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嘉宁年间, 正值农耕鼎盛时期。
摄政大长公主奉行“农为邦本”,每年亲行耕耤礼,巡视农桑。
嘉宁元年,谢文珺加开恩科, 凡万僚录所记载在册之世家裙带成员, 概不重用。
门荫之制名存实亡。
此后经年新贵成势,寒门崛起, 满朝尽是大长公主门生。
嘉宁二年。
二月, 春闱放榜, 贡院外墙下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鹄女气定神闲, 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
众人皆知, 二月天手里拿把扇子, 要么是绝世高手, 要么是假道学。
她瞧见路旁驶来一辆车舆,挂着宣平侯府的名牌。
鹄女三拽二拽倚车壁上, 她指间捏着柄竹骨扇,半开半合地摇着, 腕子随意一旋,扇柄轻巧地往垂着的帷帘上一搭, 顺势撩开,打招呼道:“陈怀安。”
陈怀安略过她望向该贴榜的那面墙,一个眼神也没丢给她,平声“嗯”了一声。
新榜尚未张贴,去岁的黄纸榜单仍残留着大半, 还余着几道浅浅的浆糊痕迹。她们的车舆前不停地有士子三三两两地徘徊。
鹄女道:“宣平侯府怎就出了你这么个不理人的性子?说句话来听听。”
陈怀安终于收回视线看她一眼,“你真的好聒噪。”
“行,也算你说了。”
鹄女问道:“你来贡院做什么?”
摄政大长公主首开女科, 陈怀安还不到应试的年纪,得再等两年。鹄女本也没资格应试,她未参加去年的乡试,谢文珺开了首例,令国子监通过“考职”的学生可直接参加会试。
陈怀安道:“陪公主来。”
鹄女这才瞧见车内还有一人,她行礼见过,“见过柔嘉长公主。”
柔嘉声音温软,道:“鹄女,二月春寒,你摇一把扇子不冷吗?”
鹄女道:“大凜首开女科,我必榜上有名!摄政大长公主今日允我招摇过市,而且越招摇越好。”
陈怀安道:“你怎知你一定高中?”
“朝廷欲促进与樨马诺部落邦交结盟,吏部正拟定使节团名册,岁中出使草原。殿试一甲无需再经额外选拔环节,能直接获授官衔。选上使节,我就能常见到黛青姐姐了,所以我必高中。”
放榜了。
鹄女扇子一收,“且等着瞧!”
鹄女钻进人群,又钻出来,“说来惭愧,此番春闱原是抱着试水的心思,不想竟蒙主考官青眼,侥幸占了个会元。”
陈怀安道:“那真是恭贺你。”
柔嘉道:“鹄女,你还不是状元,当心意得志满,反坠青云。”
鹄女道:“殿试后,摄政大长公主钦点的第一名才叫状元。我呀,还真要定了!”
……
“有我!我中了!”
金榜下有人悲怆嘶吼,是一个衣裳打满补丁的男书生,胡子拉碴,喊着“我中了”一会大哭一会大笑。
三人被吸引去视线。
只见那人嘴唇哆嗦着,身体竟僵直了,栽倒在地。
陈怀安下车,欲上前去探看,忽听一阵儿脆铃铛的声音响着,跑来一群医者打扮的姑娘,紧忙疏气扎针救人。
那是一群身着青色交领长衫、头戴包巾的少女,穿戴整齐一致,腰上都坠着一个新奇的挂件,是一小节竹和银铃组合在一起的,看起来是哪个药庄的信物。
猜测是家族子弟赴庸都参加太医院擢选的。
鹄女、陈怀安与柔嘉三人也挤着往里瞧。
看那些医者中被叫大师姐姑娘手脚麻利地铺针,不出一刻,那书生便缓过气来,清醒之后不住地道谢。
她们重新拾起药箱,却对方向有些迷茫,似乎不知该往何处去。
鹄女走上前,问道:“几位,可是来参加太医擢选的?”
大师姐道:“正是。”
“冒昧一问,诸位师从何家?”
“家师梁溪城九华山庄,叶蔚妧。”
大师姐仍在找路,“敢问这位姑娘,可知灵鹫书院怎么走?”
去灵鹫书院,那她可太知道了。
“你们找谁?”
医者说:“受家师之托,找谷燮谷山长。”
其实老师是吩咐将东西交给摄政大长公主的,若见不到,就交给灵鹫书院的谷山长。摄政大长公主很难轻易见到,她们就不舍近求远了,直接找谷山长便是。
鹄女道:“你们找我老师?什么事?”
嘉宁元年,谢文珺任命谷燮为纂修官,重新编纂农、医、天象历法、土木、水利、外语等书籍,供女院传授研学。
医典中,治疫一卷最为空白。
大凜历经三年大疫之后,对防疫治疫尤其重视。叶家的几个青衣医者将一卷黄纸册交给谷燮,正是数张治时疫良方。
医典得成。
长街上有传令兵举着传令旗打马而过,喊着,报喜:“临夏叛乱平定,小岳将军凯旋!”
柔嘉在轿子里听了听,问陈怀安:“怀安,小岳是哪位将军?”
陈怀安道:“我姑姑的学生,城阳伯的儿子,岳正阳。”
柔嘉“哦”了一声,对这个名字有了最初的印象。
少女的心意最是捉摸不定,执拗,一眼定终生。
那是岳正阳班师回朝之后,柔嘉拿着写成的策论去乾清殿给谢文珺批阅,见到一个眉眼极好看的少年。
自此总是让陈怀安陪她打探岳家的事。
甚至无心功课,连谢文珺布置的策论也让陈怀安代笔。
女儿心事本是瞒着的,坏在陈怀安开始查岳家九族族谱。她想,索性查个彻底给柔嘉,也好叫她了解透彻,别再因为这点小事影响课业。吓得城阳伯夫人连夜找到宣平侯府,求见陈良玉。
衡漾前来接见她,叫院里扫地的人去良苑请陈良玉,问问是怎么个事。
荥芮只见到林寅。
林寅道:“大将军不在家,估摸着又去大长公主府打秋风去了。”
荥芮也嘀嘀咕咕:“老大昔日做过大长公主的骑射老师,这一日为师……大长公主对我老大可孝顺了。”
孝顺一词能这么用吗?
林寅黑脸,“没文化你就多读书。”
荥芮回来通报,衡漾对城阳伯夫人道:“她不在家,兴许又在宫里。”
春耕季节,农事繁重,谢文珺留宿宫里的时日多,陈良玉应当也在宫里。
北境近来无事,陈良玉落得个清闲。翟吉主动罢兵,与大凜商议要接回翟妤与翟昭阳。陈良玉要北雍边境十城交换,双方还在讨价还价。
陈良玉回庸都回得频繁了些,夜夜留宿谢文珺寝宫。
城阳伯夫人进宫,跪在乾清殿向谢文珺与陈良玉哐哐磕头请罪。
问她岳家犯了何事,她又说不出个一二。
传来陈怀安与柔嘉一问,才知只是少女怀春,惹出的误会。
谢文珺哭笑不得,陈良玉直接仰面大笑。
谢文珺罚陈怀安和柔嘉各抄《女论》十遍,再与城阳伯夫人赔不是。
虚惊一场。
笑完了,陈良玉道:“小孩子懂什么情爱姻亲?”
谢文珺驳她:“如何不懂?”
或许真的不懂,或许懵懂,但谢文珺并不愿看轻小孩子少时的情谊。
谢文珺从背后抱住陈良玉,问:“舍得吗?你的好学生。”
但凡有些志气的子弟,尚公主,等于断前程。但若是纨绔草包,与柔嘉也实难相配,谢文珺不愿委屈了她。
“不过,柔嘉年纪尚小,议亲且可再等几年,再者,柔嘉生母在世,婚事也要与皇嫂商议过再定。”
陈良玉道:“我这学生是个将才,折了可惜,或许有别的办法。”
谢文珺道:“就你办法多。”
“你听不听?”
“说来听听。”
陈良玉道:“柔嘉自小是养在你府上的,若皇后娘娘愿把柔嘉过到你名下,两难自解。”
荀淑衡还住在凤仪宫。
谢渊死后,荀淑衡本欲自请出宫,为先帝守陵,却放心不下儿女年幼,便在凤仪宫辟出一佛堂,日日与佛经香烟为伴。听了来龙去脉,荀淑衡倒并未表现出不愿,反而感念谢文珺愿为柔嘉谋划。
因为柔嘉,她始终欠着谢文珺一个恩情。纵然当日谢渊在四面楚歌中死在她面前,她也很难彻底去恨谢文珺。
皇权之争,应该怪谁?能怪谁?
对错都辩论不清楚。
自此,柔嘉改口称谢文珺“母君”。
她迎来的却是更加繁重的课业,叫苦连连,“怀安,我可不可以不读这些?我本来就不是很聪明。”
陈怀安冷漠地开口拒绝她:“不可以。”
柔嘉道:“你替我做今日课业,好不好?”
陈怀安摇头,“不好。但我可以教你。”
说来奇怪,自从她改口称谢文珺母君之后,陈怀安再不惯着她胡闹了,也不愿再为她代笔写策论。
柔嘉心觉命苦。
命比黄连苦。
却见母君的御书房也还亮着灯。御书房的灯常亮到深夜。
南方旱情最重的两个郡今已甘霖普降,田畴复苏。朝务不繁忙时,陈良玉与谢文珺便相依出宫走一走。
走过许多地方。
陈良玉看到须水河河对岸一座黑灯瞎火的高楼,“那是什么地方?”
“倚风阁。”
谢文珺严令宣德禁娼,不再以官妓收支充作军费,倚风阁的情报网络被飞虻取代,昔日歌舞不断的倚风阁如今只是一座空楼矗在那里,黑灯瞎火。
顼水河畔有一人挑担卖花灯,不逢年节,她的花灯不好卖,很少有人买。
陈良玉去提回来一盏,灯内画着沙场秋点兵的图样,转动间光影流转。
谢文珺转头望她,素来刚毅的眉眼染了灯色,暖意融融。她笑着走到谢文珺身侧,光线映着二人面容。
她们的眼角都有了些岁月风霜的痕迹。
却看起来更加柔和了。
“殿下,这盏灯许个愿吧。”
谢文珺颔首,低头在灯芯旁轻声默念,随即小心翼翼将花灯放入水中,花灯顺着水流漂远。
晚风拂过,吹动两人衣袂,岸边笑语零星。
“殿下许了什么愿?”
“我愿,往后年年,都能同你来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完结啦!久等了,番外准备中……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