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庸都下了多日的雨, 昨日入夜终于停了。
破晓时云层裂开一道浅金的缝儿,那道缝渐渐裂宽,云被染成半透明的淬金色,日光再往下沉, 金粒子一般洒在皇城的瓦顶。
太极殿前, 礼官捧着宣元帝灵位,高唱一声:“启殡宫——”
谢文珺扶着梓宫一侧, 六十四名身着缟素的羽林军同时抬起宣元帝的梓宫, 从太极殿缓缓移出。
仪仗自皇宫午门起殡, 百官哭送, 送葬队伍沿中轴线出庸都内城的正南门, 大太监走在前列撒路钱, 沿途百姓按制缟素迎送。内城南门外, 载运宣元帝棺柩至广帝陵的龙輴车正停在城门前,羽林军合力将宣元帝的梓宫抬上车厢。
礼官再次高唱:“太上皇起殡——”
龙輴车轮轴转动, 仍由六十四名羽林军牵引推拉着驶向广帝陵,文武百官步行护送。
广帝陵, 神道肃穆,林地森然。
龙輴车驶过石桥, 便看到两侧石像生——石狮、石马、文臣武将六对石雕,肃立在神道两侧,神道尽头便是广帝陵的地宫入口,龙武军分两列、按着腰刀柄在神道与地宫外围排开。
荣隽压着佩剑跟在谢文珺身旁,此行只有二十骑长宁卫跟随, 余下的皆已悄悄伏守在山下的广陵邑。
陈良玉守在外场,谢文珺入陵区后并未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但她知道,她在。
吉时到。
掌管迎送神、读祝文的太祝官出列, 唱诵祭文,告慰天地祖宗。
百官垂首跪伏,呜咽之声四起。
仪制繁复。
礼官唱:“奠玉帛——”
内侍官奉上早已备好的青圭、赤璋等祭玉与成捆的丝帛,谢文珺亲手置于地宫入口处的祭坛之上,以敬鬼神。
“荐黍稷——”
五谷三牲,奉养先帝。
牛羊猪三牲被抬上,黍、稷、稻、菽、麦五谷祭品依次献列。
“酹酒——”
谢文珺执金爵,斟满醇酒,缓缓洒于地宫石门之前。酒液渗入石缝,祭给沉睡地底的魂灵。
“奉安梓宫——”
龙輴车由仪仗牵引,沿着铺就的木板轨道,一点点滑向地宫。
哀乐、丧钟齐鸣,恸哭震天。
棺椁入地宫后,俑人、车马、器皿等明器以及刻有宣元帝功绩的宝册、谥册被依次送入,安置于地宫各处。最后,临时开凿的石门轰轰隆隆开始合拢。
哀乐正低回处,守在地宫的龙武军突然动了。
蒋恕礼脑子有些懵,怎么要这时候动手?
就在石门即将彻底闭合,那轰隆声余韵未绝、众人心神最为松懈的一刹那——
“动手!”
不知是谁浑声高喝了这么一句,距谢文珺最近的龙武军拔出佩刀,瞬间暴起。
“护驾!”
荣隽佩剑出鞘。
长宁卫的号令几乎与龙武军的同时响起,兵刃撞击声骤然取代了哀乐与哭声。
长宁卫人手虽不多,却都是百里挑一好身手,转瞬就把谢文珺身边围出一片安全地,接连击退攻上来的龙武军。转瞬,地宫外围与神道交接的偏殿中迅速冲出一队骁卫,也拔刀直面龙武军。
蒋恕礼眼见龙武军已经与长公主身边的长宁卫交起手来,他只得奉令,于是朝荣隽拔刀。
荣隽将两名龙武军劈翻在地,一柄劲刀迎面劈下来,荣隽提剑格挡的瞬间看清来人,正是龙武军统领蒋恕礼。
“别护驾了,要死的人是你!”
闻言,荣隽当即明白了什么,与龙武军缠斗着远离谢文珺身边,“护殿下走!”
长宁卫护着谢文珺往享殿方向退。
谢文珺神情戒备,环视四周,还是不见陈良玉。
突然间,数支利箭破空而来,攻向谢文珺的龙武军纷纷中箭倒下。
是享殿的方向射出的箭。
送葬的百官早已乱作一团。
“反了!”惊呼声中,众人瞬间失了仪态,没人再顾得上礼数,只恨不能往神道外的林地草丛里钻。
混乱中,一骑白马玄甲自东北林间隘口处疾驰而来。
陈良玉下令:“左骁卫听令,护诸位大人往西侧配殿退!”
话音一落,身后数十名骁卫已分作两队,一队持盾挡在龙武军与送葬百官之间,另一队架起吓瘫的老臣、扶着颤抖的官员,顺着神道西侧的石阶往配殿撤。
荣隽被蒋恕礼与几十名龙武军围攻,顾得了前顾不了后,龙武军训练有素,熟悉铠甲的衣装结构,专瞄准甲胄的缝隙处刺,荣隽四肢多处受伤,渐渐脱力。
陈良玉策马奔至,提剑在龙武军中劈开一道口子,下马直面蒋恕礼。
她身后多出数倍的精甲骁卫围困住龙武军。
刀剑交鸣立时停了。
蒋恕礼尚不明所以,愠怒道:“不是说等长公主入享殿供奉太上皇灵位时才动手吗?为何提早?”
信号给早,乱了所有计划。
陈良玉歪头一笑。
不提早动手,怎么好造势糊弄送葬的百官?
蒋恕礼没读懂陈良玉这一笑的深意,他怒着向陈良玉讨要说法,只见眼前剑光一凛,尚未看清陈良玉怎么出的剑,身体已向后倒去。
围攻荣隽的龙武军傻了眼。
统领死了,那又该听谁的命令行事?荣隽杀还是不杀?
陈良玉屈一条腿半蹲下,手掌覆在蒋恕礼的双目上,抹下眼睑让他阖了眼。
而后起身。
“蒋恕礼意图行刺长公主,现已伏诛。”
就近的龙武军手中的兵器扔到地上,人叫骁卫押了下去。
正这时,地宫与神道两侧的龙武军突然发狠一般冲向地宫,打斗中,几发箭矢陡然刺向正往享殿去的谢文珺。荣隽不顾伤势,提剑赶过去。
陈良玉一惊:“谁放的箭!”
享殿高处的弓箭手是听她令行事的,她没下令放箭,这箭是哪来的?
又有几支箭凌空而来,这次是朝她的。陈良玉挥剑,箭矢瞬间偏折方向,笃地钉进旁边的石像生底座。
是禁军的黑羽箭。
四下一找,送葬队伍里抬棺的六十四名羽林军不知去处。
陈良玉这次辨清了箭来的方位,是在神道东侧的山林间。
“右骁卫!”
“在!”
陈良玉马鞭朝东侧林间一指,“有刺客,杀!”
陈良玉猛扯缰绳,奔至谢文珺身边,玉狮子一声嘶鸣人立而起,用身躯挡住了谢文珺,陈良玉反手挥剑,精准地磕飞一支射向谢文珺面门的冷箭。
马势不停,陈良玉俯身探臂,一把揽住谢文珺的腰,猛地将她提起,置于自己身前的马鞍上。
“殿下,荣大人,走!”
同时,她举臂朝享殿高处的弓箭手打了个手势——
弓箭手掩护!
箭雨瞬间朝神道东侧林间覆了一阵。
“骁卫护驾!”
陈良玉双腿狠狠一夹马腹,朝地宫西北处地势稍高的享殿猛冲而去。
耳畔仍有零星的箭擦过去。
陈良玉伏低身子,将谢文珺紧紧护在怀中,她不顾一切催马狂奔,冲上享殿的石阶,终于在殿门处猛地勒停玉狮子,抱着谢文珺翻滚下马,躲过流矢,滚进享殿中。
陈良玉剧烈喘息,平复了片刻,她问:“殿下,伤着了吗?”
“不曾,你呢?”
“我也没有。”
陈良玉为护她避开最后一支暗箭,此刻整个人几乎覆在她身上,右手长剑撑地,膝盖不慎抵在她腰间,两人姿势密不透风。
谢文珺半边脸贴在享殿的地砖上,“你先起来。”
“别动!箭没停!”
话音刚落,又一支箭钉在殿门立柱上,箭尾震颤间,陈良玉下意识将长公主往身下又按了按,姿势愈发局促。
陈良玉道:“陵区正门还守着一批龙武军,你从西北林间隘口走,那里守着我们的人。沿山路走会慢些,正好,我先去替你把回庸都的路清了。”
谢文珺兀自笑了。
“陈大将军,竟也公然抗旨了?”
陈良玉知道此番在谢渊面前,她的立场是如何也藏不住了的。从谢渊登基后出尔反尔,驱逐国子监女学生、罢女科开始,她便知他们君臣一场,再难同心。
今又压下了云麾军的军功簿,取缔女兵授衔,她所谋求的一切,在他一念之间,似乎都付之流水了。
她低头在谢文珺额心一吻。
幸而,眼前人始终是同路人。
陈良玉道:“你只管争你想要的,刀山火海我替你去赴。”
她忽然想起,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她从未对谢文珺说过。
“殿下。”陈良玉轻唤一声。
谢文珺看着她,“我在。”
“我爱你。”
未几,荣隽与那余下的长宁卫也退至享殿,殿门被死死关上,几名长宁卫用身体顶住。
陈良玉这才一骨碌起身,掸了掸尘土。
“广帝陵正门是龙武军在守,蒋恕礼死了,不知他们其中还有谁是得了密令的,东侧那片林子里的人看样子是冲殿下来的,不知是受谁支使。总之,正门走不了了。”
荣隽道:“是抬棺的羽林军,六十几人。”
羽林军是直属蒋安东统率的。
谢文珺问荣隽道:“伤势如何?”
荣隽道:“皮外伤,伤口浅,不碍事。”说着到一旁简单包扎了腿脚的几处伤口。
陈良玉想了想,道:“蒋安东指使的?没道理,他如此看重门荫,蒋家的门荫受恩于《万僚录》,他不会蠢到与殿下为敌。幕后主使必另有他人。”
谢渊的命门在谢文珺手中攥着,他一时不会如此鲁莽命禁军动手要谢文珺的命。
谢文珺也掸了掸斩衰的袖,道:“他背后倚仗的是谁,便效忠于谁。”
“太后。”
谢文珺与谢渊争权,朝野上下皆有数如此想来,太后对谢文珺起了杀心也不足为怪。
享殿外兵器交鸣的打斗声渐渐弱了,殿内众人听到享殿外有人拾阶而上,步伐厚重,一听便知是军靴。
门外传来骁卫左郎将的声音:“长公主,大将军,陵区内龙武军逆党已尽数拿下,余下残兵也已控制。”
殿门打开,陵区内狼藉一片。龙武军的残部正被骁卫死死拖着,林中放暗箭的羽林军也已被押。
陈良玉左臂微曲,将澜沧剑横搁在臂弯里抹去剑身上挂着的一点血迹。
谢文珺站在不远处看着,看她将剑重新归鞘,翻身上马。
陈良玉勒住马缰,正要扬鞭。
“阿漓。”
谢文珺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没有半分平日的肃谨。
她说了句什么话,陈良玉没听得太清楚。
但从谢文珺的唇齿张阖中看懂了。
谢文珺说:“我也是。”
一人一马,一白一玄,逆光而立。
陈良玉嘴角缓缓弯起一个弧度,那笑意里似藏了千言万语的温柔,漫过眼底的柔光,比星月更亮。
马鞭轻扬,她毅然为她奔向另一场腥风血雨。
谢文珺叫人去换下来几副骁卫的甲胄,命长宁卫换上。
荣隽道:“记得殿下交代的,该说些什么。”
几人抱拳:“是!”
而后乔装成骁卫的长宁卫,偷摸地摸到送葬来的百官躲身的西侧配殿,绕至窗下。
配殿内尤其安静,大臣们缩在墙角无人敢说话,听到外面声音小了下去,才敢耳朵凑在木窗边听动静。
窗下已经唠起来了。
“听说了吗?皇上要取缔门荫。你们可知门荫之制倚仗什么?”
“那可不就是江宁长公主的《万僚录》?”
“对辽!皇上要取缔门荫,首先要先废止《万僚录》,长公主不同意,才招致杀身之祸。你们就说,刺杀这事儿,这都第几回了?”
……
闲嗑唠得绘声绘色。
甚至不知是谁从哪里提来半袋葵瓜子,几个人边唠边嗑得起劲。
西侧配殿内更静了,窗内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响动,却无一位大臣出声训斥、辩驳。
谢文珺自广帝陵西北隘口出陵,一路沿山路步行而下,到陵邑城区时,最后一缕霞光正从山脊线沉落。
长宁卫已聚在事先安排的地点。
那是一处农庄,庄里停着一驾车舆。谢文珺蹬上车辕,进了车厢。
车厢里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鼓囊的油纸包。
谢文珺心下好奇是谁放了什么在她的车舆里,打开来看,是一纸包切得方正的酥糖。
***
陈良玉收拾了广帝陵外林区的龙武军,留几个骁卫安置了送葬的百官,提剑策马,沿官道将谢文珺回庸都的路障一一清除。
一路上,伏击不断。百里路途,宛若地狱穿行。
鲜血泼洒,人仰马翻。
通往庸都的官道方向,烟尘微起,显然还有伏兵。
直至庸都的城门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她刚想喘口气。
然而,城楼之上,戒备森严,城楼垛口处的一抹明黄令陈良玉的心沉了一沉。
谢渊目光冰冷,俯视着城下如同从血海里爬出来的人。
他立在高处,亲眼见她喋血而回,手中剑槊弓不断交替,甚至徒手搏杀,她不再保留任何体力,每一次出手都是搏命。
城楼上,禁军弓弩手张弓搭箭。
对准了她。
陈良玉勒住玉狮子,停在箭程之外。她浑身浴血,玉狮子也喷着粗重的气息。
蒋安东打马率羽林军出城,身后兵卫列成三队,长枪斜指地面,数支枪尖连成一片寒林。羽林军平时是佩腰刀的,持缨枪,便是要捉拿人了。
杖刑在城门正中施行,杖击一声重过一声。
直至谢渊喊停,陈良玉被羽林军架着拖到他面前。拖行间,染血的膝盖擦过地面,拖出两道细长血痕。
两名羽林军分别扣着她的肩,强行将她架离地面才松手。陈良玉踉跄跪地,那道长长的拖拽而成的血痕才终于断在她膝下,与她掌心按在砖上渗出的血印,连在了一起。
那抹明黄身影沉默良久,也定了良久。
才问:“陈良玉,你究竟忠于谁?”
陈良玉始终垂着眼,任由散乱染血的发丝遮住脸颊。
她跪在那里的身影透着几分孤绝。
“臣一生戎马,守的是大凜万里疆土,护的是天下黎民平居乐业。臣忠于天下苍生计。
“臣领皇恩、食君禄,亦忠于君上。
“可臣是将,非鹰犬。陛下要臣护疆土、平叛乱,臣万死不辞,可要臣挥刀向长公主殿下……
“臣不奉诏!”
“臣,愿领死罪!”——
作者有话说:要看战损的出来走两步,这样够不够损!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2章
千骥原牧场的风, 四季都带着股剐蹭喉咙的粗粝。
隆冬更甚。
开春也没个开春的样,风还是照样刮,要等立夏才算真正熬过了冻季。
陈良玉熟练地叉子插进草堆,将草料挑到铡刀旁, 然后俯身将一捆捆草塞入铡床。日头升高, 又偏西。日子就像那架破旧的铡刀,一下一下, 切割着重复的草料。
饲草铡完, 她抱起粗糙扎手的草料, 拌上豆粕, 倒入石槽。
栏里的牛涌上来把头埋进槽里嚼料。
日落前, 陈良玉拖着一条因旧伤和终日劳累而愈发沉滞的腿, 将饲牛的工具归拢到棚里。
千骥原奴舍早有收工早的人靠在土坯墙壁上坐着。
十几个人挤在几丈见方的土屋里, 都是发配而来的罪奴。
这几间奴舍原本是千骥原冬季存放畜料的仓廪,地上连层正经草席都没有, 只有些草垛子,草秆铺在冻得发硬的泥地上, 躺下能硌得人背疼。奴舍的土坯墙常被风沙啃出几处豁口,时不时得和泥堵上、修补。屋顶盖着的不是瓦, 是捡来的破毡和草秸秆,勉强盖了个屋顶。
天气料峭,她们三五个人挤在不同的草垛子里。
陈良玉坐下来,裤脚随着她的动作往上一提,短一截子。她扯了扯因磨损而破烂的裤腿, 很牵强地遮住脚腕。
稍不久,又有一人回到奴舍。她走到木桶旁边拿起瓢舀了半瓢水咕咚灌下,又把桶身斜下去刮出仅剩的一点, 送到嘴边,见陈良玉正看着她,试探着把水瓢递过来,怯生生地对她道:“你喝吧……桶里没水了。”
水井在牧场的另一端,要人用木桶去挑回来,收工晚了,就得渴一夜等明日。
陈良玉常是收工最早那个人,今日栏里一头母牛生了头小牛犊,她安顿好虚弱的母牛和蹒跚的犊子才开始忙活,手里的活计比往日晚了近一个时辰收尾。
直到这时候,陈良玉才忽然有了与这些人境遇相同的感受。
“多谢。”
她接过去那半瓢水,却没有立即送到嘴边,坐在那里捧着水瓢想事情。
先帝入葬那日,她杖刑加身,究竟挨了多少下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谢文珺本应绕行西城门入城,高观在西城区布了武卫护她安危,谢文珺却不知为何出现在她受杖刑的庸都正南门。彼时,她如将死之人一般跪在城门甬道的地面上,谢文珺用尽全身力气,将意识模糊、浑身是血的她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身上,从谢渊身边把她带走。
“人,臣妹要带走!”
“皇兄若要拦,就看史书工笔,会如何书写你今日之举!”
南衙与北衙的兵卫此刻都聚在南城门。
谢文珺架着陈良玉站在兵锋中间,一个丧衣染血,一个甲衣破碎。羽林军将的刀半出鞘,却在谢文珺撑着陈良玉踏前一步时微微一滞。
最终,羽林军向两侧分开,为她们让出一条路。
陈行谦从广帝陵回到庸都后,未及歇脚,便带了进过韩诵牢饭的那名刑狱大夫进宫面圣,那人是北雍的探子,从他口中得知,北雍为了置陈良玉于死地,会暂时放下争端与大凜修和。
而前一日,翟妤刚请愿向母国修和书。
事情太巧,巧得让人心里发毛。
一分疑心,两分庆幸。
他庆幸谢文珺带走了陈良玉,否则岂不正中北雍下怀?
谢渊骤然发觉,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像蒙着层雾,他越想心越寒,自己究竟还落在谁的局里?
崇政殿四下空寂,像极了这孤家寡人的处境。
身边皆过客,身后无归处。
宣元帝丧期一过,谢渊即令中书令程令典裁并庸都冗余官署,庸都官员两千余人裁减过半;同时,合并州郡,全国划分十道;世荫爵禄,传三世收回;更欲效仿懿章太子生前举措,迁豪绅士族到庸都周围的县镇上,或迁往偏远之地,险些引发朝廷动乱。
庸都格局之变,如同换了一片天。
……
这其中的种种纠葛都是后来旁人转述给陈良玉的。
广帝陵事发那天,陈良玉根本不记得她是怎么回的侯府,后来的事她也没有太多印象,谢文珺派兵把她送回北境之后,她才从混沌的断忆中慢慢醒转。
只是醒来后,身子已垮得不成样子,那之后大半年的时间,她都在卧床养伤。
祯元七年六月,翟妤向北雍修书一封,亲笔劝谏翟吉,望他能以两国百姓安危为重,顾念两国邦交与苍生福祉,息兵止戈,促成边境安宁。
九月,北雍回函。
同时遣使臣在惊蛰湖畔和谈,此次和谈并不由陈良玉出面,而是庸都派遣鸿胪寺卿李鹤章与婺州司马段绪池前往,两方最终坐下来敲定了和议。
两国媾和之后,陈良玉的数道罪状便被翻了出来。打伤禁卫军无数,杀使臣与朝廷命官,目无法纪,僭越犯上……一道圣旨下来,罢免了她三州兵马大元帅之位。
但鹰头军与云麾军却至今无恙。
鹰头军是陈远清为抗击北雍狼骑而组建的,不分属于三州十六城任何一营,只听令于大元帅。眼下或许可以说,只听令于陈良玉。云麾军是陈良玉亲自带出来的,云麾军主将卜娉儿、副将林寅也是她一手提拔,唯她是从。
谢渊心中最急于遣散的应当就是这两支队伍,陈良玉知道是谢文珺在替她扛着。
此后,北雍仍不时有小股兵力来扰。
陈良玉识破这是北雍里应外合在逼她下令出兵,只要她敢领兵应战,便是亲手打破两国刚定下的修和局面,到那时,谢渊正好抓着这个由头,再贬她的职、夺她的权,名正言顺地驱遣鹰头军与云麾军。
出兵危及自身,不出兵百姓难安。
她犯难之际,黛青说动樨擎,率樨马诺骑兵驻扎在望湖关外,替她挡了这些灾祸兵事。
可既求外援,樨马诺的粮草补给也当考虑,但那时因与北雍媾和,朝廷拨往北境的军费粮草都紧缩,腾挪不开,最终还是沈嫣出手,捐出了大半家财,一解她燃眉之急。
其后,便因为这笔钱,庸都参了陈良玉一本。
再查沈嫣名下的商号,单盛昌隆一个,便几乎包揽了朔方商道大半的皮货、粮食生意。
豢商敛财,私通外邦。
欲加之罪。
不问缘由地一贬再贬,最终贬谪陈良玉至千骥原牧场为牧丁。
虽没降为奴籍,却发配她去了奴舍。
日子日复一日,她已习惯了每日铡草、喂牛、清理圈栏。夜里躺在简陋的棚屋里,躺在干草堆上,倒也能睡个安稳觉。
不足的是,千骥原有个多年前与她不对付的人,成了她在这里唯一的不自在。
陈良玉正沉在思绪里出神,没留神奴舍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舍门两侧铺着干草,被布履踩得沙沙作响。
听到这声响,奴舍里的其他人都赶紧靠着墙壁规矩地蹲着。
有人喊:“张爷。”
奴舍门被推开,一个人提着风灯照着在屋里瞧了一圈,点了点人数。没少。
他目光落在陈良玉手里捧着的水瓢上。
瓢里有一浅底水,两口就没。
陈良玉转过头,一眼瞥见来人腰间别着一枚黄铜饰物,还有个装着牧草种子的小布囊,走起路来跟着身形摇晃。
这副做派太好认了。
她没抬眼看来人的脸,又把头转过去,低头喝水。
她不想招惹人,人非要招惹她。
张嘉陵抬手一扬。
水瓢从陈良玉手里脱手飞了出去,仅剩的那点清水泼在干草上。
该忍的时候得忍!
龙游浅滩不翻腾,虎落平阳不叫唤。
陈良玉深吸一口气,把气息捋匀,理智还在劝自己冷静,可嘴却没管住,脱口而出一句:“你有病啊?”
张嘉陵冷哼一声,风灯的光映在他眼底照出很深的戾气。
他对看守奴舍的壮丁吩咐:“以后每天只给她半碗水喝。”
“这……”两个看守有些迟疑,看到张嘉陵的布满戾气的眼神,心里发毛,立即应了下来。
天太干冷了,渴了一天,嗓子干哑得受不了,再不润润喉,明早起来喉咙不冒烟也得出血。
陈良玉捡起水瓢,往奴舍外走。
张嘉陵:“你去干什么?晚间无事不得外出。”
陈良玉闷头走,两个看守没拦。
从奴舍出来往旁侧走没几步路,便是牛栏。母牛刚生了小牛犊,奶水充足,陈良玉把小牛犊拽开,拿瓢去挤牛乳。
母牛挺大方的,也没不让喝。
也没踹她。
只是眼睛瞪大了些,看起来些许惊讶。
小牛犊刚睁眼,把她当自己人,也不见外,靠过来舔舐她的手脚。
陈良玉也是到千骥原很久之后才弄清楚,此张嘉陵非彼张嘉陵。这不是那个满口未来现在、封建文明、千年之后的人,而是当年长街纵马,被她一句“短命鬼”气得从马背上摔断魂了的那一位。
她很难解释这一切。
也难以相信。
穿越千年是无稽之谈,唯一可信的说法,只有——
当年摔那一下让他转了性,张殿成被斩首、右相府抄家之后他性子又转了回来,穿着打扮挂满身饰物的习气一如从前。她不得不认为,这人打根儿里脑子就坏了。
张嘉陵皱紧眉头,站在栏外提着风灯看陈良玉凑到牛腹下接了半瓢腥膻的牛乳,一饮而尽。
他冷眼:“你一点体面都不要了吗?”
你也曾是名门望族。
在他看来,体面二字明明白白写在锦衣玉食里。所谓体面,要绫罗绸缎、金玉满身、走到哪里都有万人簇拥着,才算得上。
陈良玉道:“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本事,哪样不体面?”
张嘉陵嗤了一声,“你运气好,江宁公主为你、为宣平侯府挡了一灾,没叫你心气最高那时候从高门中跌下来,否则,你今日还能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
陈良玉细微地察觉,他说的是江宁公主,而非江宁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为我,为侯府挡过一灾?”
张嘉陵道:“当年我爹与懿章太子施行新政,借苍南民难案清肃姚氏与陈氏,宣平侯府本当一并处置,是江宁公主提醒了你一二,才叫你有机会逃过一劫。你竟不记得了?”
她不是不记得,是完全不知道。
她记得那年的苍南民难,也记得谢文珺对她的提醒,那时她以为是懿章太子留了余地,借谢文珺的口叫宣平侯府早做打算。
没想到是这样。
张嘉陵道:“江宁公主为此还受了懿章太子的罚,禁足多日。”
“原来是这样。”陈良玉道。
她多年以前,还对什么都浑然不觉的时候,已经在承谢文珺的情了。
“多谢你将此事告知我。”
陈良玉润了喉,便提着瓢打算回奴舍歇息。奴舍里人都一样,白天劳作,夜晚圈禁,她并不打算在张嘉陵身上浪费自己宝贵的歇息时间。
“让一让,你挡着门了。”
张嘉陵没挪步子,挡着栏门,问她:“你和他,算朋友吗?”怕陈良玉不明白他说的是谁,他补了一句,“曾经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人,你们算朋友吗?”
“算吧。”
“沈嫣呢?”
“也算。”
张嘉陵嘴唇颤了颤:“为什么所有人都只对他好?我爹娘……最后记得的人,也是他吗?
“可他既占了我的身体,便该替我尽了为人子的本分,他都干了些什么?花天酒地,收通房养外室,执意要娶商贾之女把我爹气到吐血昏厥!他占的是我的身体,他受了丞相府嫡子的殊荣与尊贵,我全家查抄问斩之时他凭什么置身事外!相府落难他就该一起死,他凭什么不死?”
陈良玉道:“你现在去死也来得及。”
说罢也不顾张嘉陵堵在栏门前,手一撑力从半人高的墙头上跃了过去。
走进奴舍之前,陈良玉鬼使神差转了头,朝牛栏方向看了一眼,张嘉陵依旧提着风灯立在那儿,风一吹,灯身便晃悠悠的。
张嘉陵手里的风灯“滋”一声燃尽,千骥原便彻底陷入夜色。
翌日,陈良玉照例把粗布衣袖挽至手肘,将新铡的草料拌好铺进石槽。牛温顺地蹭着她的手,她还顺手拍了拍牛犊的脊背,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半辈子牧人。
“哎,在那里,看到了。”
这个声音。
陈良玉转身寻过去,千骥原牧监石潭正陪同卜娉儿与林寅往牛栏这边来。
石潭伸出手臂引路,“二位将军,这边请。”
陈良玉直起身,她一身灰布装束,牧场的衣裳都是直筒上下,只为蔽体,一丁点剪裁也没有。她身形太过突出,穿成这样也好认,林寅大老远就把人认了出来。
转眼三人到了眼前。
林寅头一昂:“大胆,见了本将为何不参拜?”
陈良玉当真朝她拱手一揖,“见过林将军。”
林寅很受用,挺了挺腰杆子,“去,给我俩倒杯茶。”
机会难得,卜娉儿也跟着林寅一齐挺直了胸膛。
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假神。
卜娉儿也被带偏了。
陈良玉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走二十里有条河,你自己趴河边喝两口。我都没茶喝。”
“这么惨!”
石潭忙道:“有,有。下官那有茶。”
林寅道:“那你还不快去。”
“下官就去。”说罢便识趣退了。
林寅比出一根手指,她左手臂抬不起来,左边身子略显僵硬,“大帅,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先说好的。”
林寅道:“我在北雍军中的悬赏身价与你平起平坐了,翟吉赏黄金万两、侯爵世袭买我脑袋。我跟你讲,我对翟吉真是太重要了,他没我不行!”
卜娉儿听不下去:“你正经点。还不是你夸下海口说助他杀了主帅,他才放你走,上这么大一当,谁能不恼。”
林寅辩道:“我说了,要么我杀了陈良玉,要么我永不上战场,我没骗他,自那之后,我是不是没上过战场了?在营中操练新兵多舒坦。”
卜娉儿提醒她,“先说正事。”
林寅道:“庸都有变故,皇上为了与长公主争夺农桑之权与民心,南下巡田途中遇刺,宫里已经封锁了风声。”——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3章
书案上一幅未完成的《春猎图》, 谢文珺提笔悬在半空许久,狼毫笔终究还是落回笔架上。
纸上原本要画十几年前的北郊猎场,不知不觉竟添了几分千骥原的风沙气。
昨夜庸都落了场凉雨,与她送走陈良玉那日的雨势相似。
春雨过后, 天将转暖。
谢文珺手里捏着半枚刚剥好的枇杷, 又一次走到廊下。
庭院里,石榴花开得正艳烈。北方的书信今日该到, 却仍未至。
谢文珺叫北境每三日须传回一封书信。只是从千骥原到庸都山高路远, 纵是快马兼程, 也得走够数日。
所以每次接到信, 她都清楚, 送到她手中的永远都只是陈良玉数日前的旧讯。
遥寄千骥盼近音。
她好不好?
远方的回音未到, 却先一步传来了圣驾回銮的消息。
荣隽阔步走来, “殿下,陛下回宫, 銮驾已到庸都城外了。”
谢文珺心中一疑。
此前她叫江伯瑾上谏皇帝南下巡田,直至今岁开春, 谢渊方才动身。算算日子与往返的脚程,谢渊巡田的仪仗是行至半途而返的。
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或许是沿途遇了乱, 或许是身子出了岔子,但无论哪种,他都瞒着。
长公主府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紧接着,传旨太监的尖细嗓音便穿了进来:“陛下有旨, 宣长公主即刻入宫面圣!”
只说是政务需商,再无多言。
方才还悬着的盼信心绪一扫而空,仲春的风里, 似乎又即将迎来一场变局。
去岁金秋,苍南的稻子收成不好,许是前年的一场旱灾过甚,尽管过去了一年,旱情的影响仍在持续。
朝堂之上,大臣们纷纷奏报南方各地农田歉收的惨状。谢渊本就生了南下巡田、亲察民情的念头。
农桑乃国之基业、民之命脉。
朝堂的奏疏终究隔了一层,他要前往田间地头,亲眼看看土地的旱情与百姓的生计。
此行势在必行。
这念头萦绕心头半载有余,直至祯元九年开春,待官署裁撤之事稍有缓歇,他才终于放下朝堂的繁杂牵绊,动身启程。
一路上,百姓们纷纷夹道相迎。
连片的农田,整齐如绿毯,田埂边还引了新挖的水渠。
随行的地方官上前回话道:“陛下,这片田去年遭了旱,虽没有苍南前年的旱情严重,可也叫百姓遭祸,多亏长公主殿下派人前来督农,改种耐旱秧苗、修渠引水,才有如今这般长势。”
这地方官久居外任,半点不知皇帝与长公主之间早已是暗中角力的局面,“从前此处多是薄产,如今能有这般光景,都是长公主殿下踏遍田埂、亲授农法的功劳。”
谢渊收回远望的目光,语气平淡:“江宁确有才干。农政能成,也多亏了你们与百姓同心协力。”
再往南巡。
越近苍南,因旱情遭灾的情况便越普遍。
沿途不乏听闻。
谢文珺让苍南谷家在学屯试种的河州稻收成不错,去岁便往淮南区域与苍南引入结穗更饱满的河州稻,又问远在逐东修河堰、农渠的严姩借了几个灵鹫书院出身的亲传弟子赶赴南方灾区修河渠。
天灾面前,人力能干预的实在有限。
旱情虽稍有缓解,可河渠水量不足,灾情的根本仍未扭转。沿途百姓不乏衣衫褴褛、手里攥着空粮袋的人。行至淮南区域后,仪仗停在一处河沟见底的稻田旁,谢渊走下銮驾,在田埂上蹲下身子查看庄稼长势,眉头紧锁。
一旱连秋到岁初,万方疾苦皆吾过。
这份对民生疾苦的切身体会,也让他重新回望谢文珺曾坚持要亲赴各地巡视农桑、遍历国土的决定。
金銮虽有千般策,不及田间一步量。
深宫难晓稻粱艰,民情须向垄中询。
亲知百姓饥寒事,才得江山万载春。
……
谢文珺践了数年的躬身亲行之策,他多年以后亲自踏上她走过的路途时,方才看透。
未及深思,前方田埂忽起骚动。
先是三五农夫执锄而立,转瞬之间,四散的村民闻声聚拢,锄头、镰刀,甚至断裂的木犁,纷纷喊打喊杀着冲向那团明黄龙袍。
谢渊为贴近体察耕农生计,不愿羽林军以重兵戒备形成隔阂,特意放宽防卫,不必严防。
乱民的锄头砸来那一刻,谢渊只觉后背左肩胛处一阵锐痛。
羽林军瞬间围拢护驾。
眼前的灾民们虽仍攥着农具,眼底却已浮起惧色。方才的冲动,在见了龙袍染血后,尽数化作了对“弑君”的惶恐。
谢渊强撑着直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面色萎黄的脸,想起苍南民难那年,他也是这般,被饥寒难耐的难民打伤额角。
领头的老农手已颤抖得止不住。
谢渊道:“朕知道你们是走投无路,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对身边的地方官员与羽林卫吩咐,“谁也不许再提,更不许追责。”
待灾民散尽,郑合川忙传来随行医正,医正急声进言让谢渊就最近的官署落脚治伤,却被谢渊摆手拦住:“若此时声张,必会被追究个没完,拿人问罪,此前安抚便白费了。”
他登上銮驾,叫医正处理包扎了锄头砍伤的伤口,“赶路,回宫再议。”
原定巡田一走要三个月,得四月中旬才回,哪知还未行到苍南的地界儿,便在淮南区域中途折返,打道回了庸都。
一路颠簸,伤口在纱布包裹下反复摩擦。
直到銮驾驶入承天门,谢渊被内侍背入崇政殿,解开染血的衣襟,才见伤口早已溃烂化脓。
他也曾领兵征战,筋骨本是硬朗的,身体本不至于挨这么一下就垮了。奈何身子有旧疾,平日里就时好时坏,一直也没能彻底调养好。那道被锄头砍开的口子,终究在一路隐瞒与颠簸里,拖成了危及性命的重症。
崇政殿内,龙涎香混着药味,谢渊的一条手臂搭在明黄锦被上,半昏迷着。
荀淑衡端着药碗,看着医正换下谢渊前胸后背的纱布。
太后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人也跟着转了出来,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陛下如何?”
“仍是发热。”
荀淑衡拭去谢渊额间的虚汗,回道。
“反了!真是反了!”
太后手中的佛珠串蓦地扯断,颗颗圆润的珠子滚落,太后身边的几个宮婢慌忙跪下身去拾。
“这群刁民!传哀家懿旨,即刻调北郊大营兵马,去淮南把那些作乱的刁民全都拿了!”
殿内鸦雀无声,太监宫女们皆垂首屏息。
郑合川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劝道:“太后息怒,陛下回宫前特意吩咐,此事不许声张,更不许追责……”
“陛下那是心善,”太后厉声打断他,眼底疼惜与怒火皆有,“他身子本就有旧疾,如今又添新伤,这群刁民竟敢伤君,若不重惩,日后岂不是人人都敢犯上?”
“母后……”
帐后传出一声虚弱的气音,谢渊胸口微微起伏,唇色枯白。
荀淑衡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垫了个软垫,才撑住他的身子。
郑合川支一个软凳在龙榻旁,躬身扶太后坐。
“皇儿……”
谢渊道:“前年大旱,去岁稻穗空瘪,官粮却半粒未减!百姓们卖了耕牛、典了茅屋,还是凑不够赋税。是朕失察,让他们受了这般苦楚。”
正这时,殿前内侍进殿禀报,江宁长公主入宫觐见。
听到谢文珺进宫,太后厉色更甚。
“她来做什么?心急来看皇上咽没咽气吗?哀家劝她趁早死了心,就算天不佑皇上,这皇位也落不到她手里!”
谢渊南巡后,中书左侍郎谷珩与右侍郎盛予安以“中书令程令典忙于衙署裁并,耽于处理农桑署一应公务,致账目混乱”为由,趁虚“被迫”请谢文珺临时协助。
原来谷珩、盛予安二人,也是她门下。
其后,谢文珺顺理成章地将农桑署诸事移交给负责赋税钱粮布帛、贡品等物仓储与出纳的太府寺,荐鸢容入值太府寺左藏署令兼农桑署令。
不久后,鸢容又迁升太府寺卿,实掌稽核权。
等同于农桑粮税之权又落回了谢文珺手里。
什么皇帝南巡以后“七卿共商,中书决议,皇后临朝摄理朝政”都成了一纸空文。
皇后临朝更是形同虚设,无人奉行。
朝臣们每遇政务,必先往长公主府问计,得到准话后才敢上奏皇后、施行,朝廷上下几乎要以谢文珺马首是瞻了。
谢渊道:“母后,是朕传江宁来的。”
太后站起身,凤袍下摆扫过凳脚,“君不是君,臣不是臣,后宫不是后宫,这朝廷像个什么样子!”
太后扶着太监的手,刚从御榻边走出两步,骤然驻足,她转过身想交代什么。
东宫空悬,该立太子了。
望着谢渊虚弱不堪的模样,此时催他立储,等于催命。
只道了一句:“皇上如今最要紧的是好好养伤,别再惦记朝堂上的事。”她朝殿外吩咐:“再把熬好的参汤端来,让皇上趁热喝了。”
谢文珺立在崇政殿外等候传召,见太后从殿内出来,刚要上前见礼,迎上的却是太后毫不掩饰的冷脸。
只听鼻音哼了一声,太后拂衣而去。
谢文珺入殿之后,崇政殿内的药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谢渊屏退左右,连守在床边的皇后也被他轻声吩咐“先去外间等候”。
谢文珺行了臣礼,“参见皇兄。”
谢渊靠在软垫上,撑着力气坐直了些,道:“朕知道你一直在追查北雍安插在庸都的探子,可找到他们的藏身窝点了?”
谢文珺道:“查到些蛛丝马迹,可不知这些人以什么方式传讯,臣妹惭愧。”
此前高观捉住那个刑狱大夫,是个单行道,只与翟妤陪嫁而来的大巫祝单线联系,为了不打草惊蛇,只悄悄将这人处置了。
谢渊似是不经意地道:“贵妃一手箜篌弹奏得不错。”
转眼又道:“江宁,你奔波农政、周旋朝堂,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谢文珺听闻谢渊此问,并不慌张,“皇兄此问,臣妹惶恐。这世间对女子的枷锁何其之重,臣妹一介女流,所想、所谋的不过是为生民立命。”
话落时,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帐中人似乎笑了一声。
权倾朝野,太府寺、司农寺、南衙十六卫与半个中书省都收其囊中,六部不知安插了多少公主门下,就连陈良玉也为她俯首,她竟还能扮作一副贤臣姿态。
但她有一句话是对的。
一介女流。
即便功绩斐然、民心所向,也终究被正统的规矩撇在皇位之外。
让她纵有千般才干,也难越雷池一步。
谢渊道:“淮南一带的灾情仍不见转机,你懂民生、知农事,只有你才能稳住局面。”
他轻轻咳了两声,语气添了几分托付的郑重,“朕会下旨,允你督农,淮南与苍南受灾的数十万生民,如今都只能靠你了。”
如此,便是将掌天下财权的太府寺与协理农桑粮税之权割舍与她了。
谢文珺躬身,向皇帐内行了一个庄重的礼,姿态谦卑,“臣妹领旨。”
崇政殿外的天是极清透的蓝,飘着云絮。
谢文珺乘辇出承天门,望着那片没有遮拦的天,忽然觉出几分辽阔来。
宫墙一道界,内外两重天。
北衙六军守卫在宫城各处,无孔不入,连通往冷宫的角门都有持戟士兵肃立。
出了承天门,景象骤然换了模样。
以高观为首的南衙十六卫的银甲在庸都的每道街巷间列开,庸都戒严。六部九寺,印信起落、政令行止,全凭她一句话定夺。
荣隽率长宁卫守在承天门,车舆候驾。
任金銮殿上龙椅高踞,她登不登那个位子又如何?
宫城之外,如今她才是庸都,乃至天下真正的掌权人。
谢文珺眉宇之间的谦卑消逝无踪,“传太府寺、司农寺、工部、兵部诸员,府上议事。”
荣隽道:“诸位大人已在候着了。”
谢文珺颔首,又问:“随陛下南下巡田的,可曾少了什么人?”
荣隽道:“臣正要禀,皇上自王府便带在身边的那个侍卫言风,没有随驾回宫,禁军也少了几个人。臣已叫南方的探子留心,只要言风露面,便有人盯着他的动向。”
谢文珺道:“飞虻去信给陈良玉,西岭与逐东若有兵力调动,让她拦下!”
城阳伯岳惇与封甲坤领兵在外,需得堤防。
至于南部,最应防的是临夏守军,那是谢渊就藩时的旧部。
谢文珺道:“言风若在临夏地界露面,便不必盯了,派人截住,杀了。”
除了借宿卫庸都之名调兵如此重大之事,谢渊不会派久不离身的心腹亲自前往,言风身上必有调兵的圣旨。
“另,传令赵明钦,率玄甲骑宿卫庸都,途中若遇临夏军,不降则视为叛军清剿。”
荣隽道:“臣明白了。”
谢文珺又望了一眼身后宫阙。
圣驾负伤病返,大凜正值内乱之际,翟妤就算能在平日隐忍蛰伏、不露分毫,但在这厢节骨眼上,她若按捺不住往宫外传递消息,行踪必会出现破绽。
“昭华宫内外若有可疑,整理成密折呈给本宫。”
“是。”
承天门外,外金水桥边正停着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制式与宫中截然不同。
车身覆着猩红绒毯,缀满银质铃铛,四角挂着彩色的孔雀羽。
谢文珺打眼一扫,荣隽当即禀道:“是北雍的马车。”
翟妤修书母国,促成两国罢兵,无论此举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思,至少让边境百姓暂时得了片刻喘息的安宁。
谢渊感念其功劳,体谅她久思故土,便遣使臣出使北雍,接翟妤故都的亲眷入宫陪伴。
马车帘幕被随侍掀开,一个身穿绣满金线的胡服、高筒靴、蹀躞带小女孩从中走出,好奇地仰头望向宫门。
一头乌发编成数条小辫,辫梢缀着几颗红蓝宝石。
她站车辕上,负着手,难掩灵气。
谢文珺多瞧了一眼,“长得有些像谁。”
“翟吉是她亲爹。”
“难怪。”
长公主车舆辘辘离宫——
作者有话说:翟昭旸:本公主来啦!陈怀安出来接驾!
其实一见面就不对付。
大公主才是年下。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4章
帝疾, 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到处都是糟乱的。
荀淑衡在崇政殿侍疾,凤仪宫的掌事女官正吩咐宫人将内司监备好的软质绢帕送去崇政殿,见宫里忙忙碌碌, 人人手上都攥着活, 原地看半晌,也没找着可差遣的人。
陈怀安上前去:“姑姑, 给我罢。”
陈怀安端着托盘转过左门, 行装如流云, 步履姿态也尽是温良。
宫道上迎面而来一行身着异族服饰的人。
她识得北雍人的装束。
前面宫人抬着两抬步辇并行, 一抬是昭华宫贵妃的步辇, 另一抬上坐着个身穿胡服骑装、高筒靴、编着发辫的女孩。
发梢缀着的几枚石头不寻常。
步辇缓行, 女孩歪着身子坐得自在, 一条小腿的高筒靴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尖点着空气。
她拉着翟妤的手, 下巴抵在翟妤手背上,俏笑着道:“皇姑姑, 您在家书中说中凜的糕点胜过大雍的蜜酪,我早盼着了。”
翟妤在她脸颊上一捏, 笑着道:“姑母知道!”
陈怀安照常走,距步辇还有几步的时候,对面也放缓了步子。
双方都停在宫道上,相对而立的身影间,气氛变得有那么一股不寻常。
陈怀安朝翟妤福礼, “贵妃娘娘福寿康宁。”
礼罢,却并未退至宫道旁让开去路。
银红色的宫装裙摆如折叠的霞光垂落,扫过地面时, 像极了春日的锦蝶振翅。
翟妤的声音从步辇高处落下来,“怀安姑娘,这是何意?”
陈怀安目光点水一般轻掠了那骑装童女一眼,知她是北雍的哪位公主或郡主。
她发尾的红蓝宝石不是凡品,细碎的火彩层叠透出来。陈怀安闪了双目。
恰好她也在看着她。
目光一霎对接。
陈怀安无端移开了眼。
翟妤的女侍走上前两步,对她道:“怀安姑娘,这位是贵妃娘娘的侄女,昭旸公主。”
言下之意,她该让行。
陈怀安道:“公主远道而来,是客,臣女理应避让。可家规有训,宣平侯府势不与北雍人让路!”
一语双意。
听上去当真好气节!
步辇上,翟昭旸已把高筒靴从另一条腿上放下,身姿也端方了。
躞蹀带挂着的玉佩、宝石撞响。
她认真注视着拦在步辇正前方的人——
一身文臣相,举手投足都透着教养极好的仪态,像株透着软劲儿的兰草。
可一遇她与随行,那股温软瞬间化作风骨。
翟昭旸也不输她,道:“客未必永远是客,主人也未必永远是主人,你只管看,中凜宣平侯府能不能挡了大雍的路。”
翟妤自会为自家侄女撑腰,驱人走,“怀安姑娘不懂尊卑礼仪吗?是宣平侯府的家教如此这般,还是皇后宫中没了规矩体统?本宫命你让开!”
陈怀安半高的身子站得像株迎着风雪的竹,自有股“宁死不弯”的凛然气度。
她问:“臣女斗胆一问,娘娘此令,是以北雍公主的身份,还是以大凜贵妃的身份?”
翟妤脸色一僵。
若是以大凜皇妃的身份,便不该让陈怀安给昭旸让路。
陈怀安端着托盘的手臂开始发酸,却没叫高度落下去一毫,“娘娘在大澟是皇妃,在北雍是嫡长公主,可斐璎殿下只有在大澟才是皇子。如果这皇宫里,今日的主人成了客,今日的客成了主人,这里曾经的主人又当如何?若真有那日,娘娘想必定然能保二殿下万全?”
她是在回应翟昭旸方才的客主之说。
翟妤无端笑了一声。
一个年方十岁的孩子,竟似在提点她。
“这话是皇后教你说的,还是陈行谦教你说的?”
“没人教我。”
陈怀安道:“贵妃娘娘的抉择不在故国与大凜之间,也不在兄长与丈夫之间,而在于娘娘是选择自己的亲子,还是外侄?斐璎殿下在大澟是天潢贵胄,到了北雍,他便是敌国皇子。”
听闻此言,翟妤脸色开始认真两分,“宣平侯府的人,还真是个个都不简单!”
“娘娘夸赞,臣女领受。”
眼见要败下阵来,翟昭旸也不欲刚到中凜皇宫就给姑母惹出事端,自行退让一步。
“皇姑母,昭旸是客,不宜喧宾夺主。宫道宽敞,让一让无妨。退开!”
翟昭旸手指一弹,打了个响指手势。
她乘的那抬步辇缓缓晃动着向旁错开,身后随从也互相递了个眼色,一个个绷着脸,却还是给让开了路。
陈怀安路过步辇下,从他们让开的窄道径直走过,翟昭旸的声音隔着几步远飘来:
“本公主会单独找你!”——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因为读者反馈的节奏问题有轻微改动。
其实到上一章,江宁已经掌握了:
太府寺(财权)、司农寺(粮俸)、大理寺(司法)、半个中书省(决策)、钦天监(天象)、兵部和南衙(将领的提拔和庸都守卫)
还有巡田的时候摸清了地方财政和全国的粮道(调军粮)
以及南北境的兵权支持(陈良玉以及跟宣平侯府联姻的南境衡家,还有南境赵明钦的玄甲骑)
此外皇上要废止《万僚录》的舆论也是她夺权的一部分。
以上这些经过回顾前文,我发现并没有在行文中很明显地表达出来(当然我自己是清楚的,但是忽略了读者视角。
确实正文也就最后几章了,再隐晦就不合适了。
琢磨两天节奏和故事进展问题,所以153章加了一部分文字。
感谢反馈,感谢相伴。
今天先更一个小章,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5章
长公主府议事堂, 谢文珺高坐上首主位,几位大臣两侧列席。
苍南与淮南两地抗旱减赋之事议毕,议事堂内便陷入了一种沉寂。众官默不作声,彼此眼神交汇间, 却都藏着一个无人敢率先提及的议题。
皇上病重, 国不可一日无主,立太子之事已迫在眉睫。
荀家如今当是最坐立难安的。
偏最不能提及立储的也是荀家, 一旦先开口, 便极易被扣上觊觎大位、心怀不臣的罪名。
原宫中只有两位皇子, 大殿下谢斐琮乃中宫嫡出, 本是毫无争议的。荀家久坐冷板凳, 便是等这一朝翻身。可下诏封妃之后, 程家女、封家女、岳家女前后入宫, 这两年相继有孕,城阳伯岳惇之女岳瑶已诞下一女, 程家女与封家女尚且大着肚子呢。
程、封两家,程令典为文臣之首, 封甲坤功勋卓著,皆备受皇上倚重赏识, 倘若宫中再添两位皇子,这太子之位,落在谁家尚未可知。
议事至尾,工部尚书唐仕琼终是按捺不住,躬身向谢文珺进言, “殿下,如今陛下龙体欠安,储君之位悬而未决, 朝野人心浮动,臣斗胆恳请殿下牵头,早议立储之事,以安社稷。”
闻言,其余人齐齐望向主位。
谢文珺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道:“唐尚书不必过虑,陛下身子素来强健,此番不过是偶染微恙,定会平安康复。立储乃国之大事,待陛下痊愈后再议不迟。”
众人见状,便默契地收了话头,各自躬身行礼后,陆续退出了议事堂。
鸢容尚留在府中。
她身穿太府寺卿朱红色官袍,立在议事堂。谢文珺知道太府寺正堂文书堆得半人高,便叫她先行回太府寺理事。
立储或不立,不是当下便能一拍即定的。
历来儒臣拥戴正统,将宗法、纲常奉为圭臬。谢文珺心里透亮,议事间,其余人虽碍于情面未曾开口,实则个个都盼着早日敲定立储之事。
可若她轻易松了口,还如何让荀家自请入瓮?
门下省与户部,总归还是荀家说了算的。
谢文珺欲一并收拢。
我不去见山,山自来见我。
果不其然,众人散后,当下荀岘便送来拜帖。
帖中言语极其恭谨,只言久慕长公主贤德,忧心国事,望能请益一二。
谢文珺清楚,此时此刻,荀岘所谓的“忧心国事”,只会是那一件事。
谢文珺放下拜帖,“请荀相进来。”
片刻,荀岘由侍从领着提袍而入。他鬓角已染霜华,穿着低调却极显料子的深紫常服,一双眼睛略显苍老,透着经年累月耽于权术的精明。
荀岘依礼参见,“老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荀相不必多礼,坐。”谢文珺抬手示意,侍女方奉上清茶。
寒暄几句皇上病情后,茶香氤氲中,荀岘放下茶盏,切入正题,“殿下,陛下龙体欠安,臣等心如油煎。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储君之位空悬,恐非社稷之福,易生动荡啊。”
谢文珺不动声色,“荀相所言极是。立储乃国之根本,自当慎重。不知荀相属意哪位皇子?”
荀岘微微一叹,目光难得诚恳,“殿下明鉴。自古立嫡立长,方为正统。皇后娘娘所出之嫡皇子斐琮殿下,虽年纪尚幼,然天性聪颖,仁孝纯善,乃中宫嫡出,名分最正。若得殿下鼎力支持,正位东宫,则可安天下之心,定朝臣之志。”
谢文珺眸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嫡皇子确实名分最正。只是主少国疑,古有明训。荀相可曾想过,若……”
议事堂静极了。
若有国丧……
“……幼主登基,朝局未必就能安稳。”
荀岘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起身行了个揖礼,郑重其事,“正因主少国疑,大凜才更需要一位能镇得住朝野上下的人来辅政摄国,总揽大局,方可保江山稳固,社稷无虞。”
他停顿了一下,随即起誓一般,“新帝登基以来,长公主殿下稳朝局,得民心,犒军士,满朝文武无不信服。若嫡皇子继位,殿下以大长公主之尊,行摄政之实,臣等必倾力辅佐。如此,内安宫闱,外抚朝臣,方可万无一失。”
谢文珺垂眸,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此事关系重大,一言可定乾坤,一言亦可倾覆社稷。陛下尚在,此时议论辅政摄国,为时过早,亦有失臣之本分。”
言至于此,滴水不漏。
荀岘称是,茶汤饮尽了,便也落了一桩心事。半炷香后,荀岘沉声告辞。
议事堂外,春意正浓。
花圃中埋下的那一排相思豆的种子抽枝长叶,本应是好时节,却有内忧,又要防外患。
庸都的探子窝点至今仍未查获,谁也说不清谢渊病重的消息会在何时泄露。一旦消息外传,翟吉若趁机再次兴兵寻衅,大凜怕是又要陷入动荡。
谢文珺只能命人盯紧了昭华宫与翟妤,庸都各街巷严防死守,严查可疑之人。
未果。
午后,门侍来报,宣平侯夫人衡漾求见。
谢文珺仍在议事堂伏案处理公文。
谢渊南巡之后,她便将府中待客的花厅辟作了议事堂。
衡漾被引至堂内,见过谢文珺后便直言来意,“殿下,方才臣妇收到南境的家书,似乎有密令下来,要调南境的兵马进庸都,前来庸都负责宿卫之事。此事蹊跷,臣妇特来告知殿下。”
这道令是给忠信侯衡邈的,传令的人不知衡继南重掌南境兵权之后,便将衡邈杖打一顿逐去守水库了,谢渊未曾夺去衡邈忠信侯的爵位,可衡邈手中已无一兵一卒,故而这道调令被衡继南手下截获。
谢渊果真在巡田途中遇刺之后,调了兵马入庸都。
谢文珺看过那封家书,道:“既然皇上有令,需调兵宿卫庸都,那便奉诏。”
此前谢文珺令赵明钦率玄甲骑北上,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赵明钦本就是衡邈部下,有了谢渊这道令,由衡邈领兵宿卫,便无甚可指摘的。
既要调兵入庸都行宿卫之责,只有南境的兵马如何能够?
春风化柳,红豆抽芽,那孤身远在北方的人也该回来了。
谢文珺唤了荣隽进来,“传本宫手谕,召回……陈良玉。”
荣隽:“殿下,这……”
但见一封家书摆在书案上,信笺封了南境的蜡封,他便明白了一二,转身出去传了心腹信使,“殿下秘闻天下各路兵马异动,召陈良玉率北境铁骑,护卫皇城!”
衡漾又道:“大理寺案件繁多,侯爷未及前来,托臣妇问过殿下,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朝野上下都在盼着定储君,您心中可有考量?”
扶持幼主,谢文珺便可顺理成章地辅政监国。
谢文珺道:“陛下还在病中,立储乃大事,尚未有合适的时机来议此事。”
衡漾却道:“前朝不得时机,后宫未必没有。”
五日后,宫闱春礼。
往年春日,宫闱春礼皆由皇后主持,祈愿风调雨顺,桑蚕繁盛。
可今年因皇上龙体违和,皇后伴君侍疾,本欲取缔,又恐惹朝中人心浮动,春礼便由贵妃代行,仅召京中命妇、宗室女眷入宫小聚,禁绝歌舞,只备些清淡茶食相待。
昭华宫内,翟妤由宫人服侍着换上吉服,抬手招来翟昭旸,“昭旸。”
“皇姑母。”
翟妤道:“姑母从故国带来大凜的那架凤首箜篌,前些日子断了弦,教坊该修好了,你替皇姑母去取回来罢。也趁机去瞧瞧别处的风景。”
教坊位于皇城南大街的花厅胡同。
见翟昭旸应下,她又添了句,“大雍那首《归雁吟》你可还记得曲调?”
翟昭旸道:“姑母的曲子,昭旸自然记得。”
那是翟妤来中凜之前写的箜篌曲,谱了调,自比北归大雁走进异域,归期难定。
她和亲之后,这曲子便被北雍宫廷教坊收录、流传下来,北雍都城中贵女争相传习,也作《送亲曲》。
翟妤眼神里带着几分怀念,“取箜篌时试奏一曲,辨辨音色,若音准无误再带回来。就弹奏这曲《归雁》罢。”
翟昭旸将脸贴在翟妤吉服的宽袖上,只心疼姑母念家,随后便由内侍引着向教坊取箜篌去了。
翟妤轻叹了一声。
把昭旸一个孩子牵扯进来,是对是错?昭旸她什么都不知道。
也正因她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能避过宫里紧盯着昭华宫的眼线。
茶点席设在御花园,园中百花初绽。
今年春礼没了鼓乐齐鸣、歌舞相和的热闹景象,倒也清净雅致。
前朝因皇上和立储风波暗流汹涌,后宫衣香鬓影,笑语盈盈,乍看是一派祥和。
席间,昭华宫的女侍将二殿下谢斐璎抱了来,满座命妇见状,纷纷起身含笑,你一言我一语地恭维。
翟妤对此也受用。
漂亮话说到兴头上,便有人不知分寸了。
一位身穿湖蓝命妇服的夫人笑着道:“娘娘今日代行春礼,可见陛下对娘娘信赖有加,真真是母仪风范,令人心折。二皇子殿下又这般聪慧英武,真是天佑我朝……”
这话里隐含的意味,席间众人谁听不出来?
翟妤也心惊了一突。
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片刻,衡漾道:“中宫凤仪,自有其主。代行春礼是权宜,岂可妄论其他?”
翟妤本也不愿领这顶高帽,谁人都听得出来这恭维僭越本分了,可一见驳斥之人是宣平侯府的人,便拖长语调“哦——”了一声。
“宣平侯夫人这是在提点本宫?”
衡漾离席,跪倒在地,“臣妇不敢!”
翟妤心知这一跪怕是要惹乱子,却难咽下这口不顺的气儿。
“昭旸远来是客,进宫那天却被宣平侯府的小女拦在宫道上,提点本宫,宣平侯府中人不当与北雍人让行。今日宣平侯夫人又提点本宫非中宫之主,本宫且问夫人,宣平侯府该以大凜贵妃的身份待本宫,还是以北雍公主的身份待本宫?”
衡漾道:“回娘娘,自是该以贵妃之尊而待。”
翟妤道:“宣平侯夫人既认本宫贵妃之位,言语不敬,本宫当不当罚?”
“自是当罚。”
翟妤端坐上位,脚尖正对着衡漾,“那夫人便在此跪上半个时辰领罚。”
言罢,便有昭华宫的宫人托上香炉,燃了一炷香。
线香燃尽,正好半个时辰。
线香堪堪燃断两节香灰,忽有一阵箜篌的调子传来。
翟妤心下一沉。
教坊在宫外胡同,昭旸这时候应当还未行到,怎会有箜篌声响起?
众人也惊疑,皇后严令陛下养病期间宫中禁乐舞,谁的胆子如此大,竟公然违抗圣令。
循声望去,是皇宫南边方位传来的。
箜篌声响不多久,只弹了几个调子,便停止了,似在试弦。
翟妤顾不上体罚衡漾,起身往箜篌声响起的方向走。
……
今日命妇入宫,陈怀安一早便等在延晖阁,待春礼席散了,衡漾会按照她们之间的约定来与她相见。
那阵箜篌音她自然也听到了。
似在一旁的集福门方向。
她循声去找,果真见翟昭旸立在一架凤首箜篌旁拨弦。
翟昭旸本要出宫去教坊取箜篌,却正巧遇上教坊差人将贵妃娘娘的箜篌送进宫,两拨人在集福门遇上。
她知道宫中不宜有乐声。
她也知,姑母特意叮嘱要她弹奏归雁必有缘由,这缘由姑母没明言,她也聪明地没去问。
奏了几个曲调,翟昭旸便看见那日拦路的女孩站在延晖阁的一棵桧柏树下。
陈怀安道:“陛下圣体有恙,宫中禁一切丝竹管乐。”
那天吃她一场瘪,翟昭旸记在心上,便以彼之言,还于彼身,道:“我是大雍人。”
既然是敌国,你们的皇帝病重,我弹奏一曲助助兴,不是很合理吗?
陈怀安无可辩驳。
倘若今朝是北雍皇帝翟吉死了,庸都一定是锣鼓喧天,爆竹齐鸣。只是弹了几个调子的箜篌,翟昭旸已是很克制自己了。
但翟昭旸忽视了一件极要命的事——
她人在大凜皇宫,而非北雍。
禁军很快闻着箜篌的乐声找来。
陈怀安暗道翟昭旸的运气当真不算好,集福门与太后斋戒的钦安殿相邻,太后听闻乐声,由人扶着从钦安殿出来。
翟妤匆忙赶来时,翟昭旸已被太后罚入了一处宫苑禁足思过,那架凤首箜篌的弦崩断数根,散落的木片混着断弦滚了一地。
一架箜篌也无甚重要,砸了便砸了。
翟妤上前为侄女求情,却被太后召入钦安殿,当面狠训斥一通。
翟昭旸看起来对禁足一事并不放在心上。
陈怀安绕着宫道去寻衡漾,与押送翟昭旸的禁军同行一段路。
翟昭旸孜孜不倦地与她讲话,“陈怀安,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半晌无人理她。
“你真的好闷。”
闷,在北雍的语言里就是没意思。
“不然,你笑一个来看看。”
“前几日不是挺能说的?这会儿一字千金了。”
陈怀安仍未理会。
“说句话呗。”
很快翟昭旸便嘻哈不出来了。
陈怀安在宫道转角处停下,一本正经地道:“那处宫苑死过一个先帝的废妃,那妃子死前被割去了舌头。”
翟昭旸面前拂过一阵凄凉的风。
父皇说得对,中凜宣平侯府的人,天生没人性。
她再不愿往前挪步,“我还是个孩子!”
哪里由得她愿不愿,她不走,禁军便驱着她往前。
翟昭旸挣扎地扭过头,对那抹即将转过宫道的身影喊了一声:
“陈怀安,你不堪相与!”
本以为她仍不会有所回应,谁知陈怀安竟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转过身。
陈怀安挂着一张冷漠脸,“你,我,本就不必相与。”——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6章
衡漾仍跪于御花园的□□中央, 炉中香灰节节燃退。
周围围了数位命妇,谁都没敢动,唯方才对翟妤极尽恭维的那位身穿湖蓝命妇服的城阳伯夫人想上来伸手扶一把。
香未燃尽,一个时辰未到。
衡漾用眼神轻轻示意, 城阳伯夫人便颔了颔首, 立在原地没再上前。
正静得只剩风卷落花的声响时,太后身边的张嬷嬷朝这边走来, 她步子不快, 身后跟了两位内侍。
“各位夫人久等了。”张嬷嬷走到近前, 先躬身对衡漾道:“宣平侯夫人, 您先起来罢!”
两位内侍上前, 扶起衡漾。
衡漾缓了一会儿才站直, 道:“臣妇谢太后体恤。”
张嬷嬷的目光这才转向众人, “太后娘娘在佛堂念经,闻着御花园里风大, 特意让老奴来传话,今年的春礼宴, 就到这里了,各位夫人早些出宫回府。”
如此说来, 贵妃应是因那箜篌音被太后留下喝茶了。
众人一起福身谢恩,“谢太后体恤!”
线香燃过半,衡漾在石板上跪许久,膝盖又麻又胀,城阳伯夫人紧忙上前搀住她。她下意识地想揉一揉, 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倒不是因为当着众人的面再疼也得撑着体面,而因她看到陈怀安疾走着奔她而来。
陈怀安敛衽, 福了福身,“给二婶婶、城阳伯夫人请安。”
城阳伯夫人一见陈怀安眉眼皆展颜,不为客套,她打心底喜欢这孩子。
宣平侯府蓝田出玉,样貌个顶个的出众,昔年老宣平侯陈远清与夫人贺云周便名重一时,小辈中,陈家三兄妹哪一位拎出来都是美人图,到了陈怀安,容貌、才情承袭家里,又是一等一的。
璞玉未琢,价已连城。
更重要的是,陈怀安被皇后认作养女,有半个公主名分,却不需守公主那份规矩。
驸马不得担要职、不得领兵的惯例历代沿袭,一纸婚书,埋没大好仕途,是以许多大臣想要攀附皇室也不许自家儿郎尚公主。陈怀安养在皇后膝下,却不算真正的公主,若非她年龄实在是小,城阳伯夫人一早便要差媒人去逐东找严姩为自家六子岳正阳定下这门亲事。
城阳伯夫人又是喜爱,又是怜她自幼离开爹娘长在深宫里,赞许了几句,也叹了两声。
“怀安姑娘这般品性样貌,我见了实在喜欢。阿漾,我也与你托个底,这孩子自幼入宫,长成不易,天可怜见儿,来日城阳伯府也是会护着她的。”
一来确有结亲之意,二来向宣平侯府卖个好,城阳伯岳惇是受皇恩才得以重新掌兵的,既受皇恩,当报君恩。可眼下庸都已在长公主股掌之中,岳惇的立场她拿捏不准,乾坤未定时,与人结善为岳家留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衡漾颔首,道:“谢夫人。”
陈怀安也福了一礼,“怀安谢夫人抬爱。”
城阳伯夫人含着笑,道:“等姑娘再抽长些,到了议亲的年岁可得叫我城阳伯府好占个先头。”便先走了。
衡漾是懂音律的,她能辨出方才从宫南传出的曲调不是庸都常能听到的箜篌曲。
无论何种乐器,曲调都有迹可循,南方婉约,北方豪放,愈往北乐曲便越常用“大调”。方才的箜篌音苍凉辽阔,又夹着些异域色彩,不难听出是北雍的曲子。
这或许与长公主追查北雍细作有干系。
是有人要往宫外传递什么消息?
御花园嘈杂,箜篌音隔得又远,她听得断断续续,未能记下全部曲调,但她先前与陈怀安约定在宫南的延晖阁会面,要送些新制的衣裙和一副她亲手缝制的荞麦软枕给她,延晖阁便在箜篌曲传来的方位,陈怀安方才若等在那里,定然听清楚了。陈怀安极通音律,寻常乐曲听上一遍,便能辨出其中章法,八九不离十地谱下来。
衡漾叫随身侍女去将内司监核查过的包裹拿过来,侍女走后,她问陈怀安道:“安儿,你可曾听清方才那首箜篌曲?”
陈怀安颔首。
“可能谱出来?”
“能。”
曲谱送入长公主府,府中未曾豢养乐师,谢文珺当即自倚风阁召来李彧婧,弹奏那几个曲调。
李彧婧坐于箜篌前调弦定音,乐声刚响,谢文珺便轻蹙眉头。
这调子她曾在哪里听到过。
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可思绪像断了线,怎么也抓不住那一丝记忆,越是努力回想,便越模糊。
她侧耳细听,试图拼凑出曾经听到这首曲子的场景。
不经意间,谢文珺目光瞥见她亲手种下的一排红豆植株。
那排相思豆的种子是铜门关一战之后邱仁善畏罪自裁泼陈良玉一身脏水,陈良玉远赴北境之前在琼台从一堆香囊里拣出来给她的,谢文珺回府后,便将那一小捧红豆种在议事堂外的花圃中,长势极好,常能看到。
琼台……
粤扬楼!
琼台与粤扬楼毗邻,那时粤扬楼刚花大价钱从北地请了个笙箫班子,彼时正在楼内的宴上奏乐,奏得便是这种曲调。她那时心有旁骛,没怎么留意。
荣隽也一同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殿下……”
他想问是否立即查抄粤扬楼。
谢文珺做了个手势,按下他,“先不要打草惊蛇,盯紧宫里与教坊。”
宫城与粤扬楼相去甚远,翟妤如果是以乐曲传讯,宫中,或者教坊司必有她的内应,且这内应是常能出宫的人。
北衙六军值守宫廷禁卫,可出入皇宫,却有轮值,不能日夜值守在宫城内,传递消息多有不便。那便只有一种人最为可疑,即内司监负责宫廷采买的宫人。
宫人们领了内司监的腰牌出宫采买宫里所需物资,辰时出宫,午时前回宫,中间的两个时辰穿行于闹市间,而粤扬楼正坐落在庸都最繁华的地带。其间虽有宫廷督使从旁督促,可能混到采买这种肥差的太监们都是一贯地滑头,往督使手里塞些“孝敬”,总能有半个时辰的自由身。
只需从递消息的宫人入手,牵出翟妤,端了庸都的细作窝点,便能顺藤摸出朝中还有哪些官员与北雍私通。
核定私通敌国的名录是大理寺的权责,而如今,大理寺的当家人是陈行谦,陈行谦听命于谢文珺,等同于大理寺已攥在谢文珺手中。
那么,名录上写谁,不写谁,全凭谢文珺一言定夺。
庸都的局势虽暂且被谢文珺掌控,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与南衙十六卫多半衙署皆听她调遣,政令出府便如圣旨般通行无阻。
可她清楚,眼下她能如此轻易地把持朝政,概因谢渊突然病重,群龙无首,朝臣急迫地想寻求一个主心骨,稳住朝堂局面。私下里,却有不少老臣新贵,总拿“宗室、女眷不得干政”的祖训说事,尤其不满谢文珺插手司法定案、干预武将任免,就连她过问灾情、督促农桑的举措,也有人在奏章里夹些含沙射影的话,暗表抵触。
她需借翟妤的东风,掐灭这些声音。
谢文珺想起那一年,懿章太子谢渝着手整饬农桑、削权贵,第一桩案子便是把宣平侯府卷进去的苍南民难案。
或许是那时心中尚存赤忱,不屑以诬言为手段铲除异己,又或许,是出于心中莫名的一点不忍,她终究借习骑射暂住在宣平侯府的时机,出言提点了陈良玉。
回东宫时,寒梅绽香,她折了一枝。
那年那枝红梅的花香比当下议事堂外的西府海棠满地落英的香气还要浓。
她跪在料峭春寒的地板上,听谢渝斥她滥用仁慈之心。
彼时她说:
“时和岁稔,本固邦宁,都不应以诬良为盗、深文巧诋为根基!”
而今她心道:
“皇兄,臣妹终是……要走你的路。”
三月红豆未红,已是海棠落英季,粉白花瓣铺满树下,叠出细碎的花影。
谢文珺立于案后,提笔在书笺上写下两行小楷,署上长公主府印,交给荣隽,“送去御史台,交给江献堂。”
荣隽:“是。”
鹄女双手奉上来一方木托盘,谢文珺看了一眼,眼神示意李彧婧。
李彧婧忙从琴案后起身,朝谢文珺拜下,“殿下还有何吩咐?”
她被传召得急,还未来得及装扮,挽着一个简单端庄的发髻,褪去了倚风阁艳丽的华服,只着一身素色裙装,却更显眉目清绝。她面前的木托盘上铺着一方明黄色锦缎,上面叠放着两份文书——
一份是盖着朱红官印的赦免令,墨迹端正地写着“豁免贱籍,永除隶役”,另一份则是崭新的户籍文牒,籍贯一栏填着庸都城外良乡,姓名处则是空白的。
赦她戴罪之身,允她隐姓埋名。
两纸文书的纸页粗糙,却予她一场彻彻底底的新生。
“谢殿下恩典!”
李彧婧再次双膝跪地,这次却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此恩此情,民女没齿难忘,愿殿下福寿安康,岁岁无忧。”
“起来吧,有人送你出城。”
庸都混乱,谢文珺无暇交代许多,简言两句,起身走出议事堂。
李彧婧依言起身。
荣隽抬手示意,两名长宁卫端着托盘上前,一盘里是百两黄金,另一盘则是些田庄铺面的地契、房契。
荣隽道:“这些是殿下赏你的,田庄可安身,财物可度日,李姑娘,顺遂长安。”
李彧婧从长公主府偏侧的角门离开,那扇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门外驻着一驾朴素的民用马车,高观按着腰间佩刀站在那里等她。
日头倾在她身上,暖得像一场迟来的春。
李彧婧将文书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接过长宁卫递来的房地契与财物。
高观一步上前,接过她的包袱,塞到马车里,“庸都乱了,长公主随时调遣十六卫,我眼下也走不开,只能送你到城门口。不过你放心,我有几个心腹弟兄,跟了我许多年,都信得过,身手也好,他们会一路护送你,你想去哪里都成。”
李彧婧施了一礼,是个女儿礼,“多谢高大人恩德,此生无以为报。”
高观道:“无以为报就用不着报了,我本也不图你报答什么,没有我,长公主也是会给你赦免文书的。”
李彧婧了然,亲历两回改天换地、能稳居南衙大统领之职的人物,又怎会看不出她对他的利用之意。
高观叹了口气,“走吧。”
马夫驭马启程,高观骑马随在一旁,路上不免引人侧目,猜测能让南衙头领护送的民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马车转过巷道,正要驶入长街,迎面撞见匆忙赶来的盛予安。
盛予安截停了李彧婧的马车,也顾不得跟高观见礼,拍打轿身。
“阿彧,我知道是你。”
高观脸色挂霜,驱马上前,正要横刀赶人,却见马车的帘子未曾从里面掀开,隔着布帘,响起一声清晰的——
“滚。”
高观补充一句,“盛大人,没听清楚?让你滚!”
马身拦着盛予安,高观解下佩刀刀鞘,杵着盛予安的胸口将他往后搡。
“高观!同僚多年,竟不知你心思藏得这样深,”盛予安啐了一口,“小人!”
高观冷笑一声,“我真小人,你伪君子,你我谁也不曾护住她,争什么?”
盛予安哑口无言。
李彧婧的马车驶出一段距离高观才打马追上去。庸都南城门外三里,有一青石小亭,车夫在亭前驶停马车。
亭中守着几个南衙的人,几人迅速围到高观身边,喊着“头儿”。
李彧婧掀开车帘,见中间一人托着一壶酒,大约是饯行酒。她顿了顿,走下马车。
高观斟了酒递给她,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横下心,一问:“真的想好了,不留下来?”
她此去会有新的身份,若一去不归,往后茫茫人海,便再难相聚。
“不留了。”
她声音很轻。
不留了——
“从此再无旧名姓,只携清风伴孤舟,看遍山河,做个自在闲人。”
高观举杯:“那便去吧,不必记挂庸都,往后……愿李姑娘,长风送帆,途无险隘,所遇皆温良,岁岁长安康。”
李彧婧同举杯,“亦愿高大人,前路坦途,秉心持正,护一方安澜,亦保自身康泰。”
二人仰头饮尽杯中清酒。
车马动身,晃歪歪驶离,车辙弯进远丘的轮廓,一路向南。
高观神情落寞地又叹了口气,把空酒杯搁在石桌上,打马回城。
暮色漫过荒坡。
青石亭中,一壶酒,两只杯,像是在等谁来,又像是谁刚走远。
与君对饮一樽酒,从此山水不相逢——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7章
谢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暮景残光昏沉而漫长。
他再一次从昏沉中挣脱,耳畔先是一群人的争执声,朝中大事,无非关乎立储。
吵嚷一阵儿。
而后又听一两声斥骂, 崇政殿内静了下来。
明黄帷幔隔开了外面, 模糊有一影子,立在内殿门前。
“皇上龙体违和, 此事不宜再议, 众卿退下!”
外殿响起动静, 不大, 不知那群臣工退是没退。
“皇后……”谢渊开口。
声音含糊地几乎听不清。
荀淑衡连忙转身入内, 宫人们顺势掀开帷幔, 挂起在帐钩上。
“陛下, 你醒了?”
她满目疲惫,却在看到谢渊睁开眼睛的一瞬亮起微光。昏睡几日, 谢渊露在锦被外的手已有枯瘦之态,荀淑衡去握他的手, 骨骼硌着掌心。
荀淑衡:“太医!”
殿内跪着一众候命的太医,太医署令跪行上前号脉, 汤药端上来,荀淑衡倾身向前,亲手接过药碗。
汤匙喂到嘴边,谢渊微微摇头,避开了苦汤药。
“朕睡了多久?”
荀淑衡拿软巾替他擦拭额间的虚汗, “皇上昏睡这是第四日了。”
四日了。
一日足以改天换地,他全然不知崇政殿外是怎样的光景。
谢渊目光环视内殿,只有皇后与太医署的人在, “外殿在争执些什么?这几日可有什么事发生?”
荀淑衡逐字逐句斟酌,正欲开口回禀,谢渊忽然问了一句,“皇后以为,此时立琮儿为皇太子,合宜吗?”
荀淑衡起身,以请罪之姿跪下。
众太医连忙退守外殿,阖上内殿的门。
谢渊目光转回,只定定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荀淑衡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抬眼看,却看到谢渊目色发红,“你,终究还是与朕生分。”
他呼吸又开始断续,“为何不能像寻常夫妻那般……跟朕说……你究竟是如何想的?朕是你的夫君,你可以信赖朕,依赖朕。”
荀淑衡低下头:“陛下恕罪!先君臣,后夫妻,立储事关江山社稷,陛下自有考量,臣妾不敢置喙!臣妾已严令荀家不得议论立储,只待陛下休养好身体,再做他议。”
他念夫妻情分,她恐君恩难测,至亲至疏。
谢渊闭了闭目,极轻微地动了动手指,唤道:“郑合川。”
却不见人来。
“郑合川!”
荀淑衡道:“皇上,郑公公与北雍细作一案有染,大理寺传他前去问讯。”
“郑合川?细作?一派胡言!”
谢渊急咳,太医署令忙叫人端上来止咳润肺的汤药,入喉半碗。
“朕身边伺候的人大理寺也敢擅自捉拿,陈行谦当朕死了吗?”
荀淑衡将宫闱春礼那日翟妤罚衡漾在御花园跪了半个时辰,继而御史台便由箜篌曲牵出粤扬楼乃是北雍探子在庸都的据点。翟妤买通采买宫人以乐曲与粤扬楼互通宫廷内外的消息,箜篌曲代表宫内,琴音是大臣,箫声乃民间。
顺着采买这根藤摸瓜,谢文珺摸出了内司监一负责出宫采买的内侍。
御史中丞江献堂亲自上疏笔陈案情,弹劾贵妃。
内侍本姓刘,后改姓郑。
宫里的太监们断了子孙根,出于香火传承,巴望有人养老送终,有认干亲的习气,地位高的太监挑几个面相白净、听话懂事的内侍做干儿子,图个慰藉,稍微弥补无后的缺憾。
这个姓郑的采买宫人便是郑合川认下的其中一个干儿子。
宦官犯案,常先交由内司监自行处置,若是事关敌国细作的大案,当由皇上下了御令,才移交司法会审。谢渊昏睡着,这部分权责便由门下省分担,若案情属实,便由御史台上书,侍中令程令典批复,大理寺才有权审理。
程令典是谢渊还是慎王时便追随他的,断不会背叛,大理寺要拿御前大太监去问话,他定会驳斥。郑合川从崇政殿被带走,是程令典迫于无奈没能驳回大理寺的公文,还是大理寺根本就绕过了门下省,直接缉人!
“让程令典来见朕。”
荀淑衡替谢渊顺着气息,有些担忧地道:“程相他,也已被扣押。”
“荒唐!普天之下,除了朕,谁有这么大的权力扣押一国宰相?”
荀淑衡道:“长宁卫拿着署了长公主印的缉拿令,从右相府中便把人带走了。”
谢文珺羁押了郑合川,囚了程令典,摆明是要用北雍细作做文章“清君侧”。更甚者,谢文珺或会以北雍细作为祸朝纲之名进一步铲除皇帝亲信,那么,谢渊会彻底被架空成一具空壳。
荀淑衡又道:“昭华宫臣妾已下令封禁,羽林军把守,任何人不得进出,贵妃禁足,等候处置。”
后宫妃嫔是谢文珺无论如何发落不了的,荀淑衡力排众议将翟妤禁在宫里,没让长宁卫带走,等候谢渊醒来再问罪。
只要翟妤这个细作头子还在宫里,人没到谢文珺手上,朝中臣工通敌之罪便不能全凭谢文珺一人独断,因而郑合川与程令典都只是传讯,而非被冠以卖国贼的罪名就地正法。
尚有转机。
“江宁!这就要反了吗?”
这便不惜制造冤案党同伐异了吗?
谢渊召了他身边另一个心腹殿前侍卫进殿,“去请……江伯瑾江先生……”
侍卫紧忙朝御榻跪下。
谢渊回宫那日,南衙十六卫围了上庸城的大街小巷之后,侍候江伯瑾的内侍不知被谁打晕在地,偏殿已空无一人,人去楼空。
谢渊猛地扫落御榻旁的矮几上那碗汤药,黑褐的药汤泼了一地,“原来如此!”他咬牙低斥,“朕该想到,这个老泼才……他……”
是谢文珺安插在他身边的。
难怪此人的筹谋每每看起来险胜半子,压制住了江宁与陈良玉,却总是做不透彻,反叫她二人蓄了力。
荀淑衡忙道:“皇上千万莫动气!宫里有蒋大统领,北衙六军分三层轮守,皇上只管安心静养,宫内万无一失。长公主虽有幕僚在朝,却未必敢动弑君的念头,皇上千万养好身子,待各路兵马赶到……”
谢渊道:“她心思太深,难说有什么她不敢的。”他唇色惨白,面露焦灼,“那便不能立太子了,不能立了。”
宫里不知谁是鬼魅,就连御前侍疾的太医也不可尽信,谁能预料他几时丧命?若立下储君,那时谢文珺进可废太子自立,退便可扶植幼帝,以不世之功顺理成章地揽权摄政。
谢渊眼珠转动又转动,急想对策。
“皇后,听朕说!”
谢渊一把攥紧荀淑衡的手腕,“离庸都最近的是临夏军,若不出意外,他们该是最先到的,西岭与逐东路程相仿,岳惇与封甲坤当随临夏军前后脚到城下,南境路途最远,衡邈当是最后接应的。三日后,若临夏军不到,便鸣丧钟!”
“皇上!”
“听朕的!皇位不可旁落她人!朕定会护你和琮儿周全,朕绝不会……让你和皇儿从此受制于人,做她的傀儡!南方旱情如何?”
荀淑衡道:“旱情已然稳住,陛下无需过忧。”
谢渊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是真的忧心旱情,是有旁的考虑。
他道:“皇后,替朕拟旨。”
宫人移来桌案,明黄卷轴铺开,荀淑衡研墨提笔就座。
谢渊撑了撑身子,念道:“江宁性秉贤明,常怀黎庶之念,深孚邦国之望,止抑旱情,解生民倒悬,厥功甚伟。朕念其忠君爱国,体恤民情,行事周详,德馨可昭,特赐封号‘贤宁’。望贤宁此后恪守贤道,辅弼皇家体面,钦此!”
太监双手举着圣旨,骑马往长公主府去传旨。
赐封的旨意常伴黄金、锦缎,彰显亲近,这道送往长公主府的圣旨却是单孑独立。
谢渊道:“道貌岸然狼子野心的东西!朕就让满朝文武瞧着,她一心为民的贤名……还能装多久!”
顿了顿,他道:“再拟旨。”
荀淑衡坐回拟写圣旨的案前。
他念,她逐字写。
“庸都暗藏细作,恐生兵戈之祸,即日复陈良玉辅国骠骑大将军之职,令,即刻回庸都向朕复命。钦此!”
谢渊看向那位心腹。
“嘉南。”
心腹道:“微臣在!”
“西岭与北境回庸都必途经河芦,朕令你携朕密令暗中出城,去河芦等待岳惇,令西岭军严守河芦,见陈良玉……”
他的呼吸已经艰难而断续。
“杀!”
尽可能地安置好一切之后,谢渊终于肯喝药,人发了汗,便有些困倦。
内殿门外传来碎步声,一内侍通禀,“奴才启禀皇上,启禀皇后娘娘,宣平侯携百官在崇政殿外求见。”
皇上苏醒的消息竟如此快便传到了陈行谦的耳朵里。
荀淑衡扶谢渊躺下,把人掖进锦被里,叫宫人放下床幔。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荀淑衡提着那把崇政殿墙上悬挂的御剑,寒光直指阶下百官。
陈滦身着朝服,手持一卷联名疏,站在众臣前面。
他不解地道:“娘娘?”
荀淑衡知他为何率百官而来,陈滦也知道,故而他不解荀淑衡为何要拦他谏立太子。
荀淑衡道:“陛下龙体欠安,不议朝政,众卿请回!”
陈滦:“娘娘!”
“回去!”
荀淑衡手中的剑直指陈滦眉心。
见状,陈滦身后一众文臣却齐齐跪于阶前。
……
“皇后娘娘息怒!臣等恳请陛下立储!”
陈滦也撩袍跪拜,将手中那卷联名疏举过头顶,高声道:“臣奏请皇上,重万年之统,系四海之心,正东宫之位,顺承天意,册立皇太子!”
荀淑衡手中的剑又近了寸许,剑刃稳稳停在陈滦鼻尖前,“陈行谦!你可是要反?”
“娘娘。”
“退下!”
端门又匆匆行来一紫色官服的人,那身影一出现,荀淑衡满心都是无力与焦灼。
荀岘最晚赶来宫里,越过众人,走到前面。
“皇后娘娘,国不可一日无本,太子定,则民心安、朝局稳,你是皇后,当以江山为重,而非只顾着儿女情长护着皇上!”
谢渊隔着垂落的帷幔听殿外的动静,不免眸色一沉,他倒下不过几日,竟不知朝臣已按捺不住,逼宫至此。
他恍惚笑了笑,唇畔悲凉。
“荀家,荀岘!宣平侯府,陈行谦!陈良玉!都是好样的!”
他掀开锦被,正欲出殿好好地发落这群乱臣贼子,荀淑衡身边的宪玉却跪拦在他面前。
“陛下三思!”
谢渊胸腔翻涌着气血,刚撑着榻沿挪动半分,化脓后清创过的伤口便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坐稳都费力,更别提迈步出门。
这副呕血病弱的模样,若是出殿,非但护不住皇后,反倒会让众臣说龙体亏空、难当国政,逼他册立太子的气焰只会更盛。
谢渊声线变得冷厉,问宪玉道:“朕昏睡这几日,这样的事,外面闹了多少回?”
宪玉道:“回陛下,拢共闹过四回,前几回大臣们不曾聚合,宣平侯也未曾参与其中。陛下放心,皇后娘娘应付得了。”
谢渊顿觉胸口一窒,尚未来得及抬手遮掩,一口血便顺着唇角涌出来。
他想这些时日,崇政殿内始终只有皇后亲自伺候,原是怕有人借着伺候的名义在他病弱之时对他不利,是以凡事只能亲为。
是以她满目疲惫。
谢渊极轻微地动了动手指,指向殿角侍立的一个内侍。此人在御前伺候多年,是信得过的。
内侍立刻悄步上前,躬身听命。
谢渊道:“你去,把那个……木盒……取来……”
内侍无声疾退。宪玉扶谢渊躺回榻上,支枕让他靠着。不久,内侍双手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呈到榻前。
荀淑衡也在这时回到内殿。
御剑分量极重,她不习武,握了许久的重物,放松下来,手便有些脱力。
谢渊像是感应到了,再次睁开眼,眼神示意打开盒子。
盒盖掀开,明黄色软缎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支木簪。
一支柳木簪。
簪头雕了牡丹花,簪身打磨得却极为光滑,看得出打造它的人极用心。
谢渊望着她,灰败的眼神里竟透出一丝极清明的温柔,如同透过十几载光阴,看到那个随他赴偏远之地就藩的少女。
“牡丹国色,最是衬你。”
谢渊说着,把柳木簪簪在荀淑衡发间,眼前再度黑暗。
***
贤宁。
取自“贤淑安分、宁守本分”。明眼的不明眼的,任谁也看得出这道圣旨下得阴阳怪气。
谢文珺刚接过传旨太监双手奉上的圣旨,转手便递给了身侧的鹄女,没再看一眼。
谢渊要给她戴高帽,把她架起来,叫她辐弼皇家体面,这“贤”字,她接下便是。
府中有客,聚在正堂。
东府章姝郡主、钦天监监正阎天枢嫡次女阎柔、兵部尚书盛修元之女盛予萱、已致仕的户部尚书苏察桑之孙女苏礼衿还有其余几位世家女皆在。
这一堂的人,是她还居在东宫懿章太子身边时,懿章太子为她选定的伴读。
而今她们已嫁作人妇,仍处名家,夫婿也俱是朝中举足轻重的文臣,是谷燮登门,以灵鹫书院山长的身份,邀她们到长公主府叙旧闲谈。
茶余饭后,她们便纷纷表态,会尽心规劝自家大人,始终追随长公主。
宾客散后,正堂只留了衡漾、谷燮二人。
柔嘉在庭院里与几个侍女玩辨向寻宝的游戏,几个姑娘皆是与柔嘉一般大的年岁,不知风云起,仍在玩闹。
柔嘉以一枚玉珏做彩头,叫几个姑娘猜方向,谁寻到宝物,玉珏便赏了谁。
谢文珺负手而立,背身站在窗前,听长宁卫禀报宫里与各路兵马的动向。
“皇姑姑。”
柔嘉到她面前,隔着窗框盈盈福了一礼,“皇姑姑,你也来猜一个方向。”
谢文珺眺了眺天际,轻声道:“北方。”
柔嘉又问:“为何是北方?”
谢文珺认真答复,又不像是回应柔嘉,“北方有我的爱人。”
柔嘉尚不明白何为爱人,只浅浅理解为皇姑姑十分喜爱的人。她转身朝着谢文珺所说的北面去,找出那枚玉珏,手心捧着,递到谢文珺面前。
“柔嘉也十分喜欢皇姑姑,故而,愿赠玉珏给皇姑姑,以我福禄,换得皇姑姑千秋万岁,福寿康宁。”
谢文珺与柔嘉说话时从不作威严姿态,声音软得似温水,她道:“谢谢柔嘉。”
谢文珺将玉珏系在身上,叫锦阁姑姑把公主带去了别苑。
谢文珺安插在临夏的人有了消息,言风前往临夏大营调度兵马的途中已被截杀,尸身扔在了乱葬岗,却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仍将密令送至临夏司马程蕴手中。
临夏军已加急调度兵马粮草,昼夜不停往庸都行军。
她算到了谢渊不肯轻易立储,重伤之际,若立太子,无疑是向他自己追魂索命。待至彼时,盼着他殒命的人,便络绎不绝。
只要谢渊还理朝政,她便有万千法子逼他立储。
却没想到,最反对立储的人是皇后。
荀岘出面劝说,依然无果。陈行谦也生生挨了荀淑衡一记剑伤,是被随侍搀着回府的。
谁也说不清楚缘由,一个女子,一个母亲,竟百般阻挠自己的儿子登临太子之位。
谢文珺并未为此忧思太久,这个太子由她来立,更好。
庸都戒严,宫内蒋安东率禁军层层把控,轮番值守,南衙十六卫与北衙六军兵力旗鼓相当,若算上长宁卫,蒋安东是不敌的。奈何皇宫是最易守难攻的瓮城,高墙藏弓箭手,宫道宜车轮战,若不管不顾杀进宫去,恐怕杀到午门,还未瞧见崇政殿的大门,人马便折损过半了。
宫里宫外各自据守一方天地,只看谁的人马先入城。
临夏距庸都最近,但未必就是临夏大军先至庸都城下。
赵明钦的玄甲骑与北境的鹰头军皆是精锐骑兵,脚程快自是不必说的,战力也非寻常军士可比。至于逐东的封甲坤,能不能脱身率军赶回来还难说。岳惇的立场本就左右迟疑,摇摆不定,未必肯赌上身家起兵。
谢文珺思忖片时,道:“衡邈是个变数。”
衡漾道:“殿下,大哥向来是识时务的。若他不识,臣女愿出面劝说。”
谢文珺颔首轻点,袖袍下的手依旧负在身后。
谢渊南下巡田那日,谢文珺便以飞虻传令各地,随时候命。谢渊半途伤重回宫时,各地谢文珺派去的探子便先谢渊的人一步传讯到南北两境与各州郡粮署。
各地粮仓接到鸢容下发盖了太府寺印的文书,令各地自查赋税与粮仓储备,除见长公主谕令,粮米不得借调。
谢文珺执掌农桑多年,各州郡县的账目都门儿清,清查农桑粮赋从不留情面,锱铢必较地查,声名在地方官员的心中有口皆碑。讯文一至,太守刺史乃至县令都守好了自家账本与粮仓。
临夏大营临时行军,粮草备得急,还想如往常一般沿途借调。先借了,来日再还,历来都是同僚之间卖个情面往来,便妥了,谁还没有个应急的时候?这回临夏司马程蕴的情面卖不出去了,无论如何借不出粮草。
众口一词,都以旱情连续、粮谷歉收推诿搪塞。
程蕴只得放缓行军,遣亲信前往东百越借调粮草——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8章
北境, 千骥原。
陈良玉听完林寅与卜娉儿的口述,弯腰给最后一栏牛添料,哪怕是喂牛,她依然出于本心地尽其职责。
“叫景明来见我。”
林寅、卜娉儿一拱手, “是, 大帅!”
风掠过草尖时,连天光都跟着流动, 日上竿头, 百余银铠铁骑冲破茫茫牧原的地平线。
石潭从地窨子里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张嘉陵也紧随着出来看。
景明翻身下马, 拱手一礼, “小姐, 恭请回营。”
他身边寸步不离跟着一个小将, 甲胄穿戴整齐。
是岳正阳。
岳正阳也拱手道:“老师,恭请回营。”
铁骑们齐齐翻身落鞍, 跪地:“恭请主帅回营!”
石潭膝盖一软,也跟着跪了, 手里还拎着。陈良玉被贬谪到千骥原时,一身从庸都带来的杖伤, 他不问,也知道这是触怒龙颜招致的。只是立下赫赫战功的三州兵马大元帅,落得个褫夺兵权,发配牧场,与奴同住, 他特别想问出那句:
你是造反了吗?
石潭这个人向来胆小怕事,住在地窨子里住久了,与田鼠的脾性越来越像。他知道不该问的绝不打听, 暗藏风险的事,即便别人要说与他听,他也是要捂上耳朵的。
他当初想,这回陈良玉总归是翻不了身了,可落井下石也非君子所为,她在千骥原劳作,自己躲着避免碰面就是了,公事公办,又不曾苛待她,唯一惶恐的,是张嘉陵几次三番刁难她,给她颜色看,眼下陈良玉摇身一返,又重拾权柄,难保不会迁怒整个千骥原。
石潭身后的几个牧吏也跟着跪了一片,张嘉陵心中不平,狠了狠心,也随众人一齐跪下。
陈良玉接过景明举着的帅袍,披在肩上,径直朝这边走来。
鞋头自石潭眼前踢了过去,直至那道匍匐的身影映入眼帘,陈良玉才停下,她立在跪地者面前,“张嘉陵。”
张嘉陵身体伏得更低,默了片刻,“草民在。”
陈良玉道:“给我马。”
前日是送来千匹战马,暂时由张嘉陵管着,还未登记造册。这批战马本也是肃州大营预备的,她要马,肃州司马一纸文书即可调动,何必从他这里名不正言不顺地要战马?
除非,她根本调不动那批战马,更不知那批战马现在何处!
景明与百余鹰头军只说恭请陈良玉回营,却未拿出陈良玉官复原职的旨意。
张嘉陵不再匍匐在她脚下,直起身,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要反?”
石潭惊一身汗,上前堵他的嘴,拼命朝陈良玉磕头。
张嘉陵极其平淡地拿开石潭的手,抬头对上陈良玉的视线,“两个条件,其一,我要一个平民的身份,其二,让沈嫣再来见我一面。”
都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陈良玉应了。
张嘉陵道出战马的安置之地,“河西北牧马场。”
陈良玉拂袖转身,对石潭道:“算我借的。”
石潭擦了擦汗:“借的就好,借的就好。”
赔上性命他也补不齐上千匹战马的空子啊!
张嘉陵哼一声,泼石潭冷水道:“信她的话!她借西岭那批军械还至今未还。”
“……”
铁骑扬尘,朝着军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陈良玉:“景明!”
“属下在!”
“飞虻传信逐东,给大嫂和严伯,若逐东诸军有动向,让大嫂务必拖住封甲坤!”
“是!”
陈良玉:“岳正阳!”
岳正阳看陈良玉神色严肃,知道是真的要他去磨炼了,立即道:“学生尊听老师吩咐!”
陈良玉道:“我命你即刻回西岭,若西岭大军出动,想法子把你爹拦在铜门关内。”她清楚这孩子惧爹,幸而岳惇这路人马并不关键,又道:“拦一时是一时。”
岳正阳似被最后这句话激了一下,立誓一般道:“学生绝不放我爹出关!”
“景明,点兵!”
陈良玉矫身掠上马背,“回营!”
***
三月四月,逐东天堑河解冻,春汛裹挟着冰碴与泥沙奔涌而下,浊浪拍岸如雷。
严百丈穿了身粗布短袄,佝偻着腰,手里攥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在天堑河中游酸枣湾的一段老堤边上一步步探着堤岸。
远处有人喊:“老河工,快离远些,有危险!”
严百丈抬手示意:没事。
又低头盯着堤岸。
严姩打马而来,从柔则手中拿过饭盒,顶着河风走到近前。
“爹。”
她顺着严百丈的目光望向河面,“这水势比昨儿又涨了些,堤根的泡泉怕是又多了吧?”
严百丈点了点头,木杖戳向堤脚一处泛着水泡的泥坑,“你看这儿,水泡冒得急,说明堤土已经泡松了。”
父女二人就这么蹲岸上,扒着盒饭,河风大,偶尔能咬到碎沙石。
严姩道:“不出良玉所料,封甲坤果真在暗自借调战马和军粮。”
严百丈道:“西边几个村子,百姓疏散完了?”
严姩“嗯嗯”点头,把咬到的碎沙粒吐出来,“河水再涨,酸枣湾这段老堤顶不住。”
河岸那头走来几个身穿襕衫的女子,十几岁的芳龄,手里提着不同的丈量和修缮河堤的工具,七嘴八舌地讨论些什么。
走得近了,朝严姩和严百丈躬身行礼。
“见过老师,见过严老先生。”
……
“老师,这段堤已有下陷的征兆,夜里得盯着点,多填些碎石夯土,再加固几道戗堤才行。”
严姩道:“那便去调些人手,明日来加固。”
子夜时分,酸枣湾河堤突然传来轰然巨响——连日高水位浸泡下,夯土堤坝轰然塌陷丈余,黄水偏离河道,向西边漫卷去。
河工们加急抢险,填了无数沙袋,仍是无用功。
天亮时水势渐缓,沿岸已是一片狼藉,天堑河支干改道,往西南方冲刷出一条新的河道。
水汽凝在天堑河两岸,起了雾。
三万大军列阵东岸,封甲坤在晨雾里望着眼前的景象眉头紧锁。
浊浪滔滔,原本狭窄的河道此刻横无际涯,前两日勘察的渡口也一片汪洋,塌落的堤石与泥沙沉在水中,根本无从下脚。
斥候惊惶地道:“将军,酸枣湾的河堤塌了!河面宽了足足数里,原来的渡口被河水冲没,河道都改到西边去了!”
封甲坤一掌拍在身旁的断木上,正要下令搭浮桥渡河,参军上前躬身,道:“将军,此处水流湍急,强行渡河风险太大。不如沿河东岸北行,绕过改道河段。”
封甲坤道:“绕行需多走几日?”
参军道:“若加快行军,只需多走两日路程。”
封甲坤咬牙颔首:“传令下去,全军沿河岸绕道,向北行军!”
***
营帐连绵,扎在清风渡口这片荒无人烟的地界上。
渡口荒废日久,只剩些断桩残缆,不复当年摆渡盛况。
此地是入庸都前最后一处可容大军休整的要地。
衡邈刚巡查完营防,一身玄甲沾着尘土,回帐便吩咐亲兵备水擦洗。未等卸甲,便听闻帐外传来铠甲摩擦的沉响——不是卫兵换岗的节奏,倒带着几分肃杀。
赵明钦掀帘而入,身后跟着数名心腹校尉。
衡邈质问:“赵明钦,你这是何意?”
亲兵们欲要反抗,却被赵明钦的人死死按住,利刃抵在腰间。
赵明钦道:“勤王之路艰险,侯爷身子骨不济,突发恶疾卧床。从今日起,全军由我统领,继续向庸都行军。”
衡邈怒拔佩剑,剑刃映着灯火寒光,“赵明钦,你是长公主的人?”
赵明钦身姿挺直,不避,不否认。
摆明了态度就是衡邈猜对了。
衡邈嘴角抽搐,频频点头,“藏得深啊!”
一切都说得通了。
衡继南重掌南境后将衡邈杖一顿,发配去守水库,他愤懑几载,才再一次等来了庸都政变,帝令其出兵勤王的机遇。可他早已被削夺兵权,并无几人愿随他出兵,只有他遭贬后也被发配边缘、郁郁不得志的几个旧部愿意跟随。
赵明钦愿率玄甲骑随他前往,是意料之外的。有了这三千精锐骑兵,才叫这一支军队瞧起来正规不少,不再像东拼西凑的班底。
衡邈道:“矫传军令,本侯可将你就地正法!”
赵明钦举起手,手心握着兵符。
那是白日他巡查时,被赵明钦借故“代为保管”的,此刻竟成了对方夺权的凭证。
赵明钦道:“侯爷息怒,末将也是为了大局。您安心养病,待大事成后,自然会还您清白。”
“你这个逆贼!长公主无诏无玺,亦非正统,她能给你什么?你拼死效忠于她,与你有何好处?”
赵明钦平声道:“若你在至暗的生活里蹉磨过两千个日夜,有一人出现,赦你全族戴罪之身,在你寸功未建时登坛拜将,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誓死效忠。”
“滚开!”衡邈打退拦他的几人,冲向帐外,正想张口高喝自己没病,赵明钦有谋逆之心,看到帐外的人后,却喊不出声了。
不是他的旧部,也不是玄甲骑。
一排银甲骑兵排开,肩佩鹰头。
为首的女子是衡漾。
北境的鹰头军。
难道陈良玉已在庸都?
衡漾一身戎装,手持长剑,“大哥,大局已定,降吧!”
衡邈被软禁在大帐,躺着,望帐顶的毡布。
不知几时,天光破夜,朦胧的灰白从营帐缝隙渗进来,染亮了帐顶一角。
帐外,赵明钦高声传令:“侯爷病榻前嘱托,眼下勤王事急,不可延误,命我暂代主帅之职。”
士兵们虽有疑虑,却见赵明钦手握兵符,又有军医与衡家女衡漾“佐证”主将病重,只得纷纷领命,拔营行军。
赵明钦勒马在前,问衡漾道:“夫人,陈大将军是否已回到庸都了?”
若陈良玉回来了,娉儿应当也已身在城中。
衡漾笑了笑,道:“快了。”
那便是还没到。可这鹰头甲?
衡漾道:“庸都侯府找出几副甲胄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家中侍卫穿出来唬唬大哥。
***
鹰头军行至河芦镇,陈良玉下令勒马缓行过镇。
忽听巷弄两侧寒光乍闪,窜出七八条黑影,几个黑衣人影携短刃疾扑而来,刃风破雾,直冲马背上的陈良玉而去。
尽是要一击毙命的招数。
鹰头军在旁,也胆敢刺杀,是存了死志的。
卜娉儿眼疾手快,拔剑格挡。陈良玉闪过迎面一刀,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剑锋扫过,一名刺客当场毙命。刺客首级滚落时,陈良玉看清对方后领绣着的龙纹暗记。
剩下几名刺客合围而上。
陈良玉身侧都是身经百战的军士,片刻的惊顿后,便提剑回击。
片刻间,其余几名刺客尽数伏诛。
最后一人拼死刺来,不过三五回合,陈良玉反手将剑抵在其咽喉,稍一用力……
嘉南捂着脖颈瘫跪在地,双目睁大。
陈良玉比预估的日子提早抵达河芦镇,城阳伯岳惇还不见人影,她便先到了。圣旨送达北境尚需时日,即使快马不停,也没道理提早这么多日!况且,皇上的旨意并未让她率鹰头军前来,只让她孤身回庸都复命。
唯一解释得通的,是圣旨未到,她便已离开北境。
等不到城阳伯,他便只能孤注一掷,奉旨截杀。
陈良玉收剑入鞘,最后一名刺客还没断气,忽闻庸都方向传来沉闷的钟鸣。
陈良玉扬手压了压,瞬时安静。
一声声数下去。
钟鸣十二响,国丧。
“皇上……”
嘉南眼珠凸起,他艰难抬眼朝庸都最后一望,城墙依旧宏伟而高大,落日余晖为城楼镀上一层金红。
只是这座城,这天下,要易主了。
他手垂落,脖子缓缓歪了下去。
北境铁骑的身影已出现在官道尽头,陈良玉身披鹰头甲浴风而立,胯下战马踏蹄扬尘,身后队列严整如铁。
吊桥缓缓放下,庸都城门守将快步出城,抱拳躬身恭迎——
庸都动荡,皇权旁落。
而眼前踏血而归的人,注定要在这满城风雨中,铸就一个新的时世——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章修文中……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9章
景阳钟的丧音刚响过一声, 一支禁军便举着丧幡分赴各宗室、大臣的府邸,命王侯百官即刻入宫。
丧钟响起时,谢文珺正乘车舆进宫。
车轮驶到长街中段,猛地驾停。
“不对。”谢文珺心道。
这钟声太急, 太突兀, 没有半分缓冲,像是有人在仓促间敲响, 而非国丧应有的庄重有序。
若谢渊骤然崩逝, 宫里第一要务该是封锁消息, 先召二相七卿密议, 定好继位之人再昭告天下, 怎会如此仓促敲钟, 让流言先于诏谕传开?
荣隽也觉出事有蹊跷, 道:“殿下,今日可还要进宫?”
谢文珺道:“事不宜迟。”
多拖一刻, 就有一刻的变故。宫内情形不明,是真丧还是圈套, 她也得亲眼见着,才会相信。
车舆动身, 身前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马蹄声。
荣隽冲轿厢里喊了一句:“殿下,看谁来了。”声音带着分明的喜色。
前头马缰一收,马背上的人翻身落鞍,鹰翅盔下露出那张刻上些许边关风霜的脸。
是陈良玉。
她道:“容大人,别来无恙。”
荣隽一揖, “大将军别来无恙。”
谢文珺一把掀开锦帘,看清是她后快步出轿,动作是少有的毛躁。
那人鬓边的碎发被风拂起, 眉间那道疤痕浅了,却更添英气。陈良玉也望着她,向她走来,口吻难掩热意,“殿下。”
谢文珺下意识往前一步。
陈良玉上前,自然地接过谢文珺臂弯的重量,抬手将她从车辕扶下来。
“刚入庸都便闻丧钟,”陈良玉侧头看她,见她下颌线绷得利落,却在目光扫过来时,眼底漾开细碎的暖意,声音放柔,“殿下这是要入宫?”
谢文珺道:“皇兄龙驭宾天,我身为宗室,必须入宫。”
陈良玉道:“我们一起,我陪你一起去。”
三四月,满城吹落杨花。风卷着杨絮掠过,她们再度并肩而立。
久别重逢,那些生死未卜的惶惑,都在此刻的并肩缠成一点隐秘而灼热的牵连。
宫里很静,承天门到午门,都静得不太寻常。
丧钟敲得蹊跷,宫里的动静,更是处处透着不对劲。
陈良玉环顾四周,道:“殿下,我去看看。”
谢文珺点头,“好,你当心。”
文武大臣、王侯宗亲皆身穿素衣丧服匆匆赶到宫里,四品以上官员按品级列队,聚在崇政殿广场上,乌压压一片素色身影。
忽然,崇政殿厚重的门轴转动。
广场上的啜泣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崇政殿。
只见朱漆大门缓缓推开,宦官们躬身退至两侧,先走出的是面带戚容的皇后,她一手牵着大皇子谢斐琮,另一手紧紧搀着一个人——
正是已经驾崩的谢渊。
“皇上?!”
……
有人惊得低呼出声,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又猛地停住。广场上瞬间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先前的哀戚被惊愕取代。
站得远的拼命挤眼睛。
“真是皇上!”
“皇上尚在世,谁鸣的丧钟?”
……
帝颜枯槁如秋叶,眼瞳勉力才撑开一条缝,难掩涣散的死气。
临夏大军并未如期而至,反而是南北两境的骑兵同一日入了城。
谢渊知道不能再等了。
赵明钦率玄甲骑守在玄武门,承天门更是人马攒动,鹰头军分区布防。
东华门、西华门则有南衙监门卫把守。
皇宫已成了烹油的铁桶。
有人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便要夺权乱政。
他偏不能叫谢文珺如愿。
谢文珺一身蟒纹朝服,玉簪束发,立在百官之首。
谢渊只淡淡瞥一眼,便收回目光,落在身侧的妻儿身上,吃力地拍了拍荀淑衡的手背,示意她别怕。
谢文珺显得比他还要平静。
似乎她身着蟒服入宫,只是来赴一场寻常家宴。
陈良玉身披甲胄而来。
谢渊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谢文珺,在谢文珺身旁停下,朝这边参拜:“罪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而后坚定地与谢文珺站在一起。
谢渊枯槁的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这么快就从北境回来了?
看来嘉南没来得及等岳惇布兵在河芦截杀。以为兵权在握、朝臣依附便稳操胜券了吗?
即便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都受谢文珺笼络又如何?
今日文武百官皆在,谢文珺若当着天下臣工的面发难,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架不住满朝上下的口诛笔伐。
她若觊觎皇权、帝位,则名不正,言不顺,天下离乱。
成王败寇,棋差一招。
后排的官员们一脸迷茫,这些人不问党争,不知有何事发生,正惊疑宫里宫外为何新增这么多骑兵精锐。
只知,君未亡而丧钟先鸣,君死有疑。
那么,是谁逼得皇上不得不以死讯召集百官?
终于有不知情的官员先反应过来,这是政变!
“诸卿勿惊。”
谢渊动了动苍白的唇,“皇后,替朕宣旨。众卿听旨!”
百官齐齐跪下,接听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临御天下近十载,躬行仁政,勤抚兆民,今春秋已高,精力渐衰。大皇子谢斐琮,仁孝敦厚,聪敏睿智,堪承大统。兹告祭天地宗庙,禅位于吾儿,择吉日登基,改元新纪。
“朕钦点,户部尚书荀书泰,佥都御史赵兴礼,翰林大学士兼中书左侍郎谷珩三员,充任帝师,总领辅政之事。内外文武百官,皆当恪遵新君之命,协辅帝师,同心同德,共襄盛举。
“敢有心怀不轨、妄乱朝纲者,天下臣工皆可共诛之!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下之日,即行遵办。
“钦此——”
钦此……
荀淑衡嗓音刚落,谢渊便如被抽去所有支撑的朽木,上身猛地一倾,向后栽倒。
太医署令疾奔上前,切脉的手僵住,颤抖着换了只手再诊,随后重重叩首于地:“陛…陛下…龙驭上宾了!”
百官惊呼,跪哭于地。
此刻才迎来真正的国丧。
也意味着,新朝开启。
先帝猝然离世,国丧、朝政、幼帝继位等等事宜揉成一团乱麻。
这时候便需要一个拿主意的人。
百官恸哭一阵后,目光投向老国丈、左相荀岘。
谢文珺稍微侧身,对荀岘道:“召集众卿,随本宫入殿议事。”
乾清殿烛火通明。
谢文珺端坐于御座之侧的摄政席,目光扫过阶下躬身侍立的群臣,殿内鸦雀无声。
百官心头皆是惴惴。
人人都在沉默中煎熬,只盼着荀相或辅政大臣出面斡旋,却见祯元帝钦点的三辅政大臣立在班首,神色平静,竟似早有预料。荀岘心也惶惶,一味地躬身应和。
谢文珺道:“众卿不必揣度,今日召你们来,非为别事,只为新帝登基一事。”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阵极轻的骚动,众人抬眸,满眼皆是难以置信。长公主此前笼络重臣、手握兵权,此刻召集众臣于乾清宫议事,谁不猜她是要趁势夺权?
谢文珺抬手示意近侍捧出表章,道:“皇兄遗诏明定,本宫断不会因私欲乱国。”
众臣齐声道:“殿下圣明!”
谢文珺又道:“登基大典需时日筹备,然国不可一日无主,更不可一日无政令。”她抬手按住御案,“即日起,直至新帝登基大典完毕,这段时日本宫暂理朝政,众卿可有异议?”
国不可一日无主,幼帝尚未登基,长公主暂理国事,倒也合理。
鸢容当即道:“臣无异议!”
左右不过半月时间而已,众臣又齐声附和,“臣无异议。”
正这时,陈良玉披甲佩剑,跨步进殿,身后亲兵拖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伤的人,细看那人穿着,竟是禁军统领的甲胄。
那人是蒋安东。
方才竟无一人察觉陈良玉未随长公主入乾清殿。
陈良玉耳听有兵戈交锋之音,便循声而去,蒋安东正欲携太后从西华门突围,闯出宫去。
“禁军大统领蒋安东欲掳掠太皇太后出宫,奏请殿下,如何处置?”
谢文珺抬了抬手,蒋安东被长宁卫拖至乾清殿外,按跪在地砖上,手起刀落,利落斩下逆首。
乾清殿瞬间沉寂。
这杀鸡儆猴之意再明白不过了。
陈良玉再上前,道:“启禀长公主,樨马诺部遣使求见,携国书一封,敬献贡品若干。”
谢文珺:“宣!”
使臣进殿,行了草原的礼,此人个头不高大,戴围帽,络腮胡。身形也不似从前的草原来使那般魁梧。
她用佯装蹩脚的中原话宣读国书:
“樨马诺大首领携恪尊叩见大凜江宁长公主,感念公主仁德,此前赠我部书籍、匠人,又遣良匠传耕种之法,使我部少受饥馑之苦,蒙公主厚恩,我部便愿歃血为盟,永不犯界。”
读罢,国书奉上,又递上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与一张完整的白狐皮,作为盟誓信物。
她是跟陈良玉一同入上庸城的。
谢文珺假意认不出乔装改扮过的黛青,依礼叫鸿胪寺卿回赠樨马诺国礼。
侍立的百官面露喜色,北方有个翟吉时不时来扰,也叫人心烦得很,若能与樨马诺结盟,无疑是天大的利好。
谁能想到,谢文珺未动一兵一卒,仅凭典籍、粮种与工匠,便收服了最桀骜凶残的草原部落。
黛青道:“长公主一日镇国,樨马诺一日奉此约。长公主若离朝堂,盟约自解。”
这……
众臣琢磨,这是只认长公主的意思?
陈滦振衣下跪,叩首于前,跪请道:“启禀长公主,大皇子年幼,朝堂初定,北境战事不平,南方旱灾未绝,此刻内忧外患,恐主少国疑,若无人镇抚全局,恐生变乱。”
御史中丞江献堂叩首触地,声泪俱下:“臣斗胆恳请长公主以社稷为重,临朝摄政!统揽朝政,安抚四方,待新帝成年,再归政还权!”
人老了,易感慨,遇事就抹泪儿。
不知是为祯元帝新丧而哭,还是为国家社稷担忧而哭。但他这一哭天喊地,反而感染了其他大臣也无比动容。
赵兴礼见恩师跪了,便也在江献堂身侧撩衣下拜。
太府寺卿鸢容,中书左侍郎谷珩、右侍郎盛予安紧跟着行跪礼,“臣请长公主摄政!”
大理寺、御史台、中书省、太府寺一众官员见顶头上司跪了,也急表忠心,相继跪倒在地。继而是兵部、吏部、刑部……
转眼躬身的百官多数都跪了下去:
“恳请长公主摄政,以安天下!”
荀岘与户部尚书荀书泰不表态。
此前是应了长公主一些事,可陛下并未立太子,而是直接禅位,荀家自可辅政,又何需长公主摄政?
陈良玉倾身,“荀相?”
荀岘心惊了一拍,领兵的在这儿,蒋安东已死,宫里宫外都是听令于长公主与陈良玉的人,若不让这一步,难说大皇子是否能顺利即位。
荀岘撩袍,拜道:“老臣恳请长公主摄政!”
不日,新帝于灵前继位,改元嘉宁。
遂启长公主临朝摄政之新纪元——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