花庄距离东宁县20公里,距离丰城市40公里。东宁县派出所的人和丰城市公安局的人几乎同时赶到。
花庄以南——稻田画、山脚池塘和祖坟山全都被警戒线圈了起来。
透过警车的车窗,林超看见姥姥被一名女警搀着穿过稻田地,往山脚池塘方向走。她知道姥爷死了吗?林超心理升起一股悲伤。
笔录已经做完了。林超把最近两天发生的怪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警察听,只希望能尽快抓到那个装鬼的人。
郝运坐在他旁边反复地拧开、拧紧矿泉水瓶盖。他嘀咕道:“十几个警察搜山,肯定能抓到。”
林超使劲握紧双手,不让它们发抖。他胸口发冷,心跳的声音巨大,一阵接着一阵地耳鸣。他想陪姥姥一起过去,可是双腿酸软无力,脚沉得挪动不了。
“砰——”手肘撞在车门上,撞得车子一晃。
副驾的年轻警察伸手要按住他。林超抬起眼皮看向警察。“我还能做什么?”
“提供有用的线索。”年轻警察叫刘越。
“什么叫有用的线索?”郝运问。
“宋程跟什么人过节?跟谁发生过口角?跟谁发生过肢体冲突?最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果想到要如实告诉我们。”刘越松开手。
“你的意思是有人报复?”郝运问。
“这只是一个排查方向。”
“我们到花庄还不到一周,没听说过老村长跟谁有过节……你听家里人说过吗?”郝运扭头问林超
“没有。”林超抬手捏住两个太阳穴,迫使自己清醒一点,“姥爷当了十几年村长,不可能没得罪过人。但我没听我爸妈说过。”他今年二十二岁。二十二年里他见姥爷和姥姥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虽是亲人却彼此不熟。
林超突然停止动作,看向郝运。“昨晚吃饭许勇……”
“哎对!”郝运一拍车座,扭头问民警,“分家算吗?”
“昨晚跟许村长吃饭,他说起过宋家分家的事。”林超说。
“你不好意思说,我说。宋村长的父亲还在的时候给两个儿子先分了家。宋程也就是老村长分到了村里的老房子和一些水田,具体几亩地不知道;另一个儿子是现在的丰城毛巾厂的厂长,叫……”
“宋途。”
“宋厂长分到了花庄位于国道边上的一幢二层小楼,你们进村的时候应该看见那幢小楼了,现在是旅馆。听许村长的意思是,当年分家很不公平。”
“这些情况我们会核查清楚。”
车窗被敲响,是刑侦队长成召。刘越开门下车,郝运也开门下车,又跑到另一边拉开车门搀着林超下来。
“他下了一趟池塘,又山上山下跑了一通,可能抻到哪了。”郝运解释。
成召点点头。“联系了你的母亲宋菲,讲了大致情况,也争得了刘红梅的同意,”他对林超说,“先将宋程的遗体送到丰城市局作进一步的检验。结果出来第一时间通知家属。”
“那个,鬼……”林超说。
“搜山的人还没回来。痕检在宋程家提取物证,你们暂时不能回去,先协助画像师画出那个人。”成召说。
林超点头,想到那道白影他莫名打了一个寒战。
“我看了你的笔录。有两个问题我需要跟你确认一下。”成召说,“你看见的那个人又高又大,从头到尾穿着白衣?”
林超和郝运纷纷点头。
“你跑出稻田地摔下田埂的时候听见了落水声,但跑到池塘边的时候没看见宋程,接着听见了踩断树枝的声音,往山上看却没看见人影?”成召眼神沉着地盯着林超。“你确定没看见白影或者人影?池塘四周、树林里都没有?”
“确定。”林超极为肯定地回答。
成召看向郝运,郝运也说没看见白影或人影。
“你们俩昨晚和前晚分别在村路上和稻田地边缘看到过那个装鬼的人——他当时位于山脚。跟你们之间隔着一片稻田地,即便这样你们也能分辨出他身形高大,穿一身白色衣服?”
两个人这次点头点的很迟疑。
“前天晚上,我站在宋村长家大门外面往那边看,当时看见一块白,挺大的一块白,然后就不敢细看了。”郝运不好意思地说。“我胆儿小。”
“是,我也看见了。”林超说。“那晚我俩都喝多了,我以为是工人。”当晚醉了,林超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现在冷静下来,那个画面经不起细细推敲。成召替林超说出心里的古怪。他分析道:“其实正常人穿了一身白,隔着六百多米宽的稻田地,只会变成一块拳头大小的白色,不会给人一种身影巨大的感觉。”
刘越赞同地点头。
林超和郝运皆恍然大悟。
“昨晚你们跑到池塘边,往山上看的时候,却没看见白影。”成召来回盯着两个人的眼睛问道。
“……没看见白影。”林超语气变得犹豫。郝运过了一秒才点头。
“我们测量过,这片稻田从村南到池塘宽约600米。你们四个人从稻田地中间先后蹚出的小路也不足600米。”成召说。“昨晚你和郝运追宋程的时候,郝运摔倒的地方刚好路程过半,你扶郝运起来的时候听见了宋程的声音。
“你又跑了三百米,跳下田埂的时候听见了落水声。你们没看到人影,归结为那块‘禁止上山’的牌子挡住了你们的视线。
“林超绕过牌子,跑到池塘边看见水面有涟漪,却没看见一个身材过分高大的穿着白衣的人。却听见了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踩断树枝的声音和落水的声音哪个更大一点?”
成召问得太突然,林超下意识回答:“一样……大。”
“从你摔下田埂的地方到池塘边,和池塘边到山脚的距离几乎一样长。不足三十米。”成召目光如炬地盯着两个人。
林超如遭雷击,一股电流迅速划过全身。他和凶手只隔了三十米?他定定看着成召,不敢置信地问:“这么近?可我什么都没看见!他穿了白衣,即便跑进树林里,那么高大,我怎么能看不见他,他……他会不会脱了白衣跑的……不,他难道……”就没跑。
林超被疑惑和恐惧冲击的语无伦次。
郝运怔忡地看着成召,他也不信自己曾和凶手距离那么近。
“你们仔细想想周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刘越提醒二人。
“真没看见……他脱了白衣服跑的?”郝运两只手插进头发里狠狠薅了两下。
刘越看向成召,成召示意他别说话。从林超和郝运的口供里可以得知,装鬼的人的身体做了改装。异形改装,短时间内脱下改装逃跑可能性很低,因为脱了就要面临藏好改装物。如果拿在手里,托着一堆累赘只会跑得更慢,而且进山后会被树枝灌木丛刮到留下线索。
“你从田埂下面爬起来,绕过广告牌,跑到池塘边,这期间花了多久?”
“很短,一小会儿,大约十几二十秒,不会多过半分钟。”林超细想成召的话,突然明白过来。他听见落水声的时候,那个人还在池塘边上。“所以……我到达池塘边的时候,其实他并没有跑多远。只跑了十几二十秒而已,甚至有可能没跑,而是躲了起来?”
“不可能啊,我们俩四只眼睛,那片没什么地方能藏人!”郝运越来越不敢相信推测的结果,“为什么我们看不见他,一片白跑进漆黑的树林里,白和黑最明显的反差,为什么看不见?!”
林超皱眉盯着成召,希望从这位眼神犀利的警察嘴里听到答案。
“难道他跑进村子里了?”郝运猜测道。
“从山脚往村子里跑,最快的方式是顺着稻田地的田埂跑,或者绕稻田地半圈走花庄东边的观光路进村。”刘越指着村子东边的观光路说。
成召见问不出什么,让辖区派出所民警带两人去画像。
林超和郝运跟着警察走后,刘越疑惑成召为什么跟两个人说那么多。他问:“师父,他们撒谎了?”
成召看完笔录,合上电脑递给刘越。“不确定。痕检说山上除了他俩的脚印,最新的只有一组脚印,脚印一深一浅,判断是男人的……从他俩话里听出什么没有?”
刘越立即点头说:“跑进山里的另有其人,而不是鬼。”
“那鬼去哪了?”成召盯着山问。“掉进池塘里的是宋程?可宋程不是淹死的……”
刘越盯着师父坚定的侧脸,越发迷惑,师父到底说啥呢。
警察带着林超和郝运指认了“鬼”曾出没过的地方,然后才让它们上车前往民警驻站点。
车开上村路,路上挤满半夜惊醒后不肯离去、坚持看热闹的村民。警车缓慢地穿行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车窗上贴满了一张张好奇的脸。
郝运被一张张脸吓得一惊一乍。“什么玩意儿!”
车窗落下,刘越伸出手朝外面喊:“让让——让让——都往后退!别压到脚!哎别把脑袋伸进来……”
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扒住车窗,一个老太太硬生生扒脑袋挤进车窗里。她用一只手按住刘越的肩,脸转向后座,瞪圆了眼睛问林超:“小超怎么回事?他们说你姥爷死了?是真的?”
“奶奶你快出来!”一个年轻人把老太太从窗户里拽出去。“对不起警察同志。村长的是我舅老爷,我奶奶吓坏了。能问一下村长到底怎么了吗?”
刘越看了看老太太苍白的脸色,把到嘴边的训斥咽了回去。
林超并不认识说话的这两个人,听年轻人的话才知道是本家亲戚。
警车拐出花庄村口,拐上省道便看到了民警驻站点。
刘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多人。”
“花庄有六百多户。每家平均四五口人。”郝运觉得有义务解释一下。
“……我没带手机,”林超说,“我想给我爸妈打个电话。”
刘越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林超。林超拨通母亲的电话。
“小超!”宋菲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蹦出来。刘越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顿时变得委屈的林超。
“妈,姥爷没了。”林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我要是……”
“别乱想,你姥爷不会怪你。我跟你爸快到了,待会儿见面再说。”宋菲抽泣起来。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兜头淋下,林超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刘越,转头面朝窗外。
警车经过商业街。时间走向凌晨五点,天色还有些昏暗。每家商铺前都或站或蹲着看热闹的人。
24小时药店的店员穿着白大褂站在门外。花庄旅馆外面站了一群游客——有人穿着睡衣、有人穿着整齐、有人抱着猫狗。早点摊前有人吃着早点弯腰往警车里看。
刘越带着两人踩着昏暗的天光走进驻站点。两位模拟画像师已经等在里面。
一行人来不及寒暄,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你们都是目击者?”一位画像师打开随身带来的电脑。
“我们都见过装鬼的人。”郝运说,“不过,我是隔着五六百米看见的。”
“好,你跟我描述一下他出现的时间、环境和他的样貌。”
郝运跟用软件模拟作画的画像师去了会议桌另一边。
“你近距离跟他打过照面?”拿着画板和铅笔的画像师转向林超。
“是,但是……我说不好是近距离见过‘她’,还是……梦见‘她’离我很近。”林超语气有些犹豫。
“不管是什么情况下‘看见’的样貌,都可以说出来,有时候感觉很重要。”画像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八月二十五号的晚上,我和郝运都喝醉了,我感觉……‘她’来过我床边。当时屋里没开灯。”林超抬起手掌,手心向上抬到肚脐的位置。“我躺在床上,歪头看见的是一片白。视线向上一点是‘她’托着头的手。手离我很近,那只手的手腕……有断裂口。感觉不像皮肤断裂,像……我说不好。至于头,我不敢往上看,只看到嘴唇的位置。有点薄,抿着,嘴角耷拉着,颜色是青白色。模模糊糊看见了……喷溅状的红色痕迹。
“我醒的时候,姥爷已经追出去了,后来我也追出去。隔着稻田地,看见‘她’站在山脚。太害怕了,我不敢多看,只看清了大概的轮廓。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二十六号晚上。我先听见‘咚咚咚’的声音,然后惊醒,接着看见一道白影从院子里窜出去——是从院里向院外跑。几秒的工夫,姥爷就追了出去,然后我拉着郝运也追了出去。我和郝运跑到稻田地边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山脚了。虽然隔着稻田地,但是能看清‘她’身体的模样——从上到下都是白的。白衣领口有喷溅状的血迹,脖子上没有……头,头在胸口的位置。脸模糊看不清楚。”林超的十根手指紧紧攥在一起,说完后有些意外,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所以根本不是梦。
“你睡觉的床多高?”画像师问林超。
“比一般的床高挺多,大概六十多厘米。”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你平躺还是侧躺在床上?”
“我睁开眼看见的……应该是侧躺。在稻田地边的时候我感觉我跟那颗头的视线是平行的,但是他的肩要高很多。”
“头顶到断颈有半米吗?”
“有或者更高。”
“头发是长的还是短的?”
“说不好……前额有碎发,长长短短地遮着脸。”
“除了姿势还有哪些特征。”
“手很怪,不像人的。没看见腿和脚。”
“跟正常的头肩比例比较,他的头更大还是肩更宽?”
“……肩更宽。头小,轮廓偏细长。”
“其它五官看清了吗?”
“没有……喝醉那晚,我透过大门的缝儿,跟一只眼睛短暂的近距离对视过一两秒,我不知道是不是‘她’。”
“说说,没关系。”
“那只眼睛像饿狠了的野兽的眼睛,很吓人。眼尾有鱼尾纹……眼角也有纹路,眼皮松弛有疙瘩,像一种疣……”
“鼻子有印象吗?”
林超摇头,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张模糊的遗像。
画像师把画板转向他,林超立看清那颗脑袋的样貌心脏猛烈跳动一下。“是‘她’。”他盯着画像看了两秒又摇摇头。“细看不像。手、肩都不太像。她的肩不是这样。”
“肩?”画像师看着林超的眼睛,“不是圆润的肩头?”他按照女性的肩画的。
“断颈的肩宽给我一种特别僵硬的感觉。”林超说。画像师的画给人一种扮鬼的人从上到下浑然一体的感觉,“手也不是这种感觉。那只手很像,像……”他盯着画中托着头的断手怔忡片刻,“你见过成衣模特架子吗?我觉得像模特的手。”
“我去南方的时候看过游神,这个人给我的第一感觉像游神,但是她没有花哨的装饰,也没有头。”郝运从会议桌另一头抬起头。“而且,头以下空荡荡的。”
“我们画两版,你们比较一下哪个更像。再想想还有哪些细节。”画像师说。
用软件的画像师画了一般类似游神的画像。
用画板的画像师画了一版塑料质感模特的画像。
林超和郝运又讲了许多细节,画像师修修改改最终画出来的画像极为怪异。位于胸口的头是活生生的人的头,甚至有人的鲜活感,而托着头的手是塑料模特的手,断头的上半身却显得很机械很僵硬。像一个鲜活的头和一堆僵硬的、没温度的东西硬生生拼凑出来的怪物。
整体的衣服是一件有血渍的白罩衫。
“头是他的,其它地方全是各种材料拼的?”郝运看看画像师又看看林超。
林超拿着画像跟他脑海里残留的画面一帧帧对比,最终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两个画像师对视一眼。画像师把画中各个拼凑的部分标注说明,以及标注了一些信息——女性,约35~40岁,身高165cm左右,体型消瘦。初步判断,“头部”以上可能使用了半截塑料男模特加以架高,整体高度在2.5米~3米之间。
信息标注完毕,刘越立刻给最终的画像拍照,传给队长成召。
林超瞥见画像师标注的“女性”字样,并没有惊讶。那真是一个女人。
与此同时,稻田地边缘,成召仰头望着面前黑黢黢的山峦——这不是孤立的一座山,山脊连绵,向视线无法触及的远方延伸。
搜山的人还没回来,在池塘里打捞的人也还没上来。
最坏的结果,那个人对这片群山了如指掌,一旦藏进去简直如大海捞针。
手机提示有信息,成召掏出手机点开信息。照片蹦出来的时候成召立刻把手机拿远。画像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难怪那俩年轻人一口一个鬼。
今天更到三万字,后面还有两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1.4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