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挽长发定终身》 1、受封 陈良玉与谢文珺初见那年,是宣元十六年,正秋。 这年少雨,秋风总卷着一股萧索气息。 大凜与北雍的十几载战乱一朝平息,日子却尽是不太平。 先是为着宣元帝破例擢陈良玉为南衙十六卫统领一事,在北境兵马大元帅——宣平侯陈远清率军回朝当日的洗尘宴上,以左相荀岘为首的臣工闹出一场事端。 洗尘宴本是为给众将士接风洗尘,立下首功的陈良玉却在跟随父兄回到庸都后,被一句“女儿身无召不可见圣驾”打发出军营,与母亲一道归还家宅内闱。 迟暮之时,兄长陈麟君的副将景明突然快马奔回府上,唤陈良玉即刻赶往北郊大营,言陛下召见。 陈良玉匆忙扒了身适合面圣的衣裳,往城外赶。 夜色将晚,宵禁的闭门鼓擂响,一座城的喧嚣渐渐落音,悄没声儿落于庭院。庸都的街巷如同被噤了声般安静。 “驾!” 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纷沓,棕红的战马驮着少女疾奔。 一队人马银装轻甲紧跟其后,霎起的风掠过耳畔,扬起她的发丝,漏出一张五官深邃又略带青葱稚拙的脸。 红鬃烈马脚力强劲,不一会儿陈良玉便拉开了与后面人的途程。她偏头留意身后,眼梢不经意瞄过一深巷,瞧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顿生警惕。 马缰向后一扯,陈良玉听马长嘶一声,稳稳收住四蹄,立在原地。 天色愈发暗,看不真切,攒眉又看,身后人马已奔至身侧。 “瞧什么呢?”景明朝她盯的地方望了眼。 陈良玉扬起马鞭指了指,“那里,方才闪过去几个人影,像是北雍的人,扛着捆儿什么东西。” 似是麻袋,又似是人形。 几个人影只是一闪而过,也足够她断定个八九不离十。倒不是她独具慧眼,实在是北雍人走路姿态极具特色,她不止一次诽讥过北雍的兵坐卧不动还是个人样,但凡走两步,就跟深山老林里的熊怪成精了似的。 景明再看,只有一条狭长混黑的幽巷,哪里有人? 他道:“北雍的降书才递来多久,这会儿他们可不敢来庸都造次。” 陈良玉心中怔忡,正要下马探个究竟,领口一紧,被景明一把大手拎鸡崽子似的勒着喉咙提了回来。 景明道:“小姐,侯爷久不还朝,如今功高,正是被人盯着寻错处的时候,陛下召见万不可怠慢!” 陈良玉抬头望星引,又环视四周,记下大致方位。她初回庸都,路况生疏,没想到繁华热闹的都城也有如此衰败的角落。 “景明,这里是什么地方?如此荒颓。” 景明道:“此处多是大灾之年征用的民宅,临时作为避难之所。灾年人死顾不上好好安葬,尸骨草席一卷随便挖个坑填埋了,生了几场疫病,原来的住户慢慢地就都迁走了,便一直废弃着,如今只有几群乞丐窝守安置。这样的地方庸都有好几处,没什么稀奇的。”他催促着陈良玉,“我们得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 行至城北已是戌时末刻,北城门却全然没有要关闭的意思。 城门上悬挂着的石匾额篆刻着‘庸都’两个墨笔恢宏大字,石匾下守卫动乱,竟比白日里多陈了许多兵。 景明向城门看守出示了令节,守卫上下打量了几眼,便躬身掬笑放了行。 陈良玉与景明到北郊大营时洗尘宴已酒过三巡,宣元帝正与陈远清交耳攀谈。见礼后,宣元帝仔细端量她,一袭墨蓝色长袍,简单束装结发,除却左肩上的鹰头甲与袖口一圈素银护腕全身再无其他配饰。 打量了半晌,宣元帝似乎很是满意,与陈远清道:“良玉不琢,美自天成。朕记得赐“良玉”二字于她是宣元二年,你阵前大捷,云周生下此小女,福禄双至。而今,她年岁不及十六,便有如此魄力,三千残部扭转乾坤,胜我大凜多少儿郎,可嘉,可叹!” 陈良玉起身跪拜,再行大礼,道:“陛下夸赞,臣女惶恐。定北一战,乃我父与将士们殊死拼杀、耗损了北雍的兵力与士气在前,吾兄率军援救、截杀敌军在后,军士们劳苦功高,臣女不敢擅专居功。” “哈哈哈哈,说得好!”宣元帝对她这番持重的说辞很受用,托盏一饮而尽,再与陈远清说道:“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左相荀岘的脸拉得比驴还长。 宣元帝连殒六个子女,如今只余下四子一女,江宁公主谢文珺年幼且是女身自不必讲,四子中祺王谢渲已纳正妃,宁王谢洵愚痴,只剩鳏居太子谢渝与慎王谢渊婚事待商酌。 可慎王不争,无粲然之功绩,陈远清素得宣元帝倚重,宣元帝提及婚嫁,诚然是动了再定太子妃的心思。 荀岘和陈远清不睦这件事在资历老的同僚那里不是什么秘辛,二人同朝共事时荀岘凡事都要与陈远清争个高低。可偏偏宣平侯府与荀府坐落在一条街上,府邸大门恰好斜对着,这十六年陈远清坐镇北境不曾回来,他倒也乐得清静,这一回来岂不是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低头不见门口见的,真是想想就觉得糟心。 如今看来糟心的事远不止一件。 若陈远清之女成了太子妃,将来太子登基,陈家女便是皇后,自己岂不是要永远矮陈远清一头? 陈远清不咸不淡地道:“家中子嗣单薄,只有他们兄妹二人,麟君已娶妻成家,她母亲还想再留她在身边两年,婚配之事倒也不急。” 听到陈远清与宣元帝没有一拍即合,荀岘揩了把虚汗。 陈良玉也一脑门细汗,谈论她的婚事竟也无人询问一句当事人的意见。心思正在游离,宣元帝没再追述这个话题,斟酌片刻,开口道:“十六卫统领前些日子还乡了,你可愿任职啊?” 这话是问陈良玉说的。 她还没开口回话,荀岘的脸拉得更长了。 荀岘敲了敲筷给邻座的右相张殿成一个示意。见张殿成无动于衷,提袍踮着步子跪倒在御座前,“陛下,我朝从无女子出仕为官之先例,这有违祖宗礼法,更忤天地规矩,此举不妥。陈家女有功,当奖,依臣之见,赐些女儿家钟爱的财帛珠宝,上等衣料,是为上策。” 陈远清整襟危坐,瞄了他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一眼,也道:“陛下,这确实不合规矩。” 说归说,却没有要拦着的意思。 荀岘自然瞧得出来陈远清只是在跟宣元帝客套,假推辞。 果不其然,宣元帝摆手道:“诶,不合谁的规矩?朕说合规矩那就合规矩!”又复问陈良玉道:“朕问你话,可愿就职?” 陈良玉当即明了了局势,当即赶在荀岘再反对前抢了话,跪拜叩首:“臣女领命,叩谢皇恩!” 荀岘高喝道:“陛下不可!”到底是上了岁数,反应不如年轻人灵敏,陈良玉领命谢恩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完成后,荀大人的反对之声才乍然响起。 宣元帝颜色已有些不妙了,愠色道:“我朝律例有功当赏有罪当罚,朕论功行赏,怎的就违背了祖宗礼法天地规矩?” 荀岘道:“有功自然当赏,可女子入朝,旷古未闻,实乃牝鸡司晨,会招惹无妄祸端,请陛下三思!”说罢一脑袋扎地上,叩了个响头。 一把岁数,怪豁得出去,也不怕磕出个好歹,陈良玉心道。 但倚仗着自己岁数长,朝中混了好些年的资历,便要卖老脸挡人前程,这又是个什么道理?牝鸡又不是没有嗓子,怎么就不能司晨了? 宣元帝看着众臣工,正色道:“众卿都是这么想的?” 说罢片刻,又有几人相继跪倒在宴席中间的空地。宣元帝挥袍起身,目光极快地掠过众臣。禁不住圣威压迫,臣工纷纷低头,不敢直视犯上,也有不少人左顾右盼地张望,窥察着陈远清的神色。 陈远清坐视一切,不作声,再饮了一樽酒。 “朕要封赏,你们看宣平侯作甚?” 宣元帝须臾间笑了,压着气指着堂下,“你们这群老臣,退敌之功,功在千秋!若她是男儿郎,当擢一军主将,你们跟朕讲不满?拿祖宗礼法压朕?” 底下阒然无声。 “右相,你是何意?”宣元帝扭脸看向迟迟不表态的右相张殿成。 张殿成正置身事外,打算看荀岘是怎样将自己作死的,突然被点到,匆匆起座,躬身道:“回陛下,臣以为,有才堪用,何拘男女?陛下圣意,臣无异议。” “啧!” 荀岘忿忿然瞧了张殿成一眼,以示不满。张殿成亦回了他一个烦腻眼神。 宣元帝听完此番话脸色才缓和下来,面向陈良玉,道:“陈良玉,你看到了,”他抬手指过席间,“这桩差事,你可敢接?” 她有何不敢?方才已谢过恩了,不作数? 那也无妨,再谢一次也不多。于是她再叩三首,“臣接旨,叩谢皇恩!”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过去,篝火越烧越旺,酒香熏得人醉醺醺的。陈良玉终于可以落席,她落座在大哥身侧,将方才巷子里的疑窦说与他听,说罢还不忘告景明一状:“我想跟上去探个究竟,是景明拦我。” 席间有人全无心思再啖肉饮酒。 火舌贪婪地舔舐空气,将人的视野变得波动扭曲,太子谢渝不着声调地离席。 陈麟君听罢面色一肃,扯着她叫她跟过来。离篝火宴场远了,一个东宫卫着装的人脚步匆匆,与太子近身说了些什么。 “找到了吗?”太子问,神思灼急。 东宫卫摇了摇头,跪地待罪。 陈良玉仰头凝望长夜,星子明灭,日月之间皆为动荡之象。 庸都的日子,也殊难安稳。 就在今日,太子一手带大的皇妹江宁公主谢文珺在庸都失去踪迹。东宫命禁军在庸都隐秘搜寻。 江宁公主向午时分身着便衣出宫,为免惹人眼目,只带了几个近侍贴身保护。日近晌午时,谢文珺赏侍卫吃一盏酒的功夫,便再也寻不到身影了。 平日宫中规矩拘谨,今日大军回朝,是盛事,才特准她出宫一观。 谁知这一破例,便出了事。 2、初见 时辰近午夜,城门紧闭。 “奉皇太子令加急办差,开城门!” 陈良玉手持皇太子令,向城门上守夜的士卒喊话。 长街上留置禁军与庸安府已经出动,受冷落多年的十六卫也受到调动,大街小巷地搜索着。 脚步,火把,兵刃,声音嘈杂成一团。 陈良玉沉郁不已,“若江宁公主真是被北雍流寇挟持了,照他们这么搜下去,几个江宁公主也不够死的。” 景明默契地搭茬儿,“就差敲锣打鼓给贼人通风报信了。”问一旁小卒:“你们头儿呢?叫来,我看看是哪路人才!” 小卒拱手弯腰,回话道:“回景副将,这块儿是南衙的巡视区域,南衙的统领请老回乡了,如今是高观高副统领管事。小人这就去喊高副统领来。” 南衙十六卫? 景明抱着胸一脸追究看着陈良玉,“你难道不想说点什么?” “我还没上任呢,少拿我问责。这里离那片废弃的民宅还有一段路,我先过去。南衙的人到了叫他们熄了火把,所有人原地待命,等我信号。” 景明道:“我去吧,你对庸都不熟悉。” “无碍,”她对于识路颇有天资,近乎过路不忘,“你轻功不如我,翻墙倒院这事儿还得我来。” “你当心些。” 陈良玉回到那处巷口,下马将马缰套在一棵榕树下的马桩上,只身入昏巷探查。 墙屋颓败,暗森森的巷道杂草丛生,不难看出荒废多年的痕迹。 墙角还不时能看到横插一截风干了的白骨。 巷道多而繁杂,陈良玉置身其中寻查并无所得,于是她脚尖轻点,跃上高处。 深蓝色的衣袍刚好隐于夜色。 陈良玉在高处飞檐走壁,终于在一处没有点灯的院落里看到那几个可疑的人。 她屏息凝神,借着房顶的坡度隐藏自己,观察着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那几个人伏身于临墙杂草丛中,紧张地四处张望,似乎对突然平息的兵马搜寻声感到十分不解。 尽管那几人穿着大凜的服饰,陈良玉还是立刻断定他们就是北雍人。打了十几年交道,换套衣服就想瞒天过海,简直愚不可及! 静了一会儿,一人开始费力凿墙,同伙在一旁奋力地推。 这里的宅院房屋多为土坯木梁,风化多年,早已不堪重负,一阵大风便可能刮倒。 眼前这间废屋已岌岌可危。 夜里寂静空旷,一丝些小的声音都能被放大。屋子里有人微弱地挣扎,是鞋底摩擦干草秆的“沙沙”声。 屋内有人。 他们想推塌这间屋子。屋内之人即便不被砸死,也会活埋于废瓦烂木下。 “小丫头还挺有胆气,一声求饶都不说,可惜了,生死关头,胆气救不了你。”凿墙那人说,“本不想杀你,抓你回大雍是有大用的,可已经惊动了官兵,你活,我们就走不了了。要怪就怪外面那些搜查的人,都是他们逼的。” 陈良玉以极快的速度跳下屋顶落到院子里,抬脚踹开朽烂的木门闪进屋内,借着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一眼瞥见断了条腿的四方椅上绑着的女孩。 破旧的屋舍房梁坍塌半边,屋顶漏了一半夜空。 那女孩年岁不大,却出奇地冷静自持。月色洒在她平静的眼底,淡如湖面,也有几分夜的凛冽。 绑匪被惊动。 陈良玉与屋中人四目对视一眼的间隙,绑匪已经手持武器朝她冲了过来。陈良玉随即抽出佩剑迎击,不容任何一人有机会接近她身后的破屋。 兵刃相接持续并不久。她手上知轻重,留了活口。几个贼人横七竖八躺着,只剩喘口气的力气。 火折子点燃一个蜡烛般大小的圆筒,一束光直冲天上,在皎皎月光下炸出刺眼的白光,空气中充斥着黄色和蓝色的烟雾。 她走近,拿掉女孩嘴上紧紧勒着的布条,麻利地斩断束缚女孩手脚的绳索。 触及她的衣料,正是上好的绸缎。 她正要问,对方却率先开口,“我认得你。” 陈良玉近观于她,年不及豆蔻,尽管发髻微微散乱,脸颊脏噗噗的,头上簪的珠钗与身上佩的玉石也被搜罗一空,神态姿容却是矜贵不已,讲话的声调口吻像极了太子谢渝。 陈良玉将人扶起来,还未讲话,对方又道出她的姓名:“陈漓,陈良玉。” 她与大哥的名字取自山川,大哥名淮,字麟君;她名漓,字良玉。母亲贺云周怀她足月时恰逢陈远清率军出战北雍,兵力微弱身陷囹圄,她降生当晚战局突然扭转,凜军大胜,宣元帝视她为吉星,赐“良玉”二字于她。 大澟的男儿及弱冠之年便会由德高望重的长辈表字,代表对此子的希冀与祝愿。若是女儿家,用心取一个闺名已是难得,很少有表字相寄的。皇上亲自表字,得此殊荣,是头一份。 因皇上赐字高于本家姓名,自此后大家便多唤她陈良玉。 陈良玉行过礼,道:“救驾来迟,江宁公主恕罪。” “当心身后。” 门外一人提板斧一跃而起,嘶喊着就朝陈良玉头上劈了下来。 “闭眼,别看。” 只那一瞬,陈良玉一手捂住谢文珺的眼睛,一手执剑。 黑暗中寒光一闪,那个人重重砸在了地上,随之一股血腥气在鼻腔中弥漫开来。 剑回鞘,谢文珺听话地闭眼。 陈良玉捞过腿弯将人横抱起,跨过地下尸首走出屋门,将人放在院中平地。 谢文珺脚一着地,便紧盯着似是头目的绑匪。陈良玉怕她从此落下阴影,抬手遮挡她的眼睛,下一刻,却见谢文珺捡起草堆里掉落的钗,直插那人心脏。 陈良玉瞳孔骤然放大,脑袋“嗡”的一声愣在原地。 年幼且柔弱的娇贵公主,竟这般狠戾。 见人动弹几下便没了气息,谢文珺撩起绸衣一角擦了擦手,道:“劳烦,送我回宫。” 陈良玉回过神,想起还插在深衣上的那支发钗,只觉心口一疼。 她不是没见过杀人。 她踩着尸山血海从马蹄谷底爬出来,对厮杀司空见惯,也习以为常。 但此刻,一簇花开得正好的白芷,当你正赞叹它的素洁美丽、婉约动人,它却在你眼前忽地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吞噬。而后趁你惊魂未定之时,舔舔嘴唇,又变回了那簇无害的白花。 夜里寒凉,火把点亮昏巷,却驱不了寒。 谢文珺衣料单薄,幼嫩的肩微瑟,是劫后余生的惊怖。 她竭力保持镇定,也掩盖不住那能被一眼瞧出的后怕。 陈良玉扯下大哥给她的裘衣,披上谢文珺肩头,半蹲着系裘带。裘衣宽大,她穿都尚显粗重,更是将谢文珺整个薄弱的身子都罩在其中。 陈良玉对庸都知之甚少,只闻宫里似乎有位因疯疾常年幽居的贵妃,诞下一个不太有存在感的公主,后不知怎的,那位小公主养在了太子东宫。 旁的,再无所知。 陈良玉忽觉眉心酥痒,似是感受到被人盯着,低头又是一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冥黑,是叵测的黑,平静且深不见底。火把的光太微弱,甚至照不亮眸底。 陈良玉从刀光剑影中来,在血染沙场中生长,见过太多老谋深算的眼目,那样有城府的眼睛,不该出现在这个年岁的江宁公主脸上。 偏她小小年纪,已呈霜后芙蓉之姿,细柔的面颊与顺和的姿态,将眸底的一些东西隐了去。 陈良玉只觉此人怪异,若来日要打交道,不得不防。 无暇多想,景明已带人前来接应。陈良玉撂去那几个人身上搜到北雍军牌,道:“北雍流兵。” 景明走到一人面前,居高临下,道:“你们受何人指使?” “无人指使,要杀便杀!” 陈良玉瞟过去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道:“看样子不像是受人指使。” 景明道:“如何得知?” “若有人指使,也得指使几个有用的人来,不至于派这几个废物。” 景明一时无言:“……此话,有理。” 叫嚣那人挣扎着,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士可杀不可辱!” 话没说完被景明一脚踹了回去,发出一声痛呼。陈良玉冷笑着,厌恶和不屑都写在脸上,道:“辱你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出了长巷,大队人马已然汇聚于此。最前头站着的是个长相有些憨重粗犷的汉子,佩戴着南衙的腰牌。 景明嘴角扯动,他乃一边境副将,论职权地位都比不得京官,饶是一职权被架空的南衙副统领,也轮不到他挑理训斥。 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景明怒喝道:“如此高调做事,全然不把公主的安危当回事,是何居心?” 他话说得模糊,未指名道姓,只当自己是借故发牢骚。 南衙副统领高观三步并两步上前,一个不注意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帽歪沿斜。忙四脚忙作六脚地爬起来,也来不及整理衣冠,急匆匆回应景明的质问:“景副将,咱们南衙是后得到的消息,着急忙慌地就赶来了。传信人就说公主失踪,叫集合人手出去找,旁的什么也没说,长相都没看清那人就走了。” 陈良玉眼睑微阖,皱了下眉,脸色比方才对付那几个北雍人时还要凝重。 皇城禁卫分为北衙禁军与南衙十六卫。 南衙十六卫本也是开国便设有的皇城禁卫,后因前方军费吃紧,庸都撤冗官、削冗费,精减了十六卫,将其并为南衙一卫,由禁军接管了十六卫一部分职务。后因庸都街面的治安问题受到重视,职责分化,十六卫便着重负责上庸城坊市街道的治安。 说得体面些是这样,但其实街面民巷的治安着重由庸安府坐镇调度。简白讲,南衙已被边缘化,更像是夹在北衙禁军与庸安府中间附属两头的杂役所。 顶着皇城禁卫的名头,干的是其他官署不愿干的杂活累活。 事态初时,奉令找寻公主踪迹的禁军猜测公主或一时贪恋民间新奇,庸都虽大,禁军与庸安府找个人也是易如反掌。寻到天将暗也未有踪迹,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猜想或是有人故意为之。 江宁公主若有不测,总要有人出来担责,不受重视的南衙便是最好的替死鬼。若出了事,大可以说是南衙大肆搜寻惊动贼人,致使掳掠公主的贼人走投无路,杀人灭口。 再看现下南衙的一众人等,好歹昔日也是皇城禁卫军,如今竟毫无军纪规矩可言。堂堂副统领,正衣冠都做不到,手下人更是怠惰散漫。 不成器,不济事。 堕落至此,想要整饬,任重而道远。 她似乎有所明白,宣元帝甩给她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 大约是死马当活马医。 3、念头 陈良玉差使高观押解北雍绑匪去天牢,让景明先回北郊大营跟太子与大哥复命,奏报江宁公主已平安找到。自己留了一队人马沿途引路护卫江宁公主回宫。 红鬃见着主人,兴奋地踏着前蹄。 陈良玉犯了难,红鬃不喜生人触摸,更不要讲要它载人了。如此想着,她正要吩咐身后小卒去就近的官署调一辆马车来,却见谢文珺已伸出手去,抚着红鬃颈间鬃毛。 红鬃拱了拱她的手心,难得对生人温和。 “它有名字吗?” “红鬃。” “红鬃,”谢文珺念着,踮起脚顺棕红色的毛发,“名字…很随意。” 陈良玉默认。 属实很随意了,因通体是红色鬃毛,便叫了红鬃。 红鬃轻喷一口热气,竟前蹄跪地,俯下身来。是在邀请谢文珺跨上它的背。 陈良玉暗骂红鬃也是个认人唯色的东西,见着好看的上赶着献殷勤,也不怕她一钗子扎死你。 谢文珺攀上马背坐稳后,红鬃便立身。陈良玉取下拴马桩的缰绳,蹬鞍上马,将谢文珺圈在臂弯里,策马前行。 红鬃稳健,踏山川如履平地,今日脚下比素日里还要稳三分。 陈良玉将人送抵皇宫,今夜城门俨然不会再次开启,庸都虽有夜禁,可她手持皇太子令牌倒是无人敢阻挠盘诘。 向小卒问过路线,她转身去了天牢。 夜已静,十六卫和庸安府的人也已收队,空荡的街道一人一马如疾风般的身影在月下拉得很长,伴着她的是家户里有一声没一声的鸡鸣和狗吠。 事关北雍,她警惕了些,万一真有人指使,接下来他们在上庸定还有其他动作。 他们有军士腰牌,是兵就好办,用点军营里的手段,很快就能问出想要的东西。 天牢守门的侍卫正值换班,陈良玉出示了太子令便由一名狱卒带着路走到关押着那几个北雍人的牢房,将人提到了刑房。 刑房残破的泥墙壁上列着锈迹斑斑的刑具,清晰可见刑架斑驳的沟壑中已经干涸的黑色血迹。 稍一刻,里面传来一波又比一波高的惨叫,不绝于耳,听得门外对各种酷刑司空见惯的狱卒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炷香的时辰后,陈良玉拿过了水的帛布拭着手走出来,狱卒半哈着腰恭敬地送她。手揩干净了将帛布递还狱卒,“这几人朝廷有大用,劳烦大人,请医者来仔细调养着,别让人死了。” 狱卒双手接了湿帛,‘不敢不敢’‘是是是’地应着。送走陈良玉后,同寅唤他帮忙,他啐了一口,极不情愿地走向刑房,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一个个都是偷懒耍滑的东西,这么点活还要几多人来干……” 骂声在他踏进刑房的那刻戛然而止,看到陈良玉留下来的场子,狱卒顿时汗毛倒竖。 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呐! 这还能活? 一晚上奔波,事毕天色灰白,已蒙蒙亮了。 陈良玉在秋夜的凉风里候到寅时,晨钟一响,城门开禁放行,便打马向北出城。 昨夜酣醉,军士们多数还睡着,陈良玉掀开一营帐的帘,问参军要了笔墨。供状已由狱卒送往刑部大堂,她便依据匪人供述誊写一遍,放置在陈麟君的案头。 根据供述,那些人是北雍的一队流兵,北雍战败后与大部队失联,后随人群来到庸都,本想趁陈远清回朝刺杀达官贵人在皇城制造一些混乱,也能发泄发泄这兵败之辱,只是恰巧碰到了裹在人群中瞧热闹的江宁公主。 他们本也不知道那是公主,只看她一身锦衣,想必是哪家的贵女,绑了江宁公主也是意外之喜。将她掳回北雍作为与大凜谈判的筹码是谢文珺自己给匪人出的主意,几人思前想后,把大凜公主带回北雍立功着实比杀人抛尸更赚得来,但一时苦于没有带公主出城的万全之策,只有在废弃民房中先落了脚再做打算。 南衙兵马的搜寻惊动了他们,眼看事情败露,官兵追查到那处废弃民宅在即,几人慌神,便要推塌落脚的废屋,毁尸灭迹。那边的屋脊多半已坍塌,再塌一处也不会招致怀疑。 真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两国刚和谈不久,又起风波。 一切处置妥帖之后,陈良玉累极了,四肢百骸好像被千钧重负碾过,两眼一黑,倒头昏睡。 洗尘宴摆了三日,后两日还算平和,没有再出乱子。陈远清难得起了雅兴,铺平纸张,就着简陋地军帐案几挥笔作画。 砚台上点了水,陈良玉立在案旁磨墨,哈欠连天。 她才刚睡下一会儿,便被陈远清喊来。 笔锋一缀,一幅暮云和璧雁子双归图便作好了。陈远清抻起宣纸大致扫了一眼,摇头叹息,“到底是不中用了,笔下无力。” 陈良玉顶着乌青的眼底伸头一观,道:“我看挺好。” 陈远清将画作交予下人,“裱起来吧。”又回过身对陈良玉道:“陛下跟我提及东宫太子妃之位空悬,你可明白陛下的意思?” 陈良玉搁下墨条,停了手里的动作,困意也连带着消散许多,“陛下想让我为太子续弦?” “是这个意思。”陈远清道。 前太子妃红颜薄命,辞世年岁尚不满二十,自前太子妃病逝后,太子一直不愿复娶。 “女儿不愿。” 陈远清早料到她不情愿,未觉诧异,只道:“太子清明豁达,监国有方,可以托付。” 陈良玉提壶斟了热茶,奉至陈远清面前,试探地问:“爹,你认为慎王殿下如何?” 慎王谢渊,贤妃所出,宣元帝第三子。 说起来他们年初的时候见过一面,谢渊代皇上来定北城送慰问剳子,陈良玉奉父命出城迎人。 想起那次相见,画面极不美好。 她与偷潜入境前来埋伏使团敌国二皇子翟吉打成一团,誓要取了那二皇子狗命。头发是乱的,到处溅着血,回到军营又被罚了二十军棍,趴在榻上动弹不得。谢渊认为错在己身,害她被罚军杖过意不去,特意进营帐给她送药。 陈良玉误以为来人是陈麟君,指使他道:“大哥,去给我倒杯水。” 一杯烫茶轻缓地搁置在榻边的矮几上,一齐放过来的还有宫廷医署的金疮药。 宣元帝膝下三个皇子,太子谢渝乾纲独断,辅政至今,颇具拨乱反正之姿,满朝文武既敬且畏;祺王谢渲典籍通览、策论卓绝,以才学冠绝宗室,却好争胜;慎王谢渊不显山不露水,无亮眼之功绩,素来谦和顺从,不喜争斗。 这一见,谢渊当真谦和顺从,是个好性子的人。 陈远清拨了拨茶沫,问她:“看上慎王了?” 北疆民风豪放,无论男女谈论婚恋嫁娶都是常事,耳濡目染,她不甚避讳。 陈良玉道:“随口一问。” 陈远清却已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既如此,我回了陛下就是。”又稍一思索,道:“慎王是个温和的性子,不争。” 陈良玉道:“没有不争的人,父亲,只有不能争的人。” 陈远清听她这么说,神情添了些别的意味,却也没有过多规训什么,顿了顿,由她去了,“随你自己的意思吧。” 翌日朝议,六部冗长的奏报之后,封赏事宜颁布明旨。 太子谢渝堂下站着,乌云盖脸,他朝崇政殿龙椅之后的雕龙漆金屏风投在角落的暗影下淡淡地扫了一眼。 那处闪过一道纤巧的轮廓。 崇政殿的偏门叫人打开过,谢文珺贴着壁影,像片柳絮似的擦进来。她把自己埋进崇政殿雕龙屏风后头浓重的阴影里,躲在角柱后,视线穿过绛紫袍服攒动的缝隙,落在一抹银亮的身影上。 陈良玉由于是破例封赏因此排到最末,她照例领了旨后并不急于谢恩起身:“陛下,臣女斗胆,还想问陛下讨个恩赏。” 宣元帝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大半神情,他心情正好,道:“你想与朕讨个什么恩赏?” 陈良玉当即行叩拜大礼,道:“臣女倾慕慎王殿下,请陛下赐婚。”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谢渊闻言猛地抬起头看向陈良玉,满脸的难以置信,随后看向龙椅。 宣元帝笑意僵在嘴角,反倒是太子脸上的乌云拨开见日,满脸写着‘感激’二字,是藏也藏不住的。看这模样,宣元帝想强扭,可是俩瓜都不太情愿。 陈良玉被突如其来的人言鼎沸又极快静下来的人群搞得如丈二和尚。还未清楚状况,她那重伤还在休养期的老父亲那叫一个健步如飞,掣电般闪冲出来跪地叩首请罪:“小女殿前无状,是臣教导无方,请陛下恕罪。” 陈良玉不明就里,也跟着陈远清再叩一首。见势不好先赔罪总是没错的,礼多人不怪。 要说皇上要立太子妃一事虽说是跟陈远清私下商议,有心之臣却也明了,只差那一纸诏书而已。 也有人以为,圣旨未下,则一切猜度皆为虚妄,未下明媒只是空谈,也作不得数。 左相荀岘暗自窃喜。 他亦有一女待字闺中,若论主馈东宫人选,他自信养在深闺、培养了十几年的荀家女比荒蛮之地野大的陈家女更相宜。 右相张殿成眯着眼睛,看看左,看看右,小胡子往两边一翘,道:“年轻真好,胆儿肥!” 宣元帝坐于高台之上,一语不发,崇政殿内的欢腾之气霎时冷却下来,整个场面凝成腊月寒冰,众官噤口无声,各有思量。 无人注意崇政殿转角处,一片柳絮般的影子晃了晃。 陈良玉战场上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警觉让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角柱投下的那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里,蜷着一个与朝议格格不入的人影儿。 她抬眼望向那里,昏暗之下,谢文珺的瞳仁亮得惊人。 抬头的一瞬,视线正落进她眼波深处。 乍一见谢文珺,陈良玉眉峰扬起,又很快敛起眸色。 宫廷内外有别,公主虽居东宫,也不应擅自闯入外朝,未免谢文珺叫人发现被罚禁足,陈良玉没动声色。 半晌,御座上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惯常的、听不出喜怒的威严,道:“朕知道了。退敌之功,功在社稷,你所求之典,待朕斟酌。” 说罢负手而去。孙公公尖着嗓子宣告:“退朝——”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朝臣们鱼贯而出,绛紫深青的官袍三三两两簇成小堆儿,侧脸附耳地凑着。 陈良玉不经意间又往角柱望去。 方才瞥见的宫装衫角往深处藏了藏,谢文珺眸光中盛满了惊愕、以及一种陈良玉无法解读的……破碎。 她的目光在谢文珺身上停留短短一瞬,随即,端正面容,朝着谢文珺藏身的方向合袖行了一个臣下之礼。 谢文珺贴着冰凉的柱身,脸绷得很紧。 那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的礼节,没有半分半毫的停顿。礼毕,陈良玉甚至没有直起身看一眼谢文珺的反应,便已干脆利落地旋身离殿。 然后,她便走了。 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崇政殿只剩一个被遗落在雕龙屏风暗荫下的小小侧影。 东宫卫尉荣隽奉太子令带谢文珺回东宫,崇政殿的内侍进殿来找,她一个人还倚在角柱后头。 下巴抵着衣裳直领,似乎面前摆着一道皇兄出给她的策论题目。 难。 难缠,也难解。 晦暝下站久了,还以为是外头的天变得阴灰。殿外天光一片,是个艳阳天,午门檐角的瑞兽首正衔着一团蚕丝白的云。 荣隽嘱咐两位找到谢文珺的崇政殿的内侍道:“今日江宁公主误闯进前殿,太子殿下自当教诲,二位公公就不必再启禀陛下了。” “是,荣大人。” 谢文珺指尖握住栅栏晒暖的木纹,目光在午门下的一个人身上停留。 丹墀下,陈良玉走在父兄身侧,正缀在散朝的百官身后自午门的甬道出宫。 绯红披风尾端垂落膝弯,显出陈良玉腰背挺直修长的线条,随着干净的跨步动作摆出弧线。 晨晖将影子拉得斜长,陈良玉不曾回头。 4、南衙 宣平侯府后花园,陈远清手里掂着一根小臂粗的曲柳木棍。 陈良玉在花园景致中迅捷地穿梭。 陈远清一面追一面怒喊:“陈良玉你给我站住,还敢跑!我今天打不死你!” 陈麟君加急请来了常年将自己关在佛堂中吃斋诵佛的母亲贺氏。 贺云周快步绕过凉亭,手一挥,白蜡木手杖拦在陈远清面前,半叉着腰,道:“陈远清,你又打我女儿干什么?上次你打她那二十军棍差点没了半条命。” 陈远清吁喘口气,大伤一场,到底是身体不如从前了,不由得他不服老。 贺云周一副随时准备算总账的架势,陈远清气先泄了一半,颇有些无奈道:“你问她,问她又干了什么好事!” 陈良玉躲在凉亭朱红色的柱子后只探出一颗脑袋,朝这边喊:“不是爹你说的随我自己的意思吗?” “你还敢说。” 说着陈远清又要追上去,“你真是给你爹长了好大的脸!” 贺云周夺下陈远清手中的曲柳棍:“哎呀行了,早朝的事淮儿跟我说了,你不是也不想让女儿嫁给太子吗?漓儿过来,跟你爹认错。” 陈良玉极不情愿地从凉亭里走出来,扭扭捏捏半晌没蹦出一个字。 陈远清观她神色知她不服,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你自己错在哪了?” “说什么随我自己的意思,还不是怕人说你教女无方,说陈远清之女不知羞,当着皇上的面妄谈自己的婚姻大事,丢了您的面子。” 陈良玉直了直腰背,中气十足,纵有千般不服,一只脚却向外,随时准备跑。 “你……”陈远清气得说不上来话。 贺云周安抚下陈远清,转头对陈良玉道:“漓儿,你一向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此次所为却实属欠妥,陛下想立你为太子妃之事虽未落定,却也正在与你爹商议,你想嫁与慎王,你爹自会以长辈的身份去跟皇上私下里说,你今日此举,岂非当众驳了皇上和太子的颜面?” 陈良玉道:“既是还在商议,那便要趁在未言定之前及早表态,难道要等圣旨到了,一切都没了转圜的余地,我再去抗旨吗?” 陈麟君从背后狠拍了她一巴掌,力道重得她几乎咯血。他冲陈良玉使眼色道:“你少说两句吧,跟爹认错。” “我没错,我不认。” 陈远清一簇急火攻上心头,反倒失笑:“好样的陈良玉,受封了,了不起!你接着硬!”大拇指竖在陈良玉眼间鼻梁,“滚去祠堂里跪两个时辰,好好想想。” “跪就跪。” *** 朝中素有传闻,宣元帝与宣平侯陈远清君臣不合。此次陈远清大胜回朝,宣元帝却执意欲立陈良玉为东宫太子妃,似欲证流言不实。 究其缘由,事因还有三。 宣元帝欲给宣平侯增添荣光是其一。 其二,单论陈家如今掌握的兵权,宣平侯府娶妇或嫁女,皆能引起朝堂颠覆。陈良玉嫁与谁,北境四十万兵马便是谁的佐助。 其三,陈远清此次还朝后递了几道辞呈,他告老,北境军务也是陈麟君接了去,左手倒右手,左右还是宣平侯府独揽,留陈良玉在庸都,也好牵制北境。 班师回朝一旬后,陈远清再欲交还兵权请辞,宣元帝婉拒;辞官之心不死,一连三天送上告老折子,宣元帝不批;索性告了病假,每日的早朝也不去了,宣元帝允。 北境军务尽数交与陈麟君,皇上特许陈麟君年后再返还北疆。于是家里便多了两个闲人,整日无所事事。 陈麟君每日偷溜出去找严姩,行事鬼祟,像个偷鸡的。 他与严姩成婚几载,未有子嗣,母亲贺氏同严姩去洪福寺找方丈卜了卦,卦象显:短一场红喜事,便缺了子嗣缘。 大哥大嫂的喜宴简陋,那时战事胶着,只草草与将士们敬了酒,告拜了高堂天地,礼便成了,细究起来,竟连一身像样的喜服也未来得及赶制。贺氏本就为亏待了儿媳介怀,一卦卜成,便不顾严百丈与严姩父女的百般劝阻,执拗地要择吉日于上庸再补婚宴。 纳采问吉已过了礼,便只走请期迎亲。贺氏在这件事上较了真,婚前不准两夫妻见面。 可婚期吉日择在了年后十六,这可苦了陈麟君,大骂方丈拿人香火钱不做功德事。 陈良玉看在眼里,嫌弃十足:“大哥,你和大嫂的再婚之期左右也就两三月,又不是要拆散你们好夫妻,何至于如此?” “你懂什么?”陈麟君想刀了她的心都有,皮笑肉不笑地道:“十六卫挺闲?”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十六卫上任第一天就不顺利。 原来的副统领高观本来对升任统领一事势在必得,突然空降一个人来,还是个大腿没他胳膊粗的半大的黄毛丫头,心中极为不满,千方百计挑唆手下的人给陈良玉使绊子。 陈良玉一只脚踏进卫衙的门槛,大家都在各自忙着,瞧不见她一样。 只一人扔了扫帚向她跑来,那人穿着十六卫的衣装,个头比陈良玉高一些,晒成小麦色的脸颊略显孩子气。 “您是新上任的统领吧?”他笑着问。 大抵是少年的赤子之心还未被生活磨灭,连带着笑容也干净敞亮。 得到肯定地点头后,他嘴又向后咧了咧,一边走在前面带路一边介绍着自己:“小人叫荥芮,现在卫衙扫地,刚来两天。” 陈良玉淡淡点头:“我记下了。” 荥芮细瞧她,个子比寻常女儿家高些,面儿上不挂笑稍显冷峻。他嘿嘿地笑:“统领,小人真看不出来您这么厉害,三千残部破十万敌军,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陈良玉心头一滞,手指猛地握紧。 他说的是定北城破那一战。 虽然那真的是一场称得上传奇的决战,可对于亲身经历的人来说,犹如置身地狱火窟,她是踩着万千将士的血肉爬出来的残魂,是幸存于世的人,那些永葬他乡的军士,不应该成为她值得说道的功勋。 荥芮瞧自家统领颜色不佳,很有眼力劲儿地转移了话题:“统领,听闻您好事将近呢?请皇上赐婚皇上答应了吗?” 八卦的传播速度还真是快!陈良玉深吸一口气,握成拳的手又紧了两分。 荥芮眼中忽闪忽闪的,很是明亮。孩子是好孩子,就是看着不怎么灵光。 哪壶不开提哪壶。 荥芮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好在已经走到大堂,为了弥补过错,更加卖力地介绍:“统领,这就是平时处理十六卫大小事务的地方了,右边是厢房,您累了可以休息,左边是兵械库,后面就是兄弟们换班歇脚的地方了。十六卫事务不多,很清闲……”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材魁岸的壮汉子大步流星跨进来,后面跟着十几个小卒,一人伴着一摞簿子,眨眼间便堆到陈良玉面前,将桌案铺了个满当。 荥芮上前,对打头的汉子微微弯腰,喊了句:“高副统领” 高观没理会他,他便自觉退到一旁去了。 高观立在陈良玉身前,魁梧的身躯将身后的光挡了个严实,试图在无言中扬威。 陈良玉负起手,稍仰首回盯他。 高观人憨厚笨重,眼神迷惘,看样子不记得那夜见过。 没认出来。 有那么一瞬,高观竟无端地感受到一个小姑娘气场上的压迫。 他眨巴眨巴小眼睛,指着一书案的本本册册,道:“十六卫十年来所有经手的事,所有的开支以及所有人员的去留都在这儿了,你好好查查,有什么纰漏和要改进的,你自管说。” 陈良玉从桌案后面绕出来,恭敬地道:“高副统领,初来乍到,若有差池还请指教。” 高观得了脸面,说话也敛了点锋芒:“统领哪里的话,这是卑职应尽的职责,您先看着,兄弟们就不打扰了。” 没有告诉她从何看起,但也没什么所谓,严伯早就教过她,在北境大营时这些东西于她而言是信手拈来,想来一个不足五千人的十六卫,账目人事总不会比四十万大军更庞杂。 陈良玉稍一欠身,高观便带着人转身走了。 她把目光移至桌案上足一尺高的案卷账簿,又转到荥芮脸上。 事不多?很清闲? 荥芮涨红了脸,讪讪地挠后脑勺,龇着牙笑。 高观走到门口止了步,回过头指着荥芮道:“那小子,你还不走干嘛呢?” 于是荥芮跟着出去。 没多久,外面便传来了臭骂:“小丫头片子刚来你小子就巴结上了,吃里扒外的小畜生,想攀高枝也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没二两骨头还想抡金刚锤,好好扫你的地去!” 一上午的时间,陈良玉也只看完了一摞,所幸并没有什么错漏之处,想来高观也是尽心的。 她揉着太阳穴,伸展了下四肢,拖着步子往外走。还不如去军营练兵呢,早知道是这种腰酸背痛腿抽筋的活,打死她也不接。 她刚想走到阳光里伸个懒腰,听到长廊那头的拐角传出人声。 “投胎真是个技术活哟,兄弟们熬三五年也不一定能升一级,人家倒好,直接任统领。” “旁的不说,咱十六卫虽说风光不及从前了,可到底也还算皇城禁卫,在一个丫头子手底下当差,走路上我都嫌抬不起头,昨个儿北衙黄三儿他们喊我吃酒,我都借口推辞了,去了平白叫人取乐。” 说公道话的也不是没有,声音细如蚊呐:“也不全是宣平侯的缘故吧,她是有军功的。” 没人理会他,很快被更高的声音盖过去。 两个月前的大澟北境,北雍发兵肃州定北城。连日血战,终于耗尽了城中守军的辎重粮草储备,重伤兵马大元帅陈远清。 得胜在即,半路杀出了程咬金。 陈良玉崭露锋芒,取了帅印带领残部弃城诱敌,在祁连道马蹄谷利用山坡的滚石火攻。那天大风,浓烟铺天盖地,方圆十里都能闻到肉被烧煳的味道。 雍军发觉中了埋伏本还有生还之机,却被适时带援兵赶来的陈麟君从后方截杀。北雍主力折损过半,无力再战。 两月后,北雍乞降。两国持续数十年的征伐就此迎来短暂的休憩。 荥芮恹恹地抱着竹扫把晃荡过来,陈良玉正倚在门框上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议论。 “啊!”荥芮被大门上陡然冒出的头吓了一大跳:“吓我一跳,你都听见了?” 陈良玉耸肩摊手,对那些人的非议置若罔闻。 听见了又能如何?皇上问她是否敢接这差事时她便已料想到比这糟糕千百倍的局面,几句口舌,简直无关痛痒。 荥芮没读懂她的意思,猜想她被人如此说道心里定然难过极了,自专劝慰道:“你别往心里去。说来惭愧,我刚来南衙也是配腰刀的,现在给配了把扫把。” “腰刀为什么会变成扫把?” “犯了点小错。一个不小心,一盅热汤浇高副统领脑袋上了。” 陈良玉听出来了,这人是拿她当小女孩哄呢。但她还是哧哧笑了一声,这得是多不小心。 5、血书 放眼观去,整个十六卫只有那个扫地的荥芮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自然也就熟络得快。荥芮很识号地快速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跟屁虫。本着大家都不受待见的同病相怜,不顾陈良玉反对乐滋滋地认领了一个老大。 拒绝无果后陈良玉选择接受,手下没有可用的人总是不好做事的,扫地的就扫地的吧,有人可供差使聊胜于无。 陈良玉很少待在卫衙,大小事务一览便交给高观去处理。高观给自己找难受,那她除了公务外就权当没这个人。她本来也不想做什么卫的统领,本以为能封个军衔,待年后和大哥一起回北疆,那时她便可名正言顺地领兵。 可皇上似乎不打算放她与大哥一同回北境,只能先接下这桩差事再另做打算。 高观被手底下人吹捧惯了,少有不拿他当回事的,憋着一口气未出,十六卫从里到外都与他一道紧绷着。 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荥芮愁得抓耳挠腮,终于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告诉陈良玉自己想到了缓解十六卫内部矛盾的好法子,然后…… 投身到了敌部阵营。 荥芮殷勤得不能再殷勤,一天三次往高观身边凑,端茶递水捶肩捏背,“高副统领。” “把副字给老子去了!” “是是是,高统领。” 高观清了清嗓子,两只脚.交错着摆在面前那张陈旧但宽阔的书案上,有节奏地晃着:“你小子不跟着你那小老大,这又来我眼前晃悠什么?” 荥芮很有眼力劲地急忙提起茶壶倒茶:“统领这话说的,十六卫谁是老大大伙不心知肚明吗?小人是觉得,那丫头又不管事,咱这十六卫不还是听您的吗?您既然有实权,让她挂个虚名怎么了?她在这,咱南衙也好借宣平侯的威风,过去胡祥儿他们去催俸,户部哪给过好脸色,可如今户部那几个见天儿鼻孔瞧人的主事,谁对咱不是客客气气的,把拖欠了大半年的薪俸都一齐给补上了,您说要是咱们把她弄走了,朝廷再派来一个不好对付的,南衙兄弟的好日子不就到头了吗?” 高观眯起眼,细细想着。他眼睛本就小,一眯便只余一条窄缝。 好像是这么回事,也是这个理儿。 以往讨俸禄像是沿街乞讨,逢人便哈腰赔笑脸,在户部衙门口一蹲守一天,也没人招呼茶水,问就是国库亏空,户部账上拨不出钱。陈良玉任十六卫统领的旨意夜晚下达,次日一大清早户部便来了人,再没了趾高气扬的气焰,媚颜堆笑、双手捧着银子送了来。 难道是官僚场上拜高踩低的风气改了吗?还不是卖宣平侯府的面子。 “再说她一个姑娘家的,要不了两年就得嫁人,难不成她嫁人了还能整天这么抛头露面的?她一走,这统领的位置不就空出来了。” 荥芮挤眉弄眼,做出“你懂得”的表情。 高观觉得此话有理! “要小人说啊,您事儿办得好,底下兄弟们都有目共睹,您表面上就对她敬着点,左右不过耗一两年,她到时候圣颜跟前儿说句话,这么一举荐,这统领的职衔那不是妥妥收入您囊中,对吧?” 高观认为所言甚是! 收起了摆在桌案上的两条腿,当即赏了荥芮两壶烧酒,勒令他回去陈良玉身边继续做他的小跟班,多吹耳边风,多为自己说好话。 陈良玉从长街溜达到西街,抓了个贼,救下一只爬树上下不来的狸猫,还顺道帮西街孟屠户抓回了从家跑出来的……猪。 低头嗅,衣裳沾了猪舍味儿。 她蹉跎了些许时日,才相信荥芮的话,十六卫是真的清闲。 她回到南衙,走进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换了件干净袍子出来,发现无论是本身就对自己不服气或迫于高观的淫威不敢服气的人,一夜之间全都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她走去南衙正堂,高观正发着火气,“什么烂摊子都甩给我们,这事儿要么庸安府立案,要么送刑部去,他们嫌棘手不愿得罪人,让我们上赶着当冤大头?” 见她来,高观瞬间变了个和蔼的脸色,堆着笑,讨好似的亲自给她斟茶水,“统领,回来了?您辛苦,您喝茶。” “唱哪出啊?下毒了?”陈良玉捏着茶杯往嘴里送。 “哪里话,先前多有得罪,大家同在南衙共事,都是同僚,我是您下属,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甭计较。改了,往后定唯统领马首是瞻,绝无二话。” 一番忠心表得是云里雾里。 “又给你派什么烂差事了?” 高观叹了口气,“许州调上来的周通判,家里有个幼女,前些日子在街上被邱家公子看上了,也怪这周通判清廉节俭,家眷出行不乘个轿撵,不知道是朝中同僚的闺女,就,就把人抢府上了。那姑娘不依不饶的,非要状告邱公子,状纸根本递不上去。” “哪个邱公子?” “吏部侍郎邱仁善邱大人的公子,叫邱世延。” 这么一说陈良玉就明白了个大概,吏部大员的儿子当街强抢民女惹出了祸端,没人敢接这桩案子。吏部掌官员的调任、擢升、京察,虽说抢的是官员的女儿,可得罪一个六品通判和得罪一个握着自己仕途的吏部侍郎孰轻孰重,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各部轮着推脱,推着推着,就把事情一脚踢南衙头上了。 “那姑娘申冤无门,这不,在庸安府门口铺了一张血书,撞柱了。平头百姓最看重一个公道,这姑娘这么一撞,那群看热闹的直接在庸安府门口闹起来了,逼着庸安府开堂审案。庸安府正把这事儿拖着,派衙差来叫南衙去帮着处理,我们能怎么办呢?南衙又无权缉拿审问,去了也是和稀泥。”高观叫苦不迭,“好事想不着咱们,趟脏水的时候都想把南衙拉下水,做垫背的。” 陈良玉当即叫一小卒牵马过来,安排道:“你带人先去,只协助庸安府先稳住人群,只要确保百姓无人受伤,关于案子的事若安排到你们头上,就先搪塞过去,等我来。” 高观连连应着,陈良玉上马而去,他便紧随其后调了人往庸安府那边赶。 陈良玉已无心琢磨宣元帝将她扔在十六卫有什么不能为人道的用意,这案子涉及朝中官僚势力,若无人施压,结果一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下作些,会把邱世延择干净,脏水全泼到那姑娘头上,颠倒事实黑白。 既然锅扔过来了,那她便接着。 陈良玉一路飞奔至家门口,下了马目标明确地往陈远清书房冲,心中默默祈祷着爹可千万别在家,至少别在书房。 陈麟君似是早算准了她这会儿会回家,堵门等着她来:“小妹,做什么这么急?” “庸安府有桩案子需南衙协助,我回来取东西。” “回来偷爹的鱼符呢?” 陈良玉丁零咣当一通翻找,“你也别闲着,过来帮着找找。” 陈麟君不动:“这事儿涉及朝中党派,你未必管得到,那庸安府尹李义廉与吏部侍郎邱仁善素有故交,他若想压下邱家这桩事多的是合乎律例的法子。” “管不管得到,先管了再说。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了,还能任由有人蒙受不白之冤吗?” “别翻了,这儿呢。”陈麟君摊开手掌,一枚铜制鱼符躺在手心里,“掌握好火候,点到即止,有些话不用说太明白,都是混迹官场的老狐狸,话不必说透,也给他们那些秀逗脑袋留点发挥空间。希望你回来的时候爹不会打死你,去吧。” 陈良玉从陈麟君手中抢过鱼符,小跑两步又停住,“大哥,你闲着没事去趟刑部。” 只给庸安府施压是不够的,还得把刑部拖下来,该出面的都给他揪出来,谁也别想缩着不露头。 陈良玉赶到庸安府时,高观已配合庸安府暂时压制住了暴乱的民众。 陈良玉往庸安府衙内走,高观腿脚利索地蹬着步子跟上,“邱世延被传来了,人在内堂,我叫盯在庸安府后门的人方才来说,有一辆马车送人来,应该是邱仁善。” “做得好,”陈良玉阔步走着,额鬓的碎发掀动,“别让外面的百姓再起骚乱。” “是。”高观折身回去,与庸安府衙差和南衙的隶卒一起举着长枪长棍挡在人群前面,爆着青筋将民众往后推,“后退!别挤,往前者通通下狱!” 庸安府内堂“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方,那个叫周培的姑娘脸上血迹半干,已经苏醒,正跪在堂下。 她身材娇小,长着童颜面相,用力挺直瘦弱的身板。 一旁坐着个粉面油头的锦袍公子哥,应当就是邱世延。 这里与公堂隔着一墙,是平日庸安府处理公务的内堂,隔绝了外面的人群。陈良玉一步步踏上堂前,往后走,衙役眼疾手快地交叉水火棍拦下她,“大胆,何人擅闯庸安府?” 李义廉在宣平侯凯旋的接风宴上见过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再看她腰间的鱼符印刻着陈远清的图记,急忙迎上前来:“可是侯爷有何事要吩咐?” 陈良玉不经意晃了晃腰间黄铜,道:“没什么事,只是恰巧听说庸安府今日有一案子要审理,又来南衙调了人,我便来瞧瞧,回去代家父写了民情折子陈奏陛下。您也知道,家父久不上朝,食君之禄心里难免过意不去,战时受了伤又不便奔波,我这做女儿的自然就得辛苦些。” 内堂侧边的屏风后面发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声响。 陈良玉话说完,李义廉脑门上已经布满了汗,原本是不难处理的一桩小事,怎的连宣平侯也惊动了? 堂下跪着的姑娘止住了泪水,满眼希冀地望着陈良玉。仿佛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默契在二人心里打上了结,周培一瞬明白了这个人是来给她撑腰的。 邱世延回头看来人是何人,见是个女人,打眼将她从头扫到脚。 陈良玉目光凌厉地瞠了邱世延一眼,原来‘长得恶心’是具象化的言辞,不是羞辱人的话。邱世延不丑,甚至算得上五官端正,但整个人身上充斥着酒色气与色欲,只是瞠了一眼,陈良玉便胃里反酸,早上吃进去的东西止不住地翻腾。 相由心生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这个邱世延谁看了不得说一句:败絮其外,败絮其中。 “看什么看,闭眼!”陈良玉喝斥。 邱世延竟真的听话地闭了眼。 陈良玉仿佛一刀砍在了棉花上,无论是气还是怒都发泄不出来。她走向内堂案下一侧摆放的太师椅前撩袍坐下:“我只听审,不加以干涉,府尹大人公正判案就好。” 她有意加重‘公正’二字,眼睛看向屏风后面,“李大人,做人做官都要体面些,这把年纪,平坦的青云路,不要为着人情走窄了才好。” 6、公子 这话说在了心坎上。 李义廉被架了起来,前有仕途,后有故交,无论择哪放弃哪方,他都免不得落一个里外不是人。 邱世延也不如方才镇定傲慢,神色有些慌了。 围观群众又起了骚动,但闻高观声音浑厚地吼了一嗓子:“消停点!” 人声被抚平,只余堂上啁啾。 陈良玉一再施压,想迫使李义廉尽快开堂审案,对方却还在踟蹰。 李义廉也向后看了一眼,那屏风绣的是獬豸,题着明察秋毫四字。他坐回公案桌后,道:“周通判素来有清廉之名,邱大人欣赏其气节,将周通判从许州调来庸都,本就是有意与之结亲,邱公子与周姑娘之事,实属误会。” 周培望了一眼陈良玉,又慌乱看了眼李义廉,“禀大人,从未有此事,请大人明察秋毫,为民女做主。”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长辈已在议定中了,邱公子与周姑娘偶然结识,情难自禁,也入情入理。” 邱世延忙道:“正是如此,我与周姑娘乃成了媒的,并未有强抢一说。” 邱世延脑子还算快,他知道只要上了公堂,惊堂木一拍,李义廉今日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保他毫发无损,便顺着李义廉的话认了这门亲事。虽说周家门楣低,他心里是瞧不上的,可如今这已经是最妥帖的法子了,娶回家扔偏院给口饭吃就是了,他依旧可以在庸都花天酒地,总要比流放充军的日子舒坦。 果真是要颠倒是非黑白。 陈良玉开口问邱世延道:“你说是成了媒的,敢问请谁做的媒?几时换的庚帖?可曾问名、纳征?” 李义廉还在斡旋,“陈统领,化干戈为姻亲,岂不是一桩美事,何必非要你死我活的呢?”又一副苦口婆心模样规劝周培:“周姑娘,你又是血书又是撞柱自裁的,丝毫不顾自己的名节,将事情闹得尽人皆知,嫁入邱府,已是你最好的出路了。你父亲与邱大人在朝中共事,邱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你嫁过去,不算委屈了你。” 陈良玉心中气郁,积愤不已。 好好一个清白人家的姑娘,遭此无妄之灾,竟无处申诉。 公堂高立,看人间却是斜眼俯视的。 “算不得委屈?听闻李大人家次女正议亲,嫁与邱家你觉得如何?李大人与邱大人也同朝共事,嫁给这种人,也不算委屈了令嫒!若李大人情愿,我陈家愿出面保这个媒。” 庸安府尹恼羞成怒,一拍手掌,“这是怎么说的!陈统领,你何必一定要与本官为难?你也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妨想想,大错既已铸成,若不让这一步,将来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一个丢了清白的?陈统领,非是本官理偏,只是女子立世无非‘贞洁’二字,如此处理,两厢都好。” 陈良玉有些哑口,贞洁这一枷锁,鲜少有人挣得开。她问周培道:“周姑娘,你的意思呢?” 周培急道:“民女从未与邱家定亲,家父也从未与邱家商议过。求大人还民女一个公道,民女只求一个公道,便去山上剃发做姑子。” 李义廉见缝插针,又添了把火,“周姑娘,公道是个什么?看得见摸得着吗?你如此执拗,不通情理,与你有何好处?你若执意状告邱世延,本官自然可以接下你的状纸,开堂公审,只是上了公堂便是要讲证据,结果未必如姑娘所愿。本官劝你是为你好,既保全了两家颜面,将来你父亲兄弟也有人提携。说句难听的,若无此事,姑娘你也实难高攀!” “府尹大人!”陈良玉对其言之凿凿实难苟同,“你一个为民主持公道的父母官,‘公道是个什么东西’是应该从大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吗?若主持不了公道,要你这公堂何用?” 李义廉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她虽带着宣平侯的鱼符,可毕竟是小辈,职位也比他低,被如此驳面子脸色有些挂不住,“陈统领,南衙无权干预庸安府断案,吵扰公堂,本官有权把你请出去。” 他理上输人,便想拿职务压人一头。 “李大人莫不是有些糊涂,公堂在外头,李大人并未开堂,何来扰乱公堂一说?”陈良玉把玩着鱼符,淡声道:“你叫我南衙的人来挡在百姓前头,替你顶缸挨骂,自己躲着做起了大媒,若今日你没个交代,我掀了你这庸安府!” 屏风后的人有些坐不住了。 高观喘着粗气跑进来,“统领,刑部的人来了。” 陈良玉起身,“既然李大人铁了心要徇私枉法,此案还是交由他司另审为好。” 说话间,刑部两位司官已进来了,看拧成苦瓜的脸色便知刑部已被陈麟君敲打了,两位司官揣着公文,命人将邱世延暂且带往刑部羁押。 “南衙的人我就带走了,另外,南衙的俸饷不是你李大人发的,往后庸安府的差事劳烦使唤你们自己人,李大人好自为之。”她说着话捞起地上的周培,又冲着屏风后道:“邱侍郎,晚生告辞。” 刑部司官道:“陈统领,这位姑娘是案子的当事人,我们也要一并带去问讯。” 周培看了看陈良玉,抿着唇,“扑通”一声跪地叩了个头。陈良玉忙扶起她,想说些什么,半天没组成词句,只拍了拍她羸弱的肩。 陈良玉甩袍踏出庸安府,脚步浮躁。 头顶盘旋一对老鸹额哇额哇地叫,聒噪的人心更烦了。 赶热闹的人群看到邱世延和周培被一队身着官袍的人带走,激愤的声音变成小声议论。高观驱散人群,整个人被抽了魂似的萎靡了,不知是怒的还是憋的,肉脸黑红,张罗着收队回南衙。 穿过一条街,路人变得熙攘,陈良玉放慢马速。 行人见着官差纷纷退到道路两侧避让,前方街口却突然快速冲出几个驱马疾驰的人,这片是闹市,为首的人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人马一路撞翻不少小摊儿。 一髻头男童正在路中央捡石子玩,被飞掠而来的高头大马惊着了,一时忘了挪开步子逃跑。 为首的少年仓促勒马,可已经来不及了。 马蹄高高扬起,伴随着那孩子“砰”的一声落地,一间裁缝铺里飞快跑出来一对布衣夫妇,抱着昏死过去的孩子嚎啕大哭。 陈良玉甩动马鞭,赶了上去。 高观想伸手拽她,拦着不让她上前,“统领,别……” 别去!惹不起!只可惜晚了一步,他连衣角都没碰到,这下高观急得真要哭出来了,“姑奶奶呦,你是啥人都能得罪,我只是个匍匐求生的小人物,我……这……你……哎呀!” 跑!抄小路溜走! 高观脑子这么支使他,肢体却不听话,腿脚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步往陈良玉那边走。他走得很沉重,那感觉就像踩着独木桥走鬼门关,每走一步都是死神在向他招手,人走近了,离死也不远了。 那孩子约莫十一二岁,嘴角渗出血迹,已没了意识,有邻里飞快跑去请大夫。 当街纵马的几人为首的是个绫罗绸缎裹着的男子,配饰叮叮当当挂了一身,看起来挺瘦弱,眉目间却有一股戾气。 陈良玉没来得及管他,从马上翻下来,并指贴上男童脉搏,脉搏跳动有力,“没有性命之忧。”再摸了一通,胸腔部位有异常,估计肋骨断了。 裁缝夫妇连连道着谢。 撞人的男子似乎不打算从马背上下来,听到她说没有性命之忧,舒了一口气,扯下一个钱袋随手扔在那对夫妇脚下,便动身准备走。 “站住!” 陈良玉出声喝止。 为首男子似乎很诧异有人敢拦他,挑衅地看着她:“你谁啊?” “南衙的。” “哦,”男子支应了一声,浅浅打量她一眼,“有事吗?” 高观忙冲上来,挡在二人中间,对马上男子行礼,“张公子,在下南衙高观,这位是我们南衙新任统领。”又向陈良玉介绍道:“这位是右相家的公子,张嘉陵张公子。” 说罢使劲朝陈良玉使眼色,眼皮都要眨巴抽筋了,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会当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出来。 这两个祖宗可千万别起冲突,千万别起冲突,他一个都担待不起。 “本公子知道她是谁,不用你说。”张嘉陵拱手道:“陈小将军,失敬。” 陈良玉此前并无军衔,“小将军”这一称号原本只是北境大营的军士们揶揄她的。后来她虽跟随父兄上了战场,屡立军功,却因是女儿身没得朝廷敕封,也是有实无名,别人这么称呼,她便也应着,当个诨号听。 又来一个公子,她是捅了公子窝了,庸都就没有正常点的公子哥吗?欺男霸女的,长了人形不干人事。 高观见二人客客气气的,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大半。 “你撞了人。” “是他挡了本公子的路。” “闹市纵马,伤及他人,按律杖十,向伤者赔礼道歉,跟我去衙门领杖。” 张嘉陵扬了扬下巴,示意陈良玉看他扔在地上的钱袋,“礼我已经赔过了,歉,本公子可以道,只怕这三口贱民受不起。” “我爹乃当朝右相,曾任太子太傅,太子殿下见了都得敬称一声老师,如今宣平侯府最得陛下倚重,你自然有身份拿我,可就算我跟你去了十六卫,庸安府,他们还不是得恭恭敬敬伺候着,再好好地把我送回来?” 张嘉陵若有若无的讥讽挂在嘴角,“小小南衙,不过是皇上卖宣平侯面子随手赏了你个闲差,做好你分内之事便是了,别犯轴。莫说是你,就算宣平侯亲自来了,他也管不到我身上!” 陈良玉扫视了一眼这少年,气息虚浮,面无血色,如此气血双亏,也是少见。她冷淡地道:“张相誉满天下,儿子竟是个短命之相的泼皮货色,实乃虎父出犬子。” “你说什么?”张嘉陵隐约动了怒,不知叫哪句话戳到了痛点,脸部肌肉扭曲变形。 “我说让你道歉!”陈良玉的好性子已被磨得差不多了,一声厉喝,“把人捆了,就地鞭刑!” 高观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高观正左右为难,张嘉陵却突然捏着胸口弓腰耸背,接着一口血喷涌,整个人从马上翻滚跌落,翻着白眼倒地昏厥。 翌日日头过晌。 右相张殿成哭诉着,一纸诉状呈上御前,要陈良玉以命抵命。 张嘉陵手下将人送到医馆时已经不省人事,气息微弱,大夫往他嘴里放了一片人参吊命,摇着头说已无力回天。张殿成忙将人送往太医署医治,然而今儿交午时分还是咽了气。 陈远清应诏入宫,陈麟君紧跟着出了门,喊上景和与景明两副将向另一方向踏马而去。 陈良玉被人从南衙带走,羁押在皇宫内院。 7、再遇 事情传到东宫时,谢文珺正坐在太子谢渝的书案一侧,认真捧着《春秋史册》在读,待内侍汇报完,她放下书卷,饶有兴致地问道:“皇兄,你为何不愿娶她?” 谢渝哑然一刻:“如此明显吗?” 连你都瞧出来了? 江宁换了个慵懒的姿势斜倚在椅背上,点了点头,“皇兄莫非是嫌她军营出身?可那日我见她举止并非粗俗鄙陋之人。” 谢渝道:“你还小,不懂。” “是因为嫂嫂吗?” 谢渝停笔,深吸一口气,不语,算是默认。 许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太子眼中蓄起了泪,眼目失焦,视野中一切都变得模糊,“江宁,你手中那杆笔,要握紧,孤将一切倾囊相授于你,等你长大了,用这半尺笔毫,去改变你的宿命。” 那年三月梨花雨,少女掌心合十,菩提树下许愿,十五岁的太子尚不稳重,他破了一贯恪守的君子礼节,送了一把伞去,跟她说:“小生谢渝,至死不渝的渝。” 最后,那个春日梨花白的姑娘形如枯槁,心如死灰,辞世前最后一句话是“来世不信菩提,不入皇家”。 至死不渝? 一枕黄粱罢了! “你是天家的女儿,是身份最尊贵的公主,若连你都不得自由,遑论天下其他女子?” 谢文珺目光停留在《春秋史册》的一页,开口道:“皇兄,江宁有一事不通,想请教。” “何事?” 谢文珺道:“俗言男欢女爱人之常情,那为何容不得男欢男爱,女欢女爱呢?” 谢渝一皱眉发现事情不简单,斜过身子看谢文珺面前的书卷究竟是个什么内容,瞅了半晌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他不信邪,干脆站起身走到谢文珺身边抽走那本书,抖抖抖,确定她没在里面藏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将信将疑地把书还给她,顺便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男女之合,为繁衍故,是以社稷有继,秩序有度,易之则天下大乱。” 谢文珺眼珠一转,脱口道:“意思是,女子与女子之间互生情愫,也是人之常情,是吗?” 谢渝诧异地看着她,“你近日看了什么不伦不类的书?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 谢文珺伸出小手打了个哈哈:“没有的事,请皇兄解惑。” 谢渝清咳一声,板起脸,好让自己看起来有威严些,教诲道:“情爱本美好,无关男男女女,真挚的情意都值得被尊重。但,你说那样的,孤不推崇,也不会有任何一个朝代推崇。” 谢文珺追问:“为何?” 她急切地样子令谢渝更加觉得有端倪,但还是耐着性子与她讲道理,“生而为人,多数人都是健全的,但有一些人不得上天眷顾,或目不能视,或口不能言,或耳不能听,或四肢不全,不能因他们有缺陷就不允许他们生存。同样的道理,多数人都是夫妻结合,断袖之癖,磨镜之好,虽少,但总是有的,他们与常人不同,可也不是他们的过错。但若这样的人多了,他们无法繁育子女,继而影响到人口和农耕,势必会破坏社稷安稳。” “故而就把他们视为异类么?”谢文珺柔声细语应和道:“江宁明白了。” 太子对她这副恭谨的模样嗤之以鼻,将理好的纸张与册子规整妥当,归置在案面上。 谢文珺凑过去,翻着看了几眼,“舟楫署,衍支山。” 宣元帝命工部督建衍支山行宫,以备他颐养天年,所需木料石瓦均从东百越一带往庸都输送,经河州路段河道淤堵,今夏末又突发山洪,沉了两艘往衍支山运送金丝楠木的船,太子派人去查,劳动了周边七个县的衙门打捞,竟连块木屑都没找到。深究下去,竟发现不仅这批金丝楠木无迹可寻,连户部与舟楫署上报说沉了的那两艘船只都未登记造册。 这帮人已经如此胆大妄为,竟公然造假账贪敛国库之财中饱私囊。 再往下查,上报沉船的舟楫令周永禄原本只是河州一布商,大澟有律例,商籍者不得从政。但有一条出路,叫“捐官”。 大澟与北雍打了十几年仗,农税覆盖不了这么大的支出,于是朝廷允许商人向朝廷捐纳钱物,换得一官半职,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但有政策就有漏洞可钻,捐纳的财务到了国库,叫捐官,若钱到了别个人手里,那就叫卖官敛财。 这个周永禄,就是向朝廷孝敬了一大笔钱,才做了舟楫令,而这笔钱并未入国库,追查这笔钱的去处,流向直指祺王谢渲。 谢文珺凝想片刻,“祺王哥哥最重名声,将清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应当不会做卖官敛财的事。” 太子有心考她,道:“那你说说看,此事谁会做?” 谢文珺踱了两步,道:“那便是德妃与姚崇山了。” 德妃姚霁月是祺王谢渲生母,其父便是督建衍支山行宫的工部尚书姚崇山,其兄姚霁风,姚霁云分别在国子监和工部任职。 霁月清风,好名字,真讽刺。 “德妃野心昭昭,在内图皇后之位,在外,欲叫祺王哥哥取东宫而代之,拉拢人心所需钱财颇巨。”谢文珺手指点了点太子手中的账目,“祺王哥哥不参与其中,可未必不知情。” 太子心想自己的苦心教导还是有成果的,感动得涕泗横流,“接着说。” “德妃身在后宫,要做事,外头需要人中间人,得来的钱财也得寻了名目来头才好为己所用,工部尚书姚崇山老家可是有两家钱庄罢?” 谢文珺执笔,铺了张宣纸画了几笔,“德妃要与人通消息,再由姚家人将白身安排进官署,所得财帛要入钱庄洗白,如此繁杂的动静,若说祺王哥哥不知,连我都是不信的。” 太子赞许点头,他追查后宫收受贿赂扰乱朝堂的事已久,如今是发难的时候了。 谢文珺又道:“姚崇山督建的衍支山行宫未竣工,此时或许不是动姚家的好时候。” “还建什么行宫!早年的赤字都未填上,宣平侯打仗的粮草五六成都是军屯上垦出来的,行宫的工期还是后延罢。” 太子抚了镇尺将宣纸压平,又添上几笔数字,“民生待兴,北境大军裁撤抚恤的银子不日也要清算发放,国库已拨不出这笔银子了!姚家滥用朝廷权力搜刮了这许多钱财,如今朝廷要用,他们就得乖乖吐出来。” 陈良玉嘴里衔了根草,蹲在墙角。 刑部来人时她还在想会不会碰巧在刑部大牢跟邱世延做邻居,可巧,奉命捉拿她的人就是今日将邱世延和周培带走的两位刑部司官,只不过拿她时二位脸更苦了。 一气儿带走了三个人,将宣平侯府、吏部还有一个通判都拖了进来,但凡宣平侯府和吏部谁要在日后想起他俩,来个秋后算账,那不死也要扒层皮。 皇城有许多偏僻的宫室,常年无人踏足变得荒废,两位司官就将她扔在了离六部不远的一处宫墙里。 翌日陈良玉被传入崇政殿时地板上乌压压跪了一堆人,太子,慎王谢渊,右相张殿成,还有爹和大哥,江宁公主竟也在,她立在太子身侧,不怎么显眼。 御座正下,陈远清与张殿成胶着对峙。 张殿成似乎已经撑到极限,弓着身子,紧紧攥着胸口的袍衣,两行浊泪滑过纵横沟壑的脸,向皇上诉苦:“老臣与夫人上了年岁才得这一子,又不足月,生下来就身体虚弱,家里人捧在手心都怕摔了,今早好好地出了门,怎么就没了呢?” 张殿成双鬓已染白霜,他不似那些满脑肥肠的官员,身子骨精瘦结实,一看便知确实是为凜朝劳心劳力做事的,不枉贤名在外,如今老年丧子,一下苍老了不少。 当真世事难料,陈良玉无论如何没想到,堂上痛哭的老者,数日前还曾在众人驳议时为她执言道:有才堪用,何拘男女? 不想今日事态便成了这副局面。 陈远清虽威名在外,可到底年轻时也是门阀世家苦心教养出的贵公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粗鲁气概,“陛下,小女与张家小公子发生冲突,原也是因为张公子闹市纵马伤了人,小女尽其职责要对其依律杖十,张公子不愿履罚。太医也说那孩子身亡乃是怒火中烧导致的气血逆冲,这才吐血身亡,若是要小女因此偿命,岂非对小女不公?” 合着是自己给自己气死的,气性可真是不小。 宣元帝头大如斗,一边是张殿成与陈远清因儿女过节僵持,一边又是太子谢渝选在这个时间节点奏报衍支山行宫工程贪墨巨款。 本就心烦气躁,又看见太子身后的谢文珺,火气更大了。 前太子妃薨逝后,太子对他颇有怨气,虽有意隐饰让步,粉饰太平,却执意推出个公主准她阔论国事,多番斥责也不济。 太子羽翼日丰,他这个做父皇的,想用威势强压,已是很吃力了。 宣元帝语气凛然,对谢渝道:“太子?” 太子上前,见过礼,将一沓呈上,道:“儿臣这里有些账目请父皇过目。” 孙公公迈着碎步接过去呈至御案前,宣元帝翻看着,太子接着禀道:“两艘船载的金丝楠木,二十万两白银,报损折子竟只写了‘沉沙埋没,无迹可寻’,与工部一起欺上瞒下的舟楫令周永禄,商贾之家,这些年往宫中进献了不少银两。” 说着话,一个内侍五花大绑被押上殿前。 内侍唇色惨白,磕磕巴巴抖动着上下唇,完全忘了话怎么说。 太子看向内侍,清朗开口:“把你刚才说的,再跟陛下完完整整一字不差地说一遍。” 内侍哐哐把头往地上砸,磕得前额血肉模糊:“是德妃娘娘逼奴才干的,奴才是被逼的皇上,皇上开恩,求皇上饶命……” 皇上肃然危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他知道朝廷少不了贪污之事,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们竟连皇上的钱也贪,在他眼皮子底下贪。 太子转向内侍,厉喝道:“接着说!” 内侍又磕头,涕泪交垂:“德妃娘娘宫里开销大,宫外有寻门路的,娘娘便让奴才从中搭线,让姚尚书家二公子为求官之人安排个差事,总少不了一笔孝敬。” “德妃,很好。”皇上吐字无波无澜,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情,但想来定是怒极的,“此事,与祺王可有干系?” 太监死命摇头:“没有,没有,殿下不许,娘娘特意交代奴才一定要瞒着殿下。” “将那贱妇带来!” 俄顷之间,一个珠装玉裹的圆润妇人步履匆匆,拜倒在宣元帝脚下,二话不说开始叫屈喊冤。 “那你说说,冤了你什么?”宣元帝盯着她,德妃如坠冰窟,方才路上想好的狡辩之词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只一个劲地喊冤。 “臣妾冤枉……臣妾……冤枉……” 太子指向已经吓丢了三魂六魄的周永禄,道:“娘娘,你可认得此人?” 德妃闻声看向太子,谢文珺躲在太子衣袍后侧的阴影处,在德妃看过来的一瞬间,掐好时辰对她展露出一个笑脸。 她几乎巧妙地避过了除德妃以外所有人的视野,唯独从陈良玉的角度能看到她绽开了笑容的半张脸,她试图添把柴激怒德妃的小动作毫无疑问地被陈良玉尽收眼底。 德妃自然也不出意外地瞧见了。 耳廓伴随一声惊雷炸响,德妃如梦方醒:“你这疯子养大的孽种!是她,她记恨臣妾揭发她们母女祸乱后宫,对臣妾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又指着周永禄,“臣妾不认识这个人,不认识他!” 转瞬之内谢文珺神色已恢复如常,敛眉顺目静置在一旁,一副任人宰割好欺负的模样,对德妃的攀诬不回应,亦不自辩。 太子道:“不认识也是寻常,这么个小人物,自然不配入德妃娘娘的眼,娘娘认得银子就好,夏末时娘娘宫里进的十万两雪花银,娘娘总还是有印象的罢?” 一杯清茶连盏带盖砸在德妃膝前,当即摔成一片片碎瓷,宣元帝的声音响彻空旷的大殿:“这个时候,你竟还想着攀咬他人。” 德妃整个身子都吓得为之一颤,惊惶地死命磕头,叩在碎裂的瓷块上额头立刻见了血。 事已至此,容貌这样的小事再也无暇顾及,只寄希望于帝王能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对她生出些怜悯之心赦她一命。 8、诈尸 陈良玉自来这大殿一句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原以为召她来是问罪的,却不想站在门外侯等瞧了这么一出大戏。侯了许久,始终不见有人传她进去,似乎殿内站着的那些人,包括陈远清在内,都忘了殿外还站着她这么一个人。 孙公公去传了姚崇山与祺王谢渲,这才瞧见站得规规矩矩的陈良玉还在这里,迈着碎步回到宣元帝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接着又小跑着出来,“皇上讲,今日有国事,陈统领就先回去。” 他说的回去,显然不是让她回家或是回南衙的意思。 果不其然,张殿成紧随其后也出现在殿外,“国事当前,私怨先不谈,但嘉儿的死与你是否有关还有待查证,查清之前,烦请你先屈就着。” 陈远清目光投来,眼神带着些担忧的意味,张殿成和他对视一眼,又对陈良玉道:“若此事属实误会,本相自会登门赔罪。” 陈良玉躬身向他行了一礼。 她对于这位辅佐太子的右相是很敬重的,文官中少有实干家,张殿成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干才,有手腕却不残忍,当得起“鞠躬尽瘁”四个字,他与左相荀岘年岁相仿,却比那位清闲的空谈宰相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如今,他忍受着丧子之痛,殿内吵得不可开交,接下来还有后续诸多事情要他去处理。 陈良玉被人带离时,又往殿内探了一眼。彼时服绯色官袍、行色匆匆的姚崇山与祺王谢渲一前一后赶到,德妃已退到一旁跪着,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只漫不经心的一眼,陈良玉分明看到谢文珺嘴角弯出一个幸灾乐祸的弧度,泛出森森冷意。 陈良玉又回到那处破落宫室,被带去崇政殿时日头正高高挂起,现已日暮了。 她甩了甩脑袋,大概是想把那张瘆人的笑脸从脑子里甩出去。 她又想起那夜霜白的月光下,谢文珺双臂攀着她的脖颈,将头埋着,温软单薄的身子瑟缩在她怀中簌簌颤抖,下一刻,她就仿佛变了个人,握着一把锋利的金钗,狠戾地插进那个流兵胸口。 今日在崇政殿,她又躲在阴暗处,不着声色地激怒、挑衅德妃,看着一个矜贵的皇妃在御前众人面前失态。 得计后,继续对着她笑。 她仰卧在简陋的床榻上,想不通,一个年岁不大,自幼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公主,何至于如此狠毒。 清早的朝阳穿过掩不严实的窗棂透进来时,那两位刑部的司官一路报大喜似的跑了来,恭恭敬敬地将她请出去,告诉她可以回家了。 问及原因,两位司官讳莫如深,有天大的难言之隐一般,死活都不愿说。 再三追问之下,才藏藏掖掖道出昨夜右相府出事了,出大事了! 亘古未有之奇闻,张家那个断了气的公子,借尸还魂了。 据说是把人放进棺材那天傍晚,复礼的小厮正登在屋梁最高处挥着张嘉陵生前的外衫喊魂,喊过三声之后汗毛怒张,脊背发麻,周身一阵赛过一阵的阴冷。 虽觉异常,却不敢停止招魂。待他从屋梁上顺梯子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平常。 小殓过后,张府便将张嘉陵的遗体移至灵堂入棺,行哭礼。 亲族有序地跪坐在灵堂两旁,丫鬟仆人皆身着丧衣跪于明堂痛哭号丧。大伙哭得正投入,一婆子低头久了脖颈不受用,稍稍抬起头活动了下,见一节惨白的手指从棺内扒出。 婆子惊恐地喊叫出声,众人齐齐止了哭声朝那婆子看。 紧接着棺内响起异动,循着婆子惊恐的目光看过去,众多人的心一齐被吊起。 棺材里不负众望地浮出一张惨白的脸。 哭丧的人吓了个魂飞魄散,一时间整个张府尖叫不绝。 死去的张嘉陵从棺沿翻身出来,‘啪’一声以狗啃泥的姿势摔在地上,张大了嘴巴看着四处逃窜的人群迷惑不已。 “这他妈是哪?你们谁啊?” 几个胆子小的丫鬟直接昏死过去。 他挣扎着要站起身,好像对这副躯干极为不适应,如同一头野猪困在人的躯体里,僵硬地扭动肢体,骨骼咔咔作响。面色如纸全无一丁点血色,如同来阳间索命的白无常。 好不容易站稳,回头瞧他刚刚爬出来的大箱子,乖乖,这哪是箱子?这是棺材啊!再往后看,一个大大的‘奠’挂在正中间的墙上。 张嘉陵只说了两个字,“卧槽!”便再度昏厥过去了。 倒真是奇事一桩! 陈良玉再问起周培的案子,两位司官支支吾吾了半晌,搪塞她道:“自是尽心办的。” 她没再为难这俩人,这案子怎么办,左右要刑部的堂官才拿得定主意,他们两个官小,说不上话。 两位司官走在前头引路,出了皇城,孙公公等在承天门外,一旁备着马车,传圣意道:“陈统领,陛下做主,您办差有失分寸险些酿成大祸,罚俸半年以示惩戒;念及您尽职尽责,陛下赐您休沐一日,已给您备好车驾了,快回家梳洗梳洗,养养精气神儿。” “多谢公公。” 孙公公是宣元帝的贴身太监,准备车马这样的事他亲自来了,便是宣元帝对这事上心。帝王驭下之术在于端水,罚她薪俸是右相那里不能没有交代,知道她受委屈,赐御驾堪以告慰。 陈良玉钻进马车,先赶回家换掉这身穿馊了的衣服。 半途中,轿厢中憋闷,她撩起帘子透气,一乘小轿绑着红绸花路过,入眼一抹红色煞是喜庆。 再一看也没那么喜庆,没有吹吹打打送亲迎亲的人,只跟着一个戴喜花的婆子,衬得那喜轿很是单调。 不像娶妻,倒像是纳妾。 周培的案子刑部且还得压一段时日,同朝共事,谁也不愿意得罪人,刑部的老狐狸惯用伎俩便是:遇事不决,用拖字诀。 拖来拖去,把事情拖黄了,就不用办了,随便一张供词草草结案,对卷宗有个交代便罢。 要想他们老老实实按大澟律例办案,处置邱世延,还得继续向他们施压,逼着他们尽快把案子办了。 从何处出手她一时也没有头绪,还是得回去跟人打听打听刑部的动向,想到这她也顾不得回家换衣服了,调转方向去了南衙。 “成亲?你说谁跟谁成了亲?”陈良玉脑子“嗡”的一声。 荥芮忙递了茶杯到她手里,“老大,你别激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前脚被刑部带走,后脚周通判从外地办差回来便被请去了邱侍郎府上,然后……不知道周通判怎么想的,怎么会答应让周姑娘给邱世延做妾呢,女儿给人做妾,他往后在朝中能抬得起头吗?” “妾?”陈良玉平白无故有些眩晕,“这帮孙子欺人太甚!” “还有一事……” 高观急忙把荥芮拉开,吼他闭嘴,“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少说一句会死?” “你别拉他,让他说,还有什么事?” 荥芮看看高观,看看陈良玉,道:“周姑娘的母亲,不堪受辱,自缢了。” 陈良玉失魂落魄地走在长街上,试着用力将自己从力不从心的感受中拔出来。 只手遮天,视法度为无物,竟真的有人猖狂至此! 阿党相为,官官相护,他们不觉得那是错,他们觉得是理所当然,甚至是恩赐,他们不觉得一个姑娘的清白有什么,也不觉得死个人有什么,他们只觉得为了这么点小事伤了同僚之间的和气、影响了自己的仕途何必呢?拿别人的公道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种莫大的屈辱感萌生出来。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坠向深渊,却无力拉她一把的感受比吃了败仗还令人绝望,那种愧疚感与无力感会伴随你很长一段时间,这段记忆会封存在你的脑海里,在往后余生每一个值得开心的时刻它都有可能冷不防冒出来,提醒你不要忘记还待在深渊里的人。 她陷入万分自责中,忽听一声:“这位美女,请留步。” 是很熟悉的声音。 陈良玉闻声抬头,看见张嘉陵一脸贱笑看着自己,皱着眉后退几步。 借尸还魂夜后,相府连夜请来了法师做法驱邪,请了御医与半个城的大夫轮流诊断,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脉象平稳,没有丝毫异样,确确实实就是……活过来了。 身体虽无恙,性情确实完完全全变了个人,一改往日暴戾横行的作风,变得无比友善,可从不近女色的他开始留恋花街柳巷,眼下正是刚从倚风阁喝花酒出来。 张嘉陵见陈良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以为又迷倒了一个,双手拢了拢头发,道:“敢问美女是哪家小姐,芳龄几许,可有婚配?” 疯了吧这人! 陈良玉侧身躲开他伸来勾下巴的手。 若他如今当真疯癫至此,罚了半年俸禄倒也不亏。 陈良玉眉头锁得能夹死苍蝇,看他不准备让路,只好从一侧绕了过去,张嘉陵又追了上来,侧身一拦,“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陈良玉一头黑线。 张嘉陵两次向陈良玉证明,人的忍耐力真的是有限的。她握紧了手中的剑鞘,强压着烦躁,“滚开。” 张嘉陵再一次挡住她的去路:“喂,你什么态度,我爹可是当朝右相,说话客气点。” “不想再死一次就滚开。” 张嘉陵一副豁然大悟的神情:“哦~就是你把那倒霉催的……气死的是吧?陈良玉?” 陈良玉没听错,确实是疑问句。脱口问道:“你不认识我了?” 张嘉陵一摊手,道:“别说是你,这里的所有人我都不认识。”突然张嘉陵四下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对她说:“你看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陈良玉依旧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好像确实有点不一样,那一身叮叮当当的配饰没有了,因为全被张嘉陵典当成银钱花天酒地了。 见她没反应,张嘉陵又神神秘秘地凑近陈良玉,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来自未来……” 陈良玉没兴致听他掰扯,懒怠道:“我管你来自哪里是人是鬼,是人就好好做个人,是鬼就滚回去投胎回炉重造,别挡道。” “凶巴巴的,远来是客的道理你懂不懂,我从几百年几千年以后来你们这里,背井离乡……”说着他想假惺惺挤了两滴眼泪,没挤出来,“说是未来好像也不对,我们那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关于你们这个朝代的记载,你们不会要灭国吧,完事儿史料一烧就啥也没有了……” 陈良玉听到“灭国”二字,眼睑一抬,凶意毕现。 浴血沙场的人,最听不得具有如此侮辱内质的字眼。本着有朋自远方来,鞭数十,驱之别院的待客之道,仗剑的那只手一拳过去,张嘉陵凌空飞了六尺远。 张嘉陵爪蹄并用挣扎着爬起来:“你他妈有病啊!” 陈良玉面无表情跨过去,徒留张嘉陵在背后声嘶力竭地喊:“蛇蝎女人,你们这是封建王朝,封建王朝懂不懂?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啊?女孩子家家舞刀弄剑,还打人,你小心嫁不出去。” 陈良玉身心俱疲拖着沉重的双腿踏入家门,支走陈麟君后朝着正专心致志啃猪蹄的人食指一勾。 “景和。” 那个四四方方的汉子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笨拙地跑来,在离陈良玉还有两步远的地方一个急刹立住,站得笔直,嘴巴周围吃的都是卤子:“小姐,你回来了,景明说你下大狱了,我还准备带着猪蹄去看你呢。” “大可不必!这个景明,能不能盼我点好。”陈良玉踮起脚尖艰难地攀上他敦实的虎背,“去帮我打听个事,不准告诉大哥,说漏嘴也不许。” 景和被揪着后领,如同被捏住了命运的咽喉的大型猫,缩着脖子“嗯嗯嗯”地点头。 9、关雎 “江宁公主要来咱们家习武?”陈良玉瞳孔颤了几颤,由内而外写着拒绝。 陈远清平静地道:“不错。” “谁来教她?” “自然是你。” 陈良玉放下碗筷,道:“我又不闲,哪有时间教她,再说宫里又不是没有太傅,为何要来咱们家?又为何要我教?” 闲不闲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话说出口声音很自然地压低了一度。 陈远清道:“不知道,太子的意思。” 细想缘由也简单,谢文珺是皇上膝下唯一的公主,习武场多外男,皇室重名节,自然不允谢文珺与外男有过多接触,将她送来宣平侯府由同为女子的陈良玉教习,不失为最优解。 可她一个娇柔的皇室公主习武何用?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与来年开春后的三月春猎有关。 陈良玉向陈麟君投去求助的目光:“大哥,大嫂最近……” 陈麟君直截了当地拒绝:“没空。” 陈良玉皱巴着脸:“大哥。” 陈麟君哼哧道:“自己惹上的摊子,别丢给你大嫂。” 陈良玉立起掌起誓:“天地良心,我几时惹她了?我压根儿也不想沾惹上这位东宫贵主,躲都来不及!” “帮你可以,自己去找你大嫂说,不过既然请你大嫂来教,那这赏银,自然也得归你大嫂,你可别自己搂了去,”陈麟君啧一声,扬声道:“咱家有人可被罚了半年的薪俸。” 陈良玉身子往陈麟君这边斜了斜,一脸诚恳,道:“赏银,多吗?” “不好说。” 陈良玉端起碗筷,扒拉一口饭,豁出去了:“教公主习武而已,区区小事,便不必劳烦大嫂了,我自己来。” 翌日,江宁公主准时准点出现在宣平侯府门口,随行护卫的禁军排排散开,那阵仗,路人还以为侯府犯事儿了。 没必要啊,完全没这个必要,看起来高大威武实则花架子居多的禁军比起个个身经百战的宣平侯府府兵逊了何止一筹? 谢文珺小小年纪,长相和仪态已是出类拔萃,柔和的五官,尤其是那双出彩的眼睛看起来无辜、无害。 陈良玉望过去,在那张脸上多停留了两眼。 她们隔着一道门相望,目光遥遥,仿佛中间隔着的是天上的银河与九泉下的忘川,不过百十米的距离,却显得那么邈远。 从铜辇上下来,谢文珺抚了抚鬓发,又随意拨弄了下衣饰。 陈良玉相信自己的判断,那眼神,总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与谢文珺看似清静闲雅的皮相并不相称。 好看,但,很不喜欢! 这个看似单纯的江宁公主,实则城府极深。 视线中谢文珺朝她走来,她瞥开目光不再直视,与爹娘一起迎上前去。 卫小公公跟在谢文珺后面,整个人都莫名诡异。 这卫小公公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耄耋老人,近看又只是一个营养不良的七八岁孩童,可无论是声音还举动都是一副老成的成年人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中年男人夺了男童的舍,靠吸食孩子的精元而生,由此看起来萎靡而形神不良。 他迈着碎步子紧随在谢文珺身后。 主仆都很诡异,瞅瞅老爹给自己揽了什么好差事! 贺云周将谢文珺安置在关雎楼,与陈良玉的良苑中间隔着道两折廻廊。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天空起了云,空气变得阴冷,口中呼出的热气遇冷凝成白雾。 护送的人已被遣返回宫,只留下了卫小公公与鸢容、黛青两名贴身侍女,还有几个粗使宫婢。 陈良玉和谢文珺坐在后院凉亭的石桌石凳上大眼对小眼。 “公主想学什么?” “应当是我问你,我们从何学起?” 基本功皆自底盘始,便是要扎马步了。陈良玉看她一身锦衣华服,怎么都不像是为着习武来的,她脑海中生成江宁公主穿这身衣服大马金刀岔开腿扎马步的样子,实在有伤大雅。 “公主可曾习过武?” “不曾。” 陈良玉颇有些苦恼地拍了拍头颈,她生平第一次无比想念那个无比严厉的严伯。 严伯?突然她灵光一闪,想到了。 “公主请稍等一下。” 她在书阁上下倒腾,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陈旧的箱子底部薅出来一薄册子。 “卟~”纸张生潮的味道。 谢文珺看着她递过来的小册子,不解何意,歪头看她。 “这是臣女初学武艺时所看,里面是一些基本的武学常识,你拿回去先看一看。公主今日的穿着打扮不宜习武,还望公主明日穿的简便些,不要戴那么多累赘物什。” 谢文珺拾起那本皱了皮勉强算得上是书的东西,翻开页面看了看,乖乖道:“好,要背下来么?” “如此最好。”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至酉时,日已西沉。 今天的天幕格外黯淡,下人们早早点起了各处的风灯。庭院起了冷风,吹动后花园花草的枯枝枯叶沙沙作响。 看样子是憋了一场雷雨。 打发完江宁公主后陈良玉回到良苑,院落深处生长着一棵喜人的银杏树,树冠擎天,大雪过后黄灿灿的叶子已经没几片可掉了,此刻正被疾风摧残着,固执地在树上摇晃不肯被吹落下来。 她不让人扫地上的扇形枯叶,冬日里能有一些秋景点缀是再好不过的。 她落了门闩,独自走回廊道,顺手取了石笼下的火折子点燃烛火。 这院子就她一个人,连陪侍的丫鬟也没有,她不准人来打搅。 进了内室,燃起床头的油灯,脱掉外袍挂在桁架上,用已经冷掉的水浸了帕子净面,井然有序地做完这一切,便换了亵衣脱靴上榻。 冬日干寒,这场雨将下不下,引几道闪电划破夜空,平地响了几声干雷。 子夜,良苑的门被人叩得哐哐作响,陈良玉惺忪着睡眼披了大氅出去开门,氅下只着一层中衣,冷风嗖嗖地往衣服里钻。鸢容先是行了礼,而后道:“陈小将军,公主让奴婢来请您去。” “现在?” 陈良玉瞧了瞧漆黑的夜色,怕是已经快要到子时了。 “是。” “公主可有说何事?” “公主怕雷,许是鬼怪故事看多了,雷雨夜宫里要守十几个人才能入睡,可现在只有我与黛青两个人,公主说,请小将军前去镇一镇。” 镇一镇! 这是将她作门神使了。 陈良玉点了下头,道:“烦请稍等一下,我换了衣服就来。” 她随手拿了件常服套上,拽紧身上的氅衣走进狂风,鸢容提着风灯走在前面照路,灯光东倒西歪地摇曳扑闪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吹灭。 黛青正在用铁铲翻动炉子里的炭火,阁楼里炭加得很足,刚踏进门一股热流就从脚冲上头顶,竟还有些微微发汗。 谢文珺将头埋在被褥里,试图用被子抵消炸雷可怖的响声。 卫小公公在帐旁候着,见鸢容将陈良玉请来立即撩开一侧的帐子,朝内禀道:“公主,陈统领来了。” 谢文珺从被窝里探出头,受惊的小鹿眼尽是慌乱,看到陈良玉跟在鸢容身后朝内室走来眼底的波动才平复一些。她坐起身,柔软的发披洒至肩头,双手紧紧抓着被沿暴露了她依旧感到害怕的事实。 陈良玉于床帐外面的高阶上席地而坐,“公主歇息吧,臣女就坐在帐外。” 黛青拿来蒲团。陈良玉手臂搭在屈起的双膝上,目空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文珺重又躺回去。 卫小公公放下床帐自觉退到内室门外守着,鸢容和黛青也跟着合上门去了外室的隔间休息,内室安静祥和一片。 陈良玉扫了一眼这内室,装潢陈设都极为简单,床头的香几上摆放着一个精巧的鹤身香炉,静静往外淌着熏烟。白瓷花瓶简单插了几株淡淡的红梅,清冷而雅致。 这阁楼虽然离良苑不远,算上这次她却也才来过两次而已。 第一次是刚回庸都熟悉新家时,贺氏看这阁楼精致细腻,准备给她做闺房,但她一眼相中了旁边带门的小院。 她心思神游着。 “阿漓。” 床帐后面的人开口轻唤,说起来这是谢文珺第一次喊她名字,她的声音总是柔柔弱弱的,但在陈良玉听来绵里可能藏针,冷不丁儿就会露头扎你一下。 “嗯。”她出声回应。顷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于冷漠,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臣女在。” 身后没了后话,她静静等待着。良久,像是终于思虑好了一样,谢文珺再次开口,道:“真是抱歉,这么晚了还要烦你过来。” “公主客气了,公主既住在这里,守卫公主便是臣女的职责。” 例行公事的回答,冷冰冰的不带温度。 忽明忽暗的刺眼白光照亮整间内室,又一声轰雷,响得仿佛大地都跟着震颤了,谢文珺捂紧了耳朵,等待雷声过去。 巨大而绵长的轰鸣停止后,室内重新回到静谧,谢文珺又道:“你好像,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陈良玉一怔,她自问对江宁公主从未有怠慢之处,何故有此一问? 她低估了孩子敏锐的天性与洞察力。 陈良玉正犹豫怎么答,谢文珺又说话了:“我思来想去,是那日在父皇的崇政殿,你看到我冲德妃笑了,是吗?” “是,臣女看见了。”她很坦诚地认了,又唯恐伤了谢文珺半大的心,又加了一句,“臣女对公主并无成见。” 她不擅长说谎,实话实说罢了。 “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谢文珺问道。 陈良玉寻摸着,欲找几句场面话搪塞。谢文珺又道:“你不用敷衍,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陈良玉心中犹如骑兵奔腾过境,她向来就没学会过作伪,谢文珺一句‘想听她的真心话’,她便兢兢战战地吐了实话。 “心机深沉,不堪相与。” 谢文珺却也没想到她诚笃,帐内半晌没再传出声音。 雨声罩住了关雎楼,她们说话的声音被来袭的风雨掩蔽,鸢容与黛青倚着门昏昏欲睡。 不多时,谢文珺似是哂笑了一声,很轻微,轻微到陈良玉以为是错觉,“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怕我吗?” 怕?陈良玉想她是不怕的,有意避开她却是真。坦白说,如果不是太子把她送来侯府,她不会想与这个藏着心思的公主有任何牵扯。 她看不透此人,看透一个人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交际相与的,一来二往,吃透了对方的性格,便自然而然能推算出这人的行事规则,算下来,她们也才见过三次面,而前两次谢文珺给她的印象属实不算好。 第一面,她狠戾。 第二面,她阴险。 如今是第三次见,她又变得胆小柔顺。 她崇尚光明磊落,可在那种血染千里的境遇下成长,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玩弄计策,算计人心,与其说她是想避开谢文珺,倒不如说是想甩开那个谲诈多端、心思肮脏的自己。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是一样的人。 “公主睡吧。”她沉默半晌,如是说道。 “我睡不着。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与你讲一讲我的心事。” “公主想说便说,臣女在听。” 10、雷雨 应通年间,凜朝皇室衰落,天下逐之。 北雍趁机扶植傀儡政权,一路蚕食直吞澟朝腹地。 神州陆沉,内忧外患。 北雍的皇帝乔装成闲王来庸都会盟洽商,瞧上了赶庙会的荣家四姑娘,指名要荣家贵女远赴北雍和亲,作为诚意,愿重修两国战时契书,暂且止戈。 荣四姑娘是庸都出了名的才女佳人,与当今圣上情孚意合,不愿赴身。 彼时宣元帝还未登基,封授惠王,亦不得势,凜朝疆土四分五裂。此情此况,荣氏族人聚议,商定以一族女和亲换天下清平,全族跪在四姑娘面前求她出嫁。 素来娴静恭淑的荣四姑娘在此事上犯了轴,一把金钗直抵颈侧,宁死不从。荣氏族老假意让步,趁四姑娘疏懈将人迷晕幽禁,意图塞到花轿里悄悄送出去。 此事还是惊动了惠王谢临。 他与陈远清二人自战壕驱马而归,闯进荣府将已被强逼钳制着擐了大红嫁衣的荣四姑娘抢了出来。 荣四姑娘受了刺激,自此落下疯疾。 终岁时候,惠王谢临收贯有“鬼头刀”之名的林鉴书入麾下,威势大增。 大凜军神镇国公贺年恭座下育四大弟子,千仞松陈崇明,鬼头刀林鉴书,飞虻矢江伯瑾,万罄轴严百丈。 民间有云,此四人得一人可争天下。 此外,贺年恭创入世兵法六卷,曰贺氏六卷。前三卷纵横,后三卷阴阳,另创有百诡道、中正术,分别传授四人,其术不相通。 大弟子陈远清陈崇明熟谙纵横,年少功成名立,卒业后娶了贺侯独女贺云周为妇,一心追随堂弟惠王。林鉴书的归顺,纵横结阴阳,无疑为惠王谢临再添一翼。 应通二十年,惠王谢临在陈远清与林鉴书二人的拥立谋划下逼宫上位,称帝改元,定‘宣元’为年号。 荣四姑娘得封贵妃位,北雍皇帝却因荣氏嫁女一事上失信,将战场上所俘荣氏子弟全数枭首泄愤。 百年簪缨世家,一朝没落无人。 陈良玉无心去辨这种凄惨的故事其中有几分真假,传颂这么多年,其中细节早已翻新过无数遍了,当时如何怕只是身在局中的人才最清楚。 窗外雨水滂沱,不多时竟凝成小雹子噼里啪啦敲打窗柩与糊窗的明纸,像是有人轻叩窗子。 雷电息止,只闻道谢文珺分明的字句,“皇后娘娘早逝,父皇曾想立我母妃为继后,可朝臣皆知我母妃身体有恙,有的时候认不清人,迷糊时连我和父皇也不认得。”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陈良玉隔着床帐听到那边的小人儿叹了口气。这次她是听清了的。 “工部尚书姚崇山,就是德妃的父亲,联合一众朝臣上书谏议,说一国之母不能由一个疯癫之人来做,父皇如他们所愿没有立我母妃为后,可也再不提及立后之事。” 陈良玉当贵妃娘娘有疯疾的传言只是传言,从谢文珺口中证实了她还是有片刻的酸楚。 “之后呢?” 她侃侃吐出三个字,告诉帐中人她有在听。 “之后,德妃便视我和母妃为眼中钉肉中刺,母妃宫中无论是冬日的碳火,还是夏日的冰,月例从未足量,多出来的,都送去了德妃宫里。她宫里不缺那些,只想不叫母妃好过罢了,她克扣了宫眷的份例银子,母妃发不出赏银,下面人做事也不用心,在四方宫墙底下,这么一日复一日磨下去,总有将人逼死的一天。” “皇上呢?难道任由娘娘受屈?”陈良玉道。 传闻果然不可信,若当真情深至此,甘冒夺位失败的风险也要快马加鞭回来闯府救人,又为何会只是赋了尊位便放任她在宫中受人欺凌? 谢文珺冷冷一笑,似是嘲她天真,“帝王心,最是难测的东西,但不难猜。”她翻了个身,“姚家得势,我外祖家朝中已然无人,权衡之下,只好先委屈了我和母妃,只要后宫前朝大致太平,有人受些委屈算得了什么?” 她竟能看透这一层。 “我还小的时候,德妃带人闯宫,让内侍和宫女们搜宫,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我小时候母妃做给我的娃娃小人儿,可是那上面写了字,扎满了针。” “她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老道,说我命格八字皆硬,克双亲,败国运,让父皇将我与母妃送到道观里去净化修行。父皇竟信了。”谢文珺的语气如一潭死水,听不出恨,甚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怨,她只是在陈述一件很平常的事,“幸而太子哥哥追查,还了我与母妃清白,烧了那个娃娃,斩了那个胡说八道的老道士,才将我与母妃保下来。” 陈良玉一阵胜过一阵的惊骇,听到最后完全是拧着眉在听。虽然从未在皇宫生活过,却也知道巫蛊之术在皇室是什么样的大罪,这个罪名一旦坐实,谢文珺母女连同她们宫里的人都是一个死。 皇宫内苑,竟也是处处暗伏杀机。 “此事过后,太子哥哥将我接去东宫,带在身边养护,我脱离了苦海,可想也知道,母妃身边没有我了,日子一定更难过。” 陈良玉道:“所以你才故意激怒德妃,叫她在御前失态?” 谢文珺支起头,道:“我不止要她失态,失宠,我要她死。” 不是想让她死,是要她死! 依旧是很轻柔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只是在说她困了要睡觉、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般。 卖官敛财一案没激起什么水花,姚家家财入了户部账簿,天子便饶了人。国之蠹虫,摇身一变成了有功之臣。 德妃气焰更嚣。 “阿漓,你去过苍南吗?”谢文珺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炭盆的火光有些柔了,鸢容和黛青沉沉睡着,陈良玉拾起一旁的小铲拨开碳灰,再添几根新炭进去。 “苍南郡?没去过,但有听说过。”陈良玉道。 那里有她名义上的族亲,是被贬谪过去的。 应通年间的五王之乱,陈氏家族内部也分出了两个阵营,陈远清扶持惠王,也就是当今的皇上,可当时的陈家族老鼎力扶助权柄更盛的丰德王,龃龉不合,陈家开了族议,将陈远清这一房除籍剔谱,赶出了家门。 后宣元帝登基,铲除乱党,因着陈远清再三向新皇求情,陈氏得以保全性命,全族放逐苍南郡。 谢文珺想多说些什么,又吞了回去,放下手肘枕在面侧,“宣平侯既不再回北境,朝中之事便最好也不要管了。” 炭火又旺了起来,陈良玉放下铲子,手放在光亮处温烤,“公主是说,太子殿下要改税制的事情?” 谢文珺醒觉她不能再说更多,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陈良玉道:“公主为何对臣女说这些?” 谢文珺挣扎着坐起身一把撩开帐子,陈良玉半侧着身,转过头看向她。 谢文珺道:“我不是来为太子哥哥敲打宣平侯的。” “臣女知道。”陈良玉把身子又侧过去些,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僵硬的微笑:“睡吧,臣女去寻些东西来把耳朵塞住,就听不到雷声了。” 谢文珺放下帐子,躺回被窝里闭上眼睛,龃龉道:“你不知道,我是……” 是在提醒你。 陈良玉找了一圈没找到可用的物什,索性将褥子撕开一个小口从里面薅了坨桑蚕丝,分成两小坨放手里搓。 虽说有些不讲究,可她本来也不是多讲究的人。 两小坨蚕丝被她揉搓成耳道轮廓的形状,塞进谢文珺耳朵里。 “臣女真的知道,多谢公主告诫。” 姚家老家是在苍南郡,陈氏也在,谢文珺的弦外之音,是要告诫她,太子要对姚家、对苍南出手了。 大抵是姚家此次献赠国库的银子填不平户部的账,上位者是要釜底抽薪,连根拔了罢。 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 陈氏族人名义上虽是放逐,可名下巨产到底是藏下一些的,太子改行税制得先平国库赤字,苍南一动,陈氏免不得要被扒层皮。 届时,火烧不烧得到宣平侯身上,可就难说了。 到了后半夜天上的雨水总算泄干净了,雷声停止,淅淅梭梭下起了雪粒子。 谢文珺已经睡熟,鸢容和黛青在门外两侧打着盹,只有陈良玉依旧保持着箕踞的坐姿守在谢文珺床榻前,明艳妩媚的脸随着云与地之间的明暗交替忽现忽暗。 这场入冬的雨雪没兆头地下了一夜,将院落里那颗孤零零的银杏树冠上仅剩的枝叶打落下来,贴在青石板地面上,被冲刷进砖缝里。 她最喜欢的落木秋景被一场雨雪败得不成样子,满院枯叶和雪落,清爽的良苑被恣虐得一团糟。 天色还雾霾霾的,陈良玉摁着乌黑发青的眼眶回到良苑,她从关雎楼出来时谢文珺还没醒。 这一夜睡得够呛,骨头都脆了,像是叫人拿铁锤抡过。 善妈妈来给她送衣铺送来的衣服,见人和衣躺着,靴子也不见脱,实在看不过眼,硬塞了两个丫头到她院里。 陈良玉被吵醒。她今儿上午不当值,便省了点卯的时间,补眠一刻,又被纷乱的动作声扰断安寝,是下人来扫院子了,屋子里还有两个年轻丫鬟在做事。 善妈妈见她转醒,道:“两个粗使丫头,洒扫浆洗的,小姐不喜闹不让她们说话就是。”说着冲那两个身着浅红布衣的女使吩咐道:“你们在小姐院里,只管干活,不许吵嚷,听见了没?” 两个丫头齐声附和:“听见了善妈妈。” 善妈妈展开新制的衣裳对着陈良玉身上一阵比划,她近一年个头蹿了许多,常穿的衣裳都短一截。陈良玉看着那一溜儿墨绿青灰的袍衫,实在提不起兴趣穿身上,便吩咐善妈妈收起来。 善妈妈一边麻利地收着刚送来的新衣,又将浆洗晾干后的中衣外袍分了类收进衣箱,一面不忘絮叨她:“小姐,不是我老婆子多嘴,您这生活起居没人照顾可不行,景荣走后,你连个贴身伺候的人都没有,上庸城不是北境,打不了仗……”她说着喉咙哽了哽,停顿了一下,饱经风霜的粗粝面颊上尽是愧色,“瞧我这张老嘴,又提起景荣那丫头了,徒惹小姐伤心,我不说了,不说了。” 她有一个自幼陪在她身边的玩伴,比她大两岁,是景明在臭水沟里捡回来的,善妈妈瞧着喜欢,便收来调.教一番送到陈良玉身边做了贴身女侍。 在军队撤出定北城的途中她换上了陈良玉的衣服断后诱敌,被紧随而来的敌军追击落马,数万铁骑残卷一般从她身上踏蹄而过。 等陈良玉回头去找时,那身熟悉的红衣之下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拼凑不出来。 “景荣刚去还不满一年,我若是这么快就让其他人来替代了她,我就像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叛徒。” 说着喉头酸胀,眼底氤氲起一层雾气。 善妈妈停下手里的活,摩挲着陈良玉那双冰凉的手,内疚道:“好,我老婆子不说了,你说不要贴身婢女咱就不要。”掌心那双怎么也捂不热的手让善妈妈瞬间转移了心神,又开始絮叨:“一到冬天你这手脚就暖不热,加件衣裳再出门,还是穿得薄!穿哪件?” 陈良玉无奈又加了件里衣进去,指向那件浅杏色暗纹的常服,善妈妈服侍她穿戴整齐,这才满意地扭着丰腴的腰身走了。 11、质子 晚秋与初冬的交接点,雪白皑皑覆盖了整座上庸城,天气寒意骤现。 陈良玉想起以往在北疆的日子,深冬时候经常下雪,白皑皑覆盖一座城,陈麟君带着她出去打猎总能猎到许多平日罕见的猎物。 长街闹市里开着一家裁缝铺,老板正忙着,看到陈良玉进来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活:“呦,是您!那日眼拙没认出来,才知道是宣平侯家的小将军,谷子,快来见过贵人。” 当日被张嘉陵纵马撞飞的小男孩蹦蹦跳跳过来,由于是脸着地,他眉骨上还有瘀青未消,“见过将军。” 陈良玉有些脸红,“还不是将军。” “会是的。”老板道,“贵人是做衣服还是?” 陈良玉甩到柜台上一件样衣,“按这个,做几件四季常服,样式要好看些。” 上庸城的女儿家个个穿的衣服华丽锦绣,再看自己,不是戎装就是朝服,样式都不曾变过。母亲也为她裁制过两身像样的行头,但样式繁琐,一穿就耗了一炷香的时间,耗时还是次要的,主要行动起来束手束脚,她日常还是穿简约轻便的衣裳较多,可她又穿腻了那些青灰暗淡的便衣。 老板连连答应,抻开衣服打量了一番,道:“这衣服偏儿郎气,样式也老旧了,颜色也不衬您,得把这样式儿稍微改动改动,用丝线添些简单的缀饰,可行?” 那真是太好了,她就是嫌原来的便服样式枯燥。陈良玉道:“您随意。” “侯府这样的门户,要去的场合多,衣服全都一个颜色也不行,裁衣裳是咱干了几十年的老本行了,不少达官显贵都瞧得上我这手艺,您再听我一句劝,调换几种料子,刚好新进的几匹上等绸缎,都不是很鲜亮的颜色,您应该会喜欢。” 老板娘应和着,支使两位精干的伙计从后面抬出一口大箱子。 “您看看,这些缎子都是上好的贡缎,不是贵客来小店都不会拿出来。” 陈良玉随意瞧了一眼,点了点头,取出钱袋交付定金。老板边量尺寸边道:“您放心,我可是上庸城手艺最好的裁缝,做好了给您送到府上。” 长街这段是闹市区,鱼龙混杂,裁缝铺出来往前一个街口转角碰到了从巷子里冒出来的谢渊。谢渊披着大氅,正要登上马车,显然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呆愣了一会儿,竟也忘了说话。 “见过慎王殿下。”陈良玉清冽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他穿的不是常服,看装束是宫宴或要以使者身份替皇上接待来客时的穿着,想必是有公务在身,他来的方向往里走是平民居民区,什么公务要一个皇子来这里办呢? “殿下这是?” 谢渊道:“北雍质子到上庸城了,父皇让我去驿馆接待,安排质子的起居事宜,本来这事是该二皇兄来的,可父皇下旨查办姚崇山,德妃娘娘被幽禁,二皇兄尚在禁足,父皇临时让我接手此事。” 卖官敛财案姚家侥幸躲过后,太子又从衍支山行宫贪墨案上发力,查出衍支山行宫的账目差额巨大,宣元帝盛怒之下闭了德妃的宫门,禁了祺王的足,罢黜众多在朝任职的姚家子弟。贪民间的钱财宣元帝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贪了皇上的,那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了。 “北雍质子?”陈良玉问。 谢渊见她不知情,解释道:“因上次那几个北雍流兵劫持江宁的事,北雍皇帝理屈,为示讲和诚意,答应送北雍二皇子入凜朝为质。” 质子入他国一般是由礼部的人接待安排,双方为了彰显和谈的诚意,北雍送了个皇子来,又赔上了几箱珍宝兽皮,宣元帝也派了皇子接待,将那几个只吊着一口气的北雍流兵还给了北雍使臣,使臣当即将几人就地正法,一气儿完成后,双方和和气气笑逐颜开。 陈良玉略显失望。 她留了那几个人性命,本以为以此为筹码两国谈判时能让北雍多割让一座城池,却只换了一个没用的质子。 等会儿,谁?几皇子? “二皇子?翟吉?” 谢渊道:“正是,你认得他?” 冷风吹动她的发丝,眼前的少女如此明艳,自在内敛的样子仿佛她只是从世间路过,“殿下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谢渊回想了片刻,若有所思道:“是他?” 画卷中那个被陈良玉打到衣衫褴褛满身是血的编发少年。 难怪有些眼熟。 陈良玉皱着眉头冥想,百思不得其解:“北雍皇帝为何会遣他来?” 谢渊道:“听闻这个二皇子在北雍众皇子中不甚出色,便被送来当质子了。” 说完谢渊心里深感悲凉,若今日兵败的是凜朝,恐怕被送去敌国当质子的就是自己了。 陈良玉捏了捏鼻梁。 不出色?北雍皇帝生出的一窝废物里也就翟吉完全继承了他的谋略禀赋,矮子里拔大个就出这么一个好萝卜,虽说带了点泥,但总还算有个萝卜样,他竟给送到别国为质了。 这皇帝干得不错,亡国指日可待。 陈良玉保守的神情中那一丝忌惮还是被谢渊捕获,他问道:“你与他,有私怨?” “私怨说不上,我跟他不共戴天。” 陈良玉没虚夸,她与翟吉之间,是有在认真给对方琢磨上百种惨烈的死法的。 谢渊弯眉浅笑,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每次跟陈良玉说话嘴角都会不自觉上扬:“难得还能听你说句笑,天气严寒,你今日有公务?” “去处理一些私事。” 二人并排走过一段距离,车马在身后跟着,在皇家伺候的内侍护卫都很有眼色,落下好大一段距离,确保听不到主子讲什么话。 谢渊道:“你从刑部出来那日,御史台一个叫赵兴礼的御史,参了邱仁善一本。这个人,性格刚直,谁也不怕得罪。” 陈良玉埋着头不说话,她也上了一个民情折子,可卖官案与衍支山贪墨案一出,宣元帝焦头烂额,此时递折子参谁家纳了小妾这样的事,那就是不识时务了。官场的风气问题和官员德行在相安无事时自是大事,可在紧急朝务面前,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她与赵兴礼的奏本都被扔在堆了一堆废折子里生尘。 她对那个叫周培的姑娘有愧,只差一点,她就可以还她一个公道。可恰恰最关键的时候她叫刑部带走关了几天,仅仅几天,一切都已再无转圜的余地。 甚至那天只绑了一簇红绸花的纳妾轿子,她快马飞奔去拦了,也没来得及拦下。 “朝中仗势压人的风气绝不可有,必得整改。”谢渊道。 陈良玉却轻轻摇了摇头,“殿下知道东府的老王妃吗?” “知道,听闻贺夫人曾在老王妃身边教养过。” 谢渊说的贺夫人便是陈良玉的母亲贺氏,他没有用“令堂”这样有从属身份的称呼,尊称其为贺夫人,是对贺云周本人有些敬佩之心的。 “正是,老王妃年轻时便素有贤德之名,我母亲在她身边养过几月。老王妃的贤德是远近闻名的,引无数大家闺秀竞相效仿,那个时候,世家大族选新妇,都以受过老王妃的教诲为基准,可那贤德之名的由来我却十分不解。” 陈良玉哼一声,挑动一侧嘴角,似是十分不满,“老王妃原有意中人,却因丢了贴身绣帕,叫那年回京述职的老王爷捡到了,那时老王爷仅仅是一城守将,还未因功封王,老王妃家自是不满意这门亲事,要推辞掉,谁知老王爷竟带着那方遗失了的贴身绣帕上府提亲,贴身物件出现在外男手中,传出去难保不会有人说男女私相授受,也会有损家中其他女儿的名声,为保全一个‘家风严谨’的名声,便应下了这门亲事。世人皆赞她虽为下嫁,入门后却不摆世家女的架子,孝顺公婆,侍奉丈夫,自己生育不了子女,便为老王爷张罗了几房良家妾,不争,不妒,视妾室之子为几出,悉心教导,是以老王爷的几个子女待她比生母还要敬重。” “只因一个无心之失,老王妃便搭上了一生,其中因由,难道也是权贵以势压人吗?皆是世道压迫,女子愚昧,蒙了心智,只需搬出‘贞洁’二字,便能困住女子的一生。”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走了很远,谢渊静静地听她说,这番见解是他从未听过的,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角度来看,竟如此大相径庭。 陈良玉今日仿佛攒了一箩筐话,还在接着说,“可女子愚昧,是世道的过错,不是她们的罪尤。周姑娘柔弱之躯,性情却刚烈,破釜沉舟只求一个公道,可即便求到了公道,她往后的日子竟只有上山去做姑子一条路可选,除此之外世道再容不下她。诸多不公,皆因女子地位轻贱,女子受轻,是因为这天底下最能说得上话的地方,朝廷,没有女人的一席之地,是以政令、法度失了偏颇而不自知。” “我只愿有朝一日,天下人,无论男女,无论贵胄庶民,皆能读书明理,终有那么一天,女子可以不受桎梏,也可以入国子监,考科举,做官,经商,行医,参军……做一切男子能做的事情。不依附他者,才有她们的广阔天地。” 谢渊沉思着,注视眼前的少女,一番独得之见说得他哑口无言,他从未想过这个角度。陈良玉是独特的,他初见她那天,见她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虽然她的兵只有二十人,却请君入瓮一般将北雍二皇子引入圈套,那是他一个长在皇城的皇子第一次亲眼看到纸上兵法的活泛践行。 那时他便觉得这女孩子与旁人不同,如今这样的感受更加强烈。 他听她不再讲话,便接道:“或许有朝一日,会有一位贤明豁达的君主,辟出一个这样的世道。” 陈良玉却突然驻足停下,谢渊迈了一步后余光见她没跟上来,回过身等她。 后面跟着的车马也不再前进,停在不近不远处。 凉风中,少女眼神澄明,她认真地注视着谢渊,一字一句道:“殿下可愿做那位贤明豁达的君主?” 12、穷巷 陈良玉在花楼对面趴了半日,观察娇美的姑娘们柔媚细嫩的手挥起芸芸手帕,煞是勾人魂魄。 她也照葫芦依样画瓢,可常年提枪拉弓的肢体不比姑娘们那样柔软,看上去像猴子偷桃。 她叹了口气,原不应该嘲笑东施,东施效颦也是辛苦活儿。 见着要寻的人了,她便疾步下去,倚在巷口的石狮子上,有模有样地扭了两下,学着花楼的姑娘朝街上的人招手。 引那人眼目后,甩了两下帕子,疾步拐入小巷,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亦步亦趋。 她七拐八拐终入穷巷。 后面脚步的主人紧随而至,正是邱世延。 邱世延礼貌地朝她拱手行了一文人礼,垂涎道:“陈姑娘。” 陈良玉抛一个媚眼过去,从眼神到肢体尽是小女儿家的扭捏姿态。邱世延哪受得了这样赤.裸裸的勾引,顿时心花怒放,就要上前拉拽。 陈良玉逮着他扑过来的空隙胳膊抡圆了转着圈往脸上抽,狠狠一巴掌甩上去,又抬腿一脚。她手长腿长,这一踹正中胸腔。 邱世延像烂泥一样狠狠摔在地上,半张脸吹气般缓缓鼓起来。 陈良玉左右扭了下脖子,晃过去固住邱世延一条手臂,顺势一拧,关节处传来骨骼咔嚓断裂的声音,惨叫声惊起一群正在觅食的麻雀。仍觉不解气,又重重补上几脚,踹哪个部位了也没太注意。 邱世延起先还慌张乱躲,几脚补过,便只有捂着腹部蜷缩起来的份儿。 此时正对着这条穷巷的粤扬楼二楼的一个雅间的窗口,邱仁善惊怖地看着这一切,手里的酒杯几乎捏碎,震骇之余心惊如兔,侧过头留神着景明的脸色。 “逆子,他竟敢!他竟敢!” 雅间听不到下面的对话,巷子里的一切落在窗前两人眼中,便成了陈良玉被邱世延尾随慌张逃跑,却不小心入了穷巷,邱世延上前调戏,陈良玉惊惶失措地躲避,见实在躲不过去于是出手防卫。 景明当即发飙:“邱大人好家风啊,令公子竟光天化日调戏我家小姐,我看这屯田之事也不必谈了,就此作罢。” 邱仁善脸色发青,拉下老脸一个劲赔礼道歉。 太子要改行税制,推新税法,必得重新丈量全国土地,像他们这些“有灰产”的人家,自是各显神通,求门路寻庇护的。景明找上门时他自是大喜过望,若能搭上宣平侯府,哪怕只是搭上景明背后的陈麟君,便也不用焦头烂额了。 景明提及他家小姐那日在庸安府对侍郎大人多有得罪,请他担待。邱仁善当然听出他意有所指,只说那日陈良玉身上挂了宣平侯的鱼符,便也知道这女子是家里娇养的,又有陛下赐字、封官,得是个能闹翻了天的性子,此事她既插了手,不顺遂了她意只怕还会再生诸多事端,为一房女眷跟宣平侯府结梁子,是划不来的。于是邱仁善当即表示会好好安顿周培,送她去庄子里或是山上庙庵,是去是留皆由她自己做主。 话既这么说了,邱仁善便想探探口风,陈麟君与太子走得近,或许会知道些旁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主菜好酒将要上桌,便隔窗目睹了方才尾随那一幕。 陈良玉又揪着领子将人从地上拎起来,咣咣几拳挥到脸上,邱世延本就不规则的脸被砸得变了形,捂着小腹蜷缩在地上呕血,血水里和着两颗形状如牙齿的东西。 人被逼至墙角,陈良玉立身,道:“今日小惩大诫给你长个记性,若手脚再不干净,我保证让你死得悄无声息。” 邱世延三九天疼出了满头大汗,抹去下巴上的血流:“你敢,我爹是朝廷三品大员,你敢杀我,我爹一定让你偿命。” 金属的摩擦声传入耳中,邱世延抬首,见陈良玉手握一柄短刀,利刃萧萧,眨眼间寒刃已贴在他喉咙处。 “笑话。”她笑得轻蔑鄙弃,“自我从马蹄谷底的尸山下爬出来的那天起,这世间的许多规矩,我便是不必再守的。今日我这刀割断你的脖子,挨顿骂也就揭过去了,再不济吃顿板子,丢了功名爵禄,又能如何?就算我哪天真的犯下死罪,只要不是刀悬天子颈侧,也会有御史朝官上书陈情,念在我昔日军功的份儿上留我一命。即便是你老子邱仁善,我说杀便也杀得,你这条烂命算得了什么?” 邱世延再啐一口血水,渗入残雪中染了一片红,浑身瘫软,唯有嘴硬:“你们陈家虽然眼下势大,可也张狂不了太久,你少得意,爷我等着你被充了官妓去捧你的场。” 陈良玉手指稍动,刀刃瞬间划开表皮,殷出血丝。 此一瞬,邱世延瞳孔已然发散。 陈良玉阴恻恻道:“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才有命从北境回来上庸的吗?你知道,这把刀下,摘了多少颗像你这样肉体凡胎的头颅吗?” 她长相本就带着几分疏离冷淡,鼻梁高挺,眼尾上扬,一旦面无表情就看起来极其不好惹。 漫天的风雪与手中的利刃巧妙地与她本身的气场融合,杀伐果断的女将形象浑然自成。 被家族势力保护得很好的纨绔哪里见过真刀真枪的架势。邱世延已吓破了胆。 景明怕她一冲动真的下了杀手,急忙夺了邱仁善手中的玲珑杯,两指夹着用内力送了出去。 酒杯碎在墙上,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墙下的二人同时抬头往窗口这边看,景明早已眼疾手快地落下了窗子。 邱世延趁陈良玉一愣神的工夫拔腿就跑,捂着那条残破的手臂跌跌撞撞冲出了巷子。 景明无心再逗留,取了横架上搭着的氅衣,靴子一蹬就要走:“邱大人,今日之事你我最好烂在肚子里,当作无事发生,令公子那边大人也得封了口,大人知道,若此事宣扬出去,我家小姐清誉受损,皇上和侯爷还留不留令公子的命可就不好说了。” 邱仁善踟蹰道:“景大人,那您……” “邱大人不必担心我的口风,我顾着我家小姐声誉,不会对外说半个字。” 邱仁善如蒙大赦,当下感恩戴德道:“景大人说得是,多谢景大人体谅老夫,这个竖子老夫定会严加管教,把他禁在家中不让他再出门,景大人慢走。景大人,这屯田之事……” 景明开门,踏了出去:“再议。” 陈良玉收刀入鞘,心下责怪景明不该丢那个杯子过来,她有分寸,怎么可能在皇城脚下杀人? 本想着下剂猛药,从根儿上剜了那膏腴子弟的色心,这下也不知道恫吓到位了没有。 陈良玉往回走着,却听到头顶一阵呵呵乱笑。仰头看,直呼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活该倒霉。 ——张嘉陵 害群的马搅屎的棍在同一天之内都被她遇上了。 张嘉陵从一处小宅二楼过道的矮墙上趴出半个脑袋,身旁有佳人相伴,“陈良玉,你怎么还钓鱼执法呢?” 张嘉陵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奇闻早已被编入鬼神怪谈,为人津津乐道,饶是她不怎么感兴趣,那些荒唐事还是有意无意进了耳朵。张府重家教,未娶妻之前不准纳妾,只是醒来后这短短几日,他却一口气在外养了三个貌美如花的外室,张殿成气得差点蹬腿儿西去,逢人便说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陈良玉睨视墙上闲人,道:“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我一直在啊,从你那样那样我就在了。”他学着陈良玉搔首弄姿倚在石狮子上对邱世延招手的样子,身段妖娆,眼神迷离,比花楼的姑娘们还要入木三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陈良玉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扯了扯嘴角。容色正巧落在张嘉陵眼底。 “哎,你什么表情啊?你不会把我当成和他是一种人了吧?”张嘉陵急了,“陈良玉你站住你别走,这事得说清楚,我跟他可不是一类人,我虽然娶得多,但她们都是自愿跟我的,我是下了聘的,要钱给钱要宅子买宅子,我不干强抢民女的事儿,你别把我跟那种傻(哔)相提并论,你听见没啊,喂!” 陈良玉挥一挥衣袖,没听进去一个字,转身遇上来寻她的景明。 景明是陈麟君麾下副将,一年两次跟随陈麟君回庸都述职,在朝中混了个熟脸,大小官员跟前儿说得上话。 她道:“景明,怎么样?” 景明摆了摆手,“天衣无缝。” 说的是她费心学来的一身戏。 短刀还握着,陈良玉抱胸与景明并排走,“邱仁善六科入仕,擢至三品侍郎,当知锦绣仕途非得由修身齐家铺路,怎的就养出这么个辱门败户的公子?” 景明有些另眼,道:“你还知道这些?” “本是不知道的,可家里不是住着位知道的么?”家中放着谢文珺这么个谋士智囊,她便不吝请教,“当今天子最崇世风习尚,邱世延这番做派,他老子这官途做到侍郎位也到头了。邱仁善再不关上门修饬邱世延那厮品行,由着后嗣为非作歹,万千世界,总会有人代他行严父之责。”短刀鞘在掌心飞转,打落了屋檐簌落的雪屑,“旁人出手,可没个轻重。” ‘旁人’眼下自然是指代她自己。 景明道:“我还忧你当真要取那厮性命,如何与少帅交代都想好了。” 转过巷角,不再有墙檐边坍塌碎地的积雪。陈良玉跺了跺脚,“可得瞒下,叫大哥知晓了必得小事化大,多心费神。” 景明点头认可,转头一瞧,脸瞬间扭曲得像是吃了苦瓜:“恐怕,瞒不下了,少帅已经知道了。” 陈良玉顺着景明瞳仁的倒影看过去,陈麟君绷着脸,轩昂的身姿拦路虎一般站在那里。 哦豁!完了。 陈麟君踏着积雪走来,走得太急靴尖踢飞一圈白雪,“景明,自己去领二十军鞭。” 景明默然,道:“是,少帅。” 宣罢对景明的处置,陈麟君侧目看向陈良玉,“仗势欺人回来了?严伯怎么教你的,凡能谋者不诉诸武力,武力可能解决问题?” 陈良玉收了指尖转圜的刀,将刚记下的新词语活灵活用,“武力虽解决不了问题,但武力能解决傻.逼。” 古时与现代文明虽然词句意蕴不尽然相通,不过总归有相似之处。陈良玉不通解这一语汇的要义,但听得出那不是个好词句儿,且与邱世延此人莫名适配。 “……”陈麟君惊了半晌,头顶仿佛有惊雷劈过,呆若木鸡。醒神后震怒:“如此粗俗的言语你从哪里学来的?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陈良玉朝身后墙上指了指。 ‘不三不四的人’瞧热闹的脸盘子还向外探着。 张嘉陵被陈麟君犀利的眼神盯上,呲着的牙即刻收了回去,冲陈麟君尴尬一笑,遁逃了。 陈麟君再不想多言,严声道:“回家祠堂里跪着,晚饭不许吃。还有,不准给景明送药。” “哦。” 陈良玉和景明垂手低头,准备各自受罚去。 走了十来步陈良玉留意到在刚才陈麟君站着的地方雪面上似有人摔倒拖拽出的痕迹,裸露出青石地面,紧跟着一连串凌乱的脚印。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滑倒摔出来的。 运气背的人各有各的背法,譬如被抓包的她和景明,又譬如那位摔倒在雪地里的不知名仁兄。 13、书院 是夜,月明星稀,风灯映雪照得侯府格外亮。 宣平侯府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陈麟君的居处轻手轻脚地奔波。 绕过陈麟君院中边厢,黑影最后搜罗一眼四周,确定没人看到她,静悄悄闪进了一间燃着灯的房间。 “景明,我来给你送药了。”陈良玉小声唤着。 关上房门,四只眼睛的目光齐刷刷向她射过来,两只冷峻,两只同情。 景明趴卧在榻上,陈麟君正坐在景明睡榻旁一把交椅上,言笑不苟地看着她做贼似的猫进来。景明悲悯的表情好像在说:小姐,你今晚收拾铺盖去祠堂过夜吧。 陈良玉很识时务地低下头:“大哥我错了。” 陈麟君长腿一勾,给她勾了把椅子过去:“知道我为何生你这么大气吗?” 陈良玉自知做错了事,哪敢坐,于是很自觉地站着回话:“知道,我不该因为自己心中有气便武力殴打他人。” 陈麟君重敲了两下景明身下榻沿,骨节磕得‘砰砰’作响,气吁道:“说不到门道上去!那种败类打他一顿便打了,你本就是军营长大,跟人生出摩擦动了几下拳脚也不是多大个事儿,偏要自作聪明让景明私下会见邱仁善,北境大军裁撤在即,景明这时候去私会朝臣,咱们家便有了结党之嫌!” 转头训斥景明,“她胡闹你也跟着,一起犯浑,不知轻重!” 景明面有愧色,起身告罪,扯动了鞭伤,里衣又染就一片红。 陈麟君是真的动了气,不拦阻,任景明拖着刚受了刑的身子跪在榻上。 “良玉没回过庸都,不明朗庸都与北境的牵制羁绊,你也不懂?他邱仁善如何管教家中儿郎事小,朝廷疑心侯府与北境勾结朋党固权事大!” 景明弯着腰,不敢直肩,又或是因着鞭伤灼疼直不起来。 陈麟君斥了他好一顿,又转回陈良玉身上,“邱仁善看似无倚仗,实则背后有宫里的贤妃娘娘,贤妃是慎王生母,你前段日子要皇上赐婚那档子事儿,再添今日之事,种种迹象,皇上与东宫若多心起来,疑我们家是要支持慎王,你可辩解得清楚?” 陈麟君将得失利害撂了一通,火气也消了,“药留下,回去睡觉吧!庸都不是北境,说话做事要多周全些,今日之事若再发生,军法惩戒!” 陈良玉道:“是,大哥。” 景明道:“是,少帅!” 陈良玉将手中的小玉罐子放在景明榻沿上,脚底抹油,来到廊檐下深吸了一口气。 “小姐,小姐。” 陈良玉左看右看找不见人。 “小姐,我在这儿呢。”栏栅下伸出一个四方脑袋,嘿嘿一笑,“景明死了吗?” “没死。” “没死就好。” 景和与景明同为陈麟君的左右臂膀。景和一身武夫蛮力,头脑心性简单,只晓得听令行事,对人的要求是活着便好。 陈良玉越琢磨越不对劲,大哥怎么那么巧逮到她和景明?她咕叨着:“大哥为何偏就恰巧去了那地儿呢?” 景和摇着脑袋转身就要走:“不知道,不是我说的。” 陈良玉一个轻步跳到廊下的长凳上,一把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揪回来:“我就知道!又告我状,景和,你找打是不是?” 景和狂摇脑袋,甩得脸上两边的肉跟着有节奏地抖动:“我没有,没有告状,是少帅他问我,问我你和景明去哪了。” 陈良玉咬牙切齿:“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吗?” 景和缩着脖子,“少帅哪有那么好糊弄,小姐你知道的,我笨,对少帅说谎肯定会被看出来。而且,实话实说挨罚的是你和景明,那我要是对少帅隐瞒不报,挨罚的可就是我了。” 陈良玉‘呵’一声,给他脑门上印了一记脑瓜嘣:“你还挺会明哲保身,我看你一点都不笨。” 景和揉着脑门,道:“小姐看你说的,我只是脑子笨,我又不傻。” 陈良玉就着长凳坐下,斜倚着栏杆,手臂随意地往后一搭,跷起了二郎腿,“大哥什么时候去的?” “跟你俩前后脚吧。” 陈良玉捋了下时间,道:“那这么说大哥没打算拦我啊。” 景和道:“是没打算拦,少帅在楼上全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景明扔了杯子过去,我和少帅就下楼了,正巧碰上那兔崽子连滚带爬地跑出来。” “然后呢?” “然后少帅踹了那孙子一脚,也没别的了。不过少帅的脚力,这一脚我看得够呛。” 难怪地上有那么大一个雪坑。 陈良玉想了想,道:“那不对啊,我和景明出来怎么没看见你?” “我怕被你俩发现是我跟少帅泄的密,就先跑了。”景和咧嘴憨笑。 *** 关雎楼后门廊通宣平侯府的藏书阁,阁前凿池,阁内置四口大水缸,蓄水克火。 兴建藏书阁的匠人大约很喜欢牛鬼蛇神,阁中构造,木架旋绕通顶,分置六层,乍一看,活像戏文中锁妖缚魔的浮屠塔。 鬼森森的。 藏书阁书卷琳琅,阁中不乏珍奇孤本,等闲不得入内。谢文珺攀梯上夹道间,玉指一勾,从书林中勾了一卷册到掌心,封面上书写着“纵横”二字,翻卷看,却是全页的空白,掉了一张折了几折的纸出来。 谢文珺捡起来徐徐展开来看,却是一张图纸,其上画着一处类似国子监的地方。 “这是哪里?”她问。 陈良玉接过去瞧了一眼,那是她以前瞎画的书院地形图。 “书院。”陈良玉答。 “哪里的书院?我竟没听闻过。” 民间虽有可以读书识字的地方,大体上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民塾,找个院子里摆上几张板凳就成了学塾,先生随便教教,学生也散漫,来不来上课都随心情,能称得上正经读书的地方只有朝廷的国子监和苍南的翰弘书院,除了这两处外,还有别的地方有这么一座气派的书院么? “是一座女子书院。”陈良玉将那纸又沿着折痕轻轻折起来,夹在那本空白书中放好,“还未建,公主自然没听说过。” 谢文珺听到‘女子书院’眼眸一亮,又拿来那图纸仔细端量,默默看了半晌,才又将那张纸折好放归原处,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那本无字书吸引走了,“这本书为何无字?是贺侯爷留下的那本吗?” 陈良玉跃上高处,屈单腿倚着高阁坐,一本古籍就腿铺开,朝下瞥了一眼。 底下那位看着薄弱疲软,却是个倔性子,任凭陈良玉使出了军营操练新兵的手段对待她,也能面不改色、规行矩步地做到极限内最佳。 几许时日挨过,虽说没那根骨,却也是有模有样的。 陈良玉得了为人师的意趣,愈发苛暴。许是猎奇心作祟,她想看看这身娇玉贵的江宁公主究竟能承受到何种程度。逐日下来,谢文珺熬得没了脾气,趁陈良玉暂离的片刻时候偷偷找闲。被窥见后,终是服了软,讨了一天休憩。 谢文珺肢体酸痛,一本无字的轻薄册子也要双手托着。 陈良玉唇线稍向上勾了勾,想笑,却忍下了。先是回答了她后一个问题,“是我外祖留下的那本”又解释书中为何无字,“障目用的,真卷不在纸上。” 《纵横》正是贺氏六卷前三册。宣元年初始,陈远清便是凭纵横三卷出征退敌,一路大捷,鲜有败绩。 谢文珺捏揉着肩头,仰头望高阁,“那真卷在哪里?” 楼宇巍峨,如同置身岩壑,人身渺小,清冷的音色盘着石椽子绕梁,空谷回响 陈良玉屈指点了点太阳穴,“这里。习贺氏兵法者,需逐字逐句烂熟于心,不管传教于谁人都从不落笔,民间传习那些卷册,皆是街头骗子坑蒙拐骗用的。” 谢文珺思忖片刻,道:“若无实录,最后一个学到贺氏兵法的若还未有传承便不幸殒身,兵法不就跟着一起失传了?” “也有例外,若人到暮年时日无多,又恰好遇到堪承继衣钵的后生,便会誊写相赠,叫人背熟了自己琢磨去,但背熟之后要烧掉。” 说起失传,陈良玉确实有些惋惜,“贺氏兵法本有六卷,纵横只是前三卷,后三卷曰阴阳术,与百诡道一起,已经亡匿于世了。” 大凜军神贺年恭坐化于山林,当年贺年恭座下的四大弟子,也只剩陈远清和严百丈二人。 身负阴阳三卷的鬼头刀林鉴书在拥立宣元帝登基后,不知何故忽而叛逃,领三百精甲出走,从此杳无踪迹。飞虻矢江伯瑾匿世更早,风闻在应通年间五王之乱时被乱刀砍死了,百诡道再无传人,便也就此消泯。 唯存于世的,只余陈远清的纵横三卷与严百丈的中正术。 “那还真是挺令人惋惜的”谢文珺将白册放归原处,果真在邻处看到了‘百诡’封皮,内页同样无字,“阿漓,你学的是什么?” “纵横,中正。” 她受业于父亲和严伯,单拎出哪一目她都学得很好,但却始终不得融会贯通的要领,两方术业如同两条交汇但不相容的河流,泾是泾,渭是渭,浊清分明。 或许当年她外祖父贺年恭也是因发现了其中玄理,才将四方术业分授四人,彼此不通其专术。 谢文珺唇间呼出冷气,“三千残部退十万敌兵,便是凭此吗?”朝上晃了晃白页纸张。 陈良玉登时攥紧了手上的古籍书页,凭空捏出几道褶出来。 藏书阁夏不置冰,冬不生炭,是为防书籍生了潮气抑或走水。隆冬季节,阁中干寒,冷气激得人直打寒战。 她周遭的空气像是凝固了,良久,才道:“不全是。” 耳畔又响起箭镞擦过沙石的冷簌声,温热的喉间血溅到脸上,熊熊烈火将人心底的生机燃成灰烬,湮没哀嚎。 浓烟积在天边,铺天盖地,裹挟着绝望蔓延。 击铜缶鸣金之声是大胜的号角,可她站在惨白的月光下,辨不清脚下堆着的是敌军还是我部的尸首。 肃州定北城大营的守军,几乎片甲未还。 残兵撤往祁连道时无暇收敛已阵亡战友的尸骸,只能任由他们像被屠宰的牲口般窘赧地留在城头巷尾。军旗再插上定北城墙时,北雍的铁蹄已将他们践踏得不成样子,钢刃撕破肉身,最后的体面也不曾保全。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绝非妄语! 战争煞尾终结时,所有的残酷、杀戮与血腥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变成了一个个跌宕而精彩的奇篇佳话。 而战争造就的英雄,譬如陈良玉,便是那件华丽的外衣。 它隐匿战争的真相,降解人们的恐惧,沸腾儿郎热血,叫人在下次以血肉之躯冲锋陷阵时勇而无畏,跃跃欲试,希冀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英雄’。 “我选好了。” 空灵的声音将她从混沌的血沼里拖回现实。谢文珺正抱着几本古书下了梯,等在下面。 恍惚一瞬,她才忆起自己是陪同江宁公主来书阁择几本书解闷儿。思虑到藏书阁冷冽,便答应借了自己的书房给她用。 陈良玉合了书页,脚尖点地,从高处腾跃而下。 14、族亲 暮色渐浓,入夜起了薄雾。 陈良玉叫人又添了两盏灯,灯影映出壁上粗弓轮廓。说是书房,笼统也就十几本兵书,到处陈列着兰锜弩架。 时至宵禁,上庸长街短巷寂静了下来,嘈杂的人声落入宣平侯府前庭,少顷,后院也跟着忙活起来。 忙乱惊动了良苑书房。陈良玉拱手向谢文珺行了退礼,出门探看。 越往前庭走喧嚣越甚。 近处看,正堂前方的青砖阔路上聚着一群绫罗乡绅,样貌有几分熟悉,却不认得。细辨,为首的胖壮肥肠的二人竟与陈远清样貌上有神似之处。 一衣绣金线腰佩银的中年男子哈着腰,对陈远清贺氏夫妇与陈麟君关怀贴己,一口一个“兄长”“长嫂”“贤侄”亲昵地叫着。 陈良玉登时反应过来这群人是谁。 想来是她那群被发配苍南郡的断联了十几年的族亲叔伯罢。 乌泱泱的,老少皆有。 她可不想被一拨儿生面孔拽过去拍肩摸手,再套上假面逢迎客套。一刻也待不住,趁着有雾色掩蔽未被人发觉,她轻声履步地往后退。 人群正中,一素衣老者好整以暇地坐着,身老眼却不盲,烟着嗓子冲她道:“是良玉罢?” 众人的焦点一下变了,喧哗静默片刻,几位花红柳绿的妇人堆着笑扭臀小跑着过来,阿谀了几句奉承话。 两个中年男子也围了上来,还叫人托上来好几方锦匣,只看匣身,便知内置之物贵重。 金衣银带那人道:“听闻贤侄女行将主馈东宫,托你几位婶子嘱咐,带了副头面来,区区薄礼,还望贤侄女勿要嫌弃,勿要推辞。” 匣开,里头金光刺眼,竟是副足金镶珠的头冠,凤为纹样,红蓝宝石便嵌了不下百颗,华贵万分。更有珠玉坠子、耳饰,皆是上等宝物。 陈远清脸色大变,怒而扬手将那凤冠打落,头冠‘哐当’坠落,将青砖石面砸出了痕。蓦地呵斥道:“小女婚事未定,勿要信口狂言!私铸凤冠,你是何居心?” 那人惊得手一抖,“是是是,未定,未定。圣旨还未下呢!”说罢刹那跪倒,立时痛哭起来,“求兄长,贤侄女救命啊!” 陈麟君一把扯开她,挡在身后,“叔父,小妹女流人家,哪里懂朝中事?再要紧的事,也请叔父先起来与父亲正堂里谈罢。” 左言右劝,才将人劝了起来。 陈良玉费劲挣脱女人们的围堵,与陈麟君站在一处。 素衣老者见着那冠也生了恼,张口便骂:“你带这劳什子做甚?败事有余的竖子!”又和颜悦色地对陈远清道:“崇明,陈家对不住你们这一房,昔日做主将你与云周逐出门的是老朽,老朽这把老骨头今日上门,就是要凭你处置!可苍南陈家府中众人,算上姻亲裙带三四千口人,你不能坐视不理啊!他们可都与你血脉连枝,那是亲兄弟亲伯侄呐!” 陈良玉问大哥:“表的吧,爹不是祖父的独子吗?” 陈麟君道:“你怎么论的亲?堂的。” 陈良玉斜倚廊柱,道:“太子推行新税制,对民间减税三年,令战后生民休养生息,可国力不济,进退维谷。对准苍南开刀,不就为了填补户部的烂帐,找补下三年削减的赋银,散财保命便是,该不是事到如今还舍不得金银细软?” 话音不大,却被耳尖的胖乡绅听了去,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带了带了,金银锭子,银票,丝绸茶叶,珠宝玛瑙,兽皮,整二十车,走水路的五六十条船也已入港,三五日便到。”说着又抹起泪,“兄长,长嫂,咱们家产业皆已变卖了,这么些年积攒的家底愿悉数上缴国库,解国之危急,只求兄长救救陈家的后嗣小辈们!” 陈远清听胖乡绅说带来的财帛数量之巨能平国账,愁容未散,反而更浓。嘴唇颤抖,道:“你们,你们迁到苍南竟也不好生过日子,如此巨资,是搜刮了多少民财?想是苍南田头的草,山上的石头,都叫你们薅干挖净了?” 廊下兄妹二人也大吃一惊。 二十车五六十船的家底,凭一家之财力可填补凜朝数年亏空,这是何等巨富? 这哪里是什么乡绅,合该是豪绅豪强才对! 陈良玉隐约觉出事情不太对,似乎已经超出了“钱帛”的范畴。 太子真正要动的是苍南姚家,也就是德妃与工部尚书姚崇山的本家,何故陈氏要散尽家财却也险能保全族中子弟?又何至于族老年过耄耋还要拉下脸来,亲自带着族中子弟跋山涉水,来上庸城向被他逐出家门的同宗乞援? 这一起人言辞中亦有捆绑纠缠之意,想将苍南陈氏的兴亡荣辱与上庸宣平侯府牢牢捆缚,出言诟道:“我爹娘驻守北境,这么些年也未与诸位有过来往,既已除籍分家,叔公这句‘咱们家’,我爹可攀不起!” 这一顿说道,众人哑口,齐齐止了哭泣哀求,面面相觑。 率先看到陈良玉的那位族老对陈远清道:“崇明,长者议事,家中女眷旁听便罢,怎可这般没规矩?叫她退下。” 俨然是命令的口气。 陈麟君面色也已绷到极点,却不好发作。 他是侯府的门面,是将来要承袭侯府爵位的嫡长子,言行皆影射着陈远清与宣平侯府的品貌德行,处世极重场面上的周全和气。 然则,他向旁边递去一个眼神:小妹! 陈良玉神色淡淡,言辞却犀利如刀割:“我敬你是老者,更难听的话便不说了。你瞧清楚了,你脚下这片土地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庸都,是宣平侯府,你一介庶民,拜谒侯爵不执大礼便罢,还想在我家以族中长老自持,倚老卖老。今日上庸已宵禁,明日一早,还请诸位离开,本府恕不招待。” 族老苍颜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庭院中男女老少被她一番说辞唬住,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管你们远道而来是要与我爹娘商议何事,但请诸位时刻谨记,苍南陈氏,与上庸宣平侯陈氏,是两码事儿。若有那居心叵测的人,捅了大娄子,补不上了,便想硬缠上来玉石俱焚,侯府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为首二人头脑灵快,迅即惊悟这是惹了主家的忌讳,调和劝说道:“贤侄女勿恼,叔公代族老向你赔不是,贤侄女别忙着赶客。” 耷拉下脸央求陈麟君:“麟君贤侄,要是为着我们自己,也就不来了,哪有那个脸面再来求人呢?这不是为着族中你那些姊妹兄弟们,实在是不能看着他们遭难呐!哪怕倾尽家财,也得为他们讨一条活路!” 雾气湿重,浸染着风也阴冷潮湿,朦朦胧胧看不清庭院中的面孔。 风寒露重,陈远清犯了咳疾。 陈良玉大跨步奔过去抚背顺气,“爹,天寒,进屋去罢。” 陈远清咳平,平声对着庭院旷地道:“我家没那腐烂糟朽的一套规矩,麟君能做什么听什么议什么,良玉便能做什么听什么议什么。” 众人称是,跟在陈远清后头如羊群回圈般拥进正堂。 族老拄着杖,由人搀着黑脸走在人群最后,没有所承望的一呼百应。生死关头,什么尊卑人伦也顾不上,他摆出的架子没人买账。 陈良玉没再跟进去。 浩浩荡荡一群人,七嘴八舌,也说不明白个所以然,她想起雷雨那日谢文珺跟她说过的话。 “宣平侯既不再回北境,朝中之事便最好也不要管了。” “我不是为了替太子哥哥敲打宣平侯。” 良苑书房的光比别处要透亮些,隐在大雾四起中迷濛,似是镀上一层柔光。 谢文珺仍坐在书案一侧,捧着傍黑儿时分陈良玉陪同她去书阁挑的藏书盎然地泛读。 陈良玉推门而入,那玉立的身影掀起纤长浓密的睫毛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不等她张口,便问:“是苍南郡来人了吗?” 陈良玉点头,道:“是。” 谢文珺放下书卷,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道:“我告诉过你,苍南的事,宣平侯最好不要插手。” 放任不管,尚能独善其身,一旦牵扯其中,非但救不了他人,反而会使侯府泥沼深陷。 “太子殿下手里掌握着什么?”陈良玉道:“我换句话问,除了钱太子殿下还想要什么?是姚家,还是侯府,又或是北境?再或,都要?” “你救不了他们,”谢文珺轻声叹息,道:“很抱歉,你问的这些我无可奉告。” “我没想救。” 风起,挤过门窗隙间钻进书房,烛火跳跃着蹿高斜低。 灯下一片黑影。 新税法试行,找钱只是捎带着的,背后欲阻挠新税法推行的大有人在,稍有不慎,新制便会胎死腹中,无法推行下去。欲改旧制,非得有铁血手腕。 书案后玉雪冰肌的少女恬然坐在烛光与影中,没有正面答陈良玉的话,“苍南姚家和陈氏盘根错节,谁为主干,谁为爪牙说得清楚么?民生干系重大,少不了要先杀几只儆猴的鸡。” 这一席模棱两可的话,陈良玉却清楚地将要害摘了出来。 姚家与陈氏,已是日暮蜉蝣了。 庸都城外,泥泽荒野中,草鞋纷沓踩过没足踝的积雪,鬼影婆娑。 褴衣敝屣迟缓蜗行,对沿途倒毙在风雪饥寒中的同类麻木不仁。 是黄皮寡瘦的逃难人。 与二十车和五六十船的金银财宝一起奔赴上庸的,还有苍南郡的成千上万的难民。 “而今你不妨想一想,怎样才不会牵连到宣平侯府,又或者,如何将他们的命为己所用。若他们流的血能为你铺路,也不算枉死。” 光暗交叠明灭中,谢文珺从始至终连口吻与就坐的姿势都没变。 千万口人命过眼,她率先想到的,是可以利用这些人的命谋取什么。 陈良玉早知她不是什么心善的玉面菩萨,却又一次大受震骇。身在局中,却拨云散雾,任樯橹灰飞烟灭,自岿然不动。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 她生于皇家,是天生的帝王者。 15、宫宴 聒耳至深夜,几室客卧的灯火都暗了,陈远清书房却燃起了明灯,彻夜未熄。 严百丈身后跟着一菜色少年,衣衫单薄。 少年怯生生地打量气派的楼宇与眼前自称是他爹的俊迈侯爷,想靠近炭盆一些取暖,又被气场雄风慑着不敢挪动脚步。 上下牙磕碰发出声响,还是贺氏来了,才发觉那孩子嘴唇已冻得青紫了。看他身量细小,便叫人从陈良玉那些不辨雌雄的衣装里取了身冬衣来,且先穿着。 严百丈哀恸道:“我跟着线索一路查一路找,找到苍南,却不想苍南竟是白骨露于野的光景,还活着的人人都逃难去了。又循着难民的踪迹往回找,追到上庸城外的衍支山脚下,才将二公子找着。” 贺氏听他们二人正谈商谈要事,带离那少年进了次府安置。 严百丈往陈氏众人安歇的方位凝望须臾,眉宇间透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侯爷,苍南这次,恐怕……” 陈远清仰头闭目,一片怆痛神色。 “陈氏族人,”严百丈注视着陈远清,“侯爷早做决断!” 陈远清养了会儿神,再睁眼炯目明亮,立掌拍案,竟在案上落下了掌印,“活有余罪,死有余辜!” 旦日,浓积一夜的霜雾被晨曦分割成一片片壮观的光束。陈良玉散了朝,去十六卫衙门布了差便往家赶。 已是年尾了,宫里赐年夜宴,京官皆修仪赶赴,太子早早遣东宫仪仗来将谢文珺接去了宫里。 这个年,过不太平。 陈良玉打马纵街回到宣平侯府,恍觉怪异。找寻一圈,见久闭的次子府门竟敞着。入门察看,一生面少年独坐院中,穿着她的长袍, 她立时冷了面。 “你是什么人?为何穿着我的衣裳?” 昨日夜半母亲突然叫人来良苑拿衣服,特意叮嘱要她没上过身的新衣裳,她还道有什么急用,却套在了外男身上。 “你的……衣裳?”少年一怔,低头打量长袍,再看陈良玉,眼前人虽束着高马尾,简单绾了一枚玉色发扣,英气十足,却分明是个俏丽的女儿家。 陈良玉当是昨日苍南来的那拨儿人里的谁,“脱了。” 少年脸涨得几乎喋血,按着陈良玉的要求手忙脚乱地去解衣扣。 她正待外男穿过的衣衫脱掉拿去烧了,却听身后一道风雷霹雳。 “不得对你二哥无礼!” 陈良玉虎躯一震,方才气焰嚣张,说一不二,这会儿却如见了秃鹫的雀子,立时怂了气焰。 “严伯。”她见了礼,一旁候着。 严百丈与陈麟君登门而入,身后跟着丫鬟小卒,抱着家什就开始张罗。 什么情况! 陈良玉有一瞬的晕头转向,又好奇起那解了衣襟两颗扣子的少年,二哥?谁的二哥?哪来的二哥?不曾听闻爹娘有遗落沧海的次子啊。 那少年低着头,唯唯诺诺。手停在寒风中,满是皲裂冻疮。 用面黄肌瘦形容犹有余力,瘦骨嶙峋还差不多。她穿尚且合体的长袍在那少年身上竟有些松垮,灌了半袍风。 这体格,哪有半分将门儿女的气魄? “叫人!”严伯又对她发了话。 陈良玉在还没搞清楚状况前,被强按着头,打揖向人行了一个礼:“二……哥。” “去做你的事,这里不用你。” 就这样在自己家被下了逐客令。 陈良玉靠在直廊胡思乱想,实在没法把那少年与自己的血亲想到一头。 良久,等来陈麟君,才释了疑。 却原来是陈远清年轻时的风流债,花楼赎了一个刚被卖来的良家姐儿,没过府,在外头养着。夺嫡时上庸大乱,那外室怀着肚子随流民走失了,其后生下孩子便香消玉殒,孩子叫人抱走不知所踪。 贺氏可怜此子,一经寻回便认了他,名册上记侯府嫡次子。 人找回的突然,陈远清夫妇与严百丈也有些措手不及。其实只是未有奢盼,十几年来,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找了多少次,均无功而返。 怎么找呢?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只怕是见面也不识。 北境战事休止,严百丈抽了身,坚决自己出马,竟真的将人给带了回来。当真猝不及防,连件冬衣也未赶得及制,贺氏一早上街置办了,才给送来。 “爹怎就凭白多出一个外室子?我瞧着他眉眼不像爹,也不像你我。” 陈麟君道:“或许像他生母。” “好,且不论长得像不像,打出生也没人见过他,严伯怎好一口咬定他就是爹的骨肉?形销骨立,瘦的剩一副骨头,树上一蹲能跟猴儿认亲戚。” 陈麟君被她这半写实半赌气的形容呛了一下,摆正道:“君子背后不语人!我也并未见过那位姨娘,你若心存疑窦,便去找严伯问个究竟。” 陈良玉晃着修长紧实的小腿,靴底摩擦地面,龃龉道:“严伯说是,那便是罢。” 廊柱一侧漏出鞋边,只见方才那骨瘦如柴的少年抱着团布料,衣袍叠得整齐,“还……你的,衣裳。” 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儿的! “不用了。”犹似背后说人是非的小人叫当事人逮个正着,陈良玉看那人一副活不长了的可怜样儿心生几分恻隐,也无心再将衣裳讨回来,“本就是军衣,男儿也是能穿的。” 她再没脸停留,补了一句“这件我没穿过。”便匆匆走掉了。 申时,夜宴。 崇政殿诸席张了黄幔,置金器银筷,丹墀设席铺青幔,陈铜器。 内司监与礼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陈良玉跟着父兄乘驾赴宴,车驾停在太和门,王公大臣们已集聚在此侯宴,紫色与绯色的朝服翩跹磨踵,陈远清刚露头随即被人拉去垂询,不用说,定是离不开苍南的话头。 陈良玉与陈麟君则乘驾去了中和门,百官三五成群地谈诗论道。 陈良玉放眼望去,在这片属于男人的领地中,她如同一个‘异类’,与之格格不入。 她打破了男人们控制社会的绝对壁垒,突破了这一约定俗成、通贯古今的界限,但在壁垒与界限那岸的看来,如一具好身体生出腐肉脓疮。 有人排异,视她如血肉里的一根尖刺,莫说迎,恨不得将她剜出来,剔出去;有人漠然置之,静等着这一插曲闹剧结束,恢复往日的秩序。 但也许,她出现在这里只是壁垒坍塌的开始。 陈麟君拽着她艰难向前,想到一个稍微清静些的地方待着,眼看曙光就在眼前,陈麟君冷不丁撞了一个人。 “哎哟。” 那人显然是文臣,经不起陈麟君这么结实的一撞,脚一拐踉跄着退了几步。 陈麟君忙丢开陈良玉伸手去扶那人,被带着往前小跑两步半才稳住脚跟。 “这位兄台,实在抱歉。” 那人立稳身子,抬头,是一个清秀书生长相的人,服青色官袍,乍一看长得像谁。 陈麟君抬头相认,恰见熟人。青袍拱手执礼,道:“麟君,你不在那边候等,怎也来了中和门?” 为了方便礼官行秩序,层级不同的官爵在不同处候宴,位高者,自然是在太和门。 青袍乃左相荀岘之子,名唤荀书泰,今年秋闱登科,入户部主事。荀岘与陈远清不融洽,见面不识,子嗣却能聊到一处去,倾盖如故,关系甚好。 陈麟君回礼,“随同舍妹。” 荀书泰将陈麟君拉到人稀处,巡视一圈,压低声音道:“苍南民难已成肘腋之患,御史台的联名本子已经递上去了,今夜摆明了是对工部姚尚书和宣平侯府的刑讯问责,你还上赶着来做什么?风口浪尖上,该避则避!” 陈麟君负手,道:“既是问责,如何避得过去?” 荀书泰忍无可忍,道:“我视你为挚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甭不爱听,不爱听也得听着。族谱上无名,算得了什么一家子?苍南陈氏做的孽,哪关宣平侯府什么事?宣平侯被逐出祖籍,等闲皆道是宣平侯追随如今圣天子,与族人党异,实则呢?镇国公府先年的遭遇,你们家还要再历一遭吗?” 实则呢? 实则镇国公贺年恭功高震主,先帝惮之,佞臣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罗织构陷,镇国公府洗净了脖子,等着那满门抄斩的一纸诏书下来。 陈远清抬了一顶花轿上门,一纸庚帖将镇国公独女贺云周从生死门中换了出来。 已嫁女不在满门抄斩之列,陈氏族人却恐牵连己身,寻了个机会将陈远清支走,大婚之夜逼迫贺云周自裁。 幸陈老爷子警觉,赶去劝阻。 最终族里趁火打劫,将陈远清一房半数家财划归族里、侵吞瓜分之后,又除籍剔谱。 当年事情做得阴狠决绝,不留情面,如今却又来寻庇护,拖人下水。 “贺国公一代军神,最后落得那般下场,你当引以为鉴!”荀书泰苦口婆心,是有真情意的。他头向陈良玉偏了一下,“麟君,这一族血亲早已断了,勿要为着不相干的人,伤了真正的血亲。” 言外之意,要为陈良玉多思虑些。若不撇清宣平侯府,莫说皇太子妃之尊位,侯府遭难,她便是罪臣之女,届时或流放或充了官妓也说不准。 宫宴伊始,礼部堂官引群臣入席落座。 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却不曾有人注意到末席空了一位。 御史台的御史们扎堆坐,脸色丝毫没有年宴的喜庆,反倒是死了爹一般的阴沉死寂。 这帮文官疾世愤俗,针砭时弊,张口提笔便是痛骂,骂世风不古,骂当权者无道,时常与人争论个脸红脖子粗,更不要提宴上酒劲儿上来了。 宴中,盘点起户部年终结算,不出所料又是超支。 户部尚书苏察桑两鬓变白,眉头始终舒展不开。国库近些年亏空实在重,他一个为朝廷管银子的,每到年终宣元帝问起账,当是他一张老脸颜面扫地之时。 他撩袍跪拜,冲着天颜道:“陛下,国库一半的钱供给了前线,今年又大修衍支山行宫,预算超支在所难免,老臣谏议,太子殿下的新税且暂缓推行,明年征税加收一成,等难关过了,再推新政。” 太子“啪”地搁了酒樽,道:“这些年军费耗资巨大,已经加增了两成赋税,百姓哪家不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如今天下罢戟,不紧着休养生息,再加税,百姓还有活路吗?” 话及百姓,直接点了御史台的引线。 御史中丞江献堂带领众御史,直接在宫宴上对宣元帝施压。 “百姓过得确实苦!皇上,臣有一事奏,事关民情,不容刻缓。”江献堂双手托着联名奏疏,众御史跟着纷纷纭纭跪倒一大片。 这已是第三道御史台全体联名上奏的折子了,前两道模棱两可的批复显然惹怒了这筐爆竹,逼得他们不得不在年夜宴这样的场合犯天颜上疏。 一御史上前来,呈一叠更厚的奏本,痛斥道:“臣赵兴礼容禀!陈氏流徙至苍南郡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控制寺庙、钱庄放印侵占民田。据臣综计,陈氏吞没苍南郡旱田四万余亩,水田两万余亩,民财无以计数,从百姓那里聚敛来的钱财,再出借给百姓收取利息,百姓到期拿不出钱来付本结息,便只能拿屋舍、田地抵债。臣此番勘察,还发现,陈氏一族虽无官爵,却通过儿女姻亲的裙带关系,控制着州府、军队、盐铁、漕运、商号、钱庄、寺庙、米粮等军政民生,是苍南郡真正的掌权人。” “苍南郡难民与日俱增,百姓失其田者众,被迫卖儿鬻女,衣牛马之衣,与犬彘争食,眼下皇城外难民已然成灾,冻死骨不计其数!扁担两头箩筐,一头挑着一个孩子,陛下,那是您的子民!” 江献堂额头青筋暴凸,太阳穴搏动,近乎是用吼的。 “臣携御史台众御史,奏请将苍南郡守姚甫成、长史赵周清等一众地方官员革职查办!臣参奏工部尚书姚崇、宣平侯陈远清,纵族亲仗势搜刮民财,其罪当诛,请陛下,圣断!” 宫道走完,陈良玉将宫殿中通明的灯火远远甩在身后。 笙乐停了。 她翻身上马,一刻不停歇赶往十六卫衙门。 她晨起有交代,这会儿卫衙正堂前的空地上集结着兵士。腰环长刀,身披轻甲,长刀上系着的飘带猎猎翻飞。 多数人脸上竟是激奋的神情。 十六卫未得宣元帝重用,这些年在禁军手底下捡人不要的差事混日子,久而久之,竟成了禁军手下打杂跑腿儿的,夹着尾巴讨生活。 伏低做小也过不了安生日子,还要忧心十六卫哪天冷不防被裁撤了。 大家愤懑多时,早有不满。 眼见长刀铠甲都快生了锈,却有了大动作。 陈良玉布差时只道要二百卫兵申时末集结待令,大伙儿却等不及,早早便整装待发。憧憬着能一朝翻身,扬眉吐气! 疾驰的烈马在十六卫衙门口歇了脚,陈良玉风一般闯进来直奔兵械库。 “一会儿把府上给我围住了围紧了,一只耗子也不许放出去!” 兵士齐声高呼:“是!” 高观扭着胖腰身跟上去。 “统领,人召集齐了,今夜要去做什么?” 他咧着嘴,心道关系户自有关系户的好处,靠爹就靠爹吧,只要能给十六卫弄来正经差事就成。 “拿人。” “去哪拿人?拿什么人?” 陈良玉套上银装轻铠,也攥了把长刀佩上。 “宣平侯府,苍南逃犯。” “好嘞!”高观拍手应着,对外头全副武装的兵士呼喝:“去宣平侯府抓逃犯!” 庭前上空寒鸦飞过,众人从亢奋到惊诧,再到相顾失色。 高观也觉出不对,脑筋转个弯才想起,“宣平侯府不是你家吗?” 16、抗衡 日落西沉,冬日天暗得格外快,队伍点燃了火把。 火龙蜿蜒驱过长街,马蹄纷沓,开路小卒在队伍前喊着:“十六卫缉拿人犯,等闲避让!” 撞进冷风里前行,脸颊宛如刀割。缰绳在手中缠握,勒得手几乎没了知觉。 她不敢停歇片刻。 必须赶在东宫卫或禁军之前,将藏匿于宣平侯府的重犯缉拿,羁押! 血缘纽带,哪里是族谱上一道墨水划了名字便砍得断的? 文官喉穴之上,史官笔下,他们都姓陈,一脉同宗。除非黄土枯骨,否则便要世世代代荣辱相连。 苍南民情惨烈,爹与大哥身陷囹圄,罪人得经由宣平侯府的手送进狱中,才能洗清侯府包庇、同犯的罪名。 爹与大哥才能从宫里安然无恙地回家。 她不愿让爹娘与大哥背负残害族亲的骂名,所以她来背。史官会怎么写,后世会怎样评判,都让她一人承受也罢。 苍南一干人等被剥去了绫罗缎衣,摁着套上囚服锁成一排被卫兵驱赶着前行,面露惶色,送头面那胖豪绅疯了般拼命挣扎,又被兵士按了去。脸贴在地上,他还不住地嘶喊着:“长嫂,救命,来人,府兵呢,这里是宣平侯府,你们敢抓宣平侯府的人,长嫂,叫兄长救我啊!” 府兵见是自家小姐闯府拿人,一时也没了主意是拦或不拦。 动静惊动了贺氏,贺氏赶来,看见陈良玉铁面执刀,将一众族亲绑了去。 “漓儿,你这是……” 陈良玉抬起手,亮了令牌,“十六卫缉拿人犯,无关人等避让!”命令府兵:“送夫人回屋!” 高观拎着人衣领将胖豪绅拽起来,他即刻又扑倒在陈良玉脚下,“贤侄女,贤侄女我是你亲叔公啊,你不能,不能六亲不认啊你不能啊!长嫂,长嫂救命……” 陈良玉后退半步,抬手动了下手指,哭喊声便被提远了。 族老由两个小卒押着,念着是从头儿家里拿的人,年岁大,腿脚也不便,怕上了桎梏手上没个轻重,还未刑讯就给弄出个好歹来,便免了镣铐。 经由陈良玉面前时,族老恨恨地“哼”了一声,“冤孽啊!陈良玉,你残害宗亲,大逆不道!祖宗不开眼,家门不幸,我陈氏一族竟出了你这么个孽女!” “带走!” 太子借着苍南民难清肃官场,姚家首当其冲,工部尚书姚崇山及家中在朝子弟均革职收监,德妃废入冷宫。 捎带手德妃之子祺王也受了天子冷落,贬黜出庸都就藩去了。 年关刚过,东宫便派出巡查御史整饬各地的贪官污吏与豪绅。 一时间,酷吏遍起,杀得血流成河。 云开雾散,积压的厚云层风一吹撕出一片蓝空,汉白玉瓦当折射出金色光线。 陈良玉两手托黄铜镇尺,跪于祠堂外。 祠堂大门闭紧,闩得严严实实。一道木门,如铜墙铁壁一般,将门外席蒿待罪的人隔绝。 午时过晌,祠堂门“嘎吱”从里面打开。陈远清沾了一身的香火醇香,从阶上踏下来,走到陈良玉跪着的青砖前,驻足停下,注视着她手中握着的那条黄铜。 陈良玉将镇尺举过头顶,“爹,儿请责罚!” 案子办得急,陈良玉将躲进侯府的陈氏族人缉拿后,转头便撞上了同样来封府拿人的东宫卫,人送进天牢便即刻被提到了刑房。几人受不住拷打,当晚已咽了气。 陈氏留守苍南的五服宗亲四百余口也已下狱,主干人物囚车押着往庸都来了。 工部尚书姚崇山与姚家一众居官子弟是宫宴之上便被剥去禽袍乌纱,叫东宫卫架了出去。 陈远清掌北境四十万大军,东宫不敢擅动他与陈麟君父子,愤激的御史台直臣却不肯退让,长篇大论援古刺今,解袍脱帽相逼。 东宫卫尉荣隽快马长鞭奔至宫宴,于圣颜前启禀,陈氏逆族已由宣平侯府长女陈良玉率十六卫径自缉拿归案,御史台才哑了火。 陈远清从她手心拿走那根象征着惩戒的条状物,沉甸甸的,打在背上红肿三五日还不消退,“于公,为民除害,为国尽忠;于私,解父兄囹圄之困,不至于祸及北境兵防。于公于私,为父都没有责难你的理由。” “儿伤及宗亲,虽为国法,可于家而言,忤逆悖祖,当受此罚。” 陈良玉头伏得低低的。 她企望着镇尺一下一下落下来,也好消弭陈远清一毫半点儿的失亲之痛。 她对苍南陈氏没有一丁点儿至亲感情,也无同情,有的只是挂恨。恨意在她见着庸都街道上满是眼神空洞麻木、为了一口烂菜叶跪地乞食的逃难人时登到了顶峰。 他们该死! 捆了铁链的女人哭哭啼啼,叫嚷着稚童无辜,求她放掉陈氏幼子时,她只觉寒栗。 那一双双求生的稚嫩眼神,被丰赡的脏财养得水光清澈,绫罗绸缎下肌肤吹弹可破,一个个生养得玉雪可爱。 无辜? 她不认为。 他们夺走了别人赖以活命的米粮,堆砌起来挥霍享用,在滔天的哭喊声中侈靡,在皮破肉烂的冻死骨中狂欢。 他们是陈氏迫害生民敛聚民财的既得利者,怎说得上无辜? 可对陈远清来讲,感受是不同的罢。 枷锁下是他相伴着长大的兄弟姊妹,木笼囚车载的是曾对他谆谆教诲、启蒙施教的尊长。 他会不会透过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庞,看到多年以前,他与族中同怀嬉闹欢笑的模样。 等了许久,才等来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脑勺,隔着乌黑的发丝感受到温度。 “吾儿,长大了。”陈远清道:“此间下场,是他们作恶多端的惩示,怪不得旁人。” 东宫来了人。 陈远清与陈麟君虽从宫宴上全身而退,眼下却都禁足府中,等待随时传唤。 此时又跟着东宫卫入宫去了。 祠堂旁侧引了一汪湖泊,晌午头上,冰层融化,破破碎碎的冰碴子漂浮在湖面上。 陈良玉走上湖心亭,吹着冷风走神。 身后脚步声一深一浅,她知道是谁来了。 “严伯。”陈良玉行了师生礼。 北雍的流矢射穿了严百丈的小腿,回庸都后又为了寻回二哥的事奔波,腿伤没得到好好养护,落下了跛疾。 严百丈应了一声。 还是那张熟悉的严肃脸。 她与大哥同是严百丈的学生,但或许严伯更喜欢大哥罢,打小就对她辞色更严厉些。 没一句多余的赘言,严百丈直截了当进入了正题,“此番看起来,东宫是收拾了一个工部尚书,惩治了一族地方豪强,这水渊之下的急流,你可能看得清?” 陈良玉兀自思量片刻,道:“太子借苍南事由声讨姚家,一来指着苍南的钱填补亏空,二来压制与他争位的祺王。再则,陈氏祸起萧墙,侯府岂能独善其身?我猜测,是太子与陛下在北境事宜上龃龉不合,太子要以此拖侯府下水,迫使陛下妥协。” 严百丈终于有了表情,沾点赞许,“究其根本,是太子太过执着于创立一个清平盛世,此局算得上高明,打压了祺王,肃贪,清乡,攘军,减赋减税,皆自今朝始,一举多得。可操之过急,须知,物极必反的道理。” “侯爷跟随扶持陛下二十几年,却又不止二十几年,陛下认的第一个字,握的第一把弓,都是侯爷手把手教的。侯爷手中的北境大军,实则是陛下的安枕的后盾。皇上近年将监国之权下放东宫,太子干得出色,本是君臣和睦,可太子对侯爷出了手,染指北境,那是触了龙之逆鳞。” “太子殿下虽有监国之权,可储君终究是臣,皇上虽少问国事,但,君就是君!” 君就是君! 是至高无上、掌握着所有人生死的帝王。皇上可以放权,但却是容不下臣与君争权的。 严伯剥洋葱似的将皇家局势一层一层细解,末了,问道:“禁军与东宫卫都属了皇太子,皇上若要掣肘东宫,当从何处借力?” 陈良玉猛然觉醒,“十六卫。” 沉寂边缘的南衙十六卫,意外有了起复之势。 “眼下民怨正沸,你行此大义灭亲之举,那些个笔墨杆子还不得把你夸上了天,抬得高高的。”严百丈迎着湖面冷风眯起了眼睛,隐隐有担忧之色,“登高跌重。十六卫若在当下、在你手中重振,几年后,人们对今日苍南民难之痛逐渐遗忘,仇恨逐渐淡化,到那时,若有谗言小人跳出肇因原委,再加以润色做起文章,评判你今时今刻的所作所为,你便是踩着族人的累累尸骨上位的奸宄。” 陈良玉细细琢磨着严百丈的话,诚然,严百丈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在朝谋职与行兵布阵一样,最重要的是时机,而好的时机是稍纵即逝的,至于往后如何,那便见招拆招,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再一想到十六卫的兵卒有了正经差事可办时那股子欢欣雀跃,人在其位,便会油然生出使命感。她既任了职,便背了为弟兄们谋一个好前途的责任在肩上。 严百丈看得透彻,轻叹道:“四百多条族亲的命背在身上,这道恩敕,你吃不消。” 眼瞧着陈良玉苦大仇深的一张脸抻平,漏出一抹察无可察的喜悦之色,严百丈无可奈何道:“既然你心里有了主意,也罢。对你也不是全无好处。” “什么好处?” “皇上既要用十六卫牵制禁军,便不会着急降旨给你和太子赐婚。” “那倒,还算件好事。” 她想到谢渊,捏了把汗。那样温煦纯净的人,要与杀伐果决、根基深厚的太子争九五之位,非天命所归则不能。 残月挂上惊梢。 陈良玉披了件白狐毛领的氅衣,等在朱红正门后来回踱步。 贺氏叫下人将饭菜热了又热,陈远清与陈麟君始终不见归府。 禁军将宣平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门外有重兵把守,里头人出不去,便只能在府中干着急伫等。 更夫敲响了第一声梆子,门外禁军却咻然集合收队。 陈良玉忙抽了门闩奔出去,无人阻拦。 父兄踏月而归。 宣平侯府解了禁。 陈良玉耸立着的肩膀一塌,紧绷着的心弦儿也松了。 陈远清引咎卸任北境兵马大元帅,交还元帅兵符,北境撤并军士二十万。 为谢姓皇族浴血疆场二十年的功勋,终是换得铁律让了步,皇家容了情。姚家满门抄斩,苍南陈氏却没有斩尽杀绝,判处成年男女一律斩首,家财尽数收缴国库,其余人等女发卖为奴,男发配充军。 姚家与陈氏盘根错节的苍南势力被连根拔起。 蚁穴虽清,堤坝已溃。 苍南民众犹如树倒猢狲,大多奔散外逃求生去了,只剩一望无际的荒凉动荡。 上庸城中难民愈攒愈多,饿极了的人宛如红着眼的嗜血凶兽,一切规矩都成了虚设。 活下去的欲望漫过一切人伦法则,上门抢掠窃盗伤人之事层出不穷。上庸城民户家家门窗紧闭,入夜后更是惊惧,要拎了菜刀锄头在床头才敢入睡。 朝廷不得已闭了城,将难民阻挡在上庸城外。 谢渊顶着漆黑的夜色驻在城外,衣袍上布着土痕与脚印,正捂着额角,血从鬓角蜿蜒爬满脸颊。 是叫难民用石头砸伤的。 毡布耗得快,赶不上难民激增的速度。募捐的米粮也很快见了底,只能熬出些稀粥。 逼得急了,难民便蜂拥而上,争抢起来。 官兵唯恐冲突发展成暴.乱,上前遏止,却直接导致事态更加恶化。 难民瞄准了一个目标,便是王爷装扮的谢渊,群起而攻。 谢渊被侍卫护着、簇拥着上了高处,全力嘶喊:“朝廷会解决,衣食都在筹措,杀了本王是能泄恨,可你们,你们的孩子、父老,都得等死!” 愤怒的人群这才渐渐偃旗息鼓。 安顿难民,事杂,出力不讨好。 粥粮稍有短缺,激怒了他们,那便恨不得上来撕碎了人,啖肉饮血果腹。 苦差事一件,干好了没好油水,做不好却有罚。 各大官署都推诿着不愿搂这个烂摊子。 倒是高观早早揽了这苦差事。 统领被禁足,南衙没个做主的人。但好在没人会留意小小十六卫的去向,高观便脚一跺心一横,也不请示了,领着十六卫去搭毡棚,烧热水,只待陈良玉解禁之后再请罪。 为着这事儿叫北衙禁军狠狠嘲笑了一番。 闲魔怔了,什么差事都往家搂! 一身力没处使榻上躺卧着也比上赶着跟饿疯了的难民打交道强上百倍,最起码不会危及性命。 乌云遮蔽了残月,地下便更暗了。风灯照亮的一小块区域如同辽阔荒原上一点微弱萤火。 谢渊将灯挑高了些,只能看清周围三五成群深陷的眼窝。 一滴豆大的雨点砸在鼻梁上,谢渊擢起白袍宽袖擦了一把。 雨势“哗啦啦”泼下来。 冬雨刺骨,难民大多衣衫单薄,若无避雨之所,今夜过后,怕是要死一半的人。 高观抹着脸上的雨水,跑过来。雨声急躁,掩蔽了部分话音,他只能半吼着说话,“慎王殿下,毡布用完了,棚搭不起来。殿下快拿个主意吧,这样下去,难民们都得死!” 脸上的血迹被冰雨冲刷洗净,冬衣很快被浇透。谢渊远望东北方向,此处离还未建成的衍支山行宫不远。 自太子追究工部姚崇山卖官一案,由姚崇山督建的衍支山行宫便停了工。说是未竣工,也只是廊庑、雕饰、亭子、大像等一些费神耗钱的活计没做完,殿宇已盖了顶。 可难就难在,皇家行宫,是禁止平头百姓入内的,那被视为僭越犯上,当杖杀。 更遑论脏污满身的难民? 谢渊咬着牙,极力控制着上下牙打颤,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让大家起来,跟着官兵走,去行宫避雨!” 17、灯会 正月十五,上元节。 上庸城开了宵禁,道旁树梢上挂满了花灯、写了字谜的布幡。 城中普通人家在这日也可携老扶幼,走出家门,走上街头,肆意赏灯游玩。 陈良玉换了便衣襕衫,仍配着刀上街巡视。 明日是陈麟君迎亲的日子,家里正忙得紧。本来大哥大嫂的意思是迎亲之事作罢,不办了,毕竟与苍南陈氏一脉同宗,一边白事,一边红事,也不像样。 陈远清缄默良久,敲锤定音,“办!该怎么办怎么办。” 上元节是大日子,城外又聚着大片难民,唯恐有人滋事,十六卫人手不够,临时加派,陈良玉不得不先公后私,领了命令出街巡逻。 上头将高观领出去协助谢渊安抚难民的人也调了回来。荥芮一个打杂扫地的,也充了数,配上刀还挺像模像样。 荥芮看什么都新鲜亢奋,见着舞龙舞狮的恨不能也进那狮虎皮里扭两把。 “老大,慎王殿下遭皇上训斥了。”他走着把听来的侧闻跟陈良玉扯闲篇。 “为何?” “那夜突如其来一场急雨,慎王殿下领难民去了皇上的行宫避雨,叫人把行宫一座建到一半的殿宇拆了,捡着干木料当柴火烧,给难民烘衣取暖,次日天不亮就被宫里的公公带走了,回来的时候,我瞧着脸色是不大好。我给你留心打听着,一问才知道,皇上发了好大的火,给殿下劈头盖脸一顿骂。” 荥芮越说越气,越说越不理解,“这是好事儿,殿下做好事儿,怎的还挨了骂?高副统领也连带着叫罚了半月俸禄,这叫个什么事儿!” 这事陈良玉倒是听说了。 天威不可犯,拆了皇上的宫殿供庶民引火取暖,往重了讲是眼中没有尊卑,轻薄君父。 斥骂一顿,已是最轻的惩戒了。 虽说一切听起来都很合理,她却觉出其中有众多不合理之处。正如荥芮所言,心系子民,行善举却要受责骂,失宜,失当! 何况他还受了伤。 “殿下,应该挺委屈的吧。” 路过一个冒着热气的元宵摊子,迎面与高观一队人碰了头。 高观哼哧着气,一屁股坐在条凳上,“店家,上五……六七,七碗元宵,多盛点汤水。”摆手招呼陈良玉坐下,“统领,莫说殿下,我也委屈,弟兄们就没有不委屈的!奶奶个腿儿,忙活了好几天,眼见着难民控制住了,为了这么个破节日,把弟兄们全喊回来看破灯儿,调了禁军过去。弟兄们日夜不合眼的辛苦,功劳叫北衙那帮人抢了去!” 元宵很快端上桌,圆润绵软的元宵有序地沉在汤底。 陈良玉舀进汤匙一枚,吹了口气,咬下去,丝滑馥郁的口感充斥了整个口腔。 “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赏罚是非不在表面上。” 高观狼吞虎咽,一碗不多的元宵三五口下了肚,“咱十六卫以前也是风光的禁卫军,家道中落呐,沦落成了街头巡逻小兵。” 陈良玉笑了笑,“会让你风光回来的。” 高观将热汤“咕嘟”两口灌进喉中,不敢耽搁太久,提了佩刀就要去别处巡视,“风光不风光的另说,统领,属下刚被罚了俸,这顿劳您请了。” “哎,”几人吃干抹净走了,留陈良玉和荥芮在元宵摊儿前凌乱。 “谁还不是被罚了俸了?” 荥芮忙将头埋在碗里,“老大你别看我,我就那两个铜子,上有老下没小的,您就别惦记着了。” 陈良玉叹道,一个也指望不上! 付了钱正要走,遇一乞丐拦路。 双目浑浊,头发蓬乱似一窝杂草盖在头顶上,更惹人注意的是,此人没有小臂。肘关节下几寸齐齐断掉。 不是天生残缺,是被利刃切下的。 陈良玉一瞬断定。 乞丐目光不善从头到脚打量了陈良玉一番。 虽自小混迹军营,可到底还是女儿身,陈良玉被无礼地打量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欲发作,那人先张口问道:“女子可是陈崇明家的?” 陈良玉见他唤陈远清表字,下意识握了握剑柄防御着,目光又落在空空如也的袖管,握了剑的手稍稍放松。 “正是,”她答道,“阁下何人,所为何事?” 乞丐道:“旧时故人,今落魄至斯,自知命不久矣,讨几两碎银置办身后事。” “既是家父故人,不如随我到家中喝杯茶?” “不必了,讨几两碎银就走。” “请问,阁下姓甚名谁?” 乞丐嫌她问得太多,颇有不满,“既不愿给,老朽便告辞了。” “等等,”陈良玉拍上乞丐肩头,稍一使力,手掌竟被震开。 此人有内力。 陈良玉扯下头上的玉质发扣,“今日带身上的几枚铜钱只够买碗元宵,这个你拿去当铺当了,能换些银两。暂且不论你真的是家父故人还是混迹街头的骗子,念你能叫出家父表字,你的身后钱,就算我陈家出了。” 乞丐“呵呵”一笑,收了那枚发扣,迈向灯火辉煌处踽踽独行。 天上一轮圆月锃亮,与月下不夜城交相辉映。 陈良玉抬首望月,赞叹月光如韶华。 再低头时,在人群中看到了谢文珺。 身后跟着那位长相古怪的卫小公公。 除夕宫宴那天太子差人将她接回了东宫,陈良玉本以为江宁公主的习武生涯到此结束,便从此宫墙相隔,再不复见。 却又碰了面。 谢文珺朝她走过来,“巡查呢?” 不然嘞?逛街吗? 陈良玉行了礼,道:“江宁公主,你怎会出宫?” “自然是瞒着皇兄偷溜出来的。今日上元佳节,宫门会晚一个时辰下钥,赶在闭宫门前赶回去就是了。” “臣女还未多谢江宁公主,与太子殿下。” 谢文珺拢了拢斗篷,“为何要谢?” “太子殿下送公主来侯府,只为习武吗?怕是一早便布好了局,只待时机叫公主来提醒我,弃族人,保父兄。”陈良玉道:“太子殿下想裁撤北境军防,集散我父兄兵权,直言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 “慎言!” “臣女知罪。”陈良玉躬身请罪,“臣女得了公主与太子的提醒,也容臣女多说一句,君就是君,储君,也是君王臣下。” 在绝对的高位上,再高深的谋略计策,一道圣谕下来,也会碎为齑粉。 太子今日从宣元帝手中削割了部分兵权,明日是否野心膨胀谋求皇位? 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陈良玉再弯腰,诚心请罪,道:“臣女僭越了。” “此话,我定会转达皇兄。”谢文珺逛灯会入了兴致,“今夜你既然巡值,便由你来护卫本公主安危。” 陈良玉道:“臣女领命。” 人头熙攘攒动,陈良玉怕她像去年秋那样叫不法之徒掳了去,目光一刻也不敢从她身上移开。 一老道士在路边铺了张八卦图,举着算命幡。有人经过便拔高了声音,卖命地喊:“看姻缘,手相,官运财运,不准不要钱。” 谢文珺驻足摊位前,淡淡瞧了两眼。 老道士热情接待,“小贵人要算什么,老道我人送外号黄半仙儿,不准不要钱。” 谢文珺道:“女子都算些什么?” “女子嘛,那自然是算姻缘的多。” “那便与我也算算姻缘。” 老道士拿出一支笔,沾了墨递来:“贵人且将生辰八字写在这革纸上。” 谢文珺如实写上。 老道士接过去一阵好看,三五次抬头看谢文珺,灰白的眉毛拧得变了形,脸上的褶子纠结成一团。 荥芮噘着嘴,道:“难不成贵人命数太复杂,叫你这位半仙儿也算不出来?” 老道士眨巴眨巴有神的小眼睛,讳莫如深: “众里嫣然通一顾 人间颜色如尘土[1] 自别盼归三年期 相逢一醉起情丝 小贵人姻缘天定,与命里所爱之人心意相通,实乃佳话。” ‘佳话’二字说得犹豫,像是从齿间漏出来的一般。 陈良玉摇了摇头。这些张口吃饭的人,惯会说好听的吉利话哄人开心。 她本以为谢文珺要走,先迈了步子。 哪知谢文珺并未动身。 “那你再说说,我命定之人现在何处?” 老道士紧闭嘴巴,不肯多言:“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荥芮往算命摊子前迈了两步,“你不会是说不出来吧?还黄半仙儿呢,黄皮子差不多。” 老道士气哼哼道:“年轻人,你可以侮辱我老道,但你不能质疑天道。” “那你说啊。” “那不行。” 谢文珺朝身后使个眼色,卫小公公心领神会取出一锭金元宝,拍到桌案的一摞鬼画符上。 老道士一下瞪大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眼神直往那块金锭子上瞟。许是觉得天机值得十两黄金,于是一狠心一跺脚,道:“远如天上月,近是眼前人呐。” 一拍戒尺,顺势一指。 陈良玉皱了下眉,当即断定这是个江湖骗子,不留神看见身旁站着的荥芮腼赧红了脸,娇羞地摸了把后脑勺,“我,我啊?我不行,我就是一扫地的,我哪,哪配得上……” 老道士嘴角抽搐了几下,字正腔圆地道:“你不配!我说的是你身边这位。”又对荥芮补上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荥芮上前就要掀摊子理论,被陈良玉拉了回来。民众没出乱子,巡卫先跟百姓干起来了,像什么话。 “老大,他说我是癞□□,那玩意儿一身疙瘩丑不拉几的,我怎么着也是青蛙吧?” “青蛙,是青蛙。” 老道士泛着眼白,道:“那都一个物种。”努着嘴就要伸手去拿金锭。 陈良玉“呵”一声,眼疾手快抢了先,刀柄一挡,拦下了那只要拿黄金的手。 “连我是女儿身都没看出来,装什么神棍子。” “你一看就是女儿家,”老道士捋着灰白杂间的稀疏胡须自圆其说道:“姻缘天定,关男女之身什么事?” 一通瞎掰! 陈良玉嗤之以鼻。谢文珺却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手一挥金锭子便赏了老道士。 陈良玉好意提醒道:“公主,你大约是被那老道骗了。” 谢文珺不以为意,“买个吉祥开心。” 顼水河畔是放灯的圣地。 放河灯,也放孔明灯。 上元节放天灯是很古老的习俗,寓意有二。其一,愿生者顺遂;其二,寄逝人追思。 将愿望与思念写在灯上,灯飘得越远,愿望越能实现,逝去的故人也更能看到。 成片的孔明灯载着人们的寄托徐徐飞升,仿佛是在空中点亮了无数繁星。 陈良玉手中暖黄的灯纸亮起来,是一盏空灯,没有写字。 陈良玉双手合十立于胸前,阖闭上双眸,默念道:“愿天下止戈,战火长休,消灾弭难,国泰民安。” 谢文珺执着笔,道:“为何放无字灯?” 陈良玉摇头。 “那我来帮你写。” 谢文珺挥笔题字,陈良玉偏过脑袋想看她写下了什么文字,谢文珺忙盖手捂住遮掩。 小气。 待谢文珺手中的孔明灯燃起,两列秀气的小字映在灯芯昏黄的光中。 ——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陈良玉看到那两行字时微怔了一下。 随即颓自笑了。 灯离手,摇摇晃晃奔向朦胧的月色,很快融入天上缕缕续续的灯群,辨不出是哪一盏来。 那日在藏书阁谢文珺突然提到祁连道马蹄谷那一战,她恍然若失的模样还是被人窥了去。 只是当时谢文珺很留情面地没点破。 陈良玉仰头望天,谢文珺昂头看她。 “你一定要嫁给我三哥吗?” 陈良玉当她是得了谁的授意前来试探,类是而非地答道:“臣女的婚事,还得是要陛下点头。” 谢文珺沉默了半晌,没说话,又燃一灯,同陈良玉方才放飞那盏一样,是无字灯。 “那我祝你,”孔明灯脱离掌心,“得偿所愿!” 宣元十七年,元宵佳节,于顼水河畔寄两盏天灯。 第一盏,想你心中所想。 第二盏,愿你心中所愿。 18、刺客 宫门昏闭,城门郎闻鼓声催促下钥。 阍人验了合符,便放了明黄色盖顶的车轿进宫去。 东宫的腊梅今年冬岁里开得好,谢文珺折了两枝,凑近鼻尖嗅,幽雅清淡。 她捧了梅枝走去太子的乾清殿。 司馔恰好掬着茶盘从乾清殿撤出,谢文珺上前验看,茶盘上踏雪寻梅的酥烙糕饼又是一口未动。 除夕宫宴后,太子为难民及肃贪攘军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时常顾不上进食饮水,也就疏略了谢文珺,这才叫她得了空子离宫。 出宫时未呈请,擅自拿了东宫内人出宫办差的符,少不得要受责。 太子伏在鹤顶铜油灯下批复公文,谢文珺抬脚进门,带进来一阵儿清寒。 将蜡梅枝交予侍奉的宫人,才屈膝跪了大礼。 “见过皇兄,皇兄新岁安康顺遂。” “起来吧。” 久没听到动静,太子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抬起头,“出宫看个灯会,观览一下民间的烟火气也好。” 谢文珺这才起身落座。 “近日事忙,还未问你,在宣平侯府习武艺习得如何?开春围猎可能射中猎物?” 谈及陈良玉,谢文珺给出了评价颇高的四个字:误人子弟。 “哦?”太子在行笔的空隙中与她搭话,“宣平侯长女身手不俗,糊弄两下子也足够你用了。” 谢文珺下意识捏了捏肩膀,哪怕酸痛已然消了,她也记得其中滋味。 “博闻广识者,未必是良师。”她如是道:“第一日什么也没教,只给了我一本书让我回去背,尽是些有形无神的招式路数,好在不算难,背熟一日足矣。” “那第二日呢?” “扎了近两个时辰马步。” “第三日呢?” “马步,端剑。” …… 太子将灯柄往近处移了移,耐心开导她道:“拉弓射箭最重要的是要稳,重心不稳便立不住,手不稳便射不准,她这么教你定有她的道理。” “道理我是懂的,可我日日苦练,本以为能得她几句褒奖,谁知她竟说我灵窍未开。”谢文珺自己解下氅衣,候在一旁的卫小公公顺势接了去,“岂非旁敲侧击说我愚钝?” 太子搁了朱笔,推开案上繁杂的公文折子,道:“她说得也没错,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和宣平侯过招了。人各有所长,你自有你的天地,不必与他人的长处攀比。” 谢文珺道:“我没有与她相较,只想做得好些。” 太子听了这话没接下去,仰面摁了摁鼻梁,缓解双目的胀痛。 缓了一会儿,才道:“听闻你今日问南衙主簿调了十六卫的巡值册子,作何用?” 谢文珺手指微蜷曲,交叠的手不自觉握紧,神色一派坦然自若,道:“只是寻常查阅皇城警卫的调度。” 太子显然不信她这套虚应故事的说辞,少有地在这个他一手培壅的皇妹面前露了厉色。 他谛视谢文珺,平声道:“江宁似乎,很在意宣平侯家那位小将军。” 谢文珺大方接话:“她与旁人,是不大相同。” 太子从奏疏堆成丘山的公案后绕来谢文珺身前。谢文珺个子小,又坐着,仰面才能看清太子的面门。 弁服沾了楠木的古朴凝重,钻进鼻腔叫人直想打喷嚏。 “你说为着三月春猎想学些骑射功夫,孤说为你寻太傅你不肯,只肯受宣平侯之女的教,孤也准了,可你在宣平侯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谢文珺品出兴师问罪的味儿来,从椅子上起身,接着后退几步,屈身拜倒在地,“臣妹只提醒宣平侯,苍南之事叫他不要插手。” “岂止?”太子猛提一口气,“陈良玉突然调动十六卫围府拿人,你敢说非你敦劝参谋?” 苍南民难,恸彻心腑。 姚家与陈氏所行之事他并非全不知情,隐忍不办多时,只待今朝逼得御史台联名上疏死谏,他便可顺天应时,查办宣平侯府,打散重整北境军防,使三州十六城不再听一人调令。 可陈良玉此举,一瞬之间便扭转了风向。本是权臣纵亲盘剥生民的滔天大罪,跃变成了大义灭亲的高义之举。 御史台的参奏便据实无依。 宣平侯府免受连诛,虽说陈远清引咎解任,北境军士裁撤过半,可北境军务尽数交于陈麟君,依旧是铁板一块。 太子罕见动肝火,乾清殿随侍的宫人内监皆惊惧不已,纷纷跪趴在地。 静了静神儿,太子平和下来摆手撵人,“都出去。” 殿内便只剩二人。 谢文珺还在肩冷砭骨的地面上跪着。 虽说年关已过,可早春寒料峭,饶是置着三五铜炭盆,地上的寒气也能渗透衣料透进肌肤。 太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极了,唇齿开阖,终究狠下心没叫她平身。 “江宁,你可知道一个国邦,贪官只是蠹虫,权臣才是猛虎!” 谢文珺双膝仍触在地面,却挺直了身子,驳道:“若论权,张相远比宣平侯更甚,皇兄要除权臣,何故又要保全张相?只因张家拥戴皇兄吗?” “江宁,你愈发放肆了!” “臣妹以为,宣平侯一生戎马,为大凜南征北战,赤壁鏖兵,不该遭此诬言构陷。” “身居高位,仁慈之心不可滥用!” “若当权者是非忠奸不辨,怕是会使天下仕子寒心,又何谈政清人和?时和岁稔,本固邦宁,都不该以诬良为盗、深文巧诋为根基……” “江宁!” “皇兄教授臣妹的一切,臣妹宿寐不敢忘,可皇兄此行此举,非大丈夫所为!” “来人!” 太子连日昼夜繁冗,又未进茶米,叫谢文珺言语一顶撞,登时头昏眼黑,扶着木椅椅背站稳。 “带公主回去,闭门思过。” “臣妹不服。” 谢文珺垂着目,看不见太子弯腰躬背,不失仪态、不显狼狈地喊出一句“不服”。奈何一身倔骨没有二两重,她挣不脱东宫卫的钩爪,只能任由自己被带出去。 东宫卫尉荣隽搀扶太子坐下,斟了茶。太子抿下一口,仰面抚胸顺气。 荣隽躬身候着,道:“殿下,传太医来瞧瞧罢。” 太子摆手示意不用。 他一而再想着谢文珺的话,想着想着,竟径自笑了起来。 “那些话,是孤的老师教给孤的,孤又讲授给江宁,如今,却轮到她用那些话来与我说教了。”太子眼波暗动,无限畅怀。 “她若身处那个位置,总有一天,也会行我今日所为之事。赤忱之心,惟年少可论。” *** 正月十六,陈麟君大婚。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红绸铺满了一条街,一眼望竟看不到尾。 严姩是从城南的施粥棚中被严百丈拽出来塞上花轿的。 彼时她正穿着宣元帝赐下的霞帔挥着大铁勺子在木桶里剐粥,迎亲的锣鼓声已能隐约听到。眼见着时辰到了,冠子一戴,大红绸缎一盖,豪爽地钻进了喜轿。 喧天的锣鼓声没有掩住一些不善的声音,只因严姩无亮眼姿色。 叫人难以理解陈麟君人中龙凤,为何会娶门第不高、中人之姿的严姩,纷纷表示神仙郎君配凡尘女,深感惋惜。 严姩听着外头刺耳的议论,一把掀了红盖头,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暗弩,拽起大红袖子擦了擦,认真调试着。 柔则跟在喜轿旁侧走,听到喜轿里头熟悉的“咔嚓”“咔哧”,敲了敲轿身,劝道:“少夫人,都是些平头百姓,可不能用弩射。” 严姩又从袖袋中取出磨砂,“沙沙”地打磨着弩身,“人说得也没错,若非占着青梅竹马这么一头便宜,他陈麟君也落不到我手上。” 人们总是执着于俊男配靓女,才子配佳人,陈麟君此等尤物配无名之女,那可不就是暴殄天物? 陈麟君麾下自发来迎亲的弟兄先听不下去,点了一串炮仗扔在那几个长舌妇与贫嘴郎的脚下,又怕他们惊着了闹事找晦气,几个军士紧跟着就上前嬉皮笑脸地上前给人群分发喜糖与果子。那几人伸手去接,军士们却跟没看见似的躲过,继续给周围的分发果脯,待喜轿走出一段距离,他们便小跑着跟上,气得几位嚼舌根儿的直跺脚。 弩身抛光后再瞄准轿门一处花样,一枚暗骨钉“啪地射出,牢钉进轿身上印刻着的神灵活现的花蕊中心。严姩道:“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柔则数叨着:“少夫人,大婚的日子,您就先别摆弄这些兵器物件儿了,怪不吉利的。” 严姩充耳不闻,继续盯着弩头沉思。 那是她自己造出来的物件儿,小巧,好侍弄,给女子作防身之用再合适不过。 上庸的女子个个弱柳扶风,若遇到危险绝无自保能力,她灵光一闪便做出了这个暗弩。缠在小臂上,衣袖遮掩,紧急之下转动齿轮可射出暗骨钉,要不了人命,但骨钉打在身上的酸爽劲儿没有一炷香缓不过来,遇险射出,便能为人争取出逃生的空当。 暗弩的整体构造已经完工,只是现在准头偏了些角度,对于他们这些经常拉弓弄剑的人来说自是无碍,但那些个娇女子可不行,万一打偏了,处境岂不更危险? 陈良玉跃上屋脊高处,随亲迎沿途走了个折返,一路警惕向下瞻望。 自接亲的队伍离家她便坐立难安,忐忑了半天,经不住心慌,便追着迎亲人马去了,直至返归也未有什么不好的状况,却还是绷着筋骨,未敢有片刻放松。 仅剩一个路口两个转角迎亲队伍便抵达侯府了,她隐隐觉出哪里伏有杀气。 她扒在甍后,找寻那股令她不安力量的来源,一一扫过道旁每一张面庞。当目光落定在一个身着直领鹤氅的人身上,她终于知道忐忑来自何处。 ——宣元帝! 皇上微服隐在人群中,甚至接了一把随从分发的果脯。 稍一定目,心中擂鼓更甚。 陈良玉飞身跃下屋檐,踩着喜轿轿顶借力,挟起劲风。 不等她人急纵落地,一道黑影以更快的速度扑向宣元帝,手执三寸刃片寒意森森,朝着宣元帝下喉刲去。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她甚至没看清此人是从何间突然出现的。 陈良玉“唰”地拔出腰间短刀,刀身旋着向那刺客直飞掷去。利刃劈开气流,伴随一枚钉子般的东西剟向刺客。刺客手中的刃片“铛”地被击落,陈良玉冲着人群高喊,“护驾!” 隐没在人群中的便衣禁军瞬间抽刀,将宣元帝牢牢护住。 人群惊扰,絮乱如捆麻。 刺客身形怪异,不似人,似龇牙咧嘴的猢狲野兽。被击倒后四肢并用急速闪身,一簇黑烟似的没影了。 陈良玉握紧佩刀,瞻顾四面,那股子杀意依然在。 那东西并未走远。 严姩跳下轿子,与陈良玉背对着举弩顾盼。 柔则上去拦,“少夫人,不能下花轿,不吉利的!” “没那么多忌讳。你自个儿找地方躲,我现在顾不上你。” 那东西再从高处俯冲而下,竟是冲着陈良玉与严姩二人来了。陈良玉护在严姩前头,挥刀与之交手,攻势愈发快,“大嫂,他不擅久战!” 严姩屏息,连发数枚暗骨钉。那东西吃痛,目眦尽裂,转身向严姩攻了过来。 暗弩再举起,对准了那东西眉心。 骨钉齐发,击中了那东西双目,严姩吃了一掌,头冠“当啷”跌落。 陈良玉闪身追上,一刀斜斩,血溅了一尺高。 那东西终于趴地不动了。 腥热的血溅在大红喜袍上,染上几片深色污迹。 一人举着青灰色幡布招牌,幡上“算命”二字丑得张扬,挤过人群自言自语道:“凤冠坠地,霞帔冲红,血洒轿前,这是鬼神拦轿,大凶之兆啊!” “臭道士,闭上你的嘴。” 严姩捡起沾了土的御赐凤冠,拍打去上面的灰尘,重新冠上颅顶。 道士吓得一惊,脚步连连后退,抹油跑了,边跑边念:“悍妇,吓死老夫了,吓死老夫了!” 19、赐剑 宣元帝微服到访,预先没下达诏谕,骤然遇刺,打了宣平侯府一个始料未及。 府兵出动清场,筑起人墙将探着脖子想看个分明的百姓挡在大道旁。 大婚之日死了人,正倒在喜轿轿杆前咽气,一地血泊,凭白沾惹了晦气。 陈良玉将那形体似人又似兽的东西翻个面,当即皱深了眉头。 哪里是什么野兽猢狲?这东西分明是男童模样,脸却是极苍老的,褶纹纵壑,沟如骨裂。 她瞬息之间想到另一个人。 江宁公主身边的卫小公公,也是如此这般。 来不及细想,庸安府已带了仵作来,将那具神秘的尸骸抬去了庸安府的停尸房。 陈良玉咬着指关节,认真索摸着刺客与卫小公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所有细节过了一遍,发现除了形体相似,再无其他。 卫小公公是公主的贴身太监,没有主子放旨授令鲜有机会出宫。再者说,一个阉人,靠的就是皇家主子吃饭,也找不出他要行刺君上的缘由。 府中有人匆匆行来,“小姐,陛下传召。” 陈良玉收了天马行空的心思,往家走。 四方来宾整齐跪在陈远清书房外,个个皆是告罪的姿态。 宣平侯府虽被削了权,可无伤大体,荣宠仍在。今儿陈麟君的好日子,平日来往的不来往的,熟识的不熟识的官员,还有一些新贵,也不拂侯府的面子,大都来了。 这么多人都在,却没防备住一个刺客,令天子受了惊。 如此,书房外便如上朝一般,聚满了朝臣。 俄尔,书房内出来了人,叫大家伙儿别跪杵着了,列席罢,勿要耽搁了新人吉时,才腾出片儿清净地。 婚宴流程繁琐,拜过天地后,严姩便被送入后院新房,陈麟君则被拉去饮酒了。 陈良玉到时,宣元帝正与陈远清捧着茶闲谈。 先跪礼,再请护驾不力的责。宣元帝抬手叫她平身,随手丢给她一把剑,“喜欢吗?” 陈良玉引手去接,腕臂向下一沉,分量不轻。 凝目一瞥,眸底是藏不住的惊喜。 玄色剑鞘暗刻着九条龙纹,不细看叫人看不出来,剑柄上镶嵌着两三颗刚玉珠子,墨蓝色的流苏缀着琅玕垂下,日晖一照,鞘身透出浅淡的红光。 一看便知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剑。 她掌心覆上剑柄,刚想拔出看看剑身,顾及圣驾在前不可露剑锋,又摁回了剑鞘。 是把称手的好兵器! “这把剑,是大凜开国先祖所持,乃黑石玄铁所铸,世间仅此一把,你今日护驾有功,朕把它赐给你了。”宣元帝笑吟吟道:“掌此剑者,下,可诛官吏,上,可斩亲王,不必奏报。” “臣谢陛下厚赐!” 陈良玉谢了恩,识趣地退居一旁。 宣元帝兀自跟陈远清说话,“朕今日是私服出宫,这身打扮不便藏贺礼,这样,陈麟君擢一品骠骑大将军,加封武安侯。麟君之妻也要赏,便封二品诰命。林忠,去宣旨罢!” 禁军统领林忠领了命退出书房,向列宴席的前庭去了。 陈良玉知道宣元帝借这个日子是来侯府示恩,也是为了安抚北境军士。 不料竟是这么大的恩。 自御史台联名参奏陈远清,北境异动频频。 刚驱走敌寇,回到庸都就被参奏撤了职,惹恼了那帮血性汉子,高喊着“飞鸟尽,良弓藏”“敌寇灭,将军亡”便要杀进庸都来,御史台联名上疏弹劾,那咱也来个联军兵谏! 北境三州十六城的守军连夜集结兵马汇聚于定北城外旷野,甚至赶制出了南下兵谏的旗帜。 陈麟君前厅拜天地,后院已经着手打包行囊,明日便要紧急归返北境处理裁军事宜、安抚军心。 支走林忠,宣元帝招手唤了陈良玉近些前,“十六卫本也是开国便设有的皇城禁卫,后因前方军费吃紧,庸都撤冗官、削冗费,精减了十六卫,将其并为南衙一卫,由禁军接管了十六卫一部分职务。当初朕念着有朝一日若禁军独大,或许还会复用,便未撤掉南衙。现如今,时机已到,朕决意重新起用十六卫,你意下如何?” “臣甘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 宣元帝龙颜大悦,“有一事,南衙现如今合并为一,只设你一位统领便罢,分设十六卫府,这各卫领将的人选,你留意着,春猎后拟了名单递折子上来。” 言罢顿了顿,多吩咐一句,“尤其是千牛卫,掌执御刀宿卫侍从,作内围贴身卫兵,万万马虎不得!” 皇上的近身侍卫首领,陈良玉倒真有个人选。 “禀陛下,千牛卫大将军,臣今日便可荐一人。” “是谁?” “现南衙副统领,高观。” “高观,”宣元帝念着这个名字,眯起眼睛想着,“是那个……跟着慎王,拆了朕的行宫当干柴烧的高观?” 陈良玉汗颜,硬着头皮道:“回陛下,正是此人。” 这胖头陀拆点什么不好! “朕听闻,难民事宜起初并无衙门愿意接手,只有十六卫的人上赶着,你被禁着,那便是高观做的主了?” 陈良玉道:“救助难民,确是高观自主亲为,拆木为薪,也只因一场冷雨来得急,怕天子脚下冻死了人,有损陛下贤德爱民之名。” 为免宣元帝多心,她没有提及慎王。 再俯身下去,是一片虔诚之心,“高观心性纯良,头脑简单,忠义两全,堪为陛下所用。” 宣元帝点了头,“待朕回宫叫档房调高观的官牒看了再说,你退下吧。” 陈良玉行礼退了出去,走得稍远些,迫不及待拔出剑身舞了两把,银光熠熠,削铁如泥。 严百丈路遇看见,夺过去瞧,“阑仓剑?” “陛下赐的。” 严百丈号称万罄轴,是陈良玉少时最崇拜的人,说是无所不知也不为过。天上飞过一只鸟雀,地上蹦一只蚂蚱,他都能说出种类、习性,以及肉质如何,蒸焖煮炸哪样烹饪方式更可口。 一颗星子移了位,他便得知明日天气是晴是雨,是风是雪。 这些年又是给陈远清做军师,又要兼顾给二兄妹当老师,眉宇间经年竖着三条川字纹,便是不皱眉时也舒展不开。 趁着严百丈专心瞧剑,陈良玉问起灯会遇着那个乞丐:“严伯,昨儿我巡值,遇着个断了一截子双臂的人,问我要银两置办身后事,那人能叫出我爹表字,您与我爹是同门,认不认得这号人?” 严百丈辞色一变,“长什么模样?” 陈良玉比划着脑袋一通描述。 严百丈道:“不要与奇奇怪怪的人随便搭话。”旁的没再说些什么,将阑仓归还于她,便往次府去了。 陈良玉扫了眼,次府大门竟是紧闭的。 方才还纳闷,次府那位她所谓的、应该称之为二哥的人,迎亲队伍离府时还在,她受传召回来之时却不见了人影儿。本以为只是一时没看到,眼见婚宴酒过了好几巡,也再没见他出来。 莫不是陈远清嫌那桩陈年的风流韵事丢人,不愿叫那出墙的杏枝结出的果子示于人前? 她猜度着。 细想又觉不通,早晨许多人是见着了他的,且宣平侯多了个外室子的趣谈早在上庸城传遍了。 那便只能是碍着天颜! 思绪被一声盖过一声高的行腔打断,“那家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陈良玉听见这个声腔便头胀。 侯府给右相张殿成发了请柬,张嘉陵出现在这里也就不甚奇怪了。 剑送回鞘,陈良玉走去后院新房。 没了旁人,书房静悄悄的。 “兄长。”宣元帝动容,率先打破僵局。 陈远清身姿挺括,哪怕重伤之后也从不在外人面前弯下脊梁,伤痛从不示人,由此得了个‘千仞松’的名头。 听闻宣元帝此言他慌张下跪,深深一叩拜,道:“老臣不敢。” 宣元帝忙上前搀扶,略带责备,道:“你这是做什么,朕不是说了私下不许你跪拜,快起身!” 陈远清借着宣元帝的搀扶吃力地站起,他带着疾,喜宴时长太久,体力已经是在强撑着了。 站稳后,他稍喘口气,对宣元帝道:“君臣之礼不可废,陛下唤臣兄长,便是臣僭越了。” 宣元帝脸上挂了霜。 从前儿时,他喊着他的崇明哥哥奔跑,那时回应他的并非刻板的君臣之礼,而是陈远清转身后的笑脸和带着松子香的拭汗手帕。 “你母亲瑰珺公主乃朕的嫡亲姑母,我唤你一声兄长天经地义,何来僭越?”宣元帝背过身,低着首,主宰苍生的帝王此时像做错事的孩子,他道,“还是,你仍是没有原谅朕?” 陈远清又站得笔直了,他眉目向前,望着宣元帝的背影,道:“陛下是一国之君,不会有错,既无错,又何须臣来原谅?” 宣元帝坐回案后,黯然神伤,端起茶盏撇了撇茶沫,嘬了一小口茶水。 茶凉了,味道有些发苦,他便又放下了。 “行刺朕的那个孩子,如果真是林鉴书带走的那一批暗卫,朕这就遣人去找他们!朕愿意弥补,如若那些孩子们真的还存活在世上,朕愿意救他们,朕请太医、用最名贵的药材!兄长,朕知错了!” “陛下,又是何苦?”陈远清轻轻叹息,“快二十年了,即使能找回那些人,陛下打算怎么跟天下人交代呢?稍有差池,损了陛下圣德不说,也会使天下离心。陛下,往事已矣。” “是朕之过,林鉴书叛朕出走已是惩罚,为何连兄长,也不肯再留下?” 陈远清压低了身子,道:“陛下当日允诺臣,北定贼寇之日便允臣解甲还乡。臣多番请辞,也只因,臣现在老了,打不动了,军中并不乏后起之秀……” “朕不想听你假以辞色,说这些支应话,”九五之尊,竟也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别过头不愿再听陈远清说什么。 少顷,指了指次府的方向,“那个孩子,你打算瞒朕到几时?” 陈远清道:“臣知道,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宣元帝喟然长叹,“那孩子的身世……你若要养,便不要藏着掖着了,徒惹人猜疑。”喘口气儿又道:“他既入你膝下,此生便只能姓陈!” *** 宣元帝饮了些酒,有了少许醉意才起驾回宫。 宾客也陆续告辞。 陈远清负手立在庭中,满院子的红绸灯笼映得人面通红。 严百丈从次府出来,走到陈远清身边,“侯爷,良玉说她昨日灯会上遇上了江伯瑾。” 陈远清呼出一口雾气,很快在风中消散了,“他还没死呢?” “估摸着八成没有。”严百丈道:“暗卫一出,是不是也能顺藤摸出林鬼头的下落?” 冷风钻进眼眶,吹得人眼目泛红。陈远清抬头望远,道:“别找了,他不会愿意回来的。” 20、围猎 阳春三月,清明新近,春意融了早春的寒,披裘换作薄衣。 凜朝乃游牧起家,尤其重视狩猎活动,每年春秋季节会在北郊马场进行大规模围猎。 刚刚开春,树枝刚抽新芽,风中还带有丝丝凉意,少年公子们骑着高头大马,聚在一起少不了讨论科考功名,姣美女眷。 人群簇拥在正中央的张嘉陵率先起头,将话题引到庸都的风月佳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官家千金,皇亲贵族。 “陈良玉长得还成,就是这脾气不大好,别看她人前跟个闷葫芦似的,记仇得很。” 一人接话:“倒是听闻荀相家有一女,教养严格,品貌俱佳,是个贤良恭淑的可人儿。” 稍知道点内情的人道:“荀相家的你就别惦记了,那荀淑衡连接生的时辰都是找大师算好的,荀夫人自幼便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规矩那叫一个严,如今要与陈良玉争太子妃之位。” 又一人道:“贵妃娘娘当年乃是庸都出了名的才女佳人,膝下唯出江宁公主一人,今日远远得见公主一面,确有倾国之色。” 张嘉陵不置可否:“也不能说不好看吧,那小公主看起来阴森森的。” 又有人道:“庸安府尹李大人家的次女也堪称窈窕淑女,叫李彧婧,本来在与兵部尚书家议亲,可那陈良玉在公堂上吆喝一声让她给邱世延做妾,这亲事便告吹了。” “这么严重?”张嘉陵勒下马缰,“这邱世延是有多声名狼藉,跟他沾上边议好的亲事都不要了?人都已经死了,不至于吧。” 正月十五上元节那日,邱世延惨死在自己房中,头颅被一刀环颈切下。 据随身跟着他的小厮说,邱世延那日从外头带了一个小生回房,守在外头的小厮听房中许久没动静,察觉到不对推开房门冲进去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邱世延倒在血泊中头身分离的景象。 偏巧那日城内开了宵禁,混乱热闹,城外又有大批苍南难民聚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无论是城中守卫还是庸安府,都没有人手能调动去追查捉人,竟叫那人逃之夭夭了。 待各官署能腾出手的时候,线索已然全断。 邱仁善本身也不干净,未能在这一轮朝廷清肃中独善其身,带着全家老小被下放到地方上去了,这案子便成了悬案。 “邱世延非礼的那姑娘能识文断字,这性情自然也刚烈,将这事闹得大,惹得民间都在关注这案子。李义廉公然包庇,与邱侍郎一起逼得周通判大庭广众之下承认是他教唆女儿去勾引邱世延,意图高攀邱家这门婚事,对民间交代说:‘家中小儿涉世未深,心智尚浅,经不住诱惑做下错事,但邱家不计前嫌愿意娶那姑娘进门’,这摇身一变,竟成了他们豁达大度了。这种话,骗骗乌合之众便罢了,可朝中谁不知晓其中玄理,这种家风,但凡要点脸的人家谁敢与之结亲?” “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还是不要读书的好,也不会平白惹出这事端。” 张嘉陵拎着马鞭找说这话的人,“谁这么封建迂腐?” 那句话像一粒小石子丢进广阔的深水湖里,涟漪都不大泛起。 没人质疑,没有争议,因为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除了张嘉陵稍稍瞪大了眼睛,其余人甚至没有回头去寻话的来处。他们更愿意将攀谈的焦点聚在邱世延身上。 “邱世延落得今日下场,也属实太大意了,他看上那女子只要放话出去,周家这种小门户,眼皮子浅,眼巴巴就会把闺女送上门。何必呢?臭名昭著不说,如今把命也丢了。” 唏嘘中,大家都不愿再谈他,唯恐说多了自己沾上晦气。少顷,有人开起玩笑道:“要我说,嘉陵兄多娶一房也不是不行,那李家次女胜过多少秦楼楚馆的姑娘?” 张嘉陵有些不是味儿,他深知在这样一个文明未开化的封建朝代,把一位家教良好的官家小姐与妓子相较是莫大的侮辱。他不愿以无辜之人取乐,“你我背地里妄加议论女子容貌已是非常无礼的行径了,别再这样说。” 众人里不少世家公子,不乏知节守礼的,对这样恶趣味的调侃本就在忍受,听张嘉陵这么一说也都知趣,“对对对,非礼勿言,我们再去那边看看,踩踩点。” 一群人热热闹闹,欢笑着驾马并驱,驰骋在平阔的马场。 从宫中到猎场要赶半日的路,宫中诸司将随行的宫眷于猎场行宫内安顿好,场上猎物在做最后一轮查点准备,大家各自活动着。 陈良玉找了一枝斜树杈倒挂着,抱着胸,束起的发丝向下垂,发辫如马尾轻晃,无限放空自己。 远远看去,像刚吐新绿的林中挂着一条风干的干尸。 回上庸城以后发生的每一桩事,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回放,苍南民难太过惨烈,想起当日满大街恶鬼魅影的情形她仍然心有余悸,在庙堂斗争风雨裹挟下的民众,显得是那么绝望、无助且微不足道。 树下有人来,狩猎靴踩在枯树枝上传出“咔嚓”折断的声音。 陈良玉睁开眼睛,谢渊倒立的身影映入眼眸,正抬头仰望着她。他没带侍卫,几乎与他寸步不离的言风也不在。 她打挺起身,坐立起来,双腿在空中随意地悬荡着,轻微颔首,算是行礼,“慎王殿下。” 那日初雪新下,她立在冷风中,鼻头冻出桃色,问他:“殿下可愿做那贤明豁达的君主?” 她问出这句话时,谢渊站在不远处凝目看了她良久,没有立即回答她问出的问题。 荥芮跟她说谢渊拆木为薪给难民生火取暖时,陈良玉在人潮中伫立良久,心思百转千折,抿了抿唇,她大概知晓谢渊要做什么了。 对于她的问题,谢渊已经给出了回答。 谢渊仰头望向她,眸中笑意盈盈:“怎不去和他们试弓箭?倒在这里躲清闲。” “这里的飞禽走兽少有野性,没什么意思,北境有座山,叫明知山,那里的野兽飞鸟才叫烈,不挂点彩是决计打不下来的。” “若有机会,本王同你一起去看看那里的猎物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说那么难打。” 陈良玉定了一会儿,从压弯的树杈上一翻吊着手臂悬在半空,手一松,稳稳落地。 有些人骨血里深埋着理智与冷静,她以最快的速度分析出如今的朝堂局势,以窥探谢渊的背后更深层次的动机。 民难至今,苍南全郡土地重新丈量完毕,太子派遣荣隽赶赴苍南,实施“还田于民”。 新税制试行后,逐渐推广至其他郡县。 为避免再出现下一个苍南陈氏,右相张殿成在太子的支持下颁布“迁徙令”,勒令达到条件的富商、豪绅迁居上庸城附近的河芦镇,便于皇室控制管辖。不少富商豪绅不得不低价抛售名下产业,以避迁徙。 太子借机将大量田地、私矿收归国有。 短短半载,国库盈,赤字平,苍南人口回流,穷奢极侈的滥官也都夹起了尾巴做人,政治暂歇性清明。 然而,日中则昃,月盈则亏。 本是一片光辉灿烂,朝堂之上的势力却在暗流汹涌中重新分化。 新税制与迁徙令,触动了相当一部分朝臣、甚至于包括太子党人的利益。何况还有经手建造衍支山行宫的各司衙门贪渎之事一直搁置着,只等大案一了,再一一秋后算账。 此间不只有姚崇山,朝中不少官员在其中吃利润。 当难民蜂拥而入皇家行宫,或抢,或砸,或烧,都是难以控制的变数,无论是黄花梨、小叶紫檀,抑或是金丝楠木琉璃瓦,皆可报损。 这个损的定数,由人一操控,那空间可大了去了。 当衍支山行宫以难民为掩护的簇簇火光燃起时,所有不平的账,便可平了。 这才是宣元帝勃然大怒将谢渊召去训斥的主因。 此前卖官敛财一案与后来的苍南民难,太子已查办斩杀了大批官员,太子一党也深知竭泽而渔最不可取的道理,慎王既架好了台阶,他们也不好把人逼狠了,没有大过错的就暂且放过。 不少惶惶不可终日的朝官总算松了一口气,经此,不少人感念慎王,纷纷有了投效之意。 文官们的心思七窍玲珑,稍寻摸一下便知东宫一家独大,皇上肯定会另外培植一人与太子抗衡,祺王谢渲已失势,亦失了圣心,宁王谢洵是个痴儿,那庸都还有谁? 慎王谢渊起势速度之快令人始料未及,几乎是在迁徙令下达的同月,便有了驳斥东宫的本钱。 陈良玉走近了些,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驻足停下,道:“殿下须知侯府眼下的处境,陛下与太子都紧紧盯着北境的动向,殿下选择在此时,此地,与我说这样的话,并非明智之举。眼下与我牵扯上瓜葛,人人皆会认为殿下企图染指北境兵权,殿下怕是不得不与东宫为敌了。” “本王知道。”谢渊道:“这一步早晚要走,不是吗?” 陈良玉向他深深一揖,“那么,臣女愿竭力相助殿下。”稍一顿,她又逐字逐句地道:“愿此生能辟出一个清明豁达的世道,给天下女子一片广阔天地。” 谢渊伸手扶了下她的手臂,她说这话时眼睛很亮,像晴日夜空最璀璨的星辰,她将心底最为期待的夙愿,都藏在一双如星如月眼眸里。 谢渊似乎有所感觉,那对新世道夙愿的期待,大过了对他的情感。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她身后是宣平侯府,是足以助他成就帝业的兵权;而他是皇子,有她要的能争取天子之位的身份。 这不是以感情作为维系能够达成的契约。 可又有什么关系?以共同利益缔约比以瞬息万变的感情作为筹码更牢靠。 谢文珺悄然站在一棵粗粝的树下,那棵树不算特别粗壮,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只是骑射服不艳丽,那副娇小的身躯实在不显眼,故而说话的二人谁也没有发现。 最先发现她的是陈良玉,谢渊看过去,也吓了一跳,“江宁,偷听墙根可没有君子之风。” 那双漆黑如夜空的眼眸浸满了冷气,她握着一把弓箭匠为她特制的弓,背着箭篓,从那棵树底下挪动过来。 “谁稀罕听,谁又要做君子了?” 她虽是与谢渊说话,却一眼也没往谢渊所在的方向看,“猎场人多眼杂,三哥不知廉耻为何物,也不顾及陈统领的闺誉吗?” 听这话,谢文珺是没有听清她与谢渊在说什么的,只是瞧见了谢渊扶起她的手臂。 哪怕她真听去了一两句也不要紧,朝中局势稍有微末变化太子比任何人都先明晰,不需要别人从旁多费唇舌。 谢渊被谢文珺这么一点醒,后知后觉自己孟浪了,孤男寡女在林子里叫外人瞧见属实说不清楚。他懊恼地皱起眉,匆匆离开这片林子。 谢文珺将弓塞进陈良玉手中,惜字如金地吐了两个字:“调试。” 陈良玉拉开弓对着身后空放一箭,看得出工匠是费了心思的,张力对谢文珺来讲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弓没问题。” “不趁手。” “有备用弓吗,换一个便是。” “我不想换。” 陈良玉举弓看了两眼,没再动,将弓递还给她,“你放一箭我看看。” 谢文珺认真乖巧地搭箭拉弓。 来不及追忆在侯府的那段师生日子,那白翎箭搭上精美弓弦,离弓的瞬间掉转箭头直直栽向地面。 “我没长牙的时候握弓都比你稳!”陈良玉如是道。 本觉得她在侯府学的已经有些模样了,猎几只野兔小禽以至于不在众人面前失了东宫颜面应当不成问题,今日却不知何故弓都握不稳。 她叹了口气,“若有人问起,劳烦公主不要与人说公主的箭术是臣女教的。” 谢文珺的心思却丝毫不在弓箭上,她捡起掉落在面前的那支箭,没有要再搭弓的意思。 “你一定要嫁与三哥吗?” 这话谢文珺问过两次,一次是此时此地,另一次是上元节顼水河畔燃天灯之时。 上次她怀疑谢文珺言语中有试探之意,顾左右而言他应付了过去,今日再问起同样的问题,陈良玉的感受却是大不相同。 如果说上次对这一问题的防备是来自与东宫的对抗,眼下却只觉得是谢文珺自己要问,而且她明显感受到谢文珺眼下的心思比上次问出同一问题时要沉重。 谢文珺的一言一行在陈良玉眼中皆代表东宫,可她似乎比太子更在意这桩婚事能否落定。 陈良玉对这位公主的心思向来捉摸不透彻,或许她也没有兴趣去琢磨谢文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短暂的师生情谊也算不得真师生,那只是她们本该毫无交集的人生中一次短暂的交汇,是她身为臣子向皇室尽责的本分。 事了,便桥归桥,路归路。 但在谢文珺如此认真的目光中,她没办法再对这个问题敷衍了事。 她在谢文珺泛红的眼尾中坚定又轻缓地点了点头,“公主还记得藏书阁那张女子书院的舆图吗?” 谢文珺点点头。 “臣女一人无法达成所愿,”停顿一下,又补缀道:“所幸,可用之人是心上人。” 可用之人是心上人! “可用之人,或许不只有三哥一人。”谢文珺那眼尾的一抹桃红如花盛放,覆盖了整个眼眶。 那还能有谁呢?太子吗? 那不可能。 谢渝是朝廷中那帮最崇古的文臣名士按照历代明君的标准培养出来的皇位接班人,这样的帝王,必然以历朝最中兴的时代所推崇的论调作为治国之道,怎会允许大澟在自己的统治下徒增变数! “皇兄与三哥抗衡之势已成,陈良玉,不要与东宫为敌。” 谢文珺最后告诫她一句,握着弓箭走远了,背影似不胜难过。 21、贵妃 猎场有禁军与十六卫列队巡视,内外围布满岗哨与警戒。 迁徙令颁布后,许多富商豪绅跋涉迁徙,携带的无数财宝招摇又显眼,惹上了匪徒的眼。 近些时日匪盗异常猖獗。 陈良玉今日并没有护卫之责,到处走走看看。猎苑行宫外荥芮穿着禁卫军的甲胄,耷拉着嘴角,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高观从他身旁过,低声斥骂了句什么。 陈良玉上前去拍了下荥芮的肩,“怎么个事儿?” “老大,你知道他们说得多难听吗?说我抱对了大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怎么也没人问问鸡犬愿不愿意升天?” 高观哼哼两声,不愿再听他那一套不上进的说辞,负手呛了人一句,“拉倒吧,你那地也没扫多干净。愿不愿意升你也升了,皇亲贵戚都在里头歇脚,此处与贵妃娘娘歇息的寝殿挨得近,你守在这苦瓜个脸,叫贵人看到了那不是找晦气呢?”又恭维陈良玉道:“统领,这小子听你的,帮着劝劝,我这有职务在身呢,没您这清闲命。” “你去吧。”她倒不想要这清闲命。 高观对荥芮极其不满,临走还不忘斥责一番:“这小子脑子怎么就别一根筋上了?皇城禁卫军向来只从士族子弟中选拔,你这样的白身,靠近皇宫都是要被杀头的,如今若非恰巧碰上十六卫重整,人手空缺,那还轮不到你!你还委屈上了!” 南衙职权分化后,便成为了府兵与禁卫军的合体。十六卫增改为四府十二卫﹐合称十六卫府。 四府乃左右千牛府与左右监门府,统领内军。其中,左右千牛府是皇家近卫,负责皇帝近身侍卫;左右监门府分掌宫殿门禁。由于此前叫得顺口了,大家口头上依然习惯性地将四府也称为“卫”。 即左右千牛卫与左右监门卫。 高观被任命为左千牛卫大将军,作为皇家近卫贴身护卫皇室皇亲。陈良玉受封十二卫大将军,领导府兵,宿卫京城。 可府兵作为后备军事力量,太平日子里朝廷粮饷都吝啬发放,只分给他们些农田,平日里操练完便与农户一样下地耕作,自给自足,战时才将他们征集起来。在这样的安排下,无战事时十二卫大将军也只是“遥领”府兵,其实就是虚衔挂职,战时也不一定有统兵权,皇上一般会临时指派出征大元帅。 虽然明面上她的职权与地位仍在高观之上,可就像高观所说,她仍是个清闲官。 宣元帝对她的抬举仅仅浮于表面,并不打算让她手握真正的实权。 江宁公主的告诫实在多虑了,她眼下并没有与东宫为敌的资格。 “为什么不愿意做禁卫军?”她问。 荥芮低着头,道:“人都有自己该待的位置,我爹娘是平头百姓,我也是普普通通一个人,没什么长处,让我做皇家禁卫,我就没有这金刚钻,也不揽这瓷器活。” 平头百姓?陈良玉挑了挑眉。 大澟的皇城禁卫军确实如高观所说,都是从士族子弟擢选,再不济也是祖辈父辈在军中担任过百夫长、千夫长的军户子弟,荥芮是比她早几天来南衙的,故而她没有留意过他是如何来的南衙。 如今看来,这里面有文章。 农户转军户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可将农户转成军户,再调进南衙这样护卫皇城的官署,却是需要兵部三品侍郎的职衔才能办成的。 而且南衙并没有与荥芮同一期调来的人。 也就是说,兵部费这么老大劲,就为了调个荥芮过来。 况且这小子不情不愿的,一来就浇了高观一蛊热茶汤,接着就降职扫地去了。 高观一边踱步一边频频回顾他们这边,似乎察觉到什么,去而复返,将陈良玉拉到一旁,压低声劝道:“统领,他爹娘确实只是菜农。他既然能来南衙,自然有他来的道理,凡事也不必问太清楚,稀里糊涂没什么不好的。” 陈良玉心里已有了一二分揣度。 她听了高观的话,没追问下去,就像他说的,凡事不必问得太清楚。 “不想卷进皇家纷争?”她一语道破。 荥芮点了点头,还是垂着脑袋。 “我爹娘就我一个儿子,我还得给爹娘养老呢。” 陈良玉一掌拍在他背上,荥芮立刻把垂着的脑袋立直了,身子也站得板正。 “在其职尽其责,西岭一带闹匪患,距猎场不过三十里,戒守认真些。待刚来那批新军训练好了,我写张条子叫兵部将你从新添的军户册子上划了,还让你回去扫地去。贵妃娘娘身体不好,别添丧气。” 贵妃娘娘身子孱弱她早有耳闻,今日远远瞧见贵妃娘娘由人搀着下撵轿,当真是柔若无骨,弱不禁风。 贺氏与贵妃娘娘有些故交,陈良玉来时受母亲嘱托,要她得了时机替自己去探望一下。可贵妃娘娘拒见外人,她的身体原不适合伴驾,却还是陪同皇上来了猎场。 陈良玉往那边高墙看了一眼,脑海中临摹贵妃娘娘的面容,浮现的却是江宁公主的脸。 女随母相,大约也差不离吧。 她正要走,急匆匆出来个小太监,“陈统领,贵妃娘娘请您殿内一见。” 她由小太监领着走进墙内,寝殿氤氲着淡淡的药香。贵妃娘娘斜卧在软榻上,整个人软绵绵的,衣着华贵,头发梳得整齐,满头钗着珠翠。 “臣女良玉,代母亲问贵妃娘娘安好。” “走近些。”贵妃娘娘伸出手,柔声道:“你从贼匪手中救出江宁,本宫还未谢过。” “娘娘言重了,是臣女分内之事。” 她终于在近处将那张朦胧的脸看真切。 美,寂灭一般的美,了无生机。 皮肤是苍白的,不是透亮的白,是一个人常年缠绵病榻,不见阳光捂出来的白。 她是不健康的。 一个人病态到如此地步,竟还能有摄人心魄的美艳。 这一见,当年当今陛下为庸都第一美人冲冠一怒、上门抢亲的佳话便在她心中有了依据。 贵妃娘娘拉起陈良玉的手寒暄,她捧了一个精美的暖手炉,手掌是温热的,“你与云周可真是像,不过更像陈远清多一些。锦阁,你说呢?” 一旁的锦阁姑姑端详着她,温柔地笑,眼角挤出几丝细纹,“娘娘说得是,是像宣平侯多一些。” 贵妃娘娘眼角笑意轻柔,说话也浅。 传闻中她有疯疾,幽居于偏僻宫室,常认不得人。可她分明是正常的,只是身体过于病弱。 “当年本宫与云周,也就是你母亲,算得闺中好友,时常也因第一才女这个虚名争来抢去,后来云周将你外祖父贺国公开山自创的兵法《贺氏六卷》修订成册,忘了是谁敲锤定音,将第一才女的头衔给了云周。” 原来贺氏六卷的初本是母亲修订的。 当年外祖父一家遭难,便是这两册落于纸上的兵法惹出的祸端。 被人得到一册仿本,便捏造事实,诬陷镇国公府通敌谋反。贺云周仓促出嫁时,一把火焚尽藏书阁,从此贺氏兵法韬略传世再不落笔。 锦阁姑姑笑着,道:“可也将第一美人的名头给了姑娘你,倒是扁担挑水两头稳,谁也不偏袒。” “皮囊最是虚妄,本宫争这个名衔做什么?” 贵妃娘娘也笑。 “那时你爹与你娘虽未定亲,却也是世人心照不宣的一对佳偶。后来遭逢乱世,陈远清上了前线,这浑货说什么上了战场的人,不知何时会马革裹尸还,迟迟不愿娶云周过门。云周就等,拖着拖着都成了老姑娘了,姑娘家能拖吗?这一拖,最好的年华便过去了。” 过了经年,还能听出贵妃娘娘对年轻时的宣平侯有多么不满,爵位官职的客套称呼也不屑用,直呼其大名。 一个不愿倾诉的人压抑了太久,忽而打开了话匣子,将往事倾倒、复述,不像是个好兆头。 但她除了倾听似乎也做不了其他。 这位贵妃娘娘与江宁公主绵里藏针的性子不同,她是真的没性子,没脾气。逢家族覆没,受夫君冷落这么些年,也看不出丝毫的怨。 她就那样坐着,笑吟吟的,像是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说起来本宫和你娘,命运当真是一个也不放过。本宫族中男丁守城被破,无一生还,没几年,你外祖遭人诬陷勾结北雍意图谋反,遭逢家难。本宫与云周年少时什么都要争一争,两家都出了事,反而谁也不较劲了。” 她说了许多话,那是她的少年模样。她对入宫后的一切绝口不提,也没从她口中听到有关皇上的只言片语。 锦阁姑姑再三提醒娘娘该歇着了,她说得尽兴,激得咳了也不愿停下来。 说着说着,她眼中底色变得悲凉。 “孩子,本宫今日想托你件事。” 陈良玉立刻道:“娘娘言重了,娘娘吩咐便是。” 贵妃娘娘拉着她的手又握紧。 可她是如此虚弱,再怎么握紧也没有力道。 “本宫在这世上,只有江宁一个羁绊,本来她在太子身前养着,我是无须担忧的,可眼下东宫……” 她顿住了,将不该讲的话咽回肚里。 “本宫居于深宫多年,早已没了什么可托付的故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与你母亲多年前的手帕交情能拿出来说道说道,今日见着你,便想借这份交情,为江宁做些打算。” 她又咳起来,稍一刻,她将掩嘴的帕子握在手里,陈良玉分明看到那帕子上染了血迹。 “江宁她,很喜欢你,本宫想托你往后看顾江宁一二,护着她,不要让人欺负了她去。” 陈良玉退出那间盈满药味儿的暖殿时还在飘忽,锦阁姑姑出来相送,待她走远几步才转身回了殿内。 感到殿内有些凉了,锦阁姑姑便叫小侍女多加了一个火炉,又取来一张白狐皮毯子围在贵妃娘娘身上,细致周到地侍候着,“娘娘,陈家姑娘虽说年少有为,可终究也是要嫁人的,将来深宅内院的,怎能腾出手看顾公主?” 贵妃娘娘被扶着躺下,方才说了太多话,精神乏了。 “你这些年跟在本宫身边,大事小事看得也不少,怎么就没瞧出来呢?那孩子走路阔步带风,挺背劲腰,打眼一瞧便知云周他们夫妇二人根本没想把女儿调教成懂礼知节的深闺妇人,是按培养将才的路子走的,为她谋的可不是郎婿,是前程。” 捂着胸口蹙眉轻轻咳喘,喘定后缓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她怎就不是男儿呢,真可惜,若是男儿,江宁后半生便有所依托了。” 22、薨逝 集结号角吹响,人马集结。 风起林梢,皇上取箭搭弓,一箭命中奔逃的梅花鹿,人群随着鼓声欢呼。马蹄纷沓,猎场的动物们听到动静受了惊吓,纷纷警惕地竖起耳朵逃命。 陈良玉箭无虚发,很快遥遥领先。 忽而想到了什么,她勒缰慢下马蹄,左顾右盼寻找,瞅准一个身影,飞奔追上。 谢文珺正追杀一只落单的野兔,虚发一箭,兔子惊得逃了。 陈良玉脸色很难看。 “公主心不在焉,有心事?” 谢文珺摇头:“没有。” 陈良玉围着她绕行一圈,俯首盯着马,看了眼马的四肢,道:“这马脚力不足。马监怕马伤着你,糊弄事儿,这匹马体格尚可,可不够迅捷灵敏。红鬃亲近你,你我换马,红鬃足下平稳些。” “那你呢?” “我狩得猎物多少与骑哪匹马无关。” 张嘉陵今日打扮得张扬,花里胡哨的骑装,头顶插了根儿五彩斑斓的毛,笑嘻嘻掠过她们身边。 “学霸两支笔,差生文具多。”风中带过这么一句话。 文具?大概是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吧。 瞧他这身装备,猎场上再没有比他“文具多”的了,连靴子都用银器镶了一圈虎啊豹啊的。 他高调嘲讽完,从后背箭篓子取一支箭,瞄上上空盘旋的雕,意欲班门弄斧显摆一手。 陈良玉对他的碎嘴子习以为常,懒得搭腔,一看谢文珺面露窘迫之色,再看脱缰的骡子般的张嘉陵,轻轻皱了皱眉,“看着,我再教你一遍。” 她借力一跃,稳稳落在对面马背上,伸出手臂将谢文珺整个人完完全全圈住,手搭上谢文珺手背握紧弓箭,两个人身体亲密无间地贴着。 呼吸和心跳都在耳畔,如同她紧握着的手一般,平稳而有力。 “手肘端平,双目平视,专注猎物。别分心!” 两只雕时而向上,时而俯冲,纠缠着嬉闹,丝毫没有感知到它们翅羽下的苍茫大地上,有两支寒森森的冷箭,正对准它们的腹腔。 “弓身,弓弦,箭头成一线,务必瞄准!” 它们再一次落低时,“嗖—” 那边箭已离弦,又听紧跟着“嗖”的一声,张嘉陵的箭毫无意外地折断了。 从身后穿来的那支箭矢凌厉地破空,穿透了两只雕。雕儿来不及扑扇翅膀便串一串坠落,正坠在张嘉陵的马前。 张嘉陵伸着脑袋探看,看一眼箭尾装饰的白孔雀翎,那是江宁公主箭支的标记,再回头看执弓之人,嚎道:“陈良玉,你作弊啊!” “我这学生不才,做老师的指点一二,如何算作弊?” “你你你……”张嘉陵伸着手指‘你’了好半天,憋屈地吼:“谁家老师在考场上指点学生啊?” 陈良玉面不改色,道:“我。” “我懒得搭理你!” 张嘉陵不作过多的口舌之争,转头飞奔去追别的猎物。 他跟人下了赌注,猎得猎物最少的人,要为大家付一月去倚风阁听曲品茗的茶钱。那可是不少银子,他若是输了,他爹收藏的名贵字画、玉器还得少几件。 那可不得了,被发现了腿是要被打断的。 谢文珺驱马向前,从环抱里挣脱出来,下了马,将白翎箭从雕身上拔出,“他说得对,这算舞弊。” 陈良玉没制止,也没多说什么,任由她去。 谢文珺取回箭支,陈良玉稍稍偏了偏头,使了个眼色,红鬃很灵性地跑去谢文珺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衣裳,便屈下了马膝。 她跨上马背,看着陈良玉歉疚道:“骑射不精,恐怕要折辱你了。” “别理他,嘴贱。神神叨叨,不知所云。” 她说的是张嘉陵。 “公主无需精进骑射,学些皮毛玩尽兴就好了,有我足矣。” “有你足矣?”谢文珺歪头,问道:“此话,何意?” “意思就是,公主无需沾手兵刃,公主若遇险,臣女会在。” 她神色淡淡,语气也平淡,并不像是要给予什么承诺,只是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谢文珺阴霾了半晌的脸终于有了转晴的迹象,像吃到甘蜜果脯子的稚童,甜津津的。 陈良玉抬抬眼皮,将她微妙的神色变化收进眼底。 还真是有些喜怒无常。 护她一二,不要让人欺负了她。 还能有人欺负得了她?且先不论有没有人欺负她,但既然点了头,那便不能是“一二”,而是全部。若谢文珺将来有任何闪失,哪怕是头发丝少了一根,那也是她有负贵妃娘娘所托。 她向来是重诺的。 但不包括现在。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打到猎物最多的人,按惯例来讲,皇上会应允他一个请求,只要不是太过分的,都会被答允,视为围猎的彩头与奖赏。 她想借此机会,再次请宣元帝为她与慎王赐婚。 于是重又嘱咐了一遍射猎技巧后,她便与谢文珺分开狩猎了。 暗红色的夕阳映照着青黄相接的猎场,穿着骑射服的猎手满载猎物相继归来。 殿内昏暗起来,锦阁姑姑点了两盏烛,不致太亮,也不至等天完全黑暗了伸手不见五指。 贵妃娘娘沉沉睡了一个下午,日近黄昏时,小声地逸出几句梦中呓语。 “爹,阿娘......” 她在睡梦中平静了一会儿,忽然很急切地死死攥住锦阁姑姑的手,道:“阿娘,送我去罢......” 锦阁姑姑探了探手炉的温度,双手掌心包裹上贵妃娘娘的手背,鼻腔酸涩,痛惜地问道:“娘娘,您想去哪里?” “送我,去和亲......” 报丧的声音穿透平阔的旷野、起伏的山丘和幽暗的林子。 “贵妃娘娘殁了!” “贵妃娘娘殁了!” …… 丧钟响起,穿过层峦叠嶂传到猎场各个角落时,猎场已燃起火把照明。 陈良玉风尘仆仆一路飞奔疾驰赶到时,贵妃娘娘歇脚的行宫宫殿已乱作一团。荥芮紧绷着神经,恨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荥芮,见过江宁公主吗?” 荥芮如实道:“晌午那会儿你走后公主来过,之后便没见过了。” 陈良玉劫了一个火把,四下去找。在愈来愈急促的口哨声中,红鬃嘶鸣着从一处奔来,看到陈良玉,焦急地原地转了一圈,又转身奔向身后的黑暗。 陈良玉紧跟着红鬃,终于找到了谢文珺。 她坐在一堆石头中间,呆呆地盯着眼前的虚无,眼神空洞,看起来像背书倦怠的学子放空自己发呆。 陈良玉轻声唤了一声,“公主……” 她应当是听到了吧,丧钟刚响完最后一声,余音仿佛还在震荡。 陈良玉方才情急之下只想找到她,但找到她之后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说,要做什么,她连安慰人都显得很吃力。 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太苍白。 “母妃走了?也好。”她气若悬丝,瞳仁的光缓缓聚焦在陈良玉身上,“阿漓,我没有娘亲了。” 她没有失声痛哭,甚至没有落一滴泪,如此平静反而更让人心中发悸。 陈良玉走近些,才发现她细弱的四肢都在轻微发抖。 她害怕时便会这样。 她道:“公主还有陛下,有父亲。还有太子殿下。” “他是皇上,不是父亲。”谢文珺轻而易举否定了她的话,“皇兄他,他要……我很害怕。” “太子?”她细细地品太子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追问的时机,即便问,江宁公主也不会说出什么实用的消息。 谢文珺没留给她细想的间隙,问道:“听说今日母妃见了你,可有同你说了什么?” “娘娘说,让我护着你,不要让人欺负了你。” 谢文珺将脸转过去,不看她,又恢复了放空的状态。好一会儿,才颤声道:“你会吗?” “我会。” 君子一诺,重于泰山。 她自视算得上品行端正,人品贵重,断是没有言而无信的道理。 她察觉有什么东西向下拉她的衣袖。 低头看,谢文珺扯上她的袖口,将脸埋在布料里,隐忍地小声抽噎起来。 日头落下去之后天冷得很快,呼出的气还能凝成薄雾。 泪珠滴落下来,淌在她手心,是温热的,顷刻就变得冰冷。 她抽出帕子为她拭泪,谢文珺似是委屈伤心到了极点,扑过来抱住她的腰,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骑射装是贴身一体的,她没有多余的衣裳可以披在公主身上抵御寒冷,只能扯出身后的对襟红布披风为她挡一挡平地卷起的风。 陈良玉眼眶中溢出两颗泪,滚入尘土中不见了踪影。她这么小的年纪都经历过什么,以至于隐忍到失去至亲这样大悲大痛的事情都不敢释放天性啼哭,那无法言喻的心疼,使心中对她的提防与戒备开始一点点瓦解,如冰消雪融。 “别害怕,”她道:“还有我在。” 待她哭了一阵儿,情绪稍有缓和,她便陪同着她往火把最聚集处走去。 那里进进出出的人正在为贵妃娘娘的丧仪奔忙。 皇上颁布旨意,追封贵妃娘娘为惠贤皇后,按皇后的殡葬规格下葬。那份属于她的皇后的尊贵荣耀,终于在她死后为她加冕。 这次无人再站出来反对。 谁会浪费心力与一个已逝之人计较荣宠? 春猎因惠贤皇后骤然长逝取消了后面的流程。大丧期间,民间禁止婚配嫁娶以及任何形式的娱乐活动。 为期二十天的春猎第二日便草草收场。 在这样一场浩大的殡葬仪式中,有一人也在无人问津中死去,那便是宁王谢洵。 与全境挂白幡追悼惠贤皇后的大丧之仪相比,宁王的葬礼可以说不动声色,只在皇家陵墓选了三尺之地草草埋葬。盖因宁王痴傻,向来被视为皇室血脉之耻,生前便养在城郊,年轻些的官员都不大知道这位王爷的存在。 他死了,皇家的血脉便洗去了污点。 23-30 第23章 天气沉闷, 青灰砖瓦的墙沿都显得比平日矮。墙下一片刀光剑影,白刃相接。 低气压使人胸口的起伏都变得更大了些。 严百丈虽跛了脚,可陈远清自重伤后身子没有将养回往日的体魄,气力有些不济, 一番较量下来, 打落花叶无数,严百丈竟没怎么落下风。 下人们端来热水, 二人浸湿了巾帕拂去额角与脖颈的汗水。 严百丈道:“侯爷愁容满面, 可是皇上又提及了良玉的婚事?” 陈远清长吁, 脸上阴云更重, 徐徐而道:“陈家没落至此, 什么风光荣耀到他们兄妹三人这里也就到头了, 族中无人, 想想贵妃娘娘……” 严百丈立即纠错:“侯爷,是惠贤皇后。” 陈远清双手叉扶着腰, 短叹:“老糊涂了。惠贤皇后与陛下有年少最至纯至真的情谊在,也落得那般光景。良玉与太子看不对眼, 先太子妃薨逝侯府又多少沾点因果,太子若因此心存记恨, 嫁去东宫她岂会有好日子过?待哪日我两腿一蹬闭了眼,她不是由人作践去?” 严百丈道:“侯门独女,族中无人,往后便少了外戚干政的忧患。良玉品性纯良,身上又有真本事, 历经战火滔天,见过苍生疾苦,这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妃人选了。再者, 将良玉拿住,北境便会乖乖听令于东宫,东宫地位稳固,国本不动,则社稷安定。”他一番说辞,尽是好处,“只是良玉……表面光鲜,一身本事尽数禁锢。你我苦心培育良玉成才,不是为了送她去做庙堂上供奉的泥塑菩萨的。” 陈远清闭上眼睛,头痛地揉了揉鼻梁。 “慎王与太子,侯爷更属望谁?”严百丈道。 属望二字,显然不是在斟酌女婿人选,而是关乎朝政的一问,言外之意是,你觉得谁更有继位的可能? “眼下慎王看似势头凶猛,可根基还不稳,太子监国理政以来,从无错处,功绩甚伟。且不论东宫根基深厚与否,只论个人,若说谁更胜任来日国君,那便还是太子。” 无论从哪方面考量,太子都会是一个优秀的帝王,这点陈远清与严百丈心里清楚,朝臣们心里清楚,陈良玉心里也清楚。 谢渝会是一个好皇帝。 但好皇帝的评价标准与她愿成之事相悖,治乱中兴,制衡朝臣,太子的手腕与魄力她见识过了,同时也看得明白,太子继位必将以平衡作为治国之本,最忌打破平衡的“变数”,而她所行之事,无论是普及女子书学,还是变革军政,都是谢渝不可能支持的事情。 严百丈又道:“眼下慎王与东宫相争,虽说惠贤皇后大丧期间禁止选秀嫁娶,良玉的婚配可以暂且搁置,可良玉难免会被夹在中间。得找个由头将她支出去一年半载,避上一避。” 一国皇帝或皇后薨逝,是为国丧,国丧期间凡是有爵位、官衔品级的人家,三年内不应考、禁嫁娶。惠贤皇后是贵妃死后加封的皇后尊位,宣元帝一定要惠贤皇后的丧葬与皇后并重,不可有一丝一毫出入,礼部官员考虑到各方面仪制和古法,多番上奏,终缠得宣元帝答应国民为惠贤皇后服丧时间裁半,由原来的三年减为十八个月。 严百丈要找一个“由头”并不难,甚至不劳自己去想,便自己来了。 陈良玉油烧火燎地跑来,“爹,您得进宫一趟,今儿得劳您去陛下面前卖个脸。” 见一旁站着严百丈,行了师生礼,“严伯。” 严百丈点了下头,“什么事这么急躁躁的?” “富商巨贾搬迁的风口,西岭一带的山匪劫了不少财物和人质。朝廷眼下正在物色剿匪将领,准备对那带的山匪全面清剿。” 能攒下巨额家财的不是一方地头蛇,便是朝中有靠山,甚至是沾了皇亲的。 西岭匪患一直比较令朝廷头疼,那一带山脉绵延数百里,匪徒打家劫舍抢了人,随便哪个山头一遁,便无影踪了。朝廷不是没有派兵剿过,剿了多次,端了不少山寨,可那帮匪徒怎么也打不尽似的,春风吹又生。 这次不少朝廷官员的亲属遭了殃,这才引起重视。 “我去把那些山上匪窝铲干净。我总不能老担着虚职,每日除了操练府兵就是待在家里,壮志难酬,英雄无用武之地……” 惨还没卖完便被打断了。 “行了行了,我晚会儿便进宫替你讨差事去。”陈远清稍缓了会儿,便换上一身较隆重的衣袍与陈良玉一道进了宫。 待从崇政殿出来时,陈良玉握着一道手谕,令她调五千兵马前去剿匪。 “陈统领。” 陈良玉应声转头,是卫小公公。 “公主请您过去。” “公主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今日不是年节,国丧期间也不允许设宫宴邀命妇们入宫庆饮,她虽无甚实权,可到底也是统兵之人,若无合乎情理的事由,她去见宫眷是犯忌的。 “您跟我来罢。”卫小公公欠着身,伸出手臂引向后宫的方向。 陈良玉只好跟着去。 皇宫除却三大殿和后宫娘娘们常住的宫殿,在不常有人踏足的僻远地方常荒废着几处宫室,不集中,通常这里一处那里一处,零零落落分散在宫城里各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些废弃宫室没个正经的题匾,只要不垮塌,也没什么人会想起打理修整。提起这些地方,宫人通常会以方位指代,譬如在南边,便称为“南宫”,在东边,就叫“东苑”,诸如此类。 有时这些无用之处也能派得上用途,那便是安置被皇上厌弃的妃子,或者伺候过皇帝但没名分,在皇帝薨逝后不愿出宫的宫人。 住了人的废弃宫室有一个统称:冷宫。 谢文珺站在两面宫墙的夹角处,正对着一扇破旧的木门。 鸢容和黛青依然一左一右随侍着。 木门斑驳,已有几处沤坏了,斑斑洞洞的,能透过门上的窟窿看到里面。 里面同样有人望向门外,与她冷眼对视。 那是昔日的德妃。 如今该称她为姚废妃。 她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乌丝夹杂着灰白,披散着,没有束发,额头上留了坑洼的疤痕。 “孽种!” 深陷的眼窝凸出眼球,眼底乌青一片,她如鬼如魅地死死瞪着谢文珺,一如既往地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她。 “别吵,在想事情。”谢文珺道:“在想杀不杀你。” 鸢容托着一个呈盘站在谢文珺身侧,呈盘中央是一捆麻绳。 赐妃子自尽大多是送来三尺白绫,白绫是以丝绸原料制成的白色绫罗,哪怕是赐死,也象征着死得尊贵。可处死一个废妃,不必用这么珍贵的料子为其保留体面,所以谢文珺只拿了一捆麻绳来。 姚废妃有那么一瞬的惊慌。 哪怕她现在毫无尊严地苟活于破落鄙陋的冷宫,对于死,也没那么容易坦然面对。 况且她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在意她的死活了,她如今只是砧板上任人宰杀的鱼肉。 她突然冲上来扒着木门,拼死地晃,脸贴在一个窟窿上挤得变了形。 黛青将谢文珺挡在身后,冷宫的侍卫也围了上来,把着门,唯恐姚废妃下一刻破门而出伤了谢文珺。 破败的门被撞得“哐哐”作响,“我本应是皇后!陛下已决意立我为后,可你来了!她有了身孕,陛下便改了主意!”姚废妃仿佛是疯魔了,一双眼睛通红,“你这孽种!如果没有你,本宫该是皇后!” “为什么啊?陛下,多年夫妻情分,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疯妇如此待我?”她嘶哑着嗓子,朝崇政殿的方向呼号哀喊。 谢文珺攥紧了五指。 疯妇!孽种!这么些年,她早已听够了。 “你命好,有一个可用的兄长。”在姚废妃诧异的目光中,谢文珺缓缓吐出对她的宣判,“今日我不杀你。” 姚废妃怔忪一刻,枯朽的手从门洞里掏出来,似乎要把谢文珺拉扯过去撕碎了才能解恨,“狼子兽心的小畜生!你要对我兄长做什么?” 谢文珺不愿再听她咄嗟叱咤,也不愿再听到从她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她受够了,也恨透了这副不是咒骂就是侮辱的喉舌。 “叫太医来。割了她的舌头。” 这是两道谕令。 叫太医来,以防割舌后失血过多人死掉,要立即为其止血。 陈良玉随卫小公公绕了小半个皇宫来到时,看到的便是一头发灰白的宫装妇人被侍卫架着胳膊摁在地上,面前一摊血水,太医正从药匣里有条不紊地取药丸与药粉,给那宫装妇人用上。 虽未看到面容,陈良玉已经猜到那妇人的身份。 谢文珺又吩咐冷宫侍卫些什么,便朝她走来,走近时,从袖袋中抽出半册书。 是的,半册。 那本书只有一半,可那一半也并非都是完整的,页角偶有残缺。 陈良玉细辨封皮,才瞧出上面的字,“《女论》?真的有这本书?” 她曾听闻有人著过一本书,不同于《女则》《女训》要女子贤良恭淑、三从四德、以夫为纲。这本书行笔大胆,叫女子莫要安于宅院,鼓励女子读书、置业,考取功名。 她寻了很久都未寻到微末痕迹,还当这本书只是传闻。 “这本书初刊印时就被封禁了,那时严查,若有人私藏此书,或藏有类似的书册,即刻便被拉去砍头,是以没有保留下来。不过,著这本书的人,一定存有最初始的书稿。”谢文珺回头看了那宫墙拐角处一眼,“说来讽刺,你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吗?” “谁人所著?” “上任国子监司业,姚霁风。” 姚废妃的兄长。 “姚霁风不是已被处斩了?”苍南民难案时,姚家满门抄斩,“那这么说,除了这半册,已经没有书稿了。” “姚霁风是已经死了。”谢文珺神秘地笑了笑,“苍南民难案查办时,谷长学谷老太师从苍南赶来进宫面圣了。” 谷太师是宣元帝的老师,也是当年扶持宣元帝登基的人之一,宣元帝皇位坐稳后,他便致仕还乡,回到苍南,在祖业翰弘书院教书。当年宣元帝感念老师教育扶持的恩德,赐了他一道盖了玺印的空白圣旨。 “谷太师用那道空白圣旨,将姚霁风换走了。但当时处斩的圣旨已下,岂能朝令夕改?所以用死囚将人替换了,如今姚霁风更名齐修,娶了谷太师的孙女,在苍南翰弘书院教书呢。” 陈良玉惊喜之下,也由衷感叹道:“著下此书的,竟是个男人。” “幸而他是个男人,男人才能著书。若写下这些文字的是女子,莫说是书稿,恐怕人也早被打死了。” 谢文珺负手而行,似是博学广识、能煮酒论天下的能臣。 然则,她也确实算得上博学广识。 “既要行不可为之事,就要尽早筹谋。你且先去剿匪,待你归来,自会有助你破局之人。”她从陈良玉手中拿走那半册缺页少角的书,重新塞回袖袋,想了想,叮嘱道:“山匪凶悍,你要当心。 ”——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专栏预收《青春摆烂文学》对文案感兴趣小宝点点收藏吧】 biubiu 第24章 西岭一带山脉绵延不绝, 横峰侧岭的绵延数百里,无数个山头。 陈良玉将荒山与孤岭从舆图上划掉,沿着通往各地区的关口排摸,救下沿途被劫的商队与拉家带口搬迁的商贾豪绅, 连着端了十几个山寨后, 心中便觉有些不安定,似乎有点太顺利了。 所谓物极必反, 在她按着落马山匪指出的方位带人马不停蹄赶到薄弓岭, 继续围攻薄弓岭的匪寨时, 翟吉丢了。 北雍将二皇子翟吉送来庸都为质后他们宿敌二人还未打过照面, 此次她请旨出兵剿匪时, 正遇上翟吉进宫给宣元帝献礼。 那礼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只是一条经幡, 但玄妙之处在于那条经幡是北雍的大巫祝亲手所制。 北雍的大巫祝被敬为“神使”,她所制的经幡也就被赋予了神力。 翟吉献上的便是连理幡, 祝祷痴情之人来生还能再遇爱人。 翟吉献宝时,她还道这么扯犊子的玩意儿哪里有人会信? 结果, 宣元帝老泪纵横地信了。 惠贤皇后新丧,翟吉献上的连理幡正巧可供宣元帝聊以慰藉, 圣心大悦之下便要赏翟吉。翟吉推却了一切恩赏,只道“愿与陈统领一同为陛下分忧”,宣元帝便把人塞给她了。 她当下眼皮就跳了几跳,迎上翟吉不怀好意斜睨她的目光,心觉要出幺蛾子。 果不其然, 翟吉也是没令她失望。 在刚派出斥候分段探路不久,他人便消失在茫茫山林。 她倒不担心人会跑,质子出逃是大罪, 哪怕逃回北雍,也免不得落一个被废为庶民的下场,若因此挑起两国战乱,当视为逃兵,以军法处以极刑。只唯恐他是在这匪窝周边落单,叫山匪顺手砍了,好赖是一北雍皇子,若送来便死了,大澟也不好与北雍交代。 属实是个麻烦,还要分出一队兵力去找人。 林鸟惊逃,山林中新绿的枝叶茂密,却不足以叫林中人马隐匿行踪。 俄顷,便有另一伙人出现在林子对面。 “那边有人,快追!捉一个问问道。”张嘉陵指着那伙人消失处咋呼。 “当心是诱敌之策,先遣两人前去探看。” 两名小卒应声出列,压着身子以树作为掩体快速穿梭。 令陈良玉不痛快的第二件事便是张相将张嘉陵打发了来给她做副将。 虽说落草为寇的都是些蛮夫,可能前几日还在田头种地拔草,或天灾或人祸降下来,除了饿死似乎没旁的选择了,于是纠集三五好友,拎着锄头,抱着锅碗瓦罐找个山头,便做了匪,这样的人见着官兵就如同耗子见猫,只知道跑,没什么危险可言。 可少不得也有聚集了大批凶恶匪徒的营寨,人数众多,凶狠残暴,杀人不眨眼。且这种寨子里的山匪对官府极其仇视,只要遇上,不问其详上来就砍,完全是拼着砍死一个够本,砍死两个赚一个,同归于尽来的。 张嘉陵被砍死的概率虽低,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这人偏偏喜欢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令人头疼! 方才前去探路的二人回禀,“前方有人埋伏。” “多少人?” “二三百人是有的。” 看样子是遇上第二种情况了。 不过也好,这些时日搂了一箩筐不成气候的小喽啰,二三百人,倒是能热个身。 她带来的兵马分了几路清剿,自己手下留有千百余人。对方人数既有上百之数,便不能再随意莽撞地冲过去抓人。 “中间列阵,两翼包抄,分三路进。”她号令道。 山林尽处是荒山,没有植被,一大片开阔荒野外有许多因地形自然形成的壕沟。 忽而喊声震耳欲聋,几百人头从四周冒出来,手持砍刀长矛朝官兵冲杀过来,飞奔中,竟凝成了一字长蛇,直冲中间主力而来。前锋随即迎敌,但敌人势如破竹,竟硬生生将中间兵阵冲成两半。 陈良玉剑锋一旋,抹了一个匪徒的脖子,又凌空一脚,再补上一剑,将另一个要偷袭她的贼人解决掉,随即眼观六路剖析军情。 长蛇将中间主力冲散一分为二后,竟也开始分解为两路,犹如两条巨蟒蜿蜒盘旋,将左、右翼包抄,意图绞杀其中。 “换阵!防守!” 被分成两半的军队随即变换阵型,列了四个圆环,每个圆环有里外两层,不断有匪徒被勾进圆圈内,圆环内圈的人乱刀砍下来,留一声惨叫与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陈良玉瞅准时机攀上高处,敌人阵法也在变换,宛若游龙,如八卦阵缠绕其中,丝毫不给我军汇聚的机会。 更惊悚的是,阵眼中有几个如鬼如魅的身影,看形体容貌,竟与那日刺杀宣元帝的人形怪物相似。 “阴阳阵?”陈良玉喃道。 这种阵法是她外祖贺年恭生前所创,若指挥得当便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对应的兵法是阴阳三卷。 山匪怎么会懂这种阵法? “听令!各分阵再分为三,以中间两队为主力,斜插入阵,两厢汇合!” 圆环瞬间化为十二组箭矢状,凌厉地破开铁板一块的阴阳阵,阻隔带一般将敌人隔绝在方寸之地,如瓮中之鳖,对方人马本就远少于我军两三倍之数,阵法一破,死伤无数后仓促撤退。 陈良玉一脚踹下去试图扯她腿将她拽下去的匪徒,从高处一跃而下,蓄力一剑直插匪徒胸腹,瞅准一腿脚慢的身影,顺手抓一根藤蔓甩过去将人勾了回来。 “留活口!” 陈良玉急忙制止杀红眼的士兵,刀刃在离头皮一寸远的地方停住。 地上的活口却没什么求生欲,抓住将他缠回来的藤蔓翻身一跃,将藤蔓勒在陈良玉脖颈上。 个子小人精瘦,力量倒是蛮大!陈良玉一肘击中那人右胸膛,这一击没收力道,握着藤蔓的双手当即一松,“噗”的一声鲜血喷涌,陈良玉身上又染红一大片。 她趁机挣脱藤蔓,将剑架在小个子匪徒颈侧。 这触感不太对! 陈良玉诧然地盯着手肘击到的那片微耸看了片刻,剑下那人却倏地红了耳垂,又急又气,弓着腰,顾不得疼得龇牙咧嘴,和着一口血牙开口斥道:“看什么看?你自己没有吗?” 是清脆明朗的女声。 山匪脸上涂了草木灰,不辨男女,竟逮了个女娃子。 “带下去审审。” “你怎么这么不怜香惜玉?”张嘉陵两腿打颤一步一顿地走过来,腿软得终于撑不住了,一个趄趔跪坐在地上,“喀嚓”压断了几根枯枝。 陈良玉挥了挥手,手下军士便将人带下去了。 张嘉陵又急忙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跟了上去,“别动刑别动刑,再动刑就死了,先审另外几个……小姑娘家家的干什么学土匪呢?你哪怕学陈良玉当兵也成……” 女匪年岁不大,当即啐了张嘉陵一口,“有官就有民,有兵就有匪,兵就比匪高贵吗?我就乐意做土匪,管得着吗?” 张嘉陵摊手抹掉脸上的血水,“你现在匪也没得做了,你是俘虏!等着杀头吧!” 女匪“哼”一声,不再理会他,昂着头,面无惧色。 陈良玉又一挥手,“把人带回来。” 这时候张嘉陵看那女匪的脸色就有点怜悯了,好心规劝道:“好好说话啊,她可没我脾气好,她真的会杀了你。” “哪个山寨的?”陈良玉问。 “这是薄弓岭,当然是薄弓寨。” “你们头是谁?以前干什么的?”这伙山匪不是一般的匪,看样子以前八成是训练有素的兵士。那便不能等闲视之了,得做好部署,尽量减少伤亡。 女匪不再回答她的问题。 张嘉陵察觉陈良玉表情凝重起来,也明白过来这窝匪徒不好对付,眼珠一转,“要不去最近的城镇搬点救兵?” “剿一窝山匪还要搬救兵,丢不起那人。” 陈良玉又问那女匪道:“那几个人不人猴不猴的东西是什么?你们在用活人练蛊?” 却不料这两句话惹女匪生了气。 “他们才不是人不人猴不猴的东西,他们是人!都是被你们害的!” “哎,你看。”张嘉陵指了一个方向。 对面举着一块不规整的麻布,应当是刚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上面以血写着“免战”二字。 免战牌?这东西都不知道是多古早的事物了,反正自打陈良玉记事就没见过。 两军对垒,刀光血影肝髓流野,都恨不能杀光对方才能停下,在百年前这东西挂出来或许有用,如果对方讲道义的话,会给你一个喘气儿的机会。 这边还未做出回应,对面又高喊,“你们的人在我们手里,如若要他活命,叫你们头领出来和谈。” 翟吉! 陈良玉霎时间往前行了几步,又停下来谨慎地飞速思考着。 对面一支箭矢射过来,箭头刺进一棵树身,箭身缠着一片布料,布料中有两处小凸起。拆开来看,是翟吉编发的缀珠。 这家伙果然是来给她添乱的! 陈良玉又气又怒,一把折断那支箭,只得按对方的要求出面谈判。 她自然想让翟吉死,但他不能现在死。 虽是被迫无奈,势还是要造的,她也冲对面喊道:“尔等宵小,马上受降,归还人质,本将尚可上奏朝廷将尔等招安,饶尔等不死!” “年岁不大,何等狂妄!” “这样好的年岁不就是拿来狂妄的吗?” 对面消音了半晌,从暗处走出一个人,随即又有几人紧张地跟出来,将人挡了个严实。 那人拨开前面几人,驻足停下。 陈良玉也往前。 她观察对方,那是一个气场浑厚的男人,气质不似寻常山匪野蛮彪悍,反倒是雍容平和,叫他去学堂手执木镇尺据经引典,讲书授业,或古松下燃一炉香,煮酒烹茶,都不违和。 “阑仓剑,来头不小啊。”那人远远望了一眼便认出了陈良玉手中的剑。 接着他又问:“陈崇明是你什么人?” “不认识。” “你肩上佩着鹰头甲,是陈崇明麾下的鹰头军所配,你说你不认识你们陈元帅?” 陈良玉又道:“不熟。” 那人似是笑了一声,“出来打次仗,六亲便不认了?” 陈良玉也再懒得弯弯绕绕,摊牌了说,“林将军,将你们手中那人归还,有什么条件可以谈。” 鬼头刀林鉴书,陈远清的同门师兄,也是贺年恭阴阳术的传人。宣元帝登上宝座后,本应高官厚禄的林鉴书却突然与宣元帝翻脸,领三百精骑出走,遍寻不得,却不想在此处占山为王,为匪为寇。 对方有片刻默然。 “想要人便亲自来领回去,我倒想瞧瞧,他陈崇明的血脉是否有孤军深入敌营的胆量,也想瞧瞧,你是否有能将人带走的本事!” 说罢,人便退回阴暗处,慢慢地山林开始变得寂静,再冲那边喊话,已没人回应了。 陈良玉牵过马缰,将俘获的那女匪扯过来,张嘉陵听他们的对话虽听得一头雾水,却立时猜到她要做什么。 “你真要去匪窝啊?” 陈良玉将那女匪丢上马,驮在马背上,对张嘉陵道:“你即刻快马回庸都。” 张嘉陵点头如捣蒜,目光坚定:“回庸都!然后呢?” 然后?一句回答振聋发聩:“喊我爹和严伯来救我!” “这不比搬救兵丢人?” 张嘉陵看她蹬上马,忙拦在马头前面,“还是去就近的城里搬救兵靠谱,回庸都一来一回好几日,等你爹来了,你早成了他们的下酒菜了。” “别废话了按我说的做,东宫你能进吗?或者能不能把消息传进去?” “这不是问题,我爹是太子党核心领袖。” “那你就快去,务必将这里有人猴的消息让江宁公主知道,最好江宁公主身边的卫小公公在场。” 她心底有些猜测,想验证一些事情——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25章 两座山峰之间起了一堵高墙, 有垛口,有角楼。瞭望兵值守,竖着长矛的人来回走动,俨然是一座小规模城池。 从春日到盛夏, 她端掉第一个匪窝时山林刚吐新绿, 现已郁郁青葱,枝叶舒展开遮天蔽日。陈良玉眼观四周, 偶有窥得从高处山林间与峭壁滚石后漏出的人影, 一闪而过的裤脚, 或是半拉脑袋。 在军营里, 这种人叫哨兵。一旦有来历不明的人靠近山寨, 便无处遁形。 此地隐蔽难寻, 驮了一路的女匪马背上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才将她带到寨门前。 女匪双手还被藤蔓捆在身后,头和脚悬着, 显然难受极了。 头身一仰一耸,人落到地上。 随即铮的一声, 剑从身后架在她脖子上,挟持着她往前走。 寨门是紧闭的, 下一刻,便被几人合力拉开。 接着就陷入了沉寂。 没人出来迎接她,亦没人出来砍她。 所有人只在她马蹄纷沓而来时齐齐朝着她看,寨门打开后,便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丝毫不理会城下被劫持命在旦夕的同伙。 请君入瓮? 门给你打开了,看你有没有胆量进来!有没有胆量如今也由不得她,就算里面是虎穴狼窝, 她也得去闯一遭,将翟吉那个拖油瓶捞出来。 来时路上做了标记,朝廷人马想找到这里并不难,但眼下两方都有人质在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除了她带着指路这个,还有几个活的留在了剿匪的官兵手里。 过了寨门,陈良玉以为入眼的会是雾气笼罩阴森可怖的匪营,墙上挂着头骨骷髅和各式的刀、铁器,腐烂发臭,尽是些粗犷可怖的马贼。 可事实并非如此。 上当了! 她提着的心往下一沉。 寨门岗哨都只是障眼法,墙内什么也没有。这帮匪徒的大本营并不在此处。 林鉴书坐在空旷之地中间一把藤椅上,似是恭候她许久。 他的气度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山匪,鹤骨松姿,轩昂自若,只是脸上一道可怖狰狞的疤自眼眶下一直延伸至另一边而后。 这让她想起上元节那个问她讨钱的断了双臂的乞丐。 也不知为何会联想到他,林鉴书虽面部有大疤,总还是囫囵个的。 “把阿寅放了。”他抬抬下巴,示意陈良玉放了手中的女匪。 “我的人呢?” “北雍的皇子,几时成了你的人?” 陈良玉只是找了一个简洁易于交流的语法,‘阿寅’是你的人,那么对应在你手里的,就是‘我的人’。 对面较真,她便换了一种问法,“我要的人呢?” 林鉴书给了身后两个络腮胡魁梧汉子一个眼神,两个像门神一样的土匪向前了一步,“他们带你去。” 陈良玉握着剑柄调转一个方向,轻巧地一舞动,勒出血印的藤蔓倏地松了,阿寅唏嘘地揉了揉手。 眼睛被蒙上,人叫塞一辆牛车上,颠簸着不知去往何处。 他们没敢卸陈良玉的甲,林鉴书是应通年间的将军,他知道陈良玉手中那把剑的分量,那是御赐之剑,是象征皇权之物。拿了这把剑,朝廷即时便会对西岭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清剿。 那与陈良玉端掉的匪窝不同,一个是处理掉打劫拦路的影响治安的人群,将人逮了劳改教化,或是当场跟其保证散伙,回去安安分分做个小民,匪窝都算端掉了。 但要抢了御赐的开国宝剑,那便是谋大逆!自古处置谋逆之罪,都是不留任何活口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陈良玉几乎可以断定,林鉴书没有杀她的打算。 那费劲将她诓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颠簸了许久,起初眼皮下还能感受到透来的光亮,不久便陷入了虚无,连黑暗都看不到了。 牛车硌到乱石,大幅度摇摆一阵后,便能听到些人声。 人声越来越近,她似乎被带到了一个山村,入耳的有鸡鸣狗吠,儿童稚嫩的银铃般的逐闹。 途经之处有人寒暄,俩门神各中一个嘿嘿一笑,挺直腰板显摆: “今儿逮俩大的。” 很显然,她是“俩大的”其中之一,另一个,八成就是那倒霉催的北雍二皇子翟吉。 牛车终于停了下来,罩眼的黑布被扯开,入眼的似是一个农庄的后院,里面养着鸡鸭家禽,亦有牛羊猪马。 中间一个手工编制的巨型鸡笼尤为显眼,再仔细看,更显眼了。鸡笼里关着个人,正背着身抱着头,以袖遮面,似乎是没脸见人。 陈良玉细看鸡笼里那人,心情瞬时好了许多,热络地上前打招呼,“呦,二皇子。” 笑眯眯的。 鸡笼的高度足以叫一个身高八尺的成年男子站立在里面,宽度却很拮据,转个身都困难。里面的人屈膝坐着,头顶余一大片空间。 翟吉见掩耳盗铃没起作用,也不用袖子遮着脸了,“你能别笑得这么贱吗?” 北雍儿郎崇尚编发,以丝线穿宝石做饰物缀在发辫上,张狂野性。翟吉便是这样一个人,削肩细腰,平时以红、蓝宝石绑发,桀骜恣意。但来了庸都之后,便将素日里用的红蓝两色宝石换成了成色廉价的珠子,以示为质者的谦卑、恭顺。 如今的翟吉可谓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甲胄叫人扒了下来,只着中单,编发的珠子也被揪了下来,辫子松散,头顶发间还粘着一簇鸡毛。 “把我卖了,也没讨到好啊。”陈良玉冷笑道。 林鉴书只与她交手一次就已知道她的身份,她便察觉是早有人告知他前来剿匪的人是谁,阴阳阵只是为了探她身份的虚实,若当真殊死一搏,伤亡定然要大得多。 “人我什么时候可以带走?”陈良玉问。 一门神将牛车卸下,把牛赶入牛棚,又添了些草料,另一个则木讷地守着他俩,在一旁听他俩说话。 添草料的人道:“大当家的没说,左右今晚你俩是出不去的,就先住下。”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我的住处在哪?” 她问着,还不忘用眼角余光斜楞翟吉一眼。总不能比鸡笼更潦草。 “诺!”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人努努嘴,往旁边挪了两步,伸手指了指。 “猪……” “……圈!” 猪圈?猪圈! 翟吉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用看,就知道他已经抱着膝盖笑弯了腰。起初还压着尽量不出声,最后忍得实在辛苦,放弃了伪装,毫不掩饰地放声大笑。 “入乡随俗。”那人道。 “你们这的风俗是睡猪圈?” “为着您来,昨儿才改的风俗。比那鸡笼宽敞多了。”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陈良玉瞪大双目,气哄哄地质问。 “大姐,你是不是忘了你来干嘛的?你是朝廷派来杀我们的,还想要座上宾的待遇不成?你当你来这儿做客呢?” 言之有理。 只是这俩门神看起来少说三十几岁了,这声“大姐”属实令人难以接受。 陈良玉一下子偃旗息鼓,翟吉笑得更大声了,却叫添草料的门神拎着赶猪的棍子敲了一闷棍。 “瞧给你乐的,你多自豪呐!” 蹲坐在土砖砌的矮墙下,周围不是鸡叫就是猪哼,陈良玉心烦意乱地驱赶蚊蝇。 好在山间夏日晚风凉爽,只是风吹过时又会带过臭熏熏的味道。 两个门神分别守着她和翟吉,添草料那位守着翟吉,稍木讷的山匪守着陈良玉。陈良玉不闭眼,他也不睡,两个人开始熬鹰似的较量。 就这么熬到后半夜,陈良玉依然精神抖擞,守她的人却挤了挤眉,转身要走。 “你干什么去?”陈良玉喝住他。 木讷山匪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出恭。” “不准擅离职守!” “我去去就回。” “你擅离职守我就逃走,”她指了指鸡笼那边,“带他一起逃,你们只剩一个人拦不住我们两个,你想好怎么跟你们大当家交代。” 木讷山匪只好又回来坐下,随着时间推移,脸色越来越痛苦。 脚步往外移了两步,随即又被喝止:“站住!站好!在这看着我,哪都不许去!” 既然不好过,大家索性一起不好过。 木讷山匪脸皱巴成一团,叫苦不迭。 鸡笼里又传出一声轻笑,翟吉扮起了好人,“你为难一个老实人干什么?去吧去吧,我们不跑。” 守着翟吉的那个人已经斜靠着鸡笼闭目,轻微打鼾。得到不逃跑的承诺后,木讷山匪满脸感激踏着碎步小跑出去了。 见陈良玉没与他搭话,他自己倒是按捺不住了,“你怎么不问我呢?” 按照他的设想,陈良玉一定会目眦欲裂地掐着脖子问他为什么要给她添乱?再不济,也会问问他是如何落入山匪之手,狠狠嘲笑奚落他一番。 但是,没有,她一句话也没问。 “问你什么?问你为什么要求陛下叫你随我一起来这里剿匪?还是问你为什么故意落在他们手里出卖我?” 这其实可以算作是同一个问题,因为答案都是一样的。 “你想谋取我大澟兵法,林鉴书手中的阴阳三卷。” 陈良玉道:“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为了恶心我,但又一想,你这么一个比市侩商人还能算计的人,怎么可能只为了给我添点堵,将自己置身险境?可我又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直到我猜出林鉴书的身份,才看透了你的意图。你早就查清楚了阴阳三卷极有可能在我大澟西岭一带,这也是你来庸都做质子的真正目的。” “你知道林鉴书与朝廷不和,就想再添把火挑拨离间,放大他对朝廷的不满,说动他将兵法传授给你。可惜,算盘落空了不说,还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她接着道,陈述的语调变为讥讽,“他是大澟的将领,怎么可能,会将兵法传授给一个会挥刀杀戮大澟子民的人?” 翟吉眯起眼,“怎么不会?他现在是薄弓寨的大当家,不是林将军!” 二人声调愈发拔高,睡着的山匪烦躁地“哼唧”一声,“啪”一巴掌拍死扑来脸上的蚊子,又沉沉睡去。 “劳烦你动脑子想想,他若对大澟生恨,当初为何选择占山为王,而不是投奔你们北雍?” 翟吉一时语塞。 陈良玉说着,手中摩挲着从矮墙上扣下来的泥土,泥土里面包裹着一个小石块。 翟吉也摸索着,不多时手中也攥下了一个石块。这里是山区,最不缺的便是碎石。 待方才出去那人迷迷糊糊回来,背过身关门那一刻,二人同时掷出手中石块,将看守他们的两个山匪双双砸晕。 她才不会傻傻等着土匪说一不二,再用牛车载着他们二人好好的送出去。 陈良玉一剑劈开鸡笼,翟吉挤出来。 “跑!”——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26章 鼻尖血腥味儿萦绕, 陈良玉手心出了汗,慌不择路。 林间繁茂,连月光都衬得诡异。 后面有人追赶。 那如鬼如魅的身影飞速穿梭,速度之快辨不清身位, 一道道残影掠过林梢。 与那日刺杀宣元帝的招数如出一辙。 打斗中翟吉小腿受了伤, 情急中为她挡了一下人猴的利爪,右肩被撕扯下连块的皮肉, 已血肉模糊。 若不是翟吉挺身挡这一下, 她整张脸皮恐怕就要被抓下来了。 陈良玉架着他, 将他的重量支撑在自己身上, 方才与那群人猴已交手过五六轮, 几近力竭, 她甚至可以听见心脏“咚咚”作响。 得先想办法给翟吉止血, 半边白色单衣已经血染成红色,翟吉唇色已经很淡了, 微微喘着。 陈良玉扶着他,藏身在一块巨大的天然屏石背面, 这里有山坡滚石堆砌的洞穴,看起来似乎不牢固。 可眼下也没有别的藏身之处。 翟吉道:“别管我了, 追来的人是要你我命来的。把我放这里,你自己能闯出去。” 陈良玉撕下自己身上一块稍干净的布料,简陋包扎,“我得带你一起走。” 翟吉道:“带着我,你走不掉的。记得回来给我收尸, 如果你还有多余的良心,那就请你……送我回家。” 似乎是觉得自己死得过于窝囊,他满目不甘, “陈良玉,遇到你,真是倒霉。” “自作孽,不可活。”陈良玉道。 但就算是他自作孽,也还是不能把他丢在这深山老林喂野兽,“质子一死,两国开战,会祸及我大凜百姓。你不值得我朝子民为你受苦。” “不扔下我,都得死在这里。” 陈良玉把翟吉扔地上,解开翟吉的衣带抽丝一样抽出来,翟吉破烂的衣衫散成一团,衣不蔽体地挂在身上。 他手臂千斤重,想拢紧衣衫,却难以扬手。叱令道:“你别乘人之危耍流氓!” 陈良玉只顾做自己的事,一把将人拽起扛在背上,用从他身上解下来的衣带捆好固定。 她不敢把翟吉一个人丢在这个不算隐蔽的洞里,一旦被追杀他们的人发现,他现在毫无抗击能力,只能等死。 “那便一起死。” 背上的人气脉虚浮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 “笑你我昔日宿敌,恨不能手刃彼此,今日竟能同生共死。” 却听陈良玉继续说道:“你死,我与你一同死在这荒山老林里,也算一命抵一命。宣平侯府的人命对你们北雍来说还算值钱,陛下能对北雍有所交代,那就还有商谈的余地,不至再起战火。” “我就知道……你这人没那么好心。” 一阵混乱的搜索过后,山林重新归于静谧。 陈良玉脚步沉重,她身上也有伤,几乎是一步一个血脚印在往前走。 顺着透过枝叶缝隙打下来的微弱月光,陈良玉吃力地辨认,总算挦到些止血的草药,给翟吉用上。 熹光微亮时,他们总算摸索到了山林的边缘,骋目一看,目之所及竟是大片青苗。 有田地就有农户。 田垄之间有人走出来的阡陌小路,她眺望,看到了不远处的村庄。 在她耗干最后一丝力气之前,终于叩响了一扇门。 一股臭味钻入鼻腔,陈良玉皱了皱鼻头,却连抬手扇一扇风的力气也没有。 翟吉睁开眼皮,气息虚弱:“你觉不觉得这地方很熟悉?”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良玉驮着背上歪歪扭扭的人原地转了一圈,往门里头看,入眼是一排泥糊的矮墙。 猪……圈…… 两个门神正捧着酒坛子对饮,“二位,回来啦。” 翟吉猛吐一口气,在她背上昏死过去。 她和翟吉被扔在了柴房里,里头有木桩和板子搭起的一个简易板床。 扒开翟吉的单衣拨到一边,查看伤势,昨夜包扎的布料已经和血肉粘连在一起,得用剪刀剪开,还得有止血的药,她揣身上那几颗草药显然是不够用的。 她起身准备从门缝里问山匪要一些东西。既然这伙人给他们收拾了柴房出来,便是顾忌鸡笼猪圈污秽,怕有人感染了伤口不治而亡,那么,问他们讨些吊命的药应是不难。 柴房门是从外头上了锁的,她刚扒开门缝,就见一清秀的小姑娘抱着手编筐进了农庄。 两个门神管她叫“阿寅”。 门神打开门锁放阿寅进来,手编筐里果然有她要的剪刀和止血药,还有干净的细纱布。 阿寅打了一盆凉水,浸湿一片麻布,挤个半干,从额头开始,到鼻梁、脸颊,给翟吉清理脸上的污迹。 “你先清理伤口啊,脸脏又死不了。”陈良玉道。 阿寅听而不闻,将翟吉一张脸擦干净了,才打量着那张脸,把玩一般捏了捏他的耳垂和面颊,“他长得还挺好看的。” “他好看得快死了!” 陈良玉大开眼界,竟然还能有人对着翟吉犯花痴。 从手编筐里拎起剪刀,陈良玉要将粘在他肩膀上那块布料剪开,却被阿寅嫌她动作粗鲁,将剪刀夺去,精细地做活。 翟吉被拉扯皮肉,昏迷中疼得一皱眉,阿寅手上的动作便轻缓许多。 陈良玉求之不得,如蒙大赦,登时计上心头。 “阿寅,他如今落魄,还受了伤,你照看着他救他一命,等他好了给你做夫君。” 阿寅欣喜,“真的吗?” “真的,江湖故事都这么写的。” 哄得阿寅任劳任怨照顾翟吉的伤势,她自己找了个柴火垛合眼,很快进入酣睡。 连诓带骗的,阿寅竟真的信了她的鬼话。每日早晚换药、送吃端喝丝毫不含糊。 翌日哼着小曲来时,手中抱着一身干净的麻布衣裳,散发着淡淡的皂荚味道。 翟吉觉得身上凉风飕飕,奋力打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相算得上秀气的女子,将他身上那件被泥和血水染得不成样子的中单上衣扒掉,正伸手去解他的裤带。 翟吉几乎是蹦起来的,连伤口的疼痛也顾不得。 陈良玉还坐在柴火垛上,挂着不善良的笑意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 看到床尾一坨叠好的衣料,翟吉才放开抱着胸试图将自己捂严实的双臂,“不必劳烦,这种事,本皇……我自己来就好。” 阿寅有些失落,倒也没说什么,出去锁了柴房门,还是一日两次送来药草与药膏。 直到翟吉的伤口结了痂,便再也没见过她。 她再来时,是那日追杀陈良玉与翟吉的人猴出现在农庄,再次试图诛杀他们。 陈良玉认出那领头的人,罩衣兜帽,目露凶光。山林逃亡时,这个人曾对他控制的人猴发令:“两个都杀!” 那群人猴追至他们藏身的屏石不远处,却受惊般撤离。 陈良玉与翟吉对视一眼,彼此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薄弓寨里有两股人,一股便是林鉴书一伙人,将他们抓来却不杀,还未知晓有什么目的;另一股人便是以这个兜帽为首的,要取他们性命来的。 两个门神奋力制住人猴,拼命守在柴房门前与人猴对招防守。 一人向兜帽喊道:“菅仁,这两个死了,后果你承担不起!叫他们住手!” 另一人随即接道:“她是陈元帅的女儿,陈元帅来了,大当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菅仁瞳仁骤缩,目眦欲裂,“交代?陈远清与大当家同门师兄弟,还不是为了狗皇帝与大当家反目成仇,你等他来给我们公道?这么多年,他助纣为虐,为狗皇帝稳固江山,何曾有一夕想起过我们?大当家脸上的疤还不足以叫你们清醒?对待昔日同门他何曾手下留情?如今他是王侯,我们是匪,云泥之别,他岂会在乎我们的公道?” 两位门神招架不住,柴房的门轰然炸裂,扑在地上碎成几片。 人猴将陈良玉和翟吉围困在狭小的柴房中。 阿寅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握住菅仁的手臂,喘着粗气道:“菅叔,快停手!没有药了,山下都是官兵,药材运不上来,再不停手他们会死!菅叔!” 菅仁不甘就这样放过杀他们的机会,但阿寅一番劝慰后,竟真的有所顾忌,叫人猴停下了攻击。 陈良玉将翟吉往身后挡了挡,与菅仁相视,“他们究竟是怎样变成这样子的?与我爹有什么关系?” 菅仁讥讽着,目中恨意滔天。 “你当谢临是怎么登上的皇位?五王之乱,他欲快速夺位不成,叫荀岘那走狗从梁溪城一医药山庄那里为他寻到一种药物和一本诡道秘术,抓了几百个孩子试炼。经受不住死了的,便拉去烧了,活下来的,将他们制成只会听令杀人的怪物,刺杀了压他一头的丰德王,皇位才落到他头上!我在前线为他拼杀,我的孩子却被他抓去折磨惨死,你告诉我,世间有何公道?” “焚炉,几百个孩子的尸骨在焚炉里烧成灰烬!林帅赶去救人,陈远清却拦路截杀,如今他的后人,又来以正义之名绞杀我们这些匪类。试问但凡能有一口安稳饭吃,能有三尺容身之地,谁愿意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做匪?若这世间真有公道,岂会叫谢临鼠辈成为这天下的君主?” 翟吉往陈良玉身后缩了缩,抓住小辫子一般,“你们中凜还真是……有大国风范。” 说罢意识到自己的命还在别人手里握着,又急忙闭上了嘴。 “退下!” 菅仁发号施令,那几只人猴乖乖后退,一跳一跃,便不知闪去了哪里,藏起身不见了。 菅仁却将兜帽放下,手中长刀的刀柄在掌中摩擦,咯吱作响。 他是打算自己动手杀了她与翟吉二人了。 陈良玉严阵以待,那就来吧,看看你有没有杀掉我的能耐。 “菅仁,住手!” 林鉴书从门口大步流星跨过来,与上次见他不同,他再看向陈良玉的目光已经没了那份和善,似乎透露着失望。 他后头还坠着一人。 那人一步一步往前走,披风之下,瘠瘦的躯体有些瑟缩。 “二哥?” 是陈滦。那个严伯带回来养在次府的二哥。 爹让他来干什么?他这身子骨杀鸡都费劲,还能指望他杀匪不成? “我早说过,陈远清不会来的。” 菅仁讥笑一声,宽厚黑硕的手掌按在陈滦弱小的肩头,一使力,陈滦眉眼痛成一团,屈膝躬身使劲压低身体,可那只铁手好似焊在肩上,丝毫没有要拿开的意思,仿佛能听到关节脱臼的声音。 “小子,陈远清让你来送死,你倒真敢来。” “我要……救我妹妹!”挫骨的疼痛下,陈滦汗珠止不住往下滚落。 “行,你跟她一起死在这吧。” “菅仁。”林鉴书出声制止。 菅仁充耳不闻,直到阿寅再次从农庄外头跑进来,“菅叔,有药材了。他带来许多药,比咱们用的成色要好。” 菅仁脸色稍松弛,大手捏着陈滦耷拉下去的肩猛地往上一提,陈滦被迫直立起来。 林鉴书饶有深意的目光从陈良玉脸上流转到翟吉。 翟吉毛骨悚然,扯了扯陈良玉,“这个人你恐怕不是对手,打不过就认怂。” “你们……兄妹,脾性很像。” 林鉴书怔怔地看了一眼陈滦,如是说道。 “您与我爹,也很像。” 陈良玉心中隐隐有不安的预感,只怕是林鉴书想挟陈良玉逼陈远清来此相见,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分说清楚,陈远清并未如愿前来。 他已然明了,这件事的真相不会有见天日的时候了。 翟吉又在背后聒噪,“我让你认怂,没让你认爹。” 没人理他。 林鉴书拖着陈滦那只叫菅仁捏脱臼的手臂,“喀嚓”一声接上了。 目光在陈滦脸上停了片刻,伸出手又放下,最后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带着菅仁一起走了。 天子圣德,君父岂能是一个残害子民的暴君?若君主失德于天下,君威难以服众,当权者遭天下唾骂,天下立即又是一片刀山火海。 五王之乱,内忧外患的光景,他们都怕了。 是以,只能将这件事瞒下来,瞒住芸芸众生,默默等待知晓真相的人死去,而后,这不堪的往事,终将埋没在历史的滚滚红尘之中。 “林将军!” 林鉴书没有停下步伐。 农庄只剩下两位门神与阿寅,守着她与翟吉二人。哦不,现在又加上一个陈滦。 三人缩在没了门的柴房中,陈良玉心里直犯嘀咕。本来就搭我一个,现在好了,搭进来俩,从今往后大哥就是家中独苗了,大嫂要是一直没有身孕,好喽,绝后! 陈良玉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陈滦道:“爹给了一封信,说要我当面呈给匪首。””“信里写的什么?” “不知道。” “林将军看完信作何反应?” “那匪首没看信。” “没看?” 陈滦点点头,“他就一直看我,又要笑又要哭的,不知为何。” “他问你什么了吗?” 陈滦摇摇头:“什么都没问,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说着他又不自觉动了动肩,揉几下,那里还有余痛。 柴房陷入一片沉默。 陈良玉地上捡了个柴木棍,写写画画。 但凡能有一口安稳饭吃,能有三尺容身之地,谁愿意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做匪? 菅仁这话点醒了她。 “我们先前剿的小匪窝,大多是失地的流民。”陈良玉边画边说,“西岭多是荒山,可我们逃出去的地方,有耕地。” 那山林尽处的大片农田,青苗颗粒饱满。 翟吉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雀跃道:“垦荒?我们如今将山匪赶回去,他们依然无以为生,兜兜转转便还会上山做匪,如此来来回回,无穷无尽。” 陈良玉道:“那如果,给他们地呢?谁开垦的地就归谁,让他们有自己的营生。太子推行新税制,新垦出来的耕地也与民间一样,减税,不,免税三年……” 翟吉补道:“再以朝廷名义借给他们第一年的种子,不收利钱,一年后他们还清朝廷的粮种,有地可耕,两年三年便能有余粮。” 他说得眉飞色舞,看上去比陈良玉还要亢奋。 陈良玉道:“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垦出来的地也归不了你们北雍。” 翟吉哂她一声,又坐回他的床板上,“两国相争,恩仇不及平民。百姓有饭吃,本皇子就高兴。”—— 作者有话说:先更半章,今天会有二更。 副本不会太冗长,小小剧透一下,大概两三章江宁再回来就长大啦! 也就是说,要推进感情线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27章 林鉴书再次来农庄时, 是两天后。 眉头紧锁,周身一片肃杀之气。陈良玉知道,薄弓寨和官兵交上手了。 他丢了一只叶子包裹的烤山鸡给陈滦,似有万般不舍般多看了他两眼, 然后一言不发带走了翟吉。 “林将军!”陈良玉追了上去。 有人架住她往后拖。 “林将军, 北雍好战,我朝兵法若落入北雍之手, 他们必将再次发兵攻打大澟, 战乱再起, 民不聊生!林将军!” 陈良玉挣扎着, 情急之下打伤几个拦她的人, 才挣脱开追上林鉴书。 “我外祖父开创贺氏兵法, 就是要抗御北雍的征伐, 北境一场仗打了十六年!林师伯!” 林鉴书听到她提及昔日恩师,顿住脚步, 缓缓开口,“老师还在时, 教我们世间道义,与我们论社稷民生, 一晃几十年过去方才想清楚,哪有什么道义?那只是帝王用来诓骗、蒙蔽世人的工具。但我不愿趁波逐浪,随俗浮沉,我依然谨记着老师当年的教诲,民重, 君轻,君王为天下表率,应当有德有才、仁政爱民者居之。当今天子失德, 踩着子民的命登上帝位,稳坐皇位近二十载,我本以为天下清明时会等来一个公义,他们却只想埋葬掉经年的腌臜丑事,饰垢掩疵。有错就该当引咎责躬,既然不愿纠正,那天下易主,也未尝不可。” 想了想他又道,“当年他被丰德王追杀,逃进一个村子,有家人给他喝了瓢水,全家死于丰德王手下。丰德王刀架在那家幼子头上,逼他下跪央求才肯留活口。我那时以为,堂堂亲王,肯为垂髫小儿一跪,他应该会是个好皇帝。” 说罢迈开步子,陈良玉欲再拦,林鉴书出招将她打翻在地,登时几个人套一圈绳索上来,将她捆了个结实,丢进柴房。 夜晚繁星亮起,山村起了大雾。 官兵攻破薄弓寨时,第一个找到他们的是急如风火的张嘉陵。 火把烧掉屋舍,茅草屋在烈火灼烧下很快化为灰烬,黑烟浓烈,叫山间雾气更浓。 地上躺一地横尸。 一青年将领向他们走来,拱手道:“北衙蒋安东,奉命接应陈统领。”再道:“陛下有令,召陈统领即刻返还庸都。” 陈良玉点头还礼。 卫小公公站在旷地中央,周围都是火光,脚下是那几只人猴的尸首。 他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口中念念有词,只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字,“去吧,交给我。” 一路走去,有几张熟悉的面孔,看守他们的那两个长得像门神的山匪也曝尸草野。旷地围起了网,蹲在里头的尽是老弱妇孺。 阿寅抬起头,仇视地盯了他们一眼。 没有看见林鉴书,有那么一瞬间,陈良玉希冀着他能逃走。一代名将,不应当这么不光彩地死去。 这一去,青史上便不会再有鬼头刀林鉴书,取而代之的,是大澟军事卷宗上写着的:某年某月,某将领兵剿山匪若干,匪首伏诛。 不多时,她担忧的事便印证了。 官兵在一间民宅中拖出了他的尸首,颈上刎痕深长,血迹仍未干。 翟吉走在后头跟出来,脸上丝毫没有功成愿遂的喜悦。 翟吉不能留了,必须杀了他,在他回北雍之前。 决不能让他将阴阳三卷带回北雍。 也许眼眸中杀意太浓,翟吉为林鉴书稍整衣冠后径直朝她走来。 他道:“陈良玉,天下归一,战乱辄止。想彻底结束乱世,就只有这一条路走得通。你以为你不犯人,人就不来犯你吗?四海不平,赋税不减,何谈安居乐业?你以为你真的可以在乱世中守得住中澟一方太平吗?我真不知道该说你太过自负,还是该说你没脑子。” 陈良玉道:“天下大统?呵,上下牙一碰你说得简单,你有没有想过这条路要走多久才能到头,五十年?八十年?还是百年、几百年?过程中又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死于战乱,死于灾荒?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你崇尚征伐,不必以天下安定为托辞。” 翟吉道:“成大事必有牺牲,一时的牺牲换永世的太平,这笔账你怎么就算不明白?” “即便真的天下归一,战乱也不会休止!归一后,又会分裂,新的势力互相厮杀、争夺。战争是不会停止的,无休无尽。”陈良玉眉眼间闪过一丝悲凉,“一生不过百年,甚至不到百年,若拼尽此生能守住一方太平,让一代人安居乐业,我便无愧平生。” 翟吉道:“目光短浅,妇人之仁!” 陈良玉道:“心比天高,痴人说梦!” 于是不欢而散。 回眸一寻,张嘉陵正将一女子搂在怀里轻声轻语安慰,那是从匪寨里救出的被劫持的人质。 陈良玉一把将张嘉陵扯开,她一直很反感他这种轻浮浪荡的模样,还不如闹市纵马时那股戾气劲儿来得舒服。 “干什么?”张嘉陵不满道:“她爹死了,那人杀的。” 菅仁叫官兵摁着,口中还在咒骂。 “人质都救出来了吗?”陈良玉问道。 林鉴书曾下令只劫富人之财,不可伤人性命。山匪们劫持了人,若看着是个富户,便送信给人质家中,再勒索一笔。 菅仁今日见着官兵发了狂,敌我不分地乱砍乱杀,伤及了不少人质。 “救出来了,已经安置在寨子外,等明日与就近的城中守军一道回城。” 还是去临近的城中搬了救兵! “嫣九姑娘如今一个孤女,跟着大部队走也不安全。” 这倒也是。陈良玉挤在中间将张嘉陵和那女子隔开,询问道:“姑娘,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谁?” 女子抽搭着,跪下给她磕头:“民女沈嫣,家中行九,大人可唤我嫣九。家中乃是东百越盐商,从平城迁来的,家父遇害,家中只有先头走的叔伯婶娘,现在河芦镇上等着我与阿爹过去。” “我派人护送你过去。”陈良玉把人捞起来,左顾右看唤来两个兵。 “我我我,我可以,”张嘉陵举着手自告奋勇,“我送她回去。” “不用你。” 沈嫣继续抽搭着,吸了吸鼻子,道:“张公子……他很好。” 陈良玉一时没词儿,“他……唉,好吧。” 将这里的一切跟接应她的蒋安东交代妥当之后,陈良玉快马疾驰返还庸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奏折。 折子递上去很快有了批复,中枢商议过后,认为“以垦代剿”之策可行,便拟定垦荒之策,下发到各州郡执行。 林鉴书头七那日,淅淅沥沥落起了小雨。 也是那日,菅仁斩首。 陈良玉去往刑场,送了一壶断头酒。 菅仁失笑,“没想到,还能有人来送我一程。你是个好苗子,切记,不要愚忠。” 行刑前,监斩官开始逐条宣读菅仁罪状。 他一直不屑且安静地听着,唯独宣到“□□妇女,杀戮幼童”一罪时,他疯牛一般撞开按住他的兵士,扑向监斩官。 “放你娘的狗屁!□□你老母!老子受过兵训,岂会干这等辱没家门之事?杀戮幼童,那是你们皇帝干的事,八百里黄泉路上,我等着谢临作法自毙!” 四五兵士一拥而上,红缨枪杆落在菅仁的后背,将人击倒在地。菅仁口中流出血水,混着雨水向低洼处蜿蜒。 “我是兵啊……” 他和着呼啸的风咆哮,死死扒在地上,血红的眼睛盯着监斩台,嘴巴不断有鲜血涌出。 “我也是兵啊……” 他被拽着裤腿拖走,斩首令牌砸起地面的水花,长刀挥过,留下一地猩红的狼狈。 他发狂时杀了许多官兵和富户人质,处斩似乎是必然且应当的,可不知为何,陈良玉心情沉痛了许久。 直到善妈妈发现她一天的饭菜都没动过,自知劝慰不了她,便去前堂请来了严百丈。 恰逢十六,月色明澈,流光皎洁。 陈良玉独自一人坐在屋顶上,随手取了一管玉箫在手中把玩,不知不觉间放至唇边吹奏起来,夜间万物同眠,天地间一片寂静,曲声悠扬地传出很远。 从西岭回来,她便有意无意地规避陈远清,家中亲近的人对她这一微末变化都有所察觉。 “严伯,我总觉得,他不该是这个下场。他们,还有林师伯,都不该是今日这般下场。” 她双目噙着泪,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严百丈知道她生了心结,待她哭得累了,将当年的事道出首尾。 “那时先帝病危,五王争储,各自为政。又逢大灾荒年,目之所及随处可见枯尸白骨,朝廷官员皆忙着党争内斗,自顾不暇也没人去管民间生计,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两年没等来转机。后来荀相从南方一个医药山庄那里意外得知一种秘术,向皇上献了一计,试炼暗卫,暗杀其他夺嫡之人,尽快结束皇室混乱的局面。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民不聊生的乱象还要持续多久,大概,此策是那时荀相能谋求到的最快稳固江山的法子。” 陈良玉抹了脸上的泪,问道:“我爹为何不劝阻?” “侯爷不知情,荀相知道你爹和林鬼头必然反对,瞒了他们两个。败露后,荀相反问林鬼头,各位王储手底下的兵士年纪最小的也不过十二三的年龄,每天都有几百上千人身亡命殒,若遇大战,亡者数以万计,该当何解?这批孩子已经不正常了,只能靠药物吊着性命,药引名贵,价比明珠,非寻常人家承担得起的,况且饥荒的问题未解决,就算把这些孩子放了,也是个死,不如物尽其用。” 陈良玉道:“历来文死谏,武死战,上位者谋,布衣耕种缫织、以供赋役,各有其责!将士死万人,是阵亡英烈;百姓死一人,是上位者无德,谋士无用,将军无能!哪里有天下安定不了,把布衣家的婴孩推出去挡在前头的道理?开始便是错,竟还要一错再错。” 严百丈有一刹那间的失神。 一方面,他为自己的学生能明德辨礼而感到欣慰,一方面,又不知如何跟她讲那段特殊的年月。五王之乱时各藩王兵力不足,就会强制抓人充军,本来即便是强制征兵,每家每户也要留下一个男丁,后来打急眼了,是个人就抓去打仗。 家家绝嗣,十室九空。 “林鬼头也是这么答复荀相的。最终荀相也没能说动林鬼头,就将侯爷骗去,诬林鬼头要领兵叛逃,侯爷赶过去时,果然看见林鬼头正与守军厮杀。得知暗卫之事后,侯爷气恼之下差点杀了荀相,也是那个时候,侯爷和荀相从此势如水火。暗卫寿命本就短于常人,都快二十年了,若还有活着的暗卫应该也没几个了。侯爷为这件事愧疚了半生,这次从北境回来,侯爷就一直想辞官远离朝堂。” 陈良玉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转头看去,陈远清正立在廊下朝他们这边望着,半晌后,他低下头转身往屋里走去,背影甚是苍凉。 “良玉,世间事本就不清白,侯爷只忧心你看遍世间浊态之后,还能否守住本心。”—— 作者有话说:这章稍微改动了一下,再奉上两章!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28章 粤扬楼坐落于云中街, 是上庸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只是装潢富丽,菜品取名花里胡哨。 张嘉陵独自椅栏凭坐, 青丝微乱, 胡子长了一茬,手里握着一鎏金紫砂壶往酒杯里斟酒, 而后一饮而尽, 咂咂嘴, 发出满足的惊叹。 又拈起一只精致的竹编鸟笼, 里面有一只五颜六色的鹦鹉蹦来蹦去, 张嘉陵专注地逗鸟, 丝毫没察觉到陈良玉的存在。 “嘬嘬, 说话呀你……” “咳。”陈良玉清咳一声。 张嘉陵回头看一眼,道:“你来得正好, 看我儿子多好看,这毛, 多亮……” “我让你往东宫传消息,你究竟传到哪里去了?” 她孤身入薄弓寨时曾让张嘉陵给东宫江宁公主递消息, 回庸都后一问才知,江宁公主自请前往太皇寺为生母惠贤皇后守孝三年,在她带着兵马往西岭出发后不久便紧跟着离宫了。 张嘉陵有些心虚,搁下鸟笼,“我是要传给江宁公主的, 可没见着人,倒是见着了荀相,他这个人跟只千年老狐狸似的, 三炸两不炸就把我话都炸出来了。皇上就派卫小公公与禁军前去西岭接应你,反正你也是要指东打西拐弯抹角知会卫小公公的,最后卫小公公也确实去了,殊途同归,都一样!” 他赔着笑脸振振有词。 陈良玉实难苟同他这一番胡搅蛮缠的诡辩。 她本来是想试探一下卫小公公跟那日刺杀宣平侯的人是否有所关联,再顺着查出刺杀的真相。 但好像,也不必查了。 “说来也奇怪,薄弓岭那几只怪物好像会闪现似的,没看着影儿人就被剜了喉咙了,不少官兵死在他们手下,那场仗打得那叫一个死伤惨重。”张嘉陵心有余悸,说起时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卫小公公一来,他们就好像羊群找到了领头羊,竟然乖乖听话任人宰割,最后不知道卫小公公跟他们说了什么,那几只怪物竟然齐齐掐断了自己的脖子,自杀了。” 领头羊,是了。 暗卫确实是有领头羊的。 卫小公公是那几百个孩子里经过一轮又一轮试炼挺过来的,且是唯一没有失去神志的暗卫。宣元帝登基后,便打发他去六部衙门做了粗使,江宁公主被北雍流兵劫持一事后,又将他调到江宁公主身边做了近身内侍。 严格来说他不算公公,他未净身,可经过那般摧残身体萎缩,又长期服药,也早已如同净过身的人一般了。 陈良玉眼神失焦,盯着远处冥想。 她在苦恼另一件事。 翟吉谋取了贺氏兵法中的阴阳三卷,知道陈良玉必定是要想方设法让他死得名正言顺,他身在中凜都城上庸城,无权、无势、无兵,陈良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就能将他压的动弹不得。 虽说有质子的身份保命,陈良玉不敢轻易杀他,可把人毒哑了、弄废了,使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再赔上些珍宝、美人将他打包送回北雍,在北雍国界处将他杀了,中凜就能不背负杀质子的恶名而将他除掉。 于是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将阴阳三卷在大澟散布开来。贺氏兵法本就是稀世之物,大澟子民听闻原本流出,纷纷求取、手抄、传阅。 自庸都始,流向苍南、临夏、东丘与东百越地区。 你不是想杀我吗?我就先散布给你们中凜自己人,想阻止阴阳三卷流向北雍,就先把你们自己人都杀了罢! 早在传播初始时陈良玉便立即有所察觉,上奏宣元帝后,宣元帝令太子彻查,阻止兵法外露。 太子下令庸安府尹李义廉督办此事,可遣派至各地的巡按纷纷来报,在各自的巡查疆域出现了阴阳三卷的抄本。 兵法外流,乃重大军事泄密。 李义廉督办不力,获罪斩首,家眷依律论刑。 也不知是翟吉手段过分高明,还是李义廉过分不济,竟没查到翟吉头上,让他逃了过去。 云中街从南边延伸是一条古香古色的巷道,名为锦书巷。 巷如其名,锦书巷中尽是些刻铺、书局。 刻铺是近些年才出现的,以往的书本都是经人手抄后装帧,手抄一本,才能出一本书。近年出现一种刻字印书的法子,将字刻在枣木、梨木之上,笔毫蘸墨照着模具刷一遍,白纸覆上去,一页书便印好了。 此方法一出,大受追捧,刻铺也跟着多了起来。 锦书巷最热闹的时候便是三年一度的科举大考,书铺会支个摊子卖些科考经义,今年没有大考,巷中萧条冷落,偶有读书人进出。 “今后两年都没有科考,怎地这里刻铺又多出了一些?” 陈良玉自言自语,她自然是没指望张嘉陵能答出这个问题,那人连一只鹦鹉都没弄明白。 果然,他双耳自动闭听,略过了她的问题。 “陈良玉,借点钱。” 陈良玉:“……” 她刚想发火,张嘉陵忙解释道:“我不是去花天酒地的啊,沈嫣你记得不?就是薄弓岭救出来那个孤女,她那些叔伯婶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她爹没了,就欺负她,想夺她家产。我去撑了两回腰,可架不住我一走他们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负人,她就想着断尾求生,索性家产给他们了,自立门户。可她没本钱怎么自立门户呢?我就想帮帮她。不用多,一千两、五百两的,你看着给。” 陈良玉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来,没好气道:“没钱!” “你没钱?皇上恨不能把国库都搬你家了,一车一车的赏赐往你家拉,你没钱骗鬼呢?” 陈良玉道:“御赐之物,一不可变卖,二不可典当,哪里有钱?” “黄金呢?白银呢?千两万两的赏了不让人花啊?” “打了这么多年仗,各地军费军资都紧张,州县之力,困于养兵,定北城一战死伤将士无数,北境裁撤军士近半,拨下来的给赏与抚恤远不够数,陛下封赏的金银财帛填缺口都不够,怎可拿去挥霍?” 这个理由显然说服了张嘉陵,他没再提借钱的事儿。 陈良玉从粤扬楼出来,沿着锦书巷走过,巷中书香墨香盈满空气,偶有河风穿巷而过,清凉舒爽。 都是正儿八经开门做生意的,并无异常。 锦书巷尽头横着一个小码头,一些走水路的小船会在这里停泊上岸,岸边歇着许多脚夫、挑夫,有货船来,货商要人搬运货物,他们也搬搬抗抗的挣些工钱。 陈良玉站在水边眺望片刻,恰有一艘中等货船靠岸,搬运工蜂拥而上。 她转身欲走,却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一个身单力薄的脚夫,半低不高,在一众身高马大的工人里不占优势,想来是经常有货商不愿用他,他并没有跟着人群涌上去。 陈良玉注意到他,是因为那双眼睛盯着她时,不是出于对一个身着锦缎的女子出现在码头的好奇、打量,那眼神分明夹杂着悲愤与恨意,似乎是在看一个经年后再遇的仇敌。 她回想过往是否得罪过此人,得到的答案是:否。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于是她将那眼神理解为平民对官府的仇怨。 以那人的身子骨在这里做工,恐怕是连饭都吃不饱。 陈良玉付之一叹,民生艰难,是朝廷的过错。 那艘中等货船的主人家中诞子,心中高兴,给搬货物的工人们每人多发了五个铜板,大伙感激涕零,纷纷吉祥话恭维着。 货商心情更佳,又一人分发几枚铜钱,连歇着没活的脚夫、挑夫们,也得了赏。 铜钱落在那人脚边,是货商丢来的,他急忙手脚并用将铜钱拢起来,唯恐手慢一些便要叫人抢去了。 陈良玉也翻出荷包,她今天富裕,荷包里有几两碎银。 连钱带包全给了他。 那双目中的怨与嫉恨在不解中春风化雨,化作哀伤与莫大的委屈。未等落泪,那人捂着脸飞快跑开了。 “买……” ……亩田吧!你干这行会饿死的。 她话咬一半,甩甩袖子掩饰尴尬,扬长而去。 走一半她便走不动了,几个人鬼鬼祟祟躲在两间民房的夹缝中,其中三个也是脚夫打扮。几人身高胖瘦不一,一个瘦高,一个矮胖,另外两个中不溜儿身形倒是相似。 陈良玉停下,是因为看到一个蝉衫麟带的人与这里的丛杂斑驳格格不入。 那是陈滦。 他衣服鼓鼓囊囊,从中掏出许多裹成四方块的油纸包,给另外三人分发着。 油纸包中尽是些府中常备的点心、糕饼,偶尔有一次陈良玉听厨娘抱怨府中点心糕饼一类的吃食耗费多了些。 三个脚夫打扮的人席地而坐,陈滦似是怕脏了衣裳,犹豫着要不要坐地上,身量跟他差不多的那个人忙脱了自己的麻布外衫给他垫地上。 陈滦道:“我爹要送我去翰弘书院读书了,以后就不能常给你们带吃食来了。” 瘦高个和矮胖墩依旧长啜大嚼,倒是脱掉外衫那个人欲言又止,满目希冀与艳羡。 瘦高个填了满嘴食物,含糊不清道:“剩子,你妹妹真的要嫁给太子爷吗?若是嫁给太子爷,将来就是皇后,那你不就是国舅爷了吗?” 矮胖子点着头附和:“剩子,你要是国舅爷了,也给我们弄个官当当,要一品大官。” 陈滦有点为难,“也不是不行,可是一品基本是给死人的,宰相大人才是个正二品的衔儿。” “那二品也行。” “那要二品,二品够了。” 两人同时开口,说话间几人哈哈大笑,浑然不觉夹缝外头有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二哥。” 三个人正在规划着美好未来,陈良玉从后面出现,悄无声息地,把正在吹牛撒欢的几人吓个够呛。 陈滦更是一秒站直,显然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慌乱之下想将地上的大包小包藏起来,又见没能藏的地方,便想用窄瘦的身体遮掩。 他知道自己一时忘了身份说错了话,懊恼地拍额。 要说民间三五好友相聚一起吃酒吹牛那是常事,二两马尿下肚,那是什么牛都敢吹,什么话都敢说,但小人物的话没人会计较和深究,乐呵一下就过了,蒙头睡一觉日子还是照常过。而如今身份有所不同,这些话若是让有心人听去,拿来做了文章,恐怕又平白给家里惹来一堆麻烦事。 其他三人见陈滦如此慌乱也乱了阵脚,满嘴糊着饼渣,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这几位是?”陈良玉问。 陈滦正欲介绍,瘦高个已经抢先开口:“我们是苍南来的,与剩子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我叫杆子,他叫墩子,”他一把扯过那个身量与陈滦相仿的人,“他叫韩诵,他爹以前是教书先生,名字比我们讲究。家乡遭了灾,我们是一起逃难来的,想着在庸都谋个生路。” 那个叫墩子的矮胖子也着急解释:“小姐,我们不是坏人,刚才那些话不当真的,不当真的。” “无妨,”陈良玉眼梢含着些戏谑调笑的成分,原来这几个人将她当成来兴师问罪的了。 她叮嘱陈滦道:“早些回家。还有,那些吃食你若需要,吩咐后厨一次多备些就是了,你这样攒几天,就算不坏,味道也不好了。” 墩子忙道:“好吃着嘞小姐,这些东西,家里没遭难的时候我们也是吃不到的。” 陈滦很喜欢拿吃的东西给人,对她也一样。 那是他被严伯带回来不久,他俩关系还很生硬,平时在家里打了照面也是彼此不说话,心照不宣地躲着对方走。 陈滦以为因着衣服的事情令她讨厌自己,只能小心翼翼避开—— 作者有话说:这里出现的是雕版印刷术,不是活字印刷。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29章 宣平侯府堂前置着两口高脚缸瓦盆, 雕四爪金蟒,底部镂空,养着几条供人观赏的金鱼与红鲤鱼。 一日午后,陈良玉捡了一把白石子向里投掷, 石子“扑通”一声沉下去, 层层波纹在宽口的水面上泛开,惊得鱼儿摆动尾巴在水里打着圈快速游动。 陈滦不知从哪里出现, 手里捧着食盒, 站在远处踟蹰。 迎面走来一队府兵, 陈滦忙退到一旁让开, 好方便那队府兵通过。 哪有二公子给下属让路的?领头猛地止了步, 惶恐地侧到另一边, 低着头恭敬地让开廊道。 陈滦以为自己碍了事, 擦着栏杆半走半跑急急过去。 陈良玉也看到了他。 怎么说呢,自出生至今十几载, 家里从未有过妾室姨娘,有一天严伯突然带回来一个跟自己年岁相差不过三岁的异性, 跟她说这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其中滋味难言于表。 直到如今, 她仍没转过这个弯,提起家中兄长也还是只认陈麟君一个。 她将这种剪不断理更乱的矛盾埋在心里打算慢慢消化,行为上表现得就有些割裂。 既想听从爹娘的意思去打破僵局和气相处,又本能地跟他不亲近。除却他刚入府那日被严伯逼着认下这个二哥,她还从未主动与陈滦说过话。 今日她仍打算装作没看见, 陈滦却在犹豫再三后拔脚朝她的方向走来。 一个在廊上,坐得扭扭歪歪,手里握着几颗碎白石。一个立于廊下庭中, 抱着两层的小食盒,眼神略有闪躲。 陈良玉发觉他是冲自己来的,坐直了身子,疑惑地望着他。 陈滦想扣开食盒的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试了几次手指都脱了力,指甲扒上食盒上层与木盖之间的缝隙,轻微的摩擦声后,食盒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捧到陈良玉面前,支吾道:“你,你吃吗?善妈妈才做好的,还热着。” 盒里是雪白的棉糕,撒了一层晒干的桂花屑,在食盒打开的瞬间遇冷腾出白雾,甜丝丝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习惯地要摆手礼貌回绝,意识到这是他给自己递来的修好书,顿了一下,她伸手向那慎微的食盒里拈起一块软白的糕,哪怕她现在并不饿,“多谢……” “二哥”这一称呼对她来说还是很陌生,话还未到喉上便噎住了,她只能咬一口棉糕稍作掩饰。 “你若不习惯与我兄妹相称,便唤我的小名吧,我叫大剩,从前他们都叫我剩子。” 他也正在很努力地寻找途径融入这个看起来似乎不怎么重视他的家,这个家里的每个人胸怀里都揣着天下事,他如同墙角下不惹眼的草芥一样,不值得这些‘大人物’为他费心费神。 温情是没有的,反而规矩繁多。 虽然对陈良玉来说,那些尊卑礼常已订在她骨子里,算不得什么‘规矩’,行端坐正都乃日常,饶是如此,外头的人依然议她是个越界出格的。 陈滦心中更添惶恐,就怕哪天自己行差踏错,让侯府丢了大颜面。 他融不进这个家,就像朝堂上容不下陈良玉一样。 他们都是忽然闯进不属于自己的领地,在新的地盘摸索、适应,试图融入原住民的群体,意图被接纳。 她尚有父兄在前保驾护航,可她这个二哥却要独面全新的环境,迫使自己去主动接近善恶未辨的生人,只怕是更加忐忑。 想到此处,陈良玉接了话茬,道:“大圣,是内圣外王的圣?” 陈滦红了脸,腼腆一笑,道:“是剩饭的那个剩。” “为何叫这个名字?” “娘很早就病死了,我是讨剩饭长大的,去讨饭的那些人家都管我叫大剩。爹说名也,命也,性也,志也,名字不能不像样,便弃了先前的,重新给我取了名,叫陈滦。取自滦川,意在胸怀如江河、容纳万物之意。还说待我及冠,行了冠礼,再为我表字。” 说起名与字,他双目炯炯,眉眼皆带着笑,那笑意抵达眼底,整个人竟少了许多局促之态。 想来是期许万分的。 可能是太过雀跃,手一滑食盒跌落,棉糕滚落一地。他肉眼可见地惊慌,忙弯腰去捡。 “叫下人来收拾就好了。”陈良玉道。 陈滦埋着头,表情窘迫,似乎是在责怪自己又把事情搞砸了。 “还是……不要麻烦别人了。” 陈良玉只能蹲下跟他一起捡,“二哥。” 陈滦赶忙停手,看着她,静等着吩咐。 “只是几块棉糕,不碍事的。你不必如此谦卑,也别怕会说错话,行错事,这里是家,家是会包容过错的地方。” 但是要跪祠堂。 这句她没说。 除了爱送人吃食,陈滦便只喜欢读书。 他屋里摆放着很多书,皆是他从藏书阁取来的。 严百丈瞧见翻看了两本,说他选看的书广而杂,不成体系,这么学是没有用的。 恰逢那时翰弘书院在招今秋入学的门生,便叫他去试试。 说不悬心吊胆是不可能的,他只跟着韩诵他爹读过几本经义。 韩诵的爹是秀才,可考中秀才后便屡试不中,与举人无缘。举人才能去吏部报道,秀才只是可免些赋役,做不了官,于是他支了几张桌子,教人读书认字谋生。 翰弘书院由帝师谷长学创办,位于苍南郡,只看弟子天资、品行而不重家世背景,是以无数纨绔子弟想凭借家世走个后门,去翰弘书院镀个金,皆被慧眼如炬的考官捡豆子一般挑出来弃之门外了。 由此大澟为官入仕的寒门子弟多出于此,虽然学院依旧是贵胄门生居多,但相比于其他书院,已是最多的了。 翰弘书院经办以来,为朝廷输送无数骨干,他们为人恪守礼法,刚正不阿,敢于言时弊,斥瑕玷。 久而久之,也自成一派:翰弘党。 谷太师年过六旬,无心力再打理书院之事,便将翰弘书院交于其长子谷珩。可幸的是,谷珩接管书院以来,‘不以家世论才能’的规矩并未打破。任何人想入书院,必得经过统一的擢考,王亲贵族也不例外。 要考进去,是要凭真才实学的。 彼时距应试不过一月有余,陈滦叫严百丈摁头恶补了些时日,竟真的中试了。 严百丈盛赞他敏而好学,天资颇高。 那时陈良玉还道,“这翰弘书院不看家世是真,可它挑人,不收女子入学,我看这天下第一书院也不过如此。” 严百丈道:“那你当如何?” 陈良玉负手,昂首,道:“自然是要筹建一座可供女子就读的书院。” 严百丈道:“祝你成功。”接着便把她赶了出来,让她不要打扰二哥用功。 陈滦出发去苍南前几日,朝廷派陈良玉再去趟西岭,是她最初提出来的“以垦代剿”之策,似乎也有责任验看它的成果。若有任何差池,也好及时调整。 陈远清吩咐陈滦跟着一起,美其名曰多个照应。 陈良玉哪需要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照应,但她大概也知道爹为什么让二哥与她一同前去,故此没有推辞。 果然,陈远清着重叮嘱陈滦道:“给他,上一炷香。”思忖片刻,又补缀道:“代爹给他上一炷香。” 故人逝去,若长辈行动不便,有家中男丁代父拜祭的传统。陈滦想着陈远清打仗受过伤,身体不好,大哥不在家,由他代为祭拜是应当的,于是听话地应承了下来。 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陈良玉也不需要他去照应,拖后腿倒是能行。 他很快自洽逻辑,“也许爹是怕你再被匪徒抓去,我能及时跑回来喊爹和严先生去救你。” “别提这事。” 陈良玉是习惯骑马出行的,但陈滦骑术不精,唯恐他走着走着从马背上掉下来不知所踪,他们驱驰马车赶路。 时隔月余,再走过这条路时心情却大为不同,五味杂陈。 薄弓寨那些焚毁的屋舍已重建了七七八八,青苗成熟后变金黄色。 再见到阿寅时,她正巧割完最后一垄田,腰从田间直起来,挥袖子擦汗。 阿寅带她们找到林鉴书的墓,墓碑只是一方简陋的木片,上头有黑色的碳写的字迹,下过一场雨,上面的字迹被冲刷了,辨不清写的是什么。 陈良玉又找来一块可以做碑的木头,用阑仓剑一笔一划地刻好姓名,重新立了碑。 陈滦跪在坟前拜了三拜,上了香,又烧了些香纸。 “他还会再来吗?” 阿寅眼中滔天的恨意已经不见了,简单交谈后,她说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大家都没做错,所以我不恨你们了。 最后她问出了这句话。 “我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陈良玉这才记起她将翟吉甩给阿寅时,诓她说等翟吉伤好了给她做夫君。 见她愣住,阿寅笑笑,道:“我知道你哄我的,他是皇子,我是村姑,本就是不配的,我可没把你的话当真。” 她挥挥手,与他们作别。 “阿寅。”陈良玉唤她,“你可愿意参军?” 其实她发现捉住的土匪是女人时心中便有了这个想法。 有官就有民,有兵就有匪。那反之来说,她既然能做匪,也就能参军。 给天下女子一片广阔天地,不能只有读书入学这一条路。 女子书学是官家千金们才会做的事,平民百姓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那读书这条路便是她们走不通的。 参军可以。 匪,农妇,常年挥舞锄头镰刀,扛担挑水,有的是力气。她在想,能否组建一支冲锋陷阵、敢勇当先娘子军? 阿寅站在金黄的夕阳里,光束与金灿灿的农田连成一片,她背着光,认真考虑后回答了陈良玉的问题。 “寨子里的男人差不多都死完了,要有一个主心骨带大家振作起来,我还不能走。” 她逆着光向远处走去,那身粗布麻衣仿若镀上金光的金缕衣披在她身上。 “但如果哪天你需要我,我会去找你的。”她说着,头也没回—— 作者有话说:这两章是否有点无聊呢,拿人格担保没有水文,是要开启新篇章啦!所以会有过度和衔接! 切记,不要忽略掉任何一个出场人物。 下一章十六岁的江宁回归。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0章 大澟地处大陆中部, 四季分明,物阜民丰。 不同于北雍冬季严寒漫长,也不同于南洲气候湿热、夏日绵长,更没有东胤常年遭受海上风浪侵袭的困扰。 形胜之国, 地势险固, 由此生生不息。 北雍多次发兵挞伐,意欲占据中凜领土均无功而返。 接下来二三载日子意外地平静, 偶尔也横生些枝节。 中凜与北雍之间连着荒原与沙漠, 亦有大片草场、草甸, 零星存活着许多游牧部落。今朝北方军情急报, 奎戎、酋狄与樨马诺三个部落意欲吞并其他小部落, 壮大自身, 又结成同盟频频骚扰北境。 中凜属国南洲亦是大乱。 南洲王病危, 本该南洲世子梁丘庭继位,其庶长兄梁邱枫却率先把控了南洲朝局, 公然夺位。 好在北境有陈麟君驻守,南境有陆平侯衡继南坐镇, 除了偶有风波,天下也大致太平。 境内, 河州河道淤堵是大患,谢渊向宣元帝举荐都水监的都水丞程令典前往河州清淤治堵,加固河道,颇有成效。 任期满后,程令典调任庸安府尹, 成为谢渊的左膀右臂。 慎王在朝声望与日俱增,却也恪守着为臣为弟的本分,从无逾越, 太子依旧稳坐东宫。 一切持衡,难得清平。 这浮于表面的一片祥和被打破,是由于一本禁书的出现。 宣元二十年,那本由已斩首的上任国子监司业姚霁风所著的《女论》,在中凜卷土重来。 时下,谢文珺守孝期满。 几乎是一夜之间,这本禁书如大风席卷,遍地开花。 于是自然而然的,再次成为庸都读书人谈论的焦点。 四月十五,逢东府老王妃七十寿诞。 庸都不少世家闺秀都曾受她训谕言教,老王妃在庸都素有盛誉,她的整数寿诞,来宾皆是达官显贵,朝廷命妇。 其中不少是带着自家待嫁女前去请老王妃相看的,若哪家姑娘能得老王妃一两句褒扬,媒人随即便能踏破门槛。 连贺云周这样只宿在佛堂伴青灯古佛的侯爵夫人,也早早梳了妆,备下贺礼前去给老王妃祝寿。 陈滦早已及冠,这些年他一直在苍南求学,亲事未有着落,眼瞅着再不成家要变成没人嫁的单身公了,她心里难免着急。 借着给老王妃祝寿,她也是盘算着若是相看上哪家不错的姑娘,就先将亲事定下来。 善妈妈在严姩那处寻到陈良玉,唤她二人同夫人一起前去东府。 彼时陈良玉正与严姩闲话。 严姩有了身孕,北境常有奎戎与樨马诺的刀马客入城抢劫财物,多见血光。 严姩扶着腰,提刀斩杀了两个掳掠百姓的马贼后,脉象便一直不平稳,陈麟君怕血光冲撞,便将她送回庸都静心养胎。 姑嫂两人许久不见,整日腻在一起闲扯个没完。 提及谢文珺,陈良玉掰着手指头,“算算日子,惠贤皇后仙逝已有三年,江宁公主也是时候从太皇寺回宫了。” 严姩倒是稀罕,问她:“你从前不是不待见公主吗?近日倒没少听你提起她。” “呵,我第一次见她,她就这么高,”陈良玉站起来手比画到肚子,“一钗子捅死一个北雍流兵。我见过那么多新兵首次上阵杀敌都吓得手软脚软浑身发抖,还有吓到崩溃大哭的,她完全没有。” 这就稀奇了,严姩惊讶问道:“人不是你杀的吗?” 陈良玉一摊手,“所有人,包括大嫂你,问都不问就认定了那流兵是我杀的,谁能想到她身上去?可事实是,人就是她捅死的,我只是替她背了个锅。” “这事儿我倒是不知道,也没听你说过。” “也没人问我啊。虽说是个北雍贼人,可公主杀人传出去总归不好听,太子那边使个眼色,底下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做事。北雍死在我手上的贼寇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况且那天除了那几个北雍流兵就只有我和公主在场,锅往我身上一扣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我还能大街小巷去喊冤不成?” 陈良玉剖白心迹。 “不怪我对她有防备,她长得跟西边庙里菩萨身边的童女一样,童叟无欺的,谁能想得到一钗子这么利索?” “那你如今怎地又对江宁公主的事情如此上心了?” “我只是心疼她这么小的年纪……” 陈良玉低着头嗫嚅,轻叹,似乎还没意识到如今是何年月,故此也没掐算,江宁公主如今已是二八年华了。 “惠贤皇后是个可怜人,受娘娘临终托付,既然应承了,就得做到,我不想让逝去的人不得安心。” 荀府的马车也在门口停着,轿帘掀开,一少女正在里头端坐着。 端庄娴雅,婉丽有仪。 “良玉,你来与我同乘。” 荀淑衡连声音都是柔静且婉约的。 她也是跟着荀相夫人去为老王妃贺寿的,两家府邸大门相对,都是走同一条路,脚程也差不离,乘坐谁家的车马都不关紧要。 陈良玉跟母亲与严姩说了一声,钻上了荀府的马车,“阿衡。” 荀淑衡与荀相夫人分车而行,她独自坐在舆中软榻上,铺着虎皮,面前摆着几盘考究的点心,燃着香炉,将衣袖缓缓拂过炉烟,熏上清雅香气。 车身动了,她便招手叫陈良玉坐近些。 然后就见她神神秘秘掀开一角,轻轻往下一按,从兽皮下暗藏的阁子里拿出一本书。 陈良玉立时猜到了她藏的什么,拿到手一看,果不其然,是《女论》。 “母亲说这是逆道乱常,不叫我看,是我偷偷藏下的。”荀淑衡朝她眨眨眼,“良玉,你一定不觉得这是秽迹,对吧?” 她当然不觉得这是秽迹,她还知道这本书突然盛行是出自谁的手笔。 太皇寺除了供奉皇亲国戚的牌位,还担着授讲经义的职责,游历天下,传扬懿德。 寺中有特用存放经义典籍的书库,由于寺中僧众走南闯北,书卷遗失、破损都是常有的事,民间刻铺兴起之后,太皇寺中便仿照着置了刻坊。 这个刻坊可不是雕石木文玩的,是太皇寺专门用于刻印寺中经义典籍与经文的。 江宁公主为生母守孝,没有去惠贤皇后葬身的墓陵,而是选了太皇寺。 “这本书,很好。”陈良玉道。 “你也读过?” “自然。” 这版与谢文珺给她瞧过一眼的那半册大有不同,那半册是书面语,与四书五经的文风一般,文辞简练深奥,却难读。 市面上风行一时的这版《女论》,却是译成了口语,与民间说书的话本子相似,不需要先生逐字讲解,只要是认得字,就能读懂。 这也是为何传播如此不费力的缘由之一,不少人将它当做读物来看。 东府外墙与内苑只隔了半堵墙,女眷聚在内苑妆阁之上。那妆阁建造得巧妙,从二楼朝南看,便能看到外院廊宇水榭,不少世家公子在水榭攀谈。 陈良玉推辞掉荀淑衡的侍女斟来的东府陈酿。 荀淑衡笑道:“饮一樽也不碍事的,这酒味道香醇回甘,是难得的佳品。亏得你是领兵的人,连口辣酒都喝不得,喝果子酒。” “领兵的人怎就一定会喝酒,哪有人会在军中大肆饮酒的?” 陈良玉反唇打趣她,“都说荀家姑娘最是知节守礼,温良恭俭,是世家名门闺秀之典范,德有国母之风,行有林下之范。讲这话的人,定是没见着你举坛痛饮、豪迈酣醉的模样,我可是见过的。” 她与荀淑衡结识便是荀淑衡在粤扬楼饮酒,醉红了脸,她路过时被她拽住,叫她吐了一身。 她不认得这女子是谁,对方却能叫出她的名字,直到那醉态女子被几个贴身丫头七手八脚架上荀府的马车,她才知道这便是庸都富有盛誉的荀家六小姐。 荀淑衡抱歉地看着她,羞得脸蛋霎时嫣红。 清风从那边袭来,世家公子们交谈的声音叫妆阁之上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女子要读书,要抛头露面,那成何体统?” “叫女人读书,考取功名,那谁来生儿育女?无人延续子嗣,将来田谁种?仗谁打?税谁交?那些个宫殿庙宇谁建?老者当由谁所养?社稷当如何延续?” “女人有了权势,会教唆更多的女人蔑伦悖理,倒行逆施,到时女人都去读书科考,谁操持家事?家中无人主内管家,你我身后岂能安宁?” “此书该禁!都去学那世家典范、名门楷模陈良玉,还不翻了天了!” “说你呢。”荀淑衡道。 “听着了。”陈良玉道。 这两个词儿用在她身上显然不是赞誉,陈良玉反而来了兴致,竖起耳朵,饶有兴趣听一听这群人还能怎样编排她。 水榭中诸人并未意识到他们的言谈都落在白墙灰瓦的另一边,陈良玉竟成了靶子,供他们挞伐,征讨。 群情激奋时,一人出现,“敢问这位兄台,谈论女子书学事宜,干陈良玉何事?” 他一只脚踏进水榭,那边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并非因为来人有多位高权重,只因这人长相过于突出,在一众气度不凡的名门华胄中也有鹤立鸡群之态。 他只着简单一身月白阑衫,长身玉立。 刚一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便引得妆阁上的姑娘与夫人们频频惊叹,有女儿的命妇们不由得开始打听,“这是谁家的公子?倒是面生。” 他再道:“对天下女子开放恩科,开化民智,是好事。” 这下墙内墙外都静默了,仔细听着。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听听他的高论,这等离经叛道之言论,有何好处可言? “一味地愚民并非善道,开了恩科,所有人便都能位升宰相吗?其实不然,此书所道,只是给天下女子们选择的余地,叫有志者鸣志,有能者显能,贤者施贤,乃大善!为国选才,无关男女,届时尽收其才为朝廷所用,余下的,庸人还是庸人,愚人还是愚人。陈良玉在朝中身居要职,是陛下慧眼识英杰,亲封授衔,诸位有何不满?” 水榭中一人气不忿儿,道:“还不是她先偭规越矩,带坏了风气!女子就该修好德言容功,寻个好夫家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做什么练武打仗,若好好修一修德行,多读《女训》,也不至于自己请赐婚还被慎王殿下拒了。” 陈良玉二话不说下了妆阁,去往那边转了一圈,便再也听不到那些靡靡之音了。 两三个年头已过,陈滦个头揠苗似的蹿出许多,相对而视,陈良玉竟要仰头看他了。 脸颊也有了些肉感,脸部的线条依旧明晰,身体与常人比还是清瘦,却已然从一个逃饥荒的难民蜕变为翩翩佳公子。 陈良玉扯着他左瞧右瞧,将不可置信写在了脸上,看不出来她二哥还是个美男胚子。 与陈麟君的轩昂张扬的帅气不同,陈滦更带着些柔弱的病态感,他在翰弘书院养出一身正气,这种矛盾冲突之下,更叫人看一眼便挪不开。 极品!绝色! 那深邃而端正的五官,与陈良玉记忆中薄弓岭上那个闲坐藤椅的人重合。 “齐先生来拜见老王妃,我与先生一同回庸都,本想先回家跟爹娘请安,齐先生说今日老王妃寿诞,你和母亲必会前来东府,我便随先生先到了这里。”陈滦道。 他说的齐先生便是齐修。 也是改头换面、更名后的姚霁风。 陈良玉再回到妆阁时,荀淑衡已随荀相夫人去给老王妃请安了。 她便独自坐着。 老王妃身旁是各名门淑女的秀场,她这种反面教材,不去也罢,反正娘身边有大嫂陪着。 “阿漓。” 陈良玉还未回身,妆阁之上已跪倒一片。 女眷们齐声行礼问安,“江宁公主万福。” 谢文珺一袭玉色高腰鸢尾长裙,挽着帔帛。身后是不徐不疾的清风与人间骄阳,她伸出手,摊开掌心,“找了你许久。” 陈良玉注视着她一步步走到面前与她齐肩而立,有片刻断弦。 她本觉得三年时光短暂,不曾改变过什么。 今日才知岁月如白驹过隙,许多人与物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30-40 第31章 寿宴将始, 慈念堂中聚集着朝廷命妇与闺阁千金们,老王妃正堂上座,正笑着与几位夫人说话。 打眼一瞧,堂中花明柳媚, 李白桃红, 女子百态皆在其中。 陈良玉随谢文珺一同进入慈念堂。 向老王妃问过安,便打算退到不起眼的地方, 方才在妆阁与水榭已在风头中央现过眼了, 她不想在各位夫人面前也惹人注目。 谢文珺牵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她轻微挣了一下, 没挣脱, 便放弃了。 就这么由她牵到老王妃面前。 问了几句年岁等无关紧要的话, 陈良玉一一作答。老王妃抓着她另一只手, 越看越喜欢,越瞧越欢喜, 连连夸赞贺云周教女有方,又笑盈盈看了眼谢文珺, “公主眼光不错,果真出类拔萃。” 此话听起来……甚怪! 像是公主选驸马带来给长辈掌眼的。 另外一想, 江宁公主应是没少为她讲好话。 陈良玉很是感激,没在这样的场合再被人说“横行逆施,逆道乱常”,叫娘和大嫂落个没脸。 老王妃是不喜丝竹弦乐的,她道濮上之音, 难登大雅之堂。 往时过寿只请戏剧班子,摆架搭台,表演出一个个曲折、完整的故事。七十整寿却意料之外地没请戏剧, 而是请来了一个歌舞班子。 众人之所以讶异,是因这歌舞班子并非出自禁中教坊,而是出自倚风阁。 皇家妓坊,风尘之地。 这两者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禁中教坊是应通年间所设,供宫廷百宫礼乐之用的宫廷机构,其中供职的乐伎苦习乐舞,在宫典、王侯府上大小庆典献乐、献舞。乐伎虽为贱籍,到底也是正儿八经凭自己本事吃饭的。 倚风阁是什么地方?眠花醉柳,偎红倚翠,淫乐之地。 妓子出入王府为老王妃献唱卖曲,忒不像话!叫外人评说起来,这不是脏自家的门楣吗? 老王妃一生令闻广誉,老了整这一出是何意?要自毁清名、晚节不保了? 声乐响起时,内苑通往外院的王府池子水中游过一巨尾红鲤,仔细一瞧,那红鲤竟是舞女所扮,身姿轻柔,在水中翩然起舞。 常常出入烟花场所的人很快有所反响,“水下舞,鲤鱼精。” 倚风阁头牌花魁秦森森,善水下舞,别称鲤鱼精。 陈良玉也有些纳闷儿,王府寿宴这样的场合,风月女子出入似乎不妥。 身旁立着的谢文珺倒是没表现出太过费解的神色,一片坦然自若。 一舞过后,满堂喝彩。 可随即,趁秦森森水下跃出前往客厢换衣裳的功夫,王府下人便陈桌铺纸、点水研墨。 这是要……斗文?还是斗诗? “诸位!” 众人朝声音传出处齐齐看去。 “今日承蒙诸位才子佳人前来,东府蓬荜生辉!趁雅兴,由翰弘书院齐修齐先生出题,案几两侧之人在一盏茶时间内各赋词一首,为王妃添寿!” 场上果真坐着一男子,只是他头戴幕笠,并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桌案一帘轻纱隔开,二位曼妙女子已以纱覆面落座于一侧。 “又是你干的?”陈良玉问。 谢文珺挑了挑眉,“你还知道什么事是我做的?” 几年未见,她不止长高了许多,也出落得更加不俗,宜笑宜颦。 只是眼波流转间,更似狡黠的鹿。 “刻铺。” 锦书巷里的刻铺,也不止锦书巷里的刻铺。 谢文珺在太皇寺的三年,还真一点没闲着,一枚棋竟将局铺到了三年后。 从她发现锦书巷里的异常,便一直留意着,这几年刻铺普天匝地,与严姩交谈中,得知北境三州十六城也有许多新出的刻铺。这些刻铺并不怎么对外售卖书籍,也不与书局对接,每天有人忙忙碌碌也只是囤些墨条、宣纸,印刷些读书人要的书经,但只靠这些并不足以维持营生。掌柜们经营这些刻铺,似乎也并不以生存为目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刻铺背后的东家足够了不得,得是朝廷的人,甚至宫里的人。 《女论》寂寂悄悄地骤然风靡山南海北,待到朝廷发觉这本昔日禁书再现时,再想封禁,已然见不到成效了。 简单两个字便将所要表述的一切尽数传达给对方。 陈良玉诧然于她与谢文珺之间不知何时竟也有了此种默契,哪怕千百个日夜不见,依然不须繁琐多言,简要言语,便心领神会。 当然,心领神会的也不只有好话。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心机深沉,不堪相与?” 谢文珺一脸严肃,认真地注视着她,等待她接下来会如何回答。 陈良玉屈着手指蹭了蹭鼻尖,“翻旧账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继而转移了话题,“你是如何说动老王妃将倚风阁的乐舞请来府上的?” 谢文珺给出一个宽泛的回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众人随老王妃与公主登上别处高阁,那里视野更好,恰能看到擂台。姚霁风出了题目,以纱覆面的二位女子很快提笔作答,再由下人传抄呈给老王妃过目。 管家虽未挑明了说这是斗词大会,可看这架势,便知是要分出输赢的。 来赴宴的除却高官、命妇,其中不乏一些朝廷新秀。与才女佳人斗词,这让他们起了兴致,这样既能在美人面前彰显文采,又能在老王妃与各高官命妇面前露脸的机会,属实不多。 一个个摩拳擦掌,自信满满,很快有人上前应战。 老王妃与公主落座于最前端,陈良玉与贺氏与大嫂在旁侧,再往后是荀相夫人与荀淑衡,其余命妇按身份、品衔依次落座。 陈良玉往后挪了挪,与荀淑衡挨着一道坐。 场上其中一位女子发丝半干,正是方才水下一舞的秦森森。 “这另一位是?”陈良玉问。 荀淑衡道:“是谷太师的孙女,名谷燮。” 陈良玉当即明了,这便是那位鼎鼎有名的苍南才女,姚霁风的新妇。 由衷赞道:“气质当真不俗。” 而后她的目光落在秦森森身上。 这位倚风阁的花魁舞姬,与谷燮这样文人大家养出来的闺秀并排而坐,气韵、文采竟丝毫不输,她还当是哪个与荀淑衡一样家教森严的家庭养出来的名门贵女。 谢文珺侧目,瞧见荀淑衡附耳说了些什么,陈良玉倾耳而听,二人偶有眼神交流。 藏于广袖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老王妃将呈上来的诗词传给谢文珺,她正怔愣失神,老王妃连唤两声,才仿若大梦初醒。 粗略看过,便只道:“好词。” 老王妃笑呵呵道:“依公主看,哪篇更胜一筹?” 谢文珺又粗浅一览,在四首词中点了其中她认为较出色的两篇。 下人匆匆退却,很快管家宣布获胜之人,场下唏嘘一片。 应战的二人灰溜溜离场。 能来东府赴宴的,哪怕眼下品级不高,也都是正儿八经科举应试名列前茅的,向来被视为天之骄子,输给女子,面子实在抹不开。 前面两位仁兄落败显然激起了这群文人才子的斗志,争先上台一较高低。 谢文珺心绪低落,频频侧目装不经意间回首,叫老王妃看出蹊跷。 “公主,心情不佳?”老王妃拍了拍谢文珺的手背,语气甚是亲切。 谢文珺道报以微笑,摇了摇头。 陈良玉思绪也天马行空,托着腮,开始揣度谢文珺。 她大概知道似乎应该是与女子书学事宜有关,但没分析出来她的路数。像是与高人同下一盘棋,但对方的子落在哪里,她似乎看不清。 随即思绪跳跃到张嘉陵,心想他今日若在场,瞧见这场面敢当场下注开赌。东府是给右相府下了请帖的,可张家只有礼到了,无人赴宴。 这不是张嘉陵的作风,他向来是热衷于掺和别家红白喜事的。 陈良玉来时在东府门外随口嘀咕了一句,便有闲人为她释了疑。 一位不知名但爱闲话的仁兄道:“他啊,嚷着要娶一个商贾之女,右相大人骂他自降门楣,他扯了一通什么人生而平等,说右相大人是什么碳基生物,跟商人没差,执意要娶那商女做正妻,张相气得吐了血,上了岁数了,这不就卧床了,他这些时日守着侍疾呢。” 陈良玉知道张嘉陵要娶那商女是哪位,说起来他认识沈嫣之后竟真的转了性子,将外头那些莺莺燕燕都打发了,大有要与沈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气势。 可难就难在,右相那关他过不去。 不只因商人地位低贱,还因从商之人心思活络、巧舌如簧,以投机与欺诈为生存之道,向来是不安分的,由此为朝中为官者,大都不喜欢这一类群。 场上人如走马观灯,一茬一茬的入场,又一茬一茬的灰头土脸下台。比到最后,竟无人再上前,纷纷把目光投向翰弘书院的学子那边的坐席。 那边座席以陈滦为首,列坐着四五位穿同样月白阑衫的学生。 有人起哄,陈滦一句“才疏学浅”便堵了人的嘴。 翰弘书院的人早在书院时便领教过谷燮的才情了,一个两个被治得服服帖帖,哪里还敢上前卖弄。若要与她斗词,恐怕得姚霁风本人或是她兄长谷珩亲自来才行。 本欲大显身手,却纷纷落败,颜面尽失,许多人脸色已经挂不住了,左顾右看,意欲寻找一位能代表众人一雪前耻的代表。 余了,终于找到一位坐在角落里的人。 一人道:“予安,你还没上过场呢吧。” 话音落地,众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那个叫‘予安’的人摆手后撤,纷纷将他往前推。 听到这个名字,秦森森的背明显僵了一下,继而握着笔的手便有些抖。 兵部尚书之子盛予安,向来清明自持,从不沾染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养得一身正气。文采斐然,曾得宣元帝亲口夸赞。 盛予安被推上前,似乎吐了一口气,正了正身形,步伐僵硬,绕过距离他更近的秦森森,隔着纱帘坐在谷燮对面。 姚霁风正欲出题,忽然一阵风席卷而过,扬起了姚霁风幕笠的帘。 “这……” “他是……” …… 众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言,有甚者甚至背过身去,望望天看看地,就是不往台上瞧,装作没看到那张脸。 大家同在朝为官,谁也保证不了脑袋能一直在脖子上,由此都希冀着,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天,自己也能侥幸逃过一劫,昔日同僚能放自己一马、饶过自己一命。况且他堂而皇之出现在东府寿宴上,老王妃必是知情人。既然王府都不吭声,他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无比庆幸的是,御史台那个铁面赵兴礼不在。 老王妃笑呵呵起身,由人搀着去前院,大家纷纷行礼参拜,便将这件事遮掩了去。拜过后,老王妃叫人取来纸笔,泼墨挥就“咏雪”与“逸群”两幅字,分赠给秦森森与谷燮。 咏雪之才,逸群之才,都在于褒扬一个人才华出众。 设宴之时,谢文珺不知何时出现在陈良玉身旁,将她拽走。 东府后花园有天然雕石落成的假山,如今花不到盛开的季节,花圃没什么颜色。 “书院可以筹备了。尽早。”谢文珺道。 “现在?眼下似乎并不是个好时机。”陈良玉道。 “你若一直等最好的时机,反而会错过许多。”谢文珺走在她身侧,胸有成竹。 陈良玉抬手拂去她发丝上的飞絮,动作随意得仿佛理所当然。 谢文珺一怔,随即问道:“你与荀淑衡,关系很好?” “还不错。阿衡与荀相倒是一点不像,荀相这个人,啧!朽木!”怕引起误会,陈良玉又道:“我说的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脾性。” “阿衡?”谢文珺道。 “对啊,阿衡。”陈良玉有些疑惑,“公主不是知道阿衡的名字吗?” 谢文珺垂下眼帘,道:“你从来,没有这样唤过我。” “唤公主名讳是大不敬。” “罢了。朽木。” 谢文珺将话题转回正轨,“书院的事,你需得知道,皇上和皇兄不会认可,所以,款项方面,需要我们自己想法子。我虽有些私房钱,但要筹建一座书院,远远不够。” “我有。”陈良玉道。 “你?”谢文珺投去怀疑的目光。 陈良玉:“不信啊?” 谢文珺:“你要听实话吗?” 陈良玉:“你说。” 谢文珺:“我已经说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2章 东府门前各家的马车相继离去, 陈滦与先生、同门辞别后,早早在外头候等。 他只身立在马车旁,微微低着头,沉思着, 丝毫没察觉不远处一辆载满沁香的车驾的轿帘掀开一角, 透出一双含情目在观察他。 眼眸的主人含蓄,只窥察了一刻, 那一角便放下了, 将车里的人与外头的儿郎隔开。 陈良玉与严姩陪同贺云周与老王妃作别, 一只脚刚踏出东府大门, 荀淑衡的侍女宪玉便来请了。 “陈将军, 我家小姐问您回程是否与她同乘?” 陈良玉看向荀府的马车, 轿帘的缝隙处, 荀淑衡朝她递了个眼色。 “就去。” 将母亲与大嫂扶上车,陈滦也紧跟了进去, 她便随宪玉便往荀淑衡那边去。 那顶象首三鼎香炉还在燃着,不曾灭, 其间宪玉换过一炉香,人一进来便叫炉香铺个满面。 荀淑衡似有些坐立不安, 脸颊像多上了一层胭脂,不如来时清透,反而红扑扑的。 “生病了?”陈良玉道。 荀淑衡脸更红了,双手敷在脸颊两侧,压低了声, “良玉,那位公子怎会在你家的马车上?你认得他?” 陈良玉朝外探了探头,自家车马正在前头走着, 车顶垂着“宣平侯府”字牌。 她想了想才明白荀淑衡说的那位公子应该是陈滦,“我二哥?我当然认得,他不在我家马车上还能在哪。” “二哥?就是流落在外的那位?” 陈良玉点点头。 荀淑衡纠结半晌,灵秀的眉毛拧着舒不开,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他,可有婚配?” “暂未。我母亲今日有心相看姑娘,还不知是否有合心意的。”陈良玉道:“有没有婚配与你似乎关系不大,你想嫁到我家来,荀相怎么会愿意?” “也是,父亲和侯爷两相不对付。”荀淑衡蹙额攒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仅是荀岘与陈远清关系不好的缘故。 越是高门,就越是信奉血统、嫡庶那一套,儿女婚配更讲究门当户对。 虽说陈滦已记在贺氏名下,认作侯门嫡二公子,可嫡生子与挂名嫡子总归是不同,陈滦这个嫡次子并不为高门认可,他是外室所生,又是逃荒乞讨过来的,打小没有主母好好教养,在外人眼里,比旁家的庶子还不如。 荀岘是个极其顽固的老腐朽,且一心想着家里出个皇后,光耀门楣,眼中只容得下天家子嗣。叫他把荀淑衡嫁与陈麟君他也是不乐意的,更不要说名不正言不顺的陈滦。 陈良玉道:“若是你嫁过来,我母亲定然满意。” 叫她这么一说,荀淑衡脸红得仿若泣血,嗔她道:“你别打趣,什么嫁不嫁的,臊不臊啊。” 陈良玉见她脸红得恨不能钻地缝里躲着,便转换话题聊起了其他。 回到府上,贺云周果然提及了陈滦的亲事,有几家清流门第的姑娘知书达理,百般斟酌后,她还是询问了陈滦本人的意见。 陈滦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儿听母亲的。” 于他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来年的会试,考取功名好早日为父兄分忧,成亲成家,不在他考虑的范畴里。 在高门的婚配中,娶哪家的姑娘,似乎都只是权势的结盟方式,选新妇,只是选中了她身后的家族。 由此看来,似乎,娶谁都一样。 他似乎并没有选择,贺云周与他商议时,他竟还诧异了片刻。 贺云周问及他是否有中意的姑娘,他一脸迷惘,道:“母亲中意的,孩儿定然也中意。” 宣平侯府有一家规,是当年陈远清登门求娶贺云周时,贺年恭给定下的。 “生不纳妾,死不复娶,这是你爹当年应下你外祖父的,是写进了家规的。选新妇不可草率,选定了,便是与你一生相伴的妻,怎可不问你的意思?” 陈麟君向严百丈求娶严姩时,也做出了与陈远清当年相同的承诺,此后便成了家族铁律。 陈滦依然道:“母亲选的新妇,孩儿定当一生呵护。” 并非他含蓄、害臊不愿说,是他真的不认识几个姑娘,他在翰弘书院关了几年,日子简直像和尚撞钟念经。 贺云周提起要为他娶新妇时,他脑中都搜寻不到一个可供临摹的模板。 他还是认为,娶谁都一样,与谁共度一生并无二致。 想法是在一次不经意间改变的。 东府寿宴几日后,盛予安在粤扬楼办茶话会,受邀的除了翰弘书院来庸都的几个人,还有国子监监生与一些素爱诗文的文人墨士。 陈滦来得晚了些,夹着一本墨蓝色书皮的书册行得匆匆,撞到了传菜的小二,怀中的书掉在地上。 小二连连道歉,弓腰去捡。 恰好这时旁边雅厢的一扇门开了,走出个侍女叫小二备一壶梅子酿。 陈滦无意中扫了一眼,看到雅厢内一女子端坐着默默饮酒,静谧得仿佛山水美人图。 她面前的碗筷还是摆好的模样,分毫未动过。 似是察觉有一道目光投来,荀淑衡看过去,捏着酒杯的指尖骤缩,嫩红的指甲一瞬间泛白。 宪玉看到陈滦正看着她家小姐,吩咐完小二忙进了屋将门“哐当”一声关上,关门有些急,有些像生气地摔门。 陈滦惊觉失礼,对着关上的雅厢门拱手一揖道了歉,才去赴盛予安的宴。 大家的话题正聚在猜论陈良玉与荀淑衡谁会成为太子妃一事上,多数人押给了荀淑衡,若论原因也简单:陈良玉与慎王谢渊走得近。 这在庸都是尽人皆知的,且陈良玉自请过赐婚,自个儿心意摆着,皇上还能强人所难不成? 另一拨人不这么认为,宣元帝一直是属意陈良玉的,请皇上赐婚那档子几年前的事,记得的人也不多了,谁的心意能大过旨意? 陈滦推门进来,讨论声便霎时熄了下去。 当着人的面讨论人家妹妹总是不妥当,在座的都是很识时务的人,当即将论题引到最近风行的《女论》上。 结果就是,大家惊奇地发现,还是绕不过陈良玉。 她是这本禁书唯一的践行者。虽不是考取功名入的朝堂。 锦书巷最大的书局原先叫勤业馆,叫一个名为盛昌隆的商号盘了去,改名封知斋。 后来“封知”二字被读书人嫌晦气,又改为封芝斋。虽说没那么晦气了,可名字却不像书局,像卖点心果脯的铺子。 陈良玉走进封芝斋,掌柜正在柜台盯着账房盘账。 “你们东家今日可在此?” 掌柜问过姓氏,便招呼人去传话。 盛昌隆的商号也是最近两年才兴起的,刚露头时还没人瞧得上这小商号,谁知不过两年多的时间,竟成了势。 封芝斋与封玉堂这两家大书局只是盛昌隆众多生意中不足道的产业。 异军突起,必有后盾。 种种迹象表明,盛昌隆背后是朝廷中人,后遇到张家公子张嘉陵多次出现在盛昌隆的各大铺子中,便有人猜测,盛昌隆背后的靠山是右相张殿成。 张殿成最憎厌商贾,自是不可能手沾铜臭的。所谓靠山,实则只有一个狐假虎威的张嘉陵,各衙门卖右相的面子,由此盛昌隆各期的商引、路引的发放从未被拖延或者是以此叫官府借机索财过。 沈嫣并不在封芝斋,而在另一家封玉堂书局,与锦书巷隔了一条街道。 掌柜派去传话的伙计没唤来沈嫣,倒是带来了张嘉陵,还没走进门就开始嚷嚷,“我说你摆哪门子谱?上门要钱还让人来见你?走走,上车。”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沈姐姐今天身体不舒服,我代她来视察,不行吗?” 一通连拖带拽,马车往上庸城外驶去。 “沈姐姐整日念叨你,比念叨我还多,陈良玉,我真挺烦你的。”张嘉陵道:“因为你空口白牙一句话,沈姐姐没日没夜地做生意挣钱。”他捂着胸口,神情痛苦,“哎哟,把我心疼的。” “右相对你们的婚事还是不松口?” 张嘉陵惆怅不已,“老爷子门第之见太深,谈何容易!” 河芦镇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既不繁华,也不像水乡小镇那样有特色。 自从张殿成颁布迁徙令后,许多富商大贾来此定居,如今的河芦镇车马骈阗、鼓乐齐鸣,盛况空前。 张嘉陵领她去的地方是一个二进古朴风格的院子,不大,将富商聚在河芦镇上后,朝廷对这些商贾的管控更严,不仅禁穿绫罗绸缎,也禁止他们住富丽堂皇的居所。 沈嫣得知陈良玉与张嘉陵一同回来,捂着小腹迎了出来。 “盼着你来,今日可算是来了。” 张嘉陵上前搀着,将沈嫣往屋里推,“回榻上歇着,这没外人,不用作假。” 陈良玉也是同样的意思。 沈嫣被张嘉陵搀扶着回到屋里,没有躺回榻上,只是在边缘坐着,手肘支撑榻沿,叫人抬了两箱重物来。 又支使张嘉陵,“去拿。” 张嘉陵会意,在里厢翻腾一会儿,抱了一个木盒子出来,极不情愿地给了陈良玉,还不忘撅她一句:“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你何加焉?” “万钟于我有大用。”陈良玉向沈嫣一揖,“多谢沈姑娘。” 沈嫣脸色有些苍白,她穿着粗布衣服,利落地梳着发,头上戴的也只是一支手工做的木簪,看得出来,做簪子的人手艺有够粗糙。 “若真如陈将军所说,世间能有一座可供女子读书的书院,届时我定要去瞧瞧。” 张嘉陵握着她的手,道:“你是大东家,你想怎么瞧怎么瞧。” 陈良玉却道:“书院一事,最好与沈姑娘无关。” 张嘉陵一听便跳了起来,“陈良玉,河还没过呢你就开始拆桥了?卸磨杀驴啊?要不是看在盛昌隆前期你帮过忙的份上,我都不欢迎你来。” 沈嫣拉他坐下。 陈良玉继续道:“此事,必然逃不过御史的眼睛,届时恐怕要牵连许多人。” 办一座书院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事症结在《女论》最后一章,鼓励女子读书置业、考取功名。读书、置业都不值一提,主要在于“考取功名”。 这句话无疑是在动摇科举考试的根本,关乎朝局,不是小事。 沈嫣道:“既做了,又怎么会怕受牵连呢?若是害怕,一开始我便不会答应你了。” “沈姑娘大义。” “我有话说。”张嘉陵逮着她们二人说话的缝隙插嘴,泼凉水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小农经济的产业支柱就是农耕和缫织,工业信息时代才需要知识分子的工种。你们可能听不懂,意思就是,你们这个社会的人,只需要会种地会织布就行了,不需要那么多读书人。也许,我是说也许可能大概,你们的想法是不是有点超前?” 陈良玉默了半晌,道:“我并非要天下人都去做读书人。只愿,能给不愿依附他人者谋出别的生存之道,在政令法度面前,能为天下女子喊一声不公。”——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3章 宣元二十年, 本该来年秋举办的科考提到了今年十一月。 起因是谢渝鼎力支持张殿成重新丈量各州郡县的土地时,为防患于未然,规避再次因土地兼并引发民难的风险,在县上置农桑署, 州、郡置农桑司统辖管理县农桑署。 凡有世家、官员侵吞耕地事宜, 百姓写了陈情状子上报农桑署,署官必及时将状子密封, 加急递往庸都, 由张殿成亲自批复审理。 一旦查证, 即刻削职枭首。 为防农桑司、署官员监守自盗, 另设了十七位督粮御史不定期下到地方上巡查。 农桑司、署兢兢业业, 脑袋别裤腰带上干活, 不敢有丝毫懈怠, 更不敢有侵吞农田的贼心。 可漏洞竟然出在督粮御史身上。 临夏州督粮御史岑今山在督粮之余,于临夏州当地求得一幅名画, 进献给了张殿成。 张殿成与清贫二字是不相干的,爱摆弄些名玩字画, 桩桩件件价值不菲。许多门生也便精于此道,若有幸寻得一幅稀世珍画, 讨了张相欢喜,采擢荐进自然少不了提拔。 岑今山寻到的便是已过世的画坛高手皇甫毛毛最后的大作《百越暮云图》。后人天赋平庸,家道中落,才将镇宅之宝拿出来变卖。 岑今山的俸禄是买不起这幅画的。 于是想出了一个邪门的歪点子,与临夏州一家钱庄勾结, 吞了小半数州民的储银。 州民有存储时的文券,要用银钱时取不出银子,起初钱庄还以各种理由搪塞, 后来眼瞅瞒不住,闹得大了,岑今山竟直接携督粮官印要求当地官府武力镇压。 州民敢怒不敢言,足足等过了一年,官府见事态平息放松了警惕后,才寻到机会上庸都告御状。 苍南民难的惨状还犹在眼前,竟还有人如此胆大包天,顶风作案。 宣元帝震怒,怒斥张殿成,令他停早朝三日究办此事。 勒令停朝,虽算不上极重的惩罚,却也足以叫一位素有声望的宰相颜面扫地。 这代表着,他不被皇上信任了。 惩处结果是岑今山诛三族,临夏大小官员革职查办。 早几年逢多事之秋,官场上的面孔已经换了一溜儿,行宫贪墨案与苍南民难处置了一大批官员,杀的杀,降职的降职,流放的流放;贺氏兵法的阴阳三卷外泄,又砍了一批。 一茬一茬地砍头,朝廷是需要新人填补空缺了,由此宣元帝颁旨今年加开恩科。 科举原本是每三年举办一轮,为了补充新人,改为一年一度。 由左相荀岘与御史中丞江献堂担任主考官。 科考刚过,便又引出一桩“约定门生”事件。 事主正是荀岘。 所谓门生,简单来讲就是当年参与科举会试高中的学子,就是那届主考官的门生。 这些门生受主考官提拔,便自然而然成为主考官的羽翼,与之结为一党。 约定门生,就是主考官物色到那届相对出色的学生,想提早拉拢,便会私下与之约定,你若考中便做我的门生。 诱饵便是当年会试的考题。 荀岘拉拢的几人里,其中有一人是翰弘书院的学生,名叫韩诵。 他本来的名次应是一甲榜眼,状元与探花分别是盛予安和陈滦。事发后,榜眼便取缔成绩下了狱,永不得再参加科举。 与他同样被“约定”的同年考生亦是如此。 这次,宣元帝竟似没了脾气,并不像斥骂张殿成时那般愤怒。他静默地坐在高处,朝下睥睨,眼中满是失望。 “荀卿,连你也开始培植党羽了吗?” 大澟的两位宰相生存之道并不相同,张殿成以自身实绩与背靠东宫站稳脚跟,荀岘能稳居相位多年,完全是依仗着对宣元帝的死忠。 他无亮眼政绩,在朝中地位却无人能撼动,全凭那份不结党、不营私、只忠于宣元帝一人的赤心。 宣元帝忽然感到无比悲凉。 少年所爱溘然长逝;曾经忠实的追随者叛他出走,宁愿落草为寇、占山为匪;伴他长大的兄长与他离心,一心请辞;他的儿子们,争得你死我活,谋算着怎么夺取他的皇位。 他本以为,荀岘会一直忠于他,只忠于他,直至他百年终老。 孤家寡人,如是而已。 一起东窗事发的还有《女论》风靡之事。 负责清查“约定门生”的人是赵兴礼,此人过于敬业,连带着禁书肆行一事一并查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竟查到了庸都城中不知何时凭空出现的一座规模宏大、还未完工的书院,以及在背后提供财力的盛昌隆。 这早晚瞒不住的事,终于捅到了宣元帝面前。 当谢文珺和陈良玉也一并跪在宣元帝的龙椅之下时,他以一种平静且癫狂的语气缓缓吐出内心深处的疑问。 “朕活着,碍你们事儿了?” 宣元帝抬手一掀,将一本书掀在谢文珺面前的地面上,纸页铺开,正是她按着姚霁风所著的初稿译成白话文的《女论》。 “你在太皇寺三年,是奔着编译这东西去的?” 陈良玉受传召而来时恰好与谢文珺于崇政殿外碰面,一同进殿,一同跪地请罪,她的神情大有视死如归、爱咋咋地的气魄。 宣元帝的质问劈面而来,天子盛怒之下,陈良玉不免有些许担忧,向她投去余光,却见谢文珺方才还是一副舍生取义的神态,转眼间便泪眼婆娑,不胜悲痛。 她抽噎着,泪眼蒙眬看向宣元帝,轻声唤:“父皇。” 泪珠夺眶而出。 宣元帝脸色一松。 他对惠贤皇后母女是有愧的,从前自以为顾全大局,忽视她们二人许久,惠贤皇后去后,谢文珺一天天长大成人,容貌、性情都酷似她母亲。 想到此处,他声音不由得软了几分,却碍于君王威仪依旧保持着方才诘责的语调。 “朕问你话,你回话就是,若有委屈也一并说。” “儿臣知罪!”谢文珺伏拜,以额贴地,又直起身来,道:“以往父皇忙于朝政,故而不常有空来看我与母后,每次来时,总是一日比一日更憔悴,那时母后常因不能为父皇分忧夜不成寐。难以入眠时,便只得找些闲书打发那些夜间。母后生前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有机会入书院学塾,与三五好友同窗共读、同门论业。” 宣元帝心中也有所动容,他心中清楚谢文珺所言不虚。 在他还是皇子、她还是荣家四姑娘时,惠贤皇后便向往山高海阔。那时她最愿意做的事情是办诗词会,与贺云周斗诗斗词,二人杀得你来我回。 她也曾与他言,若是她能读书科考,必定榜上有名。 “儿臣守孝之时,母后再次托梦,与儿臣说起生前遗憾。儿臣不忍母后在九泉之下不安,便想做些什么,告慰母后亡灵。” 谢文珺哭得眼泪与鼻涕齐飞,胭脂共黛粉一色。 “儿臣有罪,愿领任何责罚!” 陈良玉难以分辨她说得几分真几分假,但窥到宣元帝无限缅怀惠贤皇后的哀伤神色,这一关似乎好过了。 谢文珺别过脸拭泪的功夫,抬手挡在面上冲陈良玉使了个眼色。 懂了,打感情牌! 于是在宣元帝放过了谢文珺,转而盘问她书院与盛昌隆商号之事时,陈良玉当场有样学样,叩拜请罪后,就将始末根由往陈远清身上扯。 “启禀陛下,当年北境退敌时伤亡惨重,后又裁撤近二十万兵士,虽仰赖天恩,朝廷发放抚恤给亡故将士们的父母妻儿,分发给赏给退伍兵士安顿生活,这钱户部拨了一多半,其余由北境军屯垦出的粮食与朔方商道收上来的税银补上,可数额巨大,我爹终日愁眉不展,将陛下给侯府赏赐的金银都填了进去仍是不够,臣一时糊涂出此下策,将所差钱粮数额分摊给了民间商贾。” 陈良玉再拜大礼,额头“嘭”的一声磕在地上。 “臣罪该万死!” 宣元帝走下御台,在她们二人面前打了两转,鼻哼一声。 这真假参半的言辞还真挑不出毛病。 宣平侯将赏赐的金银填补了裁撤将士们的给赏与阵亡将士的抚恤是真,所差数额以“捐官”的形式分摊给了民间商贾也是不假,可这笔军费与盛昌隆的兴起有没有干系可不好说。 若要深究,盛昌隆的账并不难查,宣元帝也不会费力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较真。 “书院你又作何解释?” 谢文珺截下话,抢在前头道:“书院是儿臣要陈将军所为,儿臣不能时常出宫,便命她承办此事。” 崇政殿中还跪着些其他人。 今日除了拿《女论》和书院与她们二人兴师问罪之外,更要紧的朝务是处理“约定门生”事宜。是以荀岘,张殿成,还有负责审理此案的一众官员都在。 还有两个御史台遣来呈报、弹劾的御史。 脚尖踢开地上那本《女论》,宣元帝烦躁道:“此等夸诞、惑众之书,焚毁便罢,若再有传布者,杖五十,收监关押。” 稍掂量了一下,又道:“书院,你想留便留着罢!玩玩则已,权当是全了你阿娘遗愿。” 稀罕的一幕出现了。 一般来讲,这个时候定然有文官上前劝谏,讲些“筹建书院劳民伤财,女子书学本末倒置”的话,叫一件情理之中的事情变得天理难容。 谁知竟无人反对。 尤其是殿后杵着的那俩御史,竟对宣元帝保留女子书院一事不置一词。 “你们俩退下吧!”宣元帝摆手撵人。 陈良玉与谢文珺行了退礼,便退了出去。 谢文珺转身的那一刻,面色又恢复如常,方才涕泗滂沱、父女情深的人似乎不是她。 认出那几个文官与两位御史的脸时,陈良玉才明白他们为何不站出来反对。 东府老王妃寿宴上与人斗词,落败的人中便有他们。输于谷太师的孙女倒也圆得过去,可落败于青楼女子,失了大颜面了。 陈良玉与江宁公主那日可都是在场的。 唯恐兵败之耻叫人翻出来在皇上面前落个没脸,于是心照不宣地紧闭嘴巴。 何况用以了却惠贤皇后遗愿的书院,即便进言,也几乎不可能逆转圣意。 权衡之下,还是少言为妙。 头磕得有点重,陈良玉额心红了一片,谢文珺将她扯到崇政殿旁一片无人的廊下,从袖中取出一小盒东西。 打开便闻到一股清凉的药香气。 “你随身带着跌打损伤药膏做什么?” “本打算着,如若搬出母后不顶用,便跟御史台那群人学着,演一出撞柱给他看。” 谢文珺指腹在药膏上打圈,膏体融了些,便伸手往陈良玉脸上那片红肿触去。 陈良玉没有偏头躲开。 冰凉的触感在额头游走,眉心察觉到一阵酥痒。 只是红了一块,连皮都没破一点,按照她的习性是不会麻烦自己的手去上药的,睡一觉便消了。 谢文珺却格外重视,仔细揉着,直到乳白的药膏与肌肤融为一色。 陈良玉心道不愧是东宫教出来的天家公主,连涂药这样的小事都能如此认真对待,一丝不苟。 忽闻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气,陈良玉道:“怎么了?” 谢文珺道:“皇兄那里,不怎么好糊弄。” 陈良玉点头赞同。 谢渝面前,情面就没那么好卖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4章 宣元帝盛怒之下也并未处置荀岘。 除了气恼, 这个不再年轻的帝王更多的是惶恐。处置了这个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臣,是否还有更称手可用之人,还未可知。 百虑攒心之下,宣元帝病倒了。 张殿成急匆匆赶去东宫, 将急报递到谢渝面前:祺王谢渲在其封地逐东一带废农桑署、农桑司。 这一举动获得了当地世家、士族的云集响应。 张殿成忧心忡忡。 慎王已成势, 祺王就藩后贼心不死,公然废除农桑司, 其心昭然若揭, 意在拉拢士族、世家, 争取他们的支持。 迁徙令、农桑司无一例外是触及了各地的世家、大户与士族的利益, 张殿成如今失了圣心, 能否压制住那些个蠢蠢欲动的小人之心亦未可知。 如果太子不能顺利继位, 从而演变成夺嫡之争, 很有可能得不到世家大族的拥护。 等待着他与太子的下场可想而知。 荀岘于宣元十八年末调回邱仁善,擢吏部尚书职, 把控着吏部这个握着官员命门的官署,却不曾表露过要投效东宫的意思。 “殿下, 时移势迁,若荀相与宣平侯都倒向慎王, 形势就更不容乐观了。”张殿成劝道:“殿下就是再不想娶陈家女,也万不可再忤逆圣意。将人娶回来摆着,殿下不喜,少去见就是了,她若当真嫁于慎王, 陈麟君岂还会与殿下一心?” 宣元十六年宣元帝初次表露要册陈良玉为太子妃时,谢渝第一次正面忤逆宣元帝。 “父皇要儿臣娶谁都行,唯陈家女, 儿臣不娶!” 宣元帝对太子的违拗十分不满:“你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为何娶不得?还能委屈了你吗?” 谢渝垂着眼眸,不敢直视君父,却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说道:“儿臣看着她长大的日子,也是吾妻一天天死去的日子。” 张殿成向来不以这件事规劝他,他一直是谢渝最知心的老师,也知道谢渝不愿娶陈良玉的症结在哪。 症结在心里。 如今既这般劝了,那便是张殿成猛然惊觉,以自己一人的能力已经不足以辅佐太子顺利登上帝位了。 “殿下,逝人已矣,错不在殿下。” 谢渝一言不发,沉默良久,抬起头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老师,倾诉委屈般开口说话,嗓音喑哑。 “老师,如今孤自然明白要将国家大事放在儿女私情前头,若是孤如今的心性,不会去招惹阿许,只要对朝堂对社稷有利,莫说父皇要孤娶陈良玉,他让孤娶谁孤便娶谁。” 谢渝口中的阿许是已逝太子妃程知许,他唤她“卿卿”。她脸皮薄,谢渝少年朗音这样唤她时,她总是红着脸,低头抿嘴笑。 “可遇到卿卿那年,孤才十六岁。年少欢喜之人,如何不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孤跪求父皇,可父皇芥蒂岳丈只是举人入仕,世代白身,责骂孤色令智昏,龙颜大怒,叱责岳丈刚受提拔升到庸都便纵女迷惑储君,要下旨将岳丈一家举家发配。” “那天北境送来一个信剳子,不是什么特殊的军报,只是宣平侯与父皇之间互通的家书,其中有一句‘小女良玉,今日杀敌,甚骁勇,斩获敌寇头颅两颗,有良将之潜质,臣当为陛下尽心培养’”。 “每有北境的家书来,父皇一整日都是和颜悦色的。果然接到信劄后,父皇当即开怀大笑,指着那句‘小女良玉,今日杀敌,甚骁勇,斩获敌寇头颅两颗,有良将之潜质,臣当为陛下尽心培养’邀孤同观,称赞了一番宣平侯教女有方,傍晚便拟了旨,册封阿许为皇太子妃。” “父皇说得对,孤是看着她长大的,虽未谋面,可她几岁学语、学步,几岁读兵书,何时上阵杀敌,孤都知道!孤当时真感激宣平侯的那封家书,感激小良玉争气,能哄得父皇开怀,成全了孤与阿许。阿许也喜欢她,还曾想待她回庸都后,常邀她入宫相叙。” “她走后孤才想明白,那封家书,是她的催命符!父皇早有心选陈远清之女做储妃,可陈良玉年岁还小,便先立了阿许。待过个几年,前人薨逝,再由后人续上,便顺理成章。” “是孤不曾察觉到父皇这么深的心思,故而没有设防。孤又何曾想得到,父皇一开始便打算好了,太子妃这个位置上,阿许只是暂留。” “老师,孤是太子啊,怎么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呢?” 张殿成默默无言,在案几前,站着,听谢渝把话说完。 末了,谢渝唤来荣隽,“召陈良玉。” 张殿成眼皮有些跳,可眼下还要去处理逐东废除农桑司、署的事务,最后叮嘱道:“殿下,勿要起争执。” 谢渝道:“老师放心,孤有分寸。” 随即张殿成告退去了六部衙门,事实证明,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陈良玉脚步迈进东宫,从头到尾不过十句话的功夫,谢渝的吼声便传出了殿外:“让女子读书为官,陈良玉,你如今自负到敢做这样的春秋大梦?” 陈良玉跪着,腰板瘦长挺直。 “太子殿下也认为,应当将这样沉重的不公一代代延续下去吗?” 谢渝道:“比公平更重要的是秩序,是社稷!” “社稷二字,社乃土,稷乃谷,社稷以民为本,男女皆为一国子民,男子能登科入仕,女子为何不可?臣不解,女子因何不能为男人所为之事?” “执迷不悟!” 谢渝冷着声,脸色也阴沉。 “你能做什么?但凡孤点了头,一道赐婚的圣旨下来你便只能绣好盖头嫁进东宫,你这些不切实际的抱负,还有你对他人的倾慕之情,全都付之一炬!恃才傲物?陈良玉,昔日孤没有规训你什么,竟纵得你与江宁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想与这世间法理做个较量?呵,自不量力!” 谢渝拂袖,脸色仿佛腊月寒冰。 陈良玉不再言语,二人陷入僵持。 谢渝:“哑巴了?” 陈良玉:“是。” 谢渝:“你说什么?” “臣说是。”陈良玉稍稍提高声音,“臣,想与这世间法理做个较量。” 她说的是“想与这世间法理做个较量”,而非“要与这世间法理做个较量”。 她并不自负。她心里无比明白,以一人之力对抗世道人心,对抗成规、世俗之见,犹如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她也不自轻。她要与世风、传统搏上一搏,或许功成名遂,或许功败垂成,再或者落下千古骂名,无论何种后果,她亦欣然领受。 筑无本之根基,开万世之先河。 史无前例?那便自我伊始! “冥顽不灵!”谢渝道:“慎王应承了你此事,所以你选了慎王,是吗?” 陈良玉道:“臣有得选吗?臣身归何处,还不是皇上与太子殿下的一句话而已。” “有。” 谢渝自幼受封皇太子,哪怕今日东宫地位岌岌可危,也不曾放下身为储君的风度、气节。他并不愿意靠勉强一个女人来稳固东宫的地位。 陈良玉抬起头,看向他。 谢渝重复道:“孤说你有。” 陈良玉身形不动,等待谢渝说接下来的话。 “江宁译那本书孤看过了,其中一些言辞不无道理,你想让朝廷对女子开恩科是痴心妄想,但开办几所女子学塾倒是不难办。” 谢渝再开口时,音色已有几分和颜悦色。 “东宫,还是慎王府?你不必着急给孤答复,孤给你时间,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回答。” “太子殿下是在与臣做交易吗?” 谢渝居高临下,“你有何筹码与孤做交易?” “臣没有。” “你还是要选慎王?” 陈良玉道:“既然太子殿下容臣女作选,那么,是!臣女选慎王殿下!” 纡尊降贵没有换来他想象中的千恩万谢、感激涕零,谢渝声音更沉了,“你还有何不满?” 陈良玉道:“臣要争的是女子在天地间的立身之本,并非假模假式地办几所书塾粉饰不公,点缀世风!” 谢渝气忍声吞到了极点,指着一个方向,将陈良玉斥出东宫。 他瞪着眼睛,坐在那里,仿佛叫人定住了。但若细看,便能发觉那颀长的手骨节、十指尖尖都在发抖。 气得不轻。 偏殿的门缓缓推开,谢文珺从中走出,从黛青手中接过刚沏好的烫茶,亲自奉到谢渝面前。 好一会儿,谢渝才僵硬地转动脖颈,道:“她说孤粉饰太平?” 谢文珺点点头,补上一刀,“还有假模假式。” 谢渝:“……” 谢文珺低眉顺眼,站在旁侧,谢渝不说话她也不讲话。 “江宁?想什么呢一言不发,平日提起她你不是向来话很多吗?” “臣妹认为,她说得对。” “哼!你还是别说话了。孤就不明白你觉得她哪点好,孤怎么就一丁点儿也看不出来?” 张殿成从六部衙门回来时,交给谢渝一份荀岘与贤妃家中族人往来的证据。 谢文珺自觉退了出去。 太子头疼地捏着鼻梁,“宣平侯和严百丈是怎么教她的?无法无天了,比江宁还不省心。” 张殿成道:“这桩婚事,殿下如何决定?是否立即请陛下下旨赐婚?” 茶水氤氲着热气扑面,瓷白盖与杯身轻轻磕碰。 谢渝道:“孤怕减寿。” 严百丈消息很是灵通,当日下午,一到陈远清书房里便道:“良玉今日又得罪了人。” 陈远清挥洒浓墨,边作画边与严百丈攀谈:“起起伏伏一晃半生,世间事也看得淡泊了。这三个孩子啊,性子不拘些没什么,平安就好。她只要不去得罪陛下得罪谁都行,她爹眼下还能护得住她。” 说话间分了神,一枝杏花出了墙,稍不慎,行笔走到一半画作尽毁。 陈远清敞亮一笑,干脆不管原先的走笔布局,再提笔补上几枝。 问道:“她又得罪谁了?” “太子。” 来龙去脉说清楚,陈远清“啪嗒”搁了笔杆,转身抽出木架横着的曲柳木棍,掂在手里。 “那祖宗人呢?” “这会儿应该去了荀府找荀家姑娘。侯爷,良玉大了,又在朝中任职,这棍子唬不住她了。” “以前罚她跪雪地、打手板的,你可是不记得了?孩子大了,你又扮起慈父来了。” 陈远清对严百丈态度上的转变怏怏不平。 昔日一个赛一个的严厉,如今严百丈悄摸转了性,好像只有他自己做恶人。 “随她闹翻了天去。我教了她一身的好功夫,将来在朝混不下去了,还能上街给人表演胸口碎大石讨个营生,饿不死她。” 严百丈道:“胸口碎大石辛苦,要我说还是舞剑。”——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5章 荀淑衡被禁足于绛霄台。 那是荀夫人特意为她一人所建的妆楼, 家中别的姊妹都没有。绛宵二字,倾注了这个家族对荀淑衡最大的期盼。 要她涅槃成凤,直上九霄,为家族争那无上之荣耀。 宪玉和她近身的几个丫头原是打算发卖了的, 是荀淑衡苦苦哀求, 指天起誓再也不偷跑去酒楼饮酒,才从轻发落, 打发到了别的院子做粗使。 陈良玉登楼, 发现眼下荀淑衡身边伺候的丫鬟没有一个熟面孔。 “良玉, 你来了。” 荀淑衡一如往常与她招呼, 光洁的手熟练地穿针引线做女红, 手中拿着的似乎是一双鞋面儿。 她依旧静谧、端庄。 如常吃饭, 如常喝水, 仿佛没有禁足的事。 陈良玉提及皇上封禁《女论》,叫她把手中那本处理掉。 读过, 心中存留,如此即可。 荀淑衡似乎有些失神, 没在听她在说什么。 她推开面前放针线的笸箩,胳膊垫着下巴, 道:“良玉,如果我不是荀家的女儿,是不是能更自由些?” “那年侯爷大胜得返,你骑着一匹红鬃大马,与你大哥一同随在侯爷左右, 我当日就在小筑二楼凭杆处看你,那样的骄傲恣意,那样意气风发。” “你知道吗?我自幼便是拿你当做对手的。爹样样要我比过你, 爹说,太子妃不是我便是你。那天我第一次见你,你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就只是骑着马,绝尘而去,我心里是生出过一丁点妒忌的。我却不知道女子还可以像你这样活,你可以骑马,可以穿盔甲,可以不戴幕笠示人。” “那日我醉酒遇到你,喊出你的名字,我没想到你不认得我是谁,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我与你暗中较量这么多年,显得我像一个唱独角戏的笑话。爹一生都在与侯爷较劲,官衔,君心,儿女,处处都要较个高下,到头来,这场较量只有一方在认真。很可笑是不是?” “身为宰执之女,生来便是要入皇城的。同许多名门闺秀一样,自幼便习事君之道,嫁进皇宫就是我的归属,命定的归属。我原以为你也一样,同我一样,同天下的千金闺秀都一样,学着那些繁文缛节,研磨君上的喜好,等着选秀,心甘情愿踏入金丝笼中,再亲手上把锁,将自己困死在其中,为家族的兴盛,为父族男丁们的仕途铺路。” 可陈良玉没有按这条约定俗成的路走。 短暂的妒忌之后,她开始欣赏她,继而想结交她,后又想成为她。 “我不想做太子妃,也不想做皇后。” 她看透了自己的宿命,不想屈从,却又不得不屈从。当家族的荣辱兴衰摆在面前时,她别无选择。 她只能走上那条,由父亲为她选定的路。 荀淑衡再难说下去,眼底盛满悲伤。 “如果我不是荀家的女儿,或许,能试一试选择自己的意中人罢!” 陈良玉也伏在桌子另一边,“陈家的女儿,可能也嫁不了自己的意中人呢,还要进宫送上门给人骂。” 荀淑衡从笸箩里举起那双没完成的鞋样儿,看样式儿是一双男人的靴面。 “良玉,他,可有什么喜欢的花鸟?我知道这样算私相授受,可我想为自己的心意动留下点什么。” “我二哥?”陈良玉道:“他不喜欢侍弄花草,你若赠他,在鞋面上绣一碗汤饼应该可行。” “汤饼?”荀淑衡被她逗笑了,方才沉重的心情一扫而空,“鞋上怎么能绣汤饼呢?” “他爱吃。” “那我试着绣一绣。”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二哥穿多大靴子的?” 她自己都不知道陈滦鞋靴的尺码。 荀淑衡道:“他与我兄长身量相仿,鞋靴应当也差不离,他要瘦些,偏小一点即可。只是不知道这样来历不明的靴子,他会不会穿在脚上。” “我会让他穿的。” 与荀淑衡约定好来取靴子的日子,陈良玉回侯府马不停蹄奔往严姩住处。 屋正中央摆置着一张巨大的桌案,上面铺满草纸,一把三角尺压着,宣纸上密密麻麻尽是线条与小字。 “大嫂,安儿呢?” 严姩生下一女儿,取名怀安。 “总是哭,婆子抱去哄了。” 严姩说着话,目光一刻不离桌上那些图纸。 “安儿才两个月大,这么小的娃娃哪里有不哭的?你若嫌烦,就抱去我院里。” 正巧陈滦将已不哭不闹的陈怀安抱了回来,严姩才收了工,嘴里还嘟囔着,“若此次车弩造出来,便能好好收拾那群刀马贼。” 严姩说的是酋狄、奎戎、樨马诺这些游牧部落,这帮人善偷袭、突击,犷悍野蛮,又擅长逃跑。来袭时,若近身迎战,则伤亡惨重,远攻,箭矢的射程又不够。 是以她造出了射程比人力拉功要远上十倍不止的车弩。 作图,造车,再推翻,如此反复一年之久,终于造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腾出手抱孩子,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听娘说小叔有了心上人,是哪家的姑娘?我得空张罗张罗。” 陈滦非常抱歉地道:“我不知道,只远远瞧见过一眼。” 他若说是隔门相见,恐怕会坏了姑娘清誉,故而只能说是他自己远远瞧见的。 那阿衡岂不是要痴心错付了?陈良玉心想。 这下没法交代了。 “大嫂这有纸笔,你将那姑娘模样画出来。” 陈滦踌躇半晌,提笔作画。画好后递到陈良玉与严姩面前。 陈良玉扫了一眼,宣纸之上浓墨重彩,勉强看得出来画的是个人。 “二哥,你画成这样,我给你贴通缉令也找不出来的。” 严姩道:“皇上病着,不可大办宴席,如若不然,安儿的百日宴便可尽邀庸都城中贵女前来,到时叫小叔认一认人就是了。如今可还有什么法子?” 陈滦道:“大嫂不必为我的事费心,若是良缘,必能再遇。” 陈良玉没能如约将靴子取回来。 南洲乱了几年后,梁邱枫将世子梁丘庭赶下台取而代之,梁丘庭求大澟出兵相助,助他复位。宣元帝原不打算掺和进去,一个属国,只要能按时上缴赋银,谁坐王位都无关大局。 可梁邱枫野心不只在于谋取王位,还意图脱离大澟掌控,立国称帝。 宣元帝召大臣商议过,决定出兵。 陈良玉去户部呈报军费开支时,负责核对的是荀书泰。时下,他已升任户部郎中。 荀书泰迈步间露出靴子,靴面绣样正是一碗汤饼。 陈良玉盯着看了片刻,道:“荀大人,鞋不错。” 荀书泰喜笑颜开,炫耀一般,道:“是阿衡做给我的,阿衡长这么大第一次做靴子给我,只是尺寸似乎没量好,略有些挤脚。户部掌天下粮仓,我在户部做事,阿衡绣的汤饼寓意极好。” 荀淑衡对此有着不一样的说法,“靴子做好放在桌面上,我晌午小睡一会儿,兄长来看我,见我睡着,就揣走了。罢了,原本也是没有这个缘分的,我这又是做什么。” 命运落定的速度如此之快,像一只握着咽喉的手,骤然锁紧,连喘息的空间都不给人留。 这日,谢渝以左监门卫大将军廖忠奇忘记佩腰刀为由,将其撤换,由禁军中尉蒋安东代领其职责。 宣元帝病中惊坐起,斥谢渝道:“太子,你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将禁中,全都换成你门下之人?” 病骨使一个九五之尊变得衰弱。 可此消彼长,随之而来的是,他对可能会威胁到他的危险更加惊惧,以及更重的疑心。 当即召中书舍人拟诏,要撤太子辅国之权。 这个节骨眼上若撤了太子的辅国之权,无疑是在布告天下,皇上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张殿成当即祸水东引,将宣元帝的注意引到荀岘与贤妃那里。 却绝口不提慎王。 伴君多年,他深知宣元帝早已不是那个疑人不用的帝王,只需将荀岘与吏部尚书邱仁善沆瀣一气,招揽、擢用不少贤妃母族之人的事情告知,旁的无需多言,他自然会猜忌到谢渊身上。 况且,慎王也并不清白。 长乐宫与其他宫殿相比不奢华,在先皇后与惠贤皇后先后辞世、德妃姚霁月被打入冷宫后,后宫除了将几个被宠幸过的宫女封了御女,便没再添新人。 如今贤妃居于众妃之首,主理六宫事。 贤妃昨晚侍疾,至晌午才折返自己宫中,谢渊已在候着等她回来一同用膳。 不多时宣元帝的御辇便停在了长乐宫门前。 “慎王,好啊!朕的臣子,朕的儿子,朕的嫔妃,在朕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连群结党!”宣元帝似笑非笑,“贤妃,朕从来都觉得你是最贤淑的性子,荀岘朕知道,他那个传闻有皇后命数的女儿,你怎么看?” 贤妃旋即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 宣元帝从未打算废太子,他心中的储君人选从未动摇过分毫。 他一直都清楚每个人想要的是什么,并抛出诱饵,引人相争。他自己则稳坐高台,坐山观虎斗。 容谢渊与太子分庭抗礼,不过是多一个牵制太子、为他办事的人。 他不会轻易废掉太子,若如此做了,言官与史官不会坐视不理。 倘若鹬蚌相争已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必须他出手解决掉一方,那么,这个人决不会是太子。 宣元帝抱病驾临永乐宫,绝非只是为了斥责谁。 拿准宣元帝的心思,贤妃叩首,道:“请陛下准渊儿就藩!” “你舍得?” “嫔妾自然不舍。渊儿是皇子,更是臣子,虽绝无觊觎皇位的心思,可为分担陛下忧虑与朝中大臣往来过密,便是失了为臣的本分。不能为君父分忧,反而添君父烦扰,是他之过,若心地纯良,便该远离是非。请陛下恩准!” 这样的结果,由她与谢渊提出来,才能释了宣元帝的疑心。 如若强行逆圣意而行,试图装傻充愣蒙混过关,场面一定会更加难看。 宣元帝似乎满意了。 “赐,慎王与荀氏女完婚,即刻赴临夏之藩。”孙公公呈上一道明黄色圣旨,宣元帝夺来,甩在膳桌上,“慎王,去吧!” 什么朋党之争,皇后命数,在他眼中不过滑稽可笑的戏目。 他要将他们谋划的一切碎为齑粉,无论是荀岘还是慎王,以此告诫那些试图在他面前玩弄阴谋诡计的人,如有二心,这便是前车之鉴! 孙公公搀扶着宣元帝迈出长乐宫,谢渊紧闭双目,十指握紧成拳,也只能面向君父背影叩拜,“儿臣领旨谢恩!”——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6章 谢渊与荀淑衡离开庸都那日, 陈良玉出城相送。 荀府众人只送到城门,再往前便坏规矩了。 荀岘并未出现在人群中,荀淑衡辞别母亲、兄长与姊妹,眼见家人要折返离去, 她显得极其不安。 她一生所行最远处, 不过离家一炷香车程的粤扬楼。荀相夫人视她为掌上明珠,几乎时时陪伴左右, 而如今她阔别父母之后, 就要赴身六百里外的地方。 甚至于, 她与她的新婚丈夫, 也还不熟识。 宪玉与几个自小伺候她的丫鬟回到她身边, 这远不足以抵消掉她的惶恐。 她死死拉着母亲的衣袖, 眼神似无措, 似求助。荀相夫人也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宫里派来送行的公公在催促了。 说是送行, 实则监视。 他们是宣元帝派来确认谢渊夫妇离开庸都的,人走了, 他们才好回宫复命。 荀相夫人硬了硬心肠,挣开女儿的手, 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母亲。” 荀淑衡声音染上哭腔。 荀相夫人用手帕摁了摁眼角,终于还是放心不下转了身,“衡儿,若实在想家, 就寄书信回来。” 得亏是荀岘不在,她一个妇道人家才能说这样的话。 谢渊本就是因与荀府往来才叫驱逐出庸都的,这一走, 岂还能与庸都互通书信?吏部尚书邱仁善也因此再遭贬黜,从六部堂官贬至东百越一带的某个县上做县令。 荀淑衡这一走,母女二人再见之日便遥遥无期。 陈良玉道:“夫人,我去送送阿衡。” 荀夫人欣慰且感激,握了握她的手,“好孩子,多谢你。” 陈良玉将红鬃交到谢渊的一名亲侍手中,与荀淑衡一同乘轿,谢渊骑马走在前方。起初红鬃不乐意叫外人触碰它的缰绳,牵着它走,陈良玉的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它头上,才停止了鬼嚎,慢吞吞跟上马车。 行至几十里处,地势渐高,回头望庸都城已看不到了。 荀淑衡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只是捉着她的手腕,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握了一路。 西边太阳已缓缓沉入地平线,她才松开手,陈良玉手腕上赫然落下一片红。 “良玉,天色不早了,你骑马脚程虽快些,可天黑路不好走,就送到这里罢!” 陈良玉点了点头,道:“那我回了,保重。要好好的。” “你也是。” 车马队伍停止前行,陈良玉从轿厢中出来,接过红鬃,驱马奔至队伍前方,与谢渊作别。 “殿下,此去保重,恕不远送了。” 谢渊还想与她说些什么,被她出声打断。就藩的队伍里,不知有几双宫里的眼睛。 “殿下不必多言,眼下既什么也做不了,那便什么都不做,以待来日。” 陈良玉策马返程。 谢渊与荀淑衡的车马队伍也动身,蜿蜒前行。 她只身奔向来时迥途,途经来时路过的一个小镇,跃上高处,目送几百人的队列随着天边最后一线夕阳消逝,变成视野中蠕动的虫豸。 黑暗将最后的光亮吞噬。 镇上一家客栈门前点起了灯笼。 这个距庸都几十里外的小镇没有宵禁,一更三点时分,路上依然有行人。 客栈前用木桩搭了一个酒棚,卖的是自家烧酒。桌椅已很陈旧了,桌角、椅脚有些地方掉了漆色,桌面一层腻腻的油垢。 生意冷落,酒棚里只坐着她一个客人。 酒色浑浊,口感比不上侯府的佳酿。 一口饮下,能品出些酒中残存的粮食的味道,别有风味。 她是不喜欢喝烧酒的,酒水穿肠而过,灼得心肝脾肺都难受。 一杯接着一杯灌,眼眶中灼出了点点稀碎泪光。 她记得似乎与谁说过:可用之人是心上人。 可用之人—— 心上人—— 如今还有可用之人吗? 她面前摆满了碗口大的酒坛,不知是这家客栈的酒不够劲,还是她喝荀淑衡的果子酒练出了酒量,竟没怎么醉。 再多喝两碗,才发觉自己是醉了的。 醉易生幻,她眼前浮现了谢文珺的脸。 闭目醒神片刻,再睁眼,人还在那里。 她甚至不等自己相邀,自便在她对面的条凳上坐了。似乎是有些坐不惯,还轻微动了动,调整坐姿。 陈良玉环顾左右,客栈周边围满了身披黑铁色甲胄、手持角弓、环首刀的东宫卫。 客栈老板与老板娘似乎也知道来的是位大人物,自觉站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心中只祈祷着这群人可别在他家小酒棚神仙打架。 “可用之人……” 陈良玉自顾自叨咕,捧起酒坛灌一大口。 谢文珺也与她同步,开一坛酒,与她对饮。 鸢容想拦着,“公主,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谨慎入口。” “她喝那么多了也没死,无碍。”谢文珺道。 陈良玉没问她为何这个时辰会出现在这里,自己躲在这里试图借酒消愁,对面好像也有愁绪,从脸色上来看,很不高兴。 “伤身体,少喝。”她出言提醒。 谢文珺道:“那你又是在做什么?我若不来,你打算将这些都喝尽?” 桌上至少还有五六坛未开的酒。 “我只是买了这么多,又不是一定要喝完。”陈良玉道。 脑袋晕眩,思路却还是清晰的。 “那你便喝个够,我陪你喝。” 谢文珺叫人将剩下的酒坛全打开,两人较劲一般,一坛空了再续上另一坛。 两坛见底,陈良玉担心谢文珺那娇贵的脾胃受不了,再喝出个好歹,打手势叫停,叫客栈老板开了两间上房,还道:“你们家酒,酒劲儿不行。” 穷僻小镇,即便是最好的上房谢文珺也不一定住得惯。 她刚站起身,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地向前栽。 眼看要扑一脸尘,忙伸手去扶桌子,谁承想四肢百骸都不听使唤,她一手抓空,“扑通”双膝落地,补上了应向谢文珺行的大礼。 鸢容和黛青咬着唇,尽力克制嘴角上扬的弧度,不让自己笑出声,七手八脚帮谢文珺将她扶起来,一左一右架着她的手臂。 “公主,要歇在这里吗?”黛青嫌客栈破败,有些不确定。 但夜色已晚,也不宜再赶路了。 “把人给我罢!” 谢文珺将陈良玉接了过去,捞起她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手环腰固定她身形。 “公主,还是我们扶陈将军上去。”鸢容道。 “不用你们。” 陈良玉烂醉,整个人毫无重心地搭在谢文珺身上,令她有些吃力。上房在楼上,需登台阶上去,她就这样似背不背、似抱非抱地将陈良玉架上了楼。 说是上房,却还是简陋至极,局促至极,无非一张桌四张椅,靠墙出陈着一张建议木床,床挂了帷幔。 谢文珺将陈良玉扶到床榻上,将枕头垫在她后腰,小心引她坐下。吩咐鸢容、黛青备好温水,便驱散了人,叫她们门外守着。 为陈良玉洁面、宽衣这样的事情,她分毫不愿假手于人。 陈良玉晕晕乎乎,躺倒不愿动弹。 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使她倚着床头坐起,脸上一阵温热的擦拭。她微微睁开眼,如那日给她上药一般,谢文珺动作细腻而缜密。 她抬起手,要去抢那擦脸的湿绢布。这种伺候人的活,不是一个公主应该做的。 奈何脑袋是晕的,胳膊腿儿似乎也跟着晕了,手伸出去,手心的东西不是绢布的手感。 晕眩过后,她才察觉,自己抓着不放的是谢文珺的手。 谢文珺方才在帮她擦洗,本就挨得极近,她这一抓一扯,将那只手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隔着衣料,还能感受心跳的震动。 她一双眸子半睁不睁,醉眼惺忪,任谁看了都以为她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似乎应该放开。 她这样想着,手劲自然而然松了。 怕自己不听使唤的手再抓到什么不该抓的,她再也不敢乱动,心想着:算了,任她摆弄罢。 陈良玉撑着手肘坐得歪斜,闭着眼缓解眼睛的干涩。 谢文珺却没再有下一步的动作,片刻后,她察觉到脸颊传来手掌的温度。 细嫩的掌心肌肤摩挲着她的右脸,她听到谢文珺的声音。 “可用之人,为何不能是我?” “即便是我三哥登上皇位,他承诺你的,便一定办得到吗?他成为君王之后,还有什么理由要以江山动荡的代价,达成你所愿?届时,他是会与满朝文武为敌只为成全你心中的那个世道,还是会背叛你稳固江山?” 她何曾没有想过这些?但上下千古,都没有前车之鉴供她参考、斟酌。 她不能精准预知到每一步的结果,甚至,她也不能确定,她还能不能走到下一步。 “阿漓,你看看我罢!” 陈良玉果真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人。 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清亮。 仿佛孤身一人迷失在漫无边际的黄沙迷雾中,不知前路,而这时,有人摘了一颗星辰,捧在手中为她引路。 她一双醉醺醺的眼眸映着烛光,与谢文珺对视良久。 正欲开口说话,眼眶的酸涩感又涌上来,她赶紧又闭上双目缓解。 谢文珺别过她的脸,她还没搞清楚这是要做什么,谢文珺贴面凑近,两片薄唇轻掠过她的嘴角,而后吻过鼻尖。 陈良玉脑子轰然炸开,醉意全消,神志一瞬间恢复。 只是她仍闭着眼,没敢睁开。 心绪飞转,似乎找不到任何方法来应付她睁眼后的尴尬且……似乎不怎么正常的场面。 思考良久,她决定睡一觉忘掉此事。 于是她借着残存的酒劲儿,倒头睡去。 这酒后劲起得慢,却很猛烈。 身体还没倒下去,谢文珺似乎比她更不胜酒力,酒上劲了,撑在榻上的手臂一松,整个人便压在她身上。 方才贴在她右脸颊上那只手也变得软绵无力,滑落下来,搭在她颈肩一侧。 装死未遂,陈良玉想开口唤门外的鸢容、黛青进来服侍谢文珺安寝,声音堵在嗓子眼儿不知道要怎样发声。 她们二人眼下这个姿势简直不要太异常。 陈良玉推算了下日子,近日应当是惠贤皇后的祭日,那么谢文珺是出宫去了皇陵,而后出现在这里。 但这个解释似乎有点牵强,皇陵与这个小镇的方位不同,除非她是要从皇陵去往太皇寺为惠贤皇后抄经祈福。 似乎也还是说不通。 她若要从皇陵动身前往太皇寺,其间要宿在外头一夜,定会走最近路途的官道,且应有官员陪同接待,按公主出行的规格安排好食宿。 左思右想,谢文珺也不应该带着东宫卫到这个僻远小镇上来。 除非她是特意寻来的。 嘴角和鼻尖还有被触碰过的余感。 那触感太轻,如羽毛尖在皮肤上轻轻一扫而过,似乎只是无意间蹭到。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她心里想。 她试着推开她,可挂在身上的人睡得似乎很不安稳,手上稍微一使力,谢文珺便蹙紧眉头,鼻息也更重了些。 罢了,先将她身上的披风取下来,披着这东西也睡不好。 陈良玉摸到披风的绳结,一拉,将那厚重的衣物摘下,拎在手中。可又没有搭放的地方,房间内唯一一个木衣架在房门一侧,这个距离,她是够不到的。 正为难,鸢容问客栈老板娘借了后厨,煮了醒酒茶,托盘拖着两只蛊子推门而入。看到眼前的一幕,忙背过身,将托盘放在房间中间那张圆桌上,而后低眉敛目地看着地面,问道:“公主,陈将军,还需用些醒酒茶吗?”。 在宫里做事,最重要的是稳重,无论何时、何地、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失仪,这是初入宫时宫里教规矩的嬷嬷便教过的。 搂抱,依偎。 陈良玉刚从谢文珺身上扒下来的披风还拿在手里。 误会大了。 如今这样的场面,最好是不要做任何解释,会越描越黑。 “不必,叫人来伺候公主歇息罢。” 她揽着谢文珺的肩,起身一抱,将人平放在床榻中间,仓促逃离。 神志虽醒,醉意还在,脚步踉踉跄跄。黛青搀了一把,将她送到隔壁房间。 她心绪不宁,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7章 那年贺氏兵法阴阳三卷外泄, 李义廉奉旨督办清查。 圣旨下达当日,与家中人商议过后,李义廉决定登兵部尚书盛修元家门,求他将定下的子女亲事提早办了。 若当真有不测, 盛家或有能力保住李家次女的命。 盛家早他一步, 来人退了亲。 李、盛两家的亲事本是作罢过一次的,是盛予安再三坚持, 劝动了祖母, 又屡次登门赔罪, 从中劝和了两家人, 才重新缔结了姻亲。 可这次盛家长辈竟无一人出面, 只叫管家送来一纸退婚书, 实在太过无礼傲慢。 李义廉心中有气, 却还是拉下脸面,亲自去了盛家。却没想到叫盛家拒之门外, 百般恳求之下,也只被打发了一句“老爷、公子今日都不在, 李大人改日再来罢。”敷衍了事。 盛修元是在家的,如今只是躲着不愿见他。都知道这是送命的差事, 搞不好要牵连九族。 事情落到李义廉头上的时候,事态已经控制不住了,无非是需得有人为此事兜底。 话说得难听些,就是需要有人送上性命,维护朝廷的尊严。若非如此, 皇帝东宫、中枢大臣个个哪还有脸? 李彧婧与家中姊妹被叫到一起,道清缘由,母亲聂氏抱着她们哭。 若父亲被问罪, 满门抄斩没什么好怕的,一家人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就伴儿。 可若抄家没籍,男丁或革职或充军都还有条活路,女眷则会被当作物件儿一般处理,无论是流放还是充官奴、官妓,等待着她们的都是沦为玩物,被人折磨致死。 不能坐以待毙! 李彧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提着心,给昔日好友写下诀别书,其中夹带着的,也有求救的意思。 谷燮在苍南收到李彧婧的书信时,她正一夫当关,与翰弘书院一众学子斗文。 题目正是国政、策问。 以谷长学谷老太师和谷珩为主考官,姚霁风出题,学生以会试规格作答。试卷弥封,用纸糊盖住学生的姓名,再由谷太师、谷珩和姚霁风三人分别评阅,最后评出文章最佳的三人。 不出所料,头名依然是谷燮。 有学生不服,便道:“谷太师,谷先生和齐先生,一个是你祖父,一个是你兄长,一个是你夫君,哪个不认得你的字迹?” 下人疾步走来,将驿差送来的书信递到谷燮手中,道:“小姐,庸都来的书信。” 谷燮随手夹在了书中,她不屑于争辩,却受不了这样的罗织,“输了文章便这样诽谤编排,你先不要学经义了,多读几本圣贤书净心性。” 随之,再次提及将翰弘南书院辟作女子学塾,广纳天下有才学的女弟子之意。 自然是又一次被谷老太师封驳了。 她也不气馁,仿佛早在掌握之中,拿到不想要的结果后掸了掸书页,便回了自己房中。 拆开信封,她读懂了信中的求救之意,提笔回信,写到一半又觉不妥,将信纸揉成团丢在地上。 李彧婧自寄出书信后便十分忐忑。 大难临头,连盛家都避之不及地退了亲,避祸自保。 谷燮回苍南后她们常有书信往来,可毕竟多年未见,在这样的关头贸然去信,她已做好了没有回音的准备。 谷燮的确没有回信。 她快马不停,从苍南赶到庸都,直奔李府。 见到多年不见的昔日好友,二人心潮澎湃地寒暄许久,谷燮便直奔正题,将东宫来人问姚霁风取了《女论》原书稿之事告知,且并无要问罪的意思。 姚霁风更名齐修从死牢换出后去了苍南这件事知情人不多,除了谷家,便只有皇上与太子知情。皇上和太子是不会突然对《女论》感兴趣的。 二人将事情本末原原本本推论一番,很快便得出结论:派人来取书稿之人是江宁公主。 “设法求见公主,求她庇护!”谷燮道。 赶巧的是,谢文珺出宫去往太皇寺为母守孝,人不在皇宫禁中,求见便容易许多。 翌日,李彧婧便双手奉着厚厚一沓手抄佛经,拜倒在谢文珺所居住的禅房门外。 自报家门后,讲明来意:“求公主庇护臣女家人!” 禅房幽静,谢文珺正在抄写为母祈福的经书。 太皇寺的钟声每到整时便会敲响三声,等钟声停了,谢文珺才从经文中抬起头。 “李大人如今还未获罪,不用我庇护什么。退而言之,即便李大人真的获罪,定罪处刑是刑部与大理寺议决,本宫干涉不了朝政。” 李彧婧道:“臣女愿为公主驱使,公主要做的事,定然用得上臣女。” 谷燮看事情比她深远,一语道出:求人之道在于两利,公主这样的天家女儿,对罪臣家眷求情早已司空见惯,若想要她出手相救,必须有叫她非救你不可的理由!你得有用,最好是旁人都不如你用着称心,无人可替! “你知道本宫想做什么?”谢文珺问道。 “臣女不知。”李彧婧道:“但臣女斗胆猜测,公主想大兴女学。” 谢文珺沉默了片刻,道:“你应该知道,刑部与大理寺定罪的案子,皇兄都是无权更撤的,你若落罪,本宫救不了你,并非本宫不想救或是不愿救,而是本宫无权这么做。” “臣女知道。” “既如此,你来见本宫,想本宫如何庇护你的家人?你对本宫而言,又有何处用得着?” 李彧婧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一般,道:“公主要兴女学,必然方方面面思虑得当,可有一处公主或许会疏略——青楼楚馆之地。” 皮肉生意自古便有人做,青楼妓院却不是古来便有的。 从来也无人留心这种地方的由来,自然鲜有人知在以“贞洁观念”与“女教闺范”规训女子的世风之下,青楼得以正当存在是因为官妓的置办。 无法追溯到具体是哪一朝哪一代,当权者为了筹措钱谷充作军费,置办了官妓,妓院营收尽归国库,以补充国用。 曾经,青楼妓院还有另外一个作用——招揽士子,算是一种另类的美人计。官妓多为抄家官员的家眷,这类女子多是读过书的,稍加指点,便能与文人墨客对上几句诗词,加之不再受贞洁观念教化,往往能使尽手段,将文人才子留在温柔乡。 “良家女子多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化,读过书、识过字的女子并不多,兴办女学阻力重重。可风月场所的女子不同,她们不受儒家礼教的规训,青楼名妓之所以受文人骚客追捧,除却姣好的容颜,还因其有真学识、真才情。” 李彧婧停顿了一下,恐怕自己说起青楼这样的脏污之地污了公主尊耳,触怒了公主,便弄巧成拙了。 谢文珺示意她说下去。 “良家妇多不耻青楼女,却又想学着青楼女子的手段,以此留住丈夫的心。将女子书学的风气带起来,不用费力广而告之,便能成事。” 李彧婧再拜大礼:“臣女自问有些才情,愿为公主所用。” 谢文珺道:“依你之言,你是要做青楼名妓?” 李彧婧咬了咬牙,道:“是,公主。” “你来见本宫,难道不是要本宫保你不入贱籍吗?” “如公主所说,臣女明白,朝廷降罪公主难以过问。既然迟早有这么一天,便尽早谋算,为自己,也为臣女的家人做些打算。” 罪臣家中的年轻女眷下场多是充为官妓,上了岁数的,便发配到做粗使、苦力的地方为奴。 “求公主,庇护臣女家人少受苦楚,保住臣女姊妹们清白之身,将来若遇大赦,或许还有机会过平常人的生活,相夫教子。” “此事不难。”谢文珺道。 充作官妓,无非是倚风阁和禁中教坊两个去处,无论是哪个,写张条子派两个东宫卫下发即可,教坊和倚风阁还没有违抗东宫的胆量;发配为奴的,调去清闲、不磋磨人的去处便是了。 “你背后之人是谁?让她来见我。” 李彧婧一愣。 谢文珺道:“是苍南的人罢?翰弘书院?” 能猜到她要大兴女学,只有知道她派人去取了书稿的人。 李彧婧万分为难。 谷燮倒是与她一同前来的,可她等在寺外。她既没同她一起上来,想必是不愿在公主面前露脸的。 可谢文珺早叫人去请了,谷燮此时就在门外听她们讲话。听到公主召见,便由鸢容引进禅房。 行了大礼后,她当即表态:“臣女苍南谷燮,愿为公主效劳!” 惠贤皇后十八个月国丧之期满后,谢文珺便以为惠贤皇后祷祝求福为由,磨着宣元帝开恩赦,遣散了一部分女奴与贱籍官妓,发还良籍。 其中便有李彧婧的母亲与姊妹。 *** 惠贤皇后的牌位供奉在太皇寺永宁殿。 早几日听闻江宁公主将驾临,寺中将永宁殿四周清了场。香客们登高望远,想一睹公主盛颜。 雄武屹然的东宫卫散布永宁殿各处把守,手握九石角弓、直刃长刀,威风赫赫。 谢文珺自青石阶上踱来,身后随侍着数名宫装侍婢与太监。 香客呶呶,挤着往前远远瞧着,看不真切面容,入眼是一身墨狐领的斗篷裹着素白衣裙,未戴头冠。 款步缓行,步步登高。 陈良玉也随在一旁。 今曙色拂晓,她才闭眼眯了一会儿,醒后头痛欲裂,喉咙干得生火,灌了许多凉茶才舒缓些。 本应立即赶回南衙等旨意,出兵南洲的圣旨最早今日、最迟明日便会下达,接着要与兵部与户部交涉人马、粮草调配。 鸢容叫人进来服侍,她漱口洁面后往隔壁去,谢文珺已梳洗、穿戴妥当。 “公主,臣还有公事……”她道。 “嗯。” 谢文珺低着头,不看她。 她向前两步,与谢文珺距离近了些。仿佛有意躲避与她对视,谢文珺将脸稍稍偏过去。 只一字,再没说旁的。 看到她这副样子,陈良玉心中某一处被戳了一下,讲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怜悯?心疼? 她本想说,今日还有公事,便不与公主同行了。 说出口的却是:“臣要回庸都,公主若要去太皇寺凭祭惠贤皇后,臣可同路护送。” 从这个镇子回南衙与去太皇寺并不顺路,二者不在同一个方位,但心算下大致路程,以红鬃的脚力绕行过去,再从太皇寺赶回南衙,也费不了太多时辰。 惠贤皇后年祭,她应当去上一炷香。 谢文珺这才把脸转过来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饱含不确定,对陈良玉要同路护送感到意外。 不知是否是错觉,陈良玉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意怯。 “昨日……醉了。”谢文珺道。 陈良玉道:“昨日,臣有失礼之处?” “不曾。”谢文珺讶道:“昨日之事,你不记得?” 鸢容与黛青恨不能顷刻化身鸵鸟,将头埋在沙里。二人憋红了脸色,尽量闭目塞听。 “记得。” “记得什么?”谢文珺将目光收回,有一瞬慌乱。 “臣记得公主说,可用之人,也可以是你。” “你可还……记得其他?” “其他?还有什么?”陈良玉道:“昨日醉酒误事,若疏漏了什么,请公主再提点。” “没什么,我们走罢!” 陈良玉一同谢文珺为惠贤皇后的牌位添了香,寺中僧人做了法事,诵经。 永宁殿后便是谢文珺见李彧婧与谷燮二人的禅房,寺中和尚清扫过,一尘不染。 谢文珺要在太皇寺小住三五日。 陈良玉上下看了一圈,禅房摆置古旧,简陋程度与她们歇脚的客栈相去无几,一张竹榻,一套松木桌椅,供奉着一尊佛龛,佛龛底下两个蒲团。 她不禁问道:“衣食妥当吗?会不会住不惯?” 谢文珺跪上蒲团,掌心合十,默念了句什么,才道:“此心安处,一切都好。” 怎会住不惯呢?此处远离纷扰,还能常伴阿娘,时时为她诵经祈福,愿她来世顺遂安康。 “只是这里的夜间太过寂静,没有一丝人气,静得叫人心慌。有时午夜醒了,分不清自己在人间还是地府。” “是鸢容、黛青伺候得不妥帖了?” 陈良玉话音刚落,鸢容与黛青二人便跪了下去,惶恐道:“是奴婢该死。”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陈良玉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看向谢文珺。 “起来罢!”谢文珺道:“她们做事是用心的,只不过,不如你守在榻前那般心安。” 宣平侯府关雎楼的那个雨夜,她睡得无比安宁。 陈良玉望着蒲团上那伶俜的人影,虽万千拥簇,却没由来地孤寂落寞。 “每年的这个时候,如果臣没有公务在身,就随公主来叨扰惠贤皇后几日。” 昔年应下惠贤皇后的承诺,她如今才发觉要做到不是易事。只是每见江宁公主形单影孤,她便心有不忍。 “臣坐门外,守公主一夜好歇。”——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8章 上庸城风波还在蔓延。 谢渊之藩后, 贤妃位分晋为贵妃,摄六宫事。 驱逐其子,晋升其母,无非是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一切只为安抚与制衡。 出战南洲的旨意颁下来, 只给了陈良玉五万兵马,要深入别国作战, 这点兵力是远不够的。 宣元帝又下一道谕诏予她南境兵马的调度权。 同时, 下旨陈良玉十二卫大将军之职由高观接任。 高观领金吾卫大将军职, 按照常理, 是不可兼任十六卫其他职衔的。 陈良玉旋即想通了宣元帝为何指派她去南洲平乱。 这是要撤她统领府兵的职权了。 待她自南洲平乱归来, 上缴兵符, 她手上便不会再有一兵一卒了。剪了翅羽的鹰, 动弹不得,她便只能安安分分地嫁与谢渝, 成为那百无一用的众多后宫宫眷之一。 可旋即,宣元帝又将十二卫府兵与庸都守备军的指挥权交于赋闲已久的宣平侯陈远清。 这样的兵马调度, 陈良玉预感不太好,总觉得她这一走, 庸都会出大乱子。 而且是不可控的那种。 陈远清听诏进宫,宣元帝卧在龙榻上休养,谢文珺与几个嫔妃在旁侍疾。 北雍质子翟吉也守在宣元帝龙榻前,几乎全天不离,凡有宣元帝入口之物, 他必当先一步以身试毒。 将殿中人遣散,孙公公宣了这样的旨意,陈远清也感到有些意外。 宣元帝以为陈远清要推辞, 怏怏地道了一声:“兄长……” 那般神情,陈远清再熟悉不过。 幼时他没背完书担心叫先帝责骂时,少年时五王之乱他不得已提起长刀与亲兄弟血刃相向、你死我活时,都是这样的神色。 一个掌天下人生死大权的帝王,在害怕的时候,还是习为故常地喊出那声“兄长”。 陈远清的心软也相沿成习,谢临在他跟前显露意怯,他便什么都依了他。 即使他如今的身体已不能如当年那般,能以万夫之勇为他挡掉所有明枪暗箭,但若能叫他有那么一二分的心安,那么,他愿意再次领兵,在他有危险时披甲上阵,为他最后拼杀一回。 陈远清向宣元帝多求了一道旨意,将陈滦提早外放。 陈滦进士及第后任翰林修撰不足一年,依照常理,进士一甲封授官职后,是要在庸都任职满一载后才会外放,去地方任职。依照其在地方上的功绩、表现,决定任职几年再调回庸都。 安排好陈滦后,又遣派府兵护送严姩母女回北境,回到陈麟君身边。 当真要出大事! 陈良玉心中不安,欲问个究竟,严百丈抢先给了她一个铁鋄信筒,里头卷着一张帛纸,纸上画着错综复杂的线路图,节点处标记着的地方都是些市井铺子,或是马行,或是布庄,或是点心、果脯铺子,也有几处农院。 这并不是庸都的舆图,那点点星位,星罗棋布,更像是遍布大澟全境的点位。 “将这些位置记牢。”严百丈道:“你此去南洲,若许久没有庸都的消息,你的信儿也传不回庸都与你大哥那里,便动用飞虻联络。” “飞虻”是贺年恭四大弟子之一、有着飞虻矢之称的江伯瑾所成立的民间情报网,五王之乱时他入丰德王麾下做了军师,屡次向丰德王进献截杀谢临与陈远清的计策,皆被严百丈、林鉴书与陈远清三人一一攻破。 丰德王屡屡退败,疑心他是谢临安插的暗棋,便断了他的双臂。 他最后的下场不得而知,有人说他被乱刀砍死了,有人说他被驱逐做了乞丐。 总之,之后再无人见过他,渐渐地也都当他死了。 他的“飞虻”被严百丈收拢,继续沿用。 陈良玉蓦然想到一事,对严百丈与陈远清道:“爹,严伯,林师伯终前将阴阳三卷给了翟吉,庸都若生乱他必会趁乱作梗,搅浑了水出逃。如今他守在陛下身边不好动手,定要找机会不留把柄地杀了他,决不能,让他活着回到北雍!” 阴阳三卷虽已在民间流传,或许早已被北雍拿到,可兵家用武,最忌纸上空谈。 但翟吉不是空谈之人,他对于领兵作战很有领悟力。束发之年,便能将严百丈困顿在兵阵中,射穿了严百丈的小腿。 若叫他贯通了阴阳三卷回到北雍,与放虎归山无异。 对大澟来说,他将会是个棘手的大麻烦。 宣元帝的精神愈发不好。 病了月余不见好转后,他移进崇政殿后方一处寝殿养病,重新题了殿匾,改名为长生殿。 意在寿比松乔,长存不灭。 题了长生的门头匾未能佑他却病延年,每日吃药进补,逐月下来,身子骨却一日不如一日。 这日薄暮,谢文珺侍候宣元帝服过汤药,用巾帕拭掉嘴角的残留,便要告退。 宣元帝唤她:“江宁……” “儿臣在。” 她礼行得规矩,挑不出错处,宣元帝看了却良久不语。 自他病了以来,谢文珺得空便来照料,事事当心,极是妥帖,可他总感觉差了些什么。 方才那一礼,他才想通,缺了些温情。 血缘亲情,本应是最相近、最体己的,却为何这般疏离? “你是朕唯一的女儿,为何,与朕如此不亲近?” 谢文珺当即行了跪拜大礼,道:“父皇是君父,威仪赫赫,儿臣敬重父皇。” 宣元帝怅然若失。 敬重?他如今盼切的不是那份对君父的敬重。 越是人在病中这种脆弱的时候,越是渴望儿女天伦的亲情。可似乎苍天薄待于他,连这样小的祈盼都不愿施舍。 “朕……”宣元帝欲语还休,“罢了,你回东宫罢,这些日子辛苦。” 谢文珺正要起身,忽然宣元帝又一问,“若朕今晚一睡不起,你认为,谁更有能力继位?” 谢文珺道:“儿臣,不懂这些。” 宣元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懂最好。这些年你总是孤零零的,是朕这个做父亲的对你关切不够,你回东宫罢,叫太子……选几个伴读入宫来,陪着你打发时间。” 又觉得还不够,叫进来候在长生殿外的卫小公公,交代道:“卫七,照顾好公主,朕是信得过你的。” “奴才遵旨。”他嗓子已经损毁了,嗓音呕哑难听。 卫小公公弓腰,佝偻着身子,看不清脸,也窥不清面部是什么神色,但他似乎很紧张,手脚都略有些不安。 或许,也可以将这种不安解读为兴奋? “谢父皇,儿臣告退。” 谢文珺起身退出长生殿,回到东宫往乾清殿去,荣隽也正往这边行来,脚步有些急。 谢渝面前案几上的奏疏堆了几摞。 荣隽道:“殿下,倚风阁密函。”他顿了顿,又道:“陛下那边,也已经知道了。” 倚风阁明面上只是一座皇家妓坊,暗地里却是宫中搜集大臣与民间动向与机密的暗线,风月皮子下更是藏着一座暗狱,这座牢狱等闲没有身份进去,得是谋大逆的皇亲国戚才能有幸体会到其间的酷刑。 倚风阁人脉复杂,并不忠于某一个人,其间有皇上的人、东宫的人,自然也有谢渲的人,甚至谢渊的人。 只不过后两者离开庸都就藩之后,他们的耳目已叫谢渝清理干净了。 谢渝拆开信函看了,眼圈发红,似一头被惹怒的雄狮。 祺王谢渲在其封地逐东废农桑署后,各地世家士族对谢渲的呼声越来越高,榆城黄家、尧城谭家、临安阎家皆已归拢。 世家在朝任职者不在少数,此三家最位高权重的人,当属礼部尚书黄俏琼、刑部尚书谭遐龄、钦天监监正阎天枢。 如今的世家几经削弱,只是豪族、士族的笼统称呼,各世家虽然仍然掌控着一部分土地与人口,但与之前的门阀世家相比,也只占了尺寸之地,且各世家相去甚远,不成体系,对皇权也构不成威胁。 虽比不得门阀世家当年占地为王、掌控着一方土地上的经济、政治与军队那样的荣耀与权势,若这些世家、士族联合起来拥立某个人夺储,也实在可怖。 由于得了当地世家拥戴,今岁夏末,逐东暗探传来探报,言明谢渲正笼络其他世家,并在其封地暗自招兵买马。 张殿成不得已北上亲巡。 其亲巡的目的,在于威慑,也在于笼络。 可今早随张殿成去亲巡的近卫传信函至倚风阁:张相于钟吾城遇刺。 钟吾城正毗邻祺王谢渲的封地——逐东。 钟吾城林氏在朝位最高者,是北衙禁军统领,林忠。 荣隽道:“张相无碍,刺客均已伏诛。” 谢渝道:“受谁指使?” “是死士。” 不少达官显贵都有豢养死士的习惯,便于必要时为他们除掉政敌。死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只要被主家下达了任务,无论成与不成,都是一个死,绝不透露主家身份。 动手的未必是谢渲,可行刺张殿成,已然说明有些人已经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 “皇兄。”谢文珺唤道。 谢渝的视线从信函转到谢文珺身上。 谢文珺接着说:“父皇要你选几个公主伴读入宫。” 她说着,提起青笔蘸了墨,在乾清殿中的地方舆图上圈了几处。 谢渝默了默,道:“知道了。” 如今这样的情势,搜罗各家贵女入宫,明面上是为公主选伴读,实则是为东宫拉拢各家做铺垫。 公主伴读一般只从宗室、皇亲中挑选规矩懂礼的,极少从外姓朝官家中子女擢选。 惯例如此,可世殊时异,也得讲究特事特办。 宣元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他要牵制住各方的力量,杜绝因某一方势力过强而即刻引发同室操戈的可能。 只管生前清平无事,哪怕他死后巨浪滔天。 谢文珺圈的几处,除了东府,便都是六部九寺中大员的乡土。 朝廷大员、世家士族送各家的女儿入宫做了公主伴读,便是搭上了江宁公主。 可谁又不知江宁公主是养在东宫的?搭上了公主,便能趁太子的东风。 来日太子顺利登基为新皇,晋爵、厚赏倒成了其次,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等一跃成为天子近臣、永保家族繁盛的时机,是多少年求不来的。 东宫选公主伴读的消息一出,大员们自己先坐不住了,纷纷寻门路,想尽法子让自家调教得最得体的女儿在宫里露面。 最终确定的伴读人选,有东府章姝郡主、钦天监监正阎天枢嫡次女阎柔、兵部尚书盛修元之女盛予萱、户部尚书苏察桑之孙女苏礼衿以及南境的陆平侯衡继南幼女衡漾等十余人——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9章 今岁上庸城的天格外干燥, 入冬多日,也不见降一场雪。 这是宣元二十二年的岁末。 宣元帝将养了大半年,身体总算有了好转的迹象,一反常态地关心起了农事。 年前不降雪, 来年粮食十有八九歉收。 这就不得不考虑明年粮税收不够数的问题, 还要预防闹饥荒。 赶在各衙署停政之前,宣元帝向司农寺、鸿胪寺和礼部下达谕令, 命他们好好准备来年二月二的耕事节。 务必要隆重以待。 三衙署接到谕令, 一合计, 年也过不好, 干脆不过了, 卷了铺盖在各自官署就地一铺, 睁眼就是干活。 安排完这些, 宣元帝好似突然想起来宫里还有姚废妃这么个人,复了姚废妃德妃的位分, 迁回原来的重华宫。 月例、用度一应照旧。 年关宫宴,祺王谢渲走马赶趟、快马加鞭从其封地逐东赶回庸都。 他是奉诏回宫的。 他似乎清楚这一趟回庸都意味着什么。 蒋安东拦下了出城接他的祺王府兵, 带领几百禁军远行相迎,接到他人后, 除了百十人一路随护折返上庸城,其余人又分几路,朝他来的方向奔驰而去。 他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也似嘲讽。 他笑那巍峨皇宫金銮殿里的人,他所谓的皇兄与父皇, 轰赶丧家之犬一般将他驱逐还不够,如今防乱臣贼子一般防着他。 那些兵分几路前去探查的禁军,是要为他们高坐金銮殿的主子确认他有没有违制带兵回庸都。 防着他不本分, 在身后的来时路上陈兵。 都说血浓于水,可血腥气太重,反而不如清水甘洌。 谢渊比谢渲早几日到。 他在其藩地临夏说不上励精图治,倒也求稳。他奉行“仁治”理念,务农耕,兴工商,临夏在他的治理之下一片欣欣向荣。 东宫在临夏的暗探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出格的动作,便没对他过于设防。 其生母晋了贵妃,宣元帝未册立继后,贤贵妃如今位列后宫第一等,身份贵重。 慎王妃荀淑衡已有身孕,月份还不大,但也能朦胧瞧出肚子。 宫里总算有了件喜事。 贤贵妃的喜悦溢于言表,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宣元帝病了这许久,对即将降生的皇孙也分外重视,当即厚赏了荀淑衡与其母家,还特准她回家探亲。 宫宴上光鲜亮丽的诸人,实则背后各有各的不堪,在外人瞧着,谢渊无疑是最有福气的那个人。 家室祥和,母慈子孝。 谢渲沾了一身的寒气匆匆赶到,依次向宣元帝、太子、贤贵妃和重新复位的德妃见过礼,愣愣地盯着德妃看了一会儿。 鼻翼一张一阖,顷刻落了滴泪。 那个在他离开庸都时还能看出绰绰风华的妇人,如今老了十岁不止。 他察觉母亲有些异常。 她只对着他慈爱地笑,一句话也不讲,甚至叫他起身都只是打了个手势。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 他心如刀割。 宫宴上,宣元帝照例要赏赐各位皇子亲眷些什么。 谢渲推辞了所有恩赏,跪在宴席中间的空地上,“求父皇,年关过后准母妃随儿臣回逐东,全儿臣为母尽孝之心。” 一团和气时提这般扫兴之事,宣元帝当即挂了脸。 谢渲就藩时许了他翰林学士吴廷臣之女为原配正妻,又纳了两个文官之女为侧妃。这一正两侧三位女眷的共性,就是母家官衔品级都不高,但都是书香之家、清流门第。 谁料不出一年,其正妃吴纭产子时出了血崩之症,一尸两命。 妻儿丧期一过,谢渲娶了逐东司马陆任西之妹为续弦。 陆任西是武将之家,司马一职掌军政。 谢渲在逐东拉拢武将、世家,暗中扩充军备,宣元帝岂能不防? 德妃姚霁月如今就是宣元帝牵在手中掣肘谢渲的风筝线。 线虽细,但牵在手中,谢渲便会有所忌惮。 若再叫他将生母带回封地,庸都没了人质,那时反不反、何时反,还不是只看他一人心情。 德妃向谢渲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 谢渲听从了她的意思,回自己座席入宴。年宴过半,便有宫里的管事嬷子请走了德妃。 谢渲一头雾水。 怪异,每个人的反应都很怪异。似是有心不让他们母子有过多接触,也不许攀谈。 不准他们母子二人团聚也就罢了,可只是想与母亲闲叙几句,竟也不被允许吗? 谢渲狂闷了一口酒,宫宴后没有回祺王府。他顾不上什么规矩、什么礼数,熟门熟路闯进重华宫。 铁青着脸,态度强硬,一拳揈飞一个前来阻拦的宫卫。 也不辨人,抬腿就踹。 “滚开!一群狗奴才!” 侍卫不敢与祺王动手,只能硬生生吃下他的拳脚,算尽了职责。 德妃听到动静,疾步小跑过来,见谢渲正失了智一般与宫卫动粗。 她上去双手扶住谢渲双臂的臂弯,将他从宫卫的合围中拉开,咿咿呀呀地比划。 她有口无舌,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声,如深夜疾风吹过窄巷。 “呜~哇~”听得人心里发毛。 谢渲登时愣在原地,手脚仿佛被寒冰冻僵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跪在德妃面前,捂着脸痛哭。 “母妃,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德妃自然没办法回答他。 他抓了一个小宫女,拽着小宫女细瘦的胳膊一把将人拉扯到地上,“你说!是谁做的?是谁!” 小宫女年岁不大,方才一摔吃了痛,叫谢渲怼脸这么一咆哮,吓得抖成筛糠。 她连忙伏在地上磕头,牙齿磕碰,“奴婢……是……奴婢是才进宫的,奴婢不知。殿下饶命!” 德妃托着他的手臂,将他从地面上扶起来。 又咿呀着比划了些什么。 比划地毫无章法,谢渲却看懂了。 那是叫他不要多问,快离开皇宫,年后马上离开庸都回逐东。 “为什么不要问?母妃,是太子?还是……” 德妃抢在他说出“父皇”二字之前捂住了他的嘴,摆摆手,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意思是:不要问。 又比划了一个“走”的手势。 “儿子不孝。” 谢渲扯衣袖拭干脸上的泪水,深深跪拜,朝她磕了一个头,“母妃,你且再等一等,儿定会接您离开。” 冷风萧瑟,入夜更加寒凉。 谢渲拢了拢身上的黑熊皮氅衣,踏出宫门时,转身深看了一眼身后望不到头的宫楼殿宇。 他对这重重宫阙生了恨。 须臾间,他将恨意按捺下去,跃上马背。 *** 顼水河上架着一座石桥。 桥下悠悠穿过几艘画舫游船。 画舫游船由来已久,可广泛受人追捧还是宣元二十年的事儿。 那年,倚风阁的名妓秦森森在东府献舞、斗词,得了老王妃赠一幅“咏雪”,声名大噪。 与才子盛予安留下了一段风流佳话。 一时间,唤起了民间对于“才女”的称羡。 青楼女趁风使舵,纷纷效仿。 画舫游船便是那时候开始盛行的。 画舫布置古朴典雅,文房四宝、古籍画谱、琴瑟棋盘一应俱全。谈诗吟词,醉卧听曲。 更有精通琴棋书画的风月佳人相伴。 人向往之,流连忘返。 这个季节乘船赏玩的人少,气温低,河面夜里会结一层薄冰,日头一照,稀碎地漂浮在水面上,被摇着的船桨拨开,随水流飘逐。 谢渲依然穿着那件黑熊皮外氅,坐在船中。 翟吉在他对面坐着。 船上生了几个火盆,炭烧得正旺,一位头戴花冠、穿着烟萝纱衣、模样娇美的女子在船头抚琴。 河面吹来的风夹杂着水汽,又湿又冷。 这地方属实不是个好去处,可祺王府周围有人盯梢,府中亦有耳目。 之藩几载,宣元帝今岁突然下旨诏他回宫,十有八九是有意将他软禁在庸都府邸的。 只有这四面都是水的地方,才不担心叫人趴墙角。 倘若真有奇人扒在水底听监听,也挨不住这天气河水的低温,不等爬上岸就浮起来了。 “祺王殿下,”翟吉简明扼要地讲明他邀约谢渲来此的目的,“我可以解开殿下的困局。” 谢渲道:“本王有何困局?” “殿下已有夺储之力,迟迟按兵不动,并不只为生母尚在宫里的缘故罢?殿下的后顾之忧,是北境陈麟君手里的那二十万大军。” 翟吉还是编着发,发尾缀着珠子,冬衣绣着白鹤冲云的图纹,胸前斜一条白毛领。 “很遗憾地告诉殿下,如今后患可不止陈麟君一人了。” 谢渲:“哦?” “陈良玉带走了五万兵马,在南洲,且陛下赐了她一道手写谕令,便于她调动南境守军。她们兄妹二人一南一北,南北夹击,殿下有几分胜算?况且,陛下病中,将调度庸都守备军和十二卫府兵的符诏给了陈远清。不除掉宣平侯府,殿下怎能成大业?” 谢渲道:“你又能奈之何?” “倘若按住陈麟君叫他动不了呢?这些年游牧人也不老实,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缠得陈麟君脱不了身,若此时我大雍愿意点兵再给他找点麻烦,任他有三头六臂,也是顾得了东,顾不了西。” 翟吉手放在炭火上方,手心手背翻了个面。 “只要拖住陈麟君,陈良玉不足为惧,南洲距庸都数千里,消息最快传到她那里也得跑死十来匹马,即便让她得了信儿,也来不及了。” 谢渲道:“即便如你所说,庸都也还有宣平侯坐镇。” 翟吉笑笑,道:“殿下昔日有与太子一争之力,那么多年的筹谋布局,岂会没有设下暗棋?” 谢渲狐疑,“撺掇本王造反,你居心何在?” “哪里有什么居心?我离家多年,也是会想家的。自然是想祺王殿下能高抬贵手,放我归于故国,这是其一。” “其二呢?” 其二说得上是他与谢渲的共同目标。 “我要陈家人死。” 他话说得凉薄,没有很大情绪,稍后,觉得谢渲可能没听明白,又加了几个字缀释,“一个不留。” 谢渲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着他。 那目光带着利刺,仿佛能剥开一切洞察人心。讪道:“宣平侯铸北境三州十六城军防抗御边患,这最大的边患,可就数北雍了!陈家人死绝了,倒是方便你们北雍进犯我大澟疆土。” “中凜人才济济,少一个宣平侯府,就拔不出其他良将了?陈远清向来只听皇上一人的,陈麟君拥戴正统,陈良玉与慎王走得近。未易之才不能为殿下所用,便是天大的祸患。” 他总是一针见血。但三言两语也很难说动谢渲。 接下来一句话才叫谢渲对宣平侯府真正动了杀心。 “不肯拥戴殿下的人,留着也无用不是吗?” 谢渲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画舫上自然是看不到宫楼的,他只抬了抬眼皮。 他空望这一眼,翟吉很快灵敏地从中收悉了新的伏线。 “殿下回不了逐东了。”他道。 无召不得回朝。 无召不得离府。 一个旨在放逐,一个意在软禁。第一道旨他领受了,想来,第二道旨意也快到了。 谢渲冷着脸,没说话。他回不了逐东了,是大家再心照不宣、心知肚明不过的事情,只差谁来捅破这层蝉翼纸。 “祺王殿下以为,德妃娘娘的失语之症是如何来的?” 谢渲终于有了较大的反应。 “谁干的?” “东宫。你那位皇妹。” 谢渲:“江宁?” “你还有别的皇妹么?”翟吉道:“祺王殿下可曾查看过德妃娘娘的伤势?” 谢渲:“伤势?什么伤势?我母妃受了伤?” 翟吉道:“德妃娘娘失语,可不是坏了嗓子。是舌头被割掉了。” 他忽感一阵重力将他提了起来。 谢渲死攥着他的衣领,每个字的音都咬得极重:“你,说,什么!” 从心脏涌出来的窒息感痛得他喘不过气。 割掉的?他难以想象,他就藩之后的日子,母亲在冷宫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祺王殿下还想将娘娘接到身边奉养吗?可你自身难保。若将来登基的是太子,天下之大,还有你们母子二人的容身之处吗?” 翟吉将他攥在胸前的拳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轻轻把那只手拿了下去,抻平衣料。 “母以子贵,你登基为王,德妃娘娘便是尊贵的皇太后;你不夺,或是夺不来帝位,她便是冷宫废妃。” 如今虽说宣元帝复了她德妃的位分,可她口不能言,成了残废,俨然是再无恩宠的。 只能在堪比冷宫的重华宫里慢慢苟活。 该说的话已说尽了,他要谢渲做两件事:其一,放他回北雍;其二,除掉宣平侯府。 中凜谁做皇帝都与他没有太大干系,倘若他愿意,那么大可以将中凜的水搅得更混,坐山观虎斗。 可能帮他做成这两件事的,只有祺王。 他又取了会儿暖,而后起身。 面前的茶也好,菜肴也好,翟吉与谢渲都没动。 他们并不信任彼此。 “记住,二月亲耕。”——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0章 宣元二十三年, 二月二耕事节,大澟太子谢渝遇刺身亡。 庸都戒严,不鸣钟鼓。 每年开春,皇上会亲临皇城东南的神农寺, 于寺中农坛举行“亲耕”, 以求今岁风调雨顺、年丰时稔。 宣元帝身子没好利索,便由太子谢渝代为亲耕。 随行的守卫除了东宫卫, 还有禁军若干人。宣元帝将禁军统领林忠也拨给了谢渝。 神农寺脚程不远, 清早徒步出发, 申时之初便可折返。 酉时二刻, 东宫卫尉荣隽浑身是血出现在东华门。 “祺王与禁军统领林忠谋逆!” *** 宣元帝旧时潜邸, 地处闹市却平添一处荒凉萧瑟。 院落萧萧, 乌鸦枯啼。 自宣元帝即位后, 潜邸封闭多时,偌大的府邸除了几个守宅的老奴再无任何人烟。 谢文珺又一次在黑暗中苏醒。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晕厥后又醒来。 目之所以依然是一团漆黑, 抬手不见五指,稍微一动后颈便传来剧烈的疼痛。 “公主醒了。” 下巴被一只干枯的手钳着, 稍后,嘴里被塞了一颗蚕豆大的东西。 药味浓烈, 舌腔都是苦味儿。 卫七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强迫她吞下那药丸后,像往常一样向她行礼问安。 周围都是石壁,很是空旷。 她首次在这里醒来时还能闻到陈旧腐浊的气息,眼下已经什么气味都嗅不到了。 四肢筋脉寸断的痛感再次袭来, 衣衫汗湿了几轮,如同被水泼过。 冷! 好冷! 剧痛之下,谢文珺额头与背后已经再次渗出了点点冷汗。 很快她的意识就会再次模糊。 趁着自己意识还足够清明, 她问出了那个问题:“这是哪里?你有什么意图?” “焚炉。”卫七的嘴唇有一些苍白,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 怕她不识,又解释了焚炉是什么地方。 “旧惠王府,这是地下。” 谢文珺蜷缩着,将自己抱作一小团。 她感觉到筋脉在痉挛,骨头似乎在噼啪碎裂,从手指骨开始,直裂到脚骨。 回回醒来,这样筋脉寸断的痛都要重新碾过一轮。 如果身边有一把刀,她想她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来插进自己的心脏。 谢渝遇害的消息传到东宫后,她从东宫一路跑到崇政殿。如一道疾风,身影迅速掠过一道道宫墙。 卫七追赶在她身后。 她一刻不敢停。 奔至崇政殿,见殿中布满铁甲守卫。喘息未定,她问:“皇兄呢?” 荣隽跪着奏报完太子遇刺始末,叩了一首,道:“太子殿下的尸身……尚停放在神农寺。” 停放二字柔和了些。 实则,谢渝被林忠从身后一剑贯心后,尸身潦草地倒在农坛,尚无人收敛。 宣元帝塞到她手中一些东西。 “卫七,荣隽,护送公主去临夏。” 他叮嘱了她些什么,似乎是,传令慎王…… 传令慎王……什么? 她又开始神志不清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谢文珺声音微弱。 他要做什么?有什么意图? 他走过来,缓缓跪在谢文珺身边,“奴才想讲个故事给公主听。” 二十多年前,天灾,大旱。 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人们为了活命什么都吃,吃到最后,家里的粮食和牲畜吃完了,路边的干草、树上的皮吃完了……庙里的观音土,成了最后可以充饥的东西。 饥饿的人被充分激发了动物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开始自相残杀。 神州陆沉,人皆相食。 那个时候皇室在做什么呢? 五王之乱,争权夺位。 朝廷下令凡十岁以上男子全部充军,一时许多家庭就只剩下老弱病残、孤儿寡母。 “公主可知道,一个五岁孩童,可供一家人吃上两三日呢。吃到最后,肉都腐了。” 这时候有人带来了粮食。 但天上不会掉馅饼,拿到粮食的代价就是孩子,一袋粮食换一个孩子。 说是袋,不如说那是麻布口袋。 一口袋粮食有多少呢?或许三斤,或许五斤。 过去太久了,卫七记不清那些人是用多少粮食换了他。 但他清楚地记得他母亲接过麻布袋儿的时候,泣不成声,将他推到发粮的官兵手里,对他说:“儿啊,跟官爷走吧,活下去……” 那时他八岁。 活下去。 多么奢侈。 旧邸有暗道直通城外三里,他从暗道里被秘密带来这里。 是地下,没有天光。 唯一的通风口是在焚化炉上头,后来地面铺上砖石将那处堵了严实。 这里还有很多被一袋粮食换来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眼睛无神脸颊凹陷瘦弱不堪,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大,小的四五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他算是这群孩童里面年龄稍大的了。 他们神情呆滞地打量着这四周的铜墙铁壁。 不敢说话,说话就会被拖出去打。 周围很暗,只有几束火把的光照着,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怪物的嘴里,随时都会被吞噬掉。 不断有人被带进来,没几天工夫这个屋子就显得有点挤了。 一群官兵着装的人来,动作粗暴地喂他们每一个人吞下一粒药…… 服药后,五脏六腑像是被烈焰灼烧,四肢痉挛,越来越痛……一炷香后痛感慢慢消退,而后再次重来。 如此循环往复,生不如死。 此后的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被逼练一种东胤邪术。 这种功法异常邪门。 人的皮肤和内脏会慢慢收缩,人就像是被风干了一样,皱巴巴地缩在一起。 每天都有人挺不过去当场死亡。 经历饥荒的孩子,对饥饿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为了不挨饿,所有人都被驯得像一个个听话的木偶。 存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从几百人到几十人。 然后,又有新的幼童被带进来。 一波又一波的活人进来,一堆又一堆的死尸被烧掉。这里的气味常常混合着肉烧焦的味道和腐烂的味道。 直到最初的那群孩子只剩下卫七一人,第一批暗卫终于练成。 功成之后,身体不再发育,老去的速度要比常人快很多,寿命更是比常人要短。可身体关节却异常灵敏,个头小,极善隐匿、追踪与暗杀。 一击毙命,来无影去无踪。 “奴才有什么意图?”卫七准备回答她第二个问题。 想了许久,沉默了许久,他依旧没有作答。 他有什么意图? “父债,子偿。” 他厌倦了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 他痛恨那个高坐龙椅的帝王,同样也惧怕他。 所以他蛰伏。 阴暗地蛰伏在皇宫各个角落,寻找时机,伏杀那些龙子凤雏。 那些年宫里的皇子、公主或失足摔下假山,或落水,或染疾,接连意外身亡。 始终没人怀疑到他身上。 都杀完了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停手了。 再等等,他要这些谢姓皇族为了皇权自相残杀。 他捏住谢文珺的手腕,摊开她的手掌。 汗涔涔的。 卫七掌心覆上去,忍着痛,将自己体内的气渡过去。 掌心如刀锋剜肉,谢文珺凄厉地嘶喊。 “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他所赐,如今也叫他的儿女尝尝这蚀骨钻心的滋味!” 潜邸庭院里横着的那几个老奴的尸体。 万物归寂,只剩风声。 很快就会有人找来。他从东宫卫手中劫走谢文珺,荣隽正着力搜捕他。 焚炉有一条很长的暗道,通往上庸城外。那是他八岁时来的路。 他撕下了谢文珺一片裙摆,留在了暗道口——城外土地庙里土地神的塑像之下。 谢文珺躺在蒙了一层尘的地面上。 他等着她醒来。 他知道她会再次醒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与薄弓岭上那些“暗卫”一样,气力早已不济,渡的那点气要不了她的性命,倒是会使他自己油尽灯枯。 也无所谓,不是每个人都想活。 他明明是个正常人,却要与太监一般做最低贱的粗使,奴颜婢膝。 皇帝将他戕害成如今这副模样,却还认为自己仁德,没有对他们这些人赶尽杀绝。 他看得明白这位帝王。他的底色不残忍,他不轻易杀旧时追随他的臣子、随从。甚至还特意差人每年往返梁溪城采买特殊的药材,为他们这些对他来说再无用处的人续命。 可那些年的手足相残,让他不敢再信血缘亲情。 他是拥有过情义的人,又亲手结束“情义”,所以他变得偏执、多疑。 谢临登基后,丢垃圾一般,将他们这些鬼魅一般的人锁在皇城边缘的一条胡同中。 他无法拥有作为“人”的尊严,饶是身体还完整,却因服药和功法损到了根本,再无娶妻生子、得享天伦的命。 他情愿早在饥荒那年死掉,成为父母兄弟的盘中食。 这二十几年,噬肉淬骨的剧痛还时有发作,求生不能。 他瞧着他的一个又一个同伴神志不清时在癫狂中了断了自己。 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那条胡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不愿就此求死。 终于在宣元十六年正秋,他又见到了那位让他朝思暮想、恨之入骨的皇帝。 他要他去贴身护卫他仅剩的女儿——江宁公主的安危。 物尽其用! 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宁公主没有因为他长相怪异面露惊恐,或是厌恶。 这让他觉得似乎从见不得人的活地狱又回到了人间。 他将一个华锦包袱系在谢文珺腰间,那是顶要紧的东西。 那东西会再掀起一个手足相残的乱世。 继续杀戮吧! 做好这一切,他便跪在一旁闭目等着。 地下很安静,唯一的声音是两个活人的呼吸声。在他的等待中,谢文珺颤了一下。 睁开眼,她陌生地打量着眼前不见底的黑暗。 卫七板板正正地跪倒在谢文珺面前,又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道:“公主,德妃娘娘奴才为您杀掉了,这是奴才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奴才会祈愿您长命百岁,若早逝,也不打紧,到了那边,奴才还伺候您。” 喂她吞下的那颗药,也只是仿出来的,药效不及当年的十之二三。 不过,足够了。 足够叫这位金枝玉叶的皇室公主在某一个时刻失去神志,残忍嗜杀。 他要江宁公主变成与他一样的人。 “公主,杀了我。” 他没有再自称奴才。递到谢文珺手中一把短匕。 那条长而深的甬道里映现光线,伴随着纷乱、急迫的脚步声。 谢文珺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前方,但她的目光很空,似乎万物不入瞳孔。 “杀了我!” 卫七叫疾速朝他们寻来的脚步声逼得急促。 谢文珺仿佛得了某种指令,握着短匕,朝那干瘦如枯木的咽喉,狠狠剜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40-50 第41章 雷声轰鸣, 车马冒雨疾奔。 马车轮拖泥带水地碾起泥点子,脏水甩得如空濛的天色,暗沉沉。 身后追兵尾巴一般紧随,亦步亦趋。 两千东宫卫与之拼杀, 伤亡惨重, 只余二三百人团簇着,死死护着中间的一辆车驾。 鸢容与黛青挤在一起将谢文珺抱着, 双手护着她的头, 不让她被马车颠簸磕着碰着。 眼神戒备, 紧张地四方张望。 没日没夜地逃亡, 他们已距庸都几百里以外了。 荣隽被暴雨浇透了, 抹去脸上的雨水, 眺望泥泞山路的前方。 好在过了这座山头, 再往前就是永嘉城的地界儿了。永嘉城的守将是太子殿下的人。 官道是不能走的,祺王的人控制了庸都到临夏的路卡, 将他们往山林小路上逼。有心阻拦他们前往谢渊的封地。 他们为了躲避追兵一路向南行。 山路崎岖晦暗,又下雨, 车轮常陷在泥浆里,不好走。可谢文珺昏迷状态居多, 骑不得马。 只能推着、拉着蹇涩难行。 身后又亮起裹了油毡布的火把,还很远,星星点点连成一大片,但正快速朝他们移动。 “快走!加速前行!”荣隽下令。 马车又驶得快了些。 鸢容将谢文珺护得更紧。黛青胆子小一些,脸色惨成一张白纸, 偎着鸢容与谢文珺。 三人随着马车簸荡颠来倒去。 火把在视线中从点点萤火变得愈来愈大,意味着身后那群人又追得近了。 “殿军断后迎敌!” 荣隽话音落,队伍最后的后军便脱离主力, 向两侧山林铺开,准备迎战伏击。 俄而,荣隽便惊觉,前路也是死路。 山路过弯处,另一群人马也正举着火把朝他们狂奔而来。 “列阵!迎敌!”荣隽高举着剑,呼道。 顷刻间中军分成两列,在马车前后列成兵阵。 “是荣大人吗?”前方的人马近了,几乎就要贴脸兵刃相接,荣隽才依稀辨出声音。 “来人可是永嘉城守将庆阁庆将军?” “正是!” 派去前头城池报信的人终于有了回音。 “护驾!”庆阁朝身后振臂一挥,永嘉城守军兵马即刻往来路迎上去。 “荣大人,末将救驾来迟,先不请罪了,先护送公主进城!” “有劳!”荣隽还过礼,跟着庆阁往城门方向奔。 永嘉城地处中部以南,地理位置上说南说北都行,后因其多雨的天气特质,划归了南方。 入了城,庆阁道:“眼下驿站怕是悬乎,若公主与大人不嫌弃,便先歇在末将府上。陈将军得到江宁公主往南边来的线报,先遣人来送了信,命卑职接应,她不日便到。” 荣隽迷惘,“哪位陈将军?” 庆阁比他更迷茫,天底下姓陈的将军很多吗? “宣平侯家那位,陈良玉将军。南洲已经平定,她眼下叫南境衡侯爷绊住了,不过信使说,也就这两日她便能赶来。” 荣隽“哦”了一声,他当是陈麟君从北境南下了。如今北雍陈兵边境,陈麟君是拔不出脚的。 他竟忘了尚在南洲平乱的陈良玉。 陈良玉手中有五万兵马,如此,便可护送公主与宣元帝交给她的东西去往临夏。 马车行至庆府,已早早收拾出来一间厢房,庆阁似乎有些局促,“府中简陋,委屈殿下。” 他是武人,府上也是一派粗糙、不拘小节的装潢,兵器随用随丢。 “将军哪里话。” 荣隽掀开车帘,将谢文珺扶下来。鸢容寸步不离地搀着她。黛青吓得肢体有些僵,撑着伞,伞柄向前倾,脚步一深一浅地跟着。 “这……”庆阁一滞,“快请大夫!” 谢文珺依旧昏迷不醒,她成日都在昏睡,偶有清醒的时候,不是双目无神地发呆,便是要出手伤人。 荣隽不得已缠了几圈麻绳缚住她的手脚。 直到方才进了城,鸢容心有不忍,解开了她手脚的绳索。 陈良玉赶来的时间提早了些 说是这两日才到,翌日暮后,她人已抵达永嘉城南城门了。 谢文珺脉象虚浮、微弱,大夫瞧不出病因,只敢开些温和的安神之药。 陈良玉至庆府下了马,迈着大步跑动,肩上的披风鼓动,吹得翻飞。 庆阁正破口大骂赶大夫出府,这已经是他赶走的第十几位大夫了。 “哪里来的赤脚庸医?没看人一天一天地不清醒,还喂哪门子安神药!” “公主怎样?”陈良玉道。 “不太好。”荣隽行礼道:“是卑职失职!” “什么叫不太好?”陈良玉手心有一阵寒凉。 荣隽埋着头,愧道:“是卫七,祺王与林忠合谋,谋害了太子殿下,陛下命卑职与卫七护送公主前往临夏慎王府,出城后卫七趁卑职不备掳走了殿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残害殿下,殿下她终日昏着,还……” 他话没说完,谢文珺的厢房传来一声女声尖叫。陈良玉破门而入,见一婢女捂着胸口满目惊恐,衣衫染了血红。 伤口再往上些便要致命了。 谢文珺手上沾着血痕,盯猎物一般的眼神,直直逼着那婢女靠近。 鸢容与黛青亦是不敢靠近,躲在帘后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带人下去治伤。都出去。”陈良玉将屋里伺候的人清出去,关了房门。 谢文珺眼中的猎物换成了她。 谢文珺的指甲颜色淡雅,修成完美的弧度。那是一双很精美的手。 沾上血污后,便有些狰狞。 那只手朝陈良玉的咽喉探来,白玉般的指甲犹如利刃,闪着寒光要取人性命。 陈良玉侧身一闪躲过,绕至她身后,一手刀劈在谢文珺后颈上,将人打晕了。 她让人收起了谢文珺房里所有利器,连碗盏也不留。又接连来了两三个大夫,还是瞧不出病因。只说她脉搏有垂老之相。 陈良玉矢口否认。 她才多大,怎会有垂老之相? 大夫们摇了摇头,只得承认自己医术浅薄,铩羽而归。 婢女们受了惊,再不愿进屋侍奉。 鸢容与黛青到底是伴公主一同长大的,只是近身服侍时,也难掩惊惧。 陈良玉守在床前,用湿帕子擦拭谢文珺手上的血污。 “出去罢。你们也奔波许久,找个地儿歇。” 哪里是奔波,那分明是逃命。 鸢容、黛青跪地叩了一首,便退出房门。也不曾走远,只在屋外门的两侧铺了席子,就地歇了。 公主没怎么进过饭食,倘若醒了,人有神志,总得要人端水送饭的。陈良玉一人忙不过来。 稍一会儿,陈良玉推开门,道:“找把剪刀来。” 鸢容问庆府的丫鬟借了一把裁衣的剪刀,从门缝里递给陈良玉。 夜里静谧,雨后寒气又重,庆府的人多送了两床铺盖来给鸢容黛青御寒。 陈良玉将谢文珺的手拉出来,露在衾被外头,剪刀在每个指尖的缝隙张阖,剪掉了她养护得很漂亮的指甲。 几乎剪得秃了。 又一丝不苟地打磨,掉下一片指甲屑。直到指尖变得圆钝,再无法伤人。 做完这一切后,她将谢文珺的手放回衾被,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熄了烛火,只剩小门后一盏不太亮的铜灯。 她坐在谢文珺床榻前,坐在灯影下。 低着头,一动不动。 夜深时她也没有阖眼,就那样坐着,守着。 是她走太久了! 太久了。 烛光暗了,她打算去挑一下灯芯,添些油。却听到身后一声微弱的“阿漓”。 “……是你吗?” 谢文珺睡了太久,脸稍微偏向这边一点,还一如往常,恬淡安然。 陈良玉眼眶一涩,“公主……” 她眉目间皱起的线条整夜未舒展。 “我快疯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2章 积云厚重, 晨光熹微时还一如夜晚的延续。雨势停歇后,空气暂时清爽了须臾,又变得沉闷。 庆阁抓壮丁似的搜罗民间大夫,见人便抓来府上。 中庭站了一堆儿背着药箱、冻得瑟缩的老头。 他究竟哪找来的这么多老邦菜? 荣隽实在看不下去, 又不好直说他找来这些眼一瞅就知道没什么水平, 一个不如一个,还不如昨日那些。 愁得直揪头发。 昔日在太子殿下身边当差, 不论是办差还是传达谕令他都是丝毫不知委婉, 直言直说, 不假雕琢。 婉言二字, 他实在没学会。 可眼下借住在人家府上, 人家又刚救了驾, 古道热肠地到处“逮”郎中。 他不知道怎么赶人出去。 庆阁虽然五大三粗, 但好在粗中有细。 “荣大人,是不是这些都不行?” 荣隽欣慰。 还算是个聪明人, 想想也是,若此人无脑, 太子殿下怎会让他做这一城守将。 “那末将再出去抓点别的?” “……”荣隽道:“先不用。” “大人,大人。” 声音从郎中堆儿里传出来。 庆阁道:“干啥?” 人堆里钻出一个灰布衫子的半百老者, 半举着手,“大人,这位姑娘的病症实在离奇,不是我等的医术能医得了的,何不去庸都找名医瞧瞧?” 放屁! 这不就从庸都逃命出来的? 人送回去也不必治了, 不如抹了脖子,还能死得痛快点。 “诶?你是怎么知道那位姑娘病症离奇的?” 庆阁心中顿时拉开警戒。 他昨日将人骂出去的时候可都亲自交代了不管看到什么,走出府门都不准往外说半个字。 他仔细想了想, 是都交代了的,没有漏掉哪个。 此交代非彼交代,也可以叫作“威胁”。 灰布衫子道:“大人昨日已经抓过小人一次了。” 荣隽:“……” 庆阁:“……” “你嘴叫粪糊上了?昨日来过你不说。” 庆阁忙不迭给自己找台阶。 “小人说了。可大人叫小人别嚷嚷。” “那这,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庆阁人长得黑,在庸都来的大人面前出糗,脸色黑里透红,像一颗熟透的大李子。 “都走吧都走吧!支些赏钱,出去嘴巴闭严实点。” 众老大夫作揖谢过、告辞。 灰布衫子还杵在那儿。 庆阁:“你怎么还不走?” 灰布衫子道:“大人,若嫌庸都路途遥远,或可去隔壁梁溪城九华山庄碰碰运气,那姓叶的庄主喜欢钻研各种奇病,或许能找出这位姑娘的病因。只是……” 老大夫说话慢吞吞的。 庆阁这暴脾气。 “你砒霜拌饭吃呢话说一半,只是啥?” 灰布衫子哈了哈腰:“只是这庄主夫妇二人有个规矩,不为做官的瞧病。” 姑娘家也不会是做官的。 “官眷也不行。” 这么一说庆阁便有了印象。 在他到永嘉城任职时好像是听说过这么个事儿。 梁溪城曾发过一场瘟疫,便是九华山庄的庄主夫妇二人悬壶救世,将疫病控住的。可就差在这么个规矩上,不救官府之人,是以当时官眷求医只得穿上破衣烂衫扮作平民百姓。 九华山庄……庄主姓什么来着? 对,姓叶。 灰布衫子又道:“九华山庄也不是历来就这么个规矩。是从几年前九华山庄那场大火,叶老庄主被活活烧死之后,叶家大小姐招了个婿,姓裴,山庄换了姓,才有的这个规矩。” “不过啊……” 灰布衫子话说多了,提了口气,怯怯看了一眼庆阁。 还好,这位黑脸大人没有要骂他打算。 “叶家夫妇二人是心软的性子,去了别透露身份,只说是商贾之家的姑娘,或许可行。” 灰布衫子脑袋不糊涂,这满院兵甲守卫,官老爷满城寻人来治病,那姑娘定非寻常人。 他活这么大岁数也活得明白了,虽然清楚这姑娘不是寻常身份,却不多问,不多猜,也不多说。 “说起来可惜了,二十多年前,梁溪城还有个凌霄山庄,也是行医世家。可不知得罪了什么仇家,一个雨夜被人灭了门。嘿,那家家主也姓裴。” 灰布衫子话尤其多,还想对荣隽与庆阁再讲些这俩“年轻人”不晓得的离奇事儿。 庆阁不耐烦道:“别嚷嚷了。多领些赏银,赶紧走。” 听到屋内有响动,鸢容、黛青托着梳洗的物什儿推门进去。 谢文珺走过来,到妆台前,俩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 退了半步,顿住了。 面面相觑,一齐跪了下去。 谢文珺大概能明白鸢容、黛青为何这般惧怕她,故此没有责备。 陈良玉表示理解,为她俩开脱道:“她们不如我命硬。” “你倒不如说她们没你能打。”谢文珺掌心按着后颈揉了揉,“手真狠。” 手伸出去要杀陈良玉的最后一刻,她认出了眼前那张脸。 但那时,她只知道这脸庞很熟悉,依然不识。 接着,那人随意撤步一闪,她后脖子便一阵剧痛。 被人打昏过去了。 荣隽在屋外头请安。 谢文珺简单梳洗,穿戴整齐走了出去。 这庭院不大,方才外头说话她们是听去了的。 “去梁溪。”陈良玉道。 各州郡的邸报依然没有太子薨逝的消息。谢渝身亡,如今庸都形势不明朗,几日前,她与庸都断了联系。试着联系北境,亦无回音。 她握了握严伯给她的铁鋄信筒。 梁溪城中,有飞虻的驿点。 梁溪城与永嘉城相去不远,却因梁溪城环山,城池建在了半山腰,故从永嘉城过去,要绕半个山体。 一路走一路问,红日高悬了才抵达梁溪城。 城里的集市极为热闹,遍地是卖货的小摊。 正是午时,各家铺子的小二站在街道上热情地揽客。 城池依山,城民有祭祀山神的风俗。 城中山神庙住着一群乞丐,不久前这群乞丐全部惨死于山神像前,城民皆道是去岁祭品不丰盛,惹山神娘娘不高兴了,降下惩示。 所以今年的祭祀格外隆重。 祭祀典礼后,要家家户户贴山神画像,每日供奉香火。 一行人换了商贾衣装,荣隽带着手下的东宫卫也换了布衣,没有随行,隐匿在人群中护送。 陈良玉按着舆图找到一处铁器铺,光膀子打铁的汉子一瞧她手上的刻着飞虻矢的信筒便了然了。 谢文珺的马车停在另一个路口,荣隽在旁守着。 从铁器铺出来,她往马车的方向去。 铁器铺临街,斜对面是一个酥糖铺子。 香味扑面,似有刚出锅炉的酥糖。这家铺子人满为患,争相购买。 谢文珺早点只浅浅进了两口,说嘴里没味道。 陈良玉歪着身子往铺子里头探了探,也去排队。 俄顷她便发觉,这群人是不打算排队的,没有秩序。 入乡随俗。 她当即也挤入人潮。 千难万阻往里挤进去一点,又叫人推搡出来。 挤了半晌,人还在外周。 她定了定神,撸起袖子左推右挤,手扒拉着,胳膊肘挡着,瞅准空隙身子灵活一钻,终于到了前排。 可店家手脚不停地忙,看不见她似的。 她观察旁边的人如何买。 要喊。 于是她随着旁人,冲老板呼嚎。 “我也要!我也要!” 从店家手中接过一巴掌大的油纸包,掂了掂,还有些烫。 陈良玉献宝似的捧着,掀开马车帘子,捧到谢文珺面前。 “这家糖铺子排队的人很多,味道应当不错,殿下尝尝。” 鸢容接过去,抻开裹着酥糖的油纸,抔在手心。 凑近嗅嗅,鼻腔钻进了丝丝缕缕的香甜。谢文珺终于肯进食。 味蕾一打开,肚子便“咕咕”作响。 “九华山庄还有些路程,先歇歇脚。” 前方不远处便是酒楼。 陈良玉将马拴在一边的马桩上,一只脚刚踏进酒楼的门槛,一个黑纱遮面、头发遮了半张脸的黑衣女贼径直砍断了拴着马的绳子,飞身上马,欲扬鞭而去。 陈良玉连人带马拦截了下来,纵剑将那女贼从马背上挑落,“你偷错人了。” 女贼落地未稳又以极快的速度一掌打来,被陈良玉躲了过去。 陈良玉不欲与之纠缠太久,当即拔剑。 剑影翻飞下渗出凌厉的杀气,女贼那三拳两脚的功夫不敌一招,黑色面纱便被陈良玉撕下,青丝扬起,露出被遮住的半边脸,狰狞丑陋,似是被大火灼烧留下的伤疤。 荣隽刚要动手,见只是一个小毛贼,便没上前缠斗,只是往谢文珺身旁靠了靠。 女贼一把抢过陈良玉手中撕下的黑纱,惊慌地遮住脸,眼睛的余光四下飘忽。 陈良玉道:“有机会再与阁下过招,告辞。” 她眼下的衣着打扮确实像一个江湖客,便学着江湖腔调说话。 谢文珺脸色越来越白。 陈良玉重新将马缰系在酒楼门前的马桩上,正见谢文珺身子一软,如秋日落叶般轻蔫往后仰。 陈良玉眼疾手快接住她。 谢文珺伏在陈良玉怀里蜷缩着发抖,疼得五官都扭曲在一起。 陈良玉喉咙发紧,干咽了下,手掌覆上谢文珺轻薄的背用内力给她调息。 “荣隽。”陈良玉道。 “卑职在。” “即刻快马去九华山庄,看能不能将庄主请过来。”陈良玉道:“若请不过来,就打晕了带过来,我自会赔罪。小二,开个雅间。” 荣隽应了一声,带了两个人打马而去。 忽而一个黑色的身影挡在身前,一只手伸了过来。 陈良玉下意识去挡,那只手也不躲闪,单手跟她对抗两招,抬头见正是刚才那女贼。 那女贼一把打开陈良玉的手,将手放在谢文珺的脉搏上,边探边道:“奇怪,看着年岁不大,这么老。” 陈良玉还在为谢文珺调息,闻言恨不能一掌将这无礼的女贼拍死。 “你这样没用,饮鸩止渴而已。”女贼道:“你去九华山庄干什么?” “求医。” “她体内被强行灌入一股力,而且看样子不像是什么正经功法,她根骨不佳,控制不了才变成这样,你再强加内力给她她非死不可。” 女贼从怀里掏出一个碧色葫芦状的陶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要喂谢文珺吃下去。 陈良玉一把抓住她的手:“什么东西?” 女贼又一次打掉陈良玉的手:“救她命的。她这样的本来也活不了多久,我喂她吃一颗毒药还嫌浪费我的毒。” 毒? 九华山庄的大火—— 这女贼脸上的烧伤瘢痕—— 灰布衫子的老医者走后,陈良玉要问些话,庆阁又将人请了回来。他说:“梁溪城曾有两大医药山庄。凌霄山庄裴家,善医治内外伤,裴庄主喜欢收集天下奇药,钻研各种疑难杂症。九华山庄叶家,善制毒,老庄主坚信毒可害人亦可救人,主张以毒攻毒。凌霄山庄没了之后就只剩九华山庄叶家了,说起来,叶老庄主死后这几年,叶家很少以毒入药了。” 女贼看她不识货,将药丸放回葫芦瓷瓶。转身要走。 “叶姑娘。”陈良玉突然开口。 女贼全无反应,脚步都没有顿一下,转瞬便消失在拐角。 或许是想多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3章 梁溪城主城区离九华山庄约莫还有二三十里路程, 荣隽从山庄回来时灰蓝色的远天已渐显月的轮廓。 人没想象中那么难请。 九华山庄如今的庄主裴旦行只浅问了几句病情,便跟着来了。 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黑发以银冠束着,光洁的额头下面横着一对淡眉,宽大的白色衣袍笼在身上, 身躯挺直如松。 举止温雅, 言行谦恭。 有侠医之风。 隔着帐子,裴旦行在谢文珺腕上覆一条白巾, 把过脉, 脸色旋即一变。 他似乎才想起忘了问些什么。 “裴某冒昧, 敢问诸位是哪里人氏?” 陈良玉才想说是“永嘉人氏”, 又想到灰布衫子医者说九华山庄有外出游医的习惯, 专为穷苦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人家看诊施药, 既经常外出游行, 想必会对周边的城池、人口都无比熟悉,不好蒙混。 “北方人。”陈良玉道。 裴旦行环视一圈, 视线从门外穿着角巾素服的东宫卫身上绕过,再打量过鸢容、黛青。 虽身着寻常布衣粗服, 她们二人自幼入宫,宫礼施行到一语一行, 从走路到说话,甚至睡觉和站立都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未曾做过粗活的手没有茧,白嫩细腻。 两个丫鬟都像是哪个富户家的闺秀,那帐内这位? 雅间内的气氛瞬间有些紧张。 裴旦行的目光没在两位姑娘身上停留过久,落在陈良玉手中的阑仓剑上。 剑鞘和剑柄都缠了麻布, 看不出剑身是好是劣。 “上庸城来的?”裴旦行问。 没等谁作答,他又问:“几位是皇室中人?” 他仰起脸,木讷地看向陈良玉。眼眸的底色不经意间有了变化。 得! 暴露得如此轻易。 黛青头脑活络些, 走上前行了宫礼,半蹲半跪着:“裴大夫,此行只为求医,但闻九华山庄不医仕宦,不得已才隐瞒身份。受病之人不分贵贱,还望医者仁心,请大夫为我家姑娘行医!” 裴旦行须臾间十分痛苦,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真是作孽。害人不浅。” 陈良玉手放在剑柄上,握紧。无声地挪动步子,横在裴旦行与谢文珺的帐子中间。 她想起当日在薄弓岭上,菅仁的一番话。 “你当谢临是怎么登上的皇位?五王之乱,他欲快速夺位不成,叫荀岘那走狗从梁溪城一医药山庄那里为他寻到一种药物和一本诡道秘术,抓了几百个孩子试炼。经受不住死了的,便拉去烧了,活下来的,将他们制成只会听令杀人的怪物……” 梁溪城—— 医药山庄—— 二十多年前凌霄山庄灭门…… 裴旦行——姓裴! 本以为是大夫与病人晤面,却不想是仇家碰头。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陈良玉紧紧盯着尚在平复中的裴旦行。 他稍有任何不利于公主的举动,她手中的利剑便会顷刻出鞘。 裴旦行面色纠结万分。 静了一会儿,对陈良玉道:“要人行医,这副要杀人的派头却又为何?” 鸢容、黛青不知所以,荣隽也未猜透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就要动剑了? “陈将军?”鸢容试探着问。 裴旦行道:“将军?” 女子?稀罕事。 “这位姑娘近日家里是否遭遇了重大变故?” 裴旦行指了指帐中人。 “是。” “是否受小人戕害?” “是。” “是否终日不茶不饭?” “是。” “那就是了。”裴旦行起身背起药箱,“这位姑娘只是身体过于虚弱,心衰力竭,膳食进补即可。” 陈良玉道:“当真?” 她转念一想,谢文珺今日大半时间都是清醒的,似乎真的有所好转。 裴旦行道:“我是大夫,从不拿病人病情说笑。” 陈良玉道:“可……” “她有时候会失去神志,身体疼痛,昏厥,是吗?” “正是。” “她自己挺过来了。”裴旦行道:“若以药膳调理,恢复得会快些。可陈将军并不信任裴某,想来裴某即便配了药,也入不了那位姑娘的口。” 明人不说暗话,裴旦行点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将军这样的反应,裴某是否可以认为,你对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知情?” 陈良玉不言。 黛青希冀着这位大夫能留下为公主调理身体,便替陈良玉开了口,“大夫,陈将军她是在北境长大的,从未来过梁溪城。城中二十多年前的事,将军必是不知情的。” 裴旦行搁下一个药瓶,“可以镇痛。若要取药,明日来山庄。将军自相权衡。” 裴旦行出门后,陈良玉拔掉药瓶的木塞,倒几粒药丸在手心。 气味与颜色与今日那女贼手中的药竟是一样的。 “荣隽,夜里警戒些。”陈良玉披上外衣,要往外走,“我跟大夫去山庄取药,若生变故,及时放信号给我。” 九华山庄距他们歇脚的酒楼路程不算太远,可大多是山路,不好走。她现在去,能赶在明日鸡鸣报晓前折返回来。 多事之秋,她们不宜在外逗留太长时间。 “我与你一同去。” 帐子掀开一个角,谢文珺不知何时醒来的。山上夜间气温低,呼吸都有丝丝凉意。 陈良玉忙取了外氅罩在她身上,把衣领往中间拢了拢。 陈良玉顾虑道:“此间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这位裴大夫我不知底细,公主前去,怕会有危险。” 谢文珺道:“人生地不熟,若有危险,哪里都会有。” 荣隽也附和:“陈将军,眼下不分开为好。” 陈良玉想了想,“也好。” 她在谢文珺面前蹲下,一手托起玉鞋。 谢文珺不适应她这样,往后缩了一下,陈良玉手僵在那里。 两人均是一愣。 陈良玉:“我……” 谢文珺:“你……” 鸢容上来解围:“陈将军,奴婢来服侍公主。” 陈良玉昏头打脑地把鞋子递了出去。是自己逾越了。 没由来地失魂落魄。 九华山庄是一座药园。 园中鹅卵碎石路两旁是枯黄与嫩青相杂草地,草却非平常草木,均是些可入药的药草苗。绕过一座假山,走过潺潺小溪上面架着的朱红色的木桥,来到山庄里的药房。 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药味,多种药材的味道掺杂,却也不觉得难闻。 彼时已是午夜了。 药房里有头戴童冠的药童值宿,正困得打盹,见庄主带了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一个激灵赶走了瞌睡虫。 “庄主,夫人不肯喝药。”药童道。 裴旦行咳了一声。药童还迷糊着,道:“都打翻了。” 裴旦行吩咐药童几句,药童便钻入诊室角落里的一道小门里面去了。 “内子偶感风寒,嫌药苦口,不肯吃。” 少卿,药童捧着几个盒子出来。 药童道:“庄主,这几味药不常用,有些陈了。不如明日新采些来,再配药。” 裴旦行看了看天色,道:“也晚了,不如歇一宿,等明日一早采了新药也来得及。” 陈良玉思忖片刻,点了头。 “那诸位随我来罢。” 裴旦行抬手指路,踏出门便看到一女子朝这边来。 柳叶眉,桃花眼,头上戴着一支红翡云鬓步摇。本是很美好的,只是因身孕隆起的肚子与极细的腰身相搭有着说不出的不协调,整个人像是被拼凑起来的。 裴旦行想去扶她,“天寒露重……” ——小心冻着。 他没说完,那女子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裴旦行伤神,叹了一声,“阿妧。听话。” 满目深情,也同样满目萧索。 女子纤长的眼睫垂了下去,手抚上小腹,转身回了房。 客房门前正对着是一处小花园,零零星星栽着几棵树。月色下,树梢像是挂了霜。 谢文珺问山庄的人要了笔墨,不同的纸上写了同样的文字。搁笔后,荣隽将一方手掌大的匣子跪呈给她。 匣中有一方一寸长宽的玺印。 大澟的传国玉玺。 庆阁所驻守的永嘉城是块宝地。毗邻苍南郡,苍南过去便是谢渊的封地——临夏。东南方向便是东百越一带,东百越八城的守军是谢渝部下,可以调动。 “如今逐东一带的兵马人口都是二皇兄的,庸都的禁军也受他控制。陆平侯衡继南坐镇南境,衡家是军功封侯,如今也是一方戍边大将,张相设农桑署前,衡家没少侵吞农田,最初皇兄推行新税法时他们便有过异议。二皇兄在其封地废农桑署,他是叫得最欢的。” 谢文珺说着,将玺印一张张盖上去。 陈良玉道:“我手中有陛下谕令,可调动南境守军。虽如此,衡侯爷还是要试着拉拢过来,若南边也是祺王的人,会腹背受敌。我已派人马去往临夏,慎王殿下必定已有所准备。如今只需联络到庸都与北境,便可广发谕令,起兵勤王。” 可有一种情况,陈良玉手中的谕令是调不动南境兵马的。 ——江山易主。 若祺王弑父登基,或宣元帝退位,衡继南若拥立新主,便不会再听其调令。 谢文珺想起一个人,赵周清。 此人原是南境守将,在军中颇有威望。受谢渝提拔去了兵部,一时气盛,要革军政。被贬去苍南做了长史。 后来苍南民难案牵连过广,赵周清卷在其中被杀了头。 可他有个长子,自幼与父随军。谢渝曾赞他有其父之风。 赵周清斩首后,他被流放充军。 若他还活着,将人提上来,即便衡继南不配合,也可以调动赵周清在南境的旧部。 谢文珺想着,道:“荣隽,你明日差人往南部马仓,找一个名叫赵明钦的人,把人带回来。” 荣隽:“臣领命。” 陈良玉道:“衡继南的幺女,叫衡漾,如今还在宫中?” 谢文珺点点头,“皇兄为我选了几人做伴读,她是其一。” 陈良玉想了想,“荣隽。” “卑职在。” “明日差人往南境陆平侯府,知会衡侯爷一声,公主将衡漾认作义女。” “卑职领……义女?” 荣隽揪着头发,“衡家幺女,年岁与公主差不多大。” 陈良玉道:“年岁最不是问题。公主义女,认的是皇亲国戚的身份。” 荣隽恍然大悟:“卑职领命。” 夜间难以成眠。 谢文珺满腹心事走到院中,停在偏僻处一株梅花树下。 陈良玉跟着过去。 “皇兄的尸骨,不知有人收敛了没有?” 月光寒凉,在谢文珺身上镀了一层银辉,看上去清清冷冷的。 心脏仿佛被谁揪了一把,酸胀。 “殿下。” 谢文珺抬头仰望皎皎明月,陈良玉自身后唤她。 她回过头。 陈良玉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外面冷。” 那人茕茕孤立,她便觉得难过。 于是她往前两步,走到谢文珺身边与她并肩,好叫她身旁不那么空。 近看有几只蝴蝶落在梅枝。蝶身小巧剔透,单薄的蝶翼扑闪扑闪,慵懒地停留在那里。 这个季节的梅花早落了,蝶也弱小。 陈良玉捉了一只放在谢文珺指尖上。 那蝶竟也不惧怕人,卧在指尖上小幅舞动着几近透明的蝶翼,也是神奇。 观赏半天不知道这是哪种蝶。 “那是寒蝶。” 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良玉与谢文珺双双转过身,看到那偷马的女贼正从一堵矮墙上翻下来。 东宫卫顷刻拔刀,将人团团围住。 “你怎么在这儿?”陈良玉道。 女贼在一片刀光中不敢妄动,手指撞上了刀刃,割开一道口子。她道:“这里是我家。你不是猜出我身份了吗?” 一只寒蝶飞到裂了的手指关节处,那寒蝶在伤口上爬来爬去,分泌出乳白色的液体,血止住了。 女贼举着双手,“我回家祭父,犯哪条国法了么?” 陈良玉打了个手势,东宫卫往一旁退开。女贼逃一般溜走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4章 溪面如镜。 庄子里没有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 多是木头搭起的寻常屋舍,屋顶铺着厚厚的黑瓦。 唯一亮眼的颜色,就是那座古朴的朱桥。 没有彻夜燃风灯,灯笼也不多见。山庄里的人日落而息, 一片静谧。 草丛中, 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 一声惨厉的悲鸣惊醒了山峦夜色。 灯笼从四面八方亮起。 声音是从朱桥后的一方庭院传出来的。 “去看看。” 谢文珺一把抓过陈良玉的手,走过朱桥。 四周的其他房屋都暗着, 唯有一木质雕花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 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 一人跌坐在地, 一人弓腰塌背地站着。 古旧的木门半掩着, 从半开的门缝中看过去, 方才药房外遇到那位怀有身孕的女子手紧捂着腹部, 身下一滩血迹。 想必“阿妧”就是九华山庄叶家的大小姐叶蔚妧了。 裴旦行缓缓跪了下去。 眼眸中痛苦与绝望交织, 眉眼似乎要拧成一个结, 将所有的痛苦锁住。 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呜咽声。 庭院聚了好些人,交耳, 踟蹰。 “大小姐和庄主怎么了?” “不知道,不该问的别问。” …… 闻声赶来的还有方才翻墙进入山庄的那个女贼。 依然是白日那一身黑衣, 以纱覆面,头发遮住半边脸。 她大步跑过去, 推开门,似是叫地上还鲜红的血色刺痛,推门的动作停在半空。 身子猛顿了一下,她很快开始翻找什么。 瓶罐、纸包丢了一地。直到从衣服里翻出一个白色扁圆的瓶子,她扑到叶蔚妧脚下, 将药喂在她嘴里。又手忙脚乱地扶正一个杯子,添了水,喂她服下。 嘴里念叨着, “止血,先止血……” 半杯温热的茶只往叶蔚妧嘴里送了一小口,浅浅够冲服药粒。 叶蔚妧推开她,吐出药,“不要你假惺惺,你走!别再回来!” 女贼又往她口中送了一粒,钳着她的下颌,强迫她咽下去。 “我会走的。” 她嗓子叫浓烟熏过,声音粗哑,“今日,是爹的祭日……” 叶蔚妧突然发了狂,“那个人是你的父亲,不是我的!他只认你一个女儿!” 声嘶力竭的嘶喊中,脸庞流过两行清泪。 “为什么?一母双胎,他选择让你活,我死。” 女贼索莫乏气,全然没了白日当街抢劫马匹的强盗模样。 “我把家,身份,相貌,都还给你。”她说。 “还?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何须你来还?”叶蔚妧脸上血色褪去,病态苍白,“他不认我,那属于我的东西我便自己来取。” 她目光移向裴旦行,“我想要的,我都要得到。” 叶蔚妧伸手抚上裴旦行的脸,相差十多岁的容颜在岁月中留下痕迹。 她幼时便深爱这个抚育她长大的男人。 “师父,我们会有孩子的,还会有的。一定会有!” “阿妧……” 裴旦行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你给她喝的堕胎药?”女贼质问着裴旦行。 裴旦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只道:“阿妧不能生这个孩子。她的身子经不起生孩子这样大的亏空。” 叶蔚妧嘴角牵动,仰头朝天发出一连串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 她笑凉薄之人道貌岸然。 他亲自熬好要杀死他们孩子的药汤,亲手端到她面前来,又亲口说出,“阿妧,听话。喝下它。” 却说,忧心她身子亏空。 那碗堕胎药是叶蔚妧自己灌下去的。这么多年,她忽感有些疲累了。 二十几年前,九华山庄的叶夫人早产分娩。一天一夜,腹中双生胎还未生下来。 叶老庄主为妻女积福,外出布医,未归。 为保住腹中孩子性命,叶夫人支走了其他人,只留了一个心腹婢女。她叫婢女备了剪刀与针线,拉上床幔,剖开了自己的肚子。 不料腹中双生胎竟是两头身、四只胳膊四条腿的怪胎。 腰腹有一侧是连在一起的。 吓坏了婢女。 叶夫人奄奄一息,叫婢女拿针线帮她缝合。 婢女受惊之下,伤口未能缝合好,叶庄主布医赶回时,叶夫人已撒手人寰,留下啼哭的怪胎。 叶庄主寻遍了古医书,总算在孩子半岁那年找到了将婴儿身体分开的方法。 但只能活下来一个。 稍大的那个婴儿腰腹被切去了半边,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到完全堙灭。 叶庄主托着那具小小的身子,最后看过一眼,便把她放在一个竹篮里,交给了一个婆子。 怕影响活人寿数,早夭的婴孩是不入祖坟的。叶庄主只叫人去后山找块地儿,挖坑埋了。 后山少有人去,人迹罕至,偶尔会踩住山林野兽捕食后啃剩下的骸骨,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 林子深处,会传来夜枭怪异的叫声。偶尔一阵阴风吹过,树叶、枯枝沙沙作响。 令人头皮阵阵发麻。 那婆子心中害怕,随便将装着婴儿尸身的竹篮丢在一棵树下。 那年梁溪城出了一件大事,凌霄山庄裴家一夜灭门。 裴旦行侥幸逃生,躲在九华山庄的后山里。 招此杀身之祸,只因裴父想巴结权贵,将一本从东胤寻来的秘术献给了朝廷。为了不出岔子,裴父事先找来几个药童试炼,认为大致没问题之后,便叫人取走了那本秘书功法,等着新帝登基将他视作有从龙之功的功臣,加官晋爵。 他劝过父亲,此途不正。 可利欲熏心的父亲听不进去任何进言。 加官晋爵没等到,等来的却是黑衣蒙面的杀手。 裴旦行从藏身的洞穴中爬出来寻找食物,看到那树下的竹篮,以为是进山打猎的猎狐随身带的吃食。 见四下无人,他冲过去,提了篮子就跑。 风刮过耳畔,似是身后有人追杀一般,他一步不停歇地跑回山洞。 掀开竹篮上盖着的布,不是食物,是一个婴儿。 似乎还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婴儿。 他吓得跌了一跤,头磕在乱石上。这一磕,耳朵好像磕出了幻听。 竹篮里已经死去的婴儿似乎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啼哭。 他壮着胆子凑过去,再看一眼。 婴儿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半大小子,衣服总容易破,所以裴旦行身上总是揣着缝补的针线。可幸,逃命时,针线也还带在身上。 九华山庄的后山药草不少,他自幼学医,找些药草不难。 他将婴儿血渍呼啦地伤口缝合,敷上草药,竹篮里用来盖这孩子的布还算干净,他便叠了这块布,环腰缠了一圈,将伤口包扎上。 没有奶水,他甚至弄不来一碗稀粥。于是他便割破手指,以血喂养。 “撑不撑得住就看你自己了。”裴旦行心里这样想。 他几乎是完全不抱希望这孩子能挺过来的。 山上能吃的东西很少,野兽却多。 为了不被野兽当做餐食吃掉,他拎着竹篮下了山,挨家挨户讨饭。哪天运气好的话,遇着哪家添子添孙奶水喝不完的,他还能讨来半碗,喂篮子里的小不点喝下。 很庆幸的是,那孩子活了。 他白日遮遮掩掩在城中穿梭,夜晚便回家收敛家人的尸骨。还要整日提心吊胆怕屠戮他家人的那群黑衣人找到他。 幸好,再无人追杀。 家人都入葬后,他继续提着竹篮走。 他要去外地,谋一个生路。 路途中讨不到饭,太饿了偷了一个馒头,被人逮到,问他要馒头的一文钱,他拿不出,被打到半死。 好在他运气一向不错。 他们遇到一个游医,那游医欣赏他的天赋,将他们二人带回医馆。 他便在医馆做起了学徒。 在师门的日子并不好过,每得师父赞赏总会明里暗里的遭到师兄们欺辱排挤。 为求得有片瓦遮身粥食果腹,他开始学着察言观色,巴结奉承,脏活累活都是他一个人干,冬日里还要去冰封的河边凿开冰面盥洗所有人的衣鞋裤袜,每每浆洗完回来手足俱裂,四肢僵劲。 女婴长大到十几岁,他带着她回了梁溪城。 少女穿着麻布袋改的衣服跟在他身后,背着筐采药。发髻两边编着两条干净利落的细辫,眉眼清澈,不染纤尘,像堕入凡尘的精灵。 裴旦行偶然间发觉这孩子从医天赋极高,完全不输他少年时候。裴家没出事之前,他被人唤作“小神医”。 此后他便有意识地教她识字认药。她身体有残缺,若能学得一技傍身再好不过了。 “师父,”她仰起脸,问他,“为什么你是师父,不是爹爹?” 裴旦行笑道:“阿竹若想唤我爹爹,也行。” 她是在竹篮里长大的,裴旦行便给她取名阿竹。 左右阿竹是他养大的孩子,唤他一声爹似乎也受得起。将来送她出嫁的人,舍他其谁? 少女道:“那不行,我还要与师父成亲的。” 裴旦行道:“不可以的。不过,师父会给阿竹选一个疼你爱你的好夫婿。” 话说完他便察觉少女脸上有那么一抹不高兴,所以他打了只野鸡,准备晚膳做给她吃。 他没记住那夜晚膳的味道。 一觉醒来后,自己不着寸缕地躺在阿竹的床上,凌乱的床铺上,有落红的痕迹。 他陡然坐起,往角落里缩,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女。 “师父,现在你可以与我成亲了吗?” 少女笑得天真烂漫,裴旦行却不寒而栗。 自那后,他便与阿竹分开用饭。 他开始教阿竹洗衣,此前,她的衣服一直是他手搓的。 睡觉时也插上自己房门的门闩。 一切都仿若徒劳,因为阿竹怀了身孕。 他骗她喝下一碗堕胎药,扼杀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知九华山庄叶家夫人当年生下的是双生胎,如今却只剩一个独女。想到他是在九华山庄的后山捡到的阿竹,便想打听打听阿竹的身世是否与叶家有关。 恰逢叶庄主下山施药,他带着阿竹前去。 瞧见了叶家大小姐叶蔚妧那张与阿竹一般无二的脸。 阿竹自然也瞧见了。 她上门认亲,叶庄主却一口咬定他家夫人当年只生了一个孩子,不愿相认。 双生胎,一生,一死。她捏紧了拳。 当晚,九华山庄起了一场大火,叶庄主葬身火海。 她看着火势愈来愈大,犹如她心中萌芽后肆意生长的恨。 一母同胞,凭什么那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能受尽万千宠爱? 她看着她冲入火场,想把她们的父亲从燃烧的木梁下救出来,却被砸落的熊熊火焰烧伤了脸,人被压在砖瓦下。 一桶一桶的水泼上去,火势丝毫不减。没人敢冲进火里救人。 裴旦行赶到,从火堆里扒出了“叶蔚妧”。十指燎起了泡。 “阿竹,你做了什么?” 他生平第一次对她发了火。 “师父,不是我放的火。”阿竹道。 她只是在火光燃起之时,从外头,锁上了房门。 “还有,我不叫阿竹,从今往后,我是叶蔚妧。师父,我有家了,你不为我高兴吗?” 她如愿拿走了“叶蔚妧”的一切。身份,名字,还有家。 不断有东西在火势中崩塌、炸裂,浓烟刺鼻,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身后的火舌依旧在舔舐着房屋、树木,裴旦行后背被烘烤得火热,心却一点一点凉下去。 他似乎,没把这个孩子教好。 “师父,娶我吧。我们成亲。” 她说。 他们算不得真的成了亲,没拜过天地、高堂。 有些时候,裴旦行想放下心中所有的恨,只求与她温酒烹茶,相依相守。 他心中煎熬,却又放任叶蔚妧为所欲为。爱得毫无底线。 可唯独生子这件事,他从未有过让步。 叶蔚妧缺了一个肾脏。这样的身体,经受不住妊娠生子对母体的摧残。 相比于永失所爱,他并不介意无后而终。 裴旦行将浑身是血的叶蔚妧抱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 她不愿再叫“阿竹”,他便顺从她的意思唤她“阿妧”。 那年“叶蔚妧”得知一切后,对她说:“我小名叫阿影,母亲姓朱。往后,我更名就是了。” 影子。 说不清她和她,究竟谁是谁的影子。 对于裴旦行来说,最遗憾的是,如果二十多年前那些事没有发生,他或许可以明媒正娶,让这个姑娘成为他的妻——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5章 有年长些的药童驱散了聚在院落门外、扒着门框往里看的人。 隔着两道门一个院子, 竖着耳朵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只零散听到“你的父亲”“我的”“孩子”这么一些散散碎碎的话,拼凑不起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年长的药童向她们这边躬身鞠了一礼,双手交叠捏着, 站在那里, 也没说什么话。 是在赶客了。 “走罢。” 谢文珺留下了几个人守在朱桥上。 别人的家长里短,恩怨再重, 那也是自家事, 她们无权置喙、审判。 手还握着。 走下朱桥, 谢文珺放开手心的温热, 任那只手抽离出去。夜是有点凉, 手中的温度稍纵即逝, 留不住分毫。 如何置辨呢?她想着。 “唐突了。”谢文珺道。 陈良玉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可以吗?” 陈良玉显然清楚她为什么说唐突二字。 不可以吗?认识许多年, 她们之间说得上是熟稔了。彼此更接近些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谢文珺被她这一问迷糊住了,她很认真地思考, 像是绞尽脑汁在想一个很难的问题的答案。被刁难了。 她只木愣愣地点了下头。 “既然可以,殿下为何会说唐突?” 陈良玉今日的装扮很素, 她没穿铠甲,也未着披风, 束发上常绾着一枚发扣,为了不惹眼也换作了寻常的绑发丝带。 清朗素净,一如她映入皓月流光的眼眸。 一尘不缁。 说出这句不经意搅起旁人心中惊涛骇浪的话语时,眼神也干净得毫无杂念。 谢文珺嘴角向上弯了弯,说那是一个笑, 可笑意里又透出无尽的牵强。 “你不懂。”她道。 陈良玉将手一递,伸在谢文珺面前摊开,“殿下想握, 尽可以握着。臣说过,有我在!” 她已不大能记起这句话是哪一年对谢文珺说过的了,但她无比清晰地记着,她允诺过。 如今正逢践诺之时。 谢文珺看着她摊开的掌心,没把手放上去。国色天姿却尽是愁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笑意勾在唇边,很浅,却很真。 “好啊。”她道。 九华山庄虽是百年医药世家,却并非高门大户那般佣人成群的派头。山庄里只有几个佣人,约莫十数人童稚的药童,手上、脸上都有冻疮留下的痕迹。 灰布衫子医者也说过,裴庄主有捡小孩回家的习惯,尤其爱捡失去双亲的孤儿。 这些小药童八成就是他去各地游医时捡回来的。 授人以业,亦授人以生。 公鸡鸣过两遍。 陈良玉心里数着。是寅时了。 勤勉的药童已穿衣起床,背着药篓、拿着药铲去采新药。 客房门口有两阶石阶,两边立着撑屋檐的柱,陈良玉坐在石阶上,头靠着柱假寐。 睡得极轻,哪怕只是一缕风声也能唤她醒来。 公鸡高亢地啼鸣唱过第三遍,陈良玉瞬时睁开眼睛。 山林鸟类扑着翅羽惊飞。 有不平静的东西搅扰这座沉寂的山庄。 荣隽与值宿的东宫卫原本也东倒西歪地寐着。 再训练有素的兵士,也并非铁打的身躯,连日来乏得厉害,只能捡些碎片的休憩时间。陈良玉一睁眼,他们也迅速进入戒备。 在屋内休息的东宫卫听到动静,一骨碌爬了起来。 这一夜就要过了,仍有不知死活的不想看到新的曙光。 药童已将新药采回,裴旦行将药配好后给他们送了过来,并告知:“诸位拿过药,若无他事,便可自行离去。内人身体抱恙,恕不远送。” 黑衣女贼已不知所踪。 “裴庄主,可还有其他下山的路?”陈良玉问道。 裴旦行道:“有。” 说着往后山指了一个方位,“山庄后门出去,到后山往东行,有一道人踩出来的羊肠小径,走下去便是山神庙,自山神庙正门与东门而出便是官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谢文珺从客房拉开门,“知道是什么人吗?” 陈良玉摇摇头,“还不知道。”转身对荣隽与裴旦行道:“荣隽,叫外头的人往后山走。裴庄主,此地危险,是否要与我们一同离开?” 裴旦行不假思索,道:“内人需修养,不宜奔波劳累,你们走罢。” “那你们?” “若有不测,自有避祸之处。” 陈良玉拱手作一揖礼:“叨扰了,告辞。” “等等,”裴旦行道:“将军可认得荀相国?” 荀岘? “认得。” 裴旦行目光很复杂,痛苦,挣扎,却又有放下与释然,甚至可以读取到一丝不经意的希望,“可否代裴某问一句,应通十九年,八月十五,他取了想要的东西,为何还要派人屠戮凌霄山庄?” 答案与缘由早就不重要了。 一介布衣平民,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人,知道宰相与皇上之间最肮脏龌龊的秘密,怎会被允许活在世上? 可他仍想问一句。 替他不明不白死在中秋月圆夜的家人问一句。 哪怕这一句追问会再次招来时隔二十几年的追杀。 陈良玉道:“待此间事毕,回到庸都,我定查明此案。” 天与地的交际处泛起了晨曦白,那抹白色渐渐晕染开,带出一缕淡色橙红。 人马涌入山林,惊起更多飞鸟。 四面都有埋伏,那些人却迟迟不动手,如蟒蛇缠绕一般死死圈着她们逼近。 顺着裴旦行指的路,很快找到那一条人踩出来的蜿蜒小路。 “阿漓,依你看会是何人?”谢文珺问道。 小路盘桓在山体上,略陡峭,大家相互搀了一把,行过那一段,前路还算平坦。 “当心。” 陈良玉扶着谢文珺的手臂,以便她脚落地时平稳些。 “不会是祺王从庸都派来的那批人,那些人已经被庆阁解决了。也不会是南境衡侯爷的人,我赶来永嘉城时手下兵马后行,脚程虽慢了些,如今也到了,他是知道的。我试探过衡侯爷,他立场很模糊,大局未定之前,此人不会冒险与任何一方结仇。” 谢文珺道:“你带走那五万兵马,如今还有多少人?” “不足三万人。” 梁溪城与永嘉城地理区划上同归属崇安郡。每座城池的守备军都有定数,永嘉城是要塞,庆阁手下也不过万把人。 “崇安郡太守杜佩荪是什么来路?”陈良玉问道。 谢文珺斟酌了片刻,道:“很……无聊的一个人。” “无聊?”陈良玉道。 很少有人形容一个人会用到这个词。 “此人是宣元六年的进士,家底清白,祖上最辉煌时一门两翰林,就任修撰、检讨,品级都不高。此人进士及第后一切都太过平顺,该进修时进修,该外放时外放,不兴风作浪,也无甚伟功绩,只管每年述职无差池,‘大计’时定个‘勤职’交差,其余时间像个隐居修士,等闲没有此人的消息。 “大计”是地方官员每三年一次的考核,按四格八法评定,列称职、勤职、供职三等,等外官员则弹劾、罢黜。 “他是那年二甲头名进士,却甘心在外地做个五品太守,卷宗上记载不多,皇兄也很少提起此人。在他治下,除天灾外,崇安也未曾出过什么大乱子。” 听这样的描述,此人是在朝中混日子的。 朝廷里这样的人并不少,遇事便和稀泥,不争功绩,不求高爵显位,也不依附于哪方权贵。哪怕外头打破了头,血溅不到自己身上,他也只管隔岸观火。 “若他是这样的人,便可摈除了。那么还会有谁?” 陈良玉环视一圈。 那些人仍没有动手的打算。 转过一个弯,地势变得平缓了些,能看到裴旦行说的山神庙了。这小路便是从庙里延伸出来的。 陈良玉袖筒里是有鸣镝的,只是如今没有摸清对方有多少人,她也不好直愣愣地放出信号。若只是些宵小,对付得来,便先不要调动大批人马,免得被人揪了辫子,倒打一耙,给她与谢文珺扣上一个私自调兵、意图谋逆的罪名。 若在“理”字上落于下风,谢文珺身上的传国玉玺,就是最要命的东西。随便谁罗织一篇偷盗玉玺的构陷之词,也叫人百口难辩。 再往前走,能窥见山神庙墙体上陈旧的痕迹了。一睹半敞的门,依稀能看到门上有五颜六色的斑驳色彩。 那些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陈良玉与荣隽察觉到箭矢穿透风声的尖锐。 “戒备!” 陈良玉将谢文珺往身后一挡,右手握上剑柄,猛地发力,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将闪着寒光的剪头挡了回去。 “铮——” 金属相撞,迸出火花。 “护送公主走!”陈良玉下令。 当即有几名东宫卫以身作盾,横着软刀,边挥舞刀身挡暗箭流矢,边往山神庙半掩着的木门去。 鸢容、黛青腿脚发软,谢文珺一边架一个,抬着她们二人走。 黛青带着哭腔,一副要舍生取义的模样,“公主……” “闭嘴。留着力气好好走路。” 她纯粹是不想活了,并非想舍生取义。她想的是:每天亡命徒一般提心吊胆的,不知道哪天丢命,死了拉倒。 又几支冷箭自山上掩体后射出,陈良玉手腕一转,以剑接箭,在空中绕了几圈,旋了个身,将箭头对准露在掩体外的半颗脑袋甩了回去。 正中眉心,一击毙命。 冷不防瞻前不顾后,观左不看右,另一边“嗖”的一声,箭头飞旋着朝她射过来。 她凌空一转,身子在空中旋转一圈,落地。 没有听到利剑从身边穿梭而过带起的风声。 那支暗箭被人半路截了下来。 那人比她稍矮,胡茬邋遢,乞丐装扮。背上背着一捆柴,手中一截枯木,枯木上插着那支奔她来的箭。 哪里见过? 来不及细想,几十个黑衣人已拎着砍刀,从斜坡而下,呼喊着朝他们冲过来。 同时,从山神庙冲过来另一群人,身着红甲,配红绸刀。是梁溪城守备军的装束。 有人高喊:“护驾!” 两伙人拼杀在一起。 “撤!” 东宫卫听令撤退。 背柴薪的乞丐却拔腿往山上跑。 陈良玉拽回想往另一边跑的乞丐,“山上不知道还埋伏着多少人,不跟着我你必死无疑。” 乞丐想了想,跟着陈良玉退到山神庙里—— 作者有话说:这里提一嘴,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故事线,主角没有上帝视角,不尽然知道他们、她们的故事。 手速实在对不起读者(滑跪道歉)今天晚上补一章半!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6章 “我不是给过你银子吗?”陈良玉道。 郊边的田不贵, 一亩田一两半的价钱。 她那日在锦书巷尾的码头上递过去的钱袋,里面少说有白银四两半,还有些铜钱。足够此人买两亩田地,还能余一年半载的花销。 “用完了。” 那人不敢看她, 低声续了一句:“用作盘缠。” 仍背着那木柴, 方才打斗、推搡、奔跑,脸上贴的假胡茬开了个角。 盘缠? “你家是梁溪的?”陈良玉问。 那人摇了摇头, “不是。” “习过武?” “略懂。” 陈良玉默了半晌。 那人抬起眼皮偷偷瞄她一眼, 见陈良玉垂着眼睑, 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是拜祭之日, 山神庙无人。庙中一尊巨大的山神雕塑矗立着, 是神女的模样, 台下还摆着供奉给山神的祭品。 外头的打斗声愈发小。 “在庸都时, 你还知道自食其力,如今……”陈良玉觉得后面的话有些难听, 便没说。 可能是实在没法子了。 或者,人各有志。 那人有点吃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衣衫。像乞丐。 瞬间懂了陈良玉的意思, 她窘得难堪。她身上穿着的还是多年前那身挑夫的衣服,她没有银钱再置办新的衣物, 也没必要,这些年便只穿着这一身。只是麻布衣服易破,她缝了又补,浑身又脏兮兮的。是误会她真的做了乞丐罢。 “我上山给人背柴,一捆柴, 给五文钱。” 她讷讷的,旁敲侧击辩解自己没有伸手讨饭。 脸上有些痒痒,那人伸手挠了两下, 胡茬被她扣出更大的缺口。 “……” 她与陈良玉四目相对,彼此都沉默了。干脆撕掉,又找出新的胡茬准备往脸上贴。 陈良玉端量了她片刻,虎口有茧。陈良玉右手虎口与拇指内侧也有拉弓磨出来的茧。 “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令尊是什么人?” “卜娉儿。”她道,“我父亲……去世了。” 姓卜。 朝中有名有姓的武将,有谁是姓卜的吗?陈良玉想着。 山神庙的墙壁上有彩绘的壁画,挨着顺序看过去,是一个神女羽化登仙、庇佑山民的故事。 这里似乎有人住过,有碎石块搭起的灶,上面吊着一口缺角的锅,还有几处生过火的痕迹。墙边铺了稻草,压出几个扁平的稻草坑,坑上似乎还有干涸的血迹。 荣隽在山神庙四处搜查,唯恐哪里藏了人。这庙不大,除了山神像后面,几乎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山神像后面他上上下下已搜过三次了。 还真叫他从稻草铺后面的土堆里揪出个人。 “哪来的小崽子。”荣隽道。 是个小乞丐。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吓得动也不敢动,任荣隽提溜着。 看到卜娉儿,似乎很开心,可转眼一看满院、满屋子拿着兵器的人,眼睛里全是对卜娉儿的担忧。还有求救。 荣隽一松开手,小乞丐落地就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朝荣隽磕头,嗯嗯啊啊地。 边磕头,边双手抱拳,上下摇摆着作揖。 竟还是个小哑巴。他是在求饶。 似乎又不是在为自己求饶。他磕着头,使劲儿拽卜娉儿,像是催促她一起下跪磕头。 卜娉儿把小乞丐拉起来,一把捂在怀里,道:“我弟弟,是傻的。” 小乞丐似乎不认可这个说法,挣扎了两下表示抗议。 “你身手不错,跟着我罢。”陈良玉道。 谢文珺坐在石凳上,将目光从那处移到脚尖,下巴搁在膝上,随手拾了一根稻草,掐成一截又一截,扔在地上。 又听陈良玉道:“我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谢文珺又将被她掐成段的稻草捡起来,拼一拼,看能不能再拼回去。 “如果你有这个胆气,往后便不用再做挑货、背柴的苦力活儿了。” 卜娉儿贴假胡茬的手一震。贴歪了。 她极僵硬地抬起头,眼眸中闪过欣喜若狂,可随即又变得纠结、挣扎。她将头扭向右边,盯着南方,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推拒了。 “我还要等人。” “等谁?” 卜娉儿打量着满屋子官兵,脸上流露出忌惮与惧怕的神色。她以沉默应对这个她不愿回答的问题。 谢文珺没能把稻草拼起来。她从石凳上起身,走到二人旁边,“与你一样,不愿答话就不说话。” 陈良玉耸肩。 外头传来一声:“下官参见公主,参见陈将军!刺客已伏法,臣杜佩荪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紧接着一声:“臣邱仁善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邱仁善?陈良玉挑了挑眉,“呦,熟人。” 卜娉儿整个人僵在那,瞪大双目,忌惮与害怕都藏不住。 小乞丐被她僵劲的手臂勒着,差点给捂死。 “现在安全了,你走吧。”陈良玉想到什么,抽来鸢容的帕子,问受伤的东宫卫借了点血,指尖在帕子上划拉出四个字:找陈良玉。 掏出将军印,盖上。 “留意着征兵的消息,如果你愿意,随时来找我。” 卜娉儿颤着接过盖了印的帕子,小心叠好,夹在衣服里贴身放着。 她拉着小乞丐,跟在陈良玉与谢文珺身后出了门,躲躲藏藏的,避着邱仁善,跑掉了。 “邱大人,许久不见,一切可好?”陈良玉迈出门槛,招呼熟人。 邱仁善道:“不敢不敢。下官如今只是一六品郡丞,承蒙将军还记得下官名讳。” 谢文珺道了“平身”,杜佩荪与邱仁善便起身回话。 “邱大人怎会在此?”陈良玉道。 邱仁善道:“下官本是在盐江县做县令,查了几个贩卖私盐的案子,调来崇安郡做了郡丞。” “刺客是何人指使?” “刺客均已伏诛,未留口供。” 陈良玉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没留活口?” 几十个黑衣刺客,行刺皇室,是定要抓几个活口审一审的。一个活口也不留,就算杜佩荪与邱仁善都是文官,也不应该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除非有人怕败露什么事,不愿审。 邱仁善道:“都是些亡命徒,见官兵围上来,逃不掉,便自尽了。” 谢文珺道:“杜卿,邱卿,你们二人如何得知本宫与陈将军人在梁溪城?还算到了本宫会遇刺,救驾得恰逢其时。” 杜佩荪道:“回公主话,是邱郡丞得到永嘉城守军的探报,得知公主与陈将军皆在崇安,往梁溪城来了,故调了官兵,以防不测。” 谢文珺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杜佩荪,又看了眼邱仁善,道:“二位大人救驾有功,本宫记下了。” 又是一番客套。 杜佩荪、邱仁善准备得齐全,还备下了马车,送她们下山。 山神庙前不再是崎岖羊肠小径,是六尺宽的官道。往远处望,竟能看到远处开阔的平原。平原的尽头还是青山,似乎有马群奔跑。 杜佩荪道:“那边是南部的马仓。俗语说看山跑死马,看着离此处不远,这一去一回,也得一个白昼夤夜。” 中凜东、西、南、北、东南、中部六个方位各置一处马仓,是饲养、储备战马的草场。 也蓄养草料与黑豆、黍米,备做战马的精饲料。 这六处马仓,也常是流放犯人的去处 陈良玉与谢文珺同乘。 蹊跷。哪里都蹊跷。 莫名其妙地行刺,杜佩荪与邱仁善毫无厘头地救驾。 她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谱。 有人自导自演,将她们二人也当做戏台子上的角儿,唱了这么一出漏洞百出的戏。 难怪那些黑衣刺客一路上埋伏多时不动手,直到她们离官道近了才杀出来。那些箭矢都跟长了眼睛似的,朝她与谢文珺射来的箭都瞄不准。 若是故意为之,便说得通了。 退一步说,若当真是从庆阁那里得来的消息,只管将救驾之事都推给庆阁,自己装不知情便是了。如此,若有救驾之功,他们尽可以揽了去;若公主遇刺,他们也好将罪责尽数推脱,置身事外。 这么急着在公主面前露脸,想必是邱仁善外放的日子忍受够了,想寻机会再回到庸都做他的吏部堂官。 他在吏部任职多年,对官员升调时机的把握是很敏锐的。他嗅到了机会,如今这样的局面,若押对了宝,那便是从龙之功;押不对也没关系,江宁公主只是个公主,无夺位的可能,无论谁继位,她都是新帝的皇妹,是大澟唯一的长公主。 此买卖,稳赚不赔。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庸人误事!”陈良玉对邱仁善这般行事又是愠恼又是无奈。 谢文珺有其他的考量,倒没有与邱仁善的鲁莽置气,“邱仁善在吏部多年,手中捏着不少人的把柄。他此时上门投诚,不是坏事。” “殿下觉得,杜佩荪是真糊涂,还是叫邱仁善诓来的。”陈良玉问道。 谢文珺道:“都不是,他在装真糊涂。此人最懂明哲保身,邱仁善并不安于此处,他心里清楚,也怕邱仁善给他捅娄子,大约早就想把这尊佛请走。邱仁善将戏台架好了,他便跟着来唱一出,叫邱仁善自己凭本事走,他不得罪人。” 明哲保身的另一个说法,就是和稀泥。 这很符合杜佩荪的行事作风。 陈良玉撩帘子看了一眼,草场广袤,满目翠绿山河。 她想着卜娉儿,转过脸问谢文珺道:“朝中历来可有姓卜的武将?或许是获罪的。” 谢文珺道:“不清楚。我印象中,没有。” 她被谢渝接到东宫后知晓的第一个武将,是赵周清。很不幸,是从赵周清被贬黜的消息中记下这个名字的。 “那女子,你认得的?没听你提起过。”谢文珺道。 陈良玉道:“有过一面之缘。”——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7章 杜佩荪呈上新传来的邸抄。 谢文珺大致扫了一遍, 无非是一些官员的调派,说得上重要的,只有东胤纠集兵马进犯逐东的军情。 东胤已攻占东丘城。 逐东边防本是祺王谢渲于此驻军坐镇。谢渲年前被宣元帝召回庸都后,逐东的兵权尚未由他人接替。而如今谢渲意在夺位, 调走了不少人马, 致逐东兵力空虚。 陈麟君不得已领兵从朔方商道驰援逐东。 北雍也重兵陈于两国国境边界,却只点兵, 不攻打。作壁上观。 她们歇在崇安郡的边驿。 谢渊从临夏来函, 信函里说, 他已在临夏边界候等陈良玉。 传陈良玉速回庸都的口谕与谢渊的信函几乎一齐到。 传旨太监是宣元帝身边的黄门官梁舒, 谢文珺认得此人。 如此看来, 谢渲还未曾逼宣元帝退位。 传国玉玺在谢文珺手中, 他若此时逼宫上位, 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良玉的境地一时两难。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南洲之乱已经平定,她手握重兵迟迟不归, 难免遭人猜忌有不臣之心。 庸都被谢渲占据,若回去, 也只是一个解兵释甲的结果;不归,她顷刻便会被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人人尽可讨伐之。 那时她再想出兵勤王,便师出无名。 飞虻仍未有回音。 飞虻联络只认铁錽信筒。 铁錽信筒分“子筒”与“母筒”,子筒是飞虻各驿点的信物, 要验堪合。母筒只有四枚,手持母筒的人可直接对飞虻发号施令。 严百丈给陈良玉那枚便是母筒。其余三枚如今分别在陈远清、陈麟君与严姩手上。 谢文珺问传旨的黄门官道:“圣旨何在?” 梁舒道:“回江宁公主,陛下未下圣旨, 只有口谕。” 谢文珺道:“遣兵调将乃军政大事,未下圣旨只有口谕?梁舒假传圣谕,将人拿下!” 东宫卫将梁舒与随行的禁军侍卫押下。梁舒被拖走时还在大声喊冤。 谢渝已死。 可庸都与谢文珺双方都秘而不宣。 谢文珺守着这件事,如同守着随时会破灭的镜花水月。 她心里一直未接受谢渝身死的消息。她还未亲眼见过皇兄的尸身,甚至看到邸报上没有国丧之音时,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皇兄也许只是受了伤,并未亡故。 她试着说服自己接纳事实,却又拼了命地否认。 自欺欺人地贪恋着一时的安宁。 可梁舒的出现将她最后的希冀也撕破了。 若皇兄还在,庸都来的口谕应是接她回宫。 谢渝的死变成了双方博弈的棋子。他何时身亡?是遇刺还是病逝?哪一方以何种方式昭告天下?都将直接决定谁占高地,谁陷囹圄。 谢文珺迎风站着,风拉扯她的衣角和头发。她向前凝视着,似乎在无尽的风声鹤唳中寻找着什么。 唤醒她的是陈良玉。 “殿下。” 谢文珺应了一声,道:“容我想想。再给我一些时间。” 门从里头被轻轻掩上,并未插上门闩。 陈良玉从日中守到日暮,频频回顾,终是没有叩响那扇门。 飞鸟开始归巢。 驿馆门口的守卫从外头匆匆跑进来,“陈将军,有人携此物求见。” 守卫双手呈上一枚玉质发扣。 陈良玉拿在手里翻看了一眼,是她的东西。 “人呢?” “在外面候着。” 陈良玉走出去,果然是上元节问她讨身后钱的那个断臂乞丐。 头发蓬乱,袖管空空。相比之前又苍老了些。 陈良玉道:“你不是要死了吗?你怎么还没死呢?” 那人嫌她说话不中听,冷哼一声:“比你爹说话还难听。” 陈良玉将发扣揣回袖筒。那人急了,“哎哎——我只是把它当个信物,还要拿回来的,给了人的东西怎好再收回去?” 陈良玉道:“你说要置办身后事,我才将发扣给你让你典当银钱,既然没用到,女儿家的物件儿带在你身上也是不妥,我收回为好。” “那是老朽的棺材本儿!” 陈良玉不理会他捶胸顿足,道:“你有何事?” “我说你这女子忒无礼,我与你爹平辈,这么论,你得敬称我一声师叔!” 陈良玉道:“你并未报过家门,我不识。敢问尊姓大名?” “江伯瑾。” 他没再做多余的赘述,似是笃定一般,自信陈良玉听到他的名讳便会摧眉折腰地敬奉他为座上宾。 想到这里,他背也不塌了,挺了挺腰板儿。 陈良玉:“荣隽,拿些银钱打发走。” 往前走两步,她扭过头,道:“如今天下不太平,你最好安分些,别再到处碰瓷。看你一个孤寡老人,叫乱刀砍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 江伯瑾道:“飞虻的消息不要啦?” 陈良玉脚步一顿。 江伯瑾微微抬起下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傲世轻物的“哼”。 “一瞅你这样,我就知道陈崇明跟严百丈俩人没说过我什么好话。” 陈良玉道:“你自我外祖父座下学成入世,却满腹阴险算计,助纣为虐,屡次意图谋害我爹与严伯,竟还敢要我敬你为师叔!我念在你年岁已大,没有即刻手刃了你,你若识趣,便该尽早离去,再别出现在我面前。” “助纣为虐?谁是纣?自古成王败寇,如若登上皇位的是丰德王,你爹便成了你口中助纣为虐的那个人!” 江伯瑾声音低沉,吐字极富有穿透力。 “乱世相争,各为其主。他俩怎好如此厚颜无耻,只道我给他们做局,他们不也同样追着我杀?” “多说无益。”陈良玉道:“飞虻的消息给我。” 江伯瑾站着不动。 “要多少钱?”陈良玉道。 江伯瑾道:“谈什么钱呢?俗气。” “那你要什么?” 江伯瑾道:“二十多年前我败过,如今耄耋之年还能再见皇储之争,自是想重操旧业,拥立一个新主。你先别忙着回绝,我不挑,人由你选,你说谁做皇帝,我就让谁做皇帝。” “你若真有如此大的本事,怎会失了双臂?”陈良玉道:“心术不正,难成大业。再给你多少次机会也是徒劳。” 此人是将“兵不厌诈”运用到极致的人,严百丈曾教她复盘过江伯瑾的战术,阴毒至极。百诡道以“谋”为纲,战术上暗度陈仓,虽以“暗”为基调,可贺年恭创立百诡道之时大致上还是讲仁义的。 可传到他这里,却完全偏离了要义,将其内核诠释为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为坚壁清野,不惜屠城。 “你心术难道就正?”江伯瑾不屑一笑,“你若心术端正,为何手握大军迟迟不回庸都?” 江伯瑾往旁边走了两步,蹲在墙根。 “你如今只能经由飞虻与人联络了罢?飞虻是我的,我能造它,也能毁它。你自个儿掂量。” 陈良玉道:“那要看你手中消息的分量。” 江伯瑾看了她一眼,道:“祺王软禁皇帝,封锁了各路消息,你爹娘已经死在侯府了。” 陈良玉:“你胡说什么?” “你不信就再等等,会有人让你信的。” 陈良玉不再理会他,转身进了驿馆。她不信江伯瑾的话,那人忒不着调,却仍然坐立难安,焦躁地在院中空地来回踱步。 “……陈将军。” 有人唤,她没听到。 “陈将军!” 荣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而且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她竟全然没有发觉。 喊了她几声似乎没听到,荣隽声音大了些。陈良玉被吓一哆嗦。 “我爹娘怎么了?” 荣隽挠了挠头,道:“陈侯爷与夫人皆在庸都,卑职不知他们近况。” “哦,”陈良玉这才从坍塌的思绪中抽出来,问道:“什么事?” 荣隽道:“公主要卑职找的那个叫赵明钦的,已将人带来了,公主请您过去。” 三十里置一驿,驿馆又分上厅、中厅与下厅,根据往来官员的品级提供食宿,甚至喂马的马料也分了三六九等。 谢文珺自是住在上厅,有大堂与厢房。 大堂内,一男子要行跪拜礼,谢文珺向前急走几步,将人扶起身。 “免礼,快平身。” 那男子一袭素衣落拓,满面沧桑,面庞憔悴又黯淡。得江宁公主一扶,受宠若惊。 谢文珺赐他坐。 他脸上似乎蒙了一层迷雾,似是未曾料到会有这般礼遇,缓缓抬起手,稍微整理下自己凌乱的头发与皱巴巴的衣袍,才忐忑地坐下。 陈良玉走进大堂,朝他一揖,“赵将军,久仰。” 赵明钦曾在军中任过昭武校尉。 赵明钦才坐下,又撑着站起来,朝她还礼。 “久仰陈将军大名。” 陈良玉道:“赵老将军曾统率南境玄甲铁骑,威望素著,久闻赵将军有其父之风。” 如今一见,倒不觉得有多么卓尔出群。 只能在眉梢眼角,寻摸出那么一丝超尘之姿。 谢文珺道:“即日起,赵明钦任怀化中郎将,统率崇安守备军。荣隽,宣旨。” 荣隽在门口领了命,朝下宣示。 赵明钦忙跪下领旨,谢恩后,他不禁问道:“公主,罪臣能问为什么吗?” 为何突然提拔他一个戴罪之人。 谢文珺也不瞒什么,道:“本宫要你联络赵老将军麾下的玄甲铁骑在南境的旧部,追随于本宫。你仍在世的家人,其罪责本宫一同赦免,已差人去安顿了。” 赵明钦嘴唇颤抖着,双手紧紧抓着衣袍,将本就皱巴巴的衣料抓得更皱了些。 话音卡在了喉咙里,好半晌,才跪拜下去,“罪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谢殿下大恩!” “去罢,沐浴更衣,将你这一身马厩味洗刷干净,做回意气风发的赵将军。” 赵明钦动了动嘴角,欲言又止。 谢文珺道:“可还有什么事?你说。” 赵明钦道:“还有一人,是我爹旧部的后人,那位旧部运送军粮晚了一日,依军法斩首。我爹将他的后人偷偷抱回府上养着,认作义女,可未曾上家谱,也未入籍,故此家中获罪时,将她送走了,如今不知去向。” “你想寻她?” 赵明钦道:“是。” “人送往何处?” 赵明钦道:“是父亲做主的。也许还在苍南郡。” 陈良玉问道:“叫什么名字?” “娉儿。” 赵明钦道:“姓卜,卜娉儿。”——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8章 “人找到了吗?” 驿馆大堂, 崇安郡尉耿亭在空白墙壁上粘了一张舆图,与赵明钦交接军事布局。陈良玉与谢文珺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听着。 杜佩荪撩袍小跑跨过门槛。 “找到了,只怕是来不了。”杜佩荪递上一份卷宗,墨迹新干, “人在死牢。” 赵明钦三步并两步, 一把夺过去,“怎会?” 杜佩荪时任五品郡守, 赵明钦已脱去戴罪之身, 授四品怀化中郎将之衔, 故此赵明钦问话时, 杜佩荪先向其行过礼, 道了一声“赵将军”。 “梁溪城山神庙住着些叫花子, 今年山神祭典后, 十几个叫花子全被人杀了,就是这个叫卜娉儿的干的。她已认罪、画押了, 秋后处斩。” 赵明钦道:“杜大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娉儿心地善良, 一只野兔子受了伤也要抱回家包扎、照顾,她绝无可能杀人。” “赵将军, 她杀过的,不止这群叫花子。” 杜佩荪将大堂中人看了一圈,在一重重审视的目光下,向谢文珺与陈良玉二人行过礼,硬着头皮, 将案子翻到台面上。 “公主殿下,陈将军,郡丞邱仁善曾在庸都任吏部任职, 时任吏部侍郎。” “不错。”谢文珺道。 “宣元十七年,正月十五上元节,邱家三公子邱世延在家中被人杀害一案迟迟未破。” “有点印象。”陈良玉道。 “据卜娉儿自己供述,邱世延也是她杀的。”杜佩荪又呈上一纸麻笺,有卜娉儿画押的字迹与手印。 是她自己画的押,赵明钦很熟悉。 赵明钦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卷宗在他手中捏得皱了角,“这更是无稽之谈,娉儿人在苍南,怎会不远万里跑去庸都杀邱家公子?” 杜佩荪道:“她若好好地在苍南郡,又如何解释陈将军在庸都和梁溪城都见过此人?赵将军若不信,也可亲自到地牢问问。” 赵明钦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 “公主,末将……” 谢文珺料到他想说什么,道:“尽快将家事料理好,若有冤情,即刻呈报本宫。” “谢公主。” 陈良玉站起身,道:“我一同去。” 赵明钦:“不必劳烦陈将军走一趟。” 陈良玉一笑,道:“这人我看上了,想收为己用。我同去问问看,若有隐衷,也好及时了当。” 地牢入口狭窄,只容得下一人通行。狱卒在前面引路,赵明钦与陈良玉先后踩着狭窄的阶梯往地下走。 墙根长满墨绿色的青苔,潮湿腐朽,石缝中渗着水珠,甬道湿漉漉的,似被水泼过一遍。 地牢顶部低垂,十分压抑。 一排排牢房列在甬道两侧,只有一扇半人高的斑驳铁门可以透气,几乎每一道门都能看到绝望而麻木的囚犯。 卜娉儿在其中一间死牢。 刚被拷打过,奄奄待毙。地牢顶上会因潮湿积水,水珠汇聚到一定程度,就会“啪嗒”掉在地面上。 水落下的声音在笼罩着死亡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拖着伤重的身子,在发霉的稻草上挪了挪,挨着墙根儿坐。 头歪在墙面上,数着水滴落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 快到尽头了罢!就快到尽头了,如同她流失的血液一般,快干涸了。 她吃力地抬起手,手指在墙上描着,画着。 描出一个房子大门的形状。 那是她记忆中赵周清把她抱回家时,指着的一扇门。 他简单粗暴地拎着她的后衣领子,指着那扇大门对她说:“这里以后就是你家了。”指了指自己:“我是你爹。”指了指一个妇人:“你娘。” 又挨个指过一堆人,“你大哥哥,大姐姐,二姐姐……” 她生得讨喜,人欢脱,不拘生人。那群哥哥姐姐个个抢着抱她,捏捏小脸,揪揪小辫儿。 说是哥哥姐姐,也没比她个头高多少。 年龄最大的赵明钦,也才将将比她高出半个头。 赵周清是军户,到年纪便应征入伍,成婚较旁人晚许多。在军营时,不打仗时除了读兵书便是涉猎史籍,还曾叫人取笑一个武人这么用功是要考状元吗? 磋磨到快三十了,婚事也没着落,他自己也不上心。后来他被当时的老将军看中,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又招了一顿笑。 媳妇儿不像媳妇,像闺女;丈夫不像丈夫,像老汉儿。 自然也有许多艳羡他好福气的,当面背地说他傻人有傻福。 卜娉儿就这样被抱回赵府。 赵周清让她给一个牌位磕头,说那也是她爹。 “为什么爹是一块牌牌?”她问。 赵周清道:“人死了就会变成牌牌。娉儿要记住,你父亲生前是个将军。” “那我以后也做将军。” 她长到十五岁,赵周清夫妇有些急了。 明年这孩子就要及笄了,还未登户入籍。他们家有官衔,家中多一口人要被底朝天地问清楚来历,这样一来,这孩子是罪臣之女便瞒不住了。 赵明钦比他爹娘还急。 那日薄雪后,她在姐姐们房中编络子,二姐姐正抱怨她身量长得快,去年的袄子到了今岁又短一截。 赵明钦鬼鬼祟祟将她唤了出去,领她到后花园,送给她一把剑。 是卜娉儿觊觎很久的赵明钦的随身佩剑。 问他要过许多次都不给。 “大哥哥,你终于舍得了。”卜娉儿明亮的眸子瞬间弯成两道月牙。 赵明钦摆摆手,道:“舍得,给你的,我什么都舍得。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了……” 卜娉儿哼道:“就知道白拿不了你的东西,什么条件?” 赵明钦道:“爹娘要给你许配人家,你不许答应。” 卜娉儿歪头,看着他一张脸红到耳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赵明钦急了,“那些人都不是好人。夏家的已在外头有两房外室了,那姓吴的不思进取,读书都读不好,科考肯定榜上无名,怎配得上你?还有孙家的,李家的……”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一看就不行。” 卜娉儿“噗嗤”笑出了声。 转过身,背对着他,脸颊有些微燥热,“那你去跟爹娘说。” 赵明钦果然跑去赵周清夫妇那里口吐狂言。费了一番口舌,挨了顿打。 赵周清脱了鞋往他脑门上砸,“逆子!那是你妹妹,你存得什么腌臜心思!” “你们为娉儿选的那些人都什么货色,哪一个比我好?” 赵明钦时下已封授了昭武校尉。 眼下虽只是六品武衔,可他年不及二十已有如此成就,称得上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限。 赵周清脱下另一只鞋,“滚!” 鞋底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直线,不偏不倚甩在赵明钦脸上。 赵明钦铩羽而归。 赵盼之与赵顾之两姐妹瞧够了热闹,将卜娉儿拉进房中,关上门,出谋划策。 终于,集思广益,兼收并蓄之下,她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馊主意:一哭,二闹,三上吊! 赵盼之道:“招数虽老,但是管用。” 赵顾之拿绳子量着她的身围,要给她做新袄子,“我看大哥哥也不怎么样,娉儿袄子短了他都没送新袄子来,送一把破剑,谁稀罕。” 卜娉儿绯着脸,嗫嚅道:“稀罕的。” 赵顾之将她推了出去,“上吊去吧。” 树梢上薄雪稍化的时候,卜娉儿拎了一捆麻绳,在赵周清去书房的路上等着。 看到赵盼之与赵顾之拼命打手势,“来了来了。” 卜娉儿将麻绳往树枝上一挂,打了个结。 而后悲壮地念了句诗:“空山新雨后,自挂东南枝。” 将脖子套了进去,脚一蹬,悬在那儿了。 赵盼之与赵顾之喊着就冲出来,边跑边喊:“爹,娘,娉儿不活了!” 赵周清手一背,“别管她,让她吊死。小样儿吧,还学会威胁你老子了。” 谁说的此招虽老却有用? 也不能真的吊死自己,卜娉儿踩着树杈拿掉脖子上的麻绳,从树上跃下来。 扑通一声跪下。 “谁出的主意?”赵周清看了一眼赵盼之与赵顾之两姐妹。 二人也麻利跪下。 恰逢赵明钦从外头回来,一瞅院里,闹哪出? “爹……” 尾音还没落下去,一只鞋自空中飞来,“啪”地一声又在他脸上印了一个清晰的鞋印。 当日下午,赵周清夫妇提着珍藏的两包红糖,去了好友邵员外家。 民籍造册是不需问得很清楚的,他们夫妇想着让娉儿入邵家,认作邵家女儿,再由赵明钦娶回自家,如此顺理成章,也不会乱了伦常。 那年是宣元十六年,再有一天便是除夕了。 年关刚过,赵周清脸色肃穆回到家,给她装上衣裳盘缠,连夜将她送往苍南郡一偏远县上,将她托付给一家农户。 那年苍南民难,许多官员革职斩首。 赵周清被押往庸都受审。 她从农户跑出来,一路跑回家,赵府大门已被贴了封条。白纸黑墨,煞是扎眼。偌大的府中空无一人,只剩被抄家留下的凌乱痕迹。 她从路边冻死的人身上扒下一身衣服,那人似乎是个脚夫。 她往庸都去。 没有路引,她扒在商队的马车下躲避路卡。 行了小半月才至,庸都为防难民生事,紧闭城门。城外贴了安抚难民的告示:苍南郡守姚甫成、长史赵周清等一众官员斩首。 她看了告示上书写的行刑时日,正是今日。 可她穿着脏污,一副难民模样,又没有路引,无论如何进不了城。她看着庸都城门上那恢宏的牌匾,双手绞在一起,在原地不停地踱步。 一筹莫展时,一个锦衣公子走到她面前,扇子勾起她的下巴瞧了瞧。手一挥,他身后走出两个家丁模样的人,将她往一辆马车上架。 她挣扎。锦衣公子道:“跟着我,你能进城,进了城便有活路。” 进城? “我要去斩首的地方。”她指着那张告示。 邱世延当她是难民,要看着那些人斩首泄愤,笑了笑,道:“成,上了车,去哪里都成。” 马车停在一座府院门前,她听到邱世延吩咐人带她去洗澡,她心生戒备,察觉他不怀好意,准备逃跑。 邱世延道:“庸都不许难民进城,你这身打扮,不拾掇干净些,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官兵抓了关牢里的。你不是还要去看狗官斩首吗?” 卜娉儿咬了咬牙,跟他进了府。把屋里准备伺候的人请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泡进水里涮干净。 邱世延给她备的衣服是一身男装。 这人把她当成了男子。 她换好衣装,被人带到一个房间,锁上了门。 看了看天色,快要午时了。行刑的时间马上就到。 她拼命拍打门窗,无人理会她。 暮色完全降下时,邱世延才回来,房门开了一个缝隙,邱世延进来,便又关上了。 她祈求邱世延带她去刑场。 邱世延步步紧逼,将她压在床榻上,衣帛撕裂的声音就在耳边。 她盯着一个烛台。 那烛台的一端尖利无比,似是一件上好的兵器。 不知是怎么将烛台握在手中的,那端尖刺插进邱世延咽喉时溅出的温热血液让她恢复了神志。 “你不该……欺负一个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人。” 桌上有一把匕首,外鞘崭新,蒙了一层尘。看样子匕首的主人已经遗忘了它的存在。 匕首出鞘,绕邱世延脖颈旋了一圈,脑袋与身体便分了家。 一面窗从另一侧打开,从缝隙里探进来一双眼睛,是女子的眼睛。窗缝开得更大,眼睛的主人看到地上两截的邱世延,惊了一下,似乎也没太惊讶。 “走啊,快走。” 卜娉儿仍紧紧握着匕首。 那女子从窗子塞了一些衣物进来,正是她来时那身,“快换上,一会儿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 她如同行尸走肉,任由那女子拉着她躲避巡逻的下人,将她带到一个屋子。应该是府中给下人准备大锅饭的后厨,有锅灶,连着一个能藏下人的烟囱。 女子指着一处,道,“从烟囱里能爬出去。” 卜娉儿噙着泪,道:“多谢。你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眼下问人姓名并不妥当,像是有机会要把人供出来,出卖她。 那女子也意识到了,并未回答。 卜娉儿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便转身钻入烟囱。 庸都上元节孔明灯飞满夜空,华灯辉煌。 这一切与她格格不入,她最终没能给赵周清收尸。她不知道路,也不敢问。 更难的是,她如今身无分文。 她在灯会的摊子上偷了一把扮假面的胡子,粘嘴巴一周,在上庸城一个小码头做起了脚夫。 毕竟是女子之身,身量苗条,扮男儿就显得更矮小,她总是接不到活,要搬货的商人都不愿用她。 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过。饿到没有力气,货船靠岸她也不去抢活了,在一旁坐着发愣。 直到她遇到陈良玉。 一袭锦衣,手持宝剑,多么意气飞扬。 可凭什么? 凭什么苍南民难的始作俑者——陈家的人,竟还能人模人样地活,她的家却要因陈氏一族遭受灭顶之灾。 她心中萌生了杀念。 杀了她!她才是最该死的人。 忽然脚下掉落几块铜板,是一个商人赏的。她狼狈地去捡掉在土里的铜钱。 屈辱感与求生欲同一个灵魂里争抢高地,她仿佛听到尊严破碎的声音。在仇人面前,自尊碎成一地瓦砾。 一枚精致的钱袋荡在她眼前。是陈良玉递来的。 这些钱足够她回到苍南,或许还能走更远,如果运气够好,她或许能够找到娘、大姐姐、二姐姐,还有赵明钦。 生怕陈良玉反悔一般,她抢过钱袋,像一阵疾风,眨眼间便跑过街头巷尾。 跋涉千里万里后,她得知娘已死在狱中,赵明钦被流放去了南部马仓,依然没有赵盼之与赵顾之二位姐姐的消息。 最终她在梁溪城落了脚。 梁溪城的山神庙前,能遥望到南边的马仓。 她知道赵明钦就在那里。 山神庙里是一群乞丐的窝点。他们自发做着清扫山神庙的事,在无人祭拜时为山神娘娘常奉香火,梁溪城民认为山神娘娘包容她的信徒,也都默许了乞丐在此安置。 卜娉儿往酒楼里背柴,赚些铜板,每日交给乞丐头目十文钱,换了山神庙里一个睡觉的角落。 那些乞丐不是好人,做的是采生折割的买卖。 小叫花子们讨了钱,他们便拿去酗酒、赌博、逛窑子。 她自顾不暇,冷眼旁观小叫花子们没讨到足够多的钱被殴打,也不曾出手制止。 只是活着,她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没有热忱、侠义的心肠去管世间的糟污事。 就这么苟活着,慢慢就习惯了,她这么想。 可祸不单行,上天似乎连苟活的机会都不愿给她。她背柴时被枯树枝划破了衣服,露出里面裹胸的布。 那群叫花子看她的眼神变得垂涎、兴奋。 一群饿狼,眼中冒着绿光,朝她步步逼近。 她掰断一枝枯木,以木为刃,再次开了杀戒——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9章 指尖的泥浆掩盖年轮般的指纹, 那双手早已变得粗拙,不像女儿家的手。 不染豆蔻,指甲也无光泽。 与眼睛一样,似干涸的枯井。在那样的深井中, 叫人探寻不到一丝对“生”的渴望。 除却寂灭, 她心中还有解脱。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从她手刃邱世延以后,心灵仿佛上了一把重枷。她杀了庸都的高官之子, 不知何时会有人来向她讨代价。 爹娘枉死, 她无处鸣冤;姐姐们杳无音信;赵明钦被放逐在荒芜边界的尽头, 布满尖锐倒刺的铁丝网盘成巨大的屏障, 将一切企图穿越它的想念隔绝在外。 里头的人, 不遇大赦, 非死不得出。 她与活下来的亲人似乎再也等不到再见那日。 落入官兵之手的那刻, 仿佛压在她身上数年时光的千斤重担重重卸下,卜娉儿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与释然。 如若死亡能消匿污秽, 洗涤人心,那么她愿意将漂泊的生命交出去, 换回心底一片清明。 死都死了,那便死得更坦荡些。 索性将庸都那桩看起来八竿子搂不到她身上的命案也一并交代了出去。 邱仁善也在崇安, 她明白自己不会死得很好看。那正是她所求。 刑鞭一下一下落在身上的时候,皮开肉绽,她竟觉得很安心,甚至有些高兴。 终于还有那么一些事情——疼痛,告知她, 她没有在经年的磋磨中丢失对痛苦的感受。 外界的声音在耳中变得越来越小。 牢房的铁门被挤开,发出尖锐而痛苦的摩擦,传入她耳道中仿佛只是风吹动林叶的“沙沙”声。 “娉儿。” 似乎是赵明钦。 赵明钦站在过去的岁月里, 还站在家中庭院里那棵石榴树下,将最大、最红的果子从枝上拧下来,兜一袍子,招招手,“娉儿,快来。” 又朝赵盼之与赵顾之房里喊,“大妹,二妹,你们也来。” 赵明钦抽出佩剑,在石榴萼端轻轻划出四边方正的缺口,手握着稍稍使劲,显眼的青筋更凸起些,将红润的果子掰成几瓣。 几人剥开分吃了,将剩下的石榴果放进木桶,吊在井水里冰着。 赵明钦的音色就如同浸过冷水的鲜果子,甘洌,清凉。 卜娉儿手撑在潮湿的墙壁上,无力地下滑,将方才描绘出的轮廓抹平了一部分。 “娉儿。” 那样熟悉的声音,仿佛穿过岁月的重叠,隔着天渊与弱水,传到耳畔。 她就快要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双大手将她揽进一个结实的胸膛,紧接着,她双脚便悬空,人被抱起。 牢房的门低矮,赵明钦俯身出去的时候将她抱得低了些,听到了微弱的呢喃。 “……帕子。” “帕子?”赵明钦道:“娉儿,你要什么帕子?” “还给……我……” 帕子?陈良玉微微吃惊,命都要没了还惦记着什么帕子。难不成是她盖了印的那方手帕? 牢头一听,浑身一激灵,“帕子,有有有,这死囚……” 脱口而出‘死囚’二字,才惊觉来的这两位是他惹不起的大人物,尤其那等在牢房外的女子,气度不凡,连太守杜大人都得走在后面陪同。既亲自来地牢这样的恶浊地找那个死囚,想必那死囚应该是什么打紧的人物,于是换了一个有礼的说辞,咬字道:“这位姑娘。这位姑娘来时身上确实有一块锦帕和几块铜板,可那锦帕的料子是上等货,不是拾薪背柴之人买得起的,便以为是她偷来的。她不认,也说不清来历,便缴了丢在库房。” 可后来他看这帕子值钱,又无主,便趁无人注意揣自己兜里了。 陈良玉皱了皱眉。 那方手帕上有她的大名与军印,就算她的名讳不响,难道竟无一人认出那盖印是军中印记? 赵明钦抱着人往出处走。 杜佩荪道:“去找来。” 狱卒应着,飞快跑去找。 牢头将人拦下,“东西是我存放的,我去找,我去找。” 装模作样跑了一圈,去库房翻了翻,将帕子从自己身上翻出来,双手奉上。 帕子拿到手陈良玉才明白为何无人拿着这方锦帕来找她,她血书那几个字早已斑驳不全了,盖上的印颜色在锦帕上本就极淡,被汗水浸湿过,完全看不出那处原来是什么。 车舆驶回边驿。 墙根儿蹲的人不见了,江伯瑾不知去处。 驿丞抻着手臂,将赵明钦送到一间宽敞的驿房,差人去请了大夫。 驿庭中站着两个人,一个憨直魁梧,另一位黑袍加身,宽大的兜帽遮面。 憨直魁梧那人见到陈良玉似是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激动地奔过来,嘴里喊着,“统领。” 竟是高观。 高观擢左金吾卫大将军为正三品,与陈良玉品级相当,从前这样称呼习惯了,也没想着改。 “高大人。”陈良玉道:“你不在禁中护卫陛下安危,怎来了崇安?” 高观看了眼另外一人。 黑袍已转过身来,手中握着铁錽信筒。 “严伯。” 黑袍正是严百丈。 高观道:“卑职被撤了职,贬为磐城守军。是严军师顾惜卑职前程,叫卑职往南边来投奔慎王殿下。庸都已非昨日之庸都,张相受到弹劾,府上抄出许多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以贪腐罪革职斩首。荀相也禁在府中,有人把守着。” “严伯,我爹娘呢?” 陈良玉握着阑仓的手指紧了紧,泛白的指关节出卖了她的紧张。 她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紧绷着,预备着崩断或是放箭矢离弦,去向人讨命。 严百丈避了避她的目光,好一会儿,才将一纸书信从怀中拈出来,递到陈良玉手中。而后艰难地道:“侯爷与夫人,已身故了,宫里敕令秘不发丧。” “宫里”是谁再明白不过。宣元帝与陈远清情谊深厚,必不会叫陈远清无葬身之地,那便只能是祺王假借宣元帝的名号下达敕令。祺王忌惮北境守军与陈良玉手中的兵马,如若南北同时起兵讨逆勤王,首尾夹攻,那么形势将对他极为不利。 陈良玉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 上面是贺云周的字迹,多数是已知天命,对子女百般抚慰的告别之语,唯最后一句笔力更加苍劲:吾儿谨记,不可向乱臣贼子称臣。 “如今庸都多数文官武将的家眷都受祺王的控制。各地世家本就对农桑署颇有微词,祺王废农桑署后,世家也都有意拥戴祺王,世家子弟在朝中身居要位者不少,禁军统领林忠就是其一。这段时日,祺王压制着百官,挟持陛下,将皇宫禁卫与庸都守备军的将领几乎换了一遍。” “我爹娘怎么死的?” “祺王将陛下软禁在宫中,意图挟天子以令百官。那日宫中一小内侍送来密旨,侯爷正要奉诏调兵救驾,竟调不动庸都守备军与十二卫府兵,林忠带禁军与守备军围府,给侯府冠以谋逆之名,围困。” 围困是攻城时的一种策略,阻断城中一切后援,耗尽其粮草辎重,只待城中弹尽粮绝,弃甲投戈。 侯府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侯爷与夫人率府中亲兵突围,将太子的死讯与祺王谋大逆的消息递了出去。” 谢渝的死讯终是捂不住了。 祺王命林忠动手杀掉谢渝时算漏了一环。原本太子身亡,他牵制百官、调任武将,找个恰当的时机对外宣称太子染了急症,突然暴毙,再逼宣元帝退位,便顺理成章。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传国玉玺被谢文珺带出了庸都。没有玺印,即便宣元帝拟了退位诏书禅位于他,也名不正言不顺。 故此,他才迟迟未上位称帝。 信纸上“啪嗒”多了几处不圆润的水渍,将纸上墨迹晕染。 “大哥大嫂知道了吗?” “知道,飞虻的信函早送去了北境与逐东。北境拨调去逐东部分兵马抗击东胤,北雍纠集大批人马驻军边境,你大哥备受掣肘。” 江伯瑾创飞虻之初,是有意将它锻造成为一呼百应的军情网,以便主上发号施令后,各地将领能即刻云集响应。 想法过于宏大,可如此庞杂的军情组织,耗资颇多,派上用途的时候却不多,被丰德王取缔。后来,飞虻便只作隐匿于民间市井收集、传达消息之用。 江伯瑾为丰德王献计屠城以断敌军后路,此举引天下共怒,丰德王迫于舆情处置了江伯瑾,飞虻便由严百丈收拢了去,只用作宣平侯府至亲亲眷在事态紧急时互相联络。 严百丈在她肩上拍了几拍,“祺王有心篡位,如今要尽快与慎王殿下碰头,商议对策。有一事也需防范着,庸都那边有心追杀江宁殿下。” 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先紧着清理同样有皇储身份的慎王,防着慎王起兵与之夺位,反而对一个公主颇为在意。 “此不共戴天之仇我记下了!” 陈良玉望着庸都的方向,目光的流转,带着能碾碎一切的杀意。 这血海深仇,等着她来讨还! 谢文珺从古色廊檐下走来,众人问安。 陈良玉眼睫沾上的泪渍还未干透,眼底的红血丝如条条赤练,蔓延至整个眼眶,裹着无尽的杀伐之气。 见她走来,隐去眸底一些东西,拱手一礼。 她一定是听到了。听到了那句“追杀”。 陈良玉道:“殿下,有我。” 春雷乍响,似是进军的鼓声。 三月五日,惊蛰。 谢文珺广发帝诏,再宣太子谢渝死讯,以祺王谢渲弑兄、囚君、篡权三罪布告天下——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0章 途过苍南, 遂至临夏。 百里不平路,一路刀光血影。 帝诏一发,便是撕破了最后一层粉饰太平的绫布。 风云将变,山雨欲来。 陈良玉的人马在临夏与苍南边界甩开伏兵。 进入临夏地界, 便迎来一队身着兵甲的轻骑, 引路前往临夏守备军大营。 厚重的营地木门与高高围起的栅栏赫然而立,一干人等拥簇着一对年轻夫妇在营前瞻望, 似等候多时了。 谢渊身着锦绣蟒袍, 屹然而立, 已具备坐守一方的藩王当有的威仪, 身旁是身怀六甲的慎王妃荀淑衡。 陈良玉在最前方勒马, 马蹄惊起扬尘。 后面的车舆、人马也紧跟着顿足止步。 车舆驶停, 随即有人在车辕旁侧垫了矮凳。黛青先掀开车帘从车上下来, 转身去扶谢文珺。 谢文珺抓着车壁上的扶手,脸色煞白。 她路上吐过。 明枪暗箭的交锋一路, 免不了要从犄角旮旯的十八弯山路绕行,大小不一的碎石块儿给足了她苦头吃, 车轮还时不时陷入车辙痕深处,又猛地弹起, 东倒西歪。 她经不起这样的颠簸动荡,吐了好几次,进食不多,也吐不出什么东西。 车驾猛地一停,竟令她头晕目眩。 陈良玉下马一拱手, 与在大营前等候的谢渊与荀淑衡致过礼,径直走向谢文珺的车舆,“公主, 你还好吗?” 谢渊向前迎了过来,一众人跟随着也上前来迎。 “无碍。” 意料之中。 哪怕她难受到背脊塌下去,薄唇毫无血色,对外也只是一声“无碍”。 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她出庸都时头上的钗环在路途中遗失了大半,余下的叫鸢容、黛青收了起来,长发披着,中间用一根丝带简单束发。 她今时今日方才明白去宣平侯府习骑射之术时,陈良玉为何会说她满头的金钗钿合是累赘物什儿。那时她还当是自己讨陈良玉嫌,是以连带着自己精心挑选戴去见她的花钿金钗都看不顺眼。是有够累赘的。 谢文珺一只脚踏出车舆,眼前突然一黑,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忙抓了车身稳住身体。 鸢容也敏捷地搭上手,扶稳了她,才没叫她直愣愣摔下去。 陈良玉眉目一紧。 她眼明手快地挪了一步,站在了谢文珺身前,递出手掌。 谢文珺缓了缓,视线重新出现光明时,视野中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她握住从车舆下方伸来的手掌,以为是黛青,手心刚接触就觉得不对。 触感不对。 黛青的手是养护得很好的,而这只手掌心有茧。 她对于那陈旧、厚重的触感不算陌生,一触碰,便知是谁。 一道力瞬间将她反握,遒劲有力。 陈良玉身体往前一倾,另一只手环至谢文珺腰后,轻轻一揽,在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目光下,把她从车舆上抱了下来。 人很轻,手臂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压迫。 “人都快没了。” 陈良玉说完这句话,细微却很清晰地叹了一声。说这句话时,她似乎十分自责。 荀淑衡见此,脸上不经意闪过一丝微妙的讶异。 以她在庸都时认识的那个陈良玉的做派,搭把手扶一下不稀罕,这一抱,那糅在动作里的小心翼翼与呵护,叫她怀疑是不是生出了错觉。 陈良玉是克己、守界的人。 立身有界,行不苟合。 虽待人有礼,可谨守分寸,似乎没有谁能真正与她亲密无间。 正因太过清楚她的为人,谢文珺也没料到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几次三番忍不住接近,允许她携手同行似乎已经是陈良玉能接受的最大限度的事情了,再想越雷池半步,只怕她就会当场翻脸,冷着面,请人自重。 大庭广众之下与人这般亲密的搂抱,这样逾界逾矩,不是她的作风。 陈良玉似乎全然未察觉外界的异样。 她人又贴过来,提着力,用自己的身体给谢文珺做支撑,目光贯注于脚下的路。 临夏大营扎在两面临山处,不远处有溪流水源,山上碎石滚落在溪流中,在流水经年的打磨下磨平棱角,堆积在溪底与岸上,偶然被营中兵士捡走几块把玩,又被随意丢弃到人走过的每个地方。 陈良玉脚尖驱开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块,道:“当心。” 谢文珺不声不吭地掩饰着身体的虚弱。这里是临夏大营,谢渊身后的一干人等多是有名有姓的将领,谢文珺是携旨而来的,无论如何不能失了皇家威仪。 她想将手从陈良玉手掌中抽出去,只是一时疲累,还没到腿软得站不住那地步。方一动,却被猛缩的五指抓得更紧。 她看过去。 陈良玉面色如常,将紧握的手垂下,隐在袖中。 陈良玉的衣装是翻领窄袖的,袖口用绑带穿过皮革系一圈固定,任她挥枪舞剑都不乱,却也藏不下任何东西。 只得借谢文珺的广袖遮掩。 陈良玉:“见过慎王殿下,见过王妃。” 谢文珺:“三哥,王嫂。” “不必多礼。”谢渊先是看了看陈良玉,目光又落在谢文珺脸上,道:“江宁,受苦了。” 营门与中军大帐之间是一片开阔的校场,校场四面,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巡逻的士兵穿梭于营帐之间。 士兵操练,甲胄碰击的“锵锵”声震耳欲聋。 温度在众目昭彰下藏匿、交换,她们就这样握着彼此,连步伐都是一样的。 手心一隅之地,撑起了另一个心安之处。 那样坚定的支撑,仿佛可以抵御世间所有风雨。 荀淑衡身子重了,扶着腰,走得不快,宪玉在一旁搀扶。 隆起的肚子阻了视线。 她看不到脚下,步伐偶有不稳。 陈良玉搭了把手,道:“军营杀伐之气太重,这山间水畔风又大,入夜寒凉,湿气也重,王妃有孕在身,不宜来此。” 荀淑衡拢了拢风吹乱的鬓发,道:“殿下也这般说,是我缠闹,想提早见故友,才允我来。” 虽是故友寒暄,气氛却不轻松。 “良玉,侯府不同于荀府尽是文人,你定然有能联络家里的法子,近日……可有庸都的消息?” 忽闻庸都二字,陈良玉手心微微出汗。 下一瞬,她感觉到广袖之下那只手被反握、被攥紧。 在那一方只有袖口大小、只有她们二人能感受到的隐秘之地,谢文珺也在试图反哺她以支撑的力量。 庸都已经变天了,荀府昼夜有人监禁、把守。荀淑衡如今的身份是慎王妃,若谢渊起兵,祺王会如何处置荀家?是杀之以绝后患,还是加以威胁利用都未可知。 陈良玉嗓音半哑,道:“荀府暂且无事,王妃且安心。” 中军帐下前插着牙旗,以狮虎作纹路。 谢渊将一道圣旨摊开在案几上。 明黄底色,朱砂墨书写下的字迹格外醒目。龙腾云海的花纹是出自宫中无疑,可该盖朱红大印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一道没盖玉玺印章的圣旨。 言风道:“半月前,民间就开始有传言说皇上要禅位于慎王殿下。圣旨是前几日才到的,命殿下接旨后即刻回宫,不得带兵。” 只身回宫。 那只怕有去无回了。 禅位传言出自何处?半月前谢渝身死的消息还瞒着。太子尚在,谁会谣传皇位欲传给慎王?庸都封禁戒严,连她都是见到谢文珺才知道太子遇刺。除了谢文珺与荣隽,还有谁知道太子的死讯? 飞虻能将消息传出来。 飞虻的消息不往外递,但若是造它的人想通过飞虻探听些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陈良玉有点懊悔,应该将江伯瑾扣下的,或是直接杀了。他想趁乱世兴风作浪,偏还怀着一脑门子引风煽火的本领,放他走反而会埋下祸患。 谢文珺道:“庸都自然要回,却不是单枪匹马地回去。三哥有何打算?” 谢渊道:“从长计议。” 谢文珺背脊挺得执拗,竭力绷直,却还是叫荀淑衡一眼瞧出不妥。 荀淑衡极快地扫过所有人的脸,都是一样的神色凝重,一样的不可言宣。 她应当避嫌。 谢渊没说让她回府。她低头看了一眼,白如葱根的手抚摸肚子,对谢渊道:“妾在这营中心慌,身体不适,不如妾与公主先行回府中,等殿下与良玉扎好新营回府再谈家事。” “也好。”谢渊闻言点头道:“言风,备车舆送王妃与公主先回府上。” 车马驶离卷起扬尘,将人与滚尘一同甩在后面。 陈良玉蜷了蜷拳,空空如也。 掌心空了,心里也莫名空了一块。仿佛有了某种羁绊,牵了许久的手,她竟不太想放开。 陈良玉与谢渊登上一处瞭望台。 极目远眺,一片好山好水好风光。 两个哨兵正绕着瞭望台来回走动盯梢,谢渊一抬手,哨兵行过礼,便从木梯上攀了下去。 陈良玉带了有将近三万人马,临夏大营军帐不足以大军落脚,底下军士们忙碌着加紧扩充。大营地方不充足,一部分军士的帐子便搭在了外头。 陈良玉道:“来临夏前,末将也收到口谕,命末将即刻回庸都,不得有误。” 她与谢渊几乎是前后脚收到回庸都的谕令。 谢渊道:“你是何打算?” “末将既带大军来此,而非受诏回庸都,殿下当知末将的用意。” “你的意思是,举兵勤王?” 陈良玉笑了笑,道:“臣曾问过殿下,愿不愿成为一位贤明豁达的君主?” 谢渊四下环顾一圈,确定这里没有粑耳朵,道:“你胆子太大了,太子虽死,陛下仍在,祺王正愁没名头给本王与你扣谋逆的帽子,此时拥兵自立,岂不正中祺王下怀,授人以柄。” “不对,不是拥兵自立,”陈良玉道:“是继位正统!” “请殿下即刻下令,临夏与毗邻的苍南郡及其周边地带的军府即日起不再轮番宿卫,保存兵力。如今临夏大营与我手下的人马,加上崇安郡与东百越八城的守军,也不过十几万人,要攻上庸都,兵力仍是不足。” 谢渊:“那依你所见?” “募兵,招募新军。”陈良玉道:“府兵制下士气衰弱,如今失地之人众多,若起战乱,必多逃兵。” 府兵制下,一人参军可免全家赋税,农忙务农,农闲练武,有战出征。 “寓兵于农,太平时固然是利大于弊,可战时却难以为继。若有战,正逢农忙,兵士们是耕田还是出征?若出征,农田荒废,没有粮食,朝廷赋税便收不足,税粮收不上来,户部便拨不出打仗的军费粮草。长此以往,兵厌马乏,国库亏空。” “如今各地世家、官宦家族贪心不足,争相蚕食平民土地,农民失地,参军又没有军饷,如何保证将士们与其家中的生计?” 太子与右相张殿成置农桑署,以铁腕手段强行抑制兼并,著有成效。可强压之下必生反骨,祺王在其藩地废农桑署的政令一出,撕开了口子,也变相催动了世家官宦对太子的反叛之心。 是以太子死后,张殿成很快也落狱斩首。 农桑署名存实亡。 眼下朝廷乱成一锅粥,亦无人能在这个时候重整农桑署,压制各地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即便有为民谋事的正直之臣,看到皇太子与权倾天下的右相都落得这般下场,谁还敢充当出头鸟? “是以,凡参军入伍者,由朝廷发放军饷,可解此局。” 言之在理! 谢渊默不作声地听她说完,头头道道理清,忽而想起来什么。 “本王……好像没答应要造反吧?” “若不起兵,慎王殿下是打算奉旨回宫?” 陈良玉将阑仓剑举在谢渊面前,“太子已死,殿下就是祺王最大的眼中钉,注定要鱼死网破。此剑是皇上钦赐,开国之剑,当可庇佑殿下顺利登基。” 风自山谷而起,呼啸过苍茫天地间肆意地拨弄人的衣袂,翻飞的袍角与营门上的牙旗都卷入这漫天风沙。 “为什么选本王?” 谢渊眯起双眸,如一尊睥睨天下的神祇,向下望着。瞭望台高十丈有余,目之所及皆变得渺小,忙碌搭营帐的兵如太仓一粟,沧海一鳞。 “很多年了,本王从未问过你,为何这么执着地想让本王登上皇位?” 陈良玉道:“不瞒殿下,末将最初的打算,是想心中夙愿或只有殿下能助末将达成。如果连殿下都不愿玉成其事,旁的人就更没指望了。” “本王能做什么?” “末将别无所求,唯求殿下登基之后,国子监的集贤门从此为女子敞开。”—— 作者有话说:断更自罚三杯,老规矩,留评领愧疚红包! 府兵制:府是军事概念的单位,划一个区域,这个区域就叫xx府,每个府都有一定的兵力储备。府兵是兵农合一的,不发军饷,衣食自负(付费上班),有战打仗,无战种田,一人参军可免全家赋税。因为土地兼并大家都没地可种了,也就没人再愿意去参军打仗,所以府兵制逐渐行不通。 募兵制:发军饷,士兵专门打仗,战斗力较强。 制度变换都有一定的过程,这个时期是府兵制和募兵制并存的,后期募兵制逐渐取代府兵制。 轮番宿卫:也叫番上宿卫,就是给各府排班,府兵轮流去宿卫京城。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50-60 第51章 严百丈从崇安到临夏多费了三五日。 当日商定陈良玉先与谢文珺先带大军前往临夏与慎王会合, 他则点了百人兵士,沿东南这一带各关隘要道口巡了一圈。 高观在大营门口迎他,紧走几步,扶着严百丈下了马。 严百丈下马先呸了几声。 “遍地柳树, 漫天游丝飞絮, 一路上都快吃饱了。”说着话,将飘入口中的柳絮吐干净。 柳絮漫天飞舞, 溪边的柳堤上更是一片纷纷扬扬, 落入水中便聚成一片又一片的白色。 高观走在前头, 穿过校场, 带严百丈走入大帐, “这带柳树最多, 眼下时节, 正是柳絮最多的时候,再过一两月便不会再吃絮了。” “不用一两月, 就该挪地方了。” 中军大帐的一面墙上挂了整面墙的舆图,陈良玉用朱笔标了些圈圈框框, 正与一众将领逐个分析地势、水流、风向。 听见他们说话,谢渊几乎是小跑着出去。未等严百丈拜见, 谢渊先打了个揖。 “严军师,小王见过。” 严百丈急忙回礼,“慎王殿下折煞臣了,见过慎王殿下。” 谢渊右手向前伸展,做了个“请”的手势, “严军师快请。” “严伯。” 陈良玉跟在谢渊身后,等两位客套完之后才说话,“回来了。” 严百丈支应她一声, 驻足在舆图前凝视了一会儿,提笔补上几处地方。再琢磨须臾,在陈良玉圈出的几处圆和框上又多画了一层笔墨,“这几个地方,兵力需重些。” 将各陈兵地点的紧要之处讲明白,严百丈面向谢渊,道:“慎王殿下,临夏的部署还需交由你来。” 谢渊道:“严军师放心。” “良玉,你跟我去他处布兵。” 最后一处要道在苍南东北角与临夏接壤的峡谷中,陈良玉布置完所有阵式,牵着马与严百丈一同停在河道旁,随从的兵卒取下水壶打来清凉的水。 陈良玉接过水壶饮了一口,喉咙蠕动,“咕咚”一声。 她站在原地四面八方都再看一看。 崇安、苍南与临夏衔接的关隘一封,便将东南一带画地为牢,阻了所有南下进兵之路,大有藩镇割据的架势。 她找了片树下的荫凉停下歇脚,走到不远处,砍下一小段柳木把玩。 玩着玩着,脑海里便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坐在水边石块上,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将树皮削掉。目光专注,一刀一刀切削,很快那小截木头便有了一支发簪的雏形。 觉得只有一根木杆过于简陋,翻转匕首用刀尖在簪尾雕出线条,细细磨琢。 严百丈问她道:“打定主意了?扶持慎王?” “严伯,除了慎王我别无选择。”陈良玉捡了几块石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揉搓,打磨簪上的毛刺,“我总不能,向杀我爹娘的人俯首称臣!” 严百丈的眼神有些心疼与不忍,他在自疚。 一直以来,他都将陈良玉视为与她父兄一样才干出众且持重的人,也许是她自小便严于律己,鲜少出格,渐渐地,他开始在不知不觉间以陈远清与陈麟君的水准去要求她。 她也确实成长成了与她父兄一般的模样。 一样的纵横无畏,同样的深中笃行。 陈良玉像个迷失孩子一样问她爹娘消息的时候,他才猛然记起,她年岁还不大。 原来她还这样年轻,她才这样年轻。 “接下来呢?”严百丈仰头望了望,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的?” “等吧!等着庸都说我拥兵自重,居心叵测,谋大逆!等他们来杀我和慎王殿下,还有公主。” 陈良玉抬起头,这会儿的日光还不刺眼,光线打在脸上很柔和。 “严伯,你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管。豁出老命也要管。” 转瞬想到什么,严百丈问道:“江宁公主可是带了什么密诏出来,什么内容可有告知于你?” “不知道。公主身上有玉玺。” 陈良玉将那木簪翻来覆去瞧了一圈,差强人意。 严百丈整个人松了松,片刻,道:“难怪,我说祺王怎么会先想着追杀一个公主。走吧,回临夏,跟慎王殿下复命。” 她撩起衣摆,将簪子擦了擦,收入衣襟放好。 掰着指头数日子,已经好几日不见谢文珺了。陈良玉禁不住想,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吃睡可还安稳? 心中突如其来的急躁不知从何而起。此时她只想即刻策马扬鞭,奔回临夏去见她,去她身边。 临夏慎王府坐落于城中最繁华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后院置一排错落有致的厢房。 谢文珺休养了几日,气力恢复了,便有意多进些膳食。黛青抱怨大夫开的补药苦味冲天,谢文珺二话不说将底儿也喝了个干净。 “快,公主,快吃块儿饴糖。”鸢容捧着碟子,对黛青的话表示认同,“这药也太苦了,奴婢闻着都觉得受不了。” 谢文珺捡了一个糖块,丢进口中含着。 荀淑衡蹙了蹙鼻尖,也道:“公主身子也恢复不少,不然问问大夫,能不能停了这药?” 谢文珺被苦药冲得皱着眉,道:“王嫂,多事之秋,听大夫的。尽快把身体养好,遇事别拖了后腿。” “真是难为你了。” 谢文珺从窗往外望了一眼,再望一眼。眼见夕阳西沉,明月东升,“今日不是该回了吗?” 陈良玉与严百丈一道去布防线时,让人捎信儿说最迟今日便回。 荀淑衡道:“用兵是大事,说是部署完兵阵今日可回,保不齐会因为什么耽搁了,晚一两日也是常有的。” 谢文珺在这件事上显得尤为固执:“她说最迟今日回,便一定是今日。” 荀淑衡没加以反驳,只叫下人撤了桌上的盏筷。 人来来回回有序地忙碌,谢文珺目光落在妇人头上的发饰上。 “王嫂,我看王府不少妇人都戴同样的木簪。” 她注意到那些木簪是因为那些簪子不能称之为簪子,只能说是木棍削细了插头上。她出宫时曾在小货郎的摊上见过不少木簪,有些刻画刻字,有些雕兰雕梅,瞧着新鲜,便买了些来玩。做工细腻的木簪也不过十文钱,王府中下人的月钱与赏银丰厚,不至于吝啬这点儿。 荀淑衡笑着与她解释道:“临夏与苍南这一带历来都有刻簪赠友的习俗,原本刻簪是为君子之交,后来逐渐变成了刻簪赠予心上人,也成了这带的民俗,寓意着‘长发绾君心,一挽长发定终身’。” “木簪的选材以小叶紫檀和黄花梨为最优,其次是黄杨木、桃木。临夏多种柳,柳木到处可见,所以为着取材方便,便多用柳木刻簪。可又不是人人都是能工巧匠,手艺差点,便刻得不像簪子,但好歹是份儿心意,不拘那些小节。” 柳木簪子,赠心上人。 “这倒是很有趣。”谢文珺道:“王嫂,三哥有亲手为你刻一支木簪吗?” 荀淑衡被问得愣了一愣,低头勉强一笑,道:“不曾。”旋即那一丝失落隐了去,一如既往地端庄持恒,还不忘为谢渊解释,“殿下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宪玉从旁提醒荀淑衡道:“王妃,时辰差不多了。” 荀淑衡也往外探看,似是要接什么人。 谢文珺道:“还有人要来?” “有人想见公主,前些日子便送来了拜帖。得知公主要来临夏,便早两日回了信,今日便该到了。” “谁?” “谷老太师的孙女,谷燮姑娘。” 人果然应时而到。 小厮走在前面引路,将苍南来的人带到花厅,上了茶水,“诸位稍等。” 便去通报。 荀淑衡缓慢挪步,打趣道:“翰弘书院还真是讲究,说戌时到,绝不辰时来。” 她脸上挂的一丝笑意在看清谷燮身后一人的面庞时僵在了脸上。 君子如竹,如松似鹤。 那是陈滦。 他定在那里,眼眸中似有风灯的光影跳跃。 瞳孔震颤。 谷燮见过礼,转头却见陈滦的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目光牢牢锁定在荀淑衡脸上,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慌失措。 “行谦?” 行谦是陈滦的字。 “见过江宁公主。” 陈滦嘴唇微微张开,声音堵在了喉咙里,“见过……慎王妃。” “二哥。” 陈良玉的声音自花厅外传来,暂解了满厅的困惑与惊惶。 她三两步跃进来,“派了人去苍南寻你,回禀说你已离开了,正担心呢。” 她发兵南洲前,宣元帝将陈滦外放到苍南郡做学正。 陈滦道:“姑娘来见江宁公主,得知你与公主在一起,便提早知会,捎我一道来了。” 陈良玉向谷燮道了一声辛苦,“谷燮姑娘,又见面了。” 谷燮道:“久仰陈将军大名,见却不曾见过,难道将军什么时候见过我,我却不知?” “东府寿宴,谷燮姑娘好风采。” 那日陈良玉坐女眷席,谷燮与人斗文得胜,得了老王妃题字之后便再未露面,虽一同出现在东府,却没有真正打过照面。 谷燮笑了笑,道:“卖弄了。” 见到谢文珺,陈良玉目光向后偏移了一点,看到她仍是用丝带束发,本能地伸手进衣襟掏东西。 忽然,她迟疑了一下。 谢文珺从前的发钗簪头都是上品,自己手上的柳木簪略显寒酸。 不管了。 厚着脸皮将打磨许久的小玩意儿拿出来,掌心摊开,一支不怎么精美的木簪躺在那里。 簪尾雕刻着鹰,头颅高昂,行欲展翅。 那只鹰,是陈良玉的鹰头甲肩头的鹰形。 雕工不细腻,应当不是出自匠人之手。谢文珺眼眸明亮了一下,猛地抬头,“你刻的?” 陈良玉点了点头。 “亲手刻的?” 她眉目染上浅笑,连日的阴晦似乎在这一刻有那么一瞬消解。 总是这样,心情会因陈良玉不经意间做的一件小事、说的一句话而牵动,从陈良玉掌心接过来的这支木簪,有十二分的可能,那人只是看她没东西用才弄来的。对于刻簪赠所爱这类寓意情爱的民俗,陈良玉很迟钝。 “委屈殿下,先凑合用。” 眼下不凑合也没办法。 “刻成了才知道这东西在临夏到处都有卖的,殿下喜欢,我明日再去买一堆回来。”—— 作者有话说:鉴于某读者说我配角快死完了,在这里郑重声明,严伯没死,严伯长命百岁!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2章 花厅站着的众人各揣心事, 荀淑衡与陈滦二人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陈良玉从外头赶回来离得尚远,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趁给谢文珺递簪子挪了两步,站定的地方很讲究, 刚好挡在二人中间, 把荀淑衡脸上的难堪遮掩下去,“王妃, 慎王殿下晚一日才回, 别等了。” 宪玉道:“小姐, 露重, 回屋吧。” 荀淑衡叫了王府的管家与管事嬷嬷来, 道:“等几位说完了话, 好生安置。” 待荀淑衡回了内院, 陈良玉与谢文珺对视一眼,轻点了一下头。陈远清与贺云周身死, 陈滦还不知情,这是家事, 她不想昭然于众,哪怕花厅只有谷燮一人是事外之人。 “二哥。” 陈良玉唤了一声, 陈滦行过退礼便跟她走出花厅去了别处。 花厅便只剩谷燮与谢文珺。 遣走一众下人,连荣隽与鸢容、黛青都退到花厅外候着。 花厅是独立于王府中的一座四面厅,几扇长窗,悬着竹帘。 谷燮道:“听祖父和兄长说庸都好像有变,臣女一直担忧殿下。当日去庸都, 一是为阿彧,二是为女学中兴想投靠殿下,随侍殿下左右, 殿下当日对臣女说时机未到,叫臣女先回苍南等上一等。殿下既来了这边,为何不一早知会?臣女虽才疏计拙,可殿下身边多个人总是好的。” 谢文珺坐在花厅主位,打了个手势赐谷燮坐,道:“局势不明,不想将你过早卷进来。” “局势已经很清明了,太子遇刺,祺王谋逆,发兵清君侧,剿除祺王一党,皇位迟早是慎王殿下的,可……”谷燮道:“私心来讲,臣女更希望这天下是殿下您做主。” 谢文珺知道谷燮在想什么,古来圣贤不推崇女学,是因为天下掌权之人不是女子。读书人以圣人之道立身,也不过是迎合君主,谋求飞黄腾达的手段,如果天下说了算的人是女人,推崇女学就会逐利求名的人为搭建新的青云之路,那时再看,女学兴盛这条路会不会人人趋之若鹜? 她道:“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势孤力薄便藏器于身,自保而能全胜。” 谷燮听了,道:“殿下说得对,君子藏器于身,相时而动,势单力薄时是该先收敛起锋芒,藏拙自保,再等待时机破敌。殿下读过兵书?” “读过。有一个人,她熟读兵书,本宫也跟着找来看看。” “是陈将军吗?” 谷燮觉出自己多问了,谢文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根本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她便顺势把话掩了过去,说起了别的。 “虽说潜龙勿用,可殿下也不宜过于藏拙。要大兴女学,必会卷入朝堂争斗,除了要笼络太子门下臣僚,也要借机培植自己的人。另外,朝中不乏清流之士、无党之人,也可试着收揽,不行的话,也不要得罪他们。天下是谁做主,兵权至关重要,文官固然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可门下也不能没有一兵一卒。殿下,陈良玉可用。” 谢文珺道:“她不是可以利用的人。” 谷燮道:“如果可以,她会是殿下手中最利的刃。” 谢文珺道:“你不了解她。” “臣女对陈将军知之不多,可殿下也未必就参透了陈将军。”谷燮道:“也许她甘之如饴呢?” 谢文珺默了默。 “陈良玉若不能为殿下所用,便得提防着点。臣女虽远在苍南,可也曾听闻那年定北退敌之战后,陈良玉在朝堂之上当众请皇上赐婚。” 她们说话的声音不大,接下来谷燮还是将声音又压低了一度,“在慎王府说这些不太妥当,可臣女还想给殿下提个醒,那年陈良玉请皇上赐婚的人,正是慎王。殿下那时候年岁小,应该不太记得这些事吧?” 花厅南面的一扇长窗开着,正对着一片竹林。 陈良玉与陈滦在一座竹下凉亭中坐着,看样子是在说一些私话,亭中只点了两盏灯,光线微弱却也不算昏暗,从谢文珺这里看过去,恰好能看到陈良玉的侧脸。 那张脸长得倒是十分优越,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能叫人多留恋两眼。 谢文珺眯了眯眼,朝陈良玉那边一瞥,道:“略有印象!” 谷燮道:“若他们二人余情未了,陈良玉未必会站在殿下这头。” “她不会。” 谢文珺语气过于肯定,谷燮接下来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变成一句疑问,“殿下为何这般肯定?” 无意间在宣平侯府的藏书阁翻到那张书院的舆图开始,谢文珺就明白她们是一路人,即便那时陈良玉不怎么待见她,她也很清楚,她们终将同路。 彼时,她也瞒着皇兄,偷藏着《女论》残缺的书稿。 谢文珺没有与谷燮过多解释,只道:“她是与你我同道之人,对于她,你不必有任何猜疑,你我商议的任何事,也不必瞒她。你刚才想说什么?” 谷燮道:“陈将军一改军中旧制,征募新兵,军费开支庞大,慎王殿下能否筹集得到这笔钱?一旦大军开拔,断了粮草就是死路一条。” 谢文珺递给她一沓纸,纸上一行一列写着的尽是东南一带的大小官员的老底儿,是邱仁善交上来的投名状。 “这百里富庶之地,捉点鱼虾军费也够了。邱仁善从白身做到吏部侍郎,他在吏部那么多年,凡有品级的官员都多少被他握着些把柄,被贬后手里无权还能查出这些账目,也是有点真本事的。这人不算无用,只是高处待久了,就容易忘了来时那么艰难的路。” 谷燮粗略一看,便重新收起来交还给谢文珺,“臣女还有一问,帝诏已发,即如讨逆檄文,这些日子已有不少忠直良将带兵赶来临夏,或飞书传信表态愿随慎王清君侧,为何不发兵?慎王和陈良玉在临夏周边设重兵,难不成是打算割据称雄?” “皇上尚在庸都,还有贤妃娘娘,荀府,一旦起兵牵扯太广。” 况且还有个极其不确定的因素。 “帝诏最先送去的地方是南境,陆平侯衡继南至今未有任何回应,起兵前要先把这个后顾之忧解决掉,他不来,本宫便去见他。有一件事要你去弄清楚,三哥继位的传言来自何处?查明白此事,才好知道这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究竟是何意图。” “臣女明白。”谷燮想了想,道:“好像是从苍南传出来的。” “不是庸都?”谢文珺问。 她也猜测过这消息并非传自庸都,祺王散布这样的谣传于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应该是他。” 陈良玉与陈滦也说起这桩流言,陈滦道:“我最早听闻太子遇刺比民间开始有此传闻都还要早,是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告诉我的。” 陈良玉道:“那人是不是手臂残缺?” “是,一个很奇怪的老者,双臂都只剩半截,自称是爹的同门师弟,非要让我拜他为师。我看他疯疯癫癫,人不大正常,给他钱也不要,便打发走了,他便说‘太子死了,你爹娘也死了’,我起初不信,可不久之后江宁公主便发帝诏布告太子死讯……” 他没敢再说下去,从得知太子的死讯开始他便一直心绪不宁,如今陈良玉就坐在对面,他十分迫切地想问个真相,又怕心底最糟糕的那个猜测真的应验。 “二哥,爹娘……不在了。” 谷燮已经离开,谢文珺独坐在花厅注视着那片竹林,亭下的灯灭了一盏,下人怕打搅亭下二人说话没敢贸然上去添灯。 她看着竹叶飒飒,看着浮光月影,也能轻易看出陈良玉脸上的神色愈发沉重、落寞。 花厅的门一开一阖,走进来一个人。谢文珺再往竹林亭下去看,那边已经空无一人了,陈良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凉亭离开走到花厅的。 “在想事?”陈良玉问。 谢文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没搭话。 外头有点起风,陈良玉先走到南面窗边,把长窗落下,走近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谢文珺猝不及防地站起,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把攀上陈良玉脖颈,抱紧她,把头埋在她肩上。 陈良玉怔了一下,片刻之后给她回应。 一股劲道圈揽了谢文珺纤细的腰背,陈良玉自幼习武,手臂是很有力量的,稍微用力一拥,谢文珺便抵上她的胸膛,那力度大得不留给她一丝喘息的空间。 花厅只有她们两个人,唯一开着的窗被她落下了,四面密封,无人打扰。四下安静,静得呼吸和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 发丝掠过鼻尖,陈良玉能闻到那发丝间独属于谢文珺的气味。如堕云雾。 鬼使神差地,她用指尖轻轻触碰了她的发梢。 谢文珺忽然仰脸在她唇齿轻轻触碰了一下。 两瓣薄唇点水般吻过她的嘴角,温度似乎灼伤了她。陈良玉冷不丁心头一紧,手臂也跟着往里收紧。 试探过后,谢文珺盯着她的眼眸注视片刻,目光流转停在唇上方才接触过的地方,而后,又一次压了上去。 好似想急切地占有什么,舌尖在她唇齿间肆意侵占。 陈良玉五指捏成拳,甚至抓皱了谢文珺后背的衣料。她脑子一阵发懵,在浑噩懵懂中,打开齿关温柔地迎合上去,越吻越深。 这些天她看在眼里,谢文珺强撑了许久,表面上一切如常,连太多的悲痛都没有表现出来,可再强大的意志力也有枯竭的时候,她就快要撑不住了。 像渴得濒死的人跋涉千里终于找到了水源,她迫切地要抓住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如果这种方式能带给她一点心安,沉溺一次也未尝不可。 放任谢文珺胡作非为了一会儿,陈良玉想分开纠缠在一起的唇舌,却平白无故惹了那人不高兴。谢文珺勾着她的后颈,咬下去,下唇传来一阵痛感。 感受到牙齿在唇瓣上咬合的力度,陈良玉蹙了蹙眉,在那股力缓缓松开时,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即将从她生命里滑走,心头萦绕上一股若有若无怅然若失的滋味。 她从来都是一个自控力很强的人,今日却什么也顾不得,只想遵从内心的本能。 既然放纵,那便放纵得更彻底一点。 在即将离开那湿热的温度时,陈良玉又揽她回来,将谢文珺抵在花厅的主案上,再次纠缠上去,勾弄,吮吸。理智似乎被潮水漫过,让她沉溺,窒息。 丢盔弃甲。 谢文珺手撑着案面,失氧一般,喘息越来越重。身体承受到极限,她本能地往后挣扎。 桌案往后移了一寸发出响动,荣隽的声音蓦然在门外响起,“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别进来!”谢文珺趁机大口喘了几口气,尽快调理平稳了气息,“本宫无事。”—— 作者有话说:[1]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出自《孙子兵法》,采取防守的策略是因为兵力不足,采取进攻策略是因为兵力有余。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3章 蓦然惊了一跳, 陈良玉放开怀里的人,手背在嘴角上胡乱抹了一把。 步步后退,像做错了什么事。 谢文珺背过身整理衣衫,再转回来时, 陈良玉在与她隔了几尺远的茶案上拎茶壶倒水, 险些拿不稳。 越沉默,越窘迫。 陈良玉想问谢文珺是否口渴, 瞥见她已扯平了衣物, 正襟危坐, 面前有茶水。她仍递了一杯新茶过去, 又迅速低下了头。 谢文珺也一样有意避着她的目光, 良久后, 她道:“回到庸都之后, 你有何打算?” 随便找了句话来说,缓解花厅中的狼狈。 陈良玉捏着茶杯的手一顿, “安葬好我爹娘。” “之后呢?” “之后,我想回北境, 回定北城。”陈良玉想起景荣,算算离开北境的日子, 竟已是八年前了,“竟然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把她留在那里,这么多年没回去看过她,她一定不怎么高兴。” 谢文珺问:“他是谁?” “她叫景荣。” 景荣…… 谢文珺记得她, “我知道她。” “你知道?” 谢文珺道:“宣元十六年的军功册上,有她的名字。” 定北之战后宣平侯报上来的战功册名单有许多已不在世的人,朝廷会按功授衔后, 再以赐封后的品阶发放相应的抚恤金给他们的家人。有那么寥寥几人,名字做了特殊标记,即代表他们已无家人在世。 景荣不是军士。 册子上有那么多的姓名,本不值得注意什么,定北死了那么多人,没有人会想去逐一查清军功册上每一个人的来历,一笔朱批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偏偏谢渝注意到了这个名字,“怎么还有个女人?” 陈麟君手下有两个心腹副将,一个叫景明,一个叫景和,谢文珺一直是知道的。这名字也姓景,她顺理成章地认为此人是陈麟君那两位副将的兄弟。那时她问过皇兄一句,谢渝道:“她是陈良玉的侍女,孤儿。巾帼女子,可惜了。” 禁中在民间与朝廷,甚至是各个官员的府中都放了一批人,称“检人”。在谢文珺看来,这群人是朝廷搅屎棍一般的存在,主要就是盯着朝中官员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以及把他们家里的妻妾、家仆、侍卫、女婢底细都摸清楚。这群人虽然没有品级,连散官也算不上,更不能透露身份,却无端地敬业卖命,自视甚高。 太子辅国后,宣元帝身边的孙公公将检人司交给了荣隽,是以谢渝对朝中官员家中有什么人了若指掌,宣平侯府这样镇守一方的家世,更是连一只苍蝇都得查清来历,启书封奏。 谢渝在批红时犹豫了一下。 并非因景荣不是军士却要领军功与朝廷抚恤,她立下军功是毋庸置疑的,可她是个女人。不曾参军,还是个女子,这样的事有充足的理由令天潢贵胄的太子在百忙之中停顿片刻。 也只是片刻。 “宣平侯糊涂了?在想什么?” 人死了便罢了,谢渝没为这件小事停顿太久,写下朱批,允准。 谢文珺初识景荣这个名字,却对陈良玉耳熟能详。一年里总会从旁人的表述中听到那么几次,说是旁人,其实就数宣元帝念叨最多,尤其爱与谢渝念叨,不吝夸赞。 后来她屡立军功,直到定北城那一战,她的名字成为后宫女官们挂在嘴边的言谈,诸多溢美之词倾泻一人身上。 究竟是怎样一个万千光华的人? “皇兄。” 谢渝刚好收起朱笔,得空应她一声,“嗯,何事?” “大军回朝那天,我想出宫去看看。” 陈良玉鼻腔涌上一股酸涩,她没想到世上还会有素未谋面的人记得景荣。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一时惹得陈良玉眼眶发热,这意义对她来说非同一般。 那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十几年形影不离。 魂去音容在,不曾入梦来。 她自然不希望景荣十八年的年华,最后只是一抔黄土和军功册上一点墨迹。名字被人记得,她便不再是定北万千战死沙场的人中籍籍无名的一具枯骨。 陈良玉也找椅子坐下,自顾与谢文珺说起从前的二三琐事,“我记事起,爹和大哥就老诓我喝酒,看我被辣得龇牙咧嘴,他们俩以此为乐,后来我不愿再喝他们俩递来的任何东西。” “营中将士揶揄我,叫我小将军,那时候每有宴席,总会被人说,上阵杀敌的人哪个不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不痛饮三坛酒,如何做将军?” “但其实军中很多人酒量都不行,大营里是严禁饮酒的,只有大胜又逢年节时,我爹会在府中设宴与将士们痛饮一番,一年也喝不到那么一回,哪里还有什么酒量?一坛酒不过半人就摸不着东西南北了,也好意思笑话我。” “景荣酒酿得好,她偏不服气旁人这么说我,就酿果子酒,她给我的酒和给其他人的不一样,我那坛喝许多都不醉人,最多就是脸会红一点。我后来喝倒了十多位将领,自那后,可能他们觉得无趣了,再没人逼我饮酒。景荣酿的果子酒是甜的。” 谢文珺静默地听着,待她说完,道:“若有机会,带我去见见她。见景荣。” 陈良玉应道:“好,一定。” “一定要回北境吗?” 陈良玉被她问得沉默。 但她仍笃定,自己会回北境。宣元十六年随爹娘回庸都的时候,她也是当自己是这座繁华喧闹的都城的过客。迟早要回去。 北境很荒凉,出了城门便是一望无际的荒野,碎石瓦砾,寸草不生,风一吹,天空都染黄。在那片最原始的土地面貌上,人与动物都或多或少保留着生命里原始的残忍、野蛮,驻扎在北境的军队,除了抗御外敌,经常还要分出兵力维和,几乎每天都有恶意伤人、杀人的事件。隆冬食物少的时候,荒原上的狼也会入城袭击人,猎食。 生命无时无刻在遭受威胁,暴力就成了生存的手段。 是以在踏入上庸城的时候,万千百姓夹道欢呼,陈良玉竟一时无从适应。北境的城池中若有人潮聚在一起喧嚷吵闹,只可能是民众暴乱。 喧嚣叫嚷的人群,怎会与平和二字兼容? 那时她很难找到一种言辞形容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后来张嘉陵死而复生,念叨自己来自千百年以后,从他不着调的妄语中,陈良玉才最终找到那个能够解释一切的词语。 文明。 她终于理解了严伯讲的儒道治国、八股取士的治世安民之术,也明白了这个世道为何尊崇读书人。 她要回到北境,去试着驱逐那片大地上的外敌与野蛮。 有生之年,守一方安定。 还有另一个缘由,她本以为,兴盛女学在庸都这样学风盛行、儒士成林的地界儿上更易施行,却全然忽视了这与当下的治世之道相悖。她逐渐发现,越是崇学尚读之都,越腐朽。 那些通过捧卷而读青云直上的既得利者,古板陈腐,还异常排外,他们不愿将其中的好处分让给别人,更何况是女人。如果土壤不适宜,种子播下去很难存活。 庸都有谢文珺在,又有沈嫣、谷燮从旁扶持,国子监一开,余下的事便可以慢慢地来。那么她就可以暂且放手,回到北境去,在那里开拓新的路途。 陈良玉一句话也没说,谢文珺却已知道了答案。 她问:“庸都,难道没有你放不下的人了吗?三哥呢?你也不在意了?” “慎王殿下?”她诧异的神色在脸上几经流转,才明白过来谢文珺说的是什么事。那年她携功邀恩,请宣元帝赐婚,如今再想起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了,久远到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陈良玉突然笑了一声,“年少不懂事,殿下还记得呢?” “记得。” 谢文珺声音很轻,轻得发颤,“笑什么?” “笑那时心无忌惮,行止放纵,无非是依仗着身后有父兄撑腰。若换作现在,断然再不敢那般鲁莽。” 地上人影拉长逼近,陈良玉在谢文珺面前蹲下,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庸都确有一人,我放心不下。” 铁錽信筒。 将它交到谢文珺手中,讲明铁錽信筒的关要与用途,陈良玉道:“只要我没死,有它就能找到我。” 永嘉城中,谢文珺躺在庆府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她真的快疯了。 “那你呢?没了信筒,如何与武安侯联络。” “有严伯在。” 谢文珺收了信筒,道:“庸都那边,很快还会有别的动作,在那之前,我要去会会衡继南。” “万事小心。”陈良玉想了想,“赵明钦这么短的时间不一定能说动南境那些守将,我会尽快赶过去。” 募兵的点位有几处设在闹市,卜娉儿骑马赶到时,已排起了蜿蜒长龙。只有一处看起来毫无秩序可言,围着大群人,在大声讨论着什么,依稀可以辨出里面“妇人”“参军”这样的字眼。 卜娉儿下了马,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赵周清鸿猷一生,到死都放不下的事情,竟在短短几年之后,被另一个人如此轻易地办到了。 “伤好了吗?” 陈良玉从身后走来,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襕衣,长相斯文的女子。 卜娉儿洗干净了脸,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轻甲,手持一把上好的佩剑,倒真有将门女儿的气魄。 没看走眼。 “皮外伤,养几日便无妨了。我给你带了个人来。” 陈良玉转头看见卜娉儿随侍的兵卒牵了个断臂老头。 江伯瑾气得几乎用鼻孔喷气。 瞪着陈良玉,一言不发。 卜娉儿道:“听说你在找一个断臂的人,我来时正遇上这人在农田里偷稻种吃,被人看到逃得飞快,觉得你找的人应该是他,就用渔网给他捉了。” 陈良玉一挥手,“杀了杀了。” 江伯瑾不屑一顾,“杀了我,飞虻也就没了。” “那先留着。” 这下惹急了江伯瑾,“如此轻率!” 陈良玉先将他晾在一边,指着那乱糟糟的一处募兵点,对卜娉儿道:“交给你了,戴罪立功。” 杜佩荪亲自再审卜娉儿一案,谅其事出有因,改斩首为充军。于是等卜娉儿能动弹了,杜佩荪便紧催着赵明钦放人,把人打包好送陈良玉这里来了。 卜娉儿好不容易挤进去,那摆着一张虫蛀的陈年老桌椅,竖了个木牌,上面用煤渣写着几个鸡挠狗刨的字:征募女兵。 摊子前热闹无比,七嘴八舌地议论沸腾,名册上却还是白纸一张,干干净净。无一人投军。 陈良玉那边刚一转身,便来了一位黑衣女子,面纱裹着头,只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依稀可以看到脸被火灼烧过。 “招女兵?” 卜娉儿道:“正是。” 黑衣女子看了看募兵册,又看了看嘴歪眼斜的木牌,嫌弃不已,“军医要不要?” 谷燮跟着陈良玉到城中各个募兵处看了一圈,闲话时,便说起临夏苍南这带有个民俗。 陈良玉整个人都像是石化了,很慢很慢地启齿:“一支柳木簪,还有这样的意思?” 这下轮到谷燮诧然了,“你赠木簪给公主,难道不是这样的心思?” “当然不是!” 陈良玉一口否认,斩钉截铁,“我怎会有亵渎公主的心思?” “青丝渐绾玉搔头,赤心常念紫金冠。”谷燮念了这么一句。 这句诗很通俗,只一听就可以想象出来一女子对着铜镜将长发簪起,嫁为人妇,怀着一片赤忱之心常惦念着在远方头戴紫金冠、上阵杀敌的将军丈夫。 可这句话跟她与殿下有何干系?除了她确实是个带兵打仗的,旁的再不相干。 “这一带都有这样的风俗,亲手刻木簪子赠予心上人,便有邀人约定终生之意,受赠之人若接受木簪,便是答允。” 陈良玉的表情看起来很费解。 她锁着眉,满脸震惊地跟谷燮拉开了些距离,原本二人之间不足两尺的间隙,突然能站下三五个垂髫孩童。 谷燮:“……陈将军,你误会了。” 断袖之癖,磨镜之好,陈良玉也曾有过耳闻,镜花水月的离奇事儿多了去了,可她还真没见过活的。 谷燮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都说风流才子,才女风流起来也叫人招架不住。 问也不问一句,临夏有此风俗又并非尽人皆知,仅凭无心之举就断定她对公主存了不正之心,陈良玉颇有微词。 “陈将军就算对这带的民俗不了解,也该知道,金簪钗环都是贴身之物,非亲密之人相赠此物,是否逾越?” 天上的云层突然之间压得很低,陈良玉心情剧烈起伏了两下,说不明白那是什么滋味。 谷燮这么一说,她确实怕谢文珺会误解什么,况且昨日那样由着她乱来,自己竟在那种情况之下失去理智。生平第一次,她想做个逃兵。 很快她揣摩起另一个问题,相识日久,就算前几年关系一直不咸不淡的,可她自认为经过这些时日历经生死的朝夕相处,她们之间,也算得上“亲密”吧? 削木头刻簪的动机很纯粹,也很实用:轻便,结实,取材方便,丢了随便找截儿木头再削一个,多的是。 为什么要亲手刻木簪?她说不清,只是当时想那样做,便那样做了。她未曾想到过,还可以在集市铺子里买一支。 她想亲手制一支簪,在刻簪时她甚至笃定,刻成之后这支木簪会是她亲手簪在谢文珺发间的。 想来想去,她只能道:“我有愧于惠贤皇后生前所托。”——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4章 “哎, 哎!” 江伯瑾人被押着,耳朵却没闲着,陈良玉与谷燮在前方交谈,他铆足了劲把耳朵送出去聆听, 距离远, 又在闹市,半个字也没听清, 这才不情不愿地作罢。 陈良玉驻足, 负着手, 转身看他一眼。 此处有间茶寮, 对面搭着一间简易的茶棚, 茶寮里剩的茶角、茶末, 便送去茶棚沏水卖给散客。茶棚来来往往的客人都行色匆匆, 多半只为讨碗茶水解渴,来不及坐, 就着宽大的碗口将茶水一饮而尽,解下水袋使唤看茶摊的小伙计接满白水, 扔下两枚铜钱便走。客虽多,茶棚的桌椅大半却都是空的。 陈良玉与谷燮在茶棚随意找了一处, 撩袍坐下。看茶摊的小伙计要将人往对面茶寮里请,得了示意说不用,便很快上了壶茶水。 这是个通风口,棚是几个木桩撑起的,四面透风。 陈良玉与谷燮不约而同地望向某处, 且时不时回看。 “你们等谁?” 江伯瑾震开押他的官差,腿脚麻利地跑进茶棚,断臂往外一撑, 将那张捆他的破渔网撑裂,甩掉。官差上来请罪捉人,他像一只老泥鳅钻来躲去,怎么也捉不住,惊扰了茶棚不少客人。 这几人有两个官差是奉命押送卜娉儿的,另外几个是兵卒模样,大约是赵明钦派来护送的人。陈良玉道:“不用管,你们回去复命就是。” 她这位处处不受待见的“师叔”别的本事不好说,想跑,等闲之辈阻拦不住,即便卜娉儿身手不错,张罗渔网叫他吃了个瘪,可若非甘心被捕,来时途中早被他逃了。 官差一走,江伯瑾松泛多了。他口渴多时,茶棚伙计倒的茶水陈良玉与谷燮都没动。他手不方便,弯腰对着碗口,吸溜,将两碗茶喝得见底。 谁也没理会他方才那一问,他也没有刨根问底,既然是等人,她们等谁早一时晚一时总会见到的。 肩一抬,嘴巴上一圈水渍在肩周的衣料上擦掉,江伯瑾嘴巴一点不闲着,开始絮叨个没完。 “自古都是男子参军,并非因为他们身强体壮比女子更能保家卫国,只因他们无用,对皇上无用,对社稷无用,力大则莽,莽则生乱,所以拉他们去打仗,死点人不可惜!女人安于宅院,繁衍子嗣,社稷才可延续。战场是要流血死人的,凶险万分,你让女人去打仗,这不是胡闹吗?” “你不会懂。” 陈良玉不欲跟他争执什么,身处囚笼外的人,看笼中只觉得宁静安然。 江伯瑾道:“我不懂?你外祖父我老师,曾亲口说过,我是他悟性最高的学生,我有何不懂?” 陈良玉:“悟性再高,你不还是败了吗?” “他们仨!” 江伯瑾半截右臂往前伸着,如果他的手还在,一定是伸在陈良玉眼前用手指比出一个“三”。 “你爹,你严伯,林鬼头他们三个,我一个!我若不败,那仨干脆去老师坟前自刭谢罪吧!” 陈良玉:“你至今仍认为今日败局只是你时运不济。五王之乱,你说服林师伯共同投效丰德王,若你是对的,林师伯后来何故叛丰德王另效新主?” 江伯瑾冷笑:“他后来投效那位又是什么好东西?” 林鉴书后来投效的人便是当今天子。 江伯瑾眼中,林鉴书一直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顽固不化,臆想世间一定会有爱民如子的君王。丰德王追杀谢临到一个村子,因一瓢水杀了那一家老小,谢临为救刀下幼子,忍辱下跪,稚子却仍成为刀下亡魂,林鉴书当即反水,挟持丰德王放走谢临,后千里投主,自恃追随了明君。 他落败后侥幸活了下来,养了很长时间的伤,由此不清楚后来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在谢临登基前夜,林鉴书与封侯拜相仅一步之遥时,领麾下精骑亲兵出走,半生未归。 “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坐那把龙椅都伯仲之间,大同小异。只此一生,谋得百年功名才是真,百年之后,管这天下是谁的千秋霸业?”江伯瑾咂摸着,道:“你管林鬼头叫师伯?他当年也没少追着你爹砍。” 谷燮听他们拌嘴半晌,直到听到江伯瑾提到镇国公贺年恭与他赫赫有名的四个学生,才认真端详起面前这位断臂老人。 “这位是?” 陈良玉道:“飞虻矢。” 谁能没胳膊还跑那么快!他这别号细究起来没什么深刻意蕴,轻功了得,传闻中能与离弦的箭矢跑个齐名。若要探究得深些,大约是他修习百诡道,最擅长暗箭伤人。 谷燮猛一起身,对江伯瑾行了一礼,称了声“江先生”,又道:“您还在世?” “尚在,尚在。” 江伯瑾可算逮着机会说道,对着陈良玉一通训:“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再聒噪,送你去见严伯。” “我不去,最烦他。” 才坐不久,高观便骑马从街口转过来,远远望见茶棚,甩了一鞭,马吃痛奔得更快。 高观在茶棚前下马,缰绳挽在马桩上。 “成了,但没成。早知道把荥芮那小子带着,让他凑跟前儿扇阴风去,指定事半功倍。” 谷燮在桌上搁了茶钱。 高观没见过谷燮,对陈良玉身边突然出现的两个陌生人十分警惕。 江伯瑾听了一头雾水,“什么成了又没成的,挺大个人,话都说不明白!” 谷燮从茶棚探出半个身子,四处看了一圈,“人多眼杂,回王府再说,公主还在王府等着。” 几人打马回慎王府。 没有备江伯瑾的马,他瞅了半晌,“我呐?” “自己跑。” “小兔崽子,你不看我多大岁数了?” 谷燮却颇为敬重地将自己的座驾让给他。 陈良玉出言提醒道:“谷姑娘,此人非善类,不足与谋,我劝你远离他为好。” 谷燮称谢之后,道:“先生是贺国公的得意门生,只这一层,在下便该敬重三分。” “谷?谷什么来着?”江伯瑾眼珠往上一斜,想了一会儿,好像终于想到了某个名字,“谷长学是你?” 谷燮道:“是我祖父,先生与我祖父相识?” “有过一面之缘。” 回到慎王府,把江伯瑾晾在庭院中,招呼几个侍卫看着,陈良玉与谷燮便随等在那里的陈滦一起往花厅去。 陈滦道:“邱仁善来了。” 一入花厅,炉火烧得旺,厅下是暖的。 谢文珺在主案后端坐着,捏着一纸信笺,嘴角向上轻扬,似乎刚发生了什么让她欢颜的事。 陈良玉进门垂着眼睑,尽量让视线避开那张书案,那个人…… 她抿了抿唇角,被牙齿咬过的地方已了然无痕,却在她心中某处烙下一枚印记,火苗似从那枚不大不小的印记里蹿起,给乍暖还寒的天气映上暖意。 可她入门之后,仍不由自主地朝那里窥了一眼。 邱仁善看样子也刚赶到,正隔着书案呈上一些东西,随后往后撤了两步,呈禀道:“这陆平侯还是有点伎俩的,如此堪比当年苍南姚家与陈氏的万贯赀财,竟也能瞒下去避开太子与张相的迁徙令,只送了一个衡昭去庸都,后来殿下选伴读,才又送了一个衡漾去。衡昭与衡漾同是陆平侯与正室原配所生的孩子,这一儿一女送去天子脚下,保住了他们一家人在南境的舒服日子。现在衡继南手下除了几位老将,便是庶长子衡邈最得力,陈将军应该与他打过照面了,这个人很有能力,对付水上寇匪很有一套,但气量狭小,不容人,常苦大仇深的。” 哪里是衡家躲过了迁徙令,是谢渝有心放了他们一马。那时苍南民难,又逢北境大裁军,南境不可乱,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了他们家一个衡昭入庸都。 授官赐宅,实则为质。 谢文珺展露笑颜很显然与邱仁善启禀的事情没有干系,重点在那封信上。她站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把信笺递给陈良玉看,上头落款是杜佩荪。 “以往农桑署送往庸都的状纸,崇安是最少的。这次三哥筹募军费,东南各地的大小官员,哪个不是铆足了劲儿想方设法送钱来,只有他死扛着,非要朝廷出具税款名目,中书门下下发朝廷盖印的公文,不然崇安的百姓拒纳没有名目的税。” 陈良玉浅读了信上的内容。杜佩荪拒绝向崇安百姓摊派杂税,为大军北征筹集军资,态度强硬,信中有些用语尖锐犀利,大有苛责之意。 喜从何来? 谢文珺挑了挑眉,“杜佩荪这个人,好像也不是那么无聊。” 陈良玉扫了一眼她神态,了然于胸,谢文珺大约是有心要将杜佩荪留为己用。 “庸都有动静。”谢文珺道。 陈良玉道:“确凿吗?” 谢文珺点头,道:“确凿无疑!” 严百丈以飞虻探听到祺王逼迫宣元帝禅位,可江伯瑾没死,出没过又没了踪影,不知道此人要做什么,他也不敢尽信飞虻。到临夏慎王府后,荣隽费了一番心力,才终于又调动了检人司,今朝有了音信。 荣隽道:“陛下退位,祺王登基。” 祺王还是乱了方寸。 北境陈麟君虽被北雍与东胤缠得脱不了身,暂不足为患,可谢渊与陈良玉募兵布防,割裂东南守据不出,他慌不择路之下,走了最差的一步棋。 宣元帝不退位,他尚有转圜之地,如今他手中已没了唯一能扼住谢渊与陈良玉的“君命”,玉玺又被谢文珺带出皇宫,谁是正统,可再由不得他说了算。 高观嘴比脑子快,“陛下退位,那便用不着再顾及什么君臣之道,不怕打着打着一道圣谕下来在座的各位就都成了谋逆之徒,只收拾一个祺王,那不是易如反掌。” 陈良玉道:“没那么容易,世家拥戴祺王,大大小小的世家各自占据一方土地,给祺王提供给养与兵力,不可小觑。祺王若没这个底气,不会贸然逼宫。” 陈滦道:“高大人,大营情形如何?” 高观在花厅的每个人的面庞上都留那么几眼,最后望向陈良玉。 “没外人,你如实说。” 高观点头称是,道:“严军师让我在临夏大营散布陛下退位的消息,嘱咐我一定要虚张声势。庸都称慎王殿下不奉诏,有不臣之心,新帝拨了大军正往临夏开拔,要清剿逆臣,临夏守备军的几位主将昨夜将殿下堵在主营,劝殿下自立称帝,大伙儿愿追随殿下攻上庸都。事儿没成,慎王殿下大发雷霆,并处军法杖责了几个人。我说,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陈良玉道:“急什么?” 高观惊了一脑门汗,“都到这份上了,慎王殿下不登基,这一屋子人,还有临夏三军将士与前来投效的将领,都是死路一条!” 陈良玉道:“你能想到的,慎王殿下考虑不到吗?” 高观杵在原地,呆滞不已,好半天乍起的汗毛才蔫下去,“唱戏文呢?你早知此事不成?难怪你昨日溜那么快!可大营又没旁人,唱这出给谁看?” “给天下人看。” 改朝换代,权柄易人从来都不是易事,若此时不彰显仁德谦逊之风,会授人以柄。野心昭昭,难以服众。 高观茅塞顿开,随即说了句极其耐人寻味的话,“非我所愿,乃为天下人故!我怎么就没想到!” “不该说的话,烂肚子里。” “失言失言!” 江伯瑾一阵风似的卷过来,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厅长窗边,将糊窗的明纸戳了个窟窿。 陈良玉对他不分场合的胡闹有些疲倦,对外命令道:“把他拖下去!” “你不想知道太子为什么会死在他们手上吗?”江伯瑾任守卫架着腋下拖他走,既不躲,也不挣扎。 他拿定了有人会将自己唤回。 陈良玉本不想再杀他,念他曾是贺年恭的学生,陈远清的同门师弟,只当是亲人留下的一件旧物,等事态既了,给他寻个安身之处了却残生便罢。 却在这一刻,她又萌动了杀心。 她只把江伯瑾看作一个身体残废了的人,他身上唯一的价值便是飞虻,一时忘了,这个人曾搅弄风云,应通年间多少腥风血雨因他而起。只从纸窟窿里往花厅里瞧的一瞬间,他便精准捕捉到了这其中说话最顶用的那个人,直攻腹心。 谢文珺果然眸色一寒,叫人将他带了回来。 澜沧的玄刃没入胸口,江伯瑾瞪大了双目,剑尖再往里没入半寸,他现在已经是一具残尸了。 半寸之幸,并非陈良玉最后一刻手下留情。 谷燮死死握着澜沧,手掌几乎要折断,血顺着剑刃汇聚,啪嗒滴落。 她痛得躬下腰。 “陈将军要杀,也请先容先生与公主把话说完。” 江伯瑾一叹,道:“你这女娃!她这是吓唬我呢,你当澜沧剑是寻常兵刃,是你血肉之躯接得住的?”他瞠了一眼脸色阴冷的陈良玉,朝谢文珺扬了扬下巴,“你如此紧张做什么?我与她说话,又不干你什么事。” 谷燮握着手掌蜷在竹椅上,谢文珺看过伤势唤进来鸢容,“请大夫。” 陈良玉握着剑柄,往内一旋,江伯瑾骤然痛得说不出话来。 “阿漓,让他说。” 谢文珺手搭在陈良玉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压着剑,对江伯瑾道:“愿闻高见!” 陈良玉猛地抽出剑,江伯瑾捂着伤口颓坐在地上,慢悠悠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 “如今的世家虽不如从前的门阀那般嚣张,可哪家在朝廷没几个主心骨?哪里没有他们的人?南边养军马的都安插了自家远房小辈进去,顺着血脉和姻亲裙带查一查,盘根错节,复杂得很!一个世家尚且如此,大澟多少世家?数过吗?那都是拧成一股绳的!太子要抑兼并,干的本就是断人财路的事儿,硬碰硬,下场就是玉石俱焚!收拾这些人,得让他们自己人斗起来,丢一块肥肉去,让他们去争去抢,去拼个你死我活,最后都没力气了,你再出来收拾残局。” “我且问你,当今世家,尤其是像南境的衡继南这样有世袭侯爵的家世,最看重什么?” 谷燮道:“自然是爵位,功名。” “功名爵禄固然重要,我问你的是,一大家子人内部最看重什么?” 江伯瑾自己问了,自己答。 “嫡庶!” 谢文珺沉吟不语,凝思。 “家中爵禄由嫡子继承已成惯例,哪怕庶子才能强于嫡子数倍,却依旧只能低人一等,都是同一个爹的种,时间久了,谁能不生怨?” 江伯瑾胸口一阵一阵地泛疼,恶狠狠瞪着祸首元凶。 “陈崇明和严百丈连这都没教你?那他俩教了你什么?教你如何公忠体国?我跟你讲,严百丈那套中正之术,太假,在乱世不顶用!要应规蹈矩地整死对手,还要守文持正、不逾矩,你讲究这些,对面可不讲,一个师出有名就够了,没名就给他整出名目来。”——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5章 酉时三刻, 谢渊的马停在王府门前,候在门外的侍卫上前牵住马缰。 “画师请来了吗?”谢渊下马往内庭走。 言风道:“人不肯来,依王妃的意思,手下们并未勉强。” “请个人都请不来!” 言风稍作解释:“皇甫画师向来随心所欲, 他不甘愿, 即便强行请来了他也不肯动笔。” 谢渊轻轻“呵”了一声,语气有些嘲弄, “一破落户, 自家祖宗压箱底的《百越暮云图》都变卖了, 还作这副清高样子给谁看?” “殿下回府——” 一声报唱, 花厅里众人迎了出去 远看花厅那边拖了个人出去, 谢渊正往这边来, 恰与众人撞面, “什么人?” 陈良玉道:“一无关紧要的人,得暂且关押在王府, 不能叫他出去兴风作浪。” 谢渊隐约猜出了此人身份,“言风, 找几个得力的人看守。” 谢文珺察出谢渊神色不快,方才进府时话音也隐隐带着怒气。 “三哥, 何事不悦?” “一点小事。” 言风道:“回公主,王妃这段日子心忧荀府,忧思过度,殿下听闻皇甫家的画师云游途经临夏,差人去请到府上给王妃作画。可临夏一整兵, 皇甫画师担忧自身安危,途中转道去别处游山玩水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来。” 荀淑衡将到临盆之期, 身子越来越重,投壶、捶丸上不得手,每日听曲赏花也腻了,能消遣时间的东西越来越少。她牵挂庸都荀府,谢渊心知回府后她必有一问,偏这个谎他没办法扯,扯了也圆不回去,只担心若如实告知,荀淑衡难以承受,腹中胎儿会有闪失。本想请画师来府上作画,待她心绪稍微平和些再相告,或许会好些。 大营诸事,已足够令谢渊手忙脚乱,区区这点小事竟也能出岔子,他一时将无奈摆在了脸上。 陈滦右眼皮猛烈跳了几下,猜到谢渊藏着事,应与庸都荀府有关。 “何必去请他人?” 谢渊看向说话的人,精神为之一振,“谷燮姑娘?” 谷长学的长孙谷珩、长孙女谷燮在东南乃至庸都都素有才名,为示对瀚弘书院与谷太师的敬重,谢渊在其名后缀了一句“姑娘”。 “瀚弘书院还来了其他人吗?”谢渊问道。 谷太师不准子孙入仕为官,但眼下谷燮来了临夏,出现在王府,谢渊只看到了谷燮与陈滦,便猜测她与兄长谷珩是不是一同前来,故而有此一问。 才气再高,毕竟一介女流,瀚弘书院的门第是谷长学与谷珩撑住的,若谷珩此时肯投名,朝中文官中的“瀚弘党”便可收入囊中,即便不能得偿所愿,瀚弘书院还未科举及第的学子,也可培植成为近臣。 谷燮道:“行谦也在。” 陈滦向谢渊见过礼,“下官见过慎王。” “免礼。” 谷燮道:“慎王慧眼,臣女此行确实还带了几个天资聪颖的学子,不敢贸然打搅,叫他们在客栈安置着,若殿下不弃,便赏他们一份差事。” 谢渊自然笑纳,“言风,去请。” “多谢慎王。” 谷燮转身望向陈滦,“行谦,你画功了得,不如为王妃作一幅画,稍解殿下烦忧。” 陈滦一顿,稍后道:“下官技拙,若王妃不弃,下官愿意效劳。” 恰巧,荀淑衡听到谢渊回府,在打通内院与外院的垂花门前等了一会儿不见人,便走出来看看怎么回事,正听到他们探讨作画一事。 行至廊下,听谷燮道:“行谦刚入院时画技是挺不堪入目的,这两年精进不少,前阵子临摹的画作拿去书院,连我祖父都得仔细看了才能分辨出真假,师兄弟们打趣说这般苦练画技,是要去撩惹哪家的姑娘?他要撩拨姑娘,哪用得着舞文弄墨,往那一站就够招蜂引蝶的。” 陈滦无言地看着谷燮,“不是师兄弟们打趣我,是姑娘你说的。” 谷燮手心缠了厚厚一圈细纱布,一摆,打个“停”的手势立在空中,“那不重要。要紧的是,眼下需劳您妙手丹青,给王妃与腹中小世子或是小郡主解解闷儿。” 谷燮很懂分寸,哪怕谢渊登基已经是板上放好了钉,只差一锤子砸下去的事儿,可在有人砸那一锤之前,她也没有逾越自作主张称荀淑衡腹中胎儿为皇子或公主。 荀淑衡像一只任人摆弄的木偶,被拥簇着迎到花厅,按在垫了软蒲团的花梨木椅上。 凝重的空气缓过一丝懈怠。 一群下人依次支起画架,铺纸研墨,大家都等着陈滦妙笔之下的神作,暂且将天下事抛诸脑后。 陈滦隔着书案执笔,不蘸墨,不看她,也不看画纸。 他定了定心思,却觉得越定越乱。 临窗酒肆,佳人静坐。 在心里摹绘无数次的倩影还是在暮去朝来中不可挽回地褪了色,笔下能绘出青女素娥时,已记不清当日玉指轻拈翠盏间那位姑娘的眉眼了。 陈良玉无端地浮想起一些旧事。她知道二哥曾遇到过一个心仪的姑娘,可在那不久后,科考突然提前,没顾上张罗,如果那姑娘是阿衡……当真抱憾! 那就难怪二哥自到慎王府便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这古怪千万不能叫旁人看出来! 似有所感应,陈滦转头与陈良玉目光交汇一瞬,便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不如慎王殿下与王妃一同入画。” 谢渊微悦,点头说好。 凤凰于飞,除却夫妻琴瑟和鸣的蕴意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凤凰飞于青天,百鸟相随。寓意极好,谢渊欣然领受了这句暗生生的恭祝。 陈良玉暗自松了一口气。 谢渊在荀淑衡身旁落座,一眨眼,陈滦已点好了墨。 线条静静从笔尖流淌在宣纸上,每一笔都轻车熟路,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停滞,似乎在心里勾勒了千次万次。 他神情专注而宁静,皮囊下的心跳却截然相反,鼓噪而起。 耳旁竟响起马蹄飒沓,如擂如鼓。 直到众人齐齐看向高墙隔绝的王府外,陈滦才惊觉他听到的马蹄声并非来自心底。 言风一路小跑回到谢渊身旁,禀道:“殿下,诸位将军们正骑马朝王府方向来。” “严军师可曾回来?” “不曾,严军师前去调度各关隘的人马了。” 陈良玉压了下眼角,心道严伯这是躲闲去了? 一准儿是谢渊刚离营回府,严百丈便撺掇着这些大老粗追到王府劝谏去,自己躲得倒远。说话的工夫人群已聚在王府门外,为首的是雁城军主将封甲坤,带着众将不顾守卫阻拦推推搡搡往里走,一群金戈铁甲的糙汉子,声音高亢,王府一时吵闹不休。 有几位与守卫争执中还不忘捂着腚,一瘸一拐,不小心给人碰了撞了,龇牙咧嘴的。 真够不厚道的,连刚受过军法的也忽悠来了! 龙战于野,谁都想让自家主子做皇帝。 万世之功触手可及,众将热血沸腾,七嘴八舌。 “殿下,不能再犹豫了!庸都的人马距临夏不足二百里了!” “祺王弑兄逼宫,乱纲常,杀忠良,纵容贪官夺民之地、害民之利,使社稷不安,百姓涂炭,吾等岂容逆贼猖狂?” “陛下既已退位,那皇位他祺王能坐,殿下也坐得!让祺王这等罔顾天理之人做天下人的君父,何以服众?” “请殿下登极,出兵讨逆!” 花厅廊外,众将齐刷刷跪拜,高呼道:“请殿下登极,出兵讨逆!” 谢渊面色如常,走到廊下面对一众将领,道:“天大的事,也等王妃作完画像再议!” 许是一大片厚重的战甲煞气凶猛,荀淑衡突然发了心悸。 不对! 哪里不对! 她与谢渊虽相敬如宾,却也知自己在他心中绝无媲美天下的分量。谢渊一反常态为她找画师,陪同她入画,这些事平常他是不会做的,眼下竟还要一众追随他的将领等她完成一幅画像? 荀淑衡一手扶着宪玉,撑着桌面,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追到谢渊身边。 “殿下,能否告诉妾身,荀府究竟出了何事?” 谢渊望着她,目光很平静,平静中透着诡异,“荀岘投了祺王。” 荀淑衡脚下不稳了。 谢渊走近些,搀了一把,宽慰她道:“你且安心,本王知道与你无关,不会迁怒于你。” 荀淑衡呼吸有些重了,“可……” 荀岘一直以来都想让荀家出个皇后,她是谢渊的正妃,谢渊若夺取天下,荀岘便是国丈,祺王怎肯信荀府是真心实意投诚? 此番荀府交付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谢渊道:“荀府嫁女,为谢渲正室,择日封后。” 荀岘另嫁了她一个姊妹给祺王? 荀淑衡目光紧紧锁定谢渊的眼睛,小心翼翼,满是疑惑地想索要一个答案—— “那临夏呢?我呢?父亲如何打算?” 谢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才说下去,“割亲断义。” “爹娘……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荀淑衡难以置信,双手紧紧护着隆起的腹部,身体颤抖,呼吸愈发急促、沉重。 腹部如同被一把利刃猛地刺入,翻搅。 剧痛毫无防备地袭来,转瞬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面色苍白如纸。 “王妃!” “阿衡!” 谢渊与陈良玉同时上前扶住荀淑衡摇摇欲坠的身体。 花厅里一支笔悄然从手中滑落,“啪嗒”掉在地上。 “王妃像是要生了。”季嬷嬷道。 谢渊一把抱起荀淑衡,疾步往后苑大房去。 宪玉小跑紧随,一边有条不紊地支使随侍的婢女,“去叫府上的产婆和大夫去大房,跑快些!把早些日子准备的干净布帛抱来,多烧些热水!都伶俐些!” 甚嚣尘上,陈滦默默拾起笔杆,轻轻拂去笔上的灰尘,寂若无人地将缺了一角的画像补完。 将荀淑衡平放在卧床上,谢渊便被伺候荀淑衡的季嬷嬷与几个年长些的婆子往门外请,“王爷,妇人产子污秽之地,王爷快出去,莫冲撞了!” 污秽之地? 陈良玉火气不知从何而起,“你不是你娘生的?一群秽物!” 婆子们慌忙请罪,“奴婢们该死!” “奴婢们是废物,是废物!” 嘴上说着该死,眼神却很是迷惘,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谢渊道:“都跪在这干什么?去伺候王妃。”便出去了。 婆子们诺诺连声。 慌手慌脚中难免顾此失彼,陈良玉一时没留意谢文珺的去向,转身张望去寻,人已没影了。 方才一直在身边,一眨眼的功夫去哪了? “良玉,良玉!”荀淑衡已痛得破了音。 陈良玉两步跨到床边。 “你去告诉殿下,大局为重,万不可因妾身耽搁大事!若有不测,是我们娘俩的命……” “阿衡,别说这种话!” “我心里难过。为什么?陛下突然赐婚,殿下被贬来临夏,我与殿下离开庸都的时候父亲都未曾出城相送,见苦心培养这么多年的女儿再无做皇后的可能,他会不会觉得我真无用?我死不足惜?” 陈良玉道:“割亲断义以求自保,只是权宜之计,不要放在心上。” “权宜之计?若殿下大计未成,父亲可会拼死护下我与孩儿?” 陈良玉喉咙仿佛噎了一整块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也瞧出来了,他不会……他自幼规训我,我不能违抗,否则便是不孝;不能忤逆,否则便是不恭;我不能独自去酒楼饮酒,否则便是不淑;不可有自己心爱的男子,否则便是不洁……这么多年,我从未觉得自己活得像人,我时常觉得自己像是举家供在祭台上的祭品!” 荀淑衡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我不知道父亲嫁了我哪一个妹妹,可无论殿下与祺王谁最终嗣位,荀家都要葬送一个女儿!他疼我们一场……原来父母之爱,也满是盘算吗?” 那位被断送的女儿,是她,还是她姊妹,又有何分别? 这场角逐无论哪方夺胜,荀府需为此付出的代价只是一个女儿,她们的命运是男人们攘权夺利的刃具,是尘埃落定后的牺牲品或是战利品。 封甲坤仍带领众将聚在花厅廊前,看着手心的墨迹叽里咕噜背着什么,偶尔卡住,随便拍了谁连问带抱怨,“这字念啥?严军师写这些词儿文绉绉的,又不是考状元!” “稷,社稷的稷。这句刚才说过了。” “说过了吗?” 谢渊一露面,封甲坤即刻握起了拳,正要再劝谏,却被一女声硬生生打断。 “大凜国玺在此,慎王接旨!” 谢文珺从另一侧廊下走来,数十东宫卫身着玄色劲装、身披细鳞甲、头戴玄盔夹护前后。荣隽托着一方玉石托盘,蛟龙金印静卧在锦缎之上。 谢渊一愣,忙面朝玉玺跪拜,“儿臣接旨!” 玄衣细麟开道,声如冰裂之音,有那么一晃神的瞬间,他将江宁错认成了太子谢渝。 廊外将领俱是一惊,而后随谢渊跪下。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皇三子渊,顺天应时,受兹明命,深肖朕躬,克承大统!钦此!” 封甲坤只听懂了“大统”二字,谢渊接了旨,他抬头看到荣隽将卧着玉玺的托盘举过头顶,交付于慎王,脸上的迷茫转为错愕,又变成欣喜若狂。 “末将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众将一同封甲坤膝行而前,匍匐拜下,圣帝明王、万岁千秋之声高唱入云。 江山如旧,陵迁谷变。 残阳的光芒不再刺眼,如一代帝王走到暮年,柔和黯淡。 日轮西坠,待朝阳再升之际,此片天地已换了主宰之人——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6章 晨光拂晓, 被黑暗吞噬的光亮再度升临,王府始终没有迎来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荀淑衡几度昏厥,寝殿中一片压抑的混乱。 内厢房门开了一条缝,季嬷嬷从缝里侧身挤出来, 怕屋内进风房门很快合上, 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季嬷嬷擦着脖子上的汗,脸色难看, “血出得太多了, 若午时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王妃恐有性命之忧。” 晚间谢渊来瞧过一眼, 嘱咐了几句, 便回了花厅与各军将领议事。 一府的人都是整夜未合眼。 陈良玉一夜之间在前庭后苑穿梭数遍, 谢文珺等在堂下, 眼看着她眼底的乌青渐渐变浓。 谢文珺:“多请些稳婆和大夫过来,务必保王妃性命无虞!” 季嬷嬷道:“回长公主, 回将军,最好的接生圣手和大夫一早便请来府上住下了, 如今都在这里。妇人产子,心劲儿得顺, 王妃心绪大乱,又折腾一夜,人没力气了,也不愿意使劲儿,这可怎么好啊?” 最好的稳婆也只懂接生, 却没有真正能救人治病的本领,大夫又都是外男,只能候在寝外问话。荀淑衡神志模糊, 只能问里头的稳婆婢子,几位大夫怕断错了症,不敢贸然用药,只抓了几副温和的方子熬着。 陈良玉盯紧房门,日上三竿,荀淑衡的声音越来越小,已几近无声。她略懂些治外伤的医理,也能自己辨药草,可也仅仅会在血渍呼啦的战场上包扎止血,在这派不上用场。 几位大夫在门外左右候着,不停地询问,问一句,不久屋里头便有稳婆逐一答话。她随即道:“请大夫入内诊治!” “可不敢!” “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男女大防?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不如请女医去里头瞧瞧?” 谁在说话? 陈良玉蓦地一回头,眼皮一抬,好像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卜娉儿无辜地睁着眼,她昨日收摊后戌时二刻才找到慎王府,想回禀募女兵之事,陈良玉道:“稍后再说。”便把她抛诸脑后了。 她昨夜跟着陈良玉前院后院地来回奔波,跟班一样如影随形,可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位忙昏头的大贵人竟完全遗忘了她的存在,尽然没顾上看一眼跟在身后一夜的是人是鬼。 “女医?”陈良玉道:“梁溪城倒是有一位,可现在去请也来不及了。” 卜娉儿道:“巧了,正有一位。” 一抹黑影行过垂花门,陈良玉远远便认出那一袭黑衣,她刚被王府的嬷子们搜过身,面纱还没来得及裹好。 “是她?”谢文珺道。 谢文珺时至今日才看清她的另一半脸,黯淡的红,夹杂着几丝近乎白色的痕迹,如同一条赤白相间的怪蟒盘踞在额头与脸颊上。 朱影将要见礼,认清眼前两名女子的脸顿然一愕,“是你们?” 陈良玉迅速抬起右手,指引向内厢房,“快请!” 朱影裹好纱巾一头扎进寝殿,指腹在荀淑衡的脉搏上探了探,扒开眼皮各瞧上一眼,铺开银针。 几针扎下去,荀淑衡青紫的唇色开始淡去,慢慢浮现嫣红。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随着一声凄厉的哀鸣,稳婆们兴奋地叫嚷,“生了,生了!” 欢呼声很快沉寂。 谢文珺也觉出不对劲,倏地站起,“怎么没有哭声?” 孩子没有哭声。 陈良玉的心跟着一提,顾不得大夫阻拦,推开门与谢文珺一同进了内厢房。 陈良玉:“阿衡。” 谢文珺:“皇嫂。” 荀淑衡躺在那里,鬓发湿透,身上还扎着银针,熠熠泛光。 床前跪着一群吓白了脸的丫鬟婆子。 “孩子不足月,生得太久,不一定活得成。” 朱影一手倒拎着孩子稚弱的脚,拍打揉搓一阵子,挥手将妆台上的东西扫落,金钗华盛散了一地。她夺过丫鬟手里干净的布帛,盖到妆台上,将手中浑身已憋成绛紫色的幼嫩的身体放上去,噼里啪啦拍击。 孩子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 荀淑衡半睁着眼,看妆台的方向,刚出生的孩子在朱影手里翻来倒去,像泥团一般任她揉捏、拍打。 “这一夜有几回,我觉得自己快要挺不过去了,心里竟想着,也好……那样也好。” 她虚弱不堪,有气无力地吐字。 “江宁……” 谢文珺:“皇嫂。” “要好好赏她,孩子若是活不下来,也无需问罪于她,都是命……” 陈良玉按压着荀淑衡左手虎口,揉捏那处穴位能缓释疼痛,“昨日殿下已承继大统,这孩子生为天潢贵胄,福寿天成,定会无恙。” 荀淑衡疲惫到了极点,听到这话,也没流露出丝毫欢悦的神情。 朱影俯下身,从孩子口鼻中吸出一些黏液,吐在丫鬟举来的铜盆中,取来两枚银针扎在孩子虎口,又在脚心拍打数十下。 终于紧攥的拳缓缓打开,小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了一下。 几声微弱的哼唧后,一声清脆的啼哭声划破死寂。 小厮飞快跑去前厅报喜,谢渊闻声而到。 季嬷嬷将孩子裹在襁褓里,抱到谢渊面前,“奴婢恭喜皇上喜得公主,小殿下福大命大,母女平安。” 谢渊从季嬷嬷手里接过孩子,谨小慎微地抱在怀中,手指轻轻触碰她的眉毛、脸颊,轻声轻语道:“这是朕的孩子,朕有孩子了?” 他眼中满是新奇,笑着,平白冒出几分傻气。 陈良玉走出来,道:“恭喜陛下。” 屋内屋外齐声恭贺。谢渊道:“王妃如何?” 陈良玉道:“娘娘已无大碍,只是太累了,方才又昏睡了。小殿下降生得实在不易,多亏娘娘和小殿下福泽深厚。” 谢文珺不知何时站在陈良玉身后,“不如三哥给赐个封号,积福泽,自然越多越好。” 大凜公主虽身份尊贵,却不像皇子一般有自己的封地。可话说回来,虽无封地,却依旧可以受万民供养。 封号一定,便有了食邑。 公主的封号都是及笄出嫁之时才由礼部择选拟定几个,再交由帝后定夺,惠贤皇后诞下谢文珺时,宣元帝打破常例,未经礼部,即刻定了公主的封号。江宁县是富庶的大县,常居上万户人口,宣元帝以地名赐封,许她食邑万户,后来德妃屡次作梗,万户食邑便作罢,徒有一个封号。太子辅国后,谢渝做主将万户食邑还给了她。 “好。”谢渊想了想,道:“那便赐封号‘柔嘉’。这孩子长得像她母亲,希望日后品性也如她母亲一般,温柔敦厚,嘉言懿行,可好?” 谢文珺道:“自然好。” 谢渊将孩子还给季嬷嬷,叮嘱道:“照顾好王妃和小殿下,都去领赏吧!”正往外走,忽然想到什么,他往旁边一招手,“行谦,把画拿来。” 陈滦双手握着卷起的画轴,把裱好的画像递到谢文珺面前,鸢容往前一步接过去,他便又退回外院。 谢渊道:“江宁,王妃和柔嘉还望你多看顾。” “臣妹知道。” 人群散去,内苑又变得宁静。 王府东边隔着一条河有片空旷的草场,依稀能听到小儿嬉闹,有些微风,从高墙外吹来一只断线的纸鸢。 荣隽眼疾手快自空中截下,细细翻看,确认只是一再普通不过的纸鸢,双翼绘着鹰翅,尾后粘上彩色的尾巴。 谢文珺接过去看,线断得不整齐。 “像你。” 陈良玉:“像我?” “对,很像你。都有自己要去的天地,看似在身边,却抓不住,抓得紧了,宁愿将线挣断。” 陈良玉却道:“自己甘愿交付在别人手中的,不会断。”她头一歪,戏言道:“不然你试着抓紧些?” 谢文珺的目光不经意间瞟向她。 她从袖中取出一条流云纹锦帕,低首从陈良玉侧腰的革带中穿过去,打上一个死结。 陈良玉任她动作,末了没忍住,问:“有什么说法吗?” 腰间系帕,别是跟柳木刻簪一样是什么鬼风俗,再闹出尴尬的乌龙。 “你就当它是风筝线。” 什么鬼风俗也不是,陈良玉心里生出些微的低落情绪。 怎么能不是呢? 刻簪子这么无聊的事情都能成为风俗。 风筝线也行。 ——君向浩渺逍遥处,自在缱缱掌控中。 陈良玉身上时常备着针线,舞刀弄枪衣料破了随时补两针。锦缎表面光滑,打上结也很容易开,不用人解,走两步就散了。 她将线绕开,穿针在谢文珺打的结上横针竖线地缝合,将帕子缝死在腰带上,“你去南境时给我个信儿,祺王暂时不会举全力攻过来,他定会先派先锋军试探临夏的兵力,解决完他们的前军我便能腾出手。就算快马急奔,我从前线赶到南境陆平侯府也要一日,你身边虽有荣隽,庆阁与赵明钦手中也有人马,可衡继南毕竟在南境统兵许多年,在军中威望尚存,千万要知进退,别把人逼急了。” “我有点乱。” “你先别乱,不是乱的时候。另立新帝这么大的事都没从你嘴里透出一丁点风声,你不是遇到事就会心乱的人。”陈良玉打了个线结,针线收回布包里,抬头看,恰见谢文珺眼眸中一片清辉向明月。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她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猛然想起,上一次她问出这句话时,接下来便发生了些令她昏头的事情。 脸颊轻微燥热,幸而路过的清风拂过面颊,带走了那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陈良玉道:“我该走了。” 谢文珺道:“你万事当心,此间诸事有我。” “珍重身体。” 陈良玉只身向垂花门外走去,日晖将她的轮廓勾勒得不太真实,蓝墨色的衣袍鼓动、消失在门外。 不久,马群嘶鸣、奔腾,只余高墙下回荡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谢文珺:“荣隽。” 荣隽从垂花门外露头,“臣在。” “新帝即位,喜获明珠,双喜临门,去请临夏的各位大人来王府喝喝茶。” 荣隽:“全部都请来?” “凡七品以上的,都请来。” 谷燮道:“临夏留在城中的尽是文官之流,让行谦代荣大人去各位大人府上跑一趟就是。” “眼下风声鹤唳,都怕这趟来了王府有去无回,能推拒的,那帮人定然找借口不来,陈行谦一副文弱书生模样镇不住场面,荣隽忙完这遭,有的是其他州、郡的人等他去请。” 谢文珺转身对荣隽道:“好好地请来,少动粗,礼便不必备了,免得日后背地里非议本宫借机讹诈他们钱财。” 荣隽:“是。” 暖阁点了一炉安神香,内厢房血腥气重,荀淑衡被移来暖阁休养,还睡着,朱影每隔一炷香的时辰便号次脉。又一次探过脉搏后,把荀淑衡的手放回锦被,“脉象已经平稳了。” 谢文珺坐在堂下,双手轻轻搭在座椅的扶手上,道:“有功当赏,你想要什么赏赐?” 朱影却没说要什么赏赐,眼神囧囧,在谢文珺脸上转了一圈,“你这身子骨不宜操劳过甚,做个游闲之人,好好养着,也能长命百岁。” “多谢提醒。” “我很奇怪,帝王血亲,脉象上怎么会有离魂引的迹象?长公主殿下。” 原来东胤那害人的秘术名为离魂引。 谢文珺道:“运气不好,替人还了冤债。” “这离魂引呢,是东胤尤家始创,专为达官显贵养死士的,尤家本也是行医世家,后来做官去了,东胤那二世祖皇帝突然暴毙,旁系皇亲夺了皇位,很难说跟尤家有没有关系,只知道尤家很得新皇赏识。待上一代人死得差不多了,尤家后人突然就长出了良心,把这害人不浅的东西自行毁了。” “我很小的时候,梁溪城经常丢孩子,我还见过离魂引的死士,应该是个没养成的,不过也没人样儿了,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到处抢吃的、伤人,被抓住打到半死。我爹想救他,便带他回山庄医治,他醒了竟差点剜了我爹的喉咙,最后还是没救活。” 朱影移来一柄鹤顶长足油灯,鹤的腹部便是添灯油的油壶,“人呢,像这油壶里的灯油,需插上灯芯慢慢地燃,离魂引是在油壶里点火,很快便烧尽了,想续命只能靠药吊着。外物终究不及五内,你症状虽轻,但它就像是一簇火种,不留神便会烧起来。” 谢文珺没被她唬住,付之一笑,道:“本宫好得很。” “不见得。” 黛青:“大胆!” 朱影:“我好意提醒,不识趣便罢了,懒得管。床上那位没事了,按方子服药,多养些时候,这里若没有其他病人,在下告辞。”——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7章 花厅奉了新茶。 谢文珺正堂上座, 两边皆置了茶炉,炉里炭火正旺。 厅下撤了桌椅,只留下主案与一张椅子,故而其他人都只能站着。厅下二三十身穿官服、头戴官帽的人, 依着品级从前排到后。 气氛沉闷得像三伏天憋一场雨。 丫鬟们托着茶盘, 也依次奉茶。 谢文珺轻轻端起茶盏,凑近鼻尖, 细嗅那茶香, “这是宫里每年赏下来的龙茶团, 名为顾渚紫笋, 贡茶之中也属上乘, 请诸位大人品鉴。” 杯底芽叶泛紫, 卷曲如同笋壳的叶片舒展。 茶香四溢, 入口却品不出好味道。 幞头官帽下一个两个脸都恨不能耷拉到脚跟,活像是被押送刑场前喝断头茶。 不怪他们这副神情。 荣隽驱了两乘车去各府请人, 一乘轿舆,一辆囚车。到人府上先说明来意, 手持一张黑白画像,照脸比对了, 面带微笑,问一句:“大人乘哪辆?” 这不是抓案犯是什么? 不乏眼线甚广、消息灵通之人提前想辙—— 装病者未遂,公出者遣回,躲进深山老林给菩萨上香的也被荣隽一一揪了出来。除司马随谢渊去了大营,临夏管界各县县令在内, 凡七品以上官员,一个不少,整齐划一地站在此处和气地品茶。 谢文珺捏着杯盖在杯沿旋了一周, 轻抿一口,便放下了,“各位看着不太高兴,怎么?嫌本宫这茶不好?” “不敢,不敢!” “宫里的茶,自然是最好的。” …… 谢文珺听他们虚情假意奉承一阵儿,打了个手势,王府的丫鬟们身穿短衣绣花罗裙,举着茶托走上前,茶杯逐一放还。 丫鬟们退出花厅。 “茶也喝过了,本宫就不跟你们绕弯子了,请诸位大人前来,是为了跟大家商议农桑署事宜。” 厅下开始嘁嘁喳喳,窃语私议。 一人道:“长公主,农桑署不是已下发公文废止了吗?” 谢文珺:“何时废止了?” 满座寂然。 片刻,又一人道:“三月废止农桑署的公文有荀相的署字,也有中书门下的官印,做不得假啊!” 谢文珺道:“庸都已被祺王掌控多时,连父皇都被他禁着,荀岘甘做爪牙,为虎作伥,他署字的公文也作得了数?” 王府周围布了重兵,正到换岗哨的时候,重甲齐声踏步,震得人心中惶惶不安。 花厅廊下四面都有东宫卫把守,两步一人。 里三层外三层。 荣隽那辆宽敞的囚车还停在府外。 “一国两帝,听起来属实荒唐。”谢文珺道:“可事已至此,本宫不知各位大人如今仰承谁?秉承谁的旨意?” 这话就重了。 若遵照庸都下发的公文废止农桑署,便等同于拥戴庸都那一位。 众官连站着的份儿也没了,急慌慌跪倒一地,袒露立场: “臣等在临夏与慎王殿下共事多年,自然巴望着慎王殿下继承大统,吾等甘为新帝效犬马之劳,誓无二心!” “臣等誓无二心!”众人附言。 谢文珺玉指半屈轻轻叩响桌面,指甲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击,仿佛在辨别他们话中几分真假。 “诸位大人既这般说了,便都是自己人,给各位大人看座!”突然话锋一转,道:“有件更急迫的事要知会诸位。” 屁股将挨着椅凳,谢文珺此言一出,大家又忙不迭站起身,弓腰伫候。 谢文珺:“坐。” 临夏刺史与司户站得最近,搓一下手心,全是汗。 “新皇亲自率军北上讨逆,诸位大人尽心尽力筹措军资,功不可没,本宫诏诸位前来,是为代三哥论功行赏!从龙之功,如此赫赫功劳,理当福荫子孙,诸位大人家眷、旁亲皆属有功之臣,只管呈报上来,分茅赐土、计勋行封之事本宫自有考量。” 听到这,经验老道些的官员已经长舒了口气。 又是囚车又是布兵搞出这么大阵仗,只是代新皇来笼络人心的,前头先给个下马威。虽有些手段,可多说些话便露了底。 厅下叨咕一阵儿。 有人道:“臣等感皇上恩德,可田畴归户部管,没有户部的田册,长公主殿下可知哪些地能拿出来封赏?荫官需经吏部盖印,户部与吏部的册印都在庸都,长公主殿下所言分茅赐土、计勋行封可别是一纸空文。” “本宫养在先太子身边,在东宫长大,诸位可还记得宣元十六年末至十七年,不少高义之士自愿将名下私产奉公,以缓国之危难,那年朝廷收上来多少田亩、盐铁矿,没有比本宫更清楚的!自然,谁自诩聪明绝顶,耍手段避了过去,本宫心里也有本账。” 谢文珺玉手在扶手上微微施力,犹如苏醒的凤从巢穴中起身,烟云过眼般一扫,带起一股凉意从众人脊骨蹿升。 “农桑署必定重立!先太子设农桑署多年,说废就废,朝令夕改,往后朝廷政令如何令百姓信服?” 众官沉默不言,都在静悄悄埋头算账,心中像长了算盘,算盘珠子一刻不停地拨。 “诸位也不想新帝还没打到庸都坐上龙椅,便遭万民唾骂罢?与民离心,君威不存,诸位为新朝股肱之臣,何以立身?” 茶喝了,话也说了,谢文珺便往外赶客了。 “今日的茶诸位大人品得不尽兴,本宫备了茶团,诸位带回去细品,可别辜负了这上好的茶。荣隽,好好地护送各位大人回府。” 出府时停在那里的大囚车已不见了,候了两排车舆,车夫等在马车旁,人手捧着一团明黄锦帛包裹的紫笋龙茶。 荣隽送行至府门外,道:“各位大人,恕不远送。” 一行人纷纷回了礼。 待荣隽回了王府,他们便言三语四地议论起来。 “子孙家眷皆受恩德,长公主行事不可谓不大气!可筹措军费的又不止我们临夏一个州,还有其他州、郡的同僚,这是一笔大账,长公主拿得出来那么多地来分吗?” “能吧!你忘了前些年头先太子……” 说得好听,哪有什么高义之士自愿将财产奉公? 先太子与张相令天下豪绅迁徙至庸都的河芦镇上,驻军把守,昼夜监视。有些个家大业大的为了不挪窝都忙着贱卖产业,可穷人买不起,富人不敢要,实在没法子了,就只得上交官府,还能落一官府的褒奖文书。 可谓天下富人之财尽入国库。 如此一算,分发赏赐些田亩,添些官位以彰显新皇恩德,倒不至于赖账。 “那这官位?” “稠了加水,稀了加米,从前哪有什么农桑署?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何愁缺官位?” 这些日子他们交出去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好不容易巴望着农桑署废黜,还指望大捞一笔回回血,农桑署若重设,哪还有更好的财路? 江宁长公主赏赐下来,抵一部分,又给子孙小辈授官,这一算便都识趣,吃些亏只当是给自家人换了官职,免得最后两手空空什么也落不着。 茶喝得还算愉快,于是各位命官返家后连夜启书上表。 谢文珺宿在王府竹苑。 风雅之所,园中栽种着一片篁竹林,篁竹小筑隐在绿竹之下,古朴雅致。 谢文珺选此处只看上一个好处,那就是竹苑既通内苑,又通外庭。 晚间,篁竹小筑燃起明灯,竹影婆娑。 陈滦身后跟着几个身穿阑衫书生模样的人,穿林走过竹下的石板路,路不算窄,容得下两人并肩。 石板缝隙中趴着绿绒绒的青苔。 走到一半,就听见谷燮的声音从窗缝里荡出:“八竿子打不着!但凡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添到名册里了。” 谢文珺埋头坐在一堆名册里,把玩着陈良玉给她的铁錽信筒。她没看出信筒是用什么所铸,非铁非铜,亦非金非银,花纹远看平平无奇,近看却是漫天飞矢。 “不怕他们添的人多,只怕他们不敢添。” 谷燮撂了名册:“贪得无厌,尽失文人风骨。” 谢文珺道:“风骨何价?” “风骨岂在锱铢之间?”陈滦站在门口行了礼,“长公主,姑娘。文人也并非全是挟风骨、气节待价而沽之徒,真正有风骨的文人,以黄白之物衡量,于他们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他身后的几个书生也跟着见了礼。 谢文珺把铁錽信筒收回袖袋,将已拟好的田亩簿交给他们,“明日便按名册去各衙门行赏,声势做足!” 陈滦道:“微臣遵命。”几人将名册与田亩簿归整了,收好,“天色晚了,若无其他事,微臣先告退。” “陈行谦!” 陈滦才退行两步,便被谢文珺留住。 “长公主还有何事吩咐?” “不算公事。” 谷燮一挥手,其余人便退出篁竹小筑,先行离开。 谢文珺道:“本宫是想问问你,她在家时,可有什么钟爱之物?” “长公主是问良玉?” 谢文珺避着谷燮,目光瞥向他处,微微点了点头。 陈滦想了想,剑法,骑射,兵书,这些似乎都不能算钟爱之物,只能说她日常便是这么过的。 “回长公主,没有。” “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是她一见便能开心的?” 陈滦:“微臣惭愧,确实不知。长公主为何不直接去问良玉?” “本宫随口一问,你不知道便罢了。”谢文珺道:“那她可有厌憎之物,或是,不待见的人?” 陈滦猛地一抬头,他心里想着如何鼓足阵仗去各衙署翻风浪,脸上一下没掖住事。 ——她最不待见的人不正是你吗? 谢文珺:“出去!” “微臣告退!” 陈滦下了木阶,又转身,在门外回话,“微臣想到一人,良玉最为厌憎——北雍二皇子翟吉,扒了此人的皮给她,她或许会高兴。微臣告退。” 谢文珺:“想不到能让她开心些的是这个叫翟吉的人。” 谷燮纠正道:“不是他的人,是他的命。” 谢文珺隔着桌案递给谷燮另一个田亩函,比赏给各衙官的田亩簿薄许多,信封装着,只有一张纸,“苍南坞林有百亩良田,是皇兄给我的,即日赐予瀚弘书院做学屯,你拿本宫手谕给谷老太师,令瀚弘书院辟出一塾,向女子授学。” “臣女谢殿下。”谷燮把信函与手谕收在胸前,“殿下要筹划女子书塾,又要重整农桑署,两者都绝非易事。” 谢文珺道:“欲开民智,先谋民生,吃饱才有力气想其他的。” “是臣女没用,农桑署一应事宜帮不上殿下。” 谢文珺:“鸢容,黛青。” 鸢容:“奴婢在。” 黛青:“奴婢在。” “那些田亩账,看出些什么名堂没有?” “奴婢愚钝。” 谢文珺轻叹,“你们跟在本宫身边,想做一辈子伺候人的奴婢不成?” 鸢容、黛青一齐跪下。 “本宫并非责备你们,愚钝便慢慢学着,将来本宫或许要仰仗你们做事。即便不为本宫,你们难道就不想看看别的天地?去行医,参军,经商,去做幕僚,甚至做官为天下人谋?” 大夫,军士,商贾,幕僚……在宫里时,那是她们从未企望过的,甚至无法设想的人生。 可一路走来,她们已经见过许多这样的人。 鸢容、黛青身子伏得更低,叩首,言辞恳切:“求殿下授业!”—— 作者有话说:老婆们你们说句话啊老婆!!你们快说句话啊!! 是写的让你们没有评论的欲望吗? e.g.实在不行找个茬呢~ 第58章 狮虎纹的战旗在风中扬幡飘动。 大胜的军士们一刻不停地加固战壕, 搬开断裂的木头和石块,清理战后杂物,把散落的兵戈刀戟拾回来,集到一处摆放整齐。 伤兵不断被担架抬回伤兵营。 陈良玉在后营外下马, 四下张望了个遍, 没看到女兵操练。 初来乍到的新兵都由教头带领、训练,学会基本的战斗技能、战术、阵型, 才会叫他们上前线迎敌, 前线胶着时, 也充当“役夫”与“担架兵”。她往伤兵营那边一望, 果真有女兵正忙着救治伤员。 卜娉儿从伤兵营掀帘出来, 迈向她这边, “将军, 战况如何?” 陈良玉道:“包了锅饺子,没动用多少人马, 祺王的前军全俘了。” 俘虏用绳子反捆双腕,一个串一个, 被驱赶往临时用树枝、茅草搭建的临时营地。 “你带的兵怎么样?怕吗?” 卜娉儿道:“谁头一回亲眼见着血肉横飞的场面,都犯怵。” 卜娉儿担任女兵教头。 陈良玉对女兵很重视, 第一批人带不出来,娘子军的筹谋便毁了大半,所以她在后营时一直是亲自教,不在时便由卜娉儿带着。 这支队伍来得不易。 那日在募女兵的摊子边上,陈良玉给卜娉儿立下目标:先组一什, 再组一队。 一什十人或许不难办,总有几个胆儿大的冲军饷和管饭而来,一队五十人便有稍许棘手。 先是几个豪气冲云天的大姐, 结伴而来的,寻常农妇打扮,一手干活磨出来的老茧,嗓门大,中气足,探问了几句: “女人也能去打仗了?” “发钱不?” “管饭不?” “俺行不?” …… 卜娉儿一一答了,“能”,“发”,“管”,“行”! 大姐们当即表示要入伍,登记姓名时费了一番工夫,平民目不识字,更不要说会写,卜娉儿只能依照姓氏与名字的发音为她们一一登记入册。 之后虽有人来询问,却无人再报。 等了大半日,她恍然醒悟,如此守株待兔不可取。 于是另辟蹊径。 带上几个大姐手走街串巷吆喝,挨家挨户去敲门,化缘式募兵,这才凑了近五十数。 剩下的几个空缺还需抽空再募,填上。 陈良玉往伤兵营走。 卜娉儿跟随上,“江教头手底下的兵吓哭了两个,软了一个,江教头一人罚了他们两军鞭。你看那边。” 陈良玉往卜娉儿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整齐的新兵方阵前头,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子正立正挨训,旁边还趴着一个涕泗横流的,果真腿软站不起来。 教头的怒骂声引得其他兵营的人也陆续出来,站得远远的,隔岸观火。 “你们这些都像什么样子!你他爹的就是个软蛋!上了战场就是去送死!” 教鞭从他眼前扬过去,啪!地面上砸出一道沟壑。 咆哮声再次灌入耳道。 “去了那边好好给你祖宗八辈儿磕头!他们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卜娉儿瞧着这一幕,不觉间摇了摇头,“虽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可穷苦与穷苦还真不太一样。姑娘们自小勤快,粗活儿、农活儿、琐细活儿一个也不落,孩子养不起了,先弃女婴,若有吃的穿的,便都是先紧着家中男丁,如此经年被亏待,姑娘们反而更坚韧。见着那些断肢残臂,血肉淋漓的,连最小的也没像那样,吓得扑地上,瘫了,江教头提都提不起来。” 陈良玉掀开伤兵营的帐帘,朱影那黑布把自己裹成一个神秘的黑影,在穿梭忙碌的伤兵与军医中格外扎眼。女兵操练后,被朱影借调来伤兵营救治伤兵,正搭手为受伤的军士包扎止血。 高矮胖瘦体型不一,还有个干巴瘦的小萝卜干。 陈良玉打量一眼头发枯黄稀疏、扎两只草髻的“小将”,吸了一口气,“这孩子几岁啊?” 卜娉儿道:“她爹娘说她已满十四了。”这孩子是她才带来的,陈良玉还没见过。 “胡扯!” 陈良玉看着这孩子,无故想起从那片荒废民宅里带出谢文珺的时候。 这萝卜干比初见时的谢文珺还要再小一匝,怎会年满十四? 那时候谢文珺应该不过十二岁吧?身量纤小,比陈良玉小不了几岁,一同前行却无故令人觉得不是一辈人。 明明害怕得瑟瑟缩缩,却还板着脸扮大人。 陈良玉胸口忽然像挨了一记重拳。 她那么单薄,只要张开手臂,就足以圈揽她整个人。 当时怎么就不愿屈下那条腿? 你明明看得出来她的惊怕、不安,为什么不愿意蹲下抱一抱她,轻声告诉她不必怕? 那些曾经的漠视与疏离,像春后回寒的一场雹 ,砸在一起结成冰凌,刺痛了她自己。 陈良玉问萝卜干:“你多大年岁?” 萝卜干伸出手比出五个手指头,“十一岁。” 还不识数! 民间的生辰惯例虚两岁,萝卜干满打满算也不过九岁有余。 陈良玉转头看着卜娉儿,“你把她弄军营来?做口粮啊?” 卜娉儿把萝卜干提溜到跟前儿,“你前头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十四了。” 萝卜干嚅嚅,“爹娘叫我一定这么说。” 啧! 这事儿闹的! “要不,养养?”卜娉儿道:“养养就长大了,小孩子长身体很快的。” “谁养?” 卜娉儿噎了一下,道:“多好的亲兵苗子,自个养大的,将来用着放心。” “我养?”陈良玉指了指自己。 陈良玉扔了一把朴刀,刀鞘向萝卜干压去,“接着。” 萝卜干勉强接住,抱着朴刀踉踉跄跄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多好的亲兵苗子。 卜娉儿:“……”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陈良玉:“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养孩子,亏你想得出来,这么点大,哪天不留神一支流矢就把她射穿了!” 卜娉儿道:“她爹娘送她来之前,正跟人牙子讨价还价,没商量成才送来我这里。明摆着,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了,要卖……把她送回去,保不齐比上战场死得更快。” 来都来了! 陈良玉略一沉吟,“叫什么名字?” 卜娉儿:“没名字,家里姓胡,是个女孩,就叫她胡女。” “会写吗?”陈良玉问萝卜干。 萝卜干鸡啄米似的点头。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献技般飞快地用手指在地上划出扭扭歪歪的“胡女”二字。 卜娉儿才教过她。 “这名不好,名也——性也、命也,不可随便。” 亲缘已尽。 自此生不奉养,死不送葬,姓氏便也可以弃了。 陈良玉抬起脚,一抹,抹平了“胡”字,蹲下身去,指腹在地上划拉几笔——鹄。 鹄女。 “生处蓬蒿地,身微似芥尘。当有鸿鹄志,莫为燕雀行。” 陈良玉站起来拍拍手。 “往后,你便叫鹄女。” 鹄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先跟我回王府吧,要参军打仗也等再大几岁。” 鹄女看了看卜娉儿的脸色,见卜娉儿对她点头,才放心地走向陈良玉。 “你今日便走?几时回?”卜娉儿问道。 “三五日,南境的十万兵马调来,即刻挥师北上,直攻庸都。”陈良玉牵着鹄女准备走,“我们打到庸都之前,你把女兵扩成一曲,我记你一大功。” 一曲,五百人。 “感到为难?” 卜娉儿:“末将竭尽全力。” “几百个人就要竭尽全力,将来一营、一军,岂不是要你的命?” “末将领命!” 远处寺庙的钟声刚响过三声。 临夏守城的军士看到一队人马自地平线处疾速涌动,扬起阵阵烟尘。 守将认出为首之人,立时打开城门放行。 马蹄声急促地踏过城门道,门轴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声响,门扇紧接着又缓缓关闭。 陈滦正在花厅与几个人梳理田亩账册。 陈良玉将鹄女交给陈滦,“二哥,给她找个住处,回头请个先生来教她认些字。” “谁家孩子?” “就当我捡的吧。” 陈滦道:“正巧,瀚弘书院刚开设一处女子学堂,姑娘过几日来,让姑娘带她回书院。” 陈良玉:“鹄女,可愿去读书。” “愿意。” 问也白问,她没得选,旁人做什么决定她都只能接受。 “真的?”鹄女仰着小脸,满目祈盼。 她虽不知道读书是什么样子的,却也知道读书人受人尊崇,家里出一个读书人,是再光宗耀祖不过的事情。 竟是真的愿意,那自然好。 陈良玉:“真的。长公主几时走的?” 陈滦道:“前日整完田亩簿,昨日辰时便动身了。” 他梳理的田亩账册并非只有谢文珺赏赐出去的田地,而是包括此在内,还有受赏的那些官员的属地所有田地应收的税银。 地方上的官绅瞒报田亩、逃避赋税的手段层出不穷,是以民间多胡侃—— 当官好,官绅不纳粮。 借着此次大封大赏,谢文珺命邱仁善暗中取证,各家瞒报多少田亩她心中大致有了数。 荣隽珠玉在前,陈滦后面的差事办得顺畅无比。 不止相邻的崇安、苍南两郡,甚至东南至庸都一带的官员都知悉临夏州的同僚接连升官发财。 长公主亲自批文封赏的。 陈滦路上奔波虽辛苦些,却无论去哪处请人,那些地方官都是堆着笑脸迎出来,不用多说,便跟他来了。 众官聚在王府,满心欢喜等着喝茶领赏,谢文珺一则敕令发配杜佩荪去了婺州。 考虑到两军交锋,恐他死在半道上,没让他立时动身。 北境三州,犹数婺州最贫穷。 治安混乱,刁民野蛮。 州分八级:府、辅、雄、望、紧、上、中、下,州的地位越靠前,刺史的品级越高。临夏州属“辅”,刺史乃正三品官衔,而婺州属“中、下”,是中还是下暂且没个定论,但无论中下刺史皆是四品衔儿。 此番看起来杜佩荪是从五品郡守升任四品刺史,却是明升暗贬。 如此看来,长公主不仅要论功行赏,还要秋后算账。 杜佩荪仅筹出一百两纹银交差,百两银票,还附赠一封书信,愤而斥责朝廷多苛捐杂税,末尾,很硬气地留一句:多了一个子也没有!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瞧热闹,也有人暗自嗔怪他蠢。杜佩荪此人清贫,务实,当得起一方父母官的称谓;不争功劳,不求闻达,吃些亏也不计较,守着崇安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没钱是真。 可好歹先把分摊下来的差事办了,以后再说,他这一调走,崇安百姓可还有谁庇护? 如此岂非因小失大? 发落了杜佩荪,谢文珺愁容满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 ——“嗒”“嗒” 指甲与桌面碰击,叩得人悬心吊胆。 “本宫近日有桩烦心事。” “长公主为何事心烦?” “南境衡家不愿出兵,本宫忧心,若衡家相助逆贼,三哥没能登上皇位,本宫即便有心顾惜诸位的前程,再赏赐千顷万顷良田,又岂有兑现之日?”——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9章 庆阁没有率永嘉城守军前往临夏大营, 而是收到军令原地驻守。陈良玉行至永嘉城对庆阁交代几句,率一队亲兵继续往南行。 将要赶到陆平侯府时起了雾,暮色四起,眼前是无尽的灰色烟云。 陈良玉心里隐隐闪过一丝不安。 或者说, 怯意。 据陈滦所言, 谢文珺与诸官商议后,认定衡继南绝无出兵的可能, 反倒是衡家大公子衡邈似乎有心。 同在一个地界儿上司职, 免不得时常往来, 多打听些, 便能摸清一个人的底细。 陆平候衡继南是军户出身, 祖父那辈是伍长, 父亲那辈也只是个百夫长, 到了衡继南这一辈,恰逢五王之乱, 人骁勇善战,屡立战功, 这才封侯。 南北两境的衡家与陈家虽都是侯门,宣平侯母亲却是先帝的嫡出公主, 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衡家没有倚仗,家门荣耀全仰赖君恩,是以在择立新君时格外谨慎,上一次跟对了主子,拜将封侯, 这一次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满门萧索的下场。 衡邈却不这样想。 爵位只可由一人继承,而嫡子袭爵已成惯例。 他自认为谋略的筹算与行事的果敢都不逊色于任何人, 而人称小侯爷的衡昭,无非是仗着出身,论真才实学远不及自己。 衡昭去庸都之前,常身着色彩艳丽的华服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有一次刚与狐朋狗友从酒楼出来,喝得脸上两大坨红晕,正被人一口一个“小侯爷”极力恭维着,恰好被衡邈逮个正着。 衡昭酒立时醒了几分,“大哥。” 衡邈气得当街喝斥:“北境的陈麟君像你这般年纪时,军中已称少帅,你却还顶着家族世荫哗世取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小侯爷?你这副德行哪里配!丢人现眼,滚回家去!” 纵有诸般不服,却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划分。衡昭再怎样玩世不恭将来也是衡家家主,而他无论再怎么才能兼备,也不过是个得力的属臣。 衡邈不甘屈居人下,便会压上身家性命赌一把。 言谈间,有人提及来时曾在临夏附近见过衡邈,谢文珺差陈滦去寻,还真将人找着了。 没把人请到王府。 衡邈没露面,即是对前路还无甚把握,陈滦自请前去做这个说客。 陈滦道:“所谓不破不立,太平无事时,规矩是用来守制的,逢动荡之际,陈规也是可以破例的。” 风云开阖,被规训的人性露出獠牙,撕咬,争抢。 你死我活。 兵燹之世意味着一切的摧毁,破碎,也意味着秩序的重建。有人江河日下、一落千丈,也有人青云直上、一日千里。 “爵位只有一个,嫡长子继承一制虽不可废,可一门两侯也并非无前例。” 一门两侯,便是宣平侯府。 侯爵世袭,宣元帝却又加封陈麟君为武安侯。 “我爹卸任北境兵马大元帅后,便是由我大哥代掌北境兵权。顺时者昌,大公子是聪明人,识时务者为英豪。” 衡邈琢磨透了陈滦意中所指,当场声称愿拥戴慎王殿下为帝,为新帝尽忠。 陈滦道:“大公子该尽忠之人不是新帝。” 衡邈:“那是?” “长公主。” 陈良玉愈听下去,愈觉得浑身滚烫的血液凉透彻了。 谢文珺欲仿效先太子对付宣平侯府的先例,使衡继南兵权虚置,由衡邈代掌南境兵权。 一头初生的牛犊,装着满腔不知死活的孤勇,认为自己头上那两把犄角可以将沙场厮杀多年、掌十几万兵权的戍边大将一脑袋顶死。 “荣隽与谷燮没有劝阻她吗?” 陈滦道:“姑娘为长公主测了一卦,此去大吉。” 大吉个屁! 吉人天相吧…… 陈良玉原以为,谢文珺此去陆平侯府只为施些恩德,给点好处,坐下来好商好量,成与不成都不打紧,待她布兵后,赵明钦再煽动其纠集的南境旧部向衡继南施以重压,便可逼衡继南出兵。 谢文珺竟想的是釜底抽薪,褫夺兵权。 衡家镇守南境数年,衡继南又是历经五王之乱的宿将,这邻近南境的几个州、郡,乃至东百越八城之中,岂会没有耳目? 衡邈来了临夏,与陈滦暗中交谈过,又去过慎王府上,衡继南难道会不知道、猜不出他的意图? 马身飞快穿过雾气,千百人的队伍行出千军万马的阵势,似要冲破天幕下这一片厚重的迷障。 这片城郭她来过,原本热闹的街道一片死寂。 街边房屋树木满是刀砍斧凿的伤痕,散落着一些残破的盔甲与兵器的碎片。 越近陆平侯府,兵乱的痕迹越重。 雾气悄然在暮色中滚得更浓,门匾弹指之间变得有些倾颓、破败。 陈良玉顾不上许多带兵冲进陆平侯府。 没有人。 荒凉的死寂被突如其来的兵甲踏破,陈良玉抽出佩剑,“搜!” 没有灯火。 鹰目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都让她心惊,军靴踏在落尘的地面上踩得没有章法。 后面忽然飞起惊鸟。 陈良玉拔腿往那个方向跑,兵卒也紧急跟上去。她记得陆平侯府中大致的弯弯绕绕,从这里穿过后花园有四间翼楼,翼楼过去是一处方塘水榭。惊鸟便是从那里飞起的。 从翼楼包抄过去,只见方塘有重兵把守,举着火把,看到有人带兵闯入却不拔刀相迎,水榭檐下四面都点了灯笼,灯笼下有人。 恭候多时了。 方塘水榭有两处,以短廊相连接。 谢文珺在偏后些的水榭中,倚在朱漆美人靠上凭栏而坐,衡邈正与她相对而站。 荣隽与赵明钦也在。 一人挲挲走来,道:“陈将军,请。” 便引她走上平桥。 此人手持佩刀的刀柄上刻有“衡”字,陈良玉认出他是衡继南的贴身亲卫之一。顷刻,他又递来方帕,“陈将军,擦擦汗。” “多谢。” 平桥伸入水中,水汽将雾色染得更重。 灯笼映衬下,那通红的双目似两口深潭被烈焰炙烤过,陈良玉目光紧锁着坐在水榭中与衡邈谈笑的人。 她一步一步穿过雾气,只看得见那个人。 周围的一切都被白纱笼罩,模糊不堪。 倒春寒的时节已经过了,水面来的风吹散她一身薄汗。 直到荣隽动手推了她肩膀,岸边的军士换过新的火把,她方知自己一言不发在谢文珺面前站了多久。 沉重的眼皮缓缓落下又抬起,她往后看,衡邈举着两样东西—— 衡继南的军印与兵符。 “南境兵马听任调度。” 陈良玉道:“我与长公主有话要说。” 谢文珺斜靠在栏杆上,底下是一汪清水。几人散去,她身姿更随意了些,眉梢挂笑,等着听陈良玉对她的恭维。 陈良玉许久不作声。 “从什么时候,长公主殿下这般提防我了?” 谢文珺道:“从不曾。” 陈良玉:“今日所为之事,为何不与我提早商议,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语气如常。 内心无法言说的波澜早在目光里翻涌。 谢文珺向她释白,道:“你手握重兵,若等你前来,衡继南必然有十二分防备,只有我替你动手,攻其不备,胜算才更大!衡继南手底下的将领早有人上谏,让他出兵,可他这般前怕狼后怕虎,畏缩不出,早收拢不住人心了,我不过让赵明钦联络起以往赵周清手下的旧部,衡邈取了他的军印与兵符,策反他身边近卫,他便再无人可用,徒作困兽之斗。本宫实在想不明白,应通年间雄杰辈出,他这样的气魄与胆识,怎能位列天下十二侯?莫不是来充数的。” 应通年间的天下十二侯并非真的王侯,乃是五王各自麾下的首将与军师,陈远清、林鉴书、严百丈、江伯瑾俱是其一,只看末了谁家主公登上皇位,谁便当为万户侯。 那样一场豪杰并起的大乱斗后,真正封侯的,只剩下陈远清与衡继南二人。 陈良玉道:“如果失算,你想过会是怎样的后果吗?” 谢文珺道:“无论何种后果,本宫都承受得起。” “可我承受不起!” 陈良玉终于崩溃:“你若有差池,我如何对惠贤皇后交代?” 谢文珺蓦地从美人椅上站起来,带起一阵微风,“说到底,你想护我周全,还是只因母后临终所言。” 陈良玉:“因为什么重要吗?” “只有对你不重要。” 谢文珺低语,似怕人听不见,又怕她听见了。 那一种畸形的、难以言说的情欲在陈良玉对她的日渐纵容下疯长。 她很痛苦。 “既然一开始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你不一直讨厌下去?我不需要你护我周全,我根本一点儿也不需要!我绝非经不起风雨的雏鸟之辈,我能助你,我可与你一同筹谋,可与你同步前行,陈良玉你睁开眼睛看清楚究竟谁才是那个可用之人!” 陈良玉:“快十年的旧账你也翻?” 谢文珺对上陈良玉的目光,那目光里是十分的清澈,清澈到什么也没有。 她转过去,背对着她,不愿再说话。 陈良玉在她身后默默站着,过会儿,见她果真不愿再讲话,道:“若殿下当真不能释怀,你也可以讨厌我。不过,也不要讨厌我太久。” 谢文珺依旧不愿说话。 陈良玉心道不对,明明她是要兴师问罪,怎么反倒成了要哄人的那个? 她从背后伸出手,轻轻扯了扯谢文珺的衣袖,问:“你那秋后算账的名单里是不是也记了我一笔?” 谢文珺道:“我记你不止一笔。” 陈良玉道:“那你就记着,慢慢地算。慢一点算。” 周围的雾气在碧波上低低地悬浮着,似有若无地亲吻着平静如镜的水面,水下有游鱼。谢文珺望着脚下鱼儿游来游走,雾霭腾腾,她只看得到近处。 “为何?”她转过身来,“慢一点?” 陈良玉腰间缝上的锦帕还牢固地扒在那里,谢文珺不经意瞄过一眼。 陈良玉道:“我还不想那么快扯平。” 这句话说得顺嘴。 如果不是正经八百地从陈良玉口中说出来,谢文珺乍一回味,俨然像是被存心捉弄了。 “我此次带兵一走,便不知再见是几时了,你……” 突然,谢文珺猛地抓起她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翌日点兵后,兵马分两拨,步兵大军行进缓慢,陈良玉与赵明钦带骑兵营先赶赴阵前。 谢文珺随同衡邈与大军后行。 陈良玉骑马来到一个路口,勒马停下,与赵明钦说了几句,便掉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驰去。 身后两伍人马也脱离行军,尾随她去。 梁溪城似乎在一旦一夕中便换了副光景。 很多街坊铺子都营生不下去关了,陈良玉来到糖铺门前,斑驳褪色的木门紧闭着,残叶无人清扫,荒凉一片。 她抬腿正要走,那扇门从里面开了。 一个女人从里面探出身子,布裙布鞋,将一盆水随手泼在门口的阶上。 这家糖铺子是夫妻铺,女人是老板娘。 陈良玉走上前去,女人瞥见有个人影朝她走来,抬眼看,“对不住啊,今儿不巧,小店关门了。” “今日为何这么早打烊?” “不是打烊,干不下去了,跟男人孩子回乡下。要打仗,官兵不知何时就来搜刮了,家家户户都愁往后的日子怎么填饱肚子呢,哪里有那个余钱闲心吃糖?” 陈良玉低下头,静默片刻,拱手作了一揖,准备离开。 女人却唤住她,道:“姑娘留步。” 陈良玉止步,回头看。 女人道:“家里还有些余糖,不过得等一会子,酥糖要现出锅的才好吃。” “会不会太麻烦您?” “那不会,家里就是做这个的,如今铺子一关,左右也是闲着。你进来等吧,外头风大。” “多谢店家。” “甭客气,你随便坐。” 女人围上旧而整洁的围裙,取了一些混着青色麦子嫩芽的黏米,用透气的蒸布挤出汁水,倒入锅中起火,开始忙活。又烧起一个小锅,将一些芝麻和花生碎倒进去干炒,撒了些晒干的桂花在上面。 柴被小火烧得噼里啪啦。 “您赶巧儿,要是明儿再来,可吃不上这口了。我家的手艺是祖上传的,别处寻不着。” 陈良玉缄默着。 女人手里的活一刻不停,偶尔对着锅灶自言自语。 “不知道这仗又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她打开锅盖用铁勺不停地搅拌,锅里的浑白的水慢慢变成了枣红色。 陈良玉无法回答她,她自己也不知道。 女人将炒熟的芝麻和碎花生在案板上铺了厚厚一层,舀出熬好的糖浆浇在料上,圆杖来回轻柔地擀。反复几次,将混合好的糖和物料一起放入一个模筐,趁着还有余温将糖块压实,翻倒出来拿刀切成规整的四方小块,放入油纸包好,递给陈良玉。 陈良玉拿出钱袋,女人摆手制止她,“眼下也不做生意,几块糖只当送你吃,给钱就不值当了。念着这口儿,仗打完了兴许这铺子还开张,姑娘再来。” 陈良玉将两块碎银放在灶台上,“今日麻烦您特意做了回糖,在此谢过。乱世不易,善自珍重。” 她踏出糖铺子的门。 身后残败的木门又轻轻地合上了,像一声无力的叹息。 随她而来的两伍人马在路的尽头等着。 那日谢文珺的马车也是停在此处的,身心交病,一丝两气,吃不下任何东西,唯她买来的酥糖多进了些。 陈良玉抬起一只手,握住小臂。 浸在无尽的思绪之中,她轻轻转动了两下手腕。 不用捋开袖子,她也知道衣料下藏着一排青紫的牙印。 陈良玉把裹着糖的纸包交给一名都伯,命他快马前往后军行进之地。 她骑上马,带领其他人抄小路去追前军。 乱世之中,人就如同水上枯叶,随波逐流。陈良玉再忖想起翟吉的话,意味似乎有那么些不同。 “战乱不休,赋税不减,何谈安居乐业?” “天下大统,战乱辄止。” 天下大统,战乱辄止!—— 作者有话说:本章节加更半章。 艾玛,更半章的老毛病又犯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60章 谢文珺于承天门外匆匆下了马车, 快步向崇政殿起行。 前来迎她的是宣元帝身边的孙公公。 彼时,金銮殿中、龙椅之上坐着的人是谢渊,改年号为祯元。工部加急修缮了南宫,宣元帝移居此处, 称太上皇。 谢文珺道:“东胤的使者已到了吗?” 孙公公道:“回殿下, 东胤来使几日前已抵达驿馆。逐东天堑河溃决成灾,临夏与罹安相继起了瘟疫, 皇上这会儿没心思理会他们, 宣平侯与大将军不发话, 亦无人敢去接待。” 而今是陈滦承袭宣平侯爵位。 陈良玉带兵赴南洲平乱时, 宣元帝封她为二品车骑将军, 谢渊登基后, 又擢升她为骠骑将军, 官至一品。武将之中骠骑将军品级已属最高,故而有时会加个“大”字, 以示尊崇,称为骠骑大将军。 谢文珺急遽穿行过宫前殿, “武安侯是怎么死的?” 孙公公道:“山洪。八月是汛期,已经过了, 可突发一场大雨,引发山洪,武安侯是去撤民的。东胤先找到了武安侯的尸身,将武安侯的尸身拖回去,吊在城楼上……曝尸。” 谢文珺身形一顿, “大将军眼下人在哪里?” 孙公公道痛惜地叹一声,道:“整日待在墓陵,家也不回, 守着她爹娘和大哥的墓。” 谢文珺垂下眼皮,眼底隐去一丝疼色。随即又问:“俘了东胤多少人?” 孙公公道:“没细说,乌压压的也点不清数,十七八万是有的,军报上呈写十七万。” 谢文珺略一忖,“东胤派来攻打逐东的有这么多人吗?” 孙公公道:“没有。这事儿就离奇了,九月那场洪灾过后,天堑河水位一直居高不下,今年寒冬降得特别早,刚入冬便天降大雪,气温骤寒,天堑河冰冻数尺,千军万马踏过去如履平地。大将军率兵越过天堑河,攻破了东胤边防,夺回武安侯的尸身后,又攻占东胤三座关要边城,直驱腹地俘了在帝丘城点兵的东胤太子。” “杀了吗?” 孙公公道:“大将军处死的名册上没有东胤太子,但人是不是还活着,不好说。听说锁在水牢,是生是死,也就大将军自己知道了,这眼下谁去问,那不是没眼力见儿吗?” 九月洪灾。 可陈良玉夺回陈麟君的尸身时,已经是十二月了。 “曝尸三月,难怪陈良玉发疯。” 谢文珺将走到崇政殿外,便听到里头有大臣嚷叫。她一晃神,没听出是谁。 陈麟君从北境肃州、婺州调兵从朔方商道奔赴逐东,从东胤手中夺回失守的城池。九月,原本天堑河秋汛之期已过,陈麟君在中游碰上一小股东胤的人马,顺手料理了,将要回营时从暮色中瞧了一眼天象,弯腰捏了把岸上的泥土,在指尖碾开,“今儿怕是有场大水要来。” 天堑河下游有两个不小的村落,住着上千户人家,陈麟君估摸着位置,带了几百骑兵快马往下游去疏散。 刚出发不久,果然落雨。 雨势没有从小雨淅沥到倾盆的过渡,直接便是厚重、磅礴的雨幕猛烈地砸下来,砸得地面与山脉震动巨响。水花四处飞溅,在两岸的山脉上汇成一条条湍急的河流,注进天堑河。 河床很快堆积了混着枯树枝泥浆,水位不断上涨,已没过马的小腿。 景和大声道:“少帅,别去了,很危险!” 北雍陈兵边境,时不时来扰,却不发起总攻,陈麟君摸清这是要等他与东胤两败俱伤后捡现成的。他留了景明在北境指挥三州守军与北雍周旋,身边只带了不怎么机灵的景和。 景和截停了陈麟君的马,“少帅,我去!你先回!” 陈麟君道:“你再拦我,便更慢一步。” 村子里的屋舍一半已浸泡在大水中,村民不得已爬上屋顶、树木求生,远远地望见几百身穿战甲的人快马踏水而来,激动地舞动手臂,呼喊。 “是鹰头军……” “鹰头军,是北边的鹰头军!” “有救了!有救了……” 游过污水将人救起来后,兵马分成两队,一队护送村民往高处远处转移,陈麟君率领另一队人马往那座更远些的村子去。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沉闷的轰响,山上汇聚的水流瞬间变得汹涌澎湃,巨大的水流裹挟着泥沙、石块冲向村庄。 是泥流! 陈麟君即刻下达军令:“撤后!” 泥浆、巨石滚滚而下。 战马受惊嘶鸣,却来不及奔逃,被奔腾的大水卷入天堑河。 景和喉咙深处发出悲痛欲绝的嘶吼。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泥流顷刻之间吞噬掉陈麟君最后一片衣角,“少帅——” 也看着另一个村子整个被埋在地下。 一座村落眨眼间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 山洪过后,东胤再次纠集兵力。 祺王压下逐东紧急军情,拒不出兵驰援。失四城。 谢渊的兵马攻破庸都后,陈良玉用澜沧剑斩杀了祺王,未及新皇登基大典,便又一刻不停地调兵遣将,奔袭逐东。 东胤士兵拖着陈麟君的尸首阵前挑衅,试图乱她心神,她留存近乎堙灭人性的理智,判断敌军兵力部署、阵法、后援,没出一厘偏差。 是以逐东这场谢渊准备倾全国之力迎战退敌的仗,仅打了四十三日。 陈良玉尽收失地。 四海共贺。 而就在这场为“忠肝义胆、用兵如神”的狂欢中,陈麟君的死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以至于大家都忽视了一个人的情绪积蓄太久,一旦寻到那么一丝宣泄口,即会变成不可遏制的海啸山崩。 十二月,铁马踏冰河。 陈良玉攻破东胤边境军防,抢回陈麟君的尸首,占三城,俘东胤军十七万,在陈麟君的棺椁前处死了东胤大小将领一百三十余人。 崇政殿又传出另外一人的声音:“那一百多个东胤将领多数都并非草根,是东胤各大世家眼看大军攻占逐东,塞了各家的子弟来蹭军功的。” 军功册上提一笔,对他们将来在朝中擢升大有助益。 没想到抢功劳不成反倒丢了命。 殿前太监去通报了,谢文珺走进崇政殿。 六部尚书皆在。此外殿内还站着御史中丞江献堂,庸安府尹程令典。 见谢文珺纷纷行礼,“长公主。” “见过长公主。” “见过殿下。” 长公主这一身份听来尊贵,历来却无权登崇政殿与朝臣议事,如今六部尚书与御史中丞、庸安府尹都对谢文珺如此毕恭毕敬,是有些缘由的。 祯元帝谢渊自临夏亲征,谢文珺坐守临夏,征集军费粮草使大军后方无忧,此乃其一; 押禁陆平候衡继南,调动南境兵马,此乃其二; 编纂万僚录,提“从龙之功,福荫子孙”,赏田授官,使在朝官员子孙后辈皆受君恩,此乃其三; 重设农桑署,仿效先太子与张殿成亲自下民间巡田,抑制官绅侵吞民田之风气,守住了国本,此乃其四。 …… 此刻殿上站着的大臣,无一不是受过“万僚录”恩典的人。 谢文珺刚从张殿成曾遇刺过的钟吾城巡田归来。 前禁军统领林忠伙同祺王谋逆,伏诛后,钟吾城林氏大势已去,谢文珺巡田之际,发落了林氏余孽。 自此钟吾城再无世家。 她此番巡田回宫,大凜全境多半农桑署均已重立,并下令,农桑署一应陈情诉状,皆由长公主亲自裁定。 也算为谢渊消解了最重的一桩心事。 谢文珺见礼,“臣妹参见皇兄。” 谢渊道:“江宁一路辛苦,给长公主赐座。” “多谢皇兄。” 谢文珺就着软凳坐下,道:“东胤来使者所为何求?” 御史中丞江献堂道:“回殿下,东胤遣派使者前来与我朝商议,归还大将军占据东胤的三座边城,放东胤太子与战俘回去,条件都好谈。陛下令鸿胪寺卿李鹤章李大人去着办此事。” 谢文珺冷冷地道:“归还城池和战俘?东胤以什么筹码来谈?” 无非是想用一纸降书与黄白之物来换。 “大将军怎么说?” 江献堂道:“大将军说,不还。” 谢文珺道:“那便去告诉李鹤章,不还。” “不还?” “不还!” 庸安府尹程令典道:“城池不还,可这……战俘与东胤太子也不还?” 江献堂道:“人被陈良玉扔水牢泡那么久,东胤就算把人要回去,还能是个啥啊?” 说着,几位堂官都望向谢渊,谢渊也正看着谢文珺,似有不理解。 两国交战拼得你死我活,可一旦战乱平息,有和谈的余地,强势之国便也自觉留三分余地,换来短暂的和平世道。 当年与北雍一场仗打十六年,北雍降后,签订永不再犯的契书,赔了金银财帛,俘虏能放走的也都做了顺水人情还给了北雍。 “她说不还便不还,她自有她的道理。” 谢文珺有些坐不住,起身挪两步,再向谢渊行过一礼,这是准备走了的。 “皇兄,她并非拎不清、意气用事的人,既说不还,必有因由,先问清楚才是。” 谢渊点点头,表示赞许。 程令典道:“长公主有所不知,大将军近日脾气大得很,陛下体谅,不许任何人前去触怒大将军。大将军只说一个不还,却没说缘由,亦无人敢问呐。” 谢文珺道:“本宫去见她。” 宣平侯夫妇与武安侯陈麟君皆葬入皇陵。 皇陵入门是仿皇宫内金水桥修的五道石拱桥,车舆驶过桥后,沿一道高筑的红墙往里去,行不久,来到一堵高门前。 谢文珺从轿厢里头掀了帘,抬头望。 那扇高门之后,也是惠贤皇后与先太子谢渝的埋骨之地。 穿过陵墓的望柱便是神道,神道两旁置十二对镇陵石兽。 车轿接着颠簸了一会儿,停在一处地宫前。 再见之期已是又一场春和景明。 二月莺飞草长,桃花流水。 陈良玉周身却笼着一片冷寂,似化不开的冬日寒冰。 谢渊登基后谢文珺回过庸都,礼部定谢渝谥号为懿章太子,她亲自操持了谢渝的丧仪。只是那时陈良玉已率兵驰援逐东,故而二人并未相见。 谢文珺本以为见到她时,她多少会沾些颓废自弃的模样,却没想到—— 她在种树。 陈良玉很少穿白衣,今日却穿了一身素白,翻领窄袖,衣袖挽在小臂之上,脚边堆放着挖出来的土与银杏木的种苗。前头已立了一排。 她又扶一棵幼树栽在刨开的深坑,一锹一锹铲土往坑里面填埋。 谢文珺唤:“阿漓。” 陈良玉扭回头,有些憔悴,除此外看不出与平常有何处不同。 仍是一如既往的不兴波澜。 哪里就“脾气大得很”了? “你回来了,累不累?”她尽可能以再寻常不过的话音与谢文珺寒暄。 可眸底流露出的痛色先被谢文珺捉到。 谢文珺不想与她扮人人都好、处处皆安的假模式,走近了,拨掉她白衣上沾的尘屑,替她理了理散落的鬓发,再拉起手,掌心摊向自己,拭去她指间的泥土。 指尖擦过鬓边与手心,陈良玉身形有些摇晃。 她本就如同狂风骤雨摧残后的孤树,只要再卷过一阵风,或是路人无意中推一把,看似苍虬的树干便会轰然倒塌。 陈良玉身体一倾,扑上前,紧紧抱住谢文珺。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自眼眶中决堤而出。 皇陵清冷。 待陈良玉将这些日子的痛楚哭尽了,她听到谢文珺在她耳边低语,对她道:“我们回家吧。” “好。”——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可能有糖。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60-70 第61章 陈良玉半躺在莲叶池中, 泉水没过胸口,身上只搭着一条巾。 热气熏人,她一闭眼,便不知不觉间昏睡了。 温热的地下水淌过全身, 潺潺响动。 一片踩水声唤醒她。 陈良玉眼睛眯开一条缝, 只看到一双光洁细腻的脚踝,踩着略低于地面的青砖水道往这边来。 裙摆略微提着, 却仍不免被沾湿。 她刚想坐起, 猛然惊觉衣衫皆在屏风后的衣架上。 “不太方便。” 她意思是不太方便行礼, 便自己免了这趟礼数, 又躺回去, 将条巾往上扯了一扯。 谢文珺胡乱撩一把水, 远远泼过去, 陈良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紧接着又多了些水珠,“担心你昏迷在池中才来。” 陈良玉阖眼的功夫, 竟昏睡了快两个时辰。 这是与关雎楼一墙之隔的后眷所,搭着一处暖室, 在内僻几处泉眼,成一方温泉池。周围的树木花草没有觉出冷气, 长得繁茂,花圃中已有新结的花骨朵。 陈良玉睡卧的地方是一方小池,依照衍支山行宫的“美人卧”搭筑的,状若睡莲的宽叶,稍倾斜, 高的一端砌长条状玉枕,可躺可卧。 玉非软玉,是一种玉石。 只生于南洲境内灵气汇聚、草药繁茂之地, 触之生温,常佩戴对调理寒症有益,俗称暖玉石。 陈良玉道:“不知你今日要在府上留宿,关雎楼没来得及修整。” 关雎楼到处是刀削斧劈的痕迹,长栏杆塌了半边,素日没人住,便只用支桩撑着。一时半会儿也难以修补,陈良玉便吩咐下人收拾了下东厢的客房。 谢文珺道:“良苑又不止一间卧房。” 陈良玉沉默了一下。 谢文珺以为她不情愿,道:“你那院子究竟有什么宝贝的?” 多年前她在宣平侯府住那一段时日,也未曾被允许踏足过那方小院。门不宽,却闭得很紧,仿佛永远不可能为她打开。 “不是,”陈良玉道:“那院子当真只有一间卧房。” “不过是将就一晚。” “如果殿下不嫌挤,自然可以。” 三尺长的水道走完,谢文珺踏着石阶下到睡莲池中,坐上美人卧的沿。 衣裙湿透。 水雾氤氲了整个暖室。 如今,谢文珺在衣着打扮上似乎变了个人,再不爱簪钗插环、绮罗珠履,她从前那些华冠丽服也束之高阁,除宴会、大典等重要场合,穿衣更偏素净淡雅。发饰更是朴素到极致,乌发间只挽着陈良玉削的那支柳木簪子。 她一直戴着么?那支丑簪。 这样近处看着,陈良玉脸颊开始微微燥热。 那绝不是水汽熏蒸过的热。 不知为何,谢文珺提出留宿良苑时,她心底涌出一股不知来历的喜色。可以说,那一丁点儿欢喜是她这些日子尝到的唯一一点甜。自逐东接回陈麟君的棺木后,她便开始害怕入夜后袭来的孤独感,那种恐惧与日俱增。 从前她不喜院中有人,如今却又嫌庭下空寂。 人真是多变,她想着。 谢文珺托着下颌,无声地坐在那里。 仅仅坐在那里,便凭空带给她莫大的慰藉。一直这样也不错……如果不是她没穿衣服的话。 谢文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她不曾见过陈良玉这个模样——未整衣冠,亦未束发,长发铺散在水中,如浓墨般被水浸染开。 甚至,身无寸缕。长巾浸在水中,顺着身体曲线塌陷,裹出她整个人的面貌。 她从前未见过,旁人也未曾见过。 有那么一瞬的错觉,谢文珺几乎就要认为,这个人是属于她的。 尝过一丝不为人知的窃喜之后,旋即一阵儿更大的失落裹挟了她。 远如天上月,近是眼前人。 可眼前人便是天上月。 谢文珺赶忙移开目光,“本宫不扰你清静了……”将要从池中站起,冷不丁脚下一滑。 陈良玉惊了一跳,猛然坐起,托上谢文珺的手臂,长巾滑落,她又急急忙忙遮掩。一抓一纵,竟将人直接从池沿上拽进了水中。 “扑通”一声。 睡莲池水不深,却依旧水花四溅。 好在她紧要关头往里揽了下,才叫谢文珺摔在她身上,而非磕在石面上。 陈良玉不敢再动。 巡田回来,谢文珺身子骨似乎强健了些,不复以往不堪风摧的孱弱。 俄顷,她道:“殿下,不打算起来吗?” 谢文珺道:“你先放开。” 陈良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只手还在谢文珺腰间圈着、按着。 她忙松开。 谢文珺的衣裙已然浸透了,发也半湿。 “那边,挪挪。”谢文珺干脆抢过一半暖玉石枕,也浸在池中与陈良玉一起躺着。 相对而视。 陈良玉道:“殿下登门,是为东胤事宜吗?” 谢文珺道:“是为了你。”她顿了顿,“你就当作,是想来见见你。至于为何不归还东胤战俘,你愿说就说,不愿说,我也已叫李鹤章照你的意思去办了,此番和谈,东胤什么都带不走。” “归还?”陈良玉似乎嘲了一声,道:“是大嫂要留,若非如此,早拿他们填天堑河了。天堑河水患已非一日之祸,河道常改流,逐东地势稍低,去年秋发洪灾半个郡的百姓受灾,今年开春,春汛又淹了两个县,都水监年年治水,决堤、溃坝、泛滥淹田之事却仍是每年都有。” 谢文珺道:“严夫人有治水良方?” 陈良玉道:“不一定是良方,但可一试。东胤的三座边城淌着同一条河,却未曾发过灾,除去地势高的原因,还有关键的一处,这条河的分支汇入几片湖,天堑河流过逐东这一段恰好没有任何湖泽可在汛期蓄水。” 谢文珺道:“凿湖蓄水?” 陈良玉道:“不,大凜与东胤以天堑河为界,天堑河的主干道至东胤最靠西的三座边城之间,荒着六万亩地。大嫂的意思是,自天堑河汇流之处筑堰,再开凿几条新的河道,引天堑河水东流,穿过三座边城,与东胤那条河交汇。如若可行,水患既除,那六万亩荒地或许可以变为良田。” 开挖河道是比修建行宫还要劳民伤财的工程,每征徭役,民间即一片怨声载道。 轻徭薄赋才是盛世之相,苛捐杂税、徭役繁重向来被视为亡国灭种的开端。是以都水监明知凿湖挖河或可永除水患,却无人敢先提出这样惹天怒人怨的主意。 陈良玉道:“东胤既送了十几万徭役,便不必再征了。”顿了顿,又道:“东胤那位脓包太子便也先养着,跟他们说多一人的饭食我大凜还供得起,待水患消除,再一并还给他们。” 谢文珺听得入神,抬手擦去陈良玉额心一点水珠。 肌肤触碰的瞬间,陈良玉心觉异样,酥麻感从眉心穿过脊梁,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偏头想躲开这种被蚁虫啃噬的感觉,谢文珺手指却又向下去,抚上她肩头一道淡淡的疤。 陈良玉低垂目光,也看着那道两指长的疤痕,与谢文珺说起这道疤痕的来历,“当年在北境为了入鹰头军,跟人轮番打擂,忘记被谁挑了一下,落一道疤。”眼珠往上一骨碌,似乎想到了,“最后一关是景明守擂台,应该就是他了。” 谢文珺摩挲指腹,在疤上擦过,陈良玉一把攥住她的手指。 “别碰,很痒。” 随后,拉着那只手,贴近唇,在指关节间印了一绵软的痕。又觉还不够,再轻轻啃咬下。 她察觉那只手骤然一蜷,坏心眼儿道:“无缘无故咬我一排齿痕,这个,只当还你。” 谢文珺受惊般缩回,坐起。 转回头看,陈良玉双颊绯红,一副半死不活、神志不清的样子。手背触上额头一探,果然高热。 手还未从她额头上拿开,又被陈良玉握紧,拉扯着,往下走,细密的唇印在手背又贴一下,她嘟囔道:“殿下,别走。” 唇肉滚烫。 当真烫得脑子不好使了,才做出这种事。 “鸢容,传太医。”谢文珺冲外面喊一句,须臾便有了回应。 谢文珺再度想抽回手,却被陈良玉抓得更牢,只得放弃,“我去给你拿衣服来,你难道想这个样子见太医?” “不必传太医,朱影就在府中。” 陈良玉终于放开手,将长巾绕一圈,裹住自己,从水里起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胸前与背后,“只是发热,没到走不了路、穿不了衣服的地步。” 这次轮到谢文珺头脑发热了,“那你方才……” 陈良玉:“方才?” 谢文珺:“你清醒着?” 陈良玉十分不理解,道:“你也忒小看我。” 这种程度的热症,也就鼻腔中呼气会有些灼烫,再就是头痛,哪里能叫她不清醒?她若当真如此虚弱还怎么行军打仗,早不知死几回了。 朱影来瞧过病症,抓几服药,配了张去热安神的药方留在桌子上,便辞行前往罹安与临夏,“头疼脑热是个大夫便治得了,民间大疫四起,你这里用不上我。长公主,上次问我想要什么赏赐还作数么?作数的话,我要这些。” 说完铺开一张单子。 都是些常见的药材,哪里的药铺都不缺,只是朱影要的数目可谓巨大。 “每样要一车。” 虽都是常见的药材,眼下也不好凑齐。庸都所有药铺的药材多半都已被朝廷采买,送往受疫的两个郡。 谢文珺差人去尽力着办。 陈良玉道:“太医署不日也要差人前往临夏,有卫队护送同往,你可随他们一同出发。” 朱影道:“我不去临夏,去罹安。这次的瘟疫来势汹汹,一下感染两个大郡,临夏是皇上故居之地,朝廷多加重视,药物都先往临夏送,罹安瘟疫虽轻些,可没人去管,怕是会一发不可收拾。” 谢文珺又多给她一道手谕,“若难以应付,便拿本宫手谕去当地官府。” 朱影:“多谢长公主。” 她一边谢恩,一边伸手就要去摸陈良玉的脸,“脸这么滚烫,不像是热症所致。” 陈良玉躲开她,“我好得很。” 朱影哂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好得很,那还叫我过来干什么?药常煎着,我看你这样子,晚间必起一场大热。” 陈良玉道:“你不来,热症到晚间也退了。” 她对自己的体魄有着超乎一切的自信,完全没把这一点小病放在眼里。 话说太满,必遭报应。 子时,陈良玉果真浑身如烧红的烙铁,烧得滚烫。 朱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从衾卧里拖出来,在良苑的小厨房蹲着,盯熬药的瓦罐,睡眼惺忪,强打着精神跟忙活的小丫鬟搭话,“我说什么来着?她是大夫我是大夫?看着了吧,不听大夫言,就跟你们大将军一个下场。” 小丫鬟老实巴交地干活,还要留心跟朱影捧哏,“看着了,影大夫。” 朱影看着火,掀开瓦盖看了一眼药汤,又往瓦罐扔了两把连翘与葛根,“她这热症是从心里头起的,非寻常风寒所致的头疼脑热,瞧着是小病,没那么容易好。” 小丫鬟道:“那如何是好?” 朱影道:“你把药熬苦一点。” 小丫鬟不解、犹豫。 朱影哄她道:“我骗你不成?有句俗语,良药苦口,是不是?” 小丫鬟点点头,道:“是。” 朱影道:“药熬得越苦,你们大将军病好得越快。”把人诓骗一通,转身腹诽:“最不愿理会这种不听医嘱的病人,吃点苦头让她长长记性。” 帐下,陈良玉呼吸都带着热浪,这次是真的有些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直往人怀里钻。 中衣略薄,热度透过衣料迅速传递过来,谢文珺真实地感受着来自她身体的灼热,拨过她汗湿的发根,又掖了掖被角。 丫鬟多添了一床厚实的被褥,陈良玉依然觉得发冷,又往身旁暖和的地方偎了偎。 不时发出些哼唧的声响。 谢文珺指尖描过她高耸的眉横骨,到眼睛,再到鼻梁,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着她,脸部轮廓如此分明,恰到好处。 陈良玉睫毛扑朔。 不多时,睫下狭长的双眸睁开,微微一睁又闭上,往谢文珺颈窝里蹭。 谢文珺极力定了定神,“你再这样,本宫不知道会对你做什么。” 陈良玉发出一声鼻音,很短促,不知道是难受的咿语还是回应。 谢文珺道:“是不是当下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无力反抗?” “嗯。” 这次谢文珺听清了,是一句字正腔圆的回答,“如此,本宫岂不算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寂静一刻。 “不算。”——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62章 谢文珺道:“当真不算?” 怀中之人又沉默一瞬, 像是在潜心思考作答了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思量过后,陈良玉依旧病恹道:“不算。 声音有气无力,一听便知她人是极度虚弱的。 白日里朱影为陈良玉切过脉,叮嘱良苑的丫鬟药常煎着, 以备不时之需, 陈良玉却道自己无大碍,叫人将药炉撤了。药现抓现煎要费不少时候, 浓重的药苦味儿满院飘散, 自然也氲到了良苑的卧房。确实不怎么好闻。 陈良玉今天反常得接近怪异。她是万里碧霄之上敢与长空叫板的鹰隼, 却好像一夕之间转换了心性, 化作受伤的雏鸟瑟缩在谢文珺怀里。 一切的起因, 竟不过是一场不起眼的热症。 说完那句“不算”, 陈良玉似乎终于肯消停了, 停止不安分地磨蹭,呼吸逐渐均匀。 谢文珺当然也没有放过可以对她为所欲为的时机。以为她睡去, 捏捏脸、扯一扯腮帮子、拨弄耳垂玩得不亦乐乎,最后指尖落在她唇间。 朱唇若丹, 温度炙热。 她们曾在无人处任一场风雨如醉如狂的放肆过,一同陷落, 一同溃乱,像是要将彼此心中盘旋的创痛一同吞没。末尾,都很默契地将此事藏匿,揭过,再不提起。 只当它是羞于提及、镜花水月的一场淫逸又糜烂的空梦。 谢文珺并不愿止步于此。 绮纨之岁, 白齿青眉。 琼台望归人,抬眼觅星辰。 那么来日方长,她偏要明知不可求而求之。 心跳不自觉加快,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悄悄蔓延、翻涌,谢文珺挪开玉指,再靠近一点。 陈良玉任她捉弄半晌,一动不动,只有谢文珺散落的发丝擦过皮肤时蹙了蹙眉。谢文珺极小声地问了一句:“你醒着吗?” 片刻后,陈良玉才出声:“醒着。”她闭着眼,仍能觉察到此刻二人唇齿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别咬人。”陈良玉被她咬怕了。 你既说了,那就偏要。 谢文珺皓齿乍启,骤然逼近,却没触到那片薄唇,被陈良玉轻巧地躲了过去。 陈良玉道:“别闹,会过病气给你。” 谢文珺没再留恋那一个地方,她俯身噙住陈良玉的耳廓,贝齿咬合。 力度不重,却很磨人,陈良玉仿佛受了莫大的刺激,困倦的双眼一瞬间睁开,按着谢文珺的肩膀翻身压上去。 一只手将谢文珺的双腕反扣过头顶。 谢文珺被压制在身下完全动弹不得,微弱的扭动在陈良玉野蛮的钳制下挣脱不了一星半点,这才明白不应该信她无力反抗的鬼话。 陈良玉目光急切地寻找什么,目光落在谢文珺红艳的耳垂上,报复似的埋头咬下去。 “嘶——” 谢文珺深吸一口气。 陈良玉在那滴娇艳的耳垂上啮噬一通,接着向下探寻,寻摸了许久——她自己认为过了许久,其实也就一时半霎的工夫,便衔住谢文珺颈间一片光洁的肌肤,微微的凉意与唇间的温热交织。 她逐渐用力一些吮吸。 再抬起头时,那片莹白的皮肤上赫然留下一枚殷红的印记。 看着自己的杰作,陈良玉嘴角为自己成功实施报复闪过一抹得逞的诡笑。 之后,她好像疲累极了,整个人塌在谢文珺身上,钳着谢文珺手腕的力道也随即一松。墨发如丝般散落,轻轻遮掩住谢文珺颈间那片暗红色的痕迹。 谢文珺才将双手挣脱,似乎怕惊扰了什么,动作幅度变得极小。等了一会儿,见趴在身上的人似乎没有要下去的打算,她朝上拢了拢锦被,将陈良玉露在外头的肩膀裹进去。 “你那日为什么说,让本宫不要讨厌你太久?” 陈良玉鼻音很重,道:“因为,我也没有讨厌你很久。” 谢文珺半是问责,半是喁语,道:“你这是承认讨厌过本宫了?” 陈良玉在她心口摩挲几下,微微仰起脸,“殿下,是我不好。” 折腾一遭,床幔中的两个人似乎早忘了还有一个苦命的煎药人在小厨房的药炉边忙碌。煎药的瓦罐里水汽蒸腾,朱影又多添进去二钱黄连,只是闻着,便扑面而来一股令人窒息的苦涩气味。 朱影将那罐苦出生天的汤汁沥到一口碗里,对歇在厢门外值夜的丫鬟道:“让你们大将军一滴不剩喝完。罢了,我亲自盯着她喝,给我开门。” 卧房中床幔只落下一半。 陈良玉是不喜遮幔的,习惯使然。在军中时,即便入睡也要睁眼便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周围的环境尽收眼底才安心。床上挂幔帐是为遮夜里的烛光,于陈良玉而言却只有一个装饰的用途,挂着好看,好让床榻看起来不那么光秃秃。 朱影透过放下一半的幔帐看到里头极其诡异的姿态,药碗险些打翻。 她清嗓子咳一声。 叠在一起的人影在衾被中动了动,陈良玉忍着头痛欲裂半坐起,从朱影手中接过药碗,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药碗放回托盘,朱影还在原地杵着,面色凝重。 谢文珺目光一冷,“还不退下?” 矜贵的长公主衣衫不整,似是刚受过莫大的惊吓,脸色十分不好。 朱影从沉思中回神,被谢文珺陡然一沉的语调激得一颤,抬眸的一瞬,她看到谢文珺颈间扎眼的一点红色。 皮下积瘀。 外力所致,却非伤痕,在那个位置透出难以言喻的暧昧。 朱影随即拎着托盘,道:“属下告退。” 从良苑的卧房出来,朱影不知晓自己是往哪里走,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小厨房。捧哏的小丫鬟在收拾药炉与药渣,朱影看着小丫鬟倒在药纸上的药渣若有所思。 小丫鬟道:“影大夫,你怎么了?” 朱影魂不守舍,蹲在地上拨弄那些药渣,“你们大将军可能生了些别的病,这方子治不好。” 小丫鬟道:“什么病?” 朱影道:“不治之症。” 小丫鬟眉宇间也隐隐有担忧之色,她是刚被买回侯府不久的,已过了身契,因手脚伶俐轻巧被分来良苑,大将军对下人从不苛责,若是患了不治之症,自己岂非要被发配到别处去,或许还要换主家? “那可怎么办?大将军会死吗?” 将门之家对“死”之一字非常忌讳,况且宣平侯府不足一年之际三人大丧,主子虽没发话,府中主管与管家嬷嬷却明着发令过叫她们避忌,凡“死”“殁”“亡”“毙”这些不吉利的话一概不准说。 惊觉自己犯讳,小丫鬟吓得捂住嘴巴。可已来不及了,一个管事婆子瞪着眼睛从外头横冲进来,劈脸打了小丫鬟一耳光,低声骂道:“小贱蹄子,你想咒死谁?入府时教过你们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尽当作耳旁风了吗!” 小丫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可实在委屈不过,脸一皱咧嘴哭了起来。 管事婆子低吼道:“闭嘴,晦气的东西!” 小丫鬟将哭声吞咽回喉咙,小声呜咽着。 朱影上去劝,道:“嬷嬷别恼,这丫头也是为大将军的病着急。人终是要死的,无甚避讳。” 管事婆子道:“影大夫,你不是我们府上的人,是跟着我们家大将军的,婆子我只当您是客,府里的规矩体统教不到您身上,可您也别在老婆子管教下人的时候唱红脸,充好人,她们也不会记着你的恩,反而会记恨我们这些老婆子,接着坏规矩。老身一把年纪,何尝不晓得人终是要死的?可你看侯府这光景,老侯爷、老夫人和大公子……下人们张口死啊活的,听进大将军、夫人和侯爷的耳朵,那不是戳心窝子呢?您是得大将军和长公主青眼,可也别仗着自己得脸,懂点道理便来与人说教。” 朱影也没想到自己只说了一句话便被这嬷嬷轰了一番,心道宣平侯府的人果然惹不起,连声赔罪,“嬷嬷说得对,是在下多嘴了。” 管事婆子走后,朱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凉透的鸡蛋,剥了壳,敷在小丫鬟脸上,“放心,你们大将军死不了。” 小丫鬟泪水涟涟抬起头,“可你不是说,是……之症。”她挨了一掌掴,没敢将“不治”二字说出口。 朱影笑她天真,神乎其神道:“此不治之症非彼不治之症,总之,是死不了人的。” 药喝下去不多时,陈良玉体温退了些,便蜷在一枕臂弯中沉沉睡去,这一夜竟未再半途惊醒。 夜色很快流淌过去。 谢文珺夜不成眠,趁陈良玉翻身的间隙,才将被枕了整夜的手臂抽出来,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她为她捋了捋耳边的发丝,静静凝视良久,而后手脚轻盈地下床穿衣洗漱。 上庸城是座囚笼般的城,囚笼养不住类属猛禽的鹰。 陈良玉的天地不在庸都。 而如今,到了该放她回去的时候了。 天堑河一战,是比宣元十六年祁连道退敌之战更邪乎的一场征战——人疲马弱,士气尽丧,连失四城的大败之局,在她出征之后,短短几十日便扭转了日月乾坤。 在此之前,朝野上下谈及祁连道那场火攻皆道陈良玉实属好气运,以捡大漏得来的军功入仕;平定南洲动乱、攻破庸都扶新帝登基亦有人言非她一人之功。诸般不服。 历此一役,嚼墨喷纸的人尽数闭了嘴。 史官丝毫不吝啬笔墨,振奋着,挥动狼毫笔尖写下“天佑大凜”,将她捧上神坛,大褒她有其外祖父军神贺年恭之风范。 声震寰宇之下,北境三州十六城虚置已久的兵马大帅人选,朝野似乎也已心照不宣—— 作者有话说:先更半章,欠半章白天更。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63章 祯元二年, 实乃大凜史书上记载着的堪称神奇的一年。 这年大凜出了两个声名鹊起的人物。 一个出征从无败绩的兵马大帅,和一个天下公认的皇室败家女。 万僚录集成勋册之日,谢文珺也彻底坐实了败家女的名号。 懿章太子谢渝费尽心血从官绅、世家手里收归朝廷的田亩,被江宁长公主谢文珺以论功行赏之名, 大手一挥, 又全部还给了他们。此外,大肆封官荫爵, 祯元一年官员的俸饷开支, 竟比宣元年间多出整一倍的预算。 可谓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焉知懿章太子在地下睡得可还安稳? 户部尚书苏察桑多番参奏谢文珺, 无论得闲不得闲, 总之往崇政殿走动得勤快不少, 不仅自己要去与皇上哭诉, 还回回拉上皇后娘娘的胞兄——时下已任户部侍郎的荀书泰。 人道苏尚书在任的户部,只有三件事办得最是深入人心:收税银时跟百姓哭穷, 发薪俸时跟百官哭穷,每年岁初度支与岁末稽算之时跟皇上哭两场穷。 今岁只算农桑署与万僚录两项开支, 已支去了岁入的一半,苏察桑塌了半边天, 三天两头跑去崇政殿问安,扰得谢渊不胜其烦。 谢文珺离宫巡田,返程路上才听说户部管账的苏察桑对她意见颇大。 可意见大归大,却没人敢站出来打破朝廷与官绅、世家之间好不容易四平八稳的局面。 谢文珺在郡下各县重置农桑署,起初依然受到不少人挞伐, 赵明钦领玄甲军镇压大小叛乱十余起,才在大体上平息了事态;明攻不成,又改暗刺, 谢文珺几经刺杀后,将懿章太子的东宫卫易编,组建成一支只听命于自己的卫队,赐名长宁卫。 长宁卫亦是后来追随谢文珺一生的亲兵卫。 此后,谢文珺在世家里立了一个“相风铜乌”—— 南境衡家的庶长子衡邈因从龙有功,蒙帝垂青,又深得长公主赏识,如今已是南境实际的掌权人。谢文珺因衡邈一人之功,不惜在万僚录末页亲批:凡朝廷赏赐之田亩地产,家中子嗣,无论嫡庶长幼,皆均割以承袭。 而衡继南至今仍囚禁在衡家老宅。 随着田亩赏赐下去,封妻荫子的万僚录日渐规整,世家对农桑署的声讨逐渐势弱。 这一松一紧,恩威并施,无一不是在告诫天下士族:要识时务! 到了后来,申讨之声逐渐熄了。 就这样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张殿成斩首后,右相之位至今空悬。农桑署被看作是烫手山芋,无人愿意充出头鸟接手,大大小小的事都等着谢文珺去处理。 昨日自崇政殿出来去皇陵寻陈良玉前,张公公含糊其辞几句,话没说太明白,言下之意是让谢文珺准备迁宫。 谢文珺如今仍居东宫。 农桑署的公文不再送往中书门下,而是递到东宫的乾清殿,由谢文珺执笔批红。 百官对长公主总揽农桑署、司并无太大异议,或许有,可才受过恩惠,更因放眼朝野无人挑得起这根大梁,便都对长公主干政默不作声,只敢在谢文珺的住处上生文章。 御史台谏官赵兴礼提出东宫向来是储君居住之所,懿章太子既已仙去,长公主再居东宫已是不妥。 重修宫宇耗费极大,眼下即便逼死苏察桑,户部的账面上也拨不出来重建一座殿宇的钱,有人就提议让谢文珺搬去惠贤皇后生前的瑶华宫,有人则思及长公主案牍缠身,住在后宫多有不便,或可开府别居,庸都有好几处亲王规格的府邸空置,修整一番赐长公主宅即可。 一团乱麻。 谢文珺揉了揉太阳穴。 鸢容仔细为谢文珺整理仪容,流云般的袖摆抚平、垂下,再娴熟地去翻整微微褶皱的衣襟,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一抹红,手一顿,“奴婢去拿香粉遮一遮。” 谢文珺瞬即明白她要遮去什么,朝铜镜一瞧,抬手在那处碰了碰,“不必遮。” 鸢容紧埋着头应:“是”。 黛青也垂眉耷目不敢言,不敢看。谢文珺等了片刻,见她没动静,微微一转脸,黛青才回神,忙捡了妆台的木簪没入她发间,“殿下,今日回宫,免不得要见人,还簪这支木簪吗?朴素了些。” 谢文珺道:“就簪这支。” 梳妆后,谢文珺再往床榻上望一眼,陈良玉还沉在睡梦里。她走过去,再次轻轻触了触陈良玉的额头,体温还是略高,虚汗已尽消了。 朱影那剂药安神的成分很是足量,她看样子还要睡上许久。 谢文珺吩咐良苑的下人,道:“别吵醒她。本宫回宫处理些琐事,最晚,戌时便回。” 良苑独一棵的银杏木绽绿,在早春吐露第一枝苞。 谢文珺踏过直通门外的青石板,良苑的门扇向两边打开,阶下跪着一个魁梧的人影,双手举着一把鞘上刻鹰云纹的刀。 谢文珺注意到那把刀,是因相同样式的刀陈良玉也有一把。 她常佩剑,故此鲜少见她用那把短刀。 门一开,人影朝门内重重磕了一个头,喊道:“小姐,你杀了我吧!只要你心里能好受一点,你杀我吧!我没把少帅救回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二公子,对不起侯爷和夫人,更对不起少夫人和小小姐,是我无用!我怎么这么没用!” 八尺汉子,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谢文珺走到他跟前,道:“她昨夜高热,服药睡下了,这会儿还没醒。” 景和哭得停不下来,泪糊了眼,只朦胧看到一娉娉袅袅的绰约女子从陈良玉的良苑中走了出来。他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才看清眼前人,边啕哭边行拜礼,“末将景和,叩见长公主。” 他抽噎着,道:“长公主,小姐病了?” 谢文珺微微颔首。 “都怪末将没用……” 他引咎自责的话只说了一半,瞥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往良苑这里来,便一个字也吐不出了,把脑袋埋得很低很低,腰弓得像虾米。 严姩今日披上一品诰命服饰,头戴凤冠,手里牵着将能走稳步子的陈怀安,“臣妇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长公主驾到,怎么也无人通报?” 下人们噤若寒蝉。 谢文珺抬手扶她,“武安侯夫人免礼,本宫擅自叨扰,便没让底下人声张。夫人这是要入宫?” 严姩道:“宫里口谕,宣良玉觐见,臣妇以为良玉还在皇陵,便想代她入宫一趟,没承想管事婆子说良玉昨儿回府了,半夜又起热症。这不,紧着赶来瞧瞧。” 谢文珺道:“阿漓已无大碍,只是还未醒。” 严姩道:“那便让她多睡会儿,良玉她,已有许多时日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了。臣妇从宫里回来再去瞧她。” 陈怀安看到跪在地上的魁梧大汉似乎很开心,撒开严姩的手,迈着小步走到景和身边,蹲下去歪着头看他的脸,发现果然是要找的人,稚气地唤:“景和……” 景和身子更躬,脑袋几乎要接触到地面。 哭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 陈怀安刚学会说话不久,牙齿还没长齐,吐字咿呀呀的,只有亲近的几个人才能辨出她黏糊的话音。 她想不通景和为什么不再理她,正如想不通为什么很多人骑上马跟一个叫“阿爹”的人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而后,她看到景和手里的鹰云纹短刀。 “阿爹……” 景和喉咙处不断涌着酸涩,伏在良苑门外阶石上大哭着向严姩磕了好几个响头,“少夫人,末将有罪!你杀了我吧,求求你,少夫人,杀了末将……” 严姩要进宫,不能毁了仪容御前失仪,硬生生忍住了一些东西,只听到一声轻叹,“麟君的死罪不在你,没有人怪你,我不怪,安儿与良玉同样也不会怪罪在你头上。长公主,臣妇家事没处理好,切莫见怪。” 谢文珺道:“也算忠肝义胆,性情中人。” 严姩道:“谢长公主不怪罪。” 陈淮安举起幼嫩的小手,想去擦景和脸上的水痕。 严姩道:“安儿,过来。景和,别跪着了,你也休息些时日,军中事务你便先不要管了,我会同良玉说。” “少夫人……”景和眸色一暗,低着头,道:“是,末将知道了。” 他撑着地站起来。 不知道在门口跪了多久,膝盖打颤,左歪一下,右晃一下,两个小厮上去扶他,很吃力才站稳,拖着麻木的双腿告退。 谢文珺问严姩,道:“是何人来传的口谕?” 严姩道:“一位蓝布袍子,瞧着面生。” 宫中内侍依品级着不同服饰,蓝布袍子便是最低等的跑腿太监日常所穿,没有任何绣纹图案的太监袍。 若是谢渊宣陈良玉进宫,必定是更高品级的殿前公公来传口谕,可只遣了一个蓝布袍子来,便只能是南垣宫召人。 南垣宫是昔日的宣元帝,如今的太上皇所居之地。 谢文珺晃了晃神,自祺王谋逆之时一别,她还未曾再与宣元帝见过面。 两次回宫,她都有意避着南垣宫。 能避得了几时呢? 她一念之差,江山易主。 可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一念之差,还是蓄谋已久。父女终要一见,或许一面之后,便会噬尽最后的父女情分。 大凜如今的皇权也很微妙。 皇权更迭因祺王逼宫谋逆而起,谢渊临危受命继位大统,诛杀逆贼后登基也顺理成章。可宣元帝还在世,朝中对于是否应当还政于太上皇一直有争执,为定纷止戈,凡朝政之事,大事小情,谢渊总会起驾南垣宫与宣元帝商讨后再下旨意。 此举暂且安定了朝中新、旧两党的心思。一时的安定容易,持衡却难。天无二日,人无二主,谢文珺已然料到这宫中迟早还会有一场夺权之争。 就如同大凜世家对农桑署不得已做出的退让妥协,眼下的平衡实际上很脆弱,势均力敌尚能融洽共处,来日你强我弱,势必失衡。 倘若处置不当,那时的朝野将会是怎样一番血流成河的惨状? 车厢晃动,严姩微微侧首,望向邀她同乘一车入宫的谢文珺,几度缄口。 严姩对于长公主临驾宣平侯府并未感到很诧异,谢文珺年纪尚幼时便愿意与陈良玉亲近,她只是略感好奇,一大清早的,谢文珺怎会从良苑出来,瞧着还是刚梳洗穿戴的模样。 良苑除了陈良玉的卧房与一间陈着许多兵器的书房,便只剩两间丫鬟小厮住的耳房,谢文珺昨日歇在何处?脖颈处的红痕又是怎么回事? 严姩已为人妻,自然清楚那一抹红痕是何由来,蚊虫叮咬这样的说辞显然说服不了她自己。 谢文珺道:“夫人有话要与本宫讲?” 严姩道:“臣妇不知长公主驾临,未能给长公主布置住处,长公主昨夜歇在何处?良玉可有怠慢?” 谢文珺道:“夫人既是在良苑见到本宫,难道她那里还有别的住处?本宫不曾受到怠慢,本宫——很满意。” 满意住处还是满意别的? 严姩虽听得如堕云雾,亦没再深究下去,陈良玉心情被压抑许久,此时若有个人能陪她左右,或能开释她一二。 她只怕陈良玉极度压抑之下,会做出什么荒唐无度的事情。 宫里迟迟未降旨赐封,也未将北境的帅印交付给陈良玉。严姩几番猜度,也未猜透这阻碍是来自崇政殿还是南垣宫。若此时授人以柄,于陈良玉而言不是好事。 严姩目光投向窗外,庸都被晴空拢着,民宅低矮的瓦檐偶尔掠过几只鸟儿。 “良玉背她大哥回来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起初,人人都在背后说她冷静得像没长心肝,那天她就跪在天堑河岸,抱着她大哥的尸首,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险些没缓过气儿。如若她对长公主有逾越之举,还望长公主念在她哀戚之情,不要怪罪于她。” 谢文珺默默转过头。 车厢静默一刻,谢文珺掀开轿帘的一角,“荣隽。” 荣隽从前面调转马头,“臣在。” 谢文珺道:“东胤使臣正使是谁?他们有动静吗?” 荣隽道:“正使名尤靖伯,乃东胤枢密使兼大学士。被晾在驿馆许久,昨日他们分别呈送了一些物件给皇上和太上皇,都是些瓷器、点翠,也没什么稀罕的。” 谢文珺放下轿帘。 光线暗下来的一瞬,严姩分明看到谢文珺深眸中的底色变得无比阴冷—— 作者有话说:相风铜乌:风向标的意思。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64章 早春的暖阳似乎穿不透车舆的厢壁, 严姩感到一股从脚心往上直蹿的冷意。从前几时,严姩最捉摸不透陈良玉对江宁公主的态度,无论江宁公主如何与陈良玉亲昵、示好,她皆秉持同一种态度以对—— 恭而有礼, 避而远之。 甚至不如与跟她暗中较劲的荀家姑娘亲近。 严姩曾浅想过可能是因为年岁差几年, 故而不如跟同龄相交那般自在,今日同行过一段路, 她才深刻领会到谢文珺身上散发的那种难以接近的气场。 如芒刺在背, 令人不安。 眸底的阴冷只持续一瞬, 谢文珺对严姩还是一如既往谦逊客套的姿态, 稍晚点, 她便问及天堑河新河道一事, “听阿漓说, 夫人要从天堑河凿新的河道以治水患?” 严姩道:“水患治理只在其一。其二是,东胤边陲百里之地有几万亩无主荒地, 臣妇去看过,那片地是能种粮的, 可那里土壤缺乏湿度,即使垦荒收成也不高, 臣妇猜测,是因收成不抵垦荒需投进去的本钱,东胤才任由地荒着不管。凿出新的河道之后,筑堰,修排渠, 再引天堑河洪流东疏,既可泄洪,又能灌溉, 往少了说,也能僻出万亩良田。” 严姩还想再说什么,转念一想,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有非议朝政之嫌,听进旁人耳朵里便是宣平侯府对朝廷有所不满了。 而招致这种不满的人恰恰就坐在她面前。 谢文珺不是个花架子,农桑署立威信,万僚录施恩典,且已组建了自己的亲兵卫,如今她在朝中是掌着实权的。如果谢文珺不是个心胸宽广人,她话说出口,恐会在朝中对陈良玉与陈滦不利。 思及此,严姩便没再将心里话往外吐。 谢文珺端坐着,等了片刻,似乎笑了一下,道:“夫人还有别的话没说完。” 严姩道:“臣妇不敢妄议朝政。” 谢文珺道:“夫人想说,朝廷既有田亩,为何不还田于民,反而分给官绅士族,是么?夫人惦记那几万亩地,也是想分给百姓耕种?” 严姩道:“长公主聪慧。”她顿了顿,道:“民众失地,佃农人口急增,终日不能饱食,臣妇不忍。” 谢文珺道:“倘若世家、士族不惧朝廷法令,依旧肆无忌惮侵吞民田,即便还田于百姓,又能在百姓手里留存多久?蝗虫不除,焉以饱食?” 车舆驶不入皇宫禁内,过承天门至午门,便要下车换步辇。严姩与谢文珺一同先去崇政殿拜见过谢渊。 崇政殿站了三个人,两边是御史中丞江献堂和庸安府尹程令典,中间是荀岘。荀岘的脑袋不仅还在脖子上,还依旧稳坐文官之首,且没了张殿成,他一家独大。 朝野猜测,右相即会在江献堂和程令典二人中擢用。 谢渊坐在御案后面,静听着荀岘禀报鸿胪寺卿李鹤章与东胤和谈失败的始末细节。 谢文珺先入殿,严姩走在其身后半步之遥。 看到严姩身穿诰命衣冠而来,谢渊的神色很耐人寻味,他面向其他三位大臣与谢文珺时皆一切如常,唯独看严姩的目光闪躲,似有愧色。 严姩得知确非皇上召陈良玉入宫,问过圣意,才往南垣宫去。 谢渊着人传唤龙辇,赐严姩乘坐而行。 李鹤章与东胤的交涉结果与谢文珺所料不差,两伙人差点儿大打出手。这也并不能说是李鹤章出师不利,不还人,不还地,还狮子大张口要钱,无论谁去谈判,这样的结果都不意外。 和谈当日,李鹤章肃坐在亭驿首座,分毫不差地向东胤正使尤靖伯传达心意,自然,这心意主要是谢文珺的,“总之一句话,城池我要,人我要,钱我也要。” 尤靖伯当场破口大骂:“无大耻!这还有什么可谈的?” 李鹤章道:“是你们要和谈,若没什么可谈的,尤大人还坐在这干嘛?打道回府吧。” 尤靖伯:“你们不讲道义!” 鸿胪寺卿:“武安侯陈麟君的尸首在你们城门上悬吊三个月,要道义?尽管出兵,叫陈大将军再回去杀个痛快,跟你们好好地讲讲道义!战败之国,庶子敢尔!” 东胤丢城失地后,送来的是和谈书,而非降表。 两种文书虽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束戈卷甲、俯首就缚,可和谈书但求留几分体面,也留有几分余地。 尤靖伯道:“本官千里迢迢来到你们国都,是为了两国百姓的安宁来休战言和,而非降了你们!你们不摆上来媾和的诚意,那便是有意继续鏖战了?” 其实双方都没有要再血战鏖兵的意思,陈良玉已经回朝,她占据东胤的三座边城留封甲坤与庆阁在此戍守,大致上已算是鸣金收兵,休战了。 东胤趁人之虚,借中凜内乱之机鲁莽出兵攻打,起初确实尝到了甜头,飘飘然得意忘形,最终却丢城失地又赔人。战局至此,哪怕再昏庸的皇帝也该清楚战力悬殊,再打下去没有好处,何况东胤如今的皇帝楚穆尧并非惫懒、庸碌之辈,当即便决定休兵罢战。 这边的日子也不好过,谢文珺的“万僚录”掏走了国库一半银子,再打下去,粮秣补给都成问题。如若非要继续兴兵,怕会终致民不聊生。 双方都再心知肚明不过,和谈是对两方都好的办法。 事情如麻丝搅乱了缠在心头,一件接着一件,谢文珺轻微按揉太阳穴的胀痛,思忖着从哪里入手去解开。 万僚录纂成第一年,便差点又叫国库入不敷出,这才是个开始,此后还有很多年,这笔银子又是绝对不能让户部那帮人去填的,他们一贯只会将缺口分摊到黎民百姓头上去,打着朝廷的旗号敛财,还能中饱私囊。 正巧,陈良玉俘虏东胤十几万人,还有一个金枝玉叶的皇太子。谢文珺盘算着这些战俘与东胤太子楚璋能卖个好价钱,陈良玉却要另作他用,不卖。 那便要从别处想法子了。 谢文珺太阳穴的凸跳刚在按压中缓和下来,与谢渊禀过陈良玉与严姩要留战俘的用意,谢渊发了句话,叫缠得乱七八糟的麻瞬间收缩勒紧了,谢文珺天灵盖痛得仿佛要炸开。 谢渊道:“人还回去。城池留置,把战俘和楚璋还回去。” “不能还。” 谢文珺敏锐地察觉,这不是谢渊的意思。她遣走荀岘、江献堂和程令典,问谢渊道:“皇兄,这是父皇的意思?” 谢渊身子后仰,仿佛有万般无奈无处言说。他不知该怎样开口。 昨日东胤分别给崇政殿和南垣宫贡了些物件,谢渊看都没看便叫人收去库房,不多时太上皇便请他去南垣宫,与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谢文珺道:“皇兄事事请教父皇,是谦尊而光,若事事都任父皇决断,臣妹斗胆一问,皇兄是想有朝一日还政于父皇吗?” 谢渊身子猛地一僵,脸色白了几分。他润饰道:“父皇曾做过错事。若戳破,为天下不容。” 谢文珺须臾间豁然开朗,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那件令谢渊开不了口的“错事”。 “三哥可还记得卫七?” 谢渊讶然,“你也知晓此事?” 谢文珺道:“臣妹去见尤靖伯。” 尤靖伯对谢文珺突然造访驿馆毫不意外,他一早便知,东西送入中凜皇宫,必然会有比鸿胪寺卿李鹤章更有身份的人来见他,无论如何得是个与亲王身份相当的人,中凜皇室已无亲王,只有一个拿权的长公主。 尤靖伯紧走两步相迎,“江宁长公主,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谢文珺道:“大使攥着我朝把柄,奉承的话便不必说了。” 尤靖伯道:“长公主言重了,哪里是什么把柄?两军交战,在下深入中凜国都,自然万事小心,不敢出言要挟。” 谢文珺睨他一眼,道:“大使,移步别处说话?” 尤靖伯坦然一笑,“长公主请。” 他自然知道这样的事是不能叫旁人听去的,驿馆墙根耳朵众多,要密谈,便要另寻他处。 谢文珺道:“本宫只与大使一人谈。” 尤靖伯道:“自然,在下明白。”叫使团其余人等候在驿馆,尤靖伯便上了谢文珺车舆后面的一辆马车。 所到之处是一处雅园,桃花盛开,只是这所园子里香味稍浓,不像是自然的花香,闻起来更像姑娘身上的脂粉香。 桃花开得最盛处藏着一座亭。 谢文珺带尤靖伯到亭下,道:“大使很有胆量,竟不怀疑本宫引你来此另有目的。” 尤靖伯自信道:“长公主若要对下官下杀手,用不着如此大费周折,这里是中凜,长公主要在下死,哪里都能是埋骨之地。在下既然来了,又怎会畏死?可中凜刚平定内乱,四海不稳,若是皇帝为夺位不惜残害子民的事情此时捅出去,长公主您说,会不会有大义人士再次揭竿而起,逆反谢姓皇族?” 谢文珺道:“尤大人和谈书上所求三座城池、所俘东胤军士,还有你们的太子殿下,本宫能做主归还。” 谢文珺姿态很谦和,很低,低到尤靖伯一度认为这位尚在韶颜年华长公主并不如传闻中那样有手腕,徒有虚名。 尤靖伯胸脯挺起,道:“既然长公主有和谈的诚意,在下代吾皇奉金银、锦缎……” 谢文珺打断他,道:“这些东西本宫一概不要。” 尤靖伯道:“不知长公主有何所求?” 谢文珺道:“听闻尤大人祖上行医,不知大人可有传承祖业?” 话茬转换得突兀,尤靖伯错愕之后,立即打起十二分警惕,他略思索过谢文珺的话中会隐埋着什么样的陷阱,没个头绪,只能如实答话:“在下惭愧,医术不精,但望闻问切、医病开方不在话下。” 谢文珺将丝帕覆在腕上,“本宫近日乏累,想劳烦大人为本宫诊次脉。” 尤靖伯更是一头雾水,皇宫难道没有太医吗?虽这样想着,他还是道:“在下愿意效劳。” 两指隔着丝帕搭上谢文珺的脉搏,探过后,尤靖伯成竹在胸的神色再不复见,脸色阴晴流转,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谢文珺将衣袖归置,遮去手腕白皙的皮肤,“尤家是天子近臣,东胤新贵,金银、锦缎本宫都不要,本宫只要尤氏最位高权重的三颗人头,便放了楚璋。” 尤家是以离魂引给达官显贵养死士发家的,富可敌国,东胤皇室旁支楚穆尧夺了皇位后,对尤家器重万分,尤氏如今已是东胤最大的世家。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谢文珺打开一枚小盒,里面放着一颗药丸,她取出,当着尤靖伯的面服下。 尤靖伯呼吸逐渐紊乱,身影摇摆。 桃花林里反常的香气果然有猫腻。 谢文珺在尤靖伯倒下前说了最后一番话:“楚穆尧虽垂青尤家,大使此番若带不回楚璋,尤家的荣宠也难保,本宫给你指条活路——兴工商,开互市。尤大人若能说服楚穆尧与大凜互通商贸,化干戈为友邦,东胤的太子殿下在我朝做客,我朝必不会怠慢贵客。” 尤靖伯昏在亭中。 谢文珺走出桃花亭,对荣隽道:“抬前面去,李彧婧知道该怎么做。” 她用丝帕捂住口鼻。桃林在倚风阁后院,一墙之隔便是姑娘们梳妆的阁楼,自前面飘来的脂粉气实在过于浓重,遮掩了桃花林原本的清香,她不禁道:“倚风阁改做脂粉买卖了么?”——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65章 陈良玉披头散发在良苑踱步暴走。 她昨天都做了些什么?对谢文珺做了什么! 严姩去往宫中面圣后回府, 脱了冠子归置好便赶来良苑,一进门便看到陈良玉这副发狂的模样。 诰命的凤冠颇有分量,在严姩额头上压出一圈红印。 严姩道:“醒了?” 陈良玉道:“大嫂。刚醒。”她里衣还没更换,裹着斗篷在廊下与庭院中来来回回穿行。 小丫鬟正把刚煎熬的药倒入碗中, 捧给陈良玉, 陈良玉捏着碗沿,两三口饮尽, 脸扭曲得很难看, “这么苦!” 小丫鬟道:“这是按昨天同样的方子熬的呀, 影大夫抓好的药, 没错的。影大夫说良药苦口, 药煎得越苦, 大将军的病好得越快, 影大夫在药里多加了两钱黄连,还特意吩咐奴婢多熬些时辰, 那样苦味更重。” 朱影早在她还睡着的时候已经拎包裹跟前往临夏、罹安两地治疫的太医一同走了,不然陈良玉定会把一碗同样的苦药汤, 一滴不剩地灌她嘴里。 或许与早年家中变故有关,朱影这个人行止由心, 只看当下,极尽松弛。与那些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的松弛不同,朱影身上那股松散劲儿更多的来自对生命的漠视。 这漠视只对于她自己的命。 她从未说过多么心灰意冷的颓唐言辞,但就是无时无刻在用一言一行向身边的人传达:活着挺好,死了也行, 大不了不干了,大不了不活了。 从临夏攻入庸都,又率军奔袭逐东, 朱影都跟在陈良玉身边。 陈良玉过分注意到她,首要原因并非她精湛的医术,也并非她曾在临夏慎王府救活了刚出生的柔嘉公主,是一个看起来不怎么想活的人,拼尽自己毕生所学,想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虽如枯木死灰,她却又对自己的性命有很强烈的主宰意识,即只有她自己想死的时候才会去死,如果她不想死,有人却要她的命,她一定拽着那人一起下地狱,在黄泉路上就伴儿。 朱影的跟随不是追随,她不以陈良玉为主,也不以任何人为主,哪里看起来需要医者,她便往哪里去。漂泊不定。 严姩道:“病没好,别在院里吹风,小心晚间再起高热。” 陈良玉心有余悸地问了一句:“长公主殿下回宫了吗?”又对小丫鬟道:“把多余的二钱黄连拣出来,朱影的话,不可尽信。” 小丫鬟应是。 严姩将她往屋里拉扯,道:“回去了。我与长公主一同进宫,去崇政殿之后,我便去南垣宫见太上皇,再到坤宁宫与皇后娘娘问安,娘娘听闻你病倒很是担忧,非要叫太医院留守的太医来府上给你瞧病,过会儿应该就来了。出宫时听说长公主前去见东胤来使商议两国和谈之事,不会再来扰你。安心歇着。” 陈良玉听着严姩说了一通,其他话没入耳,只在意那句“不会再来扰你”,振聋发聩。 她不再来了吗? 那也好。 陈良玉先是松了口气,那口气松了之后,紧接着心脏便像绞紧了。惘然若失。 醒时不见身边有人,她心里怏怏的,丫鬟说谢文珺戌时便回,她便看日头数着时辰。 静下来,又默默祈愿谢文珺别再出现。 她不敢细想做下那样的事之后谢文珺会怎样看待她,更怕谢文珺从此对她退避三舍。故而醒来后一直陷在懊恼自责的怪圈里绕不出来。 更令她心慌的是,她竟找不到一番合理的说辞去解释昨日种种出格的行径,也许姑且可以用“病得神志不清”这样的话聊以塞责,蒙混过关,心头却依然仿佛压着千钧之石,彷徨忧惧,不知再见要如何去面对谢文珺。 恐言行再有失,不如不见。 严姩道:“太上皇叫我带话给你,梁溪城的事别再查了,把你的人叫回来。良玉,你在查什么事?” 陈良玉斜靠在床头,娓娓道:“二十多年前,梁溪城一个医药山庄灭门,独留一个孤儿在世上。因缘际会,他帮过我的忙,我便答应他回庸都后查明他家人是遭何人所害。” 严姩惊道:“有这样的事?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还没你呢,能查得清楚吗?有眉目没有?” 陈良玉摇摇头,“他说是荀岘。我试探过,荀岘一定知道此事,却不像他所为,若当真有几十口血淋淋的人命在身上,多年后猝不及防被提及,哪怕是城府再深的老狐狸也很难不露出破绽。我上门打草惊蛇时,荀岘的神情分明是庆幸之色,庆幸我翻出来的这本旧账不是他做下的,庆幸有人为他解决了偌大一个麻烦。总而言之,很难说。但应该确实不是他。” 两王相争时荀岘充分发挥了墙头草见风使舵的习性,眼看谢渊得势,便再一次临阵倒戈、弃暗投明了。 谢渊要制衡文官党派,要保皇后母族昌盛,便睁只眼闭只眼,往事一笔勾销不与他计较。 当真能心无芥蒂吗? 这种事就是在满汉全席的餐桌上摆一道腐肉,时间越久,肉腐得越烂,就愈发难以容忍。 谢渊的皇位越稳,荀岘的地位便越是岌岌可危。 皇上的锦绣江山怎会容得下一块烂疮? 若他曾做过灭门之事,被人揪出此事参一本,他的丞相之途便也到头了,或许还会累及族中在朝子弟的仕途,他应该心虚、惧怕才对。 严姩没在这件事上勾留,道:“宫里的旨意和北境的帅印不日便会到,你紧着把身体养好,多出去在上庸城转转,这一走,再回来就有时候了。” 上庸城属实没什么好转的,她任南衙统领时每日巡街瞎逛,乃至能数出庸都有多少条街巷。 她盼着回北境,回到那片命染黄沙的沙洲之地。 可当真要走了,心中却又对上庸城生出丝丝牵念与不舍。 严姩见她意兴阑珊,道:“我们家小良玉,此后便是北境三州兵马大帅了。自我在襁褓里见你,一晃二十几年,太快。怎么这样的神情,舍不得走了?还是舍不得家?” 陈良玉目光闪烁了一下,道:“大嫂,我有一个牵挂之人。” 严姩道:“小叔提任大理寺少卿,皇上要他修新律,长公主要他与户部的荀书泰、司农寺的盛予安一同定新田亩税,离不得庸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大理寺少卿虽是四品副职,可上一任大理寺卿在改朝换代中脱袍退位,陈滦上头没人。他在少卿之职上历练一年半载,新律修成,便可擢升至正三品大理寺卿。这是可以预见的事。 陈良玉低了低头,没有反驳严姩。 “大嫂,你和安儿几时去逐东,我送过你们,再从朔方商道去北境。” 严姩把脸别过去,道:“安儿不走,留在府中,只能让小叔多费心了。” 历朝的戍边大将皆会留置亲眷在都城,养在天子耳目之下。宣元年间南、北两境的大帅皆未送亲眷来庸都,这是宣元帝给心腹之臣特开的恩例。 如今这恩例他要收回了。 陈良玉目色沉沉,凄笑道:“这是拿我当看门的狗,往我脖子上拴绳呢?” 严姩道:“话也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陈良玉道:“事实如此啊!严伯呢?严伯不能留在庸都。跟我去北境,还是跟你去逐东?” 严姩道:“爹进宫了,等他回来问过他的意思再说罢。” 陈良玉脸色突变,立即从榻上起来,“更衣,备马,我要进宫。” 严姩道:“爹让你不必惊慌,太上皇这么多年没取走他的命,如今也不会取了。” 陈良玉道:“太上皇昔年也不会让宣平侯府留质,可如今呢?” 南垣宫地处皇宫南边的宫墙之下。空置已久,临时修缮,只重铺了青石砖地板,雕梁漆了一遍红,宫门常紧闭,宫门外有数十守卫昼夜把守。 今日宫门开着,南垣宫外的侍卫更多,还停着一架御辇,辇旁侯着两排总站不直的太监内侍。 谢渊又驾临南垣宫。 宣元帝坐在一把蛟龙椅上,谢渊站在他面前,还是如少时听宣元帝发训一般,有几分忌惮的怯意。 宣元帝道:“三丫头万般好,却有一点最致命,她心气儿太狂,这样的人让她去做个清闲富贵的人没什么,若要重用,她那般心性,还得多加磨炼,得让她知道,世间没有任何事情大得过‘君臣’,不然她哪天有了二心,兄长留给她那八千鹰头军和北境的二十万兵马,将成你的心腹大患。” 谢渊道:“父皇,老宣平侯昔年领兵四十万在北境,父皇可曾忧心过老宣平侯有一天会成朝廷的心腹大患?” 宣元帝道:“吾自然没有疑心过兄长。可三丫头不是兄长。” 谢渊道:“陈良玉之于朕,便如同昔年老宣平侯之于父皇,儿信她。即便要留人,陈行谦已在大理寺,何必还要留下武安侯之女?” 谢渊心想,既留了陈滦,实没必要再强留一个一岁多的孩子。 宣元帝道:“陈行谦非兄长所出,他与麟君、三丫头都并非真正的胞亲。” 严百丈不良于行,从宫门走到南垣宫快走了半个时辰。 他一过端门,便有带刀侍卫飞快往大内跑。 见到宣元帝时,南垣宫门口的御辇与抬辇的内侍都已不见了,这座翻新的宫殿只剩那位昔日也曾叱咤千里的帝王,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宣元帝再见这位曾不遗余力辅佐他、如今已坡了脚的“智囊”,五味杂陈。 宣元帝道:“严颙,朕最想杀的人就是你!” 严百丈撩起衣袍,缓缓跪地,“陛下……” 是他用一个纸扎的八卦风轮寻到惠王府下的地宫,找到那些孩子的埋骨之地,也是他捡了一兜烧得焦黑的稚骨带回去扔到林鉴书面前…… 君臣反目,师门仇隙,大凜的朝局一夜之间风云变幻,一切似乎都因他而起。 宣元帝道:“兄长到死都未曾原谅朕!朕只做错了一件事,为什么都要逼朕,你,林鉴书,还有东胤的人,你们都该死!罪该万死!” 严百丈沉默以对。 宣元帝震怒过后,再开口时语气中已没有太过强烈的仇绪,他道:“严颙,你也老了。朕真想杀了你啊!可朕舍不得杀你了。” 宣元帝道:“去逐东吧。你不是最自诩为苍生请命的吗?那就用你这条残命修河道去,去赎你的罪。” 严百丈再次拖着残腿沿着来时路往宫外走,过一道闱门,他抬头望了望,四面都是高墙,他站在宫道的尽头,朝前朝左都各自有一条路,分辨不出通向哪里。 他迷路了。 严百丈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有些老了。 “严军师,严军师。” 严百丈朝后一看,来者穿蟒缎袍,是皇上身边的近侍太监,级别不低。 蟒锻袍太监道:“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皇上传唤,叫奴才好找。宫里那帮小人又偷懒躲闲,竟无人为军师引路,奴才定狠狠地责罚他们。” 严百丈跟着人七绕八绕去崇政殿,谢渊不在殿内,就在丹墀之上站着。 他免了严百丈的大礼,开门见山:“朕,资质平庸,既登帝位,也想做一位中兴之主。大凜有二相,如今只有荀岘一人,朕今日欲拜先生为相,先生可愿辅佐朕治世?” 严百丈不顾谢渊阻拦,还是下跪行了大礼。 “皇上,非臣不愿,臣老矣,力不从心。辅佐皇上做中兴之主,也未必一定要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臣去逐东,竭尽残生为皇上消除天堑河水患,亦是襄助。臣有私心,臣此一生,只得姩儿,她幼年丧母,今又丧夫,臣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求皇上也让臣得享几年天伦,多陪陪自己的孩子。” 话已至此,谢渊不好强留。他道:“朕有一事想请教先生。先生以为,如今朝野上下,何人堪为一国之相?” 严百丈道:“相,只是皇上的羽翅,若无忙不过来的要紧政务,皇上凡事可亲为。” 说着,他朝南垣宫的方位看了一眼。这一眼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向旧主作别而已。 谢渊看在眼里意味却是大不同了。 今早,谢文珺问他是否打算有朝一日还政时他心里还没有那么重的戒备,严百丈这一眼却让他警惕万分,再加之严百丈要他“凡事亲为”,那么没说出来的半截话,是不是——若不亲为,宫里有的是人能取他而代之。 谢渊道:“朕受教。郑合川,传朕的御辇,送先生。” 蟒锻袍太监肘夹拂尘,碎步走上前来,“嗻。” 穿行过宫前殿两排直房,御辇抬过金水桥,宣平侯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严百丈下辇,没走几步,便瞧见了荀岘。 荀岘官居二品,又是国丈,本应走内侧的金水桥,他却略过桥道,直直向严百丈走来。 荀岘道:“悔过吗,严颙?如果你不将那件事捅出去,大凜的丞相之位本该是你的。” 他是个心没钱眼大的人,实在忘不了昔年他与张殿成皆被严百丈、陈远清和林鉴书三个人压制得死死的那份屈辱,全无一争之力。 可又怎样呢?还不是星移物换,盛衰无常。 严百丈嗤笑,道:“你不明白。”他望向身后重重宫阙,“茫茫朝野,有人是真的为天下黎民苍生而来的。你不必懂,你只能是个庸才。” 荀岘嘲弄道:“你是雄才,英才,伟才,可不也就是个老残废吗?”说罢甩袖而去。 陈良玉骑马紧随其后,卜娉儿随她一同来的。 严百丈早知道她会追来,“不是让你大嫂跟你说了,无事的。” 陈良玉道:“我不放心。荀岘那老泼皮说什么呢?” 严百丈道:“只是来招呼一声。” 陈良玉哼道:“我倒不信,他那张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两面三刀的东西。” 严百丈登上马车,车帘掀在两侧打开,隔着窗对道:“他如今是国丈,你与皇后娘娘交好,别这般说。” 陈良玉骑马缓行,“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荀岘是荀岘。歹竹出好笋。” 一车两马正往西南走,前头面馆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挥动双臂喊着她的名字,“陈良玉,陈良玉!这里,看这边!” 陈良玉一辨,“阿寅?” 薄弓岭那个小女匪。 严百丈放下车帘,宣平侯府的马车先行,陈良玉和卜娉儿到她前面下马,缰绳往桩上一拴,跟她坐在面馆的摆在馆外的面桌上。 阿寅的面才吃了一半,道:“蹲你好多天了,现在想见你还真不太容易,到哪都被人赶。” 陈良玉道:“薄弓寨出了什么事吗?” 阿寅道:“是有一些事,不过也不算事啦!就是官兵来寨子里让我们挪去山下村子里住,不要住在山上,山上的地也不让种了,重新给寨里人分了农田,还盖了新屋舍。不过我找你不是为这事来的,你不是问过我愿不愿参军吗?我现在愿意了,你还要我吗?” 陈良玉道:“为何突然让寨子迁走?” 阿寅道:“不知道,可能怕我们住在山头的重操旧业,地里庄稼收成不好的时候还会再打家劫舍。”她又问了一遍,“你还愿意要我吗?” 陈良玉指向卜娉儿,“问她。” 临夏攻打庸都时,卜娉儿叫女兵扮作农妇提前混进庸都,与外头的大军接应。其实不必扮,女兵大多也是农妇出身,故而没有叫人看出破绽。决战攻城时,庸都守城门的兵卒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一群女人提刀扛枪杀了过来。城门失守,大军入城。 谢渊于军旗之上亲表“云麾军”,封卜娉儿为翊麾将军,便才算正儿八经有了一支娘子军。 阿寅道:“她不也得听你的吗?” 她对官位没有概念,只是刚才看卜娉儿一直跟在陈良玉后头,便把她当作小跟班。 陈良玉笑了笑,这小女匪竟不好糊弄。 卜娉儿公事公办,道:“叫什么名字?” “阿寅。” “姓什么?” “林。”阿寅说罢,便察觉陈良玉一道目光开始审视她,“我不是大当家的孩子,寨子里没爹没娘的小孩,都跟大当家姓林。” 卜娉儿道:“寨子?你从前做什么的?” 林寅道:“土匪,抢劫的。我还跟陈良玉打过架。” 卜娉儿道:“在军中,要称大将军。” 林寅差点把面喷回碗里,看着陈良玉,道:“你这么大官啊?我说见你怎么那么难。” 卜娉儿道:“吃完面,我带你去军中报到,领行头。” 林寅道:“行。” 时辰越近戌时,陈良玉心思越浮躁。 良苑的门闩未插,虚掩着。 回北境之前,要提前写书信与景明交代些事。她写得专注,却未听到‘吱呀’开门的动静。脚步声挨近,她才从书案上抬起头。 槅门轻叩,陈良玉起步开门。 谢文珺果真如约、准时地回到良苑,“想本宫了吗?” 陈良玉心跳漏了一拍。不知所措。 她把信纸塞到信封里,放在书案上,往卧房走。进门左右扫了一眼,梨木屏风将房间分割成两半,外侧简单搁置了一张香木桌,两把椅。 谢文珺在屏风的那头正取了丫鬟放在床头的亵衣,自便宽衣解带。 陈良玉旋即转脸回避,非礼勿视。 她身量比谢文珺高,亵衣于谢文珺而言长了些,挂在身上松松的。 陈良玉很不确定地问道:“殿下要睡在这里吗?” 谢文珺正在系腰间的细带,道:“你这里就一张床,本宫千金之体,难道让本宫席地而睡?” 陈良玉道:“那…我…去席地?” 谢文珺换好亵衣往里头一滚,拍了拍床沿,“陈大将军,侍寝!” 轻佻得一本正经——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66章 侍寝—— 陈良玉当即哑然失笑, 学舌道:“侍寝。从哪里学来这般轻薄的说辞?” 谢文珺仰面躺着,“再如何轻薄,遇着那不解风情的人,也没有一点情韵可讲。过来。” 陈良玉依言走近, 站在青纱幔帐之外, “何事?” 谢文珺半起身子,撑着脸, 道:“你方才还没答, 可有想本宫?” 屋内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 陈良玉每一个呼吸都如同在拉一个破旧生锈了的风箱, 干涩而无比沉重。 思来想去, 陈良玉决定不理会她的逗引。 “今夜殿下歇在此处, 我去书房。” 谢文珺赤脚跳下床, 先她一步快走到门前, 堵住她往外走的脚步,“砰”的一声把门闭紧, 将陈良玉拦在门内。 朝她步步紧逼。 陈良玉避着她的步调往后退,卧房不大, 再退几步便要撞上窗边的檀木矮几了。 她立住,无言地看着谢文珺。 卧房昨日铺的地衣还未撤去, 脚踩在地面上也不觉冷。谢文珺似乎定要在这样一件无聊的小事上纠缠。 陈良玉道:“殿下今日与东胤和谈不顺?拿我打趣?” 谢文珺蓦地扼住陈良玉的脖颈,逼得她不得不仰面呼吸,退走。 圆润整齐的指甲掐在陈良玉颈间,似眷恋,又似掌控, 顺力一搡,谢文珺把陈良玉推坐在矮几上,背紧贴着窗下的墙体, 下巴扬起。 陈良玉被迫仰头与谢文珺对视。 谢文珺道:“本宫偏要你说!” 室内静默良久,陈良玉想拿开扼在她颈间的那只手,不知为何,手臂刚刚抬起又放了下去,撑在矮几案面上。 细小的风从窗户没闭紧的狭缝里吱吱呜咽。 陈良玉轻轻发出一声鼻音,“嗯。” 谢文珺:“没旁的?” 陈良玉:“嗯。” 难得她乖乖就范,谢文珺还想再逼问几句别的。 眼看陈良玉脸色越来越铁青,眼神愈发像是要吃人,谢文珺忽觉手在她脖子上再多一刻,只怕陈良玉哪怕被治犯上之罪,也要动手把她轰出良苑。 谢文珺想着见好就收,手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移到她下巴,轻慢一勾。 她噙着笑,问道:“生气了?” 紧勒的咽喉一松,陈良玉急促呼吸几口,凉气直达胸腔。 陈良玉声音沉沉,道:“以后别这么做。这不好。” 谢文珺道:“无趣。早知你这人不识逗弄。” 陈良玉道:“殿下如今在朝司事,人前该谨言慎行。方才那般言行,除了在我这里,切勿再那么做。” 她绕到屏风另外一头,那里与床榻隔开,放着一张圆桌,两把椅子,圆桌上搁着茶壶杯盏。她没动茶壶,也没去翻杯子,背对谢文珺坐着,投半截影子在屏风上拉长。 谢文珺走到她背后,声音乍响,“无妨。” 陈良玉与谢文珺隔着那扇镂空梨木屏风,屏风刻的图案是大片干枯的沙棘,鹰旋高空。隐隐一个黑影就站在鹰爪之下。 陈良玉整个人都紧绷着。 屏风上苍鹰的爪子在灯影下仿若魔鬼的爪牙,将她按在那里定住,动弹不得。 谢文珺道:“朝廷那帮人今日又吵得不可开交,竟只是为了本宫是迁宫还是开府,便又是典史、又是先贤的吵上两个时辰。” 陈良玉道:“殿下自己的意思呢?” 谢文珺道:“开府。庸都有几处旧邸可选,着工部修缮一番,便可乔迁。” 修缮旧邸也要耗费不少工时,这里修修,那里补补,要将门窗木料、墙体瓦片换新,重新搭桥铺路再引活水入府,石雕木雕等祥瑞也要请匠人修饰,一时半刻,也挪不了窝。 陈良玉没考虑到这一点,当谢文珺即刻便要立府,“我得闲几日,你府上若有缺失,我去置办。” “府中事务内司监会去办,不过,”谢文珺从屏风后走到陈良玉面前,坐在她身边另一把椅子上,道:“还缺一个执掌中馈的当家人。” 陈良玉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说及此,反应了好些时候,才想明白隐在“执掌中馈”一词底下含意。 嘴角的弧度变得苦涩,她发现不了自己笑得有多勉强。虽如此,她还是顺着谢文珺的话说道:“都开府了,是该好好选一选驸马。” 谢文珺看过来,陈良玉在与她目光相触的一刻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谢文珺道:“要么,你来我府上主事?如何?” “好。”陈良玉道。 她答应得不假思索,这超出了谢文珺的预想。谢文珺做足了心里准备等陈良玉分析一通“北境的军防与战局”,再苦口婆心说些“应以天下人为重”的言辞来推卸。可她只说了一个“好。” 陈良玉道:“殿下突然说及此事,是有了心上人么?” “有。一见倾心。” 无比正色,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思。 谢文珺又道:“可她无意。” 陈良玉道:“得殿下倾心,他无意?” 余光窥得谢文珺不似玩笑,落寞之意掩也掩盖不住,陈良玉戏说:“管他有意无意,把人绑了,禁在府里养着就是了。” 谢文珺原本紧抿的嘴角微微颤动,咳笑一声,道:“本宫倒真希望能如你所说,将她禁在府里养着。” 陈良玉蓦然起身:“我出去走走。” 不等谢文珺有其他的反应,她便披了氅衣逃离一般打开门,“殿下不要太劳神。” 谢渊登基的次月下令庸都解除宵禁,农耕不兴时,朝廷有意放宽商贾买卖,坊与市的界限也逐渐破除,陈良玉在坊间寻到一座尚未打烊的歌楼酒馆。 店小二在腰间系着的油渍麻花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抹布搭在肩上,“客官,小店就要打烊了。” 陈良玉道:“我只买酒。” 店小二道:“您坐着稍等。”很快搬来一坛酒,两碟小菜,“客官来得晚,店里只剩最烈的烧酒,奉送客官两碟下酒小菜,一壶清茶。” 说着摆上水煮的毛豆和花生米,菜的色泽不鲜,似放了许久的。 陈良玉没动筷,猛灌几杯烧酒。 这酒味儿辛辣,性烈,一大口浇洒下去,如同将火种引向了堆积的干柴草下面,烈火由喉入腹轰燃。 她提起清茶压下灼心烧肺的热浪,悄然坐了一会儿,掏出钱袋扔了几枚铜板在古木八仙桌上,铜钱撞响酒器铿铿地在桌面上打了几个转儿。 不等店小二再次撵客,她自个儿摇摆不定地走出了酒馆,步态阑珊。 良苑卧房廊下亮着昏黄的风灯,在积云蔽月的天色下显得有些暗,一盏灯,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灯下一个身影兀自站着,似是在固执地等待着谁。 陈良玉一身酒气,走过去。 “殿下……” 她抬手,拇指滑过谢文珺的右脸颊,擦拭去她脸上一点尘污 谢文珺放下提灯,吃力地把她扶进屋,将她放在榻上,转身想去屏风后面的圆桌上给她倒水。 陈良玉拽住她一片云袖:“别走。” 她夜不安枕,一夜惊醒数次,似乎只在谢文珺身边才能安眠。 谢文珺捏了捏陈良玉的脸,看她不躲闪,也没有方才那般仿佛要杀人的凝厚眼神,于是得寸进尺,再次抬起她的下巴。 竟也没有反抗。 “要本宫不走,你待如何?” 陈良玉认真想了想,虔心摇了摇头。 谢文珺手臂撑在陈良玉身体两侧,姿态诡异万分。 今日饮下的酒不足以令陈良玉不省人事。理智告诉她应该避开谢文珺的接触,眼睫下的眸子中染上痛苦、克制。 似有泪光。 却又任由谢文珺一点点接近,更接近。 豁出去了!又不是没亲过。 陈良玉咬着牙,死抿着唇,主动凑上去轻轻碰了一下。 谢文珺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这样不够。” 这不对! 她与殿下,不应该这样。 陈良玉眉心轻蹙,别过脸去。 但很快,脸又被扳正。 陈良玉被一股力道推倒在榻上,那力道不重,她顺着倒下去,手臂已攀上谢文珺清瘦的腰身,继而向下紧紧禁锢,另一只手穿过她如瀑如墨的发丝往下扣着,在唇齿间肆意蔓延酒气。 紧接着柔软的触感在唇上延绵,体温渐高。 唇舌交织时,陈良玉不禁想问谢文珺的心上人,是什么模样? 还未问出口,便又已陷落。 陈良玉一个敏捷地翻转,将谢文珺压在身下,随手扯了床头一个软枕垫在她脑后,令谢文珺微微仰头。一只手扣住谢文珺的后颈,炽热的气息猛然扑面,席卷、碾压着那两片朱唇。 很快,她不满足于这种浅显的侵占,攻城略地一般撬开牙关,迫不及待地往里探。炙灼的呼吸在方寸之地愈喘愈重,在某一瞬,生命的某些缺口似乎正在被缝补、弥合。 不知是否因为谢文珺有意纵容,甚至引导,陈良玉在这亲密无间的拥吻中越陷越深,几次想要抽离,却又总被拖回去。 彻底唤醒她的是谢文珺喉间逸出的一声闷哼。 陈良玉的目光涣散了好一会儿才汇聚,看清眼前的一切后惊愕失色。身下之人衣襟被她扯得一塌糊涂,玉肌半露,还显露了几处淡粉色的吻痕。她的手指正勾在谢文珺的束腰上,那束腰不堪拉扯,已松垮了一半。 她自己也不曾好到哪里去。衣襟半开,不成体统。 陈良玉翻了个身,七手八脚把自己的衣服拢好,“对不起……殿下……” 她不敢看谢文珺,身后却好久没回应。 一转脸,谢文珺衣襟没去整理,半敞开,锁骨微微凸现陷在被陈良玉搞乱的衣料里,一片洁莹的肌肤宛如白玉雕琢,月光洒落。 那枚红痕如三月半的桃花瓣,在谢文珺颈下若隐若现,是她妄为的印记。 陈良玉又急忙转了视线,背对着她,伸一只手过去将谢文珺衣裳的对襟拉拢,合起。 “我去书房。” 陈良玉慌不择路,胯骨撞到了屏风,又撞在圆桌上,拨乱了一套杯盏,丁零咣当声音巨大。 谢文珺慵懒地起身,看她晕头转向地乱撞,心道真让她出了这个门,走不到书房就撞死了。 “你这个样子出去,不怕名节不保?” 陈良玉支吾,“我……没关系,都没关系!” 就算名节不保,也不能再在谢文珺这里待下去了,会出事!一定会出事! 她为自己对谢文珺萌生出的念头感到恶心。 只是拥吻,她尚能说服自己是为在彼此身边寻求一点慰藉,可方才她分明还想做些别的。 ——尽鱼水之情,行男女之欢好 ——宽衣解带,据为己有! “阿漓,过来。” 几缕头发散在肩头,谢文珺一只手轻轻搭在榻沿。 陈良玉想着即刻破门而出,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谢文珺走过去,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要费极大的力气平衡身体。 没稳住还是一倾斜。 谢文珺去扶她,触碰到她的一瞬间,陈良玉像惊弓之鸟一样避闪,躲开。 谢文珺啼笑皆非,“你这个样子,怎么好像我要欺负你?” 陈良玉似乎听到一个笑话,“你欺负我?” 谢文珺朝她伸出手,陈良玉还是惊慌躲避,可卧房除了一个屏风,便一览无余,她无处可躲。 陈良玉道:“殿下,别戏弄我……” 谢文珺道:“好啦。本来找你相商东胤之事,看起来只能等明日再议了。” 头一沾枕头,巨大的醉意席卷,困意紧接着滋漫而来。陈良玉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地,觉得好像有人将她揽入一个柔软的怀中,似乎还有体香。 陈良玉本能地往那边凑,嗅了嗅,觉得好闻,深吸了两口才终于安睡。 睡过去之前,她道:“殿下,别生气。”——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67章 太皇寺盘踞在山腰, 往上走,凿开的石阶直通峰顶,山巅矗立着一座巨石为基、坚实无比的观象台。 观象台石基之上以硬木架起多层塔楼。 钦天监阎天枢坐于高台,衣袂随山风轻舞, 仰首观星, 默默推算着星象变化所蕴含的天机。 夜色如墨,繁星镶嵌于晴空。 青铜铸就的浑仪、简仪等天文仪在星辉下泛着古朴光芒。四周静谧, 唯闻风声过耳与官员低声研讨的窃窃之语。 “主星光弱式微啊。” “客星在南, 这?” …… 逐东水灾与临夏、罹安两地大疫, 已成谢渊心头之患, 故令钦天监夜观天象, 窥探天意。阎天枢占星卜术也未能寻到其理, 将自己置于观象台上多日不洗漱不换衣, 终于窥得一点头绪。 阎天枢连夜入宫,启奏道:“陛下, 紫薇星弱,周围出现一颗客星, 光辉已盛,臣观其星轨, 这颗星愈发趋近紫微星,有喧宾夺主、驱逐主星的征兆。是以上天降灾于大凜,以作警示。” 重大灾年的天象需史官笔录,经翰林院传抄在史馆存档,誊抄数份下发各部。 钦天监一言很快有聪明的头脑解读出来。 一音落, 群喧起。 还未等翰林院抄录,翌日便在朝堂上一石激起千层浪,殿阁诸臣吵了起来。多重歧见呶呶不休, 本该辰时散朝,却一直争论到午时,才终于大致解读出两种蕴意。 其一是,太上皇居南垣宫,位皇宫以南。紫微星象征帝王,宣元帝已退位,如今星辰所指便是新帝,宣元帝退居“客星”,却依旧过问朝政,压了新帝一头,令紫微星势弱。 其二是,新朝在各地兴办女子书院,允女子经擢考后入学国子监。有风声透露来年春闱或对女子放开恩科,准许她们考科举,实乃牝鸡司晨,主副颠倒。 而首要向女子授学的书院,便是苍南的翰弘书院。 除了翰弘书院之外,庸都还有一座规模宏大的、集女塾、学馆为一体的书院,因在院中可望见灵鹫山,故提名灵鹫书院。亦位处上庸城南面。 撺掇皇上对付老爹这件事听起来实在太大逆不道,有悖天伦,况且朝上站着的不少都是曾经的天子门生,如今的文官之首——国丈兼相国荀岘更是宣元帝在位时的大红人,于是这场文喧的火力不可遏制地对准了女子书学。 朝纲震动,朝野不宁。 散朝后,成堆成簇的折子顷刻堆来崇政殿,逼迫谢渊改政令,取缔女塾、女院等,使主星恒定,客星退却。 谢渊看着还在不断堆过来的奏章,长久凝思不语。 郑合川侍奉在一旁,将谢渊面前的明黄色杯盏撤去,新奉上一杯烫茶。 “朕就不明白,让女子去读个书,这怎么了?还能给朕读出瘟疫和水患了?瘟疫他们躲得一个赛一个远,逐东的水患要武安侯的遗孀和一个瘸了腿的人去治理,举国农事全是江宁一人在操劳,也不见他们谁站出来为朕分忧!如今咬着让不让人读书这样的小事不放,他们脸究竟往哪搁?” 谢渊气急败坏,唇舌燥热,刚端起御杯想饮口茶水,指腹刚触及杯壁便似被火灼了一般猛地收回,“郑合川!” 郑合川吓得哆嗦,跪下道:“奴才罪该万死!皇上,程令典程大人在外候着多时了,皇上见过程大人,再治奴才死罪吧。” 谢渊索性茶水也不喝了:“宣!宣宣宣!回来,江宁还在东宫吗?” 郑合川道:“回皇上,长公主昨日夜里和前日夜里都在宣平侯府。” 谢渊道:“她去宣平侯府干什么?” 郑合川道:“陈大将军病着,长公主去探病。” “哦!”谢渊稍一忖,“她病了?等会儿你亲自去宣平侯府宣旨,看看太医院留值的太医是谁,一起带去。” 郑合川道:“皇后娘娘已令太医去过了,只是寻常热症,大将军身体无碍,活蹦乱跳的呢,昨儿还亲自骑马来宫门口接严军师。” 谢渊道:“她哪是接人?她是准备问南垣宫要人。” 郑合川道:“皇上,奴才愚钝,这不都一样吗?” 谢渊道:“愚钝点好,你若太过聪明,朕也留不得你在身边了。宣程令典进来。” 程令典双手捧着折子,还没跪,谢渊便开始冲他气咻咻道:“你若是也与他们一样,是为书院之事觐见,就不必再说了,朕这里已经一堆了!” 程令典诧异片刻,道:“陛下,臣不为此事。” 谢渊面色略微缓和,“那你所为何事?” 程令典道:“臣请陛下,再修衍支山行宫。” 谢渊恨不能拿起那杯烫茶砸程令典脑袋上,刚缓和下来的脸色比方才更黧黑。 他仰天长啸:“朕哪有钱啊!” 程令典却道:“陛下,此事,没钱也要办。”他将手里的奏折奉送到谢渊的御案上,静等着谢渊翻阅。 谢渊剑眉一蹙,拿起奏折,“你最好能道出个究竟,不然朕治你的罪!” 他阴沉着脸逐字看下去,眼中的怒火渐灭。程令典奏折上的一字一句如春风化雨,扑灭了谢渊这场火气。 谢渊道:“程爱卿,赐座。” 皇宫大殿的喧嚣自卯时沸腾,皇城西南的宣平侯府却未曾被惊动,良苑一片静谧。 陈良玉低热反复,至这日清晨才有退热的迹象。萦绕在她鼻头一夜的熟悉的气息还在身边,睁眼一看,谢文珺果真还在身旁睡着。 她侧卧在锦衾之中,面庞恬静,青丝三千肆意流淌在枕间,偶有几束垂散在雪颈,如绿池中一朵闭合的睡莲。 被陈良玉吮吸的那一抹桃红若隐若现。 陈良玉舔湿干燥的嘴唇。她昨日喝了酒,唇焦舌敝。她不喜饮酒,其一便是每痛饮过后,次日睡醒浑身便如大旱中龟裂的土地,又干又燥,亟待灌水。 她不露痕迹地闭上眼睛,想赖会儿。 顷刻,忍不住偷偷微睁双眸。 再细看,谢文珺颈间有一道很明显的暗□□线,那是她巡田在外奔波,曝晒留下的痕。卧榻枕侧这位在睡中也是一如既往地认真不苟。 “醒了?”谢文珺道。 将醒未醒的音色迷糊、含混,带着慵懒的气息,似隔着一道纱帘传来。 只是舔舐嘴唇润一下这样再微小不过的动静,也惊醒了她。 陈良玉声音同样带着些轻微的鼻音,“嗯。” 意识尚在朦胧间,她便习惯性地要晨起练剑。身旁之人似有所感,一条手臂从锦被中灵活探出,将她重又揽回。 谢文珺睡眼惺忪,道:“病着,多睡一会儿。” 揽她回来那只手自然垂落在她肩上,似乎不打算挪开。 陈良玉随她去,仰卧着。 “梁溪城的人叫回来了吗?”谢文珺话音里已没有太浓的睡意。 陈良玉道:“没这么快。殿下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谢文珺顺势将脸贴上来,“想知道?” 手臂不安分地环上脖颈,圈揽着。 陈良玉道:“殿下昨日戏弄臣还不够,今日还要继续?” 谢文珺捂着耳朵。 陈良玉:“……殿下的长公主府,选在何处?” 谢文珺道:“城南,旧惠王府。” 宣元帝的旧邸。 屋外传来鸢容的声音,“殿下,时辰到了,可要起早?” 陈良玉道:“什么时辰?殿下还有事在身?” 谢文珺抻了抻腰,宫女们捧着洗漱之物鱼贯而入。两国和谈,兹事体大,穿戴都需隆重些才不失体面。她坐在妆奁前,道:“东胤来使与我朝和谈,堕入温柔乡,这么一桩风流韵事。” 陈良玉道:“你给东胤来使下套了?” 黛青拈起铜黛,正要为谢文珺描眉,陈良玉从黛青手里抢过来,“让我来。” 陈良玉微微俯身,依着眉骨的弧度徐徐勾勒。 “殿下?” 谢文珺道:“梁溪城的凌霄山庄,不是荀岘干的,是东胤尤家。尤家以暗杀术离魂引发家,得势显要,凌霄山庄的老家主前往东胤游学时,听闻尤家发迹的一些传言,便有心效仿。尤家为了抹除旧日罪行,不给政敌留下把柄,到处追查通晓离魂引的人,查到之后便罗织罪名灭口。凌霄山庄不归属东胤,无法构陷,便只能买通江湖中一些亡命徒灭门。” “皆因权欲而起。” 陈良玉听她讲着,目光落在谢文珺的鼻尖上,而后向下,是不着口脂却依然红艳的嘴唇。 唇似樱红。 看起来很软。实则也是。 眉画完,一双秀眉宛如春山含黛。陈良玉一点点挨近,再近。她心中想起一句诗,不觉间便念了出来,只念半句:“画眉深浅入时无。” 谢文珺眉峰一挑。 陈良玉骇然意识到这句话很孟浪,谢文珺已将前半句补阙,“妆罢低声问夫婿?” 陈良玉将铜黛搁置回妆匣,心里有些小小的触动。乍然听到“夫婿”二字从谢文珺口中说出来,陈良玉面对她,生出些缺憾的意味。 她见证岁月在她身上雕琢、悠悠长成,亦可得见她开府选婿,倘若有幸,还会亲眼目睹她儿女绕膝、子孙满堂。侥幸,如若有一天谢文珺深陷困厄,她也能执剑而起,于纷争之中无所顾忌地为她拼杀一场。 “心机深沉,不堪相与”几个字不堪与她相配。 她遥祝她,运筹帷幄,决策千里! 陈良玉道:“夫婿且问你,没打算要东胤使臣的命吧?” 被撩惹多次之后,陈良玉终于再不为所动,并狡狯地顺着她的话耍个巧思调侃,自认为狠狠地扳回一局。 谢文珺道:“要他命有何用?尤家在东胤富比王侯,他们东胤皇庭的钱本宫要,尤家的钱本宫也要。” 宫女托来一套宫装,鸢容、黛青上前来服侍换衣。 陈良玉移开视线,背过身去,戏道:“这般贪心?” 谢文珺道:“本宫,甚穷。”—— 作者有话说:宣元帝:“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客星不是你爹,是你妹?” 谢渊:“爹,我觉得就是你。” 江宁:“爹,不管客星是你还是我,都得是你!” 第68章 李彧婧从倚风阁的百花房里醒来, 拿开床榻另一头的男子扣在她腰肢上的手,起身理云鬓。 此时月照纱窗,天色刚微亮。 男子闷哼一声,不再酣睡, 片刻后也从枕间坐起来, 到处翻找衣服。李彧婧只好先停下梳妆,服侍他更衣洗漱。 李彧婧道:“今日不是告病不早朝吗?” 与朝中大臣卯时上朝的例规一样, 倚风阁的姑娘们卯时也要更衣洗漱, 迎来送往。花魁娘子不需要遵守常例, 作为活招牌, 不接待入幕之宾时, 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敢来打扰。李彧婧的住处百花楼也是独门独栋的楼, 位于庭院深处, 桃林花圃环绕,等闲之人不可靠近。 鸨母是个身材丰腴、有点圆润的女人, 阁里人叫她殷妈妈,李彧婧唤她殷姐姐, 人道她是半老徐娘,可一问, 年纪也不过刚过三十岁。她脂粉铺得很厚,衣领常遮不住胸口,胸前袒露着一片好风光,在倚风阁大堂楼上楼下穿梭,扭着腰臀卖笑。 她常说, 皇帝大臣都不如阁里的姑娘舒服。皇帝有那么多事要忙,大臣随时都会掉脑袋,而这里的姑娘们只要费心思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讨恩客的欢喜, 便衣食无忧。 李彧婧只觉得天意弄人。 就好比眼前的“恩客”,多年之前曾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盛予安反问她:“那你呢?因何起早?”他张开双臂,方便李彧婧为他系好腰间的革带,“可不要说是为了前庭那个东胤人。” 李彧婧道:“那个东胤人可并非一般人,有权有势……” 盛予安一把捏起李彧婧的手腕,“有权有势?再有权有势又能怎样?你的身契在朝廷,难道还能跟他去东胤吗?” 李彧婧心觉好笑,嫖客和妓子的关系,竟也有心吃这种摆不上台面的烂醋。 盛予安又道:“阿彧,你当真这般自甘下贱?见着有权势的男人就上赶着贴?” 李彧婧语气淡淡的,“盛大人,谁从前不是权势顶上的人?我父亲斩首之前两次登门,求你娶我过门,是你们盛家怕惹火烧身,执意退亲。退了亲,又屡次来倚风阁赠花、赏钱。你如今认为我下贱,焉知你们盛家不会在权斗中落得与我李家一样的下场?” 李、盛两家退亲之后,两个人身份地位在一夕之间便隔开天与地。 她沦落贱籍,他金榜题名。 盛予安曾在年轻一代的名门公子中堪为典范,洁身自好,才学出众,却在一场东府寿宴的斗词会之后,频频成为倚风阁的座上宾,为新晋头牌花魁“秦森森”一掷千金。 倚风阁将客人的赏钱称为“赠花”。 雏菊、蔷薇、白梅、芍药在倚风阁是白花花的银两,分别折价十两、五十两、百两与千两,花中之王牡丹的身价最高,一枝便是万两白银。将铜臭味强行附上风雅之说。 那些前来狎妓之人称之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意思是“我不能给你名分,只能送你一枝花”。 李彧婧以顼水河中一支水下舞名动庸都,成为倚风阁新的头牌。东府斗词大会后,她得老王妃亲笔题字,声名大噪,但凡有她的舞场,倚风阁花枝日日售空。 群芳之中每日只有三枝牡丹花,三千两。只要盛予安出现,其他人便知道今日又没机会再打牡丹的主意了。 盛予安手中力道加重,道:“你当日究竟是不得已委身于我,还是同我一样,忘不掉我们的夫妻缘分?” 李彧婧道:“盛大人说哪里话,三媒六聘,采纳问吉,那才叫夫妻缘分。你我今日只是风月关系,银子不能少给。” 懿章太子遇刺之后,能暗中庇护于自己的江宁公主逃亡南方,李家曾遭逢过磨难,她对权斗势力变更的敏锐超过一般人,所以庸都封城之后,她便利用盛予安这个兵部尚书之子的身份,再一次平安生存了下来。 这样想来,说是不得已委身也没错。 盛予安脸色红了又青,变过几轮之后,甩开李彧婧的手,“长公主几时到?当年退亲虽不得已,可我对你终究有愧。阿彧,我不怪你利用我。” 李彧婧一愣,哂笑道:“你盛予安心高气傲,岂会甘心被我利用?盛家曾投靠过祺王,如今是慎王登基,你盛家自危,不知道几时悬在头上那把刀便会落下来,盛大人肯钻我这低劣的圈套,不也是为了保住家族权势另投新主吗?演这么一出鹣鲽情深,盛大人自己感动不已吧?” 盛予安道:“李彧婧,你以为长公主回来了,你有了新的靠山,我这座旧桥便可以拆了是吗?” 李彧婧道:“盛大人,我想你还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今是你要以我牵线,搭上长公主的桥。求人办事,还这般盛气凌人,不好吧?” 盛予安道:“盛家是想搭上长公主,可长公主只把持农事,六部无人,可想而知,如今也急着收拢兵部罢?否则,岂会让你想方设法留我在此?” 李彧婧兀自笑道:“既然盛大人说了,尚书大人亦有心投效长公主,那便整好衣冠随荣大人去见殿下。” 百花楼房间内有一个小厅,平日用来会客、弹曲作词。小厅有一道暗门,可使人出入楼内楼外。 厅门打开,荣隽从里面走出,道:“盛大人,请。” 盛予安仿佛当头被浇一盆水。冷静下来才发现掉进了一个圈套。 兵部尚书盛修元是有意攀附长公主,可也仅仅是有意,虽说长公主眼下看起来有些权势,若比起巍巍皇权,盛修元认为江宁长公主手中的权势不足以保盛家昌荣。 盛予安有一点说得很对,比起盛家急着找寻新主,谢文珺更急需收拢六部之人。兵部在谢文珺看来确是六部衙门之中最薄弱易攻破的。 一着不慎,竟被李彧婧三两句话激得透出底牌。 若去了,盛家便再无退路,只能与长公主同一阵营。 可若不去……荣隽容不得他不去。 倚风阁大堂也是热闹非凡。 尤斐伯被谢文珺带走后,一夜未归,东胤其他使臣坐不住了,吵着、嚷着问驿丞要人,交不出人就要上书本国皇帝,出兵。 经不住闹,驿丞便将人带来倚风阁,跟龟公来到大堂二楼的一个上等包间。使臣打开门冲天的酒气灌入鼻腔,捏着鼻子往里去寻人,绣榻软帐,罗帷半掩,房中尽是香艳。 尤靖伯衣衫散乱,躺在七八个只穿薄纱、醉倒的女人中间,脸上酒醉后的两坨红还未消退。 来找人的使臣愤怒了,“尤靖伯!”上去便把人拽起来,一拳挥过去。 尤靖伯被这一拳打醒,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第二拳又过来了。他抬臂抵挡,被打得十分恼怒,索性跟那人对打起来。 姑娘们尖叫着往外跑。 不叫还好,这一叫,楼上楼下包房的门接连打开,栏杆上瞬间围了许多人,抻着脖子瞧热闹。 使臣逛青楼、狎妓。这于哪国皇上脸上都没光。 来找人的使臣拳头更密集地往尤靖伯脸上挥去,“又寻花问柳!我让你寻花问柳!你不要脸,别出来丢陛下和国师的脸!” 尤靖伯彻底被打清醒了,“燕长青你脑子被狗吃了?看不出来老子是被人陷害的!” “你被人陷害到青楼陛下脸上就有光吗?” 谢文珺的车舆从倚风阁后院的桃花亭过,刚走近大堂,一截竹竿便从楼上飞了下来。 黛青忙挡在谢文珺前头:“殿下当心。” 那是倚风阁用来挑幔帐的黄竹,不知被谁扔下来的。 “长公主到——” 闻声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全挤进门里,扒一丝门缝往外看。 尤靖伯捂着一只眼睛,“长公主,你我无冤无仇,何故害我?” 谢文珺自责不已,“是下面的人招待不周,委屈了大使。” 尤靖伯跳起:“什么招待不周,分明是你下药迷晕我,构陷于我!” 谢文珺点头道:“是,”跟尤斐伯身旁叫燕长青的使臣道:“确实是本宫将尤大人迷晕,带来倚风阁的。燕副使勿怪尤大人。” “不是?”尤靖伯急道:“属实是你构陷我啊!” 谢文珺再向燕长青道:“属实是本宫构陷尤大人。” 燕长青的拳头越攥越紧,脸部抽搐了几下,才向谢文珺行礼道:“长公主不必袒护,我东胤也有国法!带回去!” 手下一拥而上,将尤靖伯五花大绑。 看尤靖伯脸上的惊恐之色便知这遭“国法”不是面子上的大惩小戒。 各国都有应用最普遍的刑罚,大凜是杖刑,俗称打板子,连军中惩戒犯错的军士也是军杖;东胤是刺鞭,正如其名,是扒光了用带刺的鞭子抽打,两鞭下去已皮开肉绽。 尤靖伯向谢文珺扑,“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啊!你不是会杀人吗?” 燕长青脱口而出:“你闭嘴!”话音未落,一道黑影掠过来朝尤靖伯就是一脚,尤靖伯往后倒撞裂了门轴。 “岂止她会,我也会。” 尤靖伯脸上的惊恐转移到燕长青脸上,他忙挡在尤靖伯前头。 看清来人,尤靖伯也再不敢叫嚣,他深知这位是真的与东胤有着深仇大恨、恨不能将他们杀之而后快的人,况且太子殿下和十几万军士还在她手上。 燕长青道:“陈大将军,息怒!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尤靖伯言语对长公主不敬,在下自会以国法处置。” 陈良玉等了一会儿,道:“没了?” 燕长青很识时务,道:“请长公主、大将军明示。” 陈良玉幽幽地道:“你们太子殿下说他思念故国,不如尤大人就留在大凜,侍奉左右。” 这便是要留人了。 燕长青道:“长公主,大将军,要强留使臣?” 谢文珺道:“本宫身体有疾,或只有尤家之人能医,若尤大人愿意留下自然是好,若不愿,本宫自不会强留。请便。” 燕长青看了尤靖伯一眼,“走。” 他把人从地上提起来,拖拉拽扯着下楼。 荣隽目送一行身穿东胤服饰的人出了门,小跑到谢文珺身边,道:“殿下,司农寺盛予安在百花楼。东胤使臣闹出的动静太大,眼下带他过来惹人注目,属下让他等在李姑娘那里。” 谢文珺道:“今日不见。”她转身问陈良玉:“你怎么来了?” 陈良玉道:“闲来无事。” 谢文珺道:“今日或有旨意到,你不在府里等着?” 陈良玉道:“这就回。”似乎她跑来倚风阁只为了踹尤靖伯一脚。 “你身体不适?”陈良玉问。 谢文珺道:“诓他的。看出来了吗?尤靖伯并非东胤正使,那个占副使名头的燕长青才是。” “看出来了。” 陈良玉扯过她的手,将袖口撩上去一小截,按在脉搏上。真的无恙。 可她只能把出浅显的脉象,心里还是没底。 谢文珺道:“本宫没有骗你。” 陈良玉道:“姑且信你。我来时路上听闻,今日朝堂大乱,似乎是为女学之事。” 踏出倚风阁,车夫赶车过来。谢文珺踩着矮凳上车。 陈良玉在骑马还是与谢文珺同乘车舆之间踟躇片刻,也跳上马车,掀开轿帘钻进去。 谢文珺道:“似乎与星象有关。钦天监说紫微星南出现一颗客星,有驱逐主星之意。朝堂意见不一,有人说是因父皇干政,也有人说是因大兴女学,多数朝臣倾向第二种说法。可朝臣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兄在意什么。” 治理临夏一个州,与治理天下终归不同,谢渊自知他眼下并无制衡所有人的能力,他靠谢文珺制衡世家、管理农事,也默许她兴办女塾、女院。 兴女学这件事,更像是皇帝与长公主之间不露声色做的一场交易。 短时间内,他不会去想打破这个平衡。 谢文珺道:“相较于谁去读书、谁考科举,皇兄更在意天下是谁说了算。他的心病从不在女学,而在南垣宫。” 车舆停在宣平侯府正门前,宫里宣旨的公公正巧也在这时赶到,“骠骑大将军陈良玉接旨——”——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69章 陈良玉坐在黄沙中一间荒废的茶棚里, 卜娉儿和林寅在她身后站着,棚外守着身披鹰头甲、腰佩环首刀的兵卫。 远处的黄雾里传来厮杀与铁蹄声。 这里是北境朔方商道中程的一段路,不远处是尧城——一个夹在北境婺州与逐东之间的三不管地带。 起初,北境与草原的商贸很发达。草原部落的人驱赶牛马羊进城, 换中原的茶叶、布匹、粮食, 草原人野性,豪迈, 不讲价。主要是不讲价。故而吸引来许多南方茶商、布商、粮商不远万里经过逐东来到北方与草原人做生意。 渐渐的, 开辟出了一条繁荣的商道。 尧城坐落于朔方商道中段, 商队来来往往, 茶水是供求最多的, 因而那时尧城前后的这两段路上, 走几步便搭着一间烧水的茶棚。 宣元帝与北雍开战后, 城池时常封闭,没几年商业便没落了。 草原的牛马羊不能换成粮食半数活不过冬, 生活在草原的人因果腹的粮食、御寒的衣料短缺,人口骤减。一个接一个的小部落像沙漠里被蒸干的水洼般, 消失不见。 后来,强壮些的草原人自发组成更大的部落联盟, 骑着大马、提着大刀入城劫掠。 这群人自封草原“刀马客”。来者是客。 民间叫他们刀马贼。 朔方商道自逐东始,斜跨北境婺州榆城、中卫城,延至草原内陆。在逐东、婺州与草原形成的三角尖尖上,挤着一个尧城。 人口稀少,地处偏远, 兵防薄弱,治安很差。 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尤其受刀马客的青睐, 屡次光顾。 尧城守军不敢与野蛮残暴的强盗硬碰,象征性拦了拦便躲去一旁了。 这些人每年都来那么几回,朝廷都不管,他们何必卖命?反正也只是被抢些财物、女人,若是死了几个人,给家属送些铜钱瞒下来,大家相安无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陈良玉接了北境三州的帅印,圣旨之上,祯元帝谢渊在“骠骑大将军”的军衔之前重墨加以“辅国”二字。是为辅国骠骑大将军。 后世人将其军衔简略,称辅国大将军。 她离开庸都之前最后去皇陵祭拜过亲人与懿章太子,接着,去太皇寺给惠贤皇后的灵位上了三炷香,没叫任何人陪同。之后打了个弯从逐东绕了一圈,送过严姩与严百丈才从朔方商道回北境。 不知是陈良玉运气太好,还是那伙自称“刀马客”的马匪运气差到了家。一群刀马客进城大肆烧杀掳掠,足有一两百人马,浩浩荡荡。 满载而归时,不偏不倚地撞到了陈良玉脸上。 她身后跟随着千数重甲骑兵。 两拨人马都默默注视对方愣了一阵儿。 刀马客对那身令他们畏惧的铠甲并不陌生,当即便知这是碰上了鹰头军。 马蹄四散,抢掠的人、粮食、器物扔了一路。 陈良玉下令:“留张嘴。其余一个不留。”便下马走到一间屋顶漏风的茶棚坐等。 这条商道上,这样破烂的茶棚还有很多。屋顶茅草多半都不齐全了。 兵刃碰撞的叮咣霹雳声不多时便停止。 景和马前驮了个人来,那人身上裹的衣服很符合草原的特性,喜欢在布料上绑一块兽皮,以虎豹皮为尊,牛羊皮为卑。这个人裹的是羊皮,看样子是草原部落里地位低下的小人物。 走近茶棚,景和大手一提,把人从马背上掀下来摔在地上。 那人摔得痛了,“哎呦”一声。簌簌发抖。 景和在他脖子上挂一串儿耳朵,还在往外渗血。刚从他死去的同伴身上割下来计数的。 陈良玉走上前,浅问几个问题,“哪个部落的?” 那个人惊恐地看着陈良玉。 他听不懂汉人的语言。 不同草原部落之间的语言也不互通,而且他们的语言听起来叽里咕噜,毫无章法,似乎就怕人能听懂。 陈良玉用最常见的一种部落语言接着问:“奎戎,酋狄,还是樨马诺?” 那人答:“酋狄。” 如今草原上的三巨头,奎戎、酋狄与樨马诺已差不多完成了吞并,将众多小部落蚕食,草原一分为三,重新划分了地盘。 酋狄的部落首领名为酋戎,是来大凜边城抢掠最多的一个人物。 陈良玉道:“回去告诉酋戎,”指了指他脖子上串成串的耳朵,“胆敢来犯,便如此般。” 她没有发怒。 声音、表情都似在与人闲磕牙,说罢还抬头看着漫天黄沙,掩了掩口鼻。那个草原人匍匐在她脚下,如同等待被踩死的虫蚁。 终于,他眼前那双令人胆寒的军靴从他前头挪开,走了。 十几个女人灰头土脸,坐在荒地上搂成一团。 陈良玉道:“景和,护送人回去,东西还给百姓,将折损记下来,本将去找酋戎算账。尧城守将是哪个?叫来见我。” 许是经常遭刀马客骚扰、残杀,尧城守将经常更换,眼下不知道换到谁头上了。 景和道:“是,小姐。正想去瞧瞧是哪个孬种。” 卜娉儿围着女人堆转了两圈,十几双眼睛跟着她的步伐走位来来回回转头。等她“不怀好意”地转着圈打量够了,女人们早已赧红着脸,头埋在胸口,忐忑不已。 卜娉儿道:“就这么被欺负?” 没人理会她。 卜娉儿又道:“想打回去吗姑娘们?” 陈良玉额头冒出三条黑线,“你还真是到哪都不忘本职。” 林寅也道:“你招兵也不挑时候。” 卜娉儿道:“招兵拣什么时候?挑时候我就不要你了。姑娘们,随大将军参军如何?” 林寅嘁她一声。 她跟在陈良玉身后喊,“陈良玉,陈……大将军。” 陈良玉道:“何事?” 林寅道:“鹰头军为何不要女人?” 陈良玉道:“谁说不要?” 林寅道:“可我一个也没见着啊。”她揣摩着。 陈良玉站定,认真跟她解释:“鹰头军每年一次擢选,在肃州大营摆擂台比武,赢过十二轮便可领鹰头甲、鹰纹刀。云麾军的女兵今年刚来,还无人比试过,你自然见不着。” 卜娉儿不知几时冒出来的,“末将应战。” 林寅道:“我也应。” “好啊。”陈良玉嘴角轻扬,笑容舒然。 多年前她上点将台比武,赢过前面十一轮,意得志满,在营帐中擦拭长枪准备应战第十二轮时,听到帐外一些刺耳的话。 “平时哄她玩儿得了,连鹰头军选拔都这么儿戏?” “谁都知道怎么赢的。侯爷和少帅都在底下看着,谁敢赢她?真有那个本事,去和景副将过过招,景副将可不让她。” “可不就是。景副将在鹰头军擢选的事上一点儿不近人情,打赢景副将,才真有人服她。” 两道黑影从帐上飘过去,走远了。那一场,她使尽不要命的力气,打赢了景明。 那一年她十五岁。 她立在高处,手持一把红缨长枪,站在点将台猎猎旗帜之下,独占鳌头。此时,距名扬天下的祁连道马蹄谷之战不足一月。 林寅道:“那我定要做第一个打进鹰头军的女兵。” 陈良玉已经纵身登上马背,声音从高处降下来,“那很可惜,你做不了第一个了。” 林寅也不气馁,道:“如果做不了第一个……” 卜娉儿道:“做不了第一个你怎样?” 林寅比出两根手指:“那就做第二个。” 卜娉儿上了马:“以为你要发什么毒誓!” 林寅也翻上马背,道:“毒誓怎么能乱发?” 千骑卷过,黄尘似乎更浓了。 铁蹄踏远后,那个酋狄人才慌张摸索着找到仅留下来的一匹马,跨上马背飞逃。 毒誓属实是不能乱发的。不久之后,林寅应战第二轮对上卜娉儿便败下阵来。 她被卜娉儿一枪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将泥尘在身上裹匀了才站起来,冲到陈良玉的主帐,道:“大将军,这比法根本就不合理!” 陈良玉头也没回:“败了?” “是。”林寅道:“可战场用兵,难道只拼蛮力吗?” 陈良玉道:“那你想比什么?” “兵阵!” 陈良玉眼睛盯着沙盘,手里还握着一道手谕,一面想朔方商道如何拓宽,一面琢磨怎么让酋狄再栽一个大跟头。 前不久她处置了尧城守将,捣了酋狄的老巢,逼得他们部落北迁,朝廷突然要与奎戎、酋狄、樨马诺三个草原大部商议岁贡,勒令她停战。 有件有意思的事情,谢文珺还真把杜佩荪发落来婺州这三百里不毛之地了。在她接到谕令之前,杜佩荪已先一步前来告知她。 “朝廷正与酋狄,奎荣,樨马诺三个部落的首领商议岁贡,意在重新打开朔方商道,与草原互市。你追着酋狄打,酋狄部落的老窝搬了一处又一处,朝廷遣去的使者到了地方一看,尽是些遗弃的牛羊圈、草木屋,根本找不着人,这还如何商谈啊?” 陈良玉略一思索,道:“长公主又缺钱了?刀马贼的生意也要做?” 尤家听闻中凜长公主和陈良玉要留人,想到在逐东惨死的一百多个世家子弟,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托人,送进东宫和宣平侯府四百万两白银。 无战时,大凜一年所征税银也不过两千万两。 这笔银子经中书都堂入案,以赔款名目进了国库。 杜佩荪道:“您这报损折子,酋狄宰杀了几只老母鸡,打碎了几只不值钱的瓦罐子,最值钱的,也就是一只小羊羔,因此就要与酋狄开战,这,说不过去啊大将军!下官已是第二回来当说客了,您非不听,朝廷已经有人上折子参你了。” “一面要封禁灵鹫书院,一面上折子参我,诚心与我过不去是不是!说我因为几只鸡就要打仗,那日我恰巧经过,他们才只杀了几只鸡,若我没去呢?今天宰几只鸡,明天杀几头牛,后天死几个人,都是小事,都不值得开战,那敢问杜大人,什么地步才值得打仗?非要等失了地,丢了城,再整军讨伐收复失地?酋狄的刀没架你脖子上,尽会说风凉话。” 说及此事,陈良玉就来气。 “我还没说你呢杜大人,你这个婺州刺史怎么当的?尧城几次三番遭刀马贼抢劫,你眼睁着看百姓遭难不管,当日痛骂长公主的骨气呢?骨头软了?” 杜佩荪:“下官也只是来向大将军传达各位大人的意思,大将军要骂,也别迁怒下官啊。” 陈良玉:“你既然替他们来,就活该你挨这顿骂!” 杜佩荪道:“非本官不愿管。就是因为常遭洗劫,城里百姓大多迁走了,剩下一些死活不愿离开故土的,劝也劝了,没法子,那座城偏远、人口又少,历来朝廷的粮草都不往尧城拨,驻不了重兵,只能让婺州守备军在那一带常常巡视。您不是向来主张能不打就不打的吗?怎么为了几只鸡非要打这个仗?” 陈良玉道:“酋狄多番骚扰我大澟边境,我不主张打仗,那也得把他们打退了打怕了,日后想来犯掂量着自己的斤两,我朝黎民才有安生日子过!若一味地退让,龟缩,遇事便遣派使者和谈,只会叫他们觉得我大澟软弱可欺!” 杜佩荪道:“下官劝不动您,过几日您自个儿跟长公主说吧。下官这就准备折子跟长公主请罪。” 陈良玉顿然抬头:“长公主要来北境?” 她一年只有述职之期或受传召才能回庸都,如今不到述职之日,亦未接到传召,那便只能是谢文珺北上途经北境,才可见面。 杜佩荪道:“您没接到长公主手谕?” “是有一封手谕。”陈良玉道。 她本以为手谕上无非还是让她别再追着斩杀酋狄部落那些话,决定速战速决、打完再看。如此,不算抗旨。 杜佩荪走后,陈良玉七手八脚把那块明黄绫锦翻找出来。果真是谢文珺的字迹。 祯元二年六月,谢文珺第二次巡田,北上—— 作者有话说:下本《青春摆烂文学》大纲初定,存稿ing 破镜重圆,1v1,he,就是作话这本,可以预收咯,感谢思密达~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70章 肃州定北城宣平侯府。 这是昔年宣元帝赐给老宣平侯陈远清在北境的老宅, 门庭还算气派,雕梁、漆柱老旧了,与庸都那座府邸没法相比。 后院厨房里摆着几口大缸,下人们正挑着桶往里倒满清水, 遮上木盖。 陈良玉难得过问后厨的事, “添满了吗?” 这里的下人们大多是北境侯府的老奴,自小看着陈良玉长大的, 不与外面人一同称呼她“大将军”, 还和以前那般叫她小姐。 一个布衣下人回道:“小姐, 差两口缸就都添满了。” 忽然间陈良玉脑袋里灵光一现, 想起一个能把酋狄首领——酋戎从草原逼出来的法子。 这个酋戎与沙丘里刨洞穴的沙鼠一般, 吃了几次瘪之后, 再看到中凜守军便遁入无垠的草场、荒漠, 不出来正面迎敌。汉人不耐旱,在大片无处庇荫的、风吹日晒的裸地上会有脱水而亡的危险, 过度深入草原也会有辎重无法及时补给、从而损失惨重的情况。故而大家虽然对酋狄消极应战的态度很愤怒,但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这也是草原部落得以存续的缘由之一。无法对其完全清剿。 草原入冬很快, 庸都的夏季走不到末尾,草原便越过秋天进入早冬。冬季是部落最艰难的季节。此时已是盛夏, 再有一月半,部落粮仓里屯不到足够的粮食和淡水,今年隆冬便难熬了。 若有运送水、粮的商队过路,哪怕知道可能是圈套,酋戎也会甘冒风险出来劫一把。 “景明, 景和,娉儿,林寅。” 陈良玉喊了一圈人名, 只有景明一个人理会她,她环顾一圈,冲一个敦实的后背喊道:“景和,你耳朵聋了?” 景和似乎才从发呆中回过神,立即笨重地跑过来,“小姐,我在。” 陈良玉又朝周围看一圈,“她们两个呢?” 景明道:“不是你让她们两个去深山老林里斗阵法了吗?” 陈良玉这才想起来,林寅输给卜娉儿之后心中一直郁郁难平,在兵阵操练中大放厥词,要让卜娉儿“全军覆没”。她心道这姑娘身上还存着薄弓寨里带出来的草莽劲,谁知几个月下来,竟发现她真的能在变幻莫测的兵阵中快速找到阵眼、破绽,不怎么费力就破了阵。 在陈良玉赞许的目光中,她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姓林!大当家那个林!” 于是陈良玉就把她丢进遍地是兵阵、陷阱的深山老林里去了。 多历练。 陈良玉对景明道:“集结人马,这次必定把酋戎从老鼠洞里撵出来。” “还要打?” “打啊,当然要打!” 景明道:“长公主的车马可快到北境了。” “长公主不是已经到了吗!”柴房里出来一个抱着扫把的男人。他说完才惊觉嘴巴漏风了,赶忙捂住。可为时已晚。 陈良玉走过来,“你说什么?” 男子捂着嘴摇头。 陈良玉道:“荥芮!不要忘了是谁把你带来肃州的。” 荥芮丢下扫把,抱头蹲在一旁,“大将军,卑职也不知道长公主为什么去婺州。” 陈良玉道:“她在婺州?”难以置信,“她先去了婺州?” 没来我这?陈良玉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她为何会如此笃定?笃定谢文珺来北境必定先到肃州。 我在肃州啊。她在心中无言咆哮。 人在很想见另一个人时,常常会错以为,那个人也一定非常想见自己。 陈良玉低头抿了下嘴。 景明道:“那还打吗?” “还打什么?再打就有人来削我了。”陈良玉又冲挑水的下人道:“水别挑了。” 人都没来还蓄什么水! “给我备马。” 景明道:“你去哪?” 陈良玉道:“婺州。”她咳了咳嗓子,道:“去巡查婺州的军备,顺便去尧城看看。” 景明道:“景和留守肃州,我同你一起去。景和?自从回来便整日魂不守舍的,中邪了?” 景和如大梦初醒,“我听到了。你和小姐去婺州找长公主。你们去吧。” 陈良玉:“……” 蒙着传奇色彩的北境三州,在陈良玉又一次痛击了边境的草原部落——酋狄之后,成为了更令人心向驰往的英雄之地。 文人墨客口舌之上、笔墨之中,唱下“羊群似雪漫丘冈,心醉无垠绿野疆”,也唱“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霄”。 好山好水好风光。 “绿”和“翠”这样带着旺盛生机的字眼,从来不是陈良玉眼中的北境。 陈良玉与景明带队出定北城。 城外是无垠的荒原。荒原重点在于一个“荒”字,荒凉,荒芜,荒土。许多地方只有夏季长草,其余时间放眼远望都是无边无际的沙漠戈壁,北境也有牧民,每年过冬时节,牧民都只得再迁草场。 他们从官道往婺州方向去,路上有男女老少手捧形状不一、大小也不一的瓦罐围着一片坑洼之地。沙子里没水,有水井,都是土井,上面厚厚的一层死老鼠兔子,还是得搅开继续喝,不然就得死。 过眼是大片大片的盐碱地,种不出粮食。正常的田亩所产的粮也不过其他地方的十之四五,这还得是不受灾的丰收之年。 这里最缺的,还不是粮,是水。 干净的水。 出了城,景明严肃道:“你从庸都带来那个叫荥芮的,什么底细你摸清了吗?” 陈良玉幽幽吐出三个字:“检人司。” “你知道啊?” “我知道。” 景明道:“谁的耳目?” 陈良玉道:“从前是东宫懿章太子的人,现在检人司在长公主手里,自然就听命于长公主。没有他也会有别人,至少,他不害我。” 景明道:“别掉以轻心。” 从庸都到北境的路程,谢文珺足足走了小半载才到。 她身边带了文臣、笔吏,沿途将各州、郡、县的土地亩数、收成、例税一一清查记录。也带了长宁卫。 相比于第一次出庸都巡田,这次的阻碍似乎少了许多,一路上竟没怎么有人行刺、追杀,反而处处受敬。走到哪里都有各地的世家子弟前来拜见。多半都被荣隽回绝了,极少数,赖着不走,非要谒见长公主献宝。诚然,这些人里的多数都并非存着行贿的心思来的,他们对谢文珺由衷的崇敬且感激。 万僚录定规“凡朝廷所赐田亩,家中子嗣不分嫡庶,皆均分承袭。” 那些求见长公主的世家子弟多是家中庶子。 到婺州之后,与杜佩荪一同接见谢文珺的人叫石潭,家族亦是一方世家,家中庶三子,今任正六品婺州长史。他有一位在庸都做官的嫡长兄,六品小官和庶子的身份本让他处处低人一头,可谢文珺“均分田亩”的条例一出,他在家中、在人前似乎都有了地位。 由此,在接长公主驾时,石潭此人比刺史杜佩荪更殷勤,更上心。 杜佩荪将长公主歇脚之处安排在驿馆。 石潭说:“大人不可,如此过于怠慢。” 于是毛遂自荐包揽了谢文珺的落脚安排,把住处定在了群芳苑。群芳群芳,苑中分割出各色花圃,百芳争艳。 石潭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株花色以粉白为底、密撒着深粉色的斑点、还是苞状的花骨朵,密集的斑点恰似小鹿身上的斑纹。 “长公主殿下,这花叫摩罗,下官手上这盆是摩罗花里一个稀罕品种,名鹿子。鹿子娇气,不适应婺州的气候,下官惭愧,只养活这一株,来献予殿下。” 谢文珺看着那盆婀娜的鹿子,并未流露出很高兴的神色。 黛青看了看谢文珺的脸色,走上前道:“大人,婺州地干,缺水,养花需保持土壤湿润,群芳苑这么大片花圃,要使多少水才能滋养出来?养这些娇贵花儿的水,能浇灌多少亩农田?” 石潭笑脸一下子僵了。 杜佩荪摇摇头:“献媚争宠,拍马蹄子上了吧?” 黛青道:“杜大人,马蹄子可是说我家殿下?” 杜佩荪脸也僵了。 身后其他婺州官员眼看刺史和长史接连吃瘪,都低下头,绷着脸。笑也不敢笑。 黛青道:“几位大人好意殿下心里明白,只是诸位大人将心思更多地放在务民生上面,殿下才更高兴。” 庭中众官纷纷点头称“是”。 群芳苑正门镇着两头威武的石狮子,众官拜别长公主,从正门出来,杜佩荪对着其他属官训道:“极个别人!想拍马屁,也得知道长公主心里想什么,想要什么,做点正事才是真的。谁再把心思放在这种佞幸之事上,本官严惩不贷!” 众官再称是。 杜佩荪道:“石潭,尤其是你。” 石潭道:“大人,下官明白。您放心,群芳苑属实是下属疏忽,下官绝不再犯蠢,定能如长公主殿下的意,好叫您早日调回崇安。” 一番激昂之词将杜佩荪震得粉碎,他指着石潭,嘴唇颤动,“你,你,你这个……” 石潭知道自己又讲错话了,忙反思,手一拍,想到婺州刺史好歹是四品大员,崇安是个郡,最高做到郡守也是个五品,让杜大人调回崇安,那不是咒人贬官吗? 随即道:“调回庸都!” 杜佩荪甩袍走了,边走边道:“蠢成这样你也不容易。本官只求你少在长公主面前露脸,今日这蠢事,做一次便够了。” 那间本用来接待谢文珺的驿馆客房终是没有空置,陈良玉先到驿馆给马喂过草料,才往群芳苑去。 她也给谢文珺拉了一车东西。 谢文珺掩着鼻子,被臭气熏得睁不开眼。 黛青拦在谢文珺前头将她往后面挡,“殿下您离远一点。大将军,这一车臭烘烘的是什么东西?” 陈良玉道:“前些日子杀了些刀马贼,从他们身上扒下来的皮子。” 谢文珺道:“扒一车?” 陈良玉道:“啊!” 黛青护着谢文珺,唯恐她家殿下稍不注意被这一车皮子熏死了,“好臭,大将军,怎么这么臭。” 陈良玉道:“那些草原人不干净,很少洗澡,这皮子不知道几年没洗,自然臭。不光皮子,那衣裳布料泡水里水都是黑的。”她左看右看觉得少了个人,“鸢容没来?” 谢文珺走远了一些。味道有点大。 黛青替她说道:“殿下让鸢容留在庸都处理账册。鸢容已经很厉害了,她能独自绘完一整本鱼鳞图籍,能算出每个州、每个郡大致的田亩数和应收粮税。” 陈良玉听黛青说得眉飞色舞,道:“那你呢?” 黛青苦楚着脸,“奴婢看到那些账目就头昏眼花的,还是跟来伺候殿下的好。” 她伸出手,往后撤着身子,掀开几张皮子,看到里面有一些类似文字的图案。捏着鼻子凑近一点看,将那几行小字读了出来,“胥滕——寰咲,寰首幺子,成丁。” 这张皮子的主人叫胥滕,是寰咲部落的人,寰咲部落首领名叫寰首,这个人是他最小的儿子,刚行过成丁礼。成丁礼在大凜叫冠礼,意味着男子成年。 这个部落几年前已经被酋狄灭了,占了寰咲的领地和人口。 陈良玉愕然,道:“你认识草原的字?” 黛青道:“从前跟着殿下读书看过一些,识得不多。影大夫,大将军来了。” 朱影从花圃中揪一篮子有安神药效的花,正往这边来,“听到你们说话了。”她还是黑纱覆面,不知是不是错觉,陈良玉觉得她清瘦得有些厉害。 陈良玉道:“罹安的疫情怎样了?” 朱影摇了摇头,道:“官兵封锁了罹安和临夏,只留了太医,将未染瘟疫的人隔在其他地方月余便遣走。我也被遣出了。回到庸都,长公主正准备北上,便随着过来了。” 她说着话,始终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这些花能凝神助眠,北边风沙大,长公主奔波劳累,晚些时候沐浴将花瓣撒进去,多泡些时候,能去乏。” 黛青接过花篮,“多谢影大夫。” 群芳苑装潢得有点像庸都那座鼎有名的酒楼,粤扬楼。 陈良玉也没想到婺州众多黄土坯中还藏着这么一座黄金屋,她看到满园争奇斗艳的、开得繁华的花,皱紧了眉。心中想得和谢文珺一样。 养这些花的水能种多少粮食! 天色已稍晚,群芳苑开始往膳厅传膳。陈良玉肚皮一咕噜,不等谢文珺相邀,便坐在了膳桌前。 “草原人那些皮子,除了有个装饰的用处,最重要的是御寒。我们的布虽好,却抵不住草原的严寒,所以他们需要在衣衫外头罩一层兽皮。如果我朝子民能接受兽皮制成的衣裳,便多一条商贸之道。行商我一窍不通,沈嫣近来若无事,我去信请她来肃州一趟。” 她咬字加重了“肃州”二字,偷偷抬眼瞄了一眼谢文珺。 谢文珺似乎在思考什么事,须臾,道:“我与皇兄商定,重开朔方商道,与草原部落互市。如此,朔方商道便要由户部经手接管。” 陈良玉瞪大眼,不可置信。 “北境的军费开支十之二三都来自朔方商道的税银,原本府兵自务农耕,我们都是一文钱掰两半用,勒紧裤腰带、咬着后槽牙硬撑,现在募兵要发军饷,你把朔方商道收归朝廷,税银全进国库,军饷、辎重全要仰户部鼻息!跟户部要钱比要他们命都难!翟吉趁乱从庸都逃回北雍,街溜子似的整天带兵在那晃,奎戎、酋狄和樨马诺时不时来抢、来杀,万一哪天两军交锋,我兜里比脸干净,北境二十万大军等死啊?” 陈良玉越说越往谢文珺身边靠,说完了,脸也快贴着谢文珺了。她伸手往谢文珺额头上探,“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你糊涂了?” 谢文珺轻斥,“你放肆。” 陈良玉道:“你少来这套!这回由不得我不放肆。”她捧住谢文珺的脸,上下左右地细看,“再让我看看,什么鬼斧神工的脑袋瓜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谢文珺本就在佯装肃然,听她这么一说,扭过脸去,撑着膳桌失笑。她哭与笑都隐忍,几乎不怎么发出声响,笑到浑身颤抖也只听出几声哼唧。 陈良玉身子往后一仰,“有话直说。你真正图谋的绝非朔方商道。” 谢文珺道:“本宫想收复南洲。这也是皇兄的意思。” 陈良玉等她说下去。 谢文珺道:“上次南洲动乱是你带兵去平复的,你一定知道如何攻打!” 陈良玉道:“为何突然要派兵收复南洲。” 谢文珺淡淡嚼出两个字,“缺钱。” 传膳的人从门口列队走近膳厅,陈良玉余光中映进一片片白色衣袂。她们默契地不再谈论朝政。 陈良玉眼神聚在膳食汤羹上,乍一抬眼,看到一男子传过膳后没有与其他人一样离开,而是快要挂在谢文珺身上了,正体贴地将夹在谢文珺碟中的菜品先用银针试过,再往自己嘴里送。 陈良玉呵斥道:“试菜就试菜,你挨那么近做什么?” 男子白肤粉面,长得俊朗,可衣着却是极其不得体。 陈良玉注意到他的衣衫是合欢衫。 衣如其名,衣襟半开,袒露胸膛和锁骨,合欢之意。 男子听她呵斥,不惧反笑。笑容里竟还有那么一抹……娇羞? 似乎在笑她不懂情趣。 陈良玉呆若木鸡,愣了又愣。她往四面八方一瞧,方才传膳的男子皆是一样的装扮。膳厅里足足站了十几二十人。 男子立在谢文珺身边,笑意盈盈,“小人陆苏台,伺候殿下用膳。” 谢文珺冷言道:“不用。退下。” 陆苏台看了陈良玉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从容退下。并很有眼力劲地将其余人也一并遣走了。 陈良玉心想什么意思?我多余了?本将在这吃个饭耽误事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那顿饭的,只知道走进膳厅的时候肚皮咕噜叫,出来时还是咕噜叫。她自己好像听不着。 走出群芳苑,景明已经牵了马等在石狮子那里,见她魂不守舍,问道:“怎么了?长公主与你说什么了?” 陈良玉面色阴翳,沉默不语。 好啊。让他勤政,他殷勤到这种事上面来了! “景明,去把杜佩荪的脑袋拧下来!”—— 作者有话说:此时的石潭:“这事儿办得漂亮!长公主也是女人,没个夫婿,属下挑选的是全婺州最俊的儿郎,二十几个,定能把长公主伺候好!大人坐等着升官吧!” 杜佩荪:“老夫这条命早晚葬送在你手里!” ————————— 滑跪道歉,这章没写到晋江不让写的。真不是诈骗,请相信我,我已经很努力在排剧情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70-80 第71章 杜佩荪的脑袋暂且保住了。 并非陈良玉出尔反尔不想摘他脑袋了, 而是景明认为随便拧人脑袋不太礼貌。好说歹说劝住了。 驿馆陈良玉所住的客房漏风。客房那扇木门上比她出去时多了一个窟窿。 她自己踹的。 也不是要拿一扇门出气,只是从群芳苑回来时她心里想的全是谢文珺身边围绕的二十几个风华正茂的儿郎。 或许长公主真的需要也说不定,她这么想。 谢文珺不是那个把脸埋在陈良玉袖口哭的小姑娘了,若非一桩事接一桩事耽搁下来, 谢文珺如今应已觅得佳婿, 为人妻,为人母。 如此血气方刚的年纪, 也许真的需要有男人在身边呢? 可二十几个男宠?! 除非宫里大选秀女入宫, 不然哪怕是皇上外出巡游, 要地方官员搜罗这么些个少女来伺候, 也得被言官、谏官横飞的唾沫骂得狗血淋头, 什么色令智昏、酒池肉林、荒淫无度、你长一脸亡国之相的难听话都骂得出来。 此事若传扬出去, 难免有人会说长公主骄奢淫逸。这还算好听的, 若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什么水性杨花、败花残柳的失节、失贞的帽子就不由分说扣上来了。 哪怕他们自己没有“节”也没有“贞”, 却对女子的贞洁具有极为强烈的掌控欲。 谢文珺年纪尚轻,这样的污名足以毁掉她在朝廷所有的根基。 陈良玉从群芳苑出来之后, 当真先与景明带兵去了州衙,她眈着杜佩荪的脑袋看一眼, 将这件事的“元凶”——石潭以及一干知情人士全部捕拿,软禁封口。 可那二十几个男子又该如何处置? 杀了?身不由己被官府当成物品孝敬长公主,再因此丢了命,他们也属实无辜;不杀,等谢文珺离开北境后放了?这群人若出去乱说又当如何? 那便只有两种法子, 其一,令其舍弃红尘、剃度出家,其二, 将人永远禁在群芳苑,终身不得出。 陈良玉心思如乱麻,一时忘记了门是可以用手推开的,她眼里只看见一扇木门挡住路,抬脚一踹。 北境空气干燥,筑屋的木料久了都缺水分,干燥,易折。受她一脚,立刻摧枯拉朽,门扇上多一个窟窿。 婺州起风时沙子多,风沙风沙,即是如此。若门窗不紧闭,只要半日,床桌与地面便积一层尘土。驿丞喊她换客房,候在门外伫等多时,不见回音。 景明叫他先去备其他客房。 他最近对陈良玉很多行为不理解。她在其他事情上面一如既往的冷静理智,可一旦涉及长公主,她整个人便有些荒唐!就如同今日,陈良玉从长公主那里出来便去州府发落了一干人等,他一头雾水,从她只字片语中才明白发生了何事。 这种事情不劝谏,反而帮着隐瞒? 甚至听景和说,长公主曾两夜宿在良苑,良苑没有任何多余的一间客房,难道她们二人是同榻而眠? 他当时没多问,如今陈良玉是兵马大帅,他是下属,去问诘是以下犯上。可他又是将陈良玉当妹妹对待的,出于对陈远清和陈麟君的交代,他也不能不过问。 于是他里里外外扫了一圈,确定四周墙角都没有耳朵才走到陈良玉面前,站得挺直,“小姐,铁錽信筒呢?” 陈良玉拿出一枚信筒放桌案上。 景明道:“我说的是你自己的。” 铁錽信筒有四枚,如今严百丈和严姩共有一枚,庸都二公子有一枚,陈良玉手中这枚是陈麟君的。那她自己的呢? 陈良玉坦言:“送给长公主了。” 景明肃穆道:“从前她便有意接近你,那时或许是为了懿章太子,可如今她为什么你看不明白?天下权位,无非钱与兵,田之赋税是钱,如今已在长公主手中。长公主蓄意接近你,会图谋你什么?皇上真的会任由长公主一介女流把持举国农桑与兵事?你与长公主走得越近,于你越危险。你把长公主的耳目放在身边,甚至把铁鋄信筒给了她,但凡有一天……这两样都能要你的命。” “我知道。”陈良玉依旧坦然。 景明寂寂无言,半晌,“那你是真疯了!” 朱影跟陈良玉一同回来的,她搬过自己的行囊来寻陈良玉,正撞上气儿不顺的景明从陈良玉房里出来。门扇上一个醒目的窟窿。 “发生了何事?” 陈良玉没答,靠在椅背上,道:“给我抓几副药!” 朱影道:“什么药?” 陈良玉双目无神,死一般寂寥:“随便罢。什么药都行。” “你说的是人话吗?”朱影号过脉,道:“如此心绪不宁?” 陈良玉没说话。 朱影问道:“这般心绪,常见忧虑、惊惧、相思。你是因何?” 陈良玉道:“都有。” 朱影默默低头,不再问,“先给你开副凝神静气的方子。”她心道有些棘手,不好治。 朱影开完方子去药铺抓了药回来,陈良玉已不知去向。 夜幕降得早,这里温差很大,中午还热得饮冰,天光一暗便要披件薄衣了。 群芳苑外,荣隽看到一个人影在一堵高墙的墙根下来回走动,时不时仰望,时不时低头,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翻墙越过去这道屏障。 军靴踏步和铁器的轻微碰撞声在不远处,朝她越行越近。 陈良玉听声音辨出了领头的人是谁,没拔剑,反倒心虚地挺直了背,咳了一声,“是我,荣大人。” 荣隽讶道:“大将军?手下人盯很久了,说外头有个人鬼鬼祟祟,像是刺客。您这是?准备偷点东西?” “偷什么。我找长公主有点事儿要商议,殿下在群芳苑吧?我先去了,荣大人好好巡卫,回见。” 陈良玉抬头盯着墙面左瞧右看,判断从哪方便蹬上去翻墙。 荣隽道:“大将军?” 陈良玉负手,正色道:“荣大人还有何事?” 荣隽费解道:“您,为何不走正门?” 陈良玉觉得荣隽说得挺对,心中狠狠褒赞先太子带出来的人就是有脑子,“对!走正门。群芳苑还有正门呢!有正门好。”她一通胡言乱语说出来只想当场拔剑自刎,留下清白在人间,心想:“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荣隽斥底下人道:“笑什么!都不许笑!” 待陈良玉的身影从拐角消失,完全看不见人的时候,荣隽踉跄走到墙边,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墙面,笑得前仰后合。 谢文珺的厢房里燃着灯烛,明窗纸透出黄色暖光。一个宫女上前来,款款行过宫礼,道:“大将军,殿下正在沐浴洗漱,烦请大将军在庭院稍等。” 石潭献上的那株鹿子摆在廊下一个石桌上,仍未开花。花圃中群芳随风摇摆,似一层一层花浪。花浪被青砖铺就的小径分割,小径里摆着许多木头的小圆桌。 岁月安然。 花圃深处从青砖小径上走来一群人。 还是白日膳厅那群。 各人手中托着托盘,托盘上或是青盏碗碟,或是白瓷酒坛。他们的衣着都不似白日那般浪荡轻浮,换上了正襟的衣装,头发也好好束着。 见陈良玉站在院中,几人抬了一套桌椅搬过来,摆上几坛酒饮。为首的依然是陆苏台,他作揖:“见过大将军。” 身后几人有样学样。 于近处看,陈良玉才发觉这些男子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人。 似是被叱责过了,陆苏台和其他人不仅换了衣装,神情也不再有那副勾栏狐媚的妖气。人看起来都正常了,甚至有点雅气。 陆苏台道:“小人们酿了些花酿、果子酒,送来给长公主品尝。大将军赶巧来了,也品一品,若有不妥,烦请大将军指正。” 陈良玉对果子酒有些特殊的情操。她应允了。 酒坛只有手掌大小,圆骨碌的,她推掉酒盏,拔掉坛口的木塞,先抿一小口,满口果香。 甜的。 她依次拔开其他酒坛的木塞,一一入口品尝过。都是甜的。不知不觉已饮了很多。 她道:“手艺不错。” 得到认可,几人相视而笑,雀跃起来。 陆苏台道:“大将军,您眼睛红了,不宜再多饮。我娘说,饮酒会脸红、眼红的人,多喝会引起隐疹。” 陈良玉却似没听到,一口接一口闷。一坛见底,她道:“劳烦,这酒能否再备一些,让我带走。” 陆苏台道:“自然可以。” 陈良玉看这群少年模样的人一眼,心道既然是送到谢文珺身边的人,该有一技之长。 于是,她问道:“都会什么?” 陆苏台道:“舞剑乃家学渊源,在下精于剑艺。” 其余人也挨个回话。 “骑射。” “礼乐,舞曲。” “书法,诗词。” “数艺九科,不在话下。” “五御略有涉猎。” …… 陈良玉道:“难为杜佩荪把你们凑这么齐全!你们之中,本领最大的是谁?” 其余少年不约而同往后退行一步,陆苏台站在原地没动,自然地从人群里分出来,站在了最前头。 他道:“应当属小人。” 陈良玉道:“精于剑艺?” “正是。” “取剑来。” 荣隽巡卫经过,恰逢其时道:“我这有。”他扔一把剑过来,接着身后守卫一字排开,将谢文珺厢房前头围住。要看热闹,也不能忽视了长公主的安危。 陆苏台刚接稳从天而降的长剑,只听“铮”得一声,澜沧剑出鞘,陈良玉手里还握着一只酒坛,摇摇晃晃将剑锋指向他。 陆苏台抱剑行礼,“大将军,得罪。” 说罢便提剑舞动,一时群芳苑剑光大盛,剑影、人影错乱分不清,金属连击声不绝于耳。剑光横扫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枝,花瓣如破碎的锦缎铺一园狼藉。陈良玉收回澜沧,将坛中最后一口酒喝干,扭动脖子活络关节。她丢掉空酒坛,手里攥着一把花。 陆苏台从尚在飞溅的泥土中爬起来,“是在下剑艺不精,大将军见笑,荣大人见笑。” 荣隽笑道:“你修舞剑,她练武剑,你怎会是她的对手?” 几个少年欢笑着蜂拥而上,将陈良玉扶到小椅上坐,又是擦汗,又是捏肩捶背,满口的夸赞、敬仰之词。 陆苏台露出一排白齿,“荣大人,您与大将军的武艺孰更胜一筹?” 荣隽道:“没打过。” 陈良玉道:“怎么这么冷?荣大人,你冷吗?” 她刚饮过许多果子酒,还与陆苏台活动了下筋骨,额头尚有薄汗。冷意来得有点古怪。 荣隽道:“是有点。” 庭下月光空明,却突然间起了风,月色也被黑雾一点点吞噬。 一群人齐齐往荣隽身后那扇门看过去。 谢文珺用丝带微绑青丝,发梢还有些湿气,一袭素衣明净,站在台阶高处。 “陈良玉,你太放肆了!”—— 作者有话说:陈良玉:“有杀气!不就逗小孩玩一玩,至于这么生气?人是你院里的,我都还没说什么呢!” 江宁:“这么多年了还是喜欢这种小白脸!在我院子里玩这么开心,贴脸开大?” 晋江不让写的内容放下一章了,已更。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特意来通知你们,下一章锁了。会删掉一些东西修文。 第72章 陈良玉一见她来, 止不住地笑,端着酒杯,一副举杯邀明月的姿态,哪怕杯里半滴酒也无。她醉醺醺道:“殿下, 再给我五千车粮草, 我要,我要打酋……景明还在驿馆等我。” 荣隽忙弓腰待罪, “殿下, 臣知错。” 谢文珺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总有那么三阶梯, 她却好似从九霄而来。每一步踏落, 都盛气凌人。 庭下已跪了一地白袍少年与长宁卫。 谢文珺如松生高崖, 风云相随, 越过所有人走到陈良玉面前。陈良玉觉得谢文珺头上太素净,将手里的折花一朵一朵簪在她发间。似一圈花环。最后, 她手里还有两朵小花。 陈良玉想了想,冠在了自己头上。 插得有些歪, 她双手在头顶摸索一阵儿稍稍扶正,盯着谢文珺。 “好看吗?” “好看。” 陈良玉身子一晃, 扶着桌沿坐下,拉着谢文珺一片衣角,指向那群白衣少年,“既然好看,你把他们都赶走, 养我。” 庭中跪着的人齐齐把头再低下去一度。 陆苏台他们东捣鼓西折腾酿了许多果酿,五颜六色斟一桌,好酒贪杯的人来了也能喝个半酣, 更何况陈良玉那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酒量。 陈良玉似有满腹委屈:“他们不如我。” 谢文珺抬眼睨过荣隽,荣隽忙把其他人都清走,撤了门前的守卫,也退下了。 谢文珺微微俯下身,“你知道他们被送来,是要做什么的吗?” 陈良玉撑着桌子艰难站稳,手捧在谢文珺的下颌。 鼻息凑近,轻呼出酣甜的气息。 脸颊在一双手的掌心被轻柔地托着,谢文珺毫无防备,唇上落下一片滚烫的温存。陈良玉仍是醉醺醺的,连眼神都染上不可言说的温热,“是这样吗?” 谢文珺问:“你想这样吗?” 陈良玉:“我不想……” 谢文珺扶她的动作扶到一半停了下来,眼眸中仿佛有烬燃的风灯一盏盏熄灭掉,“你不想,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不想让你跟别人这样。” “好。”谢文珺将人一架,拖着往屋里走,“黛青,让荣隽去知会景明,大将军今夜留宿。” 陈良玉确实很需要一个能躺下闭眼的地方,沾榻便往后一仰躺倒,垂着腿,嘟嘟囔囔,“给我粮草。” 谢文珺任她平躺在榻上,黛青打来一盆清水,将毛巾浸入水中吸足了水捞起来拧干,谢文珺遣出去其他人,轻拭着陈良玉额头和颈间的汗渍。 “今夜不谈粮草。” 陈良玉腰一挺坐起来,十分的不乐意,道:“不是说好养我吗?堂堂长公主,说话得算数。” 谢文珺欺身逼近,陈良玉只能将身体后撤,奈何身后只有一张床榻,只能手肘后撑在榻上,半躺不躺地仰着。对于谢文珺有意的迫近,她竟避无可避。 周围一片红色。 石潭竟还在这厢布置了红罗软帐。 室内骤然升温,仿佛在对视中擦出火花,红罗软帐中的气氛在夜中变得不可言说。 陈良玉又想起良苑那夜。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硬生生把那段不可启齿的记忆压下去。如今竟是再也压不下去了。 她再一次怕了。她从谢文珺双臂下钻过去,慌慌张张从床榻之上挪到桌椅上坐着。 谢文珺无奈又好笑,道:“养你。在这里等我呢?陈良玉,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从前没这么不要脸呐。” 她的手又扼紧陈良玉颀长的颈。 陈良玉后撤躲开,一把捏住谢文珺的脸,揪揪扯扯,揉圆搓扁:“从前唤我阿漓,现在翅膀硬了,叫我陈良玉。” 谢文珺道:“没有粮草。但如果你肯求求我,我也许能想出办法。” 两人贴得那么近,陈良玉甚至可以感觉到鼻尖相触、厮磨。 “我求你。”陈良玉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可显然谢文珺不是这个意思,她对这厚脸皮且不带任何感情的三个字无动于衷。 陆苏台隔着一道门,问道:“长公主,今夜可要人服侍?” 陈良玉:“滚!” 门外传来飞快的疾跑声,眨眼间便没了人。风声愈大,雨滴打屋檐。 陈良玉闭了闭眼睛,不一会儿睁开,道:“殿下当真缺个暖床的人?” “缺啊。如何?” 陈良玉一把将谢文珺拉进怀里,“臣姿色尚可,愿自荐枕席!” 言罢,唇便湊過去好一陣兒碾圧,直到谢文珺輲不过氣才松开。 谢文珺道:“慢着。” 陈良玉一桩桩数着谢文珺的“罪状”。 “朔方商道,南洲,阴谋诡计耍我身上来了,我收点利钱怎么了?” 陈良玉強讓谢文珺跨///坐在自己月退上,撥掉她衣裙的佩帶,轻轻一菈,衣衫便从双肩滑落,堆疊在腰间。 偏她自己衣衫整齐、一丝不乱。 陈良玉扯出两条衣袖,令谢文珺双腕交叉打了个结。 密集的吻从頸间///一路向↓吻蘿。 不一会儿,把自己撩得滿腹邪火。 “想不想?”陈良玉道。 “别在这里。” 陈良玉解开謝文珺腕上纏紧的衣料,環腰抱起。羅帳柔滑,是上等的絲綢,滑過肌膚涼涼的,又帶著些微的暖意,帳中有香氣,是一種混合了沉檀香与百花香的馥郁芬芳。 两条修长的月退纏在陳良玉的劲||腰上。 牙关轻扣,唇瓣相依。 一道亮得刺眼的电光强闪过,接来一声巨响的雷,山川大地仿佛都顫了一顫。 陈良玉頭腦暈眩,艰难地将唇瓣分开,长呼一口气。 她强撑着十二分的理智勒令自己找回神智。 如谷燮从前在临夏对她的提醒,她竟真的对长公主生出亵渎的心思,甚至竿头一步做出了亵渎之事。 无法原谅的是,她贪恋这种感觉。 她对谢文珺的一切都仿佛上了瘾,她的体温,她身上淡雅的香,和口齿之间逸出的輕声的呢喃,她都不想有片刻失去。 一如此时,陈良玉方才想明白,她对谢文珺的那份惦念有异于对其他人的记挂。从她主动握起谢文珺的手那刻起,或许更早,那份对惠贤皇后允诺,悄然无声地变成了想与她长相厮守的执念。 所以她会疯魔般思念,会一再放任自己被谢文珺一句话撩拨得失智。 她爱她柳絮才高,也爱她精于谋算。 爱她璀璨,也爱她阴晦。 可谢文珺一再纵容她这般肮脏的心思又是为何? 为她手中的兵权吗? 那谢文珺大可不必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只要她说,她便心甘情愿。 哪知身下之人不知死活,偏在她一身沸腾的血液即将平复时,说了一句:“你不行就躺好!” 将凉未凉的热血霎时之间被这一句话煮沸。 陈良玉垫了一只手掌在她后脑,按住她的肩将人錮着,“殿下既然这么说,那就恕臣僭越。” 曾在许多年前,仿佛是宣元十六年,或是宣元十七年,她眼下已经记不清,想不起,是在宣元帝跟陈远清透出要她嫁与懿章太子的意思几个月之后,贺云周请了宫里的嬷嬷来侯府,传授房事、侍夫之道。这是如她一般家中门第高的闺阁女儿出嫁前例行的。她懂些。谢文珺不懂。 未有人教过谢文珺一星半点儿的人事。 那她怎敢如此嚣张? 【此处删减】 谢文珺蹙着眉,偏过头将半张脸埋在衾||枕中,双眼紧闭。 “这么害怕还拿话激我?”陈良玉道。 鹿子在霖雨中松开紧闭的绿萼,花瓣的底色是洁白,点缀红斑。雨丝会随风飘入廊檐,拍打窗棂。 “殿下,睁开眼睛……” 烛火一盏未息,光影在软帳上流动。 陈良玉的手背能清晰地看见骨节与青筋,手掌与虎口有一层茧,觸碰到皮膚时有粗粝的摩挲感。 谢文珺腰背僵///直地抬了抬。 群芳苑内外把守的长宁卫又在换队了。 她能听到值房的门劈啪开合个不停,兵卫的脚步一如既往地急而有序。 陈良玉不喜欢垂下床幔,两道帘只是冗余的装饰物。床铺袒||露在敞阔的厢房中,能看到门外与明窗来回走动的人影。 谢文珺伸手想去拉床幔的环扣。 陈良玉捉住她的腕口,手撑着,抬頭看她。 她想问谢文珺为何不先到肃州定北城,去见她,心里的怯意比言语更快抵达嘴边。 这话像是兴师问罪。 再者说,谢文珺此途一路行来,确是先到婺州更省脚程,并无妥帖恰当的缘由非要绕远先到肃州。 “殿下此次,会在北境停留多久?” 谢文珺微睁双眸,勾住陈良玉的脖子,反侧翻转,二人的视线便换了方位,“怎么,这就要赶人了?没想到,人都在本宫卧榻之侧了,你陈大将军还是这般不待见本宫。还是说,北境三州的钱粮赋税有猫腻,你这位兵马大帅怕本宫查出些细账来?” “殿下要查尽管查,我有何惧?多查些时日才好。”那双充满情||谷欠的眼睛凝目看了谢文珺许久,一欠身,以极快的速度吻一记她的眼眸,“可要一毫一厘查清楚、查明白了,我等你来查。” 谢文珺道:“本宫不是已经来了么?” 陈良玉手一挥,罗帳倾泻,只剩一层昏暗的光影。 谢文珺切齿道:“自己不脱是什么道理?” 她攥住陈良玉的革带慢条斯理地解开。 革带一松,衣物微敞。 陈良玉听凭她脱去外裳,手再一次扣住她的背,往下滑落,覆在谢文珺月退內側,向外微微使力,谢文珺便骻||坐在她腰间。 这个姿态更方便她涉足探幽。 陈良玉嘴角扬得有些不可言说。撩開衣裙,手指再次滑向——筋肉猛然的張||縮令她迟疑了少顷,“殿下可要继续。” 唇吻落在陈良玉心口的位置。 那便是谢文珺的回答。 “这话应是本宫问你,可是自愿?可要继续?” “是,臣自愿。” 谢文希听闻此言扼起陈良玉的下巴,在这样一种别扭的情态下对她既爱又恨,“陈良玉,为可用之人,胯下之辱也能忍受得了?” 多年前,她一句“可用之人是心上人”似烙铁般,烧红了,往心上烫。于今,陈良玉好像终于发现,世间有更为趁手的“可用之人”。 今夕的可用之人还是她的心上人吗? 甚至谢文希心底掠过一丝异样感觉,当初的人,算得上她倾慕之人吗? 都不见得。 她说要与这世间法理做个较量,为此压注上的筹码,也囊括她自己。 她的人。她的婚配、家世。 她的将才与征伐,与她一步步杀出来的千百里血路。 或许还有此刻床榻之上的承歡。 新帝登基后,曾为立后一事踟躇过:立发妻,还是立真正想携手之人?荀岘曾嫁了另一个荀家女为祺王妃嫔,只凭此一事,荀淑衡虽是帝王发妻,也有充分的理由不立后,只给一个妃位已是格外恩宠。 如此可践年少之诺,立陈良玉为后。 令谢文珺想不到的是,陈良玉眼都不眨地拒道:“比起多一个后宫妃眷,而今天下更需要一个能为皇上守边境的武将。” 她看透帝王登基后的诸多不得已。已非同路人,她便如甩烫饼子一般抛却往日,自觉退守在“臣”的本分上。 那时谢文珺便看破陈良玉所谓的倾慕,可真虚伪。 这个冷心冷肺的东西。 指间的節奏渐渐有了規律。 忽起祸心,陈良玉攻其不备,乍然——。身上之人軀體一僵,輕口今发出一半。许是有些疼,被牢牢摳着贴在身前的腰肢微微地扭動,似挣扎。 胯下之辱?用在这里好像不太对路。 陈良玉耳根发烫,“受得了。臣只怕殿下受不了。” 谢文珺葱白的双臂攀上她的脖颈,将脸埋得低低的。 陈良玉有些想笑,忽然想去看谢文珺的脸。 没承想,白日还威势凛然要从她手中夺取朔方商道、再收复南洲的长公主,脫了外衫躺在床上,竟是个鸵鸟。 只会埋着脸、紧闭双眼忍受。 陈良玉握着谢文珺的后脑勺堵住唇齿,速度加急。时间不知流转几何,她慢下来,谢文珺汗已濡湿发根。 谢文珺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惊颤地扑朔长睫,缓缓睁开双眸,先对上的还是陈良玉的眼睛。满目柔情。 陈良玉伸手抚过她耳侧垂下来的细发,捋到耳后,低声对她道:“歇一歇。”她里衣没褪去,穿着白色单衣,谢文珺的衣裙也有一半尚在,她贴在一层单薄的衣料之上。没有袒露相见,却在这紅蘿帳下显得更加桃色///靡然。 陈良玉问道:“累吗,殿下?” 谢文珺不愿承认做这样的事情确实是有些费力气的。一动没动,难道还要喊累? 她慢腾腾摇了摇头。 陈良玉听她呼吸平緩了些许,将人拦腰一抱,平放在床榻上。欺身而近。 “不累就好。” 谢文珺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片惊慌之色。她撑着胳膊往后退,“陈良玉……” “叫我阿漓。” 陈良玉抓起她的脚腕,往下一拉,将人拽至身下,“怎么好像我在欺负你?” 谢文珺眼睛稍稍瞪大了些。 才想开口说些什么,陈良玉没有给谢文珺这个机会。廂房外的風雨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屋內卻沒有。謝文珺確實難以承受,眼眶潮濕,大口吞||嚥着空气。 “阿漓……” 如訴如泣。更似央求。 外头的将停的风雨又起。这场雨水难得,北境三州久不落雨,无处不旱。 旱魃为虐久,谢文希一到,便久旱逢甘霖。 真是福星。 陈良玉借势抬起谢文珺的腳腕,月||退再一次分开,“殿下,别走了,留下来。” 一室旖旎。 還可聽到温柔的親||昵、轻哄——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73章 肃州定北城、幽州祁连道和婺州朔方商道, 是北境三州的三个关要之地。距肃州定北城门二十里,处于肃州与幽州的分界之地,有丛比薄弓岭一带的山岭更绵延不断、更巍峨的群山。名祁连道。 山峦从中间断开形成了一道巨型峡谷。形如马蹄,故得名马蹄谷。 马蹄谷是祁连道的门户之地。 谷中, 肃立着一片石林。碑石是就地取材的山岩凿刻的, 碑身或高或低,或直或斜, 皆被十年风雨侵蚀得满是斑驳。这里不长草, 没有荒草萋萋的景象, 却有风, 风声灌耳。 陈良玉提着几只壶, 到了山口, 便下马徒步走。半炷香的工夫, 走到那片碑林。每只碑上,籍贯、姓名都已再难辨别。她轻车熟路走到一块石碑前。 “来看你了。” 她说着, 将几只酒壶放在碑前,“果子酒, 甜的。” 那碑石前已有许多酒坛,陶的瓷的, 大的小的,倒歪一地。陈良玉提到手中一壶酒,拔开壶塞,朝碑林缓缓倾洒。她坐下来,倚着景荣的碑石。 想独饮一壶, 却只喝了一半。 “过些时候我再来。会带个人来。我想,应该带她来见见你,你也见一见她。” 谢文珺人还在婺州。春宵一度后, 谢文珺穿好衣裳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薄情寡义、翻脸无情、提裤子不认人的做派! 她道陈良玉在旁乱她心神,耽搁她处理婺州农事,一摆手,“黛青,荣隽,送客。” 被驱逐出群芳苑之后,陈良玉喊上景明去尧城及朔方商道的中轴地段绕行一圈,重新布置兵防。而后便打道回府,回到定北城。 这一次的土地清丈自婺州开始,再到肃州、幽州,北境三州耕地不多,但地广,农田有的分散成小块田垄,有的绵延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真要一尺一厘的丈量,要耗费许多时日。谢文珺要将三州土地赋税丈量完毕、清算清楚,必得在北境待上几个月,如果下面人办事怠慢,兴许能留她在定北城过个拮据的年节。定北城的年节比不上宫里。 陈良玉心情格外不错。口里哼着小曲,将婺州南边境线上的探子全部召回赏了顿军杖。 “长公主人都到婺州了,竟没人来通报!什么时候北境的防卫漏成筛子了?” 探子叫屈:“大将军,我等早写了密条,递到飞虻了。” 军事重地传递消息的方式通常是驿传与烽火台,各地的暗探消息经驿传递送,可易被截获。陈良玉将飞虻加以整饬,在北境织出一个探网,以定北城为终端,蛛丝网一般覆盖北境三州十六城,消息通过一个个结点直递肃州大营与定北城宣平侯府。 景和木愣愣地想起来什么,“小姐,是有消息。” 陈良玉看着乌压压一片被摁在条凳上呼天号地的探子,刚打过两杖,多数已受不住似待宰的羔羊一般挣扎不已。 “停手,别打了。” 手脚的桎梏一松,探子们宛如困鸟出笼,千恩万谢、弓腰捶手地作鸟兽散。 陈良玉道:“景和,你近日怎么回事?你往日从不犯这样的错。” 景和低下头,硕大的脑袋耷拉下去似牵引到全身的筋骨,他腿一屈,跪在陈良玉面前。 陈良玉道:“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跪。” 景和又拍拍尘土站起来,“飞虻是有消息,可属下要与你禀报时你正叫后厨担水,说长公主即日便要来府上,属下以为你已得了消息,便没再多言。” 马蹄谷的风声没停。陈良玉还背靠景荣的碑石坐在谷间。 她对着尽是伤痕与征尘的碑林兀自言语,“大哥的死,景和心里一直过不去。景荣,我要怎么跟他说,我和大嫂真的没有怪罪他,没有人怪罪他。他那么大个脑袋,想事情总是想不通。” “我们有书院了。庸都有,北境也有。” “云麾军还是娉儿领兵,林寅破阵的天资不俗,武力差点。如果她这次能从云杉林三十阵法中冲出来,便破一回例,给她鹰云纹刀。” 一壶没喝完的果子酒歪斜地立在碑石上。 之所以说是碑石,是因为它既是刻了字的墓碑,也是一块磐石。碑林是没有匠人费时费力凿刻的,瞧着一块石料像个碑样,便扛来直接用。 山谷中回荡起马蹄声。一袭灿目的红衣,驰烈马,扬长鞭,愈行愈远。 谢文珺没能如陈良玉所愿在北境过个年节。婺州一多半农事尚未了结,谢文珺便急匆匆整顿车马,星夜兼程折返庸都。 陈良玉驱马疾驰,在婺州边境才追上长宁卫,截停谢文珺的车舆。 她蹬上车辕往轿厢一钻,塞给谢文珺一条缣帛,上面绘着一幅舆图,“殿下,南洲地虽小,但富庶,兵甲虽少但精,逼急了兴许会求援东胤,不可令衡邈贸然攻打。应通年间五王之乱前,有个东西叫万贺节。” 车马依旧启程向前,不停歇,无垠的黄土之上轧出很远的车辙印。 陈良玉没有发问。朝廷的邸报会在每月上旬传来,她清楚谢文珺为何如此着急,丢掉婺州大半农事返程。 “客星”一说,女子书学事宜沦为千夫所指。众官所谏,意在封停灵鹫书院,驱逐国子监女弟子。 “夫女子者,身系繁衍之要务。读书求仕,非其分内之责。书文经史,多关邦国大事、男儿壮志,女子研读,徒增妄念,必乱朝局,扰社稷,有违天地之序。望陛下审慎斟酌,速做定夺。” “为官理政,乃乾道之事,女子涉入,阴阳错乱,纲常何存?恐致朝纲紊乱,世风日下,此大谬之举,万不可为!” 谢渊迟迟不降旨,甚至于以身体抱恙为由暂停了早朝。 文官们没能顺意,自然不肯罢休。 三月,谢渊令工部重修衍支山行宫。不出所料,再次激起百官喧嚣。 谢渊停朝七日后,庸都的红绿官袍们约定好了一齐堆簇在崇政殿前的广场上。 这场由文官单方面挑起来的文喧,最终演变成礼法与君臣的对峙。庸安府尹程令典成了风暴中央醒目的箭靶子。 “陛下,朝中有佞臣谗言媚上、蛊惑圣听。天下初定,当以农桑为本,兴修水利,培育贤才,此乃固本培元之要,教唆陛下劳民伤财修建宫室,程令典其心可诛!当罢职、枭首!” 文官的谨慎之处在于他们犯上劝谏时并不会列出具体名目,只会巧立道德之名,引咎自责。 “大兴土木之功,耗费民力无数,非明君所为。既劝谏不动天子,又无法拯救黎民于水火,为官无能,不如回家种田。” “客星不逐,主上安能强固?臣等无能,请皇上赐臣解甲还乡。” 这场劲力不对等的对峙持续了多日,最终,谢渊败下阵来。 立夏后,南方大旱。 连雨水最为充足之地的胡泽河池也没能幸免于干涸。南方多半土地开裂,颗粒无收。 谢渊颁发治灾的政令,六部竟无人听从。没人干活了,政令下发不到地方,赈灾的钱粮也送不到百姓手里。 龙颜震怒。 却只激起了百官更顽固的抵抗。 灾情十万火急,拖一天,便不知会死多少子民。 今六月,谢文珺踏足婺州地界之时,庸都降谕天下,着令国子监女监生罢学,不得登科入仕。 这场声势浩荡的文喧并没有随着这道谕旨结束。 文官们依旧不满足现状,接下来又是一场党同伐异、清除异己的内斗。守旧一派占据了天理与道德高地,要求责令封禁全境女院,并查办、问责当年支持开办女院的人。 陈滦受到申饬。文喧甚至波及苍南已致仕多年的太师谷长学。 随后,便有人指出,谷长学的孙女谷燮所嫁夫婿,齐修,乃是姚家长子姚霁风。是上任国子监司业,《女论》这一禁书的著者。是本该在宣元十六年姚家满门抄斩时就斩首的姚霁风。 谢文珺薄唇紧抿,脸色阴沉似水。 “活腻了便去死!真当朝廷离开他们便无人可用了吗?君若弗为,愿为者不乏其人!”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陈良玉攥紧她的手,抓了一会儿,五指灵活地钻入指缝,十指相扣。 车身摇晃。 她只能送她走过这一段路。 陈良玉道:“殿下,铁錽信筒带在身上吗?” “带着。” “戍边守将,非述职,无召不得回庸都。那边的事我鞭长莫及。若有凶险,早些飞虻传信儿给我。” 陈良玉撩开车帘,目之所及,晴空万里。 黄土沙地中延出绵长的马蹄、车轮痕迹。 谢文珺抓住她的衣襟,使她靠近些,舌尖勾入齿间卷磨许久,才喘着气儿分开。 陈良玉将她抵在厢壁上,手往衣料里探。 “朝野文喧。也就这点能耐。” 谢文珺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招数虽老,威胁君王却最有用,尤其是三哥这样根基不深、心又不够狠的君王。换作皇兄,定叫这帮臣子明白何为君臣!这里不行,改日。” 谢文珺所说的皇兄是懿章太子。 陈良玉收了心思,在她脸颊亲了下,“文喧见识过了,庸都诸事若殿下与皇上难以处置,也叫那帮惯会耍嘴皮的文臣见识些别的?” “你想如何?” “万不得已,兵谏。” 荒原上立着一块巨石,婺州界碑。再往前,陈良玉便是擅离职守了。 车轮缓缓刹停,辙印更深了些。 风沙混沌,陈良玉站在天地相接的晴空下,影子由短拉得很长。她脚下刚好是一座丘陵,地势起伏,而她立于高处。视野之中,身着玄色劲装、披细鳞甲的长宁卫队一路往南走,渐隐于天地间—— 作者有话说:谢渊:“江宁,朕撑不住了,速归!”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笔芯! 【专栏预收《青春摆烂文学》对文案感兴趣的小宝点点收藏吧】 第74章 谷燮被围堵在灵鹫书院内。 书院外, 雀喧鸠聚,嚣杂万分。甚至惊动了南衙与庸安府。 “交出姚氏余孽姚霁风!” “包庇者同罪,缉拿谷燮!谷氏一族窝藏死囚,品行如此恶劣, 怎堪为山长?” “牝鸡司旦, 乱我国政,至天降横灾、万千百姓受难, 谷燮不杀, 民愤难平!” “封禁女院!取缔女塾!” ……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起初愤怒的人群只是拍门、扣铜门环, 人愈聚愈多, 尽是面色怫然、怒目圆睁、口吐诟骂之词的乌集之众。 “砰砰!”“哐哐!” 门不开, 他们便砸。棍棒一次次砸落在门扉上。 谷燮危坐于明礼堂。 棍棒声与鼓噪穿透门扉传至门后的庭院。 一夫子在堂下站了站, 砸门声愈发吓人,小步跑回来, 道:“山长,先去后面躲一躲罢。” 他这么说着, 撩袖子擦了擦脑门的汗,后面也无处可躲。灵鹫书院坐落于六尺幽巷, 巷道只有六尺的宽度,后门则接翠柳巷,柳绿正当时。而前后两条巷道皆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幸而谷燮从爻辞与卦辞中解读出了些东西,提早停课,灵鹫书院才无学生被困。 起衅的人是国子监监生, 而这群阑衫少年眼见事态失控,到了遏制不住的地步,挤在人群中面色错愕, 不知该进还是退。 事态伊始,这并不是一场暴动。 钦天监的“客星”之说引动文官集体哗变,这场文喧的最终结果以驱逐国子监女监生的结果暂且告一段落。国子监弟子对此事多有争议,为此吵得有来有回。少年人的眼中没有男女,只分对错,他们对于驱逐女监生之事众口难调,却在一件事上万口一词,那便是“大凜的天灾,无论是逐东的水患、罹安和临夏的瘟疫还是入夏后南方的旱灾,皆因女子读书而起”的说法甚是虚妄。 这不是瞎扯淡吗。 如此说法,还是一国二帝引上天降灾更可靠些。毕竟皇上都要重修衍支山行宫了,必是要令太上皇迁出皇宫。 国子监不乏依靠父祖的官位而取得入监资格的官僚子弟,是为荫监子弟,从父辈那里听到些风雨,便引来了雷霆。 苍南翰弘书院谷家,竟窝藏苍南民难案中的死囚姚霁风。 非黑即白、非错即对的少年心性,最纯良,也最尖利。他们犹豫了,动摇了。于是振臂高呼、此呼彼应,为心中正气,为法度,纠集在六尺幽巷。 春闱四月放榜。庸都流窜的游手中不乏屡考不中者、志堕之士、意沮之人,也不乏生活困顿、对现况积怨在胸的民众,更不乏唯恐天下不乱的花腿闲汉。国子监这等上流士子打了个头,其余人便如饿极了的兽闻到血腥,蜂拥而至,捶砍打砸、喊打喊杀,尽情而畅快地发泄心中不平与愤懑。那样的架势,似乎他们生命中所有的苦难,都来自于六尺幽巷这座灵鹫书院。 门闩在剧烈的晃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仿若下一刻,门外的暴徒便会破门而入。 终是要来了吗? 谷燮脸上看淡生死的神情来得不合时宜。 她的祖父谷长学是太师,却非帝师,姑且算辅臣。 谷家以学术起家,至谷长学这一脉,却以相术闻达。五王之乱时,谷长学被宣元帝谢临招至麾下。宣元帝登基后,谷长学未谋求一官一职,而是只身回到苍南,继承家业,教书育人。 搅入乱局,便别想独善其身。 独子与儿媳死于丰德王残部的刀下,只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便是谷燮、谷珩两兄妹。 谷燮所剩不多的幼年记忆里,祖父总是对着一堆龟壳、兽骨与铜钱愁眉不展,她爬上卦台,谷长学读出那一卦象的深意。 “继绝兴亡,劫数难逃。” 彼时,她并不知这八个字意之所指。谷长学不准她研习相术,哪知她天分极高,未及笄礼之年,便卜出了左右她一世命运的卦象。 卦象所示,她所处的这个朝代,乃女学中兴之世。 卦眼直指庸都,东宫。还有北方。 掌舵者难道有两个人? 此世一过,女学重兴则会在千年以后。 她无法再推算出更精确的时间。没什么打紧的,她暂且不打算活到千年后的那个朝代。 接连再卜,中兴之世到来的时间始终含糊不清。也许五年、十年、二十年,总之不会太远。 她日夜端坐于窗下的书台旁,呕心沥血,著成《女论》。 一大禁书。空前绝后。 年岁尚青涩,不知天地之广袤,罔顾乾坤之旷阔,不明自身之微渺,妄自尊崇。她遵循心中方向的指引而行,等来的是庸都御史前来封查,是旁人锐评此书“尽是惑众谣言”。 欲抗辩,事态一如今日这般,愈发不可控。 在笔墨里的呐喊成为她违背“妇德”的铁证。官兵围了谷家宅院,要将谷燮带走送往佛门“戒堂”。 佛寺的戒堂,前殿外匾上写着“宣律戒堂”,内匾上写着“离垢地”,意在清除尘世污垢,使人身心清净。 说得多么好听。 其实便是勒令出家、终身禁闭。 当时身为国子监司业的姚霁风游学途经苍南老家,前来翰弘书院拜会谷长学谷太师,尚在谷家与谷珩交流学术。聊及家中琐事及谷燮,姚霁风前一刻还在宽慰谷珩:“令妹所言算不得什么大逆之词,少年心性而已。” 下一刻,佥都御史便亲自拜访,身后跟着一众官兵,要谷长学交人。 姚霁风认下这桩“罪责”,承认禁书乃他游学时随手闲作,本是无聊打发时间的,被谷家小姐无意中读到,当了真。 “是姚某之过,御史大人不必苛责谷家小妹。” 佥都御史有些为难。 其时刻版书籍未兴,抄本字迹一经比对,这谎便兜不住。 这件事儿不大,只将谷燮送往佛寺戒堂便算了了。可事又不能算小,翰弘书院的门生向来是朝中股肱,小女子意图祸国乱政,不施惩戒,亦说不过去。 姚霁风道:“此间事由,姚某回到庸都,自会向皇上禀明。” 御史也不愿得罪谷太师。谷家在读书人中备受尊重,门生遍布朝野,他本着分内之责前来与谷太师商议将姑娘送去佛堂清修,便不再追责,已经留足了颜面与余地。哪知谷家不要这颜面,只道会严加管教。难以收场。 姚霁风要揽,他自然乐得甩手。 文臣,谁的笔尖没有洒落过“抨击时弊、讽喻时政、指摘时风”的悖逆之词,见怪不怪。 依兄长谷珩之言,姚霁风此番游学回庸都后,便会由司业擢升为国子监祭酒。因此事,他受了些无足轻重的申饬,将擢升的事耽搁下来。 姚霁风走后,谷燮问兄长谷珩要了他的生辰八字。本想送他一卦,接连问卜,卦象却只显现一种结果—— 毙于风雪。 她要救他。 为了改姚霁风的命数,她无数次窥探天机,却都是同样的回响。 果真,宣元十六年苍南民难,姚家于年节宫宴之上被判处满门抄斩。时下,庸都落雪。 谷燮知晓祖父还乡时,宣元帝曾赐了一道空白圣旨。 她一人之力不可为,那皇权呢?皇权与天命,究竟孰是主宰? 她想,她或许赢了天命一次。 再一次问卜,卦象果然有变化。但很快,其他事情也有了变化。许是她多次窥探天机,强行篡改他人命数,引来天谴,姚霁风“毙于风雪”的预兆,竟出现在她自己的命格里。 她长吁一口气。也好。 无非是一命换一命。 恰好,她在庸都有一位小她几岁的至交,近日在议亲,来信附上二人生辰条,想让她测一卦夫妻二人是否圆满。 也不差这一次。 她抓起三枚铜钱,六爻成一卦。 ——情深缘浅,霄壤之殊。 这不对。她这位挚友令尊时任庸安府尹,与之议亲的盛家家主乃当朝兵部尚书,该是富贵之命,怎会成卑贱命格? 或是自己学艺不精,哪里出了纰漏。 她请教祖父。谷长学拍拍她的头,道:“阿燮,妄测天意,难逃天罚。”没收了她所有占卜器具,不准她再问卦占卜。 在李彧婧因其父李义廉获罪沦落贱籍时,谷燮也坦然接受了自己毙于风雪的命运。 只是不知,毙于哪年的风雪。 风光可好? 灵鹫书院前后的巷道里,狂暴的人群似乎稍微平静了些。转而传来更尖锐的叫声。 庸安府与南衙的人相继赶到。 程令典先高观一步抵达六尺幽巷,庸安府衙差人手不够,只得先疏散民众。 高观骑马赶到,亲率十二卫围了灵鹫书院的四面巷道,抓捕带头的肇事者。 高观看到程令典,惊诧道:“程大人,参你的折子都满天飞了,您不躲着,还出来做事呢?” 程令典正焦头烂额,道:“高统领就别说那风凉话了,巷道窄,闹事的人太多,衙差、官兵都进不去,怎么抓人?” 闹事最凶悍的人也最狡诈,方才凶悍如山匪水寇,官兵一来,挤在人群中做起缩头王八。若要开口子放人,必会令他们浑水摸鱼、逃之夭夭。 高观也愁。 此事不宜拖,这么多人扎堆聚集在两条窄巷里,贸然令官差挤进去抓人,恐匿在其中的贼人诱导人群狂乱,届时更不好控制。若再引起踩踏,死了人,罪责必定落在他和程令典头上。 “程大人,您拿主意。” 程令典挪到高观乘骑一旁,仰头道:“放人罢。” 高观道:“放人?此事皇上已知晓,不抓人如何交差?” 程令典道:“瞅见那些白衣子弟了吗?” “瞅见了。国子监监生。” 六尺巷道,尽是灰白布衣,那些白衣陷在其中扎眼。 程令典道:“休伤人。一个也别放走。” 抓捕监生,此举措意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国子监子弟个顶个贵重,不能关入监牢,又不能杀。羁押一两日,待皇上斥骂过国子监官僚,便由国子监带回去便罢。 事态就此了结。 高观骑在马上,于高处看巷道里攒动的人头,皱了皱眉,道:“就这么办罢。” 一声令下,封路的官差撕开口子,将堵在里头的群众往外引。最后只剩三五成群的白衣阑衫少年,蹲在墙根,时不时偷摸抬头瞟望四周。 灵鹫书院的大门从里面缓缓推开,谷燮向高观与程令典行礼致谢。高观下马,与程令典一起还礼。 谷燮道:“多谢两位大人。” 高观道:“山长无事便好。长公主即将回宫,山长若有差池,在下的脑袋恐怕不够交差。”他指了指墙角的学生,“程大人,带走罢。” 程令典道:“监生带回庸安府?你们南衙离国子监更近些吧?” 高观道:“南衙又没有监牢,这么些学生,带回去关哪里?难不成放南衙大堂好吃好喝招待着?” 这山芋着实有些烫手。程令典与高观都不怎么想接。 “高统领!高统领!”一南衙夫长装束的人喊着跑来,“顼水河畔,有人闹事。” 高观脑袋要炸开花,“又是谁在闹事?” 夫长道:“很多人。她们截停了倚风阁秦森森姑娘的画舫,快出人命了!” 谷燮淡定的面容浮出一瞬失措。 高观上马,“走。去看看。” 谷燮跑上前,攥住高观的马褡子,“高大人,可否给我备一匹马,带我一同前去。” 高观思索片时,对前方喊一声:“牵马来。山长最好遮面。” “多谢。”—— 作者有话说:山长:校长。 更晚了,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下一章今晚写,写不完就明天上午更。 第75章 倚风阁花魁娘子秦森森的画舫游船名锦波流光舫。 船身之华丽可谓水上漂浮的宫殿。 这座水上宫殿的船头撞到水岸的岩石, 横斜着靠岸,许多女人涌上画舫,从里面拖出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 殴打,谩骂。 撕扯她的衣裳。 人群中有人愤怒道:“一个娼妓也配穿绫罗, 给她扒下来, 不许她穿……” 倚风阁的活招牌以才情为人称颂,不以色侍人, 是以除却在舞场、水下献舞时, 她的衣装总是得体的。发髻也盘着。 一群满脸怒容的女人将她拖到顼水河畔萌生青苔的地上, 围在中央, 起初还有所忌惮, 只敢推搡两下, 骂几句, 啐一口。 人群一片叫好声。支持和赞颂的声音越来越聒噪,人群便愈发大胆。她们撕烂她的衣料, 揪住她的头发,用力扯。她吃痛被迫仰起头, 旁边一个忿然红脸的女人,趁机挥出一巴掌, 重重打在她左边脸颊上。 “会作几句烂词勾搭男人,撕烂她的嘴!” “划花她的脸才好!” …… 河畔有许多有棱角的碎石瓦片,听到此类声音,当真有人捡起能伤人的瓦砾,狠狠在她精致的脸上划了几下, 眼神中的嫉妒与愤恨都丝毫不掩饰。 “我不是……娼妓……” 李彧婧想反抗,又被许多双手死死拉住,不容她分说、辩解, 更不容她有还手的余地。 “我不是娼妓!”她口齿清晰地逐字说道。 她一人的声音太微弱,咒骂声聒耳连天,没有人能听到她的置辩。也没人愿意听、愿意相信。 自她在倚风阁带起的文雅之风,引各地章台柳巷、秦楼楚馆纷纷效仿。东府寿宴斗词会之后,天下文人骚客臧否,倚风阁的秦森森一时竟可与苍南谷家的大才女谷燮齐名,引天下文人竞相追逐。 几年后,谷燮低调闭门,声名渐落。女学初兴,秦森森的名号更加显赫。 随之而来的,是天下男人的心和魂儿都留在别处。他们不再喜欢没有才学的女人,开始爱慕“才女”。 懂诗词歌赋的美人日夜作陪,吟曲作词,许多人流连风尘,更不愿归家。甚至有人唱词: “拙荆娇容再难觅,今朝憔悴人珠黄。 荆钗难晓文墨意,素手未沾诗卷香。 目对书笺皆懵懂,胸无点墨守愚盲。 华年已逝卿颜改,怎比佳人俏模样?” 这般嘲讽家里的“黄脸婆”容颜逝去、未识一丁、愚蠢非凡的唱词,竟流传开来,备受追捧。 世风变了。便有人慌了。 宅院里的女人们再难挽留住丈夫的心,便把怒气指向了“抢走”她们丈夫的两大祸首。其一是女学,其二是会吟风弄月的艺伎。 朝野一场文喧,女科中道崩阻。投砾石而引洪波,波涛很快波及民间,引起落第士子对灵鹫书院的群起攻之的同时,宅门女人对贱籍“才女”的声讨也开始鼓动。 蝇攒蚁聚,人多了,声讨便成了征伐。 李彧婧的四肢被钳制住,离得最近的几个身形壮硕的女人你一脚我一脚地踢踩。 她人眼看已没了挣扎的力气,人群却并未停手,有人脱了脚下的鞋,朝她背上狠狠砸出一个脏脚印。 “会弹琴写字是吧,踩她的手!看她还拿什么弹琴,拿什么写字?” 手被按在地上,一只大脚猛地才上来,转着,碾她的手指。 “啊——” “狐媚子,读过几本书有什么了不起的?真当天下男人都为你神魂颠倒吗?你看,有男人来救你吗?” “妓女就是妓女,装什么学问人?有那能耐,怎么不去考状元?只会勾引别人的丈夫。” 十指连心的剧痛使李彧婧清醒了片刻,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那只碾踩她的手的脚底抽出来,红着眼睛,嚣乱中也不知抓了谁的胳膊,张口咬下去。 “啊!”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头顶传来,接着更加猛烈的巴掌密集地落在她头顶, 李彧婧死咬着不松口。 活生生撕咬下一块带血的皮肉。 谷燮和高观快马加鞭赶到顼水河畔的时候,果真见乌压压的人堆将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围堵在中间。那女子已经癫狂了。谷燮对那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不需仔细辨认,便一眼笃定。 “阿彧……”谷燮下马,不顾高观阻拦,拨开人群往李彧婧身边挤。 试了几次,每当快要到她身边的时候,总是又会叫人潮挤到后面。她看到被咬下皮肉的女人捂着胳膊大喊大叫:“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那女人手里还攥着一撮带血的发丝。李彧婧头皮上有一小块正在往外渗血。 李彧婧余光瞥见一条反光的金属,是一支钗。寻常钗环为方便簪戴都是尖头圆身的,这只钗是谢文珺赠予她的,扁身,钗鞘里藏着一把极细的刀。她还从未用过。 好在,围殴她的人注意都在她本身,那只钗掉在石缝里,卡在细绒绒的青苔中间,没被人趁乱拾走。 “阿彧!” 李彧婧爬行两步,忍着痛将钗握在手里。 “别过来!你别过来!” 钗鞘与地面碰撞出一声极细的“叮咣”,她在人群中乱挥,血糊了眼眶,混乱中不知挥刀伤了多少人。 她将口齿中咬着的皮肉吐掉,疯魔一般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捧腹,笑到身形摇摆,笑到眼泪流淌满面。 泪和着血,挂了满脸。 看她像疯了,人群顷刻向后躲避,空出一片地。 李彧婧妆容凌乱地站在空地中央,举刀对着人群,“我是娼妓。那你们呢?还不是一样爬男人的床。你们与娼妓有何不同?你们的身子由得了自己吗?我出卖身体求生路,你们何尝不是?分别只在,你们卖与所谓的丈夫一人而已!” “自诩良家女,便认为我这样的人脏污,任谁都能啐一口、踩一脚,怎么?你们被男人操、给男人生儿生女、为奴为婢不收银子就高贵吗?皆是以肉身求存,难道还分谁更卑贱吗?” “不求立足,不思变,不得自由,麻木愚昧!瞧瞧你们的鬼样子,靠丈夫的施舍和怜悯存活,你们比娼妓好到哪里去?阴沟里的鼠妇,目光短浅,只见眼前三分地,哪知山外有山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外围有人大喊“官差抓人啦”,人群哄散,刚才气焰嚣张、张牙舞爪的女人们想跑,却被南衙上十二卫的官兵围个水泄不通。 有人眼尖,认出官兵的领头人,捂着伤口扑倒在高观的马前,控诉道:“官爷,那个疯女人拿刀砍人。快抓她,把她关进牢里!” 高观不耐烦地看她一眼,“老子这辈子没打过女人,贱妇胆敢颠倒是非,老子今日也破次例。” 马鞭一扬,还没挥下,那女人便吓晕了过去。 高观手一挥,“抬走。”目光随意往远处一眺,不知是否看花了眼,他看到远处高阁中立着一个富贵人影,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隐去阁内。 李彧婧眼皮上全是血泪,看不清,模糊看到一个人影逆着人群朝她跑来,要来触碰自己,尖刀又是往前一划。谷燮反应灵敏,才躲过这一刀。 “阿彧,是我。” 谷燮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 李彧婧浑身都在颤抖,死死攥着那把细刃,举在胸口,不肯撒手。 “没事了阿彧,没事了,我们上船。来。”谷燮拿出帕子,擦去糊掉她双目的黏血。那血不是她自己的,是她挥刀时不知谁的血溅在了眼睛里。 可她脸上纵横许多道的伤在往外渗血。 帛帕染红了一条又一条,有些伤口很深,李彧婧的脸怎么也擦不干净。谷燮捏着药棒给她上药,“没关系阿彧,我去请长公主找太医来给你治伤,不会留下疤痕的,不会。” 李彧婧惨笑道:“没了这张脸,我于长公主便是个无用之人,哪里还配劳动太医来为一个贱籍女子治伤?” 血丝还在往外渗。 谷燮顾得了头顾不上尾,刚要擦药,又见血渗出,便又得急忙去拭掉血迹。李彧婧眼中死潭般暗淡,似乎对脸上的伤毫不在意。 李彧婧道:“我从前给你去过一封书信,没有回音。你还记得吗?” 谷燮一滞。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唯一一封没有回信的书信。便是李彧婧请她卜算姻缘的那次。 李彧婧道:“我本以为书信或在途中丢失了,你没有看到。你通命理,是不是那时你便算到我会沦落至此?” 谷燮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她搅动白色的药膏,翻搅后,涂抹在李彧婧烂掉的手背上。 李彧婧揩去刚凝出眼眶的泪珠,道:“昔日父亲落罪,为了让母亲和其他姊妹日子好过些,觉得沦落贱籍没什么,至少自己还是个有用之人。谁知,竟是这般滋味。竟这般不好过。” 谷燮道:“不要听那些污耳的话。书通二酉、能歌善舞都是你自己的本事,你靠才名立于世上,凭本事吃饭,哪里轻贱?世人误解,你怎么也那般说自己,多难听。” 李彧婧道:“有分别吗?贱籍便是娼妓,莫说世人,就连你我当初不也这般认为吗?靠本事吃饭,靠得什么本事?诗词歌舞?还不是要爬上盛予安的床才可得安生。委身盛予安一人,与委身千万人,有何分别?” 还有情吗?有的。 可她与盛予安翻云覆雨时,难道真的是情出自愿吗? 高观登上船,在甲板上喊:“山长。” 谷燮放下药瓶,“南衙的高统领在外面,我出去看看。阿彧,你不轻贱,千万不要自己看轻自己。” 外头的天光有些刺眼,谷燮抬手遮了遮光,“高统领。” 高观指着一小堆人,道:“秦森森姑娘这事儿,怕是有人背后鼓捣的。河上十几座画舫,偏偏就秦姑娘的船叫人截停,出了事。秦姑娘可得罪过什么人吗?” 李彧婧身边是有打手和随从的,往日从不离开身边。恰在今日,她想独自乘船透透气,便只带了两个丫鬟。怎会这般巧合,两起闹事都碰在今日? 谷燮心中已有一个画像。 如今的南衙非彼时的南衙,属上十二卫,再不是从前的“杂役所”了。眼前这位高统领也是当今皇上跟前儿的红人,实权在握。可他能信赖吗? 谷燮道:“尚不清楚。” 高观不是愚笨的人,他一眼便瞧出谷燮那份怀疑,也不自讨没趣,道:“本官先带这几个有嫌疑的人回去审审,山长自便。” 谷燮道谢的话还未说出口,敏锐地听到一声闷响的落水音,“扑通——” 她忙往回跑,高观也跟着冲进去。 果然房中除了一片染血污的帛帕,已不见李彧婧的身影。临水的窗子被打开,谷燮趴过去朝下看,落水的涟漪还在一圈圈泛波。 “阿彧!”谷燮是旱地鸭,畏水,一下子急红了眼。 高观扯着嗓门朝兵卫喊,“有人跳河,救人!”喊罢,脱了佩刀与甲胄,从窗子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高观与底下人在水中摸索许久,最终无奈从水中折返。 这段水域地邪,表面平静,水下却是急流。 人卷进去,眨个眼的时间便会被冲走。 谷燮悲从中来,江天水色间,只剩她撕心裂肺的啕哭——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76章 高观令南衙上十二卫沿着河岸打捞, 搜寻几日,一无所获。 倚风阁花魁娘子坠河,迅速成为人们在闲暇之余的谈资。 不仅民间,朝中更是津津乐道。 司农寺少卿盛予安与那位叫人划花了脸、跳河轻生的秦姑娘的风月雅事, 令人咋舌, 竟一时将国子监学子闹事案的风头压了下去。 很快,大家便发觉此事没那么好了结。 更发觉死去的花魁秦森森, 并非一个无足轻重的贱籍女子。 国子监学子闹事与花魁坠河已然过了三日, 人还是杳无踪迹。无可奈何, 高观只能叫庸安府写下案牍, 记失踪人口档册。 谢文珺自婺州回到庸都, 知晓此事后, 只道:“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南衙与庸安府再次调动人马沿着河岸迅速搜寻。 多日过去,还是一无所得。 一个大活人, 活不见其踪,死未睹其骸。长公主下令严搜, 搜不到,差事便算没完, 只得一直搜下去。顼水河中尽是腰间绑着绳索、眼睛盯着水面、手里拿着打捞工具不断在水下探寻的衙差与兵卫。 为首的几个闹事女子进了大牢,跟风从众者,亦受杖刑、罚银。 原以为,长公主只为明法度、执行国法,哪怕死的只是倚风阁一艺伎, 也绝不能放任法不责众的不正之风。 不日,众人渐觉不对劲。 庸安府捕拿国子监学生若干人,押在庸安府天牢。这些白衣子弟娇贵, 贤才待举,往后前途无量,程令典不敢随便施用刑杖,只将人关着。蹲大牢,蹲得也是最干净、最敞亮的牢房。 这群学子与同窗关押在一处,刚开始还心中忐忑 ,没几日便摸清了朝廷的态度,便放下心来,且论朝局,且议当下要闻,常高谈阔论至深夜。 谁也不把牢狱之灾放在眼里。 等出去之后,权当是一段体悟牢狱的经历,还能与同门吹嘘。 未能如他们所愿。 等了多日,怎么算也该到国子监诸僚与各家家君来接人的日子了。 众人已做足准备,回家吃顿手板、挨一顿训斥、罚跪上几个时辰,待明日朝阳再升,又是意气风发的好儿郎。可等来的却是将诸闹事学子打入大理寺监牢的谕令。 事态以国子监闹事学子自庸安府移交大理寺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长宁卫到各衙署先后带走了许多官员,接着,长公主召地方上一些小员至庸都。众多置身事外的人一头雾水,召这些不入流的虾兵蟹将来干什么? 等他们悟出一些玄机后,便人人自危。 这些被长宁卫带走的官员,以及地方上召来的“虾兵蟹将”,尽是国子监闹事学子的亲族。甭管近亲远亲,凡沾点亲带点故的,无一幸免,轻则申饬,重则贬谪、没收家田。 如同串成一串的蚂蚱。牵连广布。 而将大窝小窝的蚂蚱捆在一起的稻草绳,是长公主谢文珺手中的“万僚录”。 “福荫子孙”的万僚录,竟成了比祖宗族谱还齐全的族亲图籍。令人脊背生寒的是,能连坐九族不止的名册,在真能要他们命的人手里。 而后庸都又传出些流言:这段花词酒曲中的名人盛予安要休妻。惹人纷纷猜想。难道截停流光舫、毁人容貌、迫使秦森森跳河自尽的幕后之人,竟是盛予安的妻室郭氏? 更有人言,是长公主勒令盛家料理此事的。 郭氏女家世显赫,难道长公主竟会为一个青楼花魁得罪盛、郭两家? 确有可能。 不久,盛妻郭氏遣回老家禁足,离开庸都时只乘一辆简陋的马车,无人跟随,一个伺候的粗使也没有。 继而,又接续发生两件事。 倚风阁为皇家妓坊,不同于民间的窑子,阁中老鸨也只是卖俏的,真正管事的是背后的倚风阁主事。其中一件事便是,花魁秦姑娘死后不久,倚风阁主事便于家中自尽身亡,姿态诡异:前额和鼻尖着地,双手手掌紧握成拳,立在胸前。 这是北方传扬的一种向逝者悔罪的姿态。 其二是,群情激奋中,姚霁风在苍南被捕,押送庸都受审。灵鹫书院山长谷燮因窝藏余孽一同落狱。 朝野人心惶然,直至将两件事串联起来,才想通长公主雷霆之怒的根由,不在闹事,不在伤人,亦不在花魁坠河。 而在朝野震呼的:取缔女学。 这是触了逆鳞。 女子书学的风气比灵鹫书院更早出现,这股风气最初便是倚风阁的才女花魁秦森森带起来的。 那便都说得通了。 这样的一招棋,是谁也不曾想到的。 肃州,这几个月的邸报都比以往更早些时候送到。驿传的脚程还是一样慢,只是在邸报快到的前些时候,陈良玉便叫人快马去接了。 “她可以啊,一个万僚录,竟能压制得住朝野百官。”陈良玉站在祁连道某座山的云杉林外,抽看手里的数十幅书。邸报的书页未装订,各页间互不衔接,只能一张张抽过去看。 景明道:“长公主莫非真的要对国子监监生予以治罪?” “我怎么知道?她又没告诉我。” 陈良玉将邸报卷在手中,“景明,铁錽信筒长公主是不是不知道如何用?怎么一封信也不见她传与我?” 景明道:“我怎么知道,长公主又没告诉我。” “当本将没问。” 陈良玉在山口等候多时,终于等到一队人拖着灌铅的腿走出来。林寅走在最前,手中紧握着一杆长枪,枪尖触地,被她当作支撑身体的拐杖。 走近了身体往前一倾,一下子匐在陈良玉座下的马腿前,气若游丝,“放,放我回薄弓岭。” 陈良玉下马,把她从地上捞起来,让她倚着块石头,“没这个先例。卜娉儿呢?” 林寅嘴唇干裂起皮,大喘气儿,“没出来就是‘死’在里面喽。” 她说的死,当然不是真的死了。 云杉林布了三十兵阵,就算是最精锐的鹰头军,能在里头全部闯过的也挑不出几人,若在阵里被擒获,便是“死”了。 陈良玉问:“死在哪一关?” 卜娉儿是跟着她从临夏打到庸都的部将,一般的兵阵她早熟识了,应该不至于早早被擒。不然还真丢脸。 林寅道:“最后一阵。她枪法比我厉害,护我闯出来,自己被留在阵里了。” 她刚在布满尘土的地面趴过,脸上沾了更多泥,混着汗水,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痕迹,看起来煞是可怜。 陈良玉点头,“还行。” “你特意来守我的?”林寅双肩微微下沉,手臂无力地垂着。 陈良玉不置可否:“让卜娉儿出来,回肃州大营。” 定北城城楼上,从垛口往北望,能看到波浪一样的兵阵,还能听到士兵整齐震天的喊声。那自然不是大凜的兵。 陈良玉道:“北雍搞出来一个什么蛟龙气阵,看着糟心,去给我破了。” 那处虽确实是北雍的国土,可在距定北城门不远处演兵,已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林寅凝目看了许久,“这不就是阴阳三卷里的阵法稍加改动?” 阴阳三卷的阵法看似简单,实则一不留神阵眼便置换了,难缠,难破。稍加改动,便大不一样。 “所以让你去。” 陈良玉让人给她三把小旗,两把五方旗便于她打旗语,另一面则是一面三角形的,一半白一半红的旗,叫阵演旗。 背插阵演旗上阵,便等同于双方约定,无论胜败如何,对阵后皆不作数,俘获对方的人质、缴下的兵械,俱要归还。 听起来很是窝囊。这不是明摆着怕输? 打仗便是打仗,谁拿打仗这样严肃的事情过家家?可真就有。 大凜与北雍未全面交战时,常有冲突,都想探一探对方实力几何,双方便是背着阵演旗上阵,都憋着一口气,恨不能将对方的兵马尽数剿灭。 故而,虽名为“阵演”,伤亡总还是有的。 “得令!”林寅道,“卜将军,景副将,你们来助我。” 卜娉儿与景和便一起点兵,往蛟龙气阵那边行军。陈良玉站在定北城楼上,看着两军人马愈行愈近。快到阵前时,一小队人马悄然绕到大军后方,而后极快地骑马往高处的山崖上奔去。 林寅在崖上挥旗,底下的军士便看旗语进攻或是撤退。一波,两波,三波……攻势越发犀利。林寅在崖上待了两日,两日后,从崖上下来,做前锋将军打头阵率军杀入气阵,直攻阵眼。 阵眼一破,兵阵果然溃散。 正当林寅跳上马背欢呼时,蛟龙气阵中骑马走出一个人。头戴金冠,红缨垂落,铠甲的护心镜披戴金光。乍一看,此人当真有蛟龙的气度。 林寅忍不住多瞧他两眼,笑容灿若桃花:“二皇子,经年不见,我可想死你了。朝思暮想啊。” 翟吉两道浓眉之间挤出两道沟壑,“你是薄弓岭的人?” 林寅喊道:“好记性。这么多年不见,今日见二皇子还是喜欢得紧,早知如此,当年应该把你腿打断留在薄弓岭的。” 翟吉嗤道:“能破得了本皇子的阵,算你有几分本事。” 林寅道:“阴阳兵阵万变不离其宗,其中玄理,大当家并非只传授你一人。二皇子千万别自不量力,以为得了阴阳三卷便无可匹敌了。纵横、阴阳两生相克,连我都能破你的阵,若换我家大帅亲自来,你猜会怎样?” “你认为本皇子怕她陈良玉?”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 林寅留下串串恰似银铃脆响的欢笑,“走了。再会。”——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手速很慢,影响大家的体验了,给大家发红包,评论区打卡领取。 最近工作比较多,生活也抓马。 上班经常迟到半个小时,反思自己,觉得这样不对,今天特意起大早寻思咱也勤劳一把,只迟到十分钟,然后——在公司门口水灵灵撞经理脸上了。 这个深刻的故事告诉我们,不该努力的时候别瞎努力,但凡按平时的点来,我也碰上不她。 谢谢你们陪我码字,还听我碎碎念。 第77章 “小姐, 婺州暗报。”景明大步登上城楼,递一个纸卷过来。 统共两行小字,陈良玉看过,眼神一凛。 群芳苑正门堵着许多人, 看穿着, 是婺州州衙的官差。隔着门与墙,能听到里头声声怒喝与杜佩荪拼命阻拦的声响。 陈良玉策马赶来, 围堵的官差便自觉撕开一道口子, 让出一条道来。 庸都遣了御史来北境, 赵兴礼一行人直驱婺州群芳苑。 陈良玉当即心道大事不好。 不久前的邸报她看过, 谢文珺羁押国子监闹事学子, 那群监生押入大理寺监牢, 至今还未放出来。谷燮也入狱待审, 罪名待定。 这一回,谢文珺当真与朝野那群驳斥女学的腐官较量上了。双方僵持、博弈, 手中都有人质,只看哪一方筹码更多, 胜算便大。 赵兴礼直奔群芳苑而来,明摆着是为了捏谢文珺的把柄而来的。 赵兴礼此人有“铁面”之名, 不通情理,张口闭口就是国法律例、纲常伦理,有他看不过眼的事情,无论大小事,逮着便上奏疏参奏, 分毫情面不讲。此人也并非没有优点,当年为姚崇山行宫贪墨案与苍南民难案取证以身犯险,直言上谏, 立下大功一件,升任四品佥都御史,不可谓没甚才能。 论资历,论才能,这么多年他也该升任副都御史了。 可此人由于性情过于刚直,得罪朝中不少同僚,逮着吏部那群管官员升降调任的人参了几回,便断了青云路。朝野公认最滑稽的一件事,是新任吏部尚书廖松卿一次公出时在官驿歇脚,因吃不惯当地伙食,叫下属买来几十只鸡,做了一道名为贵妃鸡翅的菜肴,这才挨过那几日。赵兴礼一知此事便不依不饶,参廖松卿多支靡费,最后逼得廖松卿吃斋数日、聊表忏悔才作罢。 刻板至极。 他来北境,好坏参半。 好在此人不会因党争而来。坏在谢文珺要保的谷燮,牵出一个姚霁风。行宫贪墨案与苍南民难两大案皆是赵兴礼查破的,他自然容不得罪恶滔天的姚家竟有漏网之鱼。故而哪怕被党争利用,他也定会站在与谢文珺相反的立场。 “御史大人!”陈良玉撩袍踏入群芳苑。 群芳苑的百卉无水灌溉滋养,皆已枯萎凋零,有一片花圃的枝叶还有刀剑削过的痕迹,断枝残叶已被清理干净,这园子虽再无争妍斗艳的奇景,却打理得还算整洁敞亮。 杜佩荪方才还在据理力争,瞬间松了一口气,“大将军,您可来了。” 赵兴礼揖了一礼:“下官见过大将军。” 谢文珺自婺州离开后,陆苏台他们被禁足在群芳苑,杜佩荪盘算着关个几年,等这件事被淡忘了,将人放出去便罢。石潭清楚自己闯下祸事,自请贬职,去婺州牧场看守牛羊群了。 如今这群少年手脚绑着镣铐,被粗暴地押解着,赵兴礼要带走人,他们眼底满是遮掩不住的惊恐与茫然,一见陈良玉,先是面露喜色,继而投过去的目光便化为求救。 陈良玉道:“这些人是本将养在此处,逗闷子的,御史大人这也容不下?” 赵兴礼当然容不下。他更没想到的是这样不光彩的事,竟这样被陈良玉置于明处,丝毫不羞愧地讲出来。不知廉耻。 他火气尚未涌上头顶,便冷静下来,“大将军,下官既来,便知他们是伺候谁的人。大将军不必混淆视听。” 陈良玉道:“御史大人的意思是,长公主养男宠养到本将这里了?” 赵兴礼环顾一圈人,“你,成何体统!” 陈良玉道:“体统?你赵大人发妻难产而亡,不出一载便迎娶新人,都说赵大人清廉无私,可家中除续弦夫人之外,也还养着两房妾室。大人讲体统,娇妻美眷、左拥右抱,这又是什么体统?别说这些人只是弄舞耍剑,凑趣儿的,即便本将收了房,又怎样?” 赵兴礼眼睛骤睁,露出极为诧异的神情,一时竟找不到反驳之词。 陈良玉又道:“御史大人铁面之名本将早有耳闻,也奉劝大人,凡事辨清是非,这厢直名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了,诬良为盗。”陈良玉目光一斜,景明便率兵把陆苏台他们从赵兴礼带来的官差手里抢了过去,“他们这些人,本将要留,大人带不出婺州。大人若对本将有何不满,尽管上奏折去参。” 北境军务的述职之期为每年一次,至年关前,戍边武将回宫。还不到年关,陈良玉便接到要她奉召述职的诏书。 伴随着的,还有一纸敕责书。令她“正己修身,不要悖德乱行”。 陈良玉架着腿,无语凝噎:“他还真参。” 文官与谢文珺僵持不下,皇帝态度摇摆,可也不能一直这样僵下去,迟早会有一方败下阵来。千难万难查到群芳苑一点线索,想作为突破口,逼长公主放人,却被陈良玉横插一脚,把人证全部带走投到军营从军了。文官攒了半年的怨气,便移到本可以置身事外的陈良玉身上。 事实上,陈良玉并未打算置身事外,她只是远在边塞,对于庸都诸事手脚没那么长够不着。 恰在这时庸都来的谕召给了她掺和的机会。 陈良玉一露头,矛头便直指她。崇政殿仿若决斗场,吵炸了天。 “北雍未曾来犯,大将军何故出兵?难道要撕毁和谈书不成?” 陈良玉道:“将士们切磋切磋。” “你北境的军报明写着,伤者千人,切磋怎会有伤亡?” 陈良玉道:“将士热血,打着打着国仇家恨就上来了,没招儿。” “你简直……你,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说成花的!” 陈良玉眈视众官,“北雍在家门口演兵,本将以阵演之名出兵,已是全了所有人颜面。我为武将,不退敌军,难道北境二十万大军是养着好看的吗?莫非诸位大人之中,有谁盼着翟吉兵临庸都城下?” 崇政殿寂了片时。 有人道:“北雍演兵确有出兵的缘由,可朝廷已然决议与草原三大部落互市,谕令下达北境,大将军却因酋狄宰杀几只鸡羊,便不顾国令,将酋狄赶入草原腹地,这又作何解释?” 陈良玉道:“廖大人,那群刀马贼入城抢劫,见人就砍,见女人就抢,见家禽就牵,牵不动便宰。男人做苦力把身子累坏了,干不了重活,全靠老母和女主人缝补浆洗过日子,养几只老母鸡,一家人指望着鸡下了蛋,拿到集市上换些钱,给男人买药,省吃俭用一年到头攒下来,能在年关给孩子做双新鞋。那几只鸡,女主人怀着身孕都没舍得杀一只补补身子,全叫酋狄贼寇捉了拔毛下锅,吃一半丢一半。廖大人打个牙祭就要砍掉数十对鸡膀子,当然不在乎几只鸡羊。于百姓而言,鸡比你廖大人的命重要!” 廖松卿霎时脸涨得通红。在朝中谁都知道他因此事被赵兴礼参得没脸,吃斋念佛许久。糗事被提及,他一时无言,便有人接上。 “昔日战时,朔方商道由北境兵马大帅主理,税银不必上缴国库,充作军用。可如今国库空虚,财用匮乏,你却拿着朔方商道的税银在北境三州大兴书院,你是何居心?” 陈良玉两边转了转头,看清说话的人乃当今国子监祭酒,姓程。 “书院哪州哪郡哪县没有?圣贤书人人读得,北境子民为何读不得?难道北境子民竟算不得皇上的臣民?若要以封禁书院来节省国用,那干脆,国子监一并封了,你程大人告老还乡,大伙谁也别干!” 工部尚书唐仕琼往前站,暴跳如雷:“国子监怎能封禁!好啊,长公主羁押国子监弟子,大将军要封禁国子监,国之基业,岂能任你们瞎闹!北境向来不尊崇读书,老侯爷也未提过此事,怎么到了大将军这里,便要大兴书学?若不心虚,便把朔方商道的税银用度呈报上来,查一查,便什么都清楚了。” 陈良玉掌心向上一摊,“唐尚书,十年前工部尚书姚崇山满门抄斩,可还记得为何?如今衍支山行宫重修,可不要搞出另一桩行宫贪墨案才好。” 唐仕琼气急:“本官清清白白,大将军莫要出言诬陷!” “本将是提醒唐尚书。俭省国用不能只靠我一人,大家皆有份。”她目光锁定了一人,乃兵部尚书盛修元,“盛大人,让盛予安公子少在倚风阁买几朵花,国用不就节省出来了么?盛司农,你在就好,别回头说本将背后议人长短。” 陈良玉视线扫过一众大员,“要查可以,不能只查北境的用度。都经得起查吗?谁的腚干净?” “你粗鄙!” “你文雅。诸位有大才,文章写得繁花锦绣、干净漂亮,写尽天下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 争吵不休,到底也没吵出个结果。散朝时,自崇政殿走出来的官员个个面红耳赤,七窍生烟。陈良玉大步跨出承天门,打马扬长而去。 “老侯爷在世时,她尚且懂谦卑,识大体,老侯爷与武安侯都不在了,你瞧瞧她那行事作风,没人治得了她了!” 陈良玉嘴上没吃亏,舌战群官,心气儿也没顺到哪里去。她取了阑仓剑来,在良苑里肆意挥洒,活动筋骨。 头发只简单地束了一缕,气流随剑而动。她眉骨优越,鼻如鹰喙,提起剑,衣袂翻飞间给人以鹰击长空的凶猛感,无端地叫人不敢靠近。 一套剑法舞完,陈良玉脑门上发了汗,走到院中的乱石堆叠的石桌前提起一壶冷茶仰着头往口中灌。 喉咙上下滚动着。 茶水洒了些到胸襟上,水墨一般晕开。 余光不经意扫过良苑的门,发现一人影站在那里。她扭头看过去,门下正站着一位清贵佳人。 谢文珺着一袭织锦长裙,披着件白狐领的氅衣,似她人,平宁而瑰丽,正静伫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今天还有一章,一定有。 别问为什么,因为不更我就进小黑屋了。 第78章 陈良玉忙搁下茶水壶迎上去, 手脚有些慌乱,竟连揖礼都忘了见,“殿下,你几时来的?” 谢文珺目光落在她喉间一点水渍上, 那片脂玉般的色泽被高升的太阳直照, 映出锃亮的光。 她想抬手去擦,想了想, 最终只掏出了帕子递出去, “刚到, 看你在练剑, 便没有打扰你。” 深秋的艳阳天早晨也还是有寒气, 那块儿被谢文珺盯过的地方一阵儿凉一阵儿烫。 陈良玉不着痕迹地将那水迹抹掉, 刚要把锦帕归还, 谢文珺等了半晌,没听到她请自己进去坐, 便不等她开口请,自己抬脚往里走。 陈良玉递了个空, 收回手,把那方锦帕绕着手指绞了一圈握在手里。 “怎么也没人通报一声?” 谢文珺道:“听这话, 像是不欢迎本宫来?” “没有。”陈良玉随同谢文珺身侧走着。 只在方才,她还驻足在关雎楼前,凝视着黑漆木门,似乎在期盼着下一刻那门就会从里处打开,她想见的人会端着仪态走出来, 身后跟着两个宫衣侍女。 人确实来了,却未曾见身后跟随着侍女。 欢喜之余,陈良玉竟觉出些不自在, 似乎她与谢文珺之间,平白无故多了些生分。 谢文珺道:“本宫今日去见皇兄回禀农桑事宜,路过侯府,顺便来看看。” 长公主府便是太上皇旧邸。 陈良玉认真思量着皇宫、侯府与长公主府之间的方位,半晌,她才开口道:“长公主府,到宫里,再到这里,好像不顺路。” “本宫的府邸还未修缮完工,住不得人。”谢文珺进了陈良玉的卧房,她自顾找到桌椅坐下,道:“在此之前,你得收留本宫。” 陈良玉抱着阑仓剑斜倚在门框上,听见这话,嘴角弯出一个很轻的弧度,“一个府邸修缮至今没修缮好,又非新筑的长公主府。你修皇宫呢?” “你别贫。” “行。蓬门今始为君开。” 随后两人便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一坐一立,室内寂静无声,任由沉默无声地蔓延。 陈良玉背后的光斜撒下来,映在头顶的发丝上朦胧一片,逆光看去,五官更加幽峭深邃。 高岸深谷,直视便如凝望深渊。 可那双眼睛灿若繁星,摄人心魄,即便清楚那是万丈高崖,也叫人心甘情愿赴之。 陈良玉:“你……” 谢文珺:“本宫……” 两人都认为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碎这无言的尴尬。同时开口,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陈良玉手中还在绞着那一方锦帕,若帕子是浸湿的,此时此刻也叫她拧干了。 谢文珺道:“本宫听闻,今日早朝你脾气大得很。” 陈良玉道:“你和二哥都够没良心的,皆不上朝,你们是躲了,留我一人去做辩士。” 谢文珺粲然一笑,道:“你陈大将军将所有文官的脸面往地上踩,哪里用得着本宫?就是以前老侯爷在世时,也没与那帮老臣这般说过话。” “想砸他们泥巴。”陈良玉思考了一会,摇了摇头,觉得不可行,“又要上折子参我。” 她喉间的水痕没擦干净,有一片湿润泛着光,谢文珺没忍住,走过去用指腹抹掉了那片痕迹。方要抽回。 下一刻,却被一双手臂揽进怀中。 陈良玉环住谢文珺的背脊,脸颊贴在她的鬓发间,蹭去一点刨花水的香气,道:“好想你啊。” “你往日,从不说想我。”谢文珺道。 唯一那次,还是谢文珺胡搅蛮缠逼她承认的。虽认下了,眼神却像是要吃人。末了,还要说教这样不好。陈良玉如此这般主动说起想谁,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陈良玉道:“往日,不敢想。” 谢文珺推开她。 陈良玉怀里一空,无论如何都觉得少了些什么,便又将人圈怀里抱着,“我听闻你使手段料理了一些人。” 谢文珺道:“本宫料理几个人,还需用什么手段?” 陈良玉道:“当真要将国子监那些监生一直关着?” “本宫必须保住谷家。” 当年是谷长学携宣元帝赐下的空白圣旨入宫,换姚霁风活命。可君威与法度向来并存,如今事发,朝官皆知姚霁风逃脱了死罪,此事是绝不能是天子枉法,种种后果只能由姚霁风自己与谷家承担。无论是姚霁风欺上瞒下,或是谷家包庇,都必定要对天下士人有个交代,有个说法。 可如今呼声最高的则是:谷家与姚霁风同罪论处。 谢文珺与陈滦将此事压着,拘着那些监生,才令朝野投鼠忌器,不致太过激进。可此事如何定夺,最终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谢文珺道:“父皇居于宫里,是皇兄最大的心病所在。” 故此谢渊不顾国库空虚、群臣反对,也要重修衍支山行宫。可也因户部账上拨不出银子,工程进度迟缓。 陈良玉道:“谁能将修建衍支山行宫的银子凑上来,谁的赢面就大。” 谢文珺道:“本宫以为你会规劝。” “无妨做一回奸臣。” 谢文珺道:“此事棘手在,既不能动用国库库银,又不可摊派到百姓头上去。” 陈良玉心中好笑,她已经猜到谢文珺接下来要与她说什么,便先一步说出口,“殿下又在打东胤的主意?” 谢文珺没有否认,“上次东胤派来与我朝和谈的使臣,尤靖伯,其祖父乃东胤国师。我们的探子来报,东胤国师落狱,尤家已被抄家。” 尤靖伯前来和谈,未能带回太子楚璋与被俘军士已触怒皇帝,更有风闻尤靖伯在太子被关在水牢命悬一线时竟还有心思狎妓,竟将楚穆尧气得病了个把月。病中,有人参尤家暗中送去中凜四百万两白银,楚穆尧一怒之下,将尤家众人全部打入死牢,革职抄家。 尤家家财确是个不小的数目。 谢文珺接着道:“楚璋乃楚穆尧的嫡长子,出生便立为太子,如今楚璋在我朝,楚穆尧病危,东胤已有藩王觊觎皇位,若此时放楚璋回去,能议个好价钱。但只有楚璋不够,还需释放一批战俘。” “你要多少人?” “两万人足矣。” 陈良玉道:“五千,多了没有。” 谢文珺从她怀中挣出来,“你这人。”讨价还价道:“一万五。” 陈良玉忙追过去,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河道已经开挖,大嫂的堰和排渠也正当要用人,一下少三两万人,会误了工期。殿下,长公主,卿卿……别不理人。” 谢文珺比出一根食指:“一万人,为楚璋安抚军民不能少于这个数。此外,让楚璋自逐东回东胤,东胤有人觊觎皇位,必等着要楚璋的命,还需派兵护送。” “这话听着……” “如何?” 陈良玉托着腮,偎在谢文珺身边,“不像是要放战俘,像扶持傀儡。” “你说对了。” 陈良玉道:“可楚穆尧还没死呢。” “活不久了。” 陈良玉不知从哪里拎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株长相怪异的花。 是鹿子。 “手艺粗糙,殿下不要嫌弃。” 谢文珺捧在手掌里,凑近鼻尖嗅了嗅,有花与药材的气味,“方才怎么不拿出来?” “怕你不喜。” 怕你不喜欢鹿子,不喜欢我,更不愿提起群芳苑那一夜荒唐。 谢文珺问道:“还有旁的吗?” “没了。” “你回庸都好几日,也不见你来寻本宫,偏等本宫登门,来看看大将军的鞋面多金贵,竟不愿多走动两步?” 陈良玉其实是想去的,可几次心生怯意,止了脚步。 她道:“哪有好几日?我前日晚间才到。” 谢文珺道:“前日晚间回庸都,皇兄赐你一日休沐,你当真一日不出,今早便与那帮朝臣论战去。本宫怎么记得,自宣宁侯府到本宫府上用不了一日日程呢?” 看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陈良玉笑着:“是我不好。” 谢文珺低声道:“还以为你不愿见我。” 陈良玉执起谢文珺的手,贴着脸。 她其实还有许多事情要问,譬如秦森森,譬如谷燮。可眼下她什么也不想再问,亦想不起去问。 片刻静谧。 陈良玉道:“你与秦森森是何时相识的?”似乎那位花魁对谢文珺来说还是个顶重要的人。 陈良玉对这位女子的印象,只停留在那年东府老王妃的寿宴上。那日之后,秦森森这个名字宛如天降,一夜之间在上庸城声名鹊起,从未有人谈及过她的来历。 谢文珺道:“很早之前便认识了。倚风阁么,名气响,那些臣子们和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四海富商谁不以有个倚风阁的红颜知己为殊荣,那地方搜罗起天下消息来,可比大内密探还要灵通。” 陈良玉道:“这我知道。” “要探听消息,便需培植自己的耳目。”谢文珺卖了个关子,道:“说起来,你与她倒有些渊源。” 陈良玉指了指自己:“我?” 谢文珺点头,道:“她本姓姓李,宣元十七年因父罪罚没贱籍。” 陈良玉很努力地回想,一时也想不到她认识的人里有谁姓李。 宣元十七年。 那是她随父兄从北境回到上庸城的第二年,那一年发生的事太多太乱,剪不断理不清,她便也懒得再去回想了。 谢文珺扬眉,道:“你曾扬言要保媒,令她嫁于邱仁善之子,邱世延。” 陈良玉抗辩道:“胡说,我怎会说出这样的混话?” 她不记得秦森森,却记得邱世延,那副恶心的嘴脸令她记忆犹深,为邱世延保媒,那不是糟践人家姑娘吗?她还记得另一个姑娘,那是一个举着血书、跪在庸安府门口为自己讨公道的刚烈女子。一晃多年,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突然,陈良玉滞住了。 多年前,她好像真的说过要谁去嫁给邱世延。那个与她素未谋面的姑娘,是姓李—— 作者有话说:许愿一觉醒来再掉落10瓶营养液。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79章 李彧婧从河边醒来的时候, 躺在一片青黄相连的草地上,旁边的篝火坑燃着干柴,坑边石块堆砌,筑成一道围墙隔绝火星。 一个人正往篝火坑里又添把柴, 烘烤自己湿半截的裤腿。 “你醒了。” 李彧婧待她转过身, 才看清此人的脸,美则美矣, 可一眨眼便记不清五官。她感觉脸上有些痒, 一抓, 抓了些捣碎的草药在指尖。 那位女子背对着她, 面朝篝火而坐。 “我不问你因何轻生, 但若是容貌这点小事, 你脸上的伤我能医。” 李彧婧直感此人应是懂医理的, 但又不像是一位悬壶济世的医女。她虽说着关切的话,可语气很凉薄, 甚至李彧婧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若是她再一次选择扎河里, 此人定不会阻拦,亦不会再次出手相救。 离岸边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礁石。 李彧婧想她定是被急流卷到这里, 恰好这女子在附近,便蹚几步水将她打捞了上来。 她欲起身道谢,一坐起,才发现身上被撕扯烂的衣装都被脱下来搁在一旁,换了一身灰白布袍衫。身下还垫着一件外袍。 篝火坑旁的女子脚边, 放着一个空包袱。 应是把包袱里所有换洗的衣物都堆在她身上了。 李彧婧一开口,便发觉嗓音已沙哑了,“多谢救命之恩。”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被冷水泡过许久,麻木无知觉,“姑娘当真能医好我的脸?” 她似乎听到那女子笑了一声。 “我姓叶,暂居在锦书巷。” 她报过住址,又留下一个药瓶,嘱道:“半个时辰服一次,可暂保你性命。救你乃医者本能,不必道谢。我也不管你此后的生路,就此别过。”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马夫在梳理马的鬃毛。那女子走过去,车夫称她“大小姐”。 车夫的裤腿也同样湿半截。 李彧婧记不清她的相貌,哪怕一刻前刚看到过她的脸。可此人最惹人瞩目的不在样貌如何,她像是山林隐居、不染尘事的方外人。 好像被人施舍了。 李彧婧觉得脸颊有点燥。 这女子救人就如同路旁见到一条被人打到遍体鳞伤的狗,随手撒一把药,丢一根果腹的骨头,拂衣而去。大有一种“别死在我面前就行”的淡漠。 可说她冷漠,她又留了药与衣物。 当如她所言,只出于医者本心。 河岸边的风大,吹动衣袍时,李彧婧看到那女子的身体有残缺。 似残了腰腹。 她四下望了望,远处的河对岸好像是一个码头,停靠着许多船只,又有许多船只离岸。 李彧婧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 她是罪臣之女罚没贱籍,官府有记册,眼下定有许多人抓破了脑袋要找她。找不到,便会牵连许多人。 死了一了百了,可没死,便只得回去。 回到倚风阁,那座困住她的金丝笼。 独自一人走出不远,她便再一次倒在路边。昏迷中,她似乎梦见有谁家的车驾经过,颠簸着,将她带到一处深宅里。 再醒来已是几日后,暮色时分。 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角深紫色的锦缎长衣,衣角绣着金线牡丹。 她心中一怔。 果见坐在榻边的老妇人腰间束着一条深紫色的丝绦,一头银发,挽着宝石绿簪子。 这是在东府。 “老王妃。” 李彧婧忙从榻上起来叩头。 “彧儿,”老王妃脸颊滑落两行泪,一把抱住跪在地上的人,“好孩子,你受苦了。” 许是过于心疼这个姑娘的遭遇,老王妃将人抱得很紧。 李彧婧却不觉得紧。这一抱,心中酸楚再难遏制,她伏在老王妃肩上放声悲哭。 “哭吧,孩子。”老王妃抚着她的背脊,朝一管家模样的人吩咐,“去叫倚风阁主事批一张文书,说东府近日有喜事,借花魁娘子来府上住些时日。彧儿,就在东府住着,老身倒要看看,谁敢到东府来说你一个不字儿。” 李彧婧抽噎着,道:“老王妃,彧儿卑贱之躯,不敢久居玷污贵地。东府还有未出阁的妹妹,不能因我一人,损毁她们的声誉。” 老王妃将她扶起,祖孙二人在榻边对坐着,“东府你小时候常来,如今怎么这般见外了?你那些妹妹们可是人物,也入过国子监,读过圣贤书。若这点事理都不明白,看人先分出个高低贵贱出来,那也不配做东府的女儿了。”老王妃陡然对着门外拔高音调,“圣贤书也枉读。” 这一喊,炸出几个绑着双髻的少女,叽叽喳喳跑进来,左一声“祖母”右一声“祖母”,老王妃双手捂着头,“祖母听到了,听到了。” 其中一个年岁最长的少女,朝李彧婧微微屈身,礼道:“秦姑娘。”她招呼过,便道:“祖母,皇上下令,国子监不准我们去了,灵鹫书院也遣散了学生,连谷山长都下狱了,往后我们还能去读书吗?” 李彧婧脸色一变,“阿燮入狱了?老王妃……”她心中清楚谷燮并非因灵鹫书院落狱,“是齐修先生?” 老王妃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今早江宁长公主已回宫,谷山长得长公主器重,长公主定会保她与灵鹫书院安然无恙的。” 可国子监……难说了。 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谢文珺扣押国子监监生,与朝中反对女院的官员党派对峙长达几个月,这件事依然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 甚至远在北境的辅国大将军陈良玉也被传召回宫,受到敕责,虽名为“行不自律,豢养男宠”,可任谁都知道其根本缘由在于,对于兴女学这件事,陈良玉一直是谢文珺的拥护者与执行者。 转机出现在这年深秋,陈良玉被传召回宫不久之后。 林寅跟随陈良玉回庸都后,独自回家探亲,薄弓寨的居民都被官府迁到山下安置,生活安稳,可她想回寨子里再看一眼。 这一去,便发现有很多人推车进出一个洞口。 而她不记得那处有山洞。 矿石。很可能是铁矿。 她参军之后对兵器冶炼这样的事情高度敏感,一座中等规模的铁矿,冶炼出的铁便能供养一个军的兵力,于是当即下山,回庸都将此事与陈良玉说了。 不到卯时,金水桥畔已站满朝臣,等候掌灯引路的内侍。赵兴礼落轿时,陈良玉恰从旁边走过,瞥见他轿子上偌大两滩泥巴印。 当真有人砸他泥巴! 陈良玉忍俊不禁,活动许久面部肌肉才把嘴角压下去,“赵御史,您又得罪人了?” 鉴于她一贯的行径做派,赵兴礼对她自然没有好脸色,但因陈良玉品衔在他之上,礼不可失,赵兴礼还是冷着面,朝陈良玉作揖。 他不理会陈良玉,可陈良玉被他参好几道,如何肯放过揶揄他的机会? 陈良玉痛心疾首,一脸真诚,道:“这么大的事儿!赶紧给皇上递折子吧可别耽搁了。” 赵兴礼甩袖,忿然而去。 朝上文官们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做足了准备要再酣畅淋漓地舌战一场。可陈良玉今日早朝却一反常态,主动要求皇上派巡按御史,查清各地资费的用途,并表示愿意自北境三州查起。 她一坦荡,许多人反而捏不准了。 今日这般气盛,看着像捏住了旁人的小辫子。 长公主谢文珺也认可她的提请。 谢渊一声令下:“那便给朕查。” 他要修行宫,所有人都谏劝他国库空虚,不宜大兴土木。那么他也想弄明白,朝廷的钱都用在了何处? 自查账的政令一下,霎时许多人的视线便不再盯着谷家。 薄弓岭一座规模不小的铁矿,有人瞒而不报,企图将铁矿充作私产。 这要查,慌的可不止一家。 下朝后,陈良玉将马交给宫前内侍,谢文珺的车舆已在宫外等她了。她上车先咯咯一阵笑,笑到打晃儿,跟谢文珺说起今早赵兴礼的轿子真的被人砸了泥巴的事。 “殿下,你说被人砸泥巴这事儿应该写奏折参谁?哈哈哈……”还没笑完,陈良玉就看到谢文珺的指甲缝里有些泥状的脏物。 谢文珺没戴护甲,脏迹很显眼。 陈良玉道:“你干的?” 谢文珺将脸扭过去,不言不语。也没否认。 陈良玉:“真是你干的?”她笑得更厉害了,东倒西歪。 谢文珺终于忍不了她,“有这么好笑?” “好笑。”陈良玉一边笑,一边还不忘在谢文珺脸上嘬一口,“太好笑了。” 她完全想象不出谢文珺这么一本正经的人,手里拿一滩烂泥巴,朝路过的轿子抛出去是一个怎样离奇的场景。 难怪赵兴礼脸拉得比驴长,却敢怒不敢言。 谢文珺道:“本宫亲自砸的泥巴,是他之幸。” 陈良玉捧道:“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般荣幸被长公主亲自砸泥巴。殿下,你下次做这种事之前,能不能提早知会一声,臣想去瞻仰一番长公主玩泥巴的风采。” 她小心剔去谢文珺指甲上的污垢,帕子擦过一遍又一遍,“我们去哪里?” 谢文珺道:“大理寺监牢。” “为谷燮?” 谢文珺颔首。她手边有一盆兰草。 关押谷燮与姚霁风的地方是两间有明窗的牢室。有桌椅,有油灯,桌子上堆着许多写满字、画着图的纸张。谷燮与姚霁风隔着一道道木栏毗邻而坐,各自在奋笔写着什么。 落笔速度很快,似乎要与什么人争抢时间。 大理寺的当家人是陈滦,这两间牢室是他所选,等闲无人来打搅谷燮夫妇二人。 陈滦命牢头打开锁,锁链抽动的声响才令谷燮夫妇二人从文字笔墨中抬起头。 谷燮起身见礼,“长公主,大将军,陈大人。” 姚霁风亦从隔壁与她一同见礼。 陈滦将兰草放在谷燮的桌案上,“姑娘,你要的兰草。” “多谢陈大人。” 谷燮将那盆兰草移到姚霁风那边,细叶簇生,缀着两朵小花。花呈穗状,像鸡苏花,中间有细子,兰草原本的气味很是清香,可被牢狱的污气与浓墨味遮掩了。 陈良玉闻到满室墨香,翻了两页那些书稿。 谷燮道:“殿下曾言欲开民智,先务民生,书籍万千,以农、医、天象历法、土木、水利用途最广,如今要与各国互市,研习诸国语言,尤其是草原文字斯事体大。我与先生集各家之长,编纂成书,供姑娘们修习。士农工商,经史典籍是科举之路,此路不通,便叫姑娘们先学会能吃上饭的本事傍身。” “殿下,我信终有朝一日,姑娘们能走上仕途。生死有命,谷家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殿下千万不要为我夫妇二人毁了在朝中的根基。我与夫君不惧死。” “功败垂成,那便以我血躯,为后世人开路。” 一直沉默不语的姚霁风在听到谷燮说“谷家所有罪责她一人承担”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还是文人模样,只是没了任国子监司业时那份意气,垂着胡髯,人有些颓气。 姚霁风突然下跪,朝谢文珺行大礼,道:“求长公主保全姑娘,事因姚某而起,所有罪责姚某自会承担。” 姚霁风一直与翰弘书院其他人一样,喊谷燮“姑娘”,即便是他们成婚后称呼也从未变过。 谢文珺道:“本宫自会保全谷家。” 谷家,自然包括谷燮。 可姚霁风呢? 谷燮瞬时明白过来,啪嗒一声眼泪坠落,泪渍漫上纸张。 姚霁风看着她,露出一丝浅笑,问道:“姚某残命,可有帮到姑娘吗?” 谷燮含着泪点头,拼命点头,“有。” 姚霁风被谷长学带回翰弘书院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什么求生的欲望,只是念在宫里还有个妹妹姚霁月,留这么点念想,才没有自寻短见。谷燮想尽各种办法想让他有点“人气儿”,都无疾而终。 姚霁风从前爱侍弄兰草,在朝中素有清誉,亦被称作“兰之君子”,她种下许多,兰草娇气,姚霁风从不照料,全都枯了。直到有一天发现,他只有浸在书馆时,整个人才可得平静。 新婚之夜,谷燮道:“求先生再帮我一回。” 自那后,姚霁风便开始搜罗天下有益之书。书本很珍贵,翰弘书院的藏书虽多,可多为科考之用的经史读物,实用之书稀少。谷长学与谷珩俱不赞同兴女学,大多时候不愿帮忙,姚霁风更名后身份多有不便,有时为寻一本水利册本,要辗转周旋半年之久。 幸而,生命尽头之时,他毕生所学没有浪费。 “误姑娘一世姻缘,来世……”姚霁风道:“只愿姚某死后,尸身能得收殓,与吾妻同葬。” 谷燮明白姚霁风口中的妻子不是她,而是他死于民难案的发妻。 她应:“好。” 障眼法只能用一次,一旦被戳破,便只能将漏网之鱼曝于大庭广众之下,处以极刑,方可明证律法森严。 陈良玉以述职之期在庸都待了月余,回北境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姚霁风,是在庸都最宽阔、最热闹的那条大街上。他戴着枷锁,闭着眼睛,晃晃荡荡站在囚车里游街,露出一个脑袋,被愤怒的人群捡石子砸,谩骂,吐口水。 他要被拉去游城。 就这么锁在囚车中,一座城一座城地游下去。 那些曾尊称他为先生的人,如今也是唾骂最狠的人,恨不能将天下最污秽的言语说尽。 姚家满门抄斩时,他休妻弃子,接受了谷家的招赘苟活下来。这一行径为所有文人不齿。 有文无行,斯文扫地。 伪君子。 真小人。 文人之耻。 …… 姚霁风死在囚车巡游的路上。 囚车往北去,今岁北方落雪早,进入早冬便大雪覆地半尺,他身上披挂着只够蔽体的单薄囚衣。 漫天的雪花糊人眼睛,看不清前路,亦行不动。押送的两小吏不得已丢下囚车,两人朝两个方向,一脚一个坑地去寻出路。 回来时,囚车里的人蜷在囚车一角,双目紧闭,身上已经白皑皑厚积了一层白霜。 那个清誉半生的养兰人,冻毙于风雪—— 作者有话说:叶蔚妧:“还记得我吗?我要出场搞事情了。” 赵兴礼(被砸泥巴):“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80章 春夏之交, 万贺节。 旨在敦睦邦交,互通有无,以促万国之往来。 各国的先祖们为了邻里友好、博采众长,定下每隔一年派遣使臣到别国境内学习比试。各国派出青年才俊远赴异国, 比试骑射、剑术、长矛、短刀、书画、文章等, 平民若能在此比赛中夺得头筹,便可一飞冲天。 与以往稍有不同的是, 今年的赛事中加入了“医”。 戍边武将述职之期定在年节前后, 陈良玉赶前回来受训斥, 便也没有等到年节其他述职的武将回庸都, 又提早回了北境。 春末, 万贺节伊始, 陈良玉再次受召, 自北境连夜秘密返回庸都。 谢文珺一大早便驾临宣平侯,彼时陈良玉晨起耍的剑还未回鞘。 谢文珺道:“走, 带你去南囿马场散散心,北雍二皇子说今天有个大彩头。” “故弄玄虚。” 陈良玉嗤了翟吉半句, 将剑丢给正在洒扫的下人。 北雍对万贺节本不屑来,翟吉的蛟龙气阵是一次试探, 蛟龙气阵被林寅攻破,北雍皇帝便知如今非战之时。 陈良玉专心躲在家中的这几日,各方俊杰已在赛场上酣然厮杀,“今日马场比骑射,我们大凜的骑射向来难逢敌手, 这项有什么看头?” 谢文珺给了她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似乎是告诫她别太自信,“青年骑射尚无败绩, 可北雍放弃了所有青年赛手,把宝全都压在了几个总角少儿身上,拼死压我们一头。” 陈良玉道:“是翟吉的作风。” 奸诈,投机取巧。 马圉牵了两匹好马来,调好了鞍与缰,又呈上一顶垂肩幕篱。 陈良玉系上帽带,将帽裙拨下来掩面,选了那匹稍高的马。 虽说两两相较另一匹马是矮了些,但宣平侯府皆用军马,本来就比寻常的马匹高大壮实,即使矮了几寸,谢文珺的额头也才将将与马背齐平。 陈良玉问:“可以上吗?” “可以。” 谢文珺下巴朝上一扬,脚踩着马镫就跨了上去,握紧了缰绳。 陈良玉脚一蹬也跨上马背,二人穿堂风一般纵过街巷。 谢文珺道:“这马的脚力比红鬃可差了点儿。” 陈良玉回她:“差了可不止一点儿。” 红鬃是陈良玉十三岁那年在北境从一马贩商队那里用半贯铜钱讨换来的。 大营对军马的选拔极为严苛,陈良玉对坐骑更是挑剔,营里的马来了一批又一批,始终没有合她心意的。有一日商队过境,驱赶着马群,马群最后晃着一匹病歪歪的小红马,看样子撑不了几时就要倒在大漠荒野中了。 红色鬃毛难出烈马,这种马出生就是驮货物的命。可就是眼缘到了,陈良玉一眼看中马群后挂坠似的红鬃。 商队老板听到她要买那匹病马回军营,好心劝道:“姑娘眼拙了不是,那匹马眼见就不行了,就算治好了养它在军中也是无用的,这个体格的马,跑两步就喘,驮不了人。” 陈良玉道:“我就要它,你说价钱。” 商人思索着,半刻,道:“姑娘想留着它,给半贯钱就算了,算是偿了我这些天喂养它的口粮。” 于是,陈良玉便用了半贯铜钱,淘下了一匹价值千金的赤炭火龙驹。四个月悉心照顾,同吃同住,兵士们眼睁睁看着一匹病秧子小马脱胎换骨,蜕变为铁骑烈马。 铁甲笼头一戴,八面威风。 逢军中盛事赛马,红鬃每次都能拔得头筹,将她父亲陈远清的青鬃兽和大哥陈麟君的黑龙驹都比了下去。 红鬃性情虽算得上温良,却极其认主,又通人性,除陈良玉之外,旁人若想指挥它,它便是动一下也懒得动。 红鬃死在南洲境内。 南洲平乱那年,与红鬃一起死的,还有九十几个曾与陈良玉一起从血海拼杀过来的弟兄们。 酿就这一切的人,南洲王梁丘庭,如今正在大凜境内,在南囿马场。而此人也正是谢渊密召陈良玉暗中回庸都的因由。 谢文珺与她说过,皇上欲收复南洲。 陈良玉未料到梁丘庭敢来,有来,便无回。 上庸城的大街上多了许多身着异族服饰的人,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庙会也是一等一的热闹。 南囿。 皇家马场,位于上庸城南郊,是一处草肥土沃的广足之地。 陈良玉与谢文珺打马来到东策门,谢文珺晃了下腰间的龙头金牌便长驱直入,记册的太仆寺员未敢阻拦。 从东策门进去,入眼是一望无际的草场。远远看见各色的旗帜迎风飘着,有肃穆的鼓声传来,骏马争相驰骋。 谢文珺调了下马缰,将马头往一条山道上引。 南囿马场背靠大虞山,三面圜丘,因地势低洼,常年潮湿温暖,如今已入深秋,放眼望仍是一片茵茵绿草的夏日景象。 从大虞山泄下的麋鹿河穿过马场东部,搭了一座朱雀桥,过了桥便是南囿行宫,是给皇室游幸歇脚的地方。 她们所在之处正是南囿行宫的一处偏殿,架在山崖边上。 拴了马,从漆红的栏杆处往下望,视野豁然开阔,南囿马场的全貌尽收眼底,场上的喧嚷也听得清楚。 陈良玉解开系带,将幕篱随意地掷在地面的矮几上。 谢文珺道:“这地方是父皇特为母后修建的,旁人没机会上来。” 陈良玉笑道:“那臣今日就借殿下的福气。” 马场中央是栅栏围起来的大片空地,栅栏外筑着高大的三面台,堆满了熙攘的看客。正北面单独隔出的略高于四周的席位,唤驭兽台,判官端坐其上。修在崖壁上的朱古色长廊亭列坐着各方来客,伺候茶水点心的宫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 驯马倌们穿着护身软甲、头戴铜胄骑在马背上,高举着中心一点红的草靶有序地穿梭。 握着大弓的少年翘楚同样驭着马,拉弓,架箭,箭离弦,又是一阵激动人心的欢呼。 陈良玉向下探着头,道:“看穿着,是北雍的人?” 谢文珺应道:“不错,今年骑射这个叫步其君的可谓出尽了风头,任谁对上他都占不了便宜。” 陈良玉朝对面廊亭望了望,亭中间坐着位金蟒红袍男子,野性地编着发,发尾缀着些彩色羽毛,不是她那个死对头翟吉又是谁? 往右看,便是南洲王梁丘庭,此刻正撑着下颌打盹,一副吊儿郎当扶不起的模样。陈良玉深知他的伪装,皆是虚晃。 其余的席位,便是东胤与夹在三国中间的异族部落,奎戎、樨马诺和酋狄。 翟吉与梁丘庭同时察觉到什么,一齐朝这边看过来。 这处偏殿离地面不过十丈高,蕴着暖气,树木尚且算得上葱郁,将陈良玉与谢文珺隐于其中,对面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陈良玉目光转了一圈,又转回步其君,道:“此人便是翟吉的底牌?” 谢文珺浅一颔首,道:“怎么样,陈大将军,点评一番?” “可圈可点。” 谢文珺道:“本宫猜你想说的是,不过尔尔。” 陈良玉背过身,倚在栏杆上,道:“知我者,莫如殿下也。” 偏殿屋脊后的林深处来了人,不知是哪家的夫人相约闲步。 此处冷清,人言清晰可辨。 “说是交流切磋,可谁不是憋着劲儿呢,关乎大朝脸面的事儿,松懈不得。” 另一位夫人接上话,道:“可不是吗,咱们这些妇道人家瞧着是那些个孩子比试,看个乐儿,他们跟咱们看的可不一样,一个个紧张着呢,我家里头那位还说,这是什么,国强国弱的争斗。” 待殿后人声行远,陈良玉和谢文珺才觉二人竟双双敛气屏息,噤若寒蝉。 陈良玉拳抵了下鼻尖,欲遮盖突如其来的气氛升温。 不知其所以然,只叫人面红耳热,像极了偷欢男女遮遮掩掩。 偷情? 陈良玉凌乱了。 无端端地怎会想到这个词,令人费解。 她仓皇向外在寻了一方转移措意的去处,“那个孩子是谁?” 谢文珺顺着她的目光往马场一侧看过去,一个骑装少年背着弓,站得挺拔,正全神贯注地调着弓弦。 步其君下了马,那少年就紧跟着进场了。 “城阳伯第七子,岳正阳,今年这些孩子里,只有他尚能与步其君争个高下,这不,都巴着他们两个能对上,今日可算是如愿了。” 陈良玉道:“你在宫里怎么消息比我在外头还灵通。” 谢文珺道:“哪里有比宫里消息更灵通的地儿,我左右被困着,便叫司籍抄录下赛事进程,每日呈与我看。” 她们赶得不巧,这一场已是少年组最后一回角逐。 岳正阳身形利落地翻上马,马遂然奔跑起来他手一背,从箭篓中取出一支箭,搭弓的姿势苍劲有力。 一箭射出,箭头稳稳扎在靶心,赢得满堂喝彩。 陈良玉点头赞许:“是个苗子。” “有兴趣?” “不多。” 谈笑间,见几个夹着兽皮坎肩的汉子驱着一辆四马并拉的沉重礼车过来,用绣着北雍印记的黑绸布遮着,依稀可闻里面有什么东西撞击铁栏的声音。 似有猛兽。 谢文珺指给陈良玉看,“看那里,黑布罩着的便是翟吉的彩头了。” 岳正阳坐怀不乱,箭路依旧很稳。 陈良玉注视着那辆重架车,“翟吉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谢文珺道:“这便是要带你看的热闹。北雍前几年国库透支得厉害,如今各州、郡的仓廪都空着一大半呢,这北雍的二皇子献出的宝贝彩头,来头可不小。” 黑绸布被几个糙汉合力拽下,光滑的绸面滑过玄铁笼,飘飘扬扬落下去,笼子里的‘凶兽’便现了身。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生马[1],毛发似白缎一般柔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目光炯厉,正发了狠地一下一下撞击着囚困着它的铁笼。 玉狮子! 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上等良驹,性烈,难驯,百年难得一遇。 多少嗜马如命的名将尽其一生寻找都求而不得,如今就这样呈在世人眼前。 陈良玉倒吸一口气,终于收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暗暗搓了搓掌心。 手痒。 场上岳正阳正放出最后一箭,被这玉狮子吸了睛,稍一分心,箭头偏了半寸,沿着草靶的边缘擦了过去。 陈良玉没忍住呛了一口,“用这种扰乱人心的把戏,翟吉这么些年也不见长进,还是这种小人做派。” 岳正阳低着头走出马场,不敢抬头看人,看不出是失落还是愧疚。 “诸位!” 翟吉扶着廊亭边缘,阔声道:“凜朝人杰地灵,来此一遭得见许多豪杰,翟吉三生有幸,北雍爱才,也惜才,这匹玉狮子便是给大家的见面礼,谁有能耐驯服它,不只叫你把马牵走,他日来北雍作客,本皇子还把他奉为座上宾。” 场下人声霎时间鼎沸,谴责之声也戛然化作对宝马良驹的讨论。 一旁的梁丘庭掰着眼皮往下瞅了一眼,顿时也来了精神。 不知是不是错觉,翟吉似乎瞟了一眼挡着她身影的这棵树,颇有挑衅意味地嚅了下嘴角。 “皇上驾到——” 尖细的声音随着明黄色的仪仗队伍如长龙一般蜿蜒过来,观赛的百官与官宦子弟们即刻起身迎驾。 “恭迎皇上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渊下了御马,升座驭兽台,“听闻北雍使者今日有宝物要呈,朕也来瞧瞧是怎样的宝贝。” 翟吉手握在胸口弯腰行了一礼,“皇上亲至,不胜荣幸!” 司宾女官忙撤了桌案上的茶盏,换了新茶与糕点上来。 谢渊道:“不必多礼,你们远道而来,是贵客,若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奎戎首领奎乌当即表态,满脸大胡子遮住了他的嘴巴,嘴边的毛发一动一阖,看不着唇齿,“中澟皇帝说的哪里话,吾等在此过得很愉悦。” 谢渊道:“愉悦就好。你们继续,不要搅了你们的兴致。” 翟吉身后一少女从席上跃起,穿着红绣面金丝短袄,银狐皮毛衬领,扎着一头俏皮的小辫子,抢在翟吉回话前开口道:“中澟皇上,这白马我皇兄可宝贝了,我求了多日也不愿赠我,今日在大凜,您说了算,小女子求个人情,恳请您让小女子先出这个头,可否?” 翟吉轻责道:“不得对皇上无礼。” 说罢又对谢渊道:“北雍十四公主翟妤,向皇上问安了。这丫头无礼惯了,还请陛下勿怪。” 谢渊哈哈一笑,道:“准!” 那少女盎然雀跃,沿着木搭的阶梯蹬下来。 玉狮子已被放进马场,正悠闲自在地寻木桩脚跟的嫩草吃。 少女膝盖手肘处皆裹着厚厚的防护,她抓了一把干草,慢慢靠近玉狮子。马鼻子喷薄着热气,嗅了嗅,衔过去咀嚼,她便趁这个空当绕到马的侧面。 陈良玉手臂搭在栏杆上,盯着看,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漂亮。” 身姿优美,毛□□亮,大腿肌铿锵有力。 这马,真好! 真是漂亮。 谢文珺瞥了她一眼,再看看马场里明媚张扬的少女。 陈良玉看她兴致缺缺,也跟着盘腿坐下来。 透过栏杆的竖缝朝下看,翟妤已趁玉狮子不备猛地跨上了马背,遒劲的马前蹄猛地跃起,发出暴烈的嘶鸣。 陈良玉道:“果真好马。” 谢文珺:“你说的是马?” 陈良玉:“不然呢?” 谢文珺拈了一片枯叶,翻来覆去地摆弄,“就是马。” 场上玉狮子就像疯了似的狂奔不止,嘶叫着,欲把马背上的人甩下去,任翟妤如何勒缰绳都无济于事。 谢文珺道:“你若实在喜欢,便下去一试。” “不是时候。”陈良玉盘腿坐得不舒服,手肘撑在矮几上架起了腿。 六方来使,一半仇家。 “还是别在文武百官面前露脸叫皇上难做,况且北雍、东胤和酋狄的人都在,我露面要闹出大乱子。” 正说着话,被下面吊人心脏的惊呼引去了注意。 翟妤不出所料地摔下马背,半炷香都没能撑过,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滚了好几个滚儿,沾了一身泥泞。 翟妤摔了几个滚儿才单肩跪撑在地稳住身体,也不要人搀扶,甩开袖子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谢渊搁下盏托,高声赞扬道:“好,久闻北雍女子骁勇奔放,今日得见十四公主,果真当得起绝代风华。” 翟妤也喊话道:“多谢皇上夸奖,小女子鄙陋,可比不上庸都的佳人们温婉水灵,皇上见笑了。” 城阳伯对北雍使诈害岳正阳箭脱了手一事颇为不满,这会儿有些坐不住。 他站起身,朝长廊亭上喊道:“公主英姿,我朝有位女将军,也是赫赫威名,北雍公主倒是有她几分风采,只可惜她今日不在,不然定能与公主切磋切磋。” 话一出口,北雍一行人全都变了脸色。 城阳伯当然并非只为提一嘴陈良玉的名氏,他真正阴阳怪气的是北雍曾经的兵败之耻。 翟吉再次抬起眼梢,往她们所在的崖上偏殿看了一眼。 翟妤倒是面色不改,接着以寒暄的口吻道:“真如这位大人所言有这般人物,得机会本公主定要结识。” 谢渊给了随侍太监郑合川一个眼神儿,这群人伴君久了,个个都是人精,一个眼色便知皇上是怎么个意思。 郑合川弓着腰迈着碎步疾步走到城阳伯跟儿前,将人劝了回去。 谢文珺道:“这个城阳伯,一把年纪,还是耐不住性子。” 陈良玉也道:“得,这下更露不得面了,不然非叫人乱刀砍死不可。”—— 作者有话说:生马:未被驯服的马。 码六千字想分两章更,修文删点东西,还是合并成一章了。大家看文愉快 下一章不知道会写点啥,上次被锁九次才放出来!!九次!!想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但是怂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80-90 第81章 马背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滚下来。 玉狮子甩了甩鬓毛, 沿着木栅栏走上一圈,睥睨群雄。 前头的勇士们被摔断了几条胳膊腿儿后,竟无人敢再上场。 谢渊的脸色已经不怎么好看了。 场下静谧,玉狮子闲庭漫步般在马场中间绕了一圈, 始终不见再有人走出来。沉寂须臾, 判官眼尖手快,看到梁丘庭起身忙道:“南洲王可要一试?” 梁丘庭面向谢渊行过礼, 道:“皇上, 南洲乃大凜的属国, 小王便是大凜的臣子, 一切还是要请天子圣意, 小王斗胆问上一句, 若我降伏了这畜生, 这马是否任小王处置啊?” 谢渊面色稍缓,道:“南洲王若得了良驹, 自然听凭处治。” “好。”梁丘庭到更衣处换身骑射装,抬腿热身。 崖上偏殿门外有几位侍卫把守, 殿中有几个侍候茶水的宫女,谢文珺与陈良玉观望马场的地方在偏殿后廊檐下的仙楼, 一座很长的八扇楠木屏风将二人所在的仙楼与前面的殿宇隔开。 一位年岁稍长些的宫女走在前方引着殿前的带刀侍卫走到屏风后,侍卫禀道:“长公主,城阳伯呈拜帖,求见大将军。” 得允后,宫女便接过拜帖, 绕过楠木,将拜帖呈上来。 八扇楠木屏风将她们二人所在的仙楼遮得密不透风,宫女方一越过那道坚实的屏障, 便觉得此处气闷,无端端令人有些脸热,心也燥。可余光环视,又没有发现有何不妥之处,陈良玉与谢文珺对视而坐,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矮几,衣冠正得像是要赶早朝。 谢文珺先看过拜帖,浅看过,三折的硬纸便被陈良玉从手中抽走。 她动作过于顺手、流畅,一旁侍立的宫女为陈良玉这般失分寸的作为稍稍睁大了些眼睛,此举是非常失礼的,往重了说,违背君臣纲常。 谢文珺似乎不追究,更不在意,甚至有那么些习以为常。 陈良玉边看边揶揄:“你这地儿也不怎么隐蔽啊殿下,任谁都知道我回庸都了?那我戴幕笠岂非欲盖弥彰。” 谢文珺道:“倘若一顶幕笠便能叫人认不出你,如何对得起你这般响亮的名声?” “那还是不要对得起了。” 城阳伯是个暴脾气的本分人,乍一听,脾气暴躁与本分这两个词不相兼容,可却真的叫他一人占两头。 因为国子监与谷家,谢文珺与百官僵持多日,城阳伯没少在其中周旋、说和,无奈两头都是硬茬,他这个说客难做,三来五去的,便按捺不住暴脾气每日驱车转着圈在庸都骂人,两方的人都骂,那些时日,但凡与这件事有牵扯的官员,见着城阳伯的车骑,皆绕远道而行。 他骂得一针见血。 骂朝中世家派与翰弘党一争高低,却要苦了国子监弟子与一大把年纪的谷老太师。这一骂,将大家掖着不敢明说的心思挑明白了—— 从文喧逼迫祯元帝谢渊下旨罢女科,到后来矛头指向苍南翰弘书院的谷家,其真实意图无非是为驱逐朝中翰弘党,党同伐异。 城阳伯两边掺和,两边不入伙。 姚霁风的死讯一到,他又辗转多日,两头劝和,僵持多日的事态涣然冰释有他一份功。最终的结果是谷家祖孙三人释罪,赦免国子监学子闹事之罪,灵鹫书院也得以保全。 拜帖是城阳伯为他家小辈送的。 岳家无论是国子监在读的小辈,还是在朝的官员,都没有参与此事,故而陈良玉顾城阳伯三分颜面,城阳伯的拜帖既送至,她没有不见的道理。 谢文珺道:“你不想见,让他走便是。不必勉强。” “见一见无妨。” 楠木屏风的另一侧背对屏风的中间放置着一把高椅,谢文珺坐在上面,陈良玉则坐在谢文珺身旁的侧椅上。 不多时,方才失手错发一箭的那少年被侍卫带来。 他走近些,才看清这孩子面目英俊,如正在成长中的幼松,由内而外透着正气与不屈,是少见的类型。 岳正阳单膝撑地,张嘴还是刚有变声之兆的少年音,“参见长公主,拜见大将军。” “何事求见大将军?” 岳正阳唇抿成一条线,鼓了鼓勇气,道:“我想拜大将军为师,保家卫国。” 谢文珺身子往陈良玉那边一歪,肩上的衣料已经贴着陈良玉了。她掩着口,道:“送上门了。” 陈良玉发了一声疑问,“嗯?” 岳正阳看起来有些羞愧,脸埋进衣领,道:“我本想着,骑射夺了魁首再呈拜师名帖给宣平侯府,可是,我分了心…我知道,大将军对学生资质的要求定是极高的,我愿意接受考验。” 陈良玉道:“本将没有收学生的打算。” 岳正阳仍固执道:“我知道,想拜大将军为师定是不易,但请大将军指一个方向。” 陈良玉兴味盎然地俯看着跪地不肯起的少年,眼梢弯了弯,道:“你这话可是将我架起来了。我若指了这个方向,你也做得好,我岂不是再没有理由不收你了?倘若我不指这个方向,岂非显得我刻意刁难,不近人情。令尊城阳伯的嘴,本将也怕。” 岳正阳急红了脸,支支吾吾,“我……我我…我并非那个意思。家父说,我需得在骑射赛事中赢过北雍的骑射手,他才豁得出老脸替我登门拜师,可是我技差一筹,没能夺魁,我爹说他没脸来,是我求家父替我呈的拜帖。今日是正阳冒失,并非家父的意思,还请长公主、大将军见谅。” 陈良玉道:“今日实乃北雍耍诈,你本事不输人,不必自轻,岳公子回吧。” 岳正阳看起来有点像霜打的茄子,蔫巴巴的。由侍卫领着原路走回去,一步三回头。 谢文珺不知想起了什么,竟难得发了慈悲心,似在可怜岳正阳,道:“你多磨磨她,兴许哪天心情好就收你了。” 岳正阳被指点一条阳关大道,面色一喜,弯腰作礼:“多谢长公主殿下指点。” 陈良玉:“我……” 我可没这么说! 谢文珺这次出的真是个馊主意。 倘若岳正阳当真缠上来磨她,即便他确实是个不错的根苗,这般没有分寸、死缠烂打的人,她也是万不可能收作学生的。 再看马场。 梁丘庭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挂着,将落不落,在将要被甩下去的瞬间拍背而起,在空中翻了一个漂亮的转身,又稳稳地落回马背上。 陈良玉嘀咕一句:“还有那么两下子。” 谢文珺道:“方才还夸人家是个好苗子,如何不愿收?” 陈良玉道:“世间热血儿郎多的是,年少时谁人不轻狂,都想着杀敌报国,争一番功名。可武将哪是这么好当的,是一时兴起,还是当真有此志向,且过两年再看。” 今日骑射赛程已经落幕,场上就剩梁丘庭与玉狮子,再留下来也没什么看头,陈良玉道:“我们回吧。” 谢文珺指了指玉狮子,道:“不想知道花落谁家?” “罢了,总归不会是自己的,多看几眼也不是。” 她说着话,目光却不在玉狮子身上,而是不自禁地在谢文珺脸上停了片刻,只是片刻,又克制地缩回。 很异样。 即便她们之间有过红罗软帐、云行雨施,陈良玉依然觉得,谢文珺不属于她。谢文珺在她身下承欢时溢出的眼泪已经告诉陈良玉—— 非她所愿。 每次相见,正午烈阳般短暂而炽热的欣喜过后,迎来的便是漫长的潮湿。她如此崇尚光明磊落,却只在这一件事上,活得像暗渠中见不得光的老鼠。 谢文珺整治农桑,势必要与占据耕地最多的世家为敌,而压制世家,光靠吏治手腕是不够的,需手握兵权。 谢文珺对南境的衡邈不信任,衡邈也察觉出长公主有令赵明钦分南境兵权用意,故而他虽是谢文珺提上南境统兵的,却并不对谢文珺忠心,反倒与谢渊更加君臣一心。 仅凭长宁卫与赵明钦的玄甲军,无法压制得住那么多世家时有的叛乱。于是她麾下的八千重甲鹰头军与二十万驻军,便成了谢文珺能抓住的最大筹码。 陈良玉甚至庆幸过,能用兵权作为暗中的交换条件将谢文珺据为己有,是上苍予她以厚待。 如此肮脏龌龊。 对于谢文珺,她常心怀愧疚。 可一想到谢文珺会成为别人的妻,她受不了,完全受不了。面首亦不可以。 既然只是暖床的,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枕边人,为什么不能是她? 陈良玉再明白不过,她此生此世,没有机会与谢文珺缔结长相厮守的婚契。 她心里对谢文珺生出那种扭曲病态的感情注定难见天日。 那么。 能用这样互相利用的方式将她留在身边也好。 “在想什么?” 谢文珺手探来,陈良玉才发现自己的脸灼热发烫。 她搪塞:“玉狮子会被梁丘庭带走,我难受。” 谢文珺却低头笑,“你很少会想要什么东西。” 想要? 想要什么? 陈良玉视点落在谢文珺的眼睛上,她睫毛很长,很浓,眼眸比寻常人颜色要深。初见那年,陈良玉先记住的便是谢文珺的眼睛。 幽深。漆黑。 不见底。 如今才觉,那双圆润的小鹿眼是驰魂夺魄的漂亮。 她再去看谢文珺的鼻子,嘴边,颈……再往下,眼神越来越不可言喻。 谢文珺抬头时,陈良玉的视线正流连在她衣襟之下的部位。 “看什么?想耍流氓?”谢文珺道。 陈良玉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与地痞流氓当真没什么两样,她纠结一刹那,在把谢文珺揽进怀里还是摁在地上的两项抉择中,选了最窝囊的一种——移开目光。 忽觉腰上一松,衣袍对襟处有山林穿过的风吹进来,一定神,她腰间的革带已被谢文珺拿在手中。 抚来碾去。 仙楼的矮几下铺着一层地衣,兽皮所制,极致厚实。 陈良玉头脑稍微冷静些的时候,已抱着谢文珺滚在兽皮地衣上吻得似胶似漆了。 谢文珺发上绑着很长的一条丝带,一扯,墨发便垂下肩膀。 陈良玉攥着那条丝带,一个不留神,丝带在手腕打上了結,另一端,则被綁在矮几的矮脚上。 陈良玉有点慌。 这不对吧! 她不依,被谢文珺壓着肩膀強硬地按回地衣上。背部摩挲兽毛,有轻微的刺感。 谢文珺挑開她的衣襟,俯身,一下一下咬开她裡衣的係帶,“不收学生。本宫问你,当年为何愿意教本宫?” “皇命难违,迫不得已。” “无他?” “大哥说有赏银,这笔赏银臣至今没见着,殿下可要偿我?” 谢文珺摘掉护甲,“赏银没有,偿些别的可以。” 陈良玉看她摘护甲的动作莫名心惊。 这么长的指甲—— “殿下!会出人命的!” 谢文珺道:“本宫是怕护甲划伤你。并非谁都跟你一样畜生。” “呃——” 谢文珺道:“低声些,别‖叫!被人发现才真要出人命!” 细长的丝带几乎要被陈良玉抓‖断。 她唤,“殿下。” 谢文珺抽空应她一声。 陈良玉咬着后槽牙竭力保持声音完整,“年关之前,我回庸都那次,是去过长公主府的。” 只是未曾叩门求见。 她攀上高处,望着那片深宅静静地坐了许久。 那不是个好地方,连院墙里的人影都看不着,只能看到飞檐的屋脊与宅外泥灰的墙。 她知道长公主府早已修缮完工,谢文珺登门要她收留的时候,她想过,是不是有那么点微末的可能,谢文珺也与她存着相同的心思。 那夜谢文希睡熟了。 烛影在她恬静的脸上跳跃,漂亮的长睫垂下,遮住漆黑的眼眸。 陈良玉想到深夜,披件半遮肩的莨纱斗篷出了门,目空一物地走上街,不看路,拐到哪条巷了也不知道。 凉风习习,吹得她清醒几分。 那不知何时埋下的一颗种子,在岁月的浇灌中生长,本以为那是一株雅淡的雏菊,放任它成长开花,却猝不及防地绽开了一朵斑驳的鹿子。 花身妖冶魅惑的浓彩充满了危险气息,引诱着她靠近,触碰。 她依然在为自己生出的异样情愫感到荒谬。 软靴踏在地上,悄无声息。出了巷子拐角,前面是坦途大道。 上庸城的街道都有相似之处,她站在夜幕里,辨不出这是哪条街,只是迈步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便记起了。 这是大军班师回庸都那天,她从北雍流兵手里救下谢文珺后护送她回宫时走的那条路。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她咕哝着,脚步依然朝前。 忆着当日的每一处细节,重新走一遍那时的路,一步一步走得那样认真。 直到行至一棵大榕树下,她驻足,凝视着树下半人高的桩。 那日红鬃就在这里等着她,稀奇的是,从不让外人接近的红鬃,竟破天荒地允许谢文珺跨上它的背。 陈良玉立于月下,站在熟悉的马桩旁,寂寂地感受着心房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蜕壳一般。 四下寻找,是那株鹿子摩罗结出的蒴果。 果梗正以惊人的速度膨大,淡褐色的果子沿着隔膜纵裂,又向土壤撒下一片种子。 一片片花籽像被绞碎的圆纸屑,像天幕中破碎的繁星,银河泻光般倾泻而下,风一吹,纷纷扬扬。 她任由风将细小的新种吹向每一瓣心膜。 直至那时,她才真正坦然接受自己心底这一份不走寻常路的感情。 偏殿寂静,声音会被放大传得很远。陈良玉忍到極限,眼眶過度濕潤,眼淚從外眼角滑落。馬場的鳴鼓聲救了她。 十二鼓声,送御驾。 時間似乎變得很漫長,她不知挨過多少時辰,陈良玉连整衣冠的手都是顫的,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还是谢文珺摻她一把,才勉強能朝谢渊御驾回宫的方向行送君礼。 陈良玉腕上一圈勒痕。谢文珺眈视刹那,执她之手,将袖口撩上去,露出一截手臂。 唇贴红痕,细吻过,便道:“回罢。” 万贺节已进入尾声,只剩最后“医术”一项。 风和天青。 宣平侯府的湖心亭中,陈滦与断臂的江伯瑾正执黑白棋子酣畅厮杀。 陈滦拨着茶沫,看着眼前的棋局,犹豫着在哪落子。“想以死谏搏名,我便成全他的文心。” 朝中仍有要抄斩谷家的余音。 江伯瑾顶着一头状如鸡窝的发,成日乱糟糟的,怎么梳都理不顺。他袖管空荡荡的,没了小臂,捏不起棋子,陈滦为此特意给他找来一个专供他执子的小斯。 “我就知道你小子行,随我!老爷们儿做事就得狠,就得快,你跟那姓陈的就不是一路人。” “先生,我也姓陈。” 这棋是越下越慢。 “是了是了,瞧我,这茬又给忘了。”江伯瑾问道:“谷家释罪,荀岘没意见?” “荀相告病。” “哼,我琢磨着他得撞柱死谏呢!一国之相,遇事就知道跑。”江伯瑾满眼满脸都是藐视,“说他庸,是他资质不够,说他才,他也勉强能在庸人堆里露个尖。这也就是群雄陨落,后秀未起,才叫他这么个庸才位及元老,指点江山,我们那个时候,天下十二侯都没有他的位置。” 陈滦道:“我瞧着陛下的意思,是要与北雍缔结姻亲。” “料想如此,”江伯瑾心思从棋局上游离,寻摸着,用仅剩的半截臂搔了搔耳后,“可这眼下皇上并无适婚的公主待嫁,若要缔姻,便只有送长公主前去北雍和亲了。”—— 作者有话说:可能会修文。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82章 湖心的风裹挟着早春未暖的冷气。 江伯瑾的小臂已缺失多年, 他早习惯没了双手,可断掉的那两截小臂仍不时会觉出疼痛,犹遇阴雨天更甚,断肢处似乎又被利刃切过一遍。 他是很能忍痛的, 冷风一吹也有些难忍, 残肢在衣料上磨蹭。 陈滦拈棋子的手换了好几个姿势,那一子还是没落下去。 自调任大理寺少卿, 他手沾刑狱案牍, 书生的斯文气褪去, 眉目已渐有凌厉之色。 陈滦拈着白子, 观望着棋盘听江伯瑾说话。 江伯瑾道:“南洲要收复, 北雍和那几个小部落要稳着, 还得给东胤送一个太子和一万战俘回去, 这又有私贩铁矿一事,眼下这局势, 宫里似乎还有要削戍边武将兵权的意思。要提早做打算。” 这个“打算”既是说与陈滦听的,也意在借陈滦的口, 透给陈良玉。 如今大凜兵业,东部有封甲坤与庆阁互相制衡, 南部有赵明钦牵制衡家,唯有北境,陈良玉大权独揽。且朔方商道在陈良玉手中。朔方商道的年税只需每年将明细上呈黄册,由户部统账即可,只要明面上的账目不出差池, 背地里用在了何处,有没有私账,是抖落挥霍了, 还是当真用在军事与民务上,这些皆无可查证。 圣眷至此。 可圣眷是双刃刀。 如今深得圣恩、风头无两,倘若一朝圣眷尽失,便可按头给她冠上“把持朔方商道,心怀割据”的罪名。 去岁有些风闻,重开朔方商道后,朝廷意欲将朔方商道的税银收归户部统管,遭陈良玉所拒。 此举是个险兆。 过后,皇上对各地戍边的武将心生惕厉,有心削权。 此外,万僚录的“福荫子孙”之策,刚下发施行时朝野同贺,可新帝登基不出几年,弊端尽显。 冗官。 由于增设了诸多官职,造成极大的财政负担。 谢文珺两次巡田,丈量土地,核对税银,查出许多“隐瞒田亩、篡改税册”的账目,将大量被瞒报的田亩还于民间,将重新核算的税目、罚银贴了国用,这才使国库不至亏空。 去岁皇上下令查各地税账,自北境三州查起,陈良玉那里的账目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可其他地方,却相继不断地有官员被押解入庸都问责。 如今各方势力齐聚上庸城,各自都得了风声,行事异常谨慎小心,无论文臣、武将,在庸都的家眷说话做事也是和声和气的。凡与税赋有粘连的官员人人自危,成日惶恐度日。 整个上庸城如同填满了炸药的火药桶,所有人都被火药埋了半截身子,外头露着一截炮捻,火一点,所有人都是个粉身碎骨。 没有人愿意先去点那根破捻。 陈滦道:“依先生之见,皇上会如何?” “战乱将休不休,天下看着太平,可北雍不久前还在北境演兵,皇帝又想收复南洲属国,他若不是个昏庸之人,便不会在节骨眼上卸戍边武将的权,还要好生安抚,厚待武将们在庸都的家眷。” 江伯瑾断臂在棋盘上敲了敲,催促陈滦快些落子。 “北雍和那几个小部落要稳着,免得他们借乱生事,草原部落倒是好办,他们看天吃饭,扛不住天灾,装上几百车粮食够他们安分一阵儿。北雍棘手些,那个叫翟什么的几皇子?瞧着不好打发,若缔结姻亲,能换几年太平日子。北雍好战,即便送贵女和亲,也只是能保一时太平无忧。” 陈滦的棋执了半晌,江伯瑾催促了又催,他依旧气定神闲地盯着棋盘,试图找到棋路的破绽。 管家快步走来,拱手一礼,道:“侯爷,长公主派人送了匹白马来,说是给小姐的。” 破绽这不就来了。 眼看败局已定,陈滦一巴掌拍在棋盘上,顺势抹了一把,“去,叫小姐。” 棋局全乱。 江伯瑾轻蔑一笑,指点着小斯按着原来的棋路又一颗一颗摆了回去。 “小子,跟我玩赖出千,你嫩点儿!” 陈滦说什么也不肯再下,借着机会遁逃了,留江伯瑾一人在原地怄火,“老夫等你回来下完。” 说什么都要赖上这盘棋。 管家来唤时,陈良玉正在良苑的书房书写有关收复南洲的奏疏,一门心思扑在笔墨上,没留心管家说了句什么话。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方才抬头。 陈良玉隔窗往外望了望,没看到人。管家又重复禀道:“长公主遣人送了匹马来,在前庭。长公主未曾驾临。” 陈良玉听闻谢文珺不曾来,将头埋了埋,提笔又写上几个字,将奏疏写完、归置,才往前庭走。 来者是荣隽的几个副手中的其中一人,身披长宁卫的细鳞甲着装,身形魁梧壮硕,身后滚动着一辆铁笼车,铁笼中圈着一匹毛发光洁如缎的白马。数位同样身穿细鳞甲的侍卫左右护送。 副手拱手见过礼,道:“大将军,长公主命末将送玉狮子来,另有句话带给大将军。” 陈良玉眸子亮了亮,“殿下有什么话要说?” 副手道:“长公主命末将带话给大将军,‘凡你所念,皆可如意’。” 言辞在外人听起来很平常,无非是像“瑞彩盈门,凤栖高梧”这样的吉利客套话,陈良玉心里却掀起轩然大波。 凡我所念,皆可如意。 可若所念非马,而是人呢?也可如意吗? 玉狮子在南囿马场被南洲王梁丘庭驯服,转瞬便献与了祯元帝谢渊,一个属国的王,这样伏低做小、匍匐求生,姿态已是低到尘埃里去了。 南洲富庶,可人口稀少,兵力匮乏,如若大凜下定决心起兵收复,梁丘庭毫无招架之力。是以梁丘庭亲自来万贺节,以最大限度的诚意北面称臣,甚至不惜愿往后十年加五成贡赋,以换得大凜不出兵。 玉狮子是百年难遇的良驹,弥足珍贵,听闻梁丘庭将玉狮子献与谢渊时,谢渊扬眉奋髯,龙颜大悦。陈良玉不知谢文珺用什么法子将玉狮子从谢渊手里哄了来,送到她府上。 陈良玉回到书房,从竖柜中取出一口箱子,钥匙打开,从里面搬出一副有些磨损的马鞍,精细地擦拭过一遍。 鞍是棕红色的,与玉狮子霜白的毛发搭在一起莫名怪异。她亲手将马鞍戴好,坐在一旁看着玉狮子大口咀嚼着草料。 陈良玉想起红鬃。 那年她领兵平复南洲动乱,诱敌深入,梁丘庭的援军却无故迟了多日。 百人精锐,粮草罄尽。 红鬃一口干草嚼了数十下还未下咽,陈良玉梳理着它的鬃毛,道:“不合胃口吗?只剩这些了,你先将就着吃点。” 战马体力消耗巨大,向来以精料喂养,干草难以补充体力。他们被困的地方是一座荒山的沟壑里,万物凋敝,也没有水源。人与马都已筋疲力竭。 诱敌的百人,多数因脱水而亡。 于陈良玉而言,最难熬的是南洲湿热的天气与毒蚁虫。 她在北方伴随着干冽的风长大,南洲又潮湿又炎热,见潮起疹。虫蚁抻着长腿比小儿的手掌还要大,叮咬一口便是红肿的硬包,全身奇痒,忍不住想去抓挠,当真可以叫人全身溃烂,生不如死。 陈良玉多次带人多次突围,均被逼得再次躲回山壑。无水无粮,倘若继续困守,必殒命于此无疑。 名驹非常通人性。 红鬃艰难地咽下,又将陈良玉手中的干草吃完,发出一声响彻长夜的悲鸣,而后挣脱陈良玉手中牵着的马缰,飞跃而起向山石撞去,撞得碎石簌簌滚落。 陈良玉扔给手下一把鹰云纹短刀,趁红鬃未气绝之时,割喉放血。 靠着那些血,几人才又撑过三日。 三日后,援兵才姗姗来迟。 梁丘庭借着梁丘枫的兵马围截陈良玉之时,将后援兵马调走,转攻梁丘枫后方大营。得胜后,似乎才想起还有人被困。因他一人不守诺,致使近百位精锐将士与战马枉死。 陈滦在后花园的风亭中陪陈怀安玩了一会儿蛐蛐,午间哄着她小睡一会儿。江伯瑾没下完棋,不依不饶。陈滦哄完小的,还要哄老的,两头忙完好不容易得闲,刚坐下喝口茶汤的工夫,管家便又来禀报。 “侯爷,宫里来人了。”管家走近了些,低声道:“探子来报,南洲王梁丘庭身边那位布衣谋臣已离开庸都,东胤使臣有一个叫孟元梁的,也已走水路往南洲去了。” 陈滦迎出去,一个紫翎太监交叠着手等在前厅,陈滦认得那张面孔,是御前公公。得有重要的事情御前太监才会亲自跑一趟。 公公跟陈滦见过礼,细着嗓子道:“侯爷,皇上请您和大将军宫里叙事,诶?怎不见大将军?” “后面马厩里玩马呢。”陈滦看了一眼管家。 管家顷刻道:“侯爷,已差人去禀大将军了。” 说着从袖口取出锦袋,往公公手上塞。公公推脱着,锦袋半推半就地就到了他手上,他手往下一沉,面儿上乐开了花。 他自然知晓银钱袋子的用途。 太监看人脸色谋生,多生了七窍玲珑舌,捧场的话张口就来,“奴才恭喜三小姐得了天下第一等的宝驹,不是奴才有心恭维,也就这种宝驹才配大将军这样战神般的人物。” 陈良玉换过衣袍,到前厅时,紫翎太监奉承完了,又给陈良玉戴一通高帽,尖锐的声音低了又低,道:“长公主与诸位堂官皆在崇政殿,奴才听着,似乎与南洲,农桑署,徭役,工匠都有些干系。”—— 作者有话说:老规矩,断更自罚一杯红包。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83章 崇政殿内点了香, 是龙涎香。 佥都御史赵兴礼身着绯袍,铁青着面色伏于大殿中央。旁边还跪着一人,是为国之粮税一直在外奔波的邱仁善,不知何时返回庸都的。 谢渊身着明黄色龙袍安坐于龙椅上, 冕旒之下, 脸色也并不好看,薄唇颜色较前些时日更浅淡, 颌下胡须一茬, 眉目紧拧。 殿内跪倒两拨人, 正哭天抢地比着喊冤, 看官袍的绣纹, 是户部与工部一众堂官、司官。打头的二位竟是户部尚书苏察桑与工部尚书唐仕琼。 显而易见, 在陈良玉进宫面圣之前, 崇政殿里的一干人等已在刀山油锅滚过一轮了。 荀岘已然到了,谢渊赐了他长椅, 他正扶额半躺在上面,一副随时准备断气的模样。陈良玉进殿参拜圣上, 腹诽如斯:“佯装抱恙还没完没了。” 纤介之间,她余光寻到那一抹倩影。 谢文珺正落座于龙椅之下雕刻着祥云瑞兽的木椅之上。 谢渊稍抬了抬手, 便叫她起身了,“平身,别跪了。”跪这一大殿的人,已足够他疢如疾首了。 陈良玉平身后,脚步不自觉往大殿另一侧迈过去。 谢渊眉眼霎时往下压低, 眸中闪过疑虑,还裹挟着一丝不安。 陈良玉并未走到谢文珺身侧。 她站立之处,距谢文珺尚远, 远远地朝谢文珺一揖,“见过长公主。”只一抬眸,顷刻便将目光移向别处。 谢文珺摩挲扶手,似在把玩,仪态却端正,朝陈良玉轻点螓首。 这一切落在谢渊眼里,剑眉聚得更紧。 在这微不可察的一瞬,似乎他自始至终笃定的、存在于他和陈良玉君臣之间的无字文契,无形中撕毁了。 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陈良玉心中,大得过君臣二字? 谢渊已许久不驾临南垣宫问政了,登基几载,一则有谢文珺辅他治理农桑,二则有荀岘为他笼络、压制文官,三则有陈良玉、衡邈、封甲坤等忠于他的武将,外御敌,内平乱。 四则—— 谷家释罪之后,谷珩违逆祖父谷长学“不得入仕”的家训,拜翰林大学士辅政。自此瀚弘党的官员亦收入囊中。 忠臣良将,聚于麾下。 他旨在效仿历代明君,希冀着在他治下,大凜能辟出一个清明豁达的盛世。 可今日他心底忽生一股浓重的不安。 谢渊按了按眉心,无人之巅站得越久,疑心便无法避免、不可遏制地愈发重么? 他竟对江宁与陈良玉也生了疑。 一旁伺候的郑合川以为圣体抱恙,拂尘一甩,正要喊出一句什么,谢渊抬手制止了他。手指稍往后一动,郑合川便收声,只端走了御案的茶盏,顷刻,换一杯烫茶上来。 殿内叩首、叫屈的声音仍此起彼伏,跌跌落落,没个消停。 谢渊隔着大殿望向陈良玉,这一眼,饱含许多深意。 陈良玉当即胸中了然。 殿前太监向来只忠于他们唯一的主子——皇帝,仰赖天恩,怎会为区区一袋银两便透出崇政殿的秘辛?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皇帝授意他们这样去做的。由此,来侯府宣旨的殿前太监才敢事无巨细将今日事宜尽数吐露。 事态牵扯户部与工部两大衙署。 先是工部的衍支山重修工程,赵兴礼多番取证,查出工部尚书唐仕琼修衍支山行宫时私役工匠、鬻免徭役,强行征收许多工匠、徭役修筑行宫。此外,还借此敛财,收“免丁钱”,即上缴一定数目的银两,便可免除徭役。 买爵免役是宣元年间遗留的问题,当时为补国库、军费空虚,便允准民间“捐官”、缴纳银两免除徭役等。但权宜之策终非长久之计,卖官鬻爵是谢渊登基后明令禁了的,唐仕琼并非虎口拔牙非要试试君威深浅,只因皇上对衍支山行宫修筑催得急,这才不得已盗贼公行、顶风作案。 唐仕琼哭喊的声音最高,是真的打心底认为自个有天大的冤屈,再尽心不过地为皇上办差事,怎还被参了个掉脑袋的罪名? 其次是邱仁善纠察粮税,牵丝引线,扯出户部尚书苏察桑贪墨税粮,收缴地方粮税时,公然篡改税册、搜刮“火耗”,不少平民被二次索要粮税。 苏察桑与唐仕琼这二人被一同提来崇政殿问责,是因户部多征收的这部分税银,便是填了工部修筑行宫的缺。 苏、唐二人当真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头口难开。心知肚明,户部与工部这两档子事,万不可扣到皇上的头上去,若说卖放徭役、搜刮民财是为给皇上修筑行宫,那便是皇上为君不仁、剥削子民。 但二人又确确实实是尽心办皇上的差,不得已而为之,只得一个劲儿地喊冤叫屈。 谢渊自然盛怒。可圣怒之余,他心里也明白此二人有难处,便也不想去真正治谁的死罪。证据确凿,他虽为国君也不好包庇。权衡之余,谢渊命中书舍人草草拟旨宣了个罪名,责令唐仕琼、苏察桑二人罚俸停朝,躬身自省;将私役的工匠、徭役放归,使黔首归乡、各安其业;户部多征收的税粮归还于民。 邱仁善宦海沉浮许多年,对这样的圣意见怪不怪,望了谢文珺一眼,见谢文珺缓缓摇头,便不再多言。 赵兴礼却犯了执拗,不惜顶撞圣颜,搬出大凜律例数落出个四五六七,坚决请皇上将二人革职治罪。 谢渊脸色阴沉得仿若墨云。 那团绯袍始终一贯地不知进退。 苏察桑便罢,唐仕琼是谢渊在临夏藩地时便用趁手的旧臣,说是天子近臣也不为过,赵兴礼这般喊打喊杀,岂非目无君王? 念及赵兴礼犯上直谏也实属御史本分之责,谢渊没有惩处,但也恼他肉眼无珠、没一丁点眼力见儿,干脆不再理会他,望向陈良玉。 陈良玉立即启禀,道:“臣容禀,万贺节后,南洲王便要启程回南洲了。” “列位有何良策?” 陈良玉道:“梁丘庭身边跟着一位布衣谋臣,姓柳名莫。此人自臣去南洲平乱时便常伴王侧,时刻相随,却在两日前独弃梁丘庭而去,离开时,身边跟了一个乔装改扮过的东胤使臣。”她躬身、颔首,“我朝属国南洲与东胤勾结,意图犯我大凜,为保万民社稷,请陛下即刻下旨,宣南洲王进宫,擒拿柳莫与东胤使臣孟元梁。” 地位低、国力弱的属国,其在军事上有一个特点,遇危难难以抵抗,便只能寻求大国驻援,即打开国门,允准别国军士驻进自家领土。此举虽可暂解困顿,却往往是一个国家丧失主权的开端。 从前南洲倚仗大凜,如今皇上要收复国土,南洲王便只得再向外求援。东胤对南洲这片富庶之地同样眈视已久,于是不谋而合。 陈良玉接着道:“还请陛下即刻快马传旨给衡侯爷,叫他盯紧些,务必不能让柳莫与孟元梁回到南洲境内。” 陈良玉所言的衡侯爷,是忠信侯衡邈。 祺王篡位时,衡家嫡子衡昭正在庸都,衡家出兵后,祺王将衡昭拖来阵前割喉祭旗,衡继南也被囚禁,如今南境的掌权人是衡家庶长子,封了忠信侯的衡邈。 “若能在柳莫与孟元梁回到南洲之前将孟元梁拿获,便可先重兵围了南洲,把守住海域与陆境。太子楚璋尚在我朝,东胤投鼠忌器,不敢明着与我朝为敌,一旦孟元梁被捉拿,东胤便再抵赖不得,南洲再想向东胤求援便难了。” 谢渊道:“那柳莫呢?此人不简单。” 陈良玉道:“一介文人,不足挂怀。” “哼,”谢渊动过怒,鼻腔喷薄一股气,扫视一眼还跪在龙椅之下、身段如铁铸般刚正赵兴礼,“一介文人,文人的能耐大了!” 赵兴礼身躯一僵。 陈良玉将话带到收复南洲的事宜上绕了一圈,赵兴礼若是个识时务的,便该知私役工匠与篡改税册之事皇上已有处置,莫再咬着苏察桑与唐仕琼不放。再缠下去,只会触怒圣颜。可偏此人牙口硬,哪怕面前是掌他生杀予夺的帝王,也咬紧牙根硬顶。 赵兴礼执笏板,道:“陛下乃君父,岂能为修宫室罔顾万民生计?又岂能偏私护短?” “放肆!” 谢渊拇指捏在食指关节上,指甲泛白。 “尔敢寻死,当朕不敢治你的罪!”已是动了杀意。 “臣但求一死。” 赵兴礼脱下官帽,双手托着,放置在地面上,“微臣领死罪,但求清风朗月、浩浩乾坤!但求圣君明主视民如子!” 谢渊嗤了一声,道:“朕成全你,来人!” 顷刻禁军统领蒋安东率军应召进殿,自他身后走上前两位禁军,一左一右架起赵兴礼。 “皇兄。” “陛下!” 陈良玉与谢文珺同时出声,意在求情,更在劝谏。二人心生默契,几乎是一瞬间,便同时认准了一件事:赵兴礼不能杀。 御史身负监察百官、规谏君王之责,工部尚书唐仕琼私役工匠、户部尚书苏察桑贪墨税粮两大案皆有人证、物证,并非赵兴礼信口雌黄,往他二人身上泼脏水。杀他一人无妨,可赵兴礼斩首之后,御史台的一百三十御史又当如何? “赵铁面”在朝中得罪如此多同僚,最不乏品衔高出他大员,想取他命的何止一人?他得以保全性命,除却御史中丞惜才、对他多有庇护的缘由,还因朝堂之中,仍有许多“晦夜扁舟逐月影”的忠直之人。杀了他,岂非等同于昭告天下,要那些忠直臣子与御史台一众臣僚都抛却本心,去做谗言媚上的奸佞之臣? 谢渊气昏了头,待头脑冷静些,才意识到险些铸下杀谏臣这样的大错,本欲成中兴之主,差点做一世被文臣口诛笔伐的昏君。 君令已到嘴边。 赵兴礼犯天颜,不得不惩。 谢渊沉思片刻,考究之下,将还未宣出的“押赴午门斩首”的气话吞入腹中,道:“佥都御史赵兴礼,押入天牢。”人被押解下去后,谢渊道:“宣,南洲王觐见。”—— 作者有话说:这章没写完,晚上回来补字数【已补完】。 我是秦始皇,现在用我的诺基亚写,为我浇灌营养液,祝我攒够兵马俑复活积分,待我重凌巅峰,吾与卿共天下!! 第84章 太皇寺, 永宁殿。 这里陈良玉许久不曾来,今日是陪同谢文珺来给惠贤皇后添香的。 早年承她一诺,说惠贤皇后忌辰前后的时日,若得闲, 自己便陪谢文珺在太皇寺住几日。 这些年似乎总也没有得闲的时候, 得闲却又不逢时,一直也未践诺。 前日, 谢渊以南洲王梁丘庭“仰面视君, 意图行刺”为由, 将梁丘庭囚在大理寺, 梁丘庭的随身谋臣柳莫与乔装过的东胤使臣孟元梁往南境逃, 谢渊下密诏命南境衡邈多加留意。南境尚未有消息传来, 赵兴礼落狱之后户部与工部的案子便也无人再追究, 朝中暂且无事,这才空出几日闲暇。 永宁殿供桌上燃着数盏油灯, 摆放着新鲜的果品与糕点,地上摆两个裹着明黄色绸缎的蒲团。 香炉腹中铺满香灰。 谢文珺净手拈起三炷香, 将香置于烛火上,青烟升腾而起。 陈良玉侧望着谢文珺, 敛容屏气,唯恐惊扰了她。踟躇片刻,她迈向前,也同谢文珺一般从香盒里拈三根细香,凑在火尖点燃。 若此刻一同跪拜, 算不算拜过高堂与天地? 陈良玉燃香之后,退至谢文珺身旁,与她站在一处。 齐身而立。 皇家祭礼, 臣子与长公主上香的顺序与站位皆有严格的宫廷礼数,依照规矩,陈良玉应当等谢文珺点香拜过之后才可上前,若一同焚香礼拜,她也应当自觉站到皇室宗亲身后一侧,以彰显君臣有别。 陈良玉立在谢文珺身旁,没再往后退。 仿佛在做什么亏心事,陈良玉侧目睨了旁边一眼。谢文珺也正望着她,目光一接,二人便同时就着蒲团朝惠贤皇后的牌位跪了下去。 双手将香举至齐眉,两道倩影深深揖拜。 三次弯腰叩首,接着,轻轻将香插入香炉。香灰簌簌而落。陈良玉静立在香炉前,凝望着袅袅青烟,缕缕升腾,周围静谧无声,不知惠贤皇后灵位在上,能否听见她藏于心底的期许? 明知谢文珺不会与她计较虚礼,陈良玉仍为谢文珺再一次纵容了她这般动作暗喜万分。 可转瞬她又想,究竟是谢文珺有心纵容,还是并未窥察到她藏着此种心思?不少达官显贵都有隐癖,唯观容色,不问男女。可这般另类喜好,也只敢在人后幽秘之处欢快,以遂私欲,人前万万不敢认。隐秘如禁忌,提一嘴也不行。 她盼着是前者,又觉得后者才好。再一想,又觉得都不好,问清楚才好。陈良玉心底忽然间涌出一股煞是强烈的冲动。 永宁殿越是静若无人,陈良玉胸口便越是翻腾。她把心一横,心道干脆挑开了说明了,就像一步步宽衣解带那样,极尽坦诚,剖开心意给谢文珺看。即便是死,也死得干净敞亮。 ——愿以素手相牵,情丝深绾,与卿盟守,共赴白头之约。 似掉书袋的花言巧语。 ——臣与殿下数载相识,情谊渐深,朝朝暮暮,念卿情长。望许卿,相伴岁岁年年。 太矫揉造作! ——我倾慕于你,想与你长相厮守。 过于浅白…… 陈良玉胸腔剧烈起伏了两下,话几乎已赶到口边,却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谢文珺若并不想将话摆明,她一鲁莽,无疑是将谢文珺从身边推开。 “阿漓。” 谢文珺在唤她。 失神许久,陈良玉在听到谢文珺的声音后,忽而醒悟,相较于往后此生可能要面对的暌离与隔阂,她更能忍受与谢文珺之间这种不清不楚的恶劣关系。 “臣在。” 陈良玉心思乱成一团麻,谢文珺看上去却透着几分愉悦之色。她将随行的宫娥与长宁卫遣出去,连荣隽也没留在身边,一把抓起陈良玉的手,脚步欢脱,拉着她往一个方向走去。 永宁殿东面有一扇门,连着一间禅房,是谢文珺在太皇寺歇脚的住处。禅房摆置依旧古旧、简陋。摆设没有动,仍是一张竹榻,一套松木桌椅,供奉着一尊佛龛。 谢文珺轻轻扭动佛龛,“咔嚓”一声,底座弹出一方暗匣子。 匣子呈长条状,细,扁,却很长,谢文珺一只手便能拿得起,也不像藏着什么重物。她抱着长条匣子往后殿去。 陈良玉跟上,不禁好奇起匣子里的物件。 能让谢文珺藏在惠贤皇后身边、藏在佛龛底下的东西,定是她极珍视的。 那么会是什么呢? 她心底默默丈量匣子的尺寸,若是一幅无轴之画,卷起来恰好能塞进去。谢文珺曾说她是有心上人的。难道这位心上人如此见不得光? 后殿一条小径通向幽处,两个年轻的灰袍僧人迎面行来,恰好遇见两位女香客。走在前方那位女子面容清癯,身姿卓然,氅衣上繁复华丽的云纹随步态摆动,显露几许皇嗣的贵气。后面那位步伐要稳健许多,一袭束腰修身的苍色长袍,步履生风。 僧人立刻停下脚步,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合十,微微低头见礼。待香客走过,两小僧才慢慢放下双手,频频回头,讶于方才擦身而过的这两位,身姿相貌皆如女菩萨一般。 幽径走到尽头是一处拱门,有侍卫把守,陈良玉突然就不想再往前走了。她害怕谢文珺那么宝贝的长条匣子里,会置放着什么她决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这么一想,陈良玉脚步便开始磨蹭,拽一片叶子揪一把草,鞋底碾一碾路上无辜的碎石。 谢文珺耐性一向很好,也不催促,任她磨磨蹭蹭地龟步缓行。 陈良玉愈发拖沓,脚步再缓,这条不大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那扇她不愿走进的拱门即在眼前。陈良玉干脆往路边一蹲,用方才扯下的一片叶逗弄草丛里打盹的大肥青虫。 谢文珺见陈良玉没有跟上来,便停下等。 肥青虫在树叶下被搅得翻来覆去、晕头转向,陈良玉拨弄了好一会儿,将它放回原本打盹的草叶上。正玩得忘乎所以,后背冷不丁一阵儿发凉。 这脊背生寒的感受似曾相识! 上次是在婺州的群芳苑。 一抬头,果然,谢文珺正眸色阴冷地瞄着她,似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作什么妖? 转身欲走,陈良玉却并无跟上来的意思,谢文珺只好折返到陈良玉身边。草丛里没有惹人注目的奇珍异宝,只有一条蠕动着逃命的虫子。 “这虫,很有趣吗?”谢文珺微微皱眉。 陈良玉道:“有趣。” “有趣在何处?”谢文珺不太理解,静待陈良玉解释给她听。 陈良玉心道她在长公主心里到底还是有那么些不同的,谢文珺是一个从不听废话的人,接管农桑署后便更是如此,在她手下做事的官员,无论公文、口述皆遵照一种未言明却共守的规矩:有事上奏,但道实情,勿有任何冗余之词。 可谢文珺愿意听陈良玉说话,无论是多么琐碎、多么无聊的话。甚至愿意为了一条吸引了她视线的青虫虚度片刻光阴。 陈良玉也说不上来一条虫能有趣在何处,插科打诨道:“有趣在,有殿下陪着。” 谢文珺道:“既如此,你便也陪同我去做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事?” “你跟我来。” 陈良玉本打算继续拖拉,冷不防被一把拉起来,掌心传来一阵温热,手指随即钻入指缝,紧扣在一起。谢文珺一手抱着匣子,一手牵个人,如寻常般穿过拱门,陈良玉分明看到两旁驻守的侍卫神色刹那变得怪异。 太皇寺的后殿陈良玉不熟悉,从前未曾注意到过这里有一扇拱门,故而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样的光景。 踏足进去,才知竟是一处小靶场。 地方不大,地面经过精心平整,黄土夯实,踩上去很坚实,偶有几簇野草在墙角顽强生长。靶位在靶场另一端排列得整整齐齐,而她们这端的兵器架子上排列着各种弓箭。 谢文珺将抱了一路的匣子放在台案上,从袖囊取出一把极细的钥匙捅入锁芯。 陈良玉盯着那匣子一动不动,目光灼灼,似要把匣子盯成灰烬。 轻微的“啪嗒”,锁开了。 待谢文珺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陈良玉将脖子探出去看。不是什么心上人的画像,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绸布,裹着一条树枝状的物什。像是长箭。 绸布卷开。果真是一支箭。 一支羽箭。 箭尾缀着白羽,制作很精美,这种箭尾端的羽毛是一种标记,常用于围猎时计算大家各自猎得多少猎物,以箭尾的标记做区分。 谢文珺手中这支羽箭看上去很旧,似乎有些年头了,白羽已泛出暗黄。 很是眼熟。 十年前惠贤皇后崩逝的那场春猎,谢文珺用的便是这种羽箭。 谢文珺走向弓箭架,挑选了一张趁手的弓,她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将箭尾轻轻扣在弦上,微微向后拉弦。 弓弦逐渐弯曲。随着一声清脆的“嗖”,箭尾的白羽急速旋转,稳稳地射中了红色靶心。 谢文珺昂了昂头,“如何?” 陈良玉带着几分捧场的意味,抬手鼓了几下掌。 谢文珺道:“比你没长牙的时候拿弓稳了吗?” 陈良玉不语,只一味地看着她笑。笑着笑着,眼眶便被挟带寒气的风吹红了。 谢文珺会错意,以为她又嘲自己在箭术上天资愚钝,瞪了瞪眼,瞧了眼自己手中的弓,又望了望正中靶心剧烈波动后平复的羽箭箭尾,道:“还有哪里不对?”似乎急于证明自己的箭法已练得很好了,她道:“本宫去钟吾城处置林氏余孽时,林氏一族不愿伏诛。林氏的叛军头子,便是本宫亲手射杀的。” 钟吾城林氏一族,便是与祺王谢宣谋逆、刺杀懿章太子的前禁军统领林忠的族人。 “哪里都对。”陈良玉道:“殿下的箭,很好。” 谢文珺道:“既然很好,你为何发笑?” “笑我自己。愚笨。” 昔年一箭双雕的那把羽箭,竟被谢文珺珍藏了这么多年。她芥蒂的谢文珺那位“心上人”,姓甚名谁,如今似乎已不必问了。 过往的很多事浮现。花灯下的卜卦摊子,顼水河畔的天灯,临夏慎王府那个毫无预兆的吻,南境陆平侯府咬下的一排牙痕,万贺节的玉狮子,藏于佛龛下十年的羽箭…… 她乌发间常簪戴的那支柳木簪,还有许多同枕共眠的日夜。 她也曾两次问过,你是否定要嫁与他人? …… 还有许多。那些不起眼的、从未被注意到的小事,如星辰连珠般串了起来。她介怀谢文珺心只提及过一次的“心上人”,为此醋意暗中泛滥过数次,可若愿细想,轻易便可想到这些年谢文珺身边何曾有过其他人? 陈良玉从未问出口的问题,谢文珺其实早已多次给出过答案,只是她未曾留意。 第85章 谢文珺搁下弓, 大摇大摆往陈良玉面前一站,道:“是你愚笨。箭术一事,非本宫灵窍未开、天资愚钝,是你不善教导, 贻误后学。你认不认?” 陈良玉狭长的眼睛弯起, 仍笑着道:“殿下说得对,是臣教得不好。” “眼睛为何红了?” 陈良玉道:“臣, 心有余悸而已。” 眼眸中的雾气凝成一滴泪珠, 在陈良玉拥住谢文珺时, 无声无息地滚入谢文珺层层衣料中, 消失得没有痕迹。 陈良玉确实惊魂未定。 那事, 是在万贺节之后的谢客宴上, 翟吉突然向谢渊提出北雍欲与大凜结万世友邻, 缔结姻亲,要为北雍皇帝讨一位公主做继后。 大凜待嫁的公主, 除谢文珺之外再无旁人。 而不久之前,崇政殿商谈起农桑署事宜, 陈良玉便瞧出谢渊有从谢文珺手中削权之意。 谢渊初登基时政务繁乱,谢文珺治理农桑是为君解忧, 而今政务且算清明,谢文珺掌管一国农桑,捏着举国粮税,这对眼下亟待稳固帝位的皇上来说,便是擅权干政。 谢文珺在朝中已有根基, 亦有自己的亲兵卫,还有逐东的庆阁与南境赵明钦等效忠于她的武将,谢渊若要夺权, 不流血是不能的。 将谢文珺嫁去北雍,横在眼前的两个难题便可就此一并迎刃而解。 翟吉直言,不求宗室女。无所谓是嫡是庶,是长是幼,只要皇室女。 帝后唯一的柔嘉公主,是个痴儿。 公主尚在襁褓之中时便晏然安静,鲜少有过小儿惊症、夜啼,宫里的老人都说公主不扰亲心,将来必定和顺安康。公主满周岁时,荀淑衡察觉公主学语困难,总是安静且木愣地盯着一处盯好半晌,传太医诊断,发现公主异于常人。医正道兴许是皇后娘娘诞下公主时难产,公主闭气太久,落下隐疾。 又长一岁,柔嘉公主仍不言不语,打眼一瞧,便能看得出公主木讷、痴滞。 天下本就有质疑谢渊登基得位不正的传言。 当年祺王虽行谋逆之举,可宣元帝尚未驾崩,何以直接禅位?禁不住有人非议,祯元帝谢渊究竟是即位正统,还是同祺王一般的乱臣贼子,打着讨逆的旗帜,谋权篡位? 这几年大凜的时运也实在是背,水患、瘟疫、旱灾接踵而至,民间怨声载道,早有沸沸人言:若皇上当真得位有异,才引来上天降灾于民,那么太上皇仍在世,便该退位还政。 柔嘉公主是帝后长女,心智懵懂,举止痴愚,似乎更加印证了谢渊的践祚之举有悖正统。 横有“客星”夺位之说,竖有皇女心智残缺,影射如今的圣天子即位有悖天意。 谢渊忧思难渡,心患成疾。 因此,他更加急着修筑衍支山行宫,令太上皇迁宫别居,故而不愿追究户部尚书苏察桑篡改税册与工部唐仕琼私役工匠的案子。他已全然顾不上管这座行宫要如何去修,只盼着,早日赶完工期,驱逐“客星”。 只待行宫落成,第一桩心病可解。 可柔嘉又该当如何? 她愈长大,便更与常人有异,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他实难狠下心肠亲自处死柔嘉,无论明旨还是暗诏,皆过不了心底那一关。 还是郑合川提醒了谢渊,皇家痴儿如何安顿,曾是有过先例的。 先帝有六子,五王之乱为夺皇位自相残杀,亡故四王。有一人,因天生是个痴儿未参与兄弟间的征伐,在宣元帝登基后仍可保全性命。 此人便是老宁王。 老宁王与惠贤皇后同逝于宣元十七年的春日。 这位老王爷生母因诞下一愚痴皇儿被赐了毒酒,生母死后,他便也被送出宫,养在皇城郊外一处无人问津的御苑。 谢渊曾想将柔嘉公主也送往宫外。荀淑衡于崇政殿长跪不起,求皇上下令废后,准她与公主一同出宫。 老宁王发丧那年荀淑衡尚在闺中,听母亲叹过老宁王身世凄苦,活完无人牵挂的一世,于寻常春日在寂静中离开,无人缅怀。他生时,也曾六宫同贺。 母心怜女。 皇后向来识大体,极少令皇上为难,却在柔嘉公主出宫一事上不肯退让半步。 谢渊终是收回了成命。 可此后,便极少再踏入皇后娘娘的寝宫。 帝后离心。皇后娘娘自柔嘉公主之后再无所出,出于皇家开枝散叶的考虑,由太后做主,今岁下半年举国大选秀女。 陈良玉得了玉狮子后进宫过一趟,朝见圣上。玉狮子虽是谢文珺送来宣平侯府的,亦是皇上割爱恩赏,理当朝见拜谢。她换了官袍入宫。 谢渊神色隐隐透着惆怅,人很憔悴。 谢恩后,谢渊对她道:“皇后与你许久未见,跟朕提过多次,你到凤仪宫去陪皇后用膳吧。” 帝后多年夫妻,相敬如宾日久,眼下虽情意疏离,皇后娘娘仍是最深谙皇上心思的人。膳时,荀淑衡便提到后宫大选事宜,不知有意还是无心,透露皇上在南囿马场瞧上一个女子。 那人陈良玉见过。 南囿马场,万贺节比骑射那日,率先入场驯驭玉狮子的北雍十四公主,翟妤。翟吉的胞妹。 荀淑衡道:“与北雍通婚结秦晋之盟,何必非要我们嫁一个公主去那北蛮之地?北雍乃战败之国,有多大的颜面张口便求娶大凜帝王血亲?要和亲,也该他们北雍送一位公主来,而非我朝公主出降。” 陈良玉道:“娘娘……” 她欲言又止。 荀淑衡道:“不必有什么顾虑,你该知道,本宫不在意这些事。下半年宫中大选秀女充实后宫,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妨?皇上想让江宁下降北雍和亲,怕不止是为了与北雍通婚,你转告江宁,北雍十四公主的事本宫来促成,其他的,便凭她自己应对了。” 陈良玉俯身深深一拜,“臣代长公主,谢过娘娘。” 荀淑衡看起来有些讶然,道:“你代江宁谢过本宫?” “娘娘,有何不妥吗?” 荀淑衡帮了大忙,迟一时谢文珺也应当进宫向皇嫂拜谢,她便先谢过。这不逾礼制。 陈良玉未曾想出有何不当之处。 荀淑衡仔细端详她的面色,见她一脸迷茫不已,道:“依本宫对你的了解,你当会说‘臣必定转达长公主’。你与江宁非至亲,又非枕边人,你代不了,还是改日让江宁亲自来凤仪宫谢本宫罢。” 陈良玉称是。 稍一刻,陈良玉又向荀淑衡施了一个大礼。 荀淑衡又迷惘了,她问:“这礼又是为何?” “臣以己身,谢过皇后娘娘。” 于是在谢客宴过后,荀淑衡便以友邻邦交的名目,邀了各国随行女眷入宫赏御花园春景。北雍十四公主性子爱热闹,欣然前往,在御花园追着一只长相奇特的鸟跑出很远,不知不觉绕至假山后面的宫道上。恰逢谢渊经过。 谢渊一抬手,怪鸟便似被施咒一般抓在他手指上,横站着。 他将怪鸟递到翟妤手心。 春光下,一抹明媚的笑似乎唤醒了谢渊沉寂在肺腑之中、枯涸已久的一腔意气。 当日谢渊便令鸿胪寺与礼部拟定封妃礼册,定翟妤的封号为“淑”。 一品为妃,皇后之下有贵妃、淑妃、贤妃、德妃“四夫人”,皆位列正一品。四夫人以贵妃为首,在贵妃位阶之下便属淑、贤、德三妃最大,其中又以淑妃为尊。 可见谢渊对北雍十四公主是极重视的。 今朝福事双至。 谢渊喜得佳人后,东胤的另一使臣团也抵达庸都,使臣头子仍是上次和谈时的正使燕长青,携巨额赔银,以求换回东胤太子楚璋与在天堑河挖河道的战俘。 此事再由谢文珺出面与东胤议谈。 和谈诸事顺畅,双方满意。谢文珺拨帑金若干给工部,命工部尚书唐仕琼重新征募工匠,务必令衍支山行宫于芒种前竣工。 谢渊大喜过望,一时疑心尽消。静下来,想江宁为农桑奔波劳累,原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却被猜忌揽权怙势,他心里又多生出些愧疚,赏赐接连不断地送往长公主府。 谢渊心情畅快到极点,郑合川进殿通传:“皇后娘娘备下晚膳,问皇上是否到凤仪宫用膳。” 谢渊面色一喜,“皇后亲自邀朕去吗?”旋即想到什么不愉快,脸一冷,道:“朕不饿。” 郑合川道:“那奴才便去回禀皇后娘娘,皇上政务缠身,今日便不……” 谢渊打断他,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郑合川弯着腰,回禀:“回皇上,今儿初一,不是什么日子。今早礼部呈来册封淑妃娘娘的礼册时,皇上刚问过今儿是几日,皇上又忙忘了。” “初一。” 郑合川“哎呦”一声,往自己右脸拍一巴掌,“皇上,奴才该死,奴才去回禀皇后娘娘,皇上晚些时辰到。” 每月初一、十五帝后共度是大凜祖制,从前他时常留宿凤仪宫,便也未曾留心过何时逢初一、十五。 自他不经意提过想将柔嘉送出宫,荀淑衡没有丝毫留恋地坚决求他废后、准她与柔嘉一起出宫开始,谢渊便极少再流连凤仪宫,甚至有一段时间,他听不得任何人提及凤仪宫与皇后,否则便大发雷霆。 帝后离心的传言传到御史台,御史搬出祖制劝谏,本着不违拗祖宗礼制,每逢初一、十五他便到凤仪宫坐一坐,有时会留下用膳,极少歇夜。荀淑衡亦遵照祖宗礼法,在初一、十五两日备好膳食等候御驾,饭菜凉了便再热,热几次菜肴口感便很差了,只得重做。她宁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新备膳,也从不主动相邀。 今日皇后竟差遣凤仪宫的管事太监来催了。 谢渊噌地从御座上站起来,“既然已经备下了,朕若晚去,皇后该心急了。凤仪宫。” 郑合川立即传跸:“皇上摆驾凤仪宫——” 是夜,谢渊便宿在凤仪宫。 早朝更衣时,谢渊对荀淑衡道:“北雍十四公主既已入宫为妃,农桑署无人承接还指着江宁操持,江宁和亲之事作罢。”——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86章 这件事令陈良玉意外的是, 在十四公主的封妃典礼筹备之时,邦交使臣抬厚礼前去回赠北雍,并向翟吉言明大凜无公主可嫁,而翟吉明知大凜有一位长公主尚未婚配, 却轻易地放弃求娶。 陈良玉道:“翟吉这么痛快便不再为北雍皇帝求娶大凜的公主, 只能说明,他一开始的目的便不在此。” 她凝思片刻。 “他费好大一番心血, 不会只是为了将一母同胞的皇妹送到异国做妃子, 除非这招棋有后手。他想利用十四公主做些什么。” 北雍不立太子, 翟吉与大皇子争储多年, 他从大凜逃回北雍之后, 凭他曾在敌国为人质, 九死一生带回贺氏兵法的阴阳三卷, 又亲自在边境领兵,在军中与朝堂威望甚高, 北雍大皇子渐渐落于下风。将胞妹送来大凜和亲,毋庸置疑, 能为他夺储再添一笔筹码。可似乎又不单单是这样。 陈良玉笃定地道:“翟吉一定还有别的企图。可会是什么呢?” 谢文珺道:“好不容易有几日空闲,不理朝政, 与你单独待一会儿,你呢,脑子里片刻不宁静,心思不在北境便在别处。你一直是这样。” “臣在北境和别处的时候,也常想着殿下。”她们之间从未谈得上拥有与失去, 此时陈良玉却有极强烈的失而复得之感, 谢文珺道:“想本宫?陈大将军想本宫哪里?” 这狂言吐露的冷不防,陈良玉被呛了一口, 她一把松开谢文珺,转头猛烈地闷嗓咳了两声,赤色从脖颈涨得蔓延到耳根。 谢文珺抚着背帮陈良玉顺气,“还是这么容易被打趣,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说句话就脸红。” 墙角一株灯笼草成熟得早,絮随风一吹,未及落在陈良玉高束的乌发上,便被谢文珺抬手拂去。 陈良玉咳定后,道:“呛的。” “熄了烛火,你可不是这模样。”谢文珺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歪着头,似笑非笑。 陈良玉越看越觉得谢文珺这抱臂的姿势尤其眼熟。她生长的北境天气苦寒,从前的冬日觉得冷了便自然地环手抱胸,军营的兵器也很重,有时练武累了也这么松缓松缓,时间一长,便养成了没事就把双臂盘在胸前的习惯。 谢文珺这站姿是跟谁学的,昭然若揭。 陈良玉扭头往拱门外看过去,守门的侍卫背对靶场站得挺直,一动不动的仿若稻草人。此处离拱门有一段不短的黄土路,谢文珺声音压得低,按道理来讲,是不会被人听去的。 谢文珺道:“门外皆是本宫的亲卫,不会将你我今日来此的事透露出去。” 陈良玉道:“光天化日的。殿下没别的事了吗?只为了调戏臣几句?” “当然不是。” 陈良玉脸上的绯色已经褪了不少,方才确实是被冷风呛的,眼下复又一层极淡的蜜绯色悄上眉端,看起来像刚添过妆。 谢文珺眸光跳跃了一下,道:“本宫不知道翟吉究竟想利用十四公主做些什么,但本宫很想对你做些什么。” 话音一落,陈良玉便感觉到冰凉的指腹在她脸庞上游移。 继而往下。 陈良玉常年习武,裹在长袍下的身材触///摸起来手感十分不错。 素手止落于她胸前,掌心渐能知觉到胸腔下心脏愈来愈快的跳动。 谢文珺贴耳过去,静默地感受心跳。 日辉如碎石淬金般浇下来,溅落在檐角上,斜洒入亭。 这个人在青天白日下与绯罗绮帐中是两副面孔,她的情意犹如夜行动物,只在朦胧黯淡的月色里穿梭于沙丘与灌木丛间。白昼间,她向来端肃如正人君子。 谢文珺偏不想让她做正人君子。 她更想将二人之间的幽微之事,昭于白日之下。 谢文珺抬眸,眸光轻掠至陈良玉的双瞳。 陈良玉凝睇的目色里,并未如谢文珺所愿再次浮现出挣扎、竭力忍耐的意味,甚至一反常态地问她:“殿下想在这里试试臣有没有长进?” 靶场箭亭的亭檐宽大,檐下用绸带卷着几道避风的帘,陈良玉指缝间还夹着几片青叶,拈花般手指一弹,那几片叶子瞬间化作利刃从指间疾射出去,绸带裂开,帘子垂泄下来将箭亭遮住三面。 陈良玉一把攥住谢文珺,将她抵在亭柱上,拨开她脸上的碎发,认真地注视着她,并不急着亲吻下去,“殿下,臣好像,失去过你千万次了。” 箍在谢文珺腰间的手臂抱得更紧,也贴得更紧,陈良玉低头,凉唇抿过谢文珺耳前,她能感受到谢文珺的身体僵了一下,接着攀在她颈侧的双臂便又收拢紧几分。 俄顷,便听到谢文珺道,“你若是不喜欢在白日下,无需勉强。” 陈良玉笑她阳奉阴违,心口不一,“南囿马场的偏殿上,殿下不是已经勉强过了?” “你不喜欢,往后便不会了。” “喜欢。” 陈良玉手指从鬓边插入谢文珺的发根,掌心垫在脑后,道:“只要是殿下,臣都喜欢。” 谢文珺喉间紧了紧,似在斟酌什么,一开口,罕见地有些结舌,“你,你说……” “如果你想,我们还可以去山坞,去水畔,闾巷草野,沙柳坝田,白日还是夜晚由你选,随你想去哪里、什么时辰,臣都可以满足殿下。” 谢文珺嘴角牵动,似乎还有什么话亟待证实,陈良玉迫不及待地双唇轻覆,相触刹那,如同春风拂过桃枝,与之相拥、缱绻纠缠。这一吻很长,长到仿佛到不了尽头。 在过去相当漫长的几载岁月里,陈良玉都辨不清她对谢文珺那些难以遏制的情愫,究竟是爱还是欲。是欲,又似乎不止是这样;那么是爱?不真实,又很奇怪,至少她认为是很怪的。其实她更怕谢文珺觉得荒唐怪诞,于是在心中累次甄别,屡次趋近定局,却又五次三番退缩否认。 直至彼时,她方觉,那深藏心底、珍之重之的爱意,终有了切实可触的温度 。 微风掠过的裙摆轻盈灵动,两个人的气息都些许紊乱,鼻尖相触、轻轻摩擦,陈良玉道:“殿下当真没有别的事要同臣讲了吗?” 迟早要有一个人先说出来,如果谢文珺不愿意做捅破窗户纸的那个人,便由她来将心意挑明。她坦坦荡荡,皓日可见。 “有。”谢文珺道。 “何事?” “结亲。” 陈良玉的呼吸滞了片刻,成亲?这么直接! 谢文珺道:“本宫觉得这件事应该要问过你的意见。” “臣没意见。” 陈良玉倏地换了副正经万分的神情,严肃持重,似乎她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是关乎朝廷兴亡的大事,“此事不容儿戏,我们是不是应该坐下来谈,而不是躺下来谈?” 谢文珺斟酌片刻,道:“也可以躺下来谈。” “这没地儿躺,地上凉。” 陈良玉将谢文珺略微松垮的大氅拢了拢,重新系好束带,抬手将谢文珺些许散落的发丝稍稍梳理一下,目光不停地流转,心想应该打一副什么样的金凤冠与她相配,谢文珺穿上霞帔定是世间独一份的灼灼风华。 可自己又该穿戴什么? 喜袍需与谢文珺一式一样才好。头冠会有些细致的不同,三尾为凤,二尾成凰,长公主出降的头冠通常是三尾凤冠,自己的冠需减一尾。 陈良玉在心底一刻不停地盘算,又将人揽过来厮磨好一会儿,才肯坐下来好好说话。 谢文珺先在箭亭的楠木椅落座,陈良玉紧跟着坐她对面,一刻前还难舍难分的两个人,瞬间严正地像是两国使臣和议。 谢文珺道:“陈行谦可定下婚约了?” “暂未。” “怎么?还在苦守?” 陈良玉猛地抬眼,“殿下你说什么?” “本宫说,陈行谦也是个痴情种。”谢文珺道:“阿漓,他喜欢的那个人,除非乾坤颠覆否则这辈子都绝无可能。陈行谦长那么一副上好的皮囊,承袭家门侯爵,又是朝中新贵,这么多年没有妻室,怎能不叫人多想?” “殿下不要妄加猜测,此事不可戏言。” 谢文珺目如悬珠明亮透彻,成竹在胸,道:“你紧张什么?这里只有你我。是本宫妄加揣测,还是陈行谦自欺欺人认为此事瞒得滴水不漏?” 陈良玉瞠目。 “看来本宫猜的不错。” 陈良玉快速梳理过去的二三事,皇后娘娘曾亲手纳过一双鞋托她转交,可那双鞋被荀书泰顺手牵了。再之后,太上皇便下了赐婚的圣旨,皇后娘娘与当今圣上匆忙完婚后便之藩临夏。 此事除了她与荀淑衡再无旁人知晓,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就连二哥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出二哥的对荀淑衡的心思,是在临夏慎王府。 可大抵,这二人都是不知道对方的心意的。 陈良玉记忆中他们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封后大典那日,陈行谦跪伏在文武百官之中,与其他朝官一同迎候皇后出舆,目送皇上身着龙袍冕冠,由东阶降迎庭下,揖皇后入内殿,而后帝后同诣奉先殿,行礼谒庙。 此后陈行谦更加谨慎,哪怕是在家里也会尽可能地避免提到皇后娘娘,绝对不会有任何逾越之举。 谢文珺是如何猜出来的? “临夏慎王府。”陈良玉道,语气十分笃定。 谢文珺道:“不错。” 陈良玉疾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临夏慎王府的每一个人,每一处地点,花厅?竹林?除了谢文珺,还有谁能看出点什么? 谢文珺道:“本宫没看出他二人有什么,是你有异。” “我?” 陈良玉心想难道是与谢文珺同塌而眠时梦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谢文珺想了一会儿,“说不清楚,本宫只注意到有一刻你的神情不太对劲,看向陈行谦与皇嫂的眼神隐隐不安。陈行谦这么多年未娶,万不能是忙于朝事无暇娶妻罢?再想起你那时的眼神,十有八九是本宫猜测这般。” 陈良玉十分不解,十二分凌乱,“这也能猜……且慢!” 方才谢文珺说什么?结亲,还是成亲?这两个词的意思有细微差别。 “殿下要问臣意见的,是我二哥的亲事?” 谢文珺颔首,道:“不是陈行谦还有谁?怀安议亲且得等上十几年呢。” 陈良玉郁郁不平,宣平侯府除了二哥与安儿,难道就没旁人了?这么一个大活人此刻就坐在眼前,谢文珺究竟是装瞎,还是没把她当人? “我……” 她方一张嘴,还未发出声音便被谢文珺抢了话,“你可还记得本宫有一义女?” “衡漾。” 南境衡家的。 祺王谋逆时,她与衡家小侯爷衡昭同在庸都,衡邈幽禁父亲衡继南起兵讨逆之后,衡昭便被祺王拖到阵前放血祭旗。衡漾当时在当今太后身边,谢文珺着令检人司与禁军一中尉里外配合,护送太后与衡漾逃往城外。 衡继南至今被衡邈幽居在南境,衡家嫡系失势已久,衡家如今的当家人衡邈看不上想攀亲的低门户的人家,门户高的,又嫌衡家水浑不愿搅和,一来二去,衡漾的婚事至今也还未落定。 陈良玉神情复杂,道:“容臣一问,殿下你怎么想的,衡漾与殿下年岁相当,为何要认她做义女,而非义妹?” 如若衡漾成为她二嫂,陈行谦便该随衡漾称谢文珺为“义母”。 那么,她自己自然也低了谢文珺一辈。 谢文珺听她这么问,一瞬间哑口,半晌才道:“你当真不记得这是谁的主意?” “不能又是我吧?” 谢文珺无言的眸色已经回答了她这个问题——就是你! “本宫也很想问,你当时怎么想的,让本宫认衡漾做义女。” 陈良玉忆起来了。 当时事况紧急,要拉拢衡家,她考虑到义女比起义妹提起来关系更近些,就这么定了。粗略算来,那时候谢文珺年岁不及二十,犹在深闺待良媒,竟这么怪诞不经地做了母亲。 陈良玉理不直,气也壮,坐直了道:“彼时事哪能今时论,是吧殿下?” “呵!” 厚颜无耻! 坑是自己挖下的,如今也要她自己想法子填埋。陈良玉往谢文珺那边挪近些,试探着问道:“这事,还能改吗?”—— 作者有话说:悄悄更一章,希望没人发现。 这也锁!! 第87章 明朝各国使节即当陆续整辔返程, 打道回府。草原三大部落奎戎、酋狄和樨马诺携朝贡之礼而至,归程亦是满载而归,长队辎重车成列铺开,裹着兽皮的草原人将大凜的“答礼”往车舱搬抗。 草原部落极少有识得中原字、听懂中原话的人, 能日常谈叙已是难得, 宾主酬酢便需有外夷译史从旁翻译、处理文书。 黛青便是译史之一。 谢文珺身旁随侍的两位女史,鸢容遣去了兰台整饬鱼鳞图籍, 黛青通识草原文字, 在灵鹫书院跟谷燮修习了半载草原俚语与风习俗尚, 谢文珺差她去鸿胪寺外夷馆担任译史, 接待草原宾客。 樨马诺首领樨擎甫一见黛青, 便心波骤起, 在万贺节过后的谢客宴上, 樨擎向谢渊提出自愿退还大凜赐樨马诺的半数答礼,求娶黛青女官。 谢渊并未应允, 只道:“黛青是江宁身边的人,朕不好做这个主, 此事需问江宁的意思。” 樨擎算是彻底缠上了谢文珺。 拙劣而努力地学着中原人的样子指天发誓,必立黛青为樨马诺部落的“恪尊”, 再三苦着张黢黑的脸央求谢文珺割爱。 鸢容性子沉静,黛青却是别样的秉性。 她自幼伴谢文珺研习经史子集,谈吐得体,虽张扬却无一丝骄矜,接待外使也妥帖周到, 中原女子的婉约容颜与草原女人的飒爽之姿兼具,又通言语,樨擎是真心对她爱慕不已。 先前樨擎已两次前去长公主府邸拜见, 今日又去,得知长公主起驾前往太皇寺祭母,不顾礼数地追了来。 靶场拱门外,荣隽见箭亭檐的卷帘垂落,目光搜寻之处未见谢文珺与陈良玉的身影,没再兀自往里走,只在门外高声禀道:“长公主,樨马诺的首领樨擎赶来寺外求见,人不肯走,属下将人拦在前殿,这帮草原人粗鲁无礼,惊扰寺中香客,可要驱赶?” 谢文珺隔帘问道:“黛青呢?” “在永宁殿净扫。” 祭拜惠贤皇后的日子,鸢容、黛青从来都是伴随谢文珺左右的,纵有天大的事也从未有缺。 谢文珺道:“令她自决此事。” “是。” 也就片言之际,日晖更斜。 荣隽走路从来都是刚劲有声的,脚步很好辨认,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走远了,陈良玉扯过谢文珺的袖摆,将一截小臂垫在脸下,绝望哀号:“不行!绝对不行!” 她素日语速极快,不带一丝拖沓,谢文珺被她嗷一嗓子吓得一惊,道:“与你有何干系?” 陈良玉方才打了个晃儿,压根没听进去荣隽所禀何事,她心思还在辈分一事上绕着,“事关侯府和衡家,怎的与我无关?”她深吸一口气,决断道:“此事不妥,如此一来就全然乱套了。” 虽说衡漾平日也不唤谢文珺义母,皇家向来先论尊卑,衡漾与其他臣工家里的女眷一样,也称谢文珺“长公主”,可她就是打心底里觉得拧巴,不像样。 谢文珺道:“衡漾的事,方才不是说你没意见吗?” 陈良玉道:“又不是我娶,我没意见有何用?此事我须得回府问过二哥,他点头才有用。” “那便有劳你,当一回说客。” “殿下有难处?”陈良玉隐约觉察谢文珺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难局。” 陈良玉直起腰背,端直的身形在桌几上投下一片轮廓分明的阴影,道:“愿闻其详。” 若只是与宣平侯府结亲一事她还未曾思量到有何不妥,黛青是谢文珺的贴身女史,栽培日久,初任鸿胪寺女官,于公于私,揆情度理,谢文珺万无将她嫁去樨马诺的理由。樨擎再怎么纠缠,回绝便是,一个草原部落,又非邦国,没什么得罪不起的,谢文珺避而不见,实则心中也在忐忑纠结。 究竟有什么隐衷,逼得谢文珺如此举棋不定,急于筹谋拉拢草原势力。 谢文珺问道:“昔日钦天监所言,大凜朝局,有客星驱逐主星的征兆。”她问得直白:“此客星,你认为是父皇,还是另有其人?” 陈良玉略一顿,道:“回答殿下这个问题之前,臣也有一问。” “你问。” “当年殿下携玉玺逃出庸都,身上是有密旨的,可那道旨,当真是太上皇禅让帝位、令皇上登基吗?” 谢文珺语气淡漠,料定她迟早会有这么一问,道:“你对那道旨意早有怀疑,为何今日才问?” 陈良玉道:“天下未定,新君初立,根系刨得太深,于朝堂与万民皆无裨益,何必追问?” 谢文珺道:“怎的如今又问了?” 陈良玉手肘支在膝盖上,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些前趄,亭檐下打落的暖阳如黄绵袄子,倾在她头冠上,却折射出冷冽的光,“良臣择主。” 良臣择主。 彼时陈良玉择的主正是慎王,即便心中明知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诸多细节令人费解,疑窦丛生,也并未贸然多问。 不只有她,谢渊自己也有所猜度。 初登大宝时,朝局尚在风雨飘摇之中,新旧势力暗流涌动,威压重重,为平衡新皇旧帝两股党羽,谢渊取一折中之策,大小朝务国事皆驾临南垣宫问过宣元帝再做定夺,暂时稳住了前朝与宣元帝。 时间愈推后,便愈加难以持衡。 这几载,谢渊逐渐将宣元帝年间的重臣析出庸都。于是,民间渐有了新帝得位不正的传言。 陈良玉道:“殿下不正是为此而来吗?”眸中温存的笑意一丝丝消退,丹唇扯起一角,却不似笑着的,反而像在自嘲。 她垂着脸,木然地将被她弄乱的那只袖摆整理好。 心道幸好。 幸好没将那些不齿于人的荒唐言说出口。 她与谢文珺之间能有一夜清欢,已是殊幸,何必还要去妄求那么多呢? 谢文珺道:“大局已定,那道密旨无论是什么都已无关紧要了。” 陈良玉道:“客星呢?也无关紧要吗?” 谢文珺无言地看了她许久,看她一丝不苟地抚平自己袖摆上团起的褶,看她低头沉思不语。 她深信彼此间的默契,无需将私语挑得太明白。陈良玉是难得的天纵之才,既然自初便对密旨有疑,那么谢文珺有理由相信,她自始至终也知道那颗“客星”是谁。 “你当心知肚明,当年的‘从龙之功,福荫子孙’只是权宜之计。朝中诸多闲散之职,尽是些食朝廷俸禄却无相应事功的酒囊饭袋,各衙署司官众多,职事混淆,往往一事经数人之手,互相推诿,虚耗国帑不说,政令下发也阻滞难行。冗官苛沉,户部的账年年吃紧,这帮尸位素餐的闲官,实在是到了非收拾不可的地步!” “天下事轮不到本宫做主,政令若由本宫拟定下发,必难施行。整肃吏治,须由皇兄来做,也只有皇兄能做。” “眼看着诸多事务亟待解决,这朝堂之事,本宫洞若观火,却也只能袖手旁观。但愿本宫放手之后,这残局,皇兄收拾得了。” 谢文珺起身,大氅的衣摆抖落一圈涟漪,她走到日光下站着,身姿修长,金粉般洋洋洒洒的光线在她氅衣上勾勒出一圈浅淡的鹅黄光晕。 陈良玉背对着谢文珺,蓦一回首,被光线刺痛了眼。莺时桃月的日晖总是柔和的,谢文珺周身却冷冷清清,萦绕一股孤高之气。 她就那般站着。 这空旷的靶场,在她眼中不过是一方樊笼。 “本宫能撑得起这万里江山。”谢文珺凝视着天际,她视线尽头的山顶,极渺的一座塔楼影影绰绰,塔楼的尖是钦天监的占星台。 “阿漓,选我。” *** 永宁殿的石阶下置着一张圆石桌,四个方位各摆一石凳,鸢容、林寅、卜娉儿三个人正挤在石桌上呜呜喳喳围着黛青问些什么,兴许是逼问得急了,黛青嗔怒着一把将她们三个推开,“你们,你们都问些什么啊,不知羞。” 鸢容、林寅与卜娉儿三人掩口嬉笑。 那笑声恰好被陈良玉与谢文珺听进耳朵里,不知谢文珺有没有多想,在陈良玉听来,她们三个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林寅还在不依不饶,“黛青女史,到底有多白啊?” “哎呀,你……”黛青狠踩地面跺了下脚,捂着嘴笑,转身往石阶上跑,一抬首,慌忙屈身行礼请罪,“长公主,大将军,奴婢知罪。” 陈良玉与谢文珺并步从石阶上往下走。 鸢容也忙屈腿见礼,“奴婢知罪。” 林寅和卜娉儿弓腰打一揖,“末将知罪。” 陈良玉本是负着手的,见脚下石阶光滑,恐谢文珺踩不稳,手臂便腾到前头稍微撑着她,“聊什么呢?” 黛青腮上像扑上一抹酡红,脸颊滚烫,“她们胡诌起来没半点忌讳,殿下,大将军莫要理会。” 陈良玉惯不忌讳谈及这些,难得松快,凑趣道:“看来是长公主与本将不能听的。” 林寅人匪气,嘴也匪气,“黛青女史说,那个草原人脸和身上是俩颜色,脸比炉火熏烤的炭还黑,身上可白了。”好像还说漏了什么,灵光一现,道:“还有劲儿。” 卜娉儿一肘捅向她。 黛青忙不迭再次请罪,“污了殿下与大将军耳朵,奴婢知罪,请殿下责罚。” 林寅道,“这有什么的,女大当婚,男大当嫁,不就这点事吗……” 卜娉儿又给她一肘击,力道更大了些,击得林寅往后退了半步。 “好我不说了。” 几句话的功夫,陈良玉与谢文珺已走了下来。 谢文珺叫她们几个平身,神色间并无波澜,对周遭的闲聊仿若未闻。 陈良玉看了眼林寅,道:“女大当婚,你呢?” 林寅还没说话,卜娉儿先开了口,“阿寅有出息,北雍二皇子也差点成了裙下臣。” 陈良玉道:“翟吉?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林寅道:“宫中谢客宴那日我与娉儿在宫门口侯你,翟吉先你一会儿从宫里出来,迎面碰上了,他问我薄弓岭可好,大当家有没有人奉食吊祭,叙谈了几句。翟吉说,只要我杀了你,他以江山为聘迎娶我。” “你答应了。” “这么好的事我当然答应了。” 陈良玉侃道:“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林寅嘁了一声,白眼翻上了天,“我让他先把江山给我,我要做北雍的皇帝,他说我有病。他才有病。” 不消细想,翟吉听到这句话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别只问我们,”林寅的胆气不足以打趣那位威严难犯的长公主,在陈良玉面前,还能斗胆开些玩笑,“大将军你呢?” 谢文珺替她一答,“你们大将军,也挺白的。” 陈良玉:“……” “……” “……” “……” “……” 第88章 入夜, 永宁殿侧那间禅房的木门猛一下从里间打开,一个身影疾速闪出,扣着门上衔环将门合上,大步离去。 走得仿佛身后有恶鬼追命。 鸢容、黛青宿在耳房, 听到动静忙披了件衣裳出来看, 陈良玉刚好从她二人身边擦过去。 “这是怎么了?” “大将军……” 山寺空荡寂静,声音稍扯高一点, 能传至很远。 不唤还好, 这么一喊, 陈良玉步子迈得更大了, 方才只是走得急些, 这下像是逃命, 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衣摆消失在永宁殿折角处, 陈良玉绕过这座殿宇,打个弯, 直直走近一间寮房。早前入寺时,寺中方丈并不知辅国大将军陪同长公主前来, 寮房午时才备下。 一排三舍,林寅与卜娉儿一左一右, 这会儿屋里都亮着烛光。 脚步声疾步趋近。 陈良玉还未及推开中间那屋的门,左右寮舍的房门同时打开,从里面探出两颗脑袋,忽闪的大眼睛瞪得溜圆。 眼力见儿是个好东西,可惜林寅没有。她眨着眼, 把陈良玉从头看到脚,“大将军,我们懂。” 懂!个!屁! 陈良玉指关节屈了屈, 心想把她俩的眼珠子扣出来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卜娉儿忙着撇清,一副不认识林寅的架势,“谁跟你我们懂?要懂你自己懂。我不懂。” “你不懂那我也不懂。” 陈良玉的食指与无名指又屈紧了些。 昼间谢文珺那句“挺白的”仿若平地惊雷,将在场所有人的思绪劈得七零八落,林寅与卜娉儿余下的一个午后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彷徨和不可置信。 好死不死,谢文珺将她请入禅房关了一下午,手抄供奉在惠贤皇后灵位前的佛经。一卷抄毕,窗外夜色已深,太皇寺毕竟地处皇城,佛门清净之地,她万不敢在谢文珺的禅房过夜。夺门而出。 这个摸黑的时辰,人慌里慌张的,怎么看都像是做贼心虚,落荒而逃回来的。这下更难说得清楚。 果不其然,林寅和卜娉儿这会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一丝悲悯。 林寅朝卜娉儿看了一眼。 眼神交融,卜娉儿很快会意。 那意思是:“大将军也不容易啊!” 卜娉儿抿嘴,点头。 林寅挤眉:“没想到长公主好这口。长公主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卜娉儿弄眼:“没错!” 林寅又递去一个眼神:“那可咋办?她还回得了北境吗?” 卜娉儿扒在门框上,望了一眼她那命苦的大将军:岂知权势滔天处,更有权势凌驾之。 陈良玉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紧跟着鼓了鼓,“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 “末将不敢。”卜娉儿摸着门框,口不择言,“今晚……这门真白。” 陈良玉的耳朵今日听不得“白”字。 她比出三根手指,数道:“三!” 话音落地,“二”和“一”数出来之前,两道门哐当同时合上。 “二!” 烛光也同时熄了。 站定这处,突然暗下一片,山寺的夜晚不点风灯,出行需提灯映路,陈良玉忽然发觉自己从永宁殿那侧的禅房一路走来如履白昼,全然不必掌灯,连路边杂草的脉络都能看得真切。 她抬头。 一轮明月高悬,亮得夺目。 太皇寺的门漆上朱色,凉月下,似镀了一层霜。乍一看,屋宇庙舍尽是银白月色。 陈良玉指缝中还残存着抄写时染上的墨,一捻,墨色便淡了。 她望向永宁殿,伫立片刻。 那座大殿似覆上了一层清辉织就的薄纱,陈良玉忽然很想折返回去。 但转瞬,她又犹豫了。 罢了。 回到寮房,门闩咔嚓一插,山上忽起了不小的夜风,啪嗒啪嗒叩着屋门。 陈良玉头靠在枕头上,锦被半掩,凝望着床顶。 思绪飘远。 白日间谢文珺在靶场与她说的话不无道理。 谢渊此人清明却优柔。他不残暴滥杀,不刚愎自用,不施苛政,不任酷吏,若生在盛世,他定能做一个守成明君。 可这样的人坐皇位,也注定了,他镇不住乱世的魑魅魍魉。 大凜看似清明稳固,实则险象环生。削世家,必起叛乱;裁冗官,朝局必然动荡;可若不裁、不削,帑藏空虚、财政匮绌是迟早的事。 弊病明晰,可无论从哪一环开始解,都仿佛陷入了泥沼,每走一步都陷得更深。 一着不慎,满盘崩坏。 如今的局面,几乎是谢文珺一手促成的。扶新皇、稳世家的是她,巡田亩、补国用的是她,一环衔一环,每一环都暗藏深意。 若谢渊强行派兵镇压固然可行,可大军出征必征苛税,又会致民不聊生。农桑田税是谢文珺操持,她若就此抽身,谢渊当真治不了这乱局。 还田于民。 谢文珺与严姩都曾与她提起过这四个字。 欲还田亩于苍生,必要全力打压世家大族。可如今世家倚仗着谢文珺的万僚录荫官,满朝尽是亲信,寒门几无出路,猖獗到了顶峰。 谢文珺自己设下的局,自然最清楚从哪一环解,能将灾厄降至最少。 与她坦白的那一刻,谢文珺就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谢文珺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忠君,救民,倘若二者难以兼顾,陈良玉会如何作选。 陈良玉想,从前初见,真没看错人。 果然心机深沉,不堪相与。 可她又想,今夜月色难得,很想与谢文珺共赏。 这阵儿忽起的风扫了兴致,吹得门笃笃作响,像有人在一下一下地叩门。 陈良玉翻了个身,侧躺着。月凉风急,门缝里吹进山风,她朝上拉了拉被角。 谢文珺的谋算当真深远,将她牵扯入局也不错。 被利用亦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至少在后世流传的千秋简册里,陈良玉与谢文珺的姓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呼啸的风声止了,叩门声却又响起。 陈良玉听得真切,不是风吹,是真的有人叩她的门。 掀开锦被,陈良玉披件衣裳移至门前,抽开门闩,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门扉打开,谢文珺站在门外。 只着单衣,长发肆意披散,几缕发丝被风吹到她白皙的颊边,一双眸子依然幽深。 陈良玉一把将人拉进屋里,抱着谢文珺往衾被里一滚,捂在怀里裹了个严实。 谢文珺单薄的衣服上满是寒凉,蜷在她怀中瑟缩。 陈良玉道:“怎么不披件氅衣就跑来了?” “今晚月色很好。” “是很好。” “天色向晚时,我往窗外瞧了一眼,便知今夜月色会很好。想抄完佛经,叫他们在殿外的石桌凳上备下斋饭,与你,还有黛青她们一同赏月。”谢文珺没再自称本宫,“可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陈良玉支吾,“我……”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跑,总之她搁下笔杆子,脱离佛经的净化,便很难心思纯粹地与谢文珺待在一室,“斋饭备下了吗?” 谢文珺道:“僧众歇了,便不劳他们了。晚间抄佛经没用饭,饿吗?” “不饿,”陈良玉摇了摇头,把人揽得更紧了些,“但臣很想与殿下一起赏月。” 谢文珺看了眼窗外,月色澄澈,山风似乎也小了许多,“尚且不晚。”她跳下床榻,便赤着足往外跑。 陈良玉拿上狐裘和鞋袜,追出去。 “阿漓,你看。” 谢文珺赤足踩在寮房前面的草地上,仰起头,望向那一轮皎皎明月。 素足踏月是好风光,可易受凉。 陈良玉将狐裘给她披上,蹲下去,正要将鞋袜往谢文珺脚上套。此时,身后两道开门声在静谧的夜中异常刺耳。 吱—— 吱呀—— 林寅与卜娉儿再一次同时从门缝里伸出了脑袋。 两道目光自背后投射来。此时陈良玉单膝屈蹲在草地上,将鞋袜摆置规整。 林寅和卜娉儿自然看不清草地上摆着的玉鞋,只看到陈良玉单膝跪在长公主面前,低着头,手头在忙活。不清楚在忙活什么。 这是什么虔诚的祈安祷祝仪式?还是什么别样的闺房情趣? 终归不能是在拔草吧? 陈良玉摆好鞋袜,头也不抬:“一!” “咣当——” “咣叽——” 关门声乍起,在山谷打几个回响,山寺重新归于宁静。 “御下有方。”谢文珺浅笑着后退。 “过奖。” 临近午夜,月下的影子缩在脚边,与人相随。 眼下时节,青草地夜间不结霜,却也冷冰冰的,尤其是在这半山腰上,更加清冷。 谢文珺似乎不觉得足下凉,裹在白狐裘中,行至月下芳草地,恰似清辉中盛开的芙蕖,清绝动人。 “阿漓。”她唤。 “臣在。” “方才你走之后,我突然很怕你又会走很久,像从前许多次那样,你一走,便一年又一载见不到。明知你还在寺中,可我……”谢文珺站定原地不再退走,凝眸,“很想你。” 很想你。 很想见你。 今日不逢十五,月有缺。 “今夜的月不圆,你在这里,本宫便觉得圆满。” 静止颇久的山风忽而又起,卷起谢文珺披散的发丝,夜不再死寂,山林树枝哗啦啦作响。 “本宫在母后的灵位前,以昔日你对母后的承诺与万民社稷逼你作选,你心中或许有怨……” “无怨。” 无怨—— 谢文珺眸中浮现一抹诧色,很稀松平常的两个字,却令她怔了一怔。 陈良玉以为她没听清,在山风寂静时,无比清晰地咬字道:“臣无怨。” 须臾,陈良玉又道:“臣想护殿下周全,也并非只因昔年对惠贤皇后所承一诺,是臣自己……” 这宁静不久远,永宁殿那边起了骚乱。 陈良玉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摆放整齐的鞋袜,谢文珺脚尖刚触到鞋面,长宁卫便举着火把朝这边搜来了。 兵甲乱撞一气,陈良玉在这无比嘈杂的搅扰声中,字字铿锵:“臣想于青史长卷之中,永偕汝名。无论流芳万世,还是千秋骂名,我俱想与你共赴。” 同列名氏,万世齐名。 常伴卿名于史卷,共鉴岁月之悠长。 山寺的月色更亮,每一处檐角都映照得雪白,石阶、佛塔都镀上了一层白芒,白得晃眼,火把的光反倒显得晦暗。 兵戈一动,立即惊了寺中僧众。林寅、卜娉儿也手持佩剑与众人聚在寮房外。 鸢容、黛青扒开长宁卫,抱着厚实衣裳跑上前,见谢文珺身上披着狐裘,便没再将衣物堆上来。鸢容道:“殿下,山里夜晚冷得厉害,当心受凉。” 谢文珺看向长宁卫领头的人,“本宫不是说了,不必人跟着。荣隽,退下。” 荣隽一揖,“是—— 作者有话说:感谢小可爱的深水吖! 不要取收我啊,我不要你们的营养液了(扯裤脚[爆哭] 第89章 山寺的清宁被这一阵不大不小的扰攘惊动, 人群退散时,月华如初,恰太皇寺掌厨事的典座大和尚也跟随在方丈身后,谢文珺便留了鸢容、黛青, 吩咐备一桌斋饭来。 方丈披一袭绣着几缕淡金祥云的僧袍, 光头亮得折光,转身低声对典座大和尚交代几句, 走过来合袖朝谢文珺拜下, “长公主殿下与大将军闭关为惠贤皇后抄写佛经, 午后便没再用膳, 寺中尚且预备着斋饭, 叫人端上来即可。” 谢文珺颔首:“劳驾方丈。” 今夜月明风清, 皓月千里, 方丈也觉得此景难得,道:“长公主殿下, 大将军,若要赏月, 可移驾寺前问禅台。” 陈良玉道:“可惜寺院不备酒,今儿不能对月小酌几杯。” 方丈语滞片刻, 低头嗫道:“僧人有酒戒,今日大将军恐只能抱憾了。” 谢文珺却问她道:“你想饮酒?” 陈良玉道:“随口一说,只是觉得山月照林泉,配一壶清酒更添意趣。没有也罢。” 谢文珺道:“方丈。” 方丈合掌行礼:“长公主殿下。” 谢文珺朝方丈迈了两步,方丈惊惶, 头又朝下低了低,十二枚戒疤如星子般列在脑袋上。 谢文珺质询道:“太皇寺没有酒?”她问时心里有谱儿。 方丈诚惶诚恐,不愿老实回话, 道:“回长公主,佛门弟子不沾酒水。”又讲些旁的清规戒律,尽是些模棱两可的搪塞。 谢文珺道:“本宫问你寺中有没有酒?” 方丈正欲再敷衍支应,谢文珺平声道:“太皇寺的酒水买卖不做了?” 方丈自知太皇寺暗中卖酒一事败露,面露赧颜,掬笑道:“长公主殿下,老衲这……这寺中沽酒卖浆实属无奈之举……” 眼见方丈摸了把光头,要将自个儿的满腹辛酸大吐特吐,谢文珺登时拽着胳膊一把扯走陈良玉,往寮房跨步而去,“无须啰唆。取两壶来,你做你的买卖,此事本宫只当不知,不治太皇寺僧众的罪。” “多谢长公主殿下开恩。” 鸢容、黛青抱着谢文珺要换的衣物跟上来,走到寮房门前,林寅和卜娉儿穿盔戴甲地并排站在立柱前,一揖,“见过长公主,大将军。”二人看向陈良玉的眼神清澈不少。 ——抄写佛经,是个正经事儿。 ——多想了,长公主怎会是那样的人? 陈良玉斜了林寅与卜娉儿一眼,挺胸抬头自她俩身前走过,一身清白,“惠贤皇后灵位前需供奉佛经十二卷,明日你二人各自手抄两卷。” 林寅:“是。” 卜娉儿:“是。” 陈良玉道:“问禅台备了斋饭和酒,你们两个甲卸了,也一同来。” 说是赏月,实则是谢文珺想私下为黛青饯行,林寅与卜娉儿心中明白,故而没有推辞,各自回房换衣。 谢文珺看一眼黛青,又看鸢容,二人还是白日间那套单层絮里的披衫穿着,这会儿应是有些冷。她道:“回去加件衣裳。” 鸢容想留下服侍谢文珺更衣,陈良玉接过她与黛青托着的衣物,道:“你们去吧。” 二人屈身施礼,往永宁殿去。 陈良玉一脚迈过门槛,“方才准备歇下,烛火熄了,我去点上。” 刚要去寻火折子点燃灯烛,身后两扇古朴的门扉陡然合上,月影一刹那间被紧闭的木门隔绝,眼前骤暗,周遭尽是浓稠夜色 。 长臂如蔓草,悄然攀上她颈间,被墨色浸透的视线尚未恢复清明,便陷入一个炽热的吻中。 她闭上眼。 手中托拿的衣物散落一地。 谢文珺勾着她的脖颈,湿热的气息交织,两人的呼吸逐渐急促,“再说一遍。” “什么,”陈良玉低头迎合着她,两片唇瓣轻轻触碰,含糊不清道:“什么再说一遍?” 谢文珺欺身往前,一步一步,将陈良玉逼退至寮房里侧,那处横着一张弯腿罗汉床。 衾被半掀着,余温尚存。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陈良玉的手轻轻抬起,带着一丝颤抖,捧着谢文珺的脸,目光深嵌入她眼眸,“臣想与殿下,同书青史,并肩镌名。” 还有话尚未说出口,人便被谢文珺压制在床座上。 吻得更深。 太皇寺的床榻简陋,工艺不精,“吱呀吱呀”的晃动在静谧的夜幕里格外突兀。 罗汉床有三面床围,陈良玉半躺半靠,辗转迎合着她。谢文珺腾出一只手勾在她衣襟上,带着几分急切,欲解开那束缚。 陈良玉按下那慌乱摸索的指尖,道:“殿下,这里不妥。” 佛门清净之地,且寮房又是在供奉惠贤皇后灵位的永宁殿不远处,修行、弘法圣地,在此行欢好是亵渎神明。 “就今日。”谢文珺道。 谢文珺挣开钳制,温润的唇强势覆上她的,指尖探向衣领,几乎就要得逞,陈良玉却死死抓着前襟不肯松手。陈良玉的寮房林寅与卜娉儿都只有一墙之隔,她怕惹出更大的动静不敢反抗过甚。 陈良玉道:“寺中有戒律……” “本宫几时守过什么戒律?” 所谓戒律、规矩,是用来束缚弱者的绳索。 “倘若这天下的规矩都要守,本宫最应守的,便是宫里的祖宗之法,做一个端庄却无用的摆设。” 拉扯间,谢文珺扯掉了陈良玉衣襟上一枚錾刻鹰纹的盘扣。 指甲盖大的铜扣子掉落在地上,叮当—— 声音清脆。 谢文珺被这么细小的动静惊扰,停下撕扯,唇角扬出一个煞是好看的弧度,道:“你须得换下这身衣裳了,阿漓。” 非脫不可吗?彼此的呼吸都有片刻凝滞。 俄顷,下唇又被含///住。 双目适应了屋内夜色,窗外银霜般的月光依旧温柔倾洒。陈良玉眸中氤起一层雾气。 “放过我。” 几不可闻的嘤咛。 她身在山寺,心中便恪守佛门清规,不愿冲破那道禁忌。隔墙的林寅与卜娉儿入内更衣,不多时候便会从两旁的寮舍出来,陈良玉连喘息都放得极轻,不敢发出一丝稍大的声响。 如此顾得了头、顾不了尾的模样,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却也极致夺目。 谢文珺从后背揽起陈良玉的肩,将她摁在床头的蒲团枕上,顺势俯身,“同载青史,万世齐名,于我而言这不够……” “不够……” “本宫还要与你岁岁年年,朝朝暮暮,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紧攥衣襟的手不知几时松了,陈良玉缓慢地、认命般地攀上谢文珺的背。 寮房左右两侧的门先后打开,一张一阖,开门声揉碎在夜幕里,军靴履地,两行脚步声踏近寮房的门。 林寅纳闷儿道:“怎么黑着?”透过镂空的窗格往里瞧,窗糊着明纸,漆黑一片瞧不见什么,“方才明明听到关门声,可响了,大将军应该在的。” 卜娉儿没说话,原地转了半圈,也满腹狐疑。 陈良玉嘴巴被死死捂着,眼看着门扉映上两道黑影,浑身僵硬,连一根手指都不敢挪动。 谢文珺趁她僵在原地这么一眨眼的空档,利落一扯,刹那间,衣物顺势在罗汉床座上铺开。 林寅又走回到门前,抬手叩了三下,“大将军,你在里面吗?” 无人回应。 “奇怪。” 陈良玉愈发怕弄出响动,心道早知今日有此一劫,便不应该带她们两个来太皇寺。尤其是林寅。 林寅等在门口,片时,屋内仍未有任何声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声里带了些焦切。 门扉上的黑影晃了晃身形,似乎要—— 破门而入! 陈良玉蓦然想起那道门未曾闩上,只是虚掩着,林寅与卜娉儿无论谁只要轻轻一碰,甚至不需推门,门扉便会敞开。 寮房简陋,罗汉榻无顶架,也无处垂床帏幔帐。此刻她仿佛一个任人摆布的绢人娃娃,月退///弯被抱着屈///起。 “殿下……”她低声告饶。 渾身一顫。 谢文珺拘囿着她,门外的波澜似与她无关,专心撥///弄。 门外的两个人影一个静立,一个跳跃。 卜娉儿一如既往地相对镇定,原地转半圈便没再挪过地方,似乎在咬着指关节思忖什么,“是不是随长公主先移步去问禅台了?” 陈良玉抿紧嘴巴,竭力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歔欷,头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后‖仰。 林寅一个箭步蹿三蹿,影子时高时低,忽远忽近,嚷着:“长公主好像与鸢容、黛青两位女史回长宁殿更衣了,从我房外走的,我没听到大将军过去,她走路那势头,风火雷电的,冲撞之虞能撞死个人,走过去的人里肯定没她。” 林寅看卜娉儿丝毫不着急,推她一把。 “你说话啊。乌漆嘛黑的,也没燃油灯,该不会被人刺杀了吧?死透了?” 是快要死透了。 陈良玉身心都紧绷着,呼吸都要极力克制,心想回北境第一件事便是将林寅扔到祁连道的深山老林里,再叫她闯一遭兵阵。 谢文珺俯身贴近,耳语道:“你带的兵,果然事事都把你的安危放在心上。” 陈良玉的手慌乱游走,摸到床座上被衾一角,手臂发力一掀,将自己和谢文珺严严实实裹在其中,只露一双眼睛。 衣物的每一下摩挲,都是一场轩然大波。 每一次極促的喘///息都被迅速咽///下。 门外,林寅一个人的喧闹戛然而止,陈良玉料想她即将要做一件会令她此后余生都悔之莫及的蠢事。 果然,林寅身形一定,“娉儿,撞门!”—— 作者有话说:感谢顾及的深水,打call! 炸来好多崭新的读者! 感谢小可爱的浅水,望继续催更!!明天加班,不更。 谢谢看到这里的小读者们! 第90章 林寅铆足了劲儿, 气势如虹地朝虚掩的木门撞过来,一瞬,陈良玉箍着谢文珺的背发力,将人揽在罗汉榻向内一侧, 藏于被衾, 捂了个密不透风。 门却并未被撞开,甚至没有听到林寅撞门。 卜娉儿拦在门前, 将林寅挡着, “大将军哪有那么容易被刺杀?” 林寅道:“怎么不会?翟吉可还在庸都呢。” 卜娉儿道:“那你岂不应该先担心翟吉的命?” 林寅道:“他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死了还能少打点仗。你拦我做什么?快把门撞开, 万一人还有口气儿, 还能救。” 卜娉儿道:“没有听到打斗的声音。” “是哦。” 没听到这屋有打斗声, 若是刺杀, 只能一击毙命。可什么样的刺客才能不着痕迹、不露声色地一招之内杀掉陈良玉,叫她反击都来不及? 那大抵是没有。 何况寺外有自北境随陈良玉回庸都的亲军把守, 荣隽带领长宁卫将供奉惠贤皇后灵位的永宁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刺客也不大可能混进来。 林寅道:“那好歹进去看一眼吧, 万一……” 说着要来推门。 卜娉儿身形一挪,又将人挡住, “别万一了,你把门撞坏了大将军今晚歇在哪?你先去永宁殿看看大将军与长公主是否在。” 林寅略一想,道:“好,我去永宁殿问问,你在这守着啊, 先别离开。”说着便脚步踢踏疾风般跑远了。 卜娉儿转过身,低首面向寮房门,身形定了定, 随后一揖,“大将军,若无吩咐,末将告退。” 门内静默一刻。 “你退下罢。” 卜娉儿直起腰:“是。” 门上那团浓稠的黑影悄然隐没,徒留澄澈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 陈良玉将衾被下埋着的人拎出来,胡乱揽了几下自己凌乱的衣袍,系带随意一系,唯一一床锦被仍裹在谢文珺身上,“你胆子忒大了,不怕她们真的破门而入?” 谢文珺道:“那又如何?” 陈良玉翻身下榻,吹燃火折子点了两柄灯烛,寮房明亮起来。她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拾起来,三五下一叠搁置在床头,转身又去翻找自己要穿的衣服,她身上这件外袍襟口少一枚扣子,需得换下。 “那又如何?” 这是个好问题,陈良玉也不知会如何。 她从包袱里抻开一件绣着飞鹰的胭脂色袍服,背对着罗汉榻,自顾自脱掉身上这件外袍。 谢文珺走到门口旁侧的面巾架跟前,其上置着一口铜盆,盛着半盆清水,她撩水净手,“你自己的人,难道还信不过?” 说话间,陈良玉已换好衣裳,扣上衣领最上头一枚银扣,“阿寅和娉儿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即便让她们亲眼瞧见什么也不会出去乱说话,可这种事,也不好示于人前。” 得快些赶去问禅台,不然再晚些破绽可太大了。 仔细一想,哪还用管什么破绽不破绽的,已经破得没边了,单就今日在寺中的几人,也就林寅那个脑子只长半边的傻姑娘还未完全参透,余下的卜娉儿,鸢容,黛青,甚至荣隽,虽然嘴巴闭得紧,却都心照不宣地都守着一个共同的秘辛。 还要瞒谁去? 陈良玉转过身,看到谢文珺净过手,取下面巾架的白帛擦干水珠,站在床头一堆衣物前,拨来翻去,搅一阵,便将手里左一件右一件的衣裳全都放下了。 陈良玉道:“没有合殿下心意的衣物?” 这些裙襦袍衫皆是鸢容备下的,理应不会出差错。 谢文珺道:“本宫更衣,须有人侍奉。” 陈良玉只好走过去,抖了件薄纱衬裙,三下五除二往谢文珺身上套,不经意将谢文珺头发弄地纷飞,捋好头发,又乱了亵衣,摆弄了一会儿,才总算抚平整。接着是上衫,套至最后一件稍厚些的锦缎材质的长裙时,被谢文珺领到寮房门口,陈良玉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后背传来一道重力,猛地将她推了出去。 “殿下?” 陈良玉将脸往门里凑,哐的一声,两扇门扉在她眼前儿无情地合上,“又不要人侍奉了?” 一言不合就将人往外赶,什么坏习性。 陈良玉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晃动的矮影,定神一看,卜娉儿正蹲在不远处,那有一簇矮丛挡住她半截身子,见陈良玉看过来,忙解释道:“末将怕有人从这里过,或者,阿寅会很快回来。” 陈良玉平静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她往亮灯的寮房瞧了一眼,不知谢文珺的衣服要换到几时,便走到矮丛另一旁,与卜娉儿一起蹲着。 不久,林寅果然风风火火地折返回来,路过矮丛一个急刹,问卜娉儿:“你蹲这里干什么?永宁殿问过了,不见大将军和……长公主。” 她似乎终于看到矮丛另一侧还有胭脂色的人影,“大将军?你去哪了?长公主呢?方才我在屋外唤了好久,你房里没人,这会儿怎么又和娉儿在一起?” 林寅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即便想答,也不知先从哪一个答起。 诚然,陈良玉也没想搭理她。 林寅眼眸被一抹胭脂红晃了,又问:“你衣服什么时候换的,白日穿的不是这身吧?” 陈良玉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娉儿。” 卜娉儿站起身:“末将在。” 陈良玉指了指林寅:“把她拉下去斩了。” “是。” 于是林寅不明所以地、带着一脑门子问号被卜娉儿强行拖了下去。 *** 问禅台上,头顶明月高悬,脚下山川入目。 方丈叫寺中小僧打了几坛子酒送上来,林寅酒虫上脑,拉着卜娉儿到一旁行酒令,“今儿月亮又不圆,有什么好看的?来来来,难得没有军规束着,尽兴玩儿。”又问鸢容、黛青,“二位女史,一同来啊。” 谢文珺颔首允准之后,鸢容与黛青也去坐在四方桌的两面。 行酒令的玩法并不单一,常玩的也就骰子、诗词、藏钩与投壶,宫里年节宴上常有妃嫔宫眷、臣妇贵女凑一桌饮酒作乐,鸢容与黛青在宫中耳闻目视,最擅“飞花令”——行令人选用诗、词或曲出题,对不上题目者罚酒。 谢文珺取了“月”字,任她们作玩。 鸢容念出一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此句月字为首字,下一句,月字该排行二。 黛青随即接上:“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卜娉儿略一顿,也道:“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陈良玉与谢文珺没去与她们凑热闹,坐在问禅台大殿中央,殿顶的直棂窗中间开了一个木框,四周竖条排列,没有糊纸,是露天的天窗,仰头见月。 若非风声乍起,在此赏月该是风光独好。 骤风从天窗卷入问禅台,陈良玉面门垂下的发丝朝后扬起,谢文珺的衣袖也随之摆了摆。可管它霜风冽冽,雪霰霏霏,只要有她在侧,便觉风雪山川皆为绮景,欣然赴往。 酒是陈良玉要的,她却滴酒未沾。 除去林寅抱去行酒令那一坛,桌上的酒坛与素斋分毫未动。铜炭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两把紫藤椅挨得很近,陈良玉有意无意地将身子往旁边倾。 目光停留在桌面的几坛子酒上。 太皇寺是皇家寺院,僧侣破戒是重罪,依律当剥去僧袍押往刑部受审,方丈牵头开酒戒,更是罪加一等。可她这个人,向来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能放一马就放一马,只要祸水不引到自己身上来,她也懒得越俎代庖,替刑部去追究什么。 却也抵不住好奇,顺嘴问一旁的谢文珺道:“太皇寺有酒戒清规,方丈怎会卖酒?” 谢文珺手搭在交椅扶手上,悉心释道:“太皇寺年年祈求福祉,超度皇亲,弘扬佛法,每一场佛事都耗银无数,朝廷拨给寺院的帑金堪堪够数,时常还要僧众以香火钱贴补。自苍南民难案后,太皇寺便设了悲田院,每有天灾人祸,太皇寺便开仓放粮,施药治病,救济贫弱,寺中香火钱吃紧,便酿些酒水出卖筹粮药。” 原来如此。 陈良玉道:“方丈是个慈悲人。” 谢文珺道:“除了太皇寺,灵鹫山有座净慈庵,庵堂的比丘尼也在庵堂外设了一处济苦庇难的堂子,名普济堂,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本是为了度化苦难,后来却有许多人去往普济堂弃婴。” 细密的星子透过天窗洒在屋内,随月辉在地上勾勒出不规则的光影,天窗的木框仿佛就此框住了满天星斗。 谢文珺转过脸,见陈良玉只是眉毛皱了皱,道:“旁人听闻此事,都是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你今日的反应不像你。” 陈良玉道:“倘若那些为人父母的心够狠,直接溺在水缸里更省力气,何必要远途跋涉送到普济堂?既送来了,便是良心尚未全然泯灭,仍巴望着这孩子有一条生路。” 家里养不起。 一口多余的粮都拿不出来。 谢文珺忽而用一种悲怆的腔调问她:“阿漓,本宫是不是错了?” “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昔日分发田亩,换几时安稳,本宫想着权宜之计而已,万事皆可徐徐图之。” 谢文珺眼眶中突然蓄了泪光。 “太慢。国之变革,迁延日久,几十载便是庶民的一生,长此以往,黎庶恐难熬过下一个寒冬。” 陈良玉掌心覆上谢文珺搭在扶手上的手背,握紧,掩于袖中,也道:“太慢了。天下止戈,战火长休,也太慢。” 谢文珺道:“五稔之期。” 五年—— 陈良玉明白,这是谢文珺给自己定下的期限。她道:“好,五年为期。” 那边的酒令行到一半,无声许久,正当陈良玉以为林寅对不上来时,忽而传来一声雀跃的“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谢文珺侧目望了那边一眼,“你这属下匪里匪气,竟会吟诗作词。” 陈良玉道:“阿寅在薄弓岭时,受教于林鉴书,习过几年学问、兵法,林鉴书是我外祖父的首座弟子,如此说来,阿寅也算我外祖父半个徒孙。在军营历练一年之久,她那一身匪气,如今也已打磨得差不多了。” 夜已深,饶是月色再好,人也有些困倦。 谢文珺透过天窗仰视苍穹,头渐渐偏下去,一点一点倚在陈良玉倾斜向她的肩头。 她将北方一颗极为黯淡的星子指给陈良玉看,“那便是帝星。” 帝星便是紫微星,众星之主。 陈良玉抬头仰望,不知是否今晚月色亮得晃眼的缘故,帝星果然光弱势微。钦天监所言那颗有驱逐主星征兆的客星却是肉眼不可见的。 占星台就在太皇寺坐落的这座山峰峰顶,钦天监监正阎天枢岁首三月常居此处,观测星象,占卜新岁是否顺遂,可有祸患。其余时间,便只有出现异常天象抑或是发生了什么时局大事需占问吉凶时,才移步来此。 阎天枢眼下正在峰顶的占星台。 衍支山行宫重修,谢文珺命工部在六月芒种前完工,阎天枢正是来为衍支山行宫完工之期择日选吉的。 陈良玉道:“殿下不召见阎天枢吗?” 谢文珺道:“不召。” 陈良玉道:“衍支山行宫芒种前后完工,太上皇迁宫之后客星若仍未退却,殿下会成为众矢之的。” 星象如何,只在钦天监的笔墨喉舌之上。 谢文珺道:“太皇寺耳目庞杂,若此时轻举妄动召见阎天枢,岂不显得本宫像做贼心虚?何况客星一定是本宫吗?另有其人也说不定。” 陈良玉道:“是或不是,也需防患未然。” “本宫召见,他未必肯为本宫做事,倘若他有事求到本宫头上来,那时一切好说。芒种在六月上旬,两月之期,够了。” 静默一阵儿。 谢文珺又道:“楚璋还在水牢泡着?” “那不泡浮囊了?” 春秋几易。起初俘获楚璋时,人在水牢关了半月,便差点一命呜呼。 陈良玉道:“早捞上来了。即便是铜浇铁铸的人,在水里泡上几年哪还能有个人样?那种成色的太子还给东胤,我还怕他们不认。” 待万贺节各方使臣一走,南境衡邈捉拿柳莫与东胤使臣孟元梁的消息传至庸都,便要派兵护送楚璋回东胤,也意味着,要着手处置南洲王梁丘庭。 肩上的重量渐渐沉了,陈良玉低头去看,谢文珺闭着双目,睡意深沉。 “殿下困了。” 谢文珺轻轻“嗯”了一声。 “回永宁殿?” “再与我多待一会儿。” 似乎怕陈良玉不愿,谢文珺自己与自己讨价还价,道:“就一会儿。” 陈良玉却笑了,道:“来日方长。” 90-100 第91章 看天色, 这一宿便算折腾过去了,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寺中养来报晓的红冠子大公鸡便会扯着嗓子啼鸣。那边行酒令的声音也渐渐消堙,果真是林寅与卜娉儿醉得最厉害, 肘撑着桌子, 坐也坐不稳。 肚里没二两墨水,还非要与人斗学问。 实在是该。 问禅台有供人临时歇脚的禅房, 佛事开始前一众僧众会在问禅台后头的禅房盘点经卷, 眼下空置, 只摆放着法事所需的木鱼、铜磬、铃杵、鼓等器物。 陈良玉叫人把林寅与卜娉儿扶去禅房歇下, 自己将谢文珺拦腰一抱, 大步流星走出佛殿。 鸢容、黛青当即追赶上来。 谢文珺手臂在陈良玉脖颈环着, 偎在她肩上闭目小憩, 唧哝道:“本宫未曾饮酒,你不必受累, 放本宫下来,本宫自己走。” 问禅台在高处, 需踏着石阶往下走,蓦一出门, 凉风扑面。 陈良玉将谢文珺稳稳抱着,跨下石阶,“臣是武将,何谈受累。” 谢文珺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圆润的鹿眼透着倦乏, 稀松慵懒。她道:“你虽是武将,可也是女子,你我之间相互搀扶便好, 一人独力托举另一人,天长日久,你难免也会疲累。” 陈良玉好似没听见一般,从问禅台下来,往永宁殿的禅房走去。 谢文珺的身量好像又清瘦了些,或许是常案牍劳形、过于辛苦的缘故,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抱着,压在手臂上的分量竟还没军营里两把乌铁锤重。 问禅台到永宁殿这段路仿佛比来时的脚程要短,尚不觉疲累,便已走到禅房门前。 谢文珺睡熟了,留在永宁殿值宿的宫女乍一见谢文珺是被陈良玉抱回来的,还有些不知所以,以为谢文珺突染恶疾,试探着询问鸢容:“姐姐,可要为殿下请太医?” 得到“不必”的答复后,陈良玉已将谢文珺平放在床榻上,几个宫娥便一齐拥过来为谢文珺宽衣脱靴。 陈良玉杵在禅房站立半晌,直到方才问鸢容要不要请太医的宫女又走来问她:“大将军,您可还有什么事吗?”才猛然惊觉自己是不该在这里待了。 于是转身走出禅房门,顺便手轻脚轻地把门带上。 佛殿檐角的铜铃被清早冷冽的山风轻拂,发出几缕清响。 立于永宁殿廊下,山林独有的草木香与湿冷水汽让人瞬间清醒,周身泛起寒意。 陈良玉跃上栏杆,屈一条腿倚着廊柱就坐,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丝丝异样。谢文珺就在她身后的门内成眠,只要她推门进去,一眼便能见到。 可心底那股想念却像藤蔓疯长。 她疯狂贪恋谢文珺在身边的每时每刻,心跳在咫尺之间横冲直撞,纵知来日方长,她仍祈愿当下时光过得再慢些,更慢一些。 不多久,一声高亢的鸡鸣果然按时划破寂静,紧接着山下的农院也陆续响起鸡叫。 朝下望,远处低矮的僧舍里亮起了昏黄的烛光,“吱呀吱呀”的开门声此呼彼应,僧人们身着素袍,手持经幡脚步匆匆。 那是僧众要前往佛殿进行早课。 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声响,耳房的一扇门豁然敞开。 陈良玉蓦然回首,见黛青披了件衣裳、提着风灯要往山下走,问道:“黛青,天还没亮,这是要去哪?” 黛青道:“奴婢听到寺中养的那只公鸡打鸣儿,寺外有个卖糖糕的小摊,再有一炷香的时辰,第一屉糖糕出锅。去岁来给惠贤皇后娘娘添香时,殿下尝过那糖糕,多进了两块,想必那糕合殿下口味,奴婢再去买些来。” 陈良玉道:“殿下才睡下,恐怕还要睡上好些时辰,等殿下醒了再备吃食不迟,你也一宿没睡,歇着去罢。” 黛青道:“天亮香客上山入寺拜佛,人多眼杂,便不好再去买了。” 谢文珺喜恶都很少外露,这事陈良玉是知道的,竟不知已经谨慎到如此地步,吃块糕也要藏着掖着。 黛青道:“殿下自幼没有玩伴,与惠贤皇后娘娘住在瑶华宫时,身边的宫女太监、侍卫都是常更换的,奴婢与鸢容也是后来懿章太子指去伺候殿下的,殿下的喜恶,奴婢与鸢容有时也摸不准,只要能想到殿下或许会喜爱的,便先备着,殿下用或不用再另说。” 陈良玉从栏杆上撑肘跳下来,“我跟你同去。” 黛青方要说请她回寮房歇息,陈良玉又续上一句:“认认路。” 黛青腼赧一笑,当即不再说什么了,提着灯走在前头引路。 走下阶梯,到寺门的路便是平展如砥的平地,不用再过分注意脚下,黛青接着道:“奴婢还担心,奴婢去了草原之后,鸢容忙于鱼鳞图册的事,伺候殿下的人不用心,连几块糖糕也无人去买。若无人备着,殿下是不会特意吩咐奴婢们去买糕的。” “无妨,我来买。”陈良玉道:“殿下一直这么慎重吗?” 黛青道:“慎重是其一,殿下更怕搅扰百姓的安宁日子。糖糕摊子小,一家人糊口足矣,可要是长公主钟爱这糕,传扬出去,叫有心之人嗅到铜臭味,摊主养家糊口的小摊便很难保住了。” “这话是殿下说的?” “跟着殿下巡田,见多了苦境,这点道理奴婢懂得。” 黛青与鸢容皆是谢文珺带在身边多年身边的女史,跟随谢文珺奔波各地,对民情多有体察,如今又各自在朝中担任女官,独当一面。 时至今日,黛青就要远嫁草原了。 谢文珺是费了心力栽培她们的,走一个便无异于自断一臂。 陈良玉道:“你当真想好了要去草原?此去万里,草原并非草色青、柳色浓的自由之地。殿下令你自决要不要嫁给樨擎,私心来讲,更希望你留在庸都。” 黛青道:“奴婢看得清时局,也知道草原苦寒。受殿下桃李之教,授业解惑,奴婢也想报殿下恩德,留在庸都固然帮得上殿下,可若真到了那日……” 陈良玉知道黛青所言的“那日”是哪一日。权力之巅的背后,是一路的血雨腥风,每走一步都是鲜血淋漓的。 黛青道:“对殿下来说,鸿胪寺的女官抵不过草原的兵马。” 山寺门檐下,悬着几盏古朴的灯笼,灯笼上绘着淡雅的莲花图案。 陈良玉紧随黛青一前一后踏出门槛。 时辰尚早,寺门外已有小贩开始争抢摊位,谁抢到一个好位置,今儿就有赚头。等到了午时,香客汇聚,烟火与梵音交织,寺门外每日都热闹得似一场小庙会。 黛青道:“大将军不必为奴婢忧心,也叫殿下千万不要心忧,奴婢走后,殿下身边会有更聪明伶俐的人来伺候。樨擎爱慕奴婢,奴婢亦对他有好感,两情相悦已是世间难得,奴婢知足。” 走出山寺大门不远,她们便找到了黛青所说的那个贩卖糖糕的小摊,已有夜行而来的香客等在摊前。陈良玉盯着锅子里还在冒热气的糕,丝毫未曾察觉到山寺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后走出几个人,为首之人站在莲花灯笼下,眉目冷峻地锁住她的背影。 陈良玉捧过摊主递过来的糖糕,往回走,月色已逝,天渐亮了,能看得清山路。 糖糕用油纸包着,手心轻微有些烫。 瞧见路旁有一个双眼蒙着黑布的老道士举着算命幡,摸索着在路边铺了张八卦图。 陈良玉道:“太皇寺方丈果然慈悲,佛家与道家斗了上千年,如今道士竟公然将算命的摊子摆在佛寺门前了。” 黛青道:“赶走过,后来被寺中小僧追赶时不当心摔下山,摔瞎了眼睛,方丈怜他双目失明,便叫寺中僧人给他划了路边一小块地儿,讨口饭吃。” 老道士似是眼睛看不见,听到有人经过,立即发出苍老的揽客声,喊:“看姻缘,手相,官运财运,不准不要钱——” 陈良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觉得这老道士有些熟悉,便顿足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看出了些端倪。 老道士虽黑布覆眼,头却跟着陈良玉的步子缓缓扭动,如同在目送她来,目送她去。 老道士嘴角抽搐着,手指也在颤抖,那神情活像是在努力辨认眼前的女子是不是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辨了片刻。 “嘿!”老道士惊呼。 陈良玉将买糕剩下的几枚铜板掷在八卦图上。铜板竟没有乱蹦一地,而是在八卦图中央一字排开,整齐罗列。 老道士不满道:“打发叫花子呐?”身子却很诚实地蹲下去捡起几枚铜板,塞入道袍的口袋。 陈良玉没往前走两步,提灯走在前路的黛青霎时后背一僵,就要跪下去。 一抬头,谢渊正负手站在面前。 谢渊屈指一动,无声地免了黛青的礼。 他身穿玄色常服,束金冠,身后跟着言风,还有几位亲侍,皆是便服,腰刀的刀鞘上也缠了麻布,显然谢渊不想被人察觉身份。 陈良玉拱手一揖。 祈福,春耕,都不在近日,她完全不知道谢渊为何会在太皇寺,几时来的?既然一大清早出现在山寺门前,那足以说明,谢渊昨日已在寺中了。 谢渊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捧着的那包糖糕上,没说什么,眉目却很冷。 路边的算命老道士一张口,揽客揽到了谢渊头上,“这位公子气度绝俗,仪态高华,依老道看颇有王者之气,公子可要卜一卦?” 谢渊没有理会。 老道士着急揽下这么个华衣金冠的大顾客,也不装瞎了,道:“不算官运,家室也可。瞧公子是富贵人,多妻多妾的命数,公子近日可是后宅不睦?” 闻言谢渊剑眉挑了一下。 其实从“后宅不睦”这句话便错了,他的后宫应当是很和睦的,皇后总揽六宫,嫔妃安分守己,无人越权。可他又觉得瞎眼老道士说得没错,他与皇后,是不睦的。 老道士眼见有戏,更加卖力地自荐,问道:“公子是与娘子生嫌隙了罢?公子是不是很在意你家娘子?” 谢渊默了默,沉声道:“患难夫妻。”言罢,顿了一下,道:“你与江宁几时走得这么近了?” 陈良玉听到这话身体瞬间凝住。 老道士见他们认识,转脸面向陈良玉套起了近乎,道:“怎不见那位小贵人?没与你一同来礼佛?”语气熟稔,像是在与故人闲谈。 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在陈良玉脑子里闪过一遍。 她终于记起来了。 上元节灯会上那个曾对谢文珺满口胡诌的算命道士,就是此人。他人更苍老了,蒙着眼睛,故而陈良玉没一下将人认出来。 想堵老道士的嘴已来不及了,谢渊抢了先问道:“哪位小贵人?” 老道士捻着手指算了算,道:“哪一年来着?快十年了……”嘴里嘛咪吼了许久,“宣元年间的事了,那时候皇帝还不是如今这位,老道我就记得是上元节,庸都有灯会,这位姑娘与一位小贵人找老道我算过姻缘,赏了老道一块金锭子。那小贵人长得,比公主还好看。” 谢渊道:“你见过公主?”声音更沉。 老道讪笑道:“没见过。但听闻如今龙椅上的皇上,有个公主,是傻……” “住嘴!” 陈良玉喝止。 第92章 太皇寺支摊算命的瞎眼老道士失足落崖摔死了。 陈良玉下山时, 油纸裹的糖糕已不烫手心了。卦摊前,谢渊令她即刻回中书都堂与左相荀岘、六部重臣共同商议接下来如何处置南洲王梁丘庭。 山道行路,耳畔全是山里层林的簌簌之声。 陈良玉猜测伏在林中的人是禁军,到了山脚, 果真看到几个乔装成香客在山脚的镇子上四处溜达的熟面孔。 恰巧那几个人里有个禁军小旗, 是陈良玉安插在禁军中的,那人领她到一个院子, 交给她一拨五花大绑的人, 几人身穿长宁卫的锁子甲, 另几位是陈良玉的亲军, 一见她, 纷纷面露愧色低下头。 陈良玉与谢文珺留在山下巡视的人不多, 只是循例在山下留置几人, 下山时好接应。 眼下,留守的人全在这院子中庭坐着, 整整齐齐捆了一排。 陈良玉与那位禁军小旗到暗处说了几句话。 “禁军来了多少人?” “二百来人。” 陈良玉道:“什么时候布下的。” “你受召自北境回庸都那日,最早的一批人便在这里候着了。御史台的赵大人下狱那日, 又增了几十,其余的都是突然冒出来的。” 难怪。 陈良玉极快地分析眼前局势, 谢渊贸然出现在太皇寺,看样子并非临时起意。他素来知道每年的春分至清明时节这段时日谢文珺会去太皇寺小住,却不知陈良玉会陪同前往,所以起初并未留置多少人,在她与谢文珺动身后, 才又多加遣人去太皇寺周遭布控。赵兴礼落狱那日为何会突然增添几十人?此处有疑。 眼下亟待搞清楚的是,谢渊将这根线埋了这么久意欲何为?是为了从谢文珺手中攘夺粮税之权,还是另有所图? 谢文珺前往太皇寺祭母身边依照惯例带着八十骑长宁卫, 加之陈良玉的亲军,也足有百十号人,这百十来个军士极擅征伐,若要操动兵戈,即便禁军人数多出一倍也并无胜算。 如此看来,谢渊的目的绝非要与谢文珺兵戎相见。 大抵是谢渊在惶悚中的一次试探。 农桑粮税在谢文珺手里掌控着,若再以陈良玉的兵权添作羽翼,谢文珺便不再是为谢渊担社稷之忧的皇妹,而是一个随时能将大凜改天换地的秉政长公主。 宣元帝那封密诏在谢文珺手里以伪谤真,已换过一次人间了。 那么,下一次,她要换掉的又是谁? 谢渊本不惧谢文珺在朝臣心中声望日隆,也无所谓她弄权,谢文珺曾与先太子居东宫时,受先太子与太子太傅张殿成言传身教,才思纵横,可终究是一介女流,本领再大也只能做个辅臣为君效力,她若是个皇子倒不得不提防。 他本以为,即便谢文珺有谋权的心思,可手里只有一支长宁卫,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故而从未把谢文珺视作威胁。 陈良玉跟谢文珺走得愈近,他愈发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问陈良玉:“你什么时候跟江宁走得这么近了?” 陈良玉回禀道:“惠贤皇后娘娘与臣的母亲曾是莫逆之交,娘娘临终时公主年幼,娘娘曾把臣叫到近前,托臣多加照顾公主。此来太皇寺,一为还惠贤皇后娘娘临终之愿,二来,替亡母凭吊故友。” 惠贤皇后薨于宣元十七年春猎,昔日身边伺候的宫人由宫中六局重新调度,有的去了别处当值,有的放归出宫了。宫女太监的调遣都有名录册子可查,那年谁在惠贤皇后身前伺候并不难寻,找到当年的宫人一问便知陈良玉所言不虚。 听她一说,倒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如此便好,可就怕还有旁的事。 幸而,谢渊着令陈良玉回宫议事时,她当即领命下山,并无表现出半点眷恋。 陈良玉心下可惜,没能亲手把糖糕摆在谢文珺的膳桌上等她醒来,更令她忧虑的是,谢文珺只怕还睡着,并不知谢渊身在太皇寺。谢渊既然尾随她出寺,永宁殿周遭大抵已尽是谢渊的人了。 陈良玉把糖糕交给黛青,嘱了两句让卜娉儿和林寅睡醒之后回侯府,便转身沿着山道往下走。 行至此时,陈良玉才抬头朝半山腰的山寺望了一眼,恰这时晨钟敲响,似从远山传来。 辰时了。 陈良玉挥剑挑断那拨人身上勒着的绳索,径自带人离开。 还没走出镇子,迎面一樵夫拉了辆堆满干柴的板车跑得满头大汗,嘴里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木板车上的柴装得很满,左右都溢着,横占大半条道,路人赶忙避让免得让延伸出来的枯枝划了。 陈良玉勒着马缰往路边让了让。 拉柴的板车从身旁擦过去,枝丫差点勾了陈良玉的衣裳下摆。 柴火垛后面蜷着一个人,像一具死尸,绳子拦腰捆了两圈固定在板车尾的木桩上。 浸着血渍的八卦幡刺痛了陈良玉的眼目。 随侍当即拦停樵夫,“车上的人怎么回事?” 樵夫是个矮壮实,肤色黢黑,一见穿官袍的,以为自己惹上了官司,慌里慌张解释:“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这老道士眼瞎看不见,还非要上山,这不今儿从山上摔下来摔死了。我上山砍柴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我是瞧着他没儿没女的可怜,顺道拉回来了,想着裹张草席埋了,也别在山里喂狼。” 陈良玉下马,瞧了眼老道士的伤势,按着肋骨、四肢摸了摸,身上皮肉尽是摔伤,四肢多处骨头断裂。是从高处跌落摔死的无疑。 乍一想,瞎眼的老道士失足落崖很合理,老道士眼睛看不见,一脚踏空便魂命归西了。可这老道士分明是装瞎,在太皇寺山上山下混迹多年,今早在谢渊面前犯了言忌,午时就殒了命,很难令人相信老道士的死是一场意外。 她又认为谢渊不会气度狭小至此。 可难保不会是今早随从在谢渊身后的几个禁军其中的谁做下的。谢渊这两年愈发忌讳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宣元帝与柔嘉公主的痴症。他是帝王,这样脏手的事情臣僚不会叫他亲自染指,甚至用不着发号施令,便有人抢着去清除有碍观瞻的东西。 禁军小旗在不远处的茶摊歇脚,见这里有状况,忙带着两个弟兄赶过来,“大将军,可要查死因?” 陈良玉将八卦幡盖在老道士面上。 无论事实是否如她猜测那般,去查死因都只会触怒圣意,结果如何,这一查皆是意味着对谢渊的质疑,无非是再搭小旗一条命进去。 陈良玉道:“不必了。” 她摸出几两碎银,放在樵夫的板车上,“买口棺材,好好地,把人葬了。” 樵夫收了碎银,应承道:“小人一定照办。” 陈良玉胸口一阵绞痛,扶着尾桩缓了口气,才直起腰,上马准备离开这座太皇寺山脚下的小镇。 樵夫架起板车,长叹一声,使把力,车轮又开始朝前晃动。樵夫喟叹道:“人呐,一辈子忙忙碌碌,临了临了,也就求一个入土为安。” 回宫后,陈良玉去中书都堂与荀岘和六部那帮老臣闲饮了半日茶,对南洲王梁丘庭的处置没商议出个结果,南境衡邈的军报一日不传到庸都,便一日不知南洲的状况,再怎么商议也是两眼一抹黑,胡乱猜测。 陈良玉强撑精神坐了半日,饮下大半壶提神的茶汤,无论谁说什么都连连点头说“好”,挨到臣工散值,才打马回府。 宣平侯府四周的街头巷尾多了一些人,陈良玉知道那是宫里派来盯着她的。 玉狮子奔至侯府门前,脚还没落地,便又得知陈怀安入宫了。 对此昭然于外的说法,是太后懿旨。 陈良玉心里发出一声嘲讽的喟叹,既已做到如此地步,何必又要假借太后的名义? 掌灯时分。 卜娉儿与林寅也紧随着回了侯府,因在皇寺饮酒宿醉,谢渊将二人官品各自降谪一阶,责令陈良玉严加管束下属。太皇寺众僧也因不守酒戒一并受罚,杖十,大惩小戒。 这时,次府的管事匆匆来到良苑,“大将军,侯爷命小人请大将军前去祠堂,为老侯爷、老夫人和大公子添把香。” “就去。” 宣平侯府后院祠堂烛光通明,牌位整齐地列着。 香炉里的火点在幽暗中好似轻轻晃动,燃着白烟节节往下。陈滦手里拎着鸡毛掸子,站在牌位前,仔细掸落香炉周围的香灰。 陈滦向来是一副好脾气的脸色,这日少有地显露情绪,尤其今日到六部衙署走一趟之后,脸色更加阴沉。 他道:“你离府之后,宫里紧跟着就来了圣旨接安儿进宫。说是为柔嘉公主选伴读,柔嘉公主囫囵话都讲不出一句,选哪门子伴读?再则,安儿才几岁,经史策论她自己尚且读得一知半解,如何侍读公主?” 说罢拂袖,语气明明白白透着不悦。 以往宫里遴选公主伴读,礼部提早三月便要开始准备,经海选、策试与试艺,再经由皇后掌眼,在仕宦名家之女中筛选一批年岁正好、容貌端庄、品行端正、才情六艺皆属上乘的少女入宫陪侍公主。 陈滦道:“我问过礼部,从未有准备选公主侍读的旨意下达。即使要选,也要臣工之女先自愿投考,再行擢选,皇上难道就能硬抢臣女入宫?什么道理?无非是为了掣肘你,掣肘北境。” 这些年,严姩与严百丈在逐东天堑河督工修筑堰渠,陈良玉固守北境三州边防,侯府一应诸事都是陈滦操持,陈怀安也是他一手带大的。 陈滦看了看祠堂门外天色,估算下时间,道:“这个时辰,安儿应是在跟宫里的教习女官学宫规。她还这样小,每日的功课都难以做完,却要到宫里去学那些繁文缛节。” 陈怀安是个白天游门走四方、晚上熬油补裤‖裆的性子,要想做些正事,非得是吃饱喝足、玩够了蟋蟀、斗罢了鸟,才会想起课业这回事。 聪慧有余,勤奋不足。 昔年陈良玉与大哥大嫂修习课业时,三九三伏,祁寒盛暑,哪一天不是攒着劲要将书翻烂读烂,再去校场抡兵器、实战。这孩子一丁点儿没传承她爹娘和姑姑勤勉刻苦的劲头。 陈滦娇纵她,从不规训,若实在点灯熬油到太晚,便哄她去睡,自己提笔代她做课业。 陈良玉为此与陈滦促膝长谈过,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这样是不对的。收效甚微,无非是从明目张胆变成了偷偷摸摸。 陈滦对此自有一番说辞:“我倒情愿安儿资质平庸些,爱玩些,你我和大嫂在一日,便能庇护她无忧一日。不用像你,担这么重的担子。” “二哥,没有人能庇护她一辈子,你我不能,大嫂也不能。” 陈良玉在陈怀安课业的事情上与陈滦有争执。 她道:“陈家女儿的眼界应在祁连雪岭,她是将门骨血,岂能揣着女儿家的胭脂盒甘心做笼中雀?”若非皇上要留人在庸都,她早将陈怀安带去军营了。 陈滦那时说她越来越像严伯——严厉,刻板,不通情理,安儿年岁尚幼,即便要勤修课业也不急于一时。 事态骤起,谢渊兀突一道旨意接陈怀安进宫,无需赘言,是他已然开始猜忌陈良玉了。 陈滦再难说出那样的话。 陈滦突然问陈良玉:“那把龙椅,你认为他还能稳坐吗?” 陈良玉一顿,却没表露出太多讶色,“二哥以为呢?” 陈滦接着道:“民间灾患、流民、叛军四起,长公主不顾安危亲自巡田,镇压叛乱,重新丈量举国耕地、绘制鱼鳞图籍、计算粮税,这才令户部荀书泰、司农寺盛予安编纂成新的田亩税法。可当今天子忌惮新税法一旦颁布长公主在朝中威望更高,将提案压在翰林院,久不施行。” “钦天监一句‘南有客星’,他就心神大乱,为了修筑行宫,睁只眼闭只眼任由户部贪墨粮税、工部私役工匠,蠹国耗民。每日疑心这个,疑心那个,赵兴礼不过是履御史之职谏言,人便革职下狱,长公主为农桑田亩奔波解国帑之难,你领兵戍守边关,到头来,还不是惹他疑心日重?” “自登基以来,他对皇位正不正统的执念凌驾于万民社稷之上,这样的皇帝,如何能予万民福泽?如何能使社稷强盛?” “迟早,他会为这处心病,做出一些对朝廷、对黎民都难以挽回的错事。” 陈良玉道:“你我兄妹还从未谈论过立场。” “今日不妨就谈一谈。” “二哥请说。” 陈滦道:“于今之朝堂,唯有圣君独裁,方能震慑百官,方能政令下行无阻滞,方能救民于水火。可惜,居九五之尊者,不是圣君;有圣君之资者,难居帝位。” 陈良玉道:“这便是二哥的,立场?”——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3章 “不错。” 这是陈滦在临夏与长公主一同编纂“万僚录”、重计田亩时便已选择的立场。 陈滦道:“爹和严伯都曾说过,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哪怕朝局浑浊, 权欲横流, 也依然有人是为黎民苍生而来的。倘若没有,我愿意做那样的人。” 陈良玉道:“可如今, ‘圣君’被禁足在太皇寺, 侯府也有人监禁。事已至此, 先吃饭吧。” “你还能吃得下去?”陈滦道:“不能坐以待毙。” 陈良玉道:“谁说要坐以待毙?你我尚且都猜度不出圣意, 敌还未动, 我军先方寸大乱, 会被抓住破绽。” 陈滦道:“那也不能就这么耗着, 什么也不做。” 陈良玉道:“樨擎还在庸都,皇上礼重草原部落, 樨擎想求娶长公主身边的黛青,此人可用。至少可以让长公主从太皇寺回到长公主府。安儿既已入宫, 一时半会也不能再接回府了,既然是在凤仪宫, 有皇后娘娘这一层庇护,日子会好过些。至于府上……” 陈滦道:“府中的事你别管,你只需守住北境,皇上一时半刻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切记,若皇上命你即刻离开庸都, 马上走,庸都和长公主的任何事情你都不要再过问。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你手里的兵权只能为皇上所用。” 时机未到。 太上皇子嗣凋零, 皇室血脉单薄,这些年后宫一直没有诞下皇子。想少动干戈,就必须等待那个“时机”。 “秀女大选之期在即,听闻皇上与皇后关系也有所缓和,好事,”陈滦撑着香台,似在尽力说服自己,“是好事……再等等,等后宫诞下皇嗣。” “二哥。” 陈滦回头。 这么多年,提及与荀淑衡有关的话头陈滦眼底的落寞之色丝毫不减。陈良玉本欲提谢文珺想让陈滦与衡家女结亲的事,问过他的意见,一见他这副模样,她倒不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口了。 陈滦等了半晌,看她满脸纠结的样子,“什么事让你这么作难?” 陈良玉把原来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转而托出另一桩陈年旧事,“东府寿宴之后,阿衡曾绣过一双汤饼鞋面,做了双布靴托我转交于你。” “东府寿宴?” 陈滦不记得东府寿宴那日与荀淑衡见过,在临夏慎王府重遇她之前,他们唯一见过那次,不是在粤扬楼的匆匆一眼吗? “她亲手做的布靴,转交……”他太过难以置信,以至问得很艰难:“给我?” 陈良玉点点头,“对,给你的。” 陈滦眼中的血丝一下清晰可见。他问:“靴子呢?” 陈良玉道:“落荀书泰脚上了。” “荀书泰。是了,我见过。” 他曾见过荀书泰穿过那双靴子,彼时荀书泰还只是户部九品主事,履着一双汤饼布靴在六部衙门四处招摇,见谁都说是舍妹亲手给他做的。 “我见过的。” 陈滦从茫然中回过神,忽然,一阵笑声突兀地从他口中传出,那笑声干涩、凄凉,却又有几分释怀。 陈滦往外走,被四面灯烛撕裂出几片淡影匍匐在脚下。此时,香炉里的香燃已到了尽头。 陈良玉在他身后唤:“二哥,谷燮让你养在府上那个老东西还活着吗?” 江伯瑾在府中白吃白喝这么久,该做点事情了。 想要谢文珺从太皇寺回来,必须有人去见樨擎。宣平侯府周遭都是眼线,她自己和陈滦的人都不能明着去见樨擎,暗地里约见被人撞见的风险也高,飞虻矢神出鬼没,这个时候最是能派上用场。 陈滦扶住门框,道:“知道了。我会让江先生去见樨擎。”他脚步虚浮迈出祠堂的门槛,偌大空旷的祠堂,独留陈良玉一人立在那里。 陈良玉道:“你歇着,我去请。” 陈滦似乎答了一个“好”字,人走得远了,声音也弱,她没听清楚。 陈良玉明白,即便将这桩旧事告知,陈滦也只能捂在心尖,慢慢拆解。只凭一面之缘,当真可以令一个人念念不忘至此吗? 情到深处或许可以。 放在从前,她万万是难以理解的,可如今不同了,她也有一个为之刻骨相思的人在心里。 宣平侯府的祠堂临着一片内湖,从水上庭榭过去有一处院门,大门平日是锁着的,隔开后院的马厩与存放草料的仓廪,仓廪是一片相连的低矮瓦房,江伯瑾就住在最后那间。 这住处是他自个儿千挑万选出来的。 祠堂那片湖与马厩这片干土地温差悬殊,无论白日还是夜里都常起风,风中挟着一股马粪味儿。 陈良玉在厩舍找到江伯瑾时他不在自己房里,在存放喂马的草料与精饲料的谷仓,嘴里还衔着一把苜蓿。 “……” “……” 陈良玉道:“我二哥不给你饭吃吗?躲在这里偷吃马的草料。” 江伯瑾嚼了嚼那把草,便从嘴里吐了出来,“稀客啊!” 陈良玉没想到在自己家里,她反倒成了客。 “来者是客,陈家是穷困潦倒了吗,叫客人住仓房,吃草料?传出去你不嫌丢人,侯府的脸还要不要了?” 江伯瑾往草料垛上一躺,跷着腿,道:“老朽我还就爱闻这马粪、马饲料的味儿。” 陈良玉难以理解他这怪癖,没好气道:“那你多吃点,管饱。” 江伯瑾“哼”两声,还真又扭头叼起两根草,纳一口气道:“闻见这味儿,老朽就觉得还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可不是如今你面前这个无能、无用、人人喊打的老残废。” “你人人喊打哪是身残的缘故?” “你打住。”江伯瑾知道她素来看不上百诡道,也对自己没个好脸,“你是不是又要说,百诡道尽是些损人不利己的阴招,我修习此道,落得这般下场是活该?” 他说着,两截断臂打在干草上使劲儿挥动,“你可别忘了,百诡道与纵横、阴阳、中正术都是你外祖父所创,如果修习百诡道落得这下场是活该,那创百诡道之人满门抄斩,也是活该咯?” 陈良玉道:“你这人最擅诡辩。我外祖父授你百诡道时,何曾教过你用它屠城?” 屠城啊。 又是屠城。 江伯瑾嘴张了几次,闭了几次,仿佛想开口辩解什么,而后还是算了。这瓢脏水在他身上泼了几十年,昔年知道真相的故友、部下尽数回归了山河,早已没了能还他清白的人。 山河换了主宰,而他,是那场帝王之争的折戟者、失意客。 江伯瑾道:“我不与你论这个,但我告诉你,严百丈的中正术,与百诡道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陈良玉道:“信口胡言!” 江伯瑾道:“纵横、阴阳、中正术与百诡道是分开授课的,老师教诲严百丈大道当先、忠君爱民,却引我争名逐利、餐腥啄腐。同一课业,只把学生养成不同的心性,各自的路便截然不同。” 可纵然他贪名逐利,也从未想过屠杀平民为自己的功名之路垫脚。 陈良玉道:“既是分开授课,你又是如何得知中正术与百诡道是相同的?” 江伯瑾嘴角咧起来,笑得有些苦,道:“我与你说过,我是老师悟性最高的学生。”或许这也正是贺年恭在他与严颙之间,选了他传习百诡道的原因。 人有兽性,有獠牙。 人性中私欲的疯长势头,总是盖过贤德与道义的。要抑住下坠的恶与私欲,仁义道德便成了囚禁人性的樊笼。 昔年五王之乱的阴谋场上,严百丈的智谋、手段与他同出其理,那时他便猜到一二。想明白之后,他曾怨过,怨老师为严百丈选了阳关道,把他丢上独木桥。 后来他才想明白—— 他与严百丈皆是老师参伍之法的试物。 校雠而已。 “兵戈一动,必然戕害无辜,既然行径都是祸乱百姓,又谈何高低正邪?难道为苍生大义就是高尚?为自己图谋百年功业就是卑劣?” 陈良玉道:“你前半生败我外祖父师名,如今又要辱没我外祖父的身后名?” “怎么,又要杀我?” “我不杀你。” 江伯瑾稍稍抬起头看陈良玉一眼,脑袋又重重落回草垛上,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跟你话不投机半句多,直说吧,找我干啥?” “确有件事,要你替我去办。” “啧!” 江伯瑾一骨碌爬起来,高声表达不满:“求人办事儿你还摆脸色?” 陈良玉声音盖过江伯瑾:“你还想在府中住下去,就起来干活。” “我不是已经起来了吗!” 二人谁看谁都来气,不自觉声响大了些,引来厩舍的管事领几个仆从候在门口,但瞧着里头一个是家里的主子,另一个是侯爷的贵客,不敢贸然打搅。 这件事不好在谷仓与江伯瑾交代,陈良玉转身出了门。 管事急忙上前等候吩咐,见两人脸色虽然都不好看,却都没说什么,管事便打发仆从散去。 陈良玉往湖心亭的方向走,江伯瑾抖了抖身上的草芥,梗着脖子跟上。 把事情交代了之后,江伯瑾双臂一摊:“就这点事?” “就这点事。” 江伯瑾道:“我听明白了,皇帝小儿借长公主祭母之机把她软禁在太皇寺了,你想利用草原人在庸都闹一闹,把长公主救出来。” “不错。” “我问个多余的事儿,你哪头的?” 陈良玉瞥他一眼。 江伯瑾道:“这事儿你根本不用急,举国的农桑粮税这么一大笔账都归长公主管着,现在剔掉她,就算再多加两个户部,理清楚账目、图籍也得一年半载的,皇帝迟早得把人请回来。” 陈良玉不是不懂,可谢文珺在太皇寺,身边虽有八十骑长宁卫,可真到用时人手也不足,太皇寺四周皆荒山,倘若皇上真的不顾农桑粮税要对谢文珺做什么,调兵的谕令也难送出去。 如此完全受制于人,实在凶险。 下山之后,她与谢文珺可算得上是鱼沉雁杳,音信全无。 心绪时不时不宁,陈良玉只得极力忍着,时时告诫自己:不能乱。 要镇定,眼下她还不能乱。 喂她吃下定心丸的是戌时灵鹫书院送来宣平侯府的一张帖子。 帖子是谷燮的字迹—— 有凶,无险。静观其变。 前四字是卦象,后四字是奉告。 陈滦交予陈良玉看过之后,将帖子置在烛火尖上燃了,“谷珩先生拜翰林大学士,常伴君侧,姑娘既这么说,应当是知道了些什么你我不知道的。姑娘没有明说,想必是还没把握。” 谢渊突然软禁谢文珺,一定有所图谋。 翰林大学士是一帮皇帝私人的“智囊团”“笔杆子”般的人物,置六人,为皇上商议国策、起草诏令、撰写文书。谷珩是六人之首。 谷燮与谷珩是亲兄妹,通过谷珩打探到些消息也不稀奇,可就怕皇上故意利用这层关系,刻意误导。 还是不能静观。 即便是幽禁,禁足在宫里、长公主府都好,不能留谢文珺一人在太皇寺——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4章 卯时刚过, 谢文珺便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肃杀之气太浓,一股寒意自骨头缝里外溢。 谢文珺坐起身,从门窗透进来的暗影瞧出永宁殿的守卫比昨日多出了些,亲卫宿值常例是五步列一人, 眼下却是三步一人。 除此之外, 谢文珺还留意到案几上置放着一碟凉透的糖糕。 心尖莫名颤了一下。 那碟糕静静摆在那里,她能够猜到是谁买来的, 可睁眼的时候, 那人并不在身边。一瞬, 她便知道陈良玉已经离开太皇寺, 离她很远了。 谢文珺的揣度毫无缘由, 纯粹是刹那间的无端感觉。而很快, 事实便印证了她的这份感觉。 谢文珺着履起身下榻。听到动静, 侍奉在禅房外的宫婢鱼贯而入,上前来侍奉谢文珺梳洗更衣。一位宫娥捧来盥洗的铜盆走到榻前, 稳稳置在雕花矮凳上,半跪在旁, 浸湿面帕。 谢文珺越过那位宫婢,“荣隽。” 无人应答。 “鸢容黛青。” 鸢容匆忙从耳房赶来, 将进门时往石阶下瞥过去,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脚步骤然一顿,“殿下。” 宫婢们见长公主神情冰冷,默然低头候在一旁。 谢文珺一把推开禅房门, 两扇门扉大敞,长宁卫皆在永宁殿外的廊下驻守。没有看见荣隽。 永宁殿外的六十四步阶石下还守着一些人。 那些围困永宁殿的人没穿甲胄,故而一眼瞧不出是北衙禁军还是南衙十六卫的人, 腰刀虽缠了粗布,可那横刀的形状却不难辨认。 是禁军的佩刀。 人不多不少,二三十个,刚好守住永宁殿通往别处的各个出口。 这一寐之间,定是发生了些事情。 谢文珺端详四周,问面前一手扶着腰刀刀柄、站立在两扇门正中间的守卫,“黛青呢?荣隽和陈良玉呢?” 鸢容道:“回殿下,黛青去寺外买糖糕,奴婢听着大将军是跟着一起去的,荣大人去了何处奴婢不知。” 一守卫仓促行来,谢文珺认得此人,是荣隽从禁军小旗里头调至长宁卫的——任千户,胡髯旺盛,手脚粗犷。 任千户拱起大手行礼,“长公主容禀。” “有话说。” 任千户道:“半个时辰前,山下有人上来禀事,荣大人与此人说过几句话就去了寺中别处布置换防。卑职看寺中香客有一些可疑之人,荣大人还没回来,卑职便擅自做主把换值下去休息的弟兄们喊来加强守卫,谁知,刚布了兵,禁军便把永宁殿围了。” 说罢,便整肃衣装,静候吩咐。 “长公主,他们人不多,杀出去不难。” 谢文珺一默。 永宁殿是没多少禁军布控,可太皇寺地处半山腰,驱车赶路下山也要一个时辰,何况四面皆是易设埋伏的山头,不知别处还藏了多少人,也不知他们是受谁的旨意而来。谢文珺所带兵马不多,若要拼杀,占不到先机。 “既是禁军,这便是皇兄的意思了?” 鸢容从旁提醒道:“殿下,也未必是皇上。不如喊个人上来,一问便知。” 不是谢渊,还有谁能调动禁军? 谢文珺稍一思索,便想到—— 太后。 禁军大统领蒋安东在宣元年间是个被埋没了的能人,祺王谋反时,他是负责看押当今太后和一众武将家眷的人,彼时祺王忌惮陈良玉统率的兵马精锐强悍,便留了这些家眷的性命,只待大军压城时,这些人用作与谢渊阵前对垒的人质。 可真到用时,人质早已被转移出城。 新帝登基后,太后一力提拔蒋安东,受太后提携之恩,此人一路擢升至禁军大统领。这两年宫廷有些风闻,禁军大统领蒋安东与太后不尽是恩德相报,关系更是不清不楚,已成了太后的心尖宠。 风言风语暂且搁置不谈,既然蒋安东是太后提携的人,那么太后自然能调度禁军。 谢文珺正欲令任千户去石阶下面提个禁军上来回话,便在高处看到寺中方丈携一众太皇寺武僧踏上台阶而来。 方丈一袭明黄色金莲花纹的袈裟,脖子上挂着一长串檀木佛珠,身后武僧腰间皆束着一条素色布带,裤脚扎进黑色的靴帮,齐整如一。黛青没在一群武僧中,身上披了件御寒的外衫,虽身无桎梏,却几乎是被押解着走上来的。 谢文珺的眸光一点点变得僵冷、锐利。 方丈率一众武僧走上永宁殿,在谢文珺愈来愈冷峭的目光眈视下,方丈向身后那群武僧打了个手势。 黛青得以借机从武僧的重围下脱身,问过安,便退至谢文珺身侧,仓促低声道:“殿下,荣大人……” 方丈伫在廊下,“老衲参见长公主殿下。”打断了黛青的低语。 谢文珺道:“黛青是本宫的女史,也是鸿胪寺外夷馆的译史,岂容你们怠慢?” 方丈双手合十,“长公主殿下恕罪,是皇上命武僧将黛青女史送还给殿下,此外,皇上令老衲转告殿下,陈大将军已下山。” 方丈立掌,弯腰又行一礼,“长公主殿下,陛下口谕。接旨罢。” 这个时辰的口谕! 鸢容与黛青忙上前为谢文珺整饬衣冠、穿戴。稍稍整束仪容后,谢文珺才缓缓屈膝,朝宣旨的方位拜下,“臣妹接旨。” “今逢惠贤皇后十年祭,着太皇寺主持筹备法事,为惠贤皇后超度祈福,寺内一应事务皆以惠贤皇后、长公主为先,务必全力侍奉。江宁素日至孝,念及思亲情切,特恩准江宁在寺中多住些时日,待诸事圆满,再择吉日回宫。” 这道以祈福法事为名、实则禁足的口谕在谢文珺看来无比蹊跷。 宫里传谕的太监即使以最快的脚程跑到太皇寺,也需两三个时辰,眼下卯时刚过,口谕便已传到,这不合常理。庸都城门卯时开,酉时闭,而卯时城门开启之时正值早朝,若只为一场身后法事,便该是早朝散朝之后,谢渊得闲时再派人传谕。 倘若她所料不差,宫里今日停朝,谢渊眼下就在太皇寺。 方丈微微躬身,头略低,“长公主殿下,为惠贤皇后祈福诵经,时日稍久,陛下特令寺中武僧贴身相随,护殿下万安。” “方丈,皇兄尚在寺中?” “回长公主殿下,陛下确在寺内,业已下令,圣驾不得张扬,不得惊扰寺中香客。” 谢文珺道:“皇兄远道而来,本宫应当前去拜见。” 方丈略一沉吟,道:“陛下并未传唤。” “那好,本宫便不扰圣驾了。”谢文珺合袖一拜,“臣妹接旨,谢皇兄恩典。” “老衲告退。” “且慢。” 方丈驻足,“长公主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本宫方才说过,黛青是鸿胪寺官员,也是本宫身边的人,太皇寺僧人怠慢她,究竟是折辱朝廷,还是轻慢本宫?” 话声刚落,方丈连同身后百十名武僧齐齐跪下,直领宽袖的土褐僧袍整齐地铺了数十层石阶。 谢文珺衣袖一甩,背过身,定夺道:“即日起,太皇寺荫田人各三十亩改为十五亩,所俸粮米、法衣减半,特赏一律取缔。” “再劳烦方丈替本宫给皇兄带个话,你我既是君臣,也是兄妹,凡事皆可相商,犯不着大动干戈。荣隽跟随本宫多年,皇兄若问完了话便叫他回来,本宫这里要连续多日做法事,也忙得很,离不了他。” 谢文珺梳完了妆,就坐于膳桌前,那碟糕还摆着,没人去动它。 看着那几块没了热气儿的糖糕,谢文珺有些怅然若失的无奈,素手拈起一块,浅尝一小口,没什么滋味。 她想,这就要开始较量了么? 她还想,那个人又一次言而无信,分明昨日才说过来日方长,只是短暂地合了合眼,她便又悄然离去了。 陈良玉下山后,黛青本想以送糕之名尽快回永宁殿禀报谢文珺,可被谢渊唤去了问禅台。圣命难违,她只得前往。恰好荣隽在此时布置太皇寺内外的守卫,甫一见圣驾,便被谢渊身边的几个亲侍架住。 僧人们散了早课,熙攘着朝这边走来。 黛青禀皇上:“殿下昨夜饮了酒,腹中难受,命奴婢买几块糕解酒,眼下正等着。”言讫,拦了一位长相乖巧的小和尚,劳他将糖糕送去永宁殿,殿下见了糕却不见她,自然能意识到其中猫腻。 哪知小僧是个极本分的人,领了什么差便办什么事,糖糕送到永宁殿值夜的宫娥手上,便执礼告辞,任谁问什么,一个字也没有多言。 禅房外,太皇寺的武僧像撒进一锅粥里的芝麻粒,遍布周遭。 说是侍奉待命、听候差遣,实乃监伺。 这次的法事乃皇上亲自下旨着办,必是隆重非凡,太皇寺拟制的虞祭流程整七七四十九日,除了诵经超度以外,还设有额外的路祭和安神礼。 祈福诵经,往年只念七日,如此复杂的规程,绝非一日之期能拟制出来的。 如此看来,谢渊倒是有备而来。 在山上困四十九日,外界只怕已是沧海桑田。 谢文珺指尖探向心口,那里有一块金属器物,是陈良玉赠予她的。 “黛青。” “奴婢在。” “你与樨擎,可曾互赠过什么信物?” 依律例,宫女与宫外男子私相授受会被以“阑入禁中”的罪名论处,与草原部落首领相交罪名更是严重,笞四十,徒二年。虽不知谢文珺为何问及她的私事,黛青却也并未隐瞒殿下,她从腰间佩戴的荷包里捻出一枚象牙腰牌。 谢文珺翻看那腰牌,象牙作底,镶金框,雕刻着独属于樨马诺部落的图纹。草原的手工业很落后,腰牌的做工不是那么精美,但却是象征部落首领与恪尊身份的圣物。 谢文珺一手握着象牙腰牌,将心口那块金属器物取出—— 铁鋄信筒——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5章 四月二十, 正值谷雨春耕时节,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连天落雨。 这日,御史台呈上一份奏折, 奏明庸安府接连有百姓敲鼓报案, 多人状告草原刀马贼抢夺民财、毁坏农田。 万贺节过后各国使臣与赛手皆已回国,唯独樨马诺的人还赖在上庸城西北驿馆, 本着樨马诺首领为邻里邦交亲自来一遭, 鸿胪寺不敢怠慢, 好酒好菜当爷一般供着。哪知这帮刀马贼本性丝毫不收敛, 扛着大刀招摇过市, 明目张胆地抢了好些酒肉、布匹, 摊主上前索要银钱, 竟无端惹了他们,连推带搡、拳脚相加地伤了不少人。 抢掠伤人不过一时之祸, 更棘手的是樨马诺人见中凜官员无一不是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愈发胆大, 成群结队地去践踏耕地。 一茬庄稼是无数人一整岁的生机。 田里的麦子已结了穗,再有一月, 麦穗便金黄了。樨马诺人把他们镶了铁蹄的马驱赶到农田里,啃食、踏毁了大片大片的青苗。 谢渊当即召了鸿胪寺卿李鹤章,质问道:“樨擎怎么还在庸都?不是命鸿胪寺早早打发他走吗?” 李鹤章跪地伏首:“回陛下,为使樨马诺人早日离去,下官备了足足多一倍的厚礼, 可樨擎首领说长公主应了他和黛青女史的婚事,眼下黛青女史正陪着长公主在太皇寺为故去的惠贤皇后诵经超度,樨擎执意要等到长公主下山, 为他和黛青女史证完了婚再走。” “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微臣死罪。” 谢渊撑着前额,眉目敛着。起初樨擎求娶谢文珺的侍婢时,谢渊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草原部落首领想求娶一个婢女搁在平日算不上事,赐个郡主封号,挑选一个良辰吉日,由礼部与鸿胪寺拟定流程走个过场,也算与樨马诺结下姻亲,有了这么一层亲近关系,将来若有什么事大凜与草原部落之间也好商议。 可眼下太皇寺谢文珺身边的人,他一个也不能放出来。 谢渊此刻对于这个助他登上皇位、安定社稷的皇妹,有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你我兄妹二人,犯不着大动干戈。” 这是谢文珺托人传的话。 当日听罢,谢渊心中百感交集,心中既感慨,又藏着对谢文珺权势渐盛的忧惧。江山在握,猜忌与权衡在此消彼长的权势较量下,悄然横亘在他们之间。 继谢文珺重新整治农桑署、东胤和谈之后,朝中大臣似乎在国帑钱粮的事情上,更仰赖长公主,而非圣天子。就连往日最反对长公主干涉粮税的户部尚书苏察桑,也不再对此有微词。 他对谢文珺或许已不能说是猜忌了,是忌惮。 禁军围困了太皇寺永宁殿之后,谢渊心头就仿佛压上一块巨石,他等着看谢文珺如何撬动,更多的却是,盼着她能安安分分地做完这场为期两个月的法事,自此安分守己,收束心性,不再插手朝堂诸事。如此这般,他们兄妹二人自然不会走到那一步。 如若此番谢文珺不识大体,使了任何朝廷上的手段,尤其是与陈良玉牵扯上来脱此困局,那这个皇妹他是万万留不得了。 与万里江山相较,兄妹二字的分量太轻。 “你不要叫朕难做。” 鸿胪寺卿李鹤章正跪在龙椅下,谢渊的话叫他一字不差地听去。龙椅下没跪着旁人,李鹤章只当谢渊是朝自己说话,忙道:“陛下,微臣无能。微臣启禀,樨马诺抢掠、毁田的众多案子,庸安府尹程大人已跟刑部、大理寺送了条子,从刑部、大理寺调派人手,尽快办结案情。至于被踏毁的青苗,司农寺的盛予安大人业已赶往城郊,尽早算出樨马诺毁了多少亩田,再奏报户部拨银子救济。” 谢渊道:“行了,你鸿胪寺的差事办不好,倒要刑部、户部、大理寺、司农寺和庸安府全赶着给你擦屁股。” 李鹤章又磕头。他虽是四品堂官,可鸿胪寺就是引奏外宾、朝会与大典之事的衙署,替皇帝招待使臣宾客的,瞧着是个官,可一来攥不住银子,二来调不动官兵,面对樨马诺这等蛮人滋事扰民,除了劝解,别无他法。他谁也得罪不起。 李鹤章道:“陛下,臣罪该万死。臣还有事启奏。” 谢渊脸稍微抬了抬,示意他说。 “西北角驿站的樨马诺人,个顶个的无理还发横,臣怕他们还会继续生事,可寻常官兵他们压根儿也不放在眼里,还请陛下定夺,可否调兵?” “调兵?”谢渊道:“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樨马诺千里迢迢来大凜,朕派兵将人轰出去了?” “臣不敢!” “倘若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妥,你头上这顶帽子摘了也罢。退下罢。” 李鹤章垂眉低气地从崇政殿出来,快步奔至丹墀下,就提着衣袍快步跑过承天门。过了金水桥,径自往自家马车快步走,没留意一头扎进迎面走来的紫袍里。他对面站着三个人,皆是腰间配金色玉带,着紫色官袍,不用抬头便知这是哪几个三品以上的大员。 李鹤章瞧清人脸,正是御史中丞江献堂、兵部尚书盛修元与户部侍郎荀书泰。被他撞了的是荀书泰,他连连拱手,“中丞大人,尚书大人,荀大人,对不住对不住。” 荀书泰脸色极硬,却不是摆给李鹤章的,相撞的一刹,荀书泰先护了护怀里揣的奏折,看样子应当是有急事启奏。 洇着雨丝的天气不至于叫人淋湿,地面却是潮乎乎的,折子磕到地面沾了泥水还要折回六部衙门重新抄录一份,耽搁时辰不说,还贻误公务。 荀书泰道:“原来是李大人,无妨无妨。” 荀书泰眼下虽还只是户部侍郎,户部的大权却已实打实攥在他手中了。 篡改税册案后,户部尚书苏察桑虽全身而退,却也吓破了胆,大病一场,卧床不起了。朝中臣僚前去苏府探望过,有风声透出像是故意装病,户部侍郎荀书泰是皇后娘娘的胞兄,苏察桑户部尚书的官帽迟早要让与他,如今篡改税册这么大一个把柄落下来,实难睡得安稳,不如趁早致仕还乡,还能留个体面。 苏察桑卧床告病之后,户部一应诸事皆是荀书泰拿主意,故而他今日才会与御史中丞、户部尚书一同出入宫廷。 李鹤章再合袖一揖,吸了吸鼻子自觉退让到路旁。 荀书泰摁下急着上奏的折子,“李大人,这是怎么了?你撞了本官你哭什么?” 李鹤章长话短说,将樨马诺抢掠、伤人、毁田的来龙去脉讲了,又大诉一通苦,“……那下官能有什么办法,皇上不让派兵与樨马诺起冲突,下官只得小心伺候着草原那群大爷,干脆啊,下官撇下这具肉身,替百姓扛樨马诺的刀去。不活了。” 荀书泰听罢,手一摊,道:“哪里就这么难办了?竟还要舍李大人一条命进去。” 李鹤章双眼一亮:“荀大人有主意?” “本官哪有什么主意。” “下官这顶乌纱帽都难保了,荀大人就别打趣下官了。” 荀书泰往李鹤章身边近了近,“辅国大将军秘密回庸都了,眼下人就在宣平侯府,李大人可知道?” “这谁不知道。” “草原人最怕什么?” “陈大将军的鹰头军。可陛下说了,不许调兵。” 荀书泰恼他榆木脑袋,他手上也有不能耽搁的事急着启奏,也不打弯弯绕绕了,直白地道:“哪用得着调兵,你让陈良玉在樨马诺人眼前儿露个面,事不就解决了?” “能好使吗?” “左右陈良玉这些时日只能做个闲人,俸禄可是照发,不干活怎么行?好不好使李大人递张拜帖便知。” 李鹤章又看了看同行的三人,诚惶诚恐地问道:“什么事竟劳三位大人一同进宫面圣?”能同时惊动御史台、兵部与户部的,必然不是为着樨马诺在庸都闹事,得是有更大的案情。 御史中丞江献堂清咳一声。 意思明了,这不是你小小鸿胪寺当问的。 荀书泰不能再耽搁了,三位堂官匆匆进宫,李鹤章只得在身后远远一拜,“多谢荀大人。” 崇政殿的龙涎香将燃尽了,御前宫婢进来换了一炉香。 谢渊:“言风。” 殿外进来一个带刀侍卫,“属下在。” “陈良玉自太皇寺回府之后做了些什么?跟哪些人有过来往?” “回陛下,大将军只在中书都堂和六部衙门停留过,樨马诺来使安置在西北驿馆,多在城西、城北、城郊生事扰民,大将军不曾去见过樨擎。” “她身边的人呢?宣平侯府的其他人呢?” 宣平侯府只剩四口人,武安侯夫人远在逐东治理水患,一小女入宫正伴柔嘉公主习字玩耍,除了陈良玉,谢渊所说的其他人,便只能是陈行谦了。 言风道:“回陛下,宣平侯也与素日无异。西北驿馆周遭的暗探来报说,樨擎每日早出晚归在庸都闲逛,没见过世面一样,看到什么都稀奇得不得了。”他说到此处,不禁有些好笑。 谢渊盯了他一眼。 言风当即收敛起笑意,道:“樨擎身边只有鸿胪寺和驿馆的人跟着,不曾接触其他人。长公主身边的黛青女史在鸿胪寺就职,陛下,可要查鸿胪寺和西北驿馆?” 谢渊想了想,“罢了,且再看。” 恰此时,郑合川进殿通报:“陛下,江献堂江大人,盛修元盛大人,荀书泰荀大人在殿外求见,有要事启奏。” “宣。” 三张奏折依次呈上,还有一封南境衡邈发来的兵函。 兵部尚书盛修元禀道:“衡侯爷捉拿了东胤派往南洲的使臣,柳莫趁机逃回南洲境内,扶植九岁的世子继位南洲王,纠集兵力、船只全力迎战我军。” 奏折上即南境兵马的粮草和军需调配,因大凜与南洲之间隔着一个海湾,与南洲作战还需另外打造战船与水上鏖战的兵弩。 荀书泰道:“南境所需军用,户部已由度支司、金部司协同核查,加盖了尚书印,请陛下过目。” 御史中丞江献堂道:“薄弓岭私运铁矿一案御史台已查明,铁矿贩往西岭一带,所幸发现得早,铁矿只开采出一小部分。西岭近日开始出现兵祸,不是简单的流寇作祟,有人听了些民间的流言蜚语,公然宣称……当今天子不合正统,打出‘反谢’的旗号密谋造反。” 谢渊问道:“什么人牵头?” “回陛下,西岭自陆任西随祺王谋反,被诛杀之后,再无戍边大将镇守,如今几个州郡的兵力分散,臣已派多位御史微服前往,查证此事,不日便会有消息。” 谢渊心脏突如其来地猛烈跳动了几下。 他预感,这是兵灾将至的前兆。 提起朱笔,户部批给南境的军需折子他只要画上一笔即可,谢渊顿了顿,南境开战即是场硬仗,朱批一笔不难,难的是批了这张折子往后便还要不计其数的粮草军费填进去,倘若西岭势大,反贼不日直攻上庸城,大凜国力经得起耗吗? 顷刻,谢渊搁下笔,道:“把陈良玉给朕叫来。” 他眉头拧成了个结,神色透着难以言说的无奈。 时和岁稔时,他疑她不忠,可一旦大敌当前,他发觉自己能与之商议对策的人,依然是陈良玉—— 作者有话说:老婆们,饿饿,要书评,要营养液(扯裤脚~ 第96章 午时一刻, 李鹤章的拜帖送抵宣平侯府。 他是从宫前殿内侍借了笔墨纸张,临时写张帖子便马不停蹄赶来,却连府门也没进去。 宣平侯府正门的守卫听李鹤章报了家门、讲明来意,握着枪杆一揖, “大人, 大将军远在北境,这拜帖小人交不到大将军手里。”说着极快地向府内值守的一人递了眼色, 那人便静悄悄后退几步, 朱红的门柱遮掩身形后, 便飞快奔去后头禀报了。 李鹤章这才想到, 陈良玉此番是被皇上“秘密”召回的。他一时倒忘了, 明面上陈良玉眼下是应该在北境戍边。 李鹤章心里想, 万贺节时, 大将军与长公主头戴一顶幕笠从南囿马场东策门大摇大摆地长驱直入,当日便有不少官员瞧见了, 后来,长公主前往太皇寺祭母大将军也在身边陪着。 陈良玉回庸都这秘密可谓人尽皆知。 但守卫既说了人不在府中, 便是没打算见他。 荀书泰也没提点他陈良玉闭门不见该如何是好,着急忙慌跑来宣平侯府, 却被装样子的事儿绊住了。虽说事有轻重缓急,可这到底是鸿胪寺的差事,再怎么急,也急不到陈良玉头上。 本就是为求人来的,大将军即不愿露面, 他也不好硬捅破窗户纸。 李鹤章又吸了吸鼻子,鼻尖抽动。 忙来忙去,还是叫樨马诺人砍上一刀稳妥, 即便挡不住他们生事,受了伤也算跟皇上交差。 清早起的雾气这会儿还没散,不时飘些雨丝,路面湿滑,李鹤章不留神脚底“哧溜”一下,跌坐在地上。 他是从宫里面过圣赶来的,官袍还未曾来得及换下。跌下的一瞬间,守卫便亲眼瞧见一个身着深绯色四品官服、配金带的官员,抱着宣平侯府门左侧的镇宅石兽,哭出了声。 宣平侯府后院。 陈良玉提了一只叫花鸡,亲自送到江伯瑾的膳桌上。 马厩小厮摆上一浅口汤盘,把叫花鸡剔去骨头,撕成易入口的肉丝,盛在汤盘里。 难得这几日陈良玉都没对他吹胡子瞪眼,还感念他帮了个给樨擎传话的小忙,日日亲自送饭食,江伯瑾很是受用,又跷起了二郎腿,脚一下一下地打节拍。 小厮刚撕下一只肥鸡腿,不等剔骨,江伯瑾便咬了去。 前来通报的守门侍卫很快追到马厩,“大将军,鸿胪寺卿李大人为樨马诺抢掠民财、毁田一事求见,人在府外。” 抢掠民财,毁田—— 陈良玉顷刻便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江伯瑾脊背一寒,咬着鸡大腿还没啃一口,牙口一松,鸡腿“啪嗒”掉进了汤盘里。下一刻,膳桌被一道凌厉的掌风拍得震天响,震得汤盘在桌面上跳了几跳。 陈良玉掀起汤盘往膳桌上一扣,江伯瑾的饭被扣在下面压着,“你别吃了!” “别浪费别浪费,都是粮食。” 江伯瑾唯恐陈良玉一恼,把这一盘香喷喷的肉扫下去,马上伸开断臂护着。 陈良玉牙关紧咬,“我回来再跟你算账。”说着转身从仓廪出去,对前来通报的守门侍卫道:“请李大人去前厅。” “是。”侍卫一路跑着去府外请人。 陈良玉方才走过后院的拱门,往前便是湖心亭,突然感到后背似有一阵凉风吹过,侧目一看,江伯瑾果然跟了上来。 后院这片地方冷清,侍卫和下人都不常从此处过,四周无人。 江伯瑾道:“你阻止他们干什么?他们闹得乱子越大,你那长公主才能越快回来。不过几垄麦子,一些不值钱的手工物件,抢也抢了,毁也毁了,值几个银子?日后赔付就是了。” 陈良玉道:“日后是几日后?被抢了东西、毁了田地的黎庶可知日后有人来赔?毁田,在百姓眼里就是有人要断他们活路,但凡有一个人因此一事想不开去跟樨马诺拼命,这笔罪孽记在谁的头上?” “本将只让你去递句话,叫樨擎上奏皇上,言明长公主准了黛青的婚事,只待长公主以尊者身份出面证婚便可迎娶,让樨擎千万坚持拜别长公主再离去。不管是樨擎上了太皇寺,还是长公主下山,只要皇上开了这道口子,我自有法子救殿下出来,什么时候让你教唆樨擎抢掠、毁田?” 陈良玉大步流星往前厅走。 “我早应该想到,以你的为人,所谋必非良善,仿佛只有天下乱成乌糟糟一团,你才舒坦。早该让二哥赶你出去。” 江伯瑾停下步子,不跟了,在陈良玉身后道了一句:“你当你二哥不知此事吗?” 陈良玉脚步顿了顿。 是了,方才她没想通的一件事,李鹤章都把办法想到侯府了,必是事态兜不住捅到皇上跟前去了。这么看,除了抢掠、毁田,必然还伤了人,而樨马诺远来是客,皇上是决不会出兵伤和气的,逼得李鹤章没了主心骨,这才登侯府的门。 可既然事态已经闹到如此地步,她竟全然不知。江伯瑾是做不到的,只能是陈滦要瞒她。 “行谦知道你不会同意毁田,才瞒着你。你想过没有,皇上也清楚你做不出毁田这等事,只有这样,皇上才怀疑不到你头上去。你当皇上幽禁长公主是忌惮什么?他最怕的不是长公主手里那点权柄,他最怕你,与长公主勾结上。” 江伯瑾知道她听进去了。 “樨马诺是草原最强盛的部落,兵马强悍,长公主、皇帝都想拉拢。这事御史台、庸安府已经插手其中,你还去做这个出头鸟作甚?” 陈良玉道:“殿下最重农耕,是我叫你去找樨擎递话的,此事我难逃干系。樨擎再多毁几亩田,殿下下山后会第一个劈了我。” 樨马诺的兵马再强悍,打过来也是她扛着。 “樨马诺民风彪悍,野蛮人,对生灵毫无悲悯,哪怕他们自己人死了顷刻便被拖去荒山野地喂了秃鹫,再不制止,恐怕要出人命。” 她麾下的鹰头军是刀马贼天生的克星。 前两年她几次出兵,将酋狄、奎荣和樨马诺三个最大的草原部落攻打得屁滚尿流、赶入草原腹地之后,部落首领再无一人敢面对面与她叫板。想来樨擎并不知她人在庸都。 事态因她而起,也应当由她去解决。 樨擎见到她便自然会有所收敛,安生度日,也能免去一场干戈。 陈良玉随李鹤章赶到城郊时,樨马诺的马还在田里撒欢、吃穗子。 樨马诺此次驱了三百来匹马。 放眼一望,青苗被践踏得惨不忍睹。 田垄之间被踩夯实的小径上,到处是眼神无光、不知所措的庄户人,全家老小一起跪趴着哭喊,连连向樨马诺的铁蹄磕头。 樨马诺的彩帜绕着牵马人的肩头舞动,他们在为此欢呼,嘴里发出戏弄的笑声。 “唔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别停下来,继续磕头,快磕!” 远远地,其余草原人也纷纷挥着手中的马鞭,大笑着附和,“磕啊,继续磕!快磕头!” 平民听不懂叽里咕噜的草原语,但也能听出那是不怀好意的。实在没法子了,便有祖孙二人踏进田里,张开双臂挡在马前头。一个裹着豹皮的草原莽汉勒马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黑马嘶鸣着越过祖孙二人的头顶。 又是一阵欢呼雷动。 高大健硕的黑马转身踩倒了更多麦穗。 老人挥起锄具,锄向正在咀嚼麦穗的牲口。 樨马诺的马是配了铁甲笼头的,那位老者不知道马的弱点在下肢,一锄头下去,锄在铁甲上“叮咣”一声。 没伤到马分毫,却激怒了骑在马背上的人。 那人猛地抬起粗壮的右腿,狠狠地踹向老者的肩膀。老者重重跌在麦丛里,又压弯一茬穗,四肢摊开,嘴角咳出血渍。 马背上身裹豹皮的莽汉的双眼圆睁,轻轻抚了抚爱马的笼头,又对马说了些听不懂的话,似在安抚。转瞬目光透露出一股狠戾,乱糟糟的须发在风中肆意飞舞,马缰朝后一勒,马蹄扬起,就要往老者身上踏去。 黑马嘶鸣,一跃而起。 少年扑倒在老者身上,“阿爷……” 铁蹄没踩碎少年的背脊,被一把旋转而来的短刀削断了前肢。 陈良玉收回鹰云纹刀,握在手里,在田垄上翻身下马。黑马倒在麦田中,汩汩流血,连带着马背上的人也摔了几个滚。 李鹤章赶忙追在陈良玉后头,与她讲明这位从黑马马背上摔下来的莽汉的来历。 此人正是樨擎的亲弟弟,名樨苍。 陈良玉扶起祖孙二人,把他们送到小径上。 樨苍爬起来,跪在黑马前头瞧了好一会儿,直到黑马气绝身亡,才缓缓站直身体。他耽视着陈良玉,眼神阴狠,用蹩脚的中原话道:“阁下是谁?” 陈良玉不答反问:“樨擎何在?” 樨苍道:“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马?”草原人不重人命,反而对马异常珍视,他们的坐骑皆是从幼崽时期就开始挑选,亲手养大。方才情况危急,陈良玉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陈良玉道:“阁下又为何要伤我朝子民?” “我听不懂。” 陈良玉便又用草原话重复一遍,言罢,又道:“樨擎人在哪?叫他来见本将。”她并未在这群踩踏青苗的蛮横人里头看见樨擎,那么这个樨苍便是这群刀马贼的头儿。 樨苍道:“我哥哥,不在。你杀我的马,我就杀你。”言讫,挥出一把长刀。 刀锋挥过来那一瞬,陈良玉当即手腕一翻,鹰云纹刀覆在樨苍的刀身上,狠狠下压。她刀法极快,樨苍还未反应过来,短刀的刃便已飞身绕了半圈划破他的腕处,鲜血喷溅。 长刀坠地,樨苍捂着手腕跪地惨叫。 陈良玉道:“樨擎在哪?” 樨苍的手腕处传来剧痛,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冷汗瞬间从额头冒出,顺着鬓角,滴落在脚下的青穗上。 他道:“我哥哥,没有出城。” “还不叫你们的人立即从田里出来!” 闻言,樨苍吹了一段音调怪异的哨子,四处的草原人像是收到什么不可违抗的指令一般,赶着马,往官道上聚集。 有顷,官道上匆忙赶来一驾马车,车顶悬吊的姓氏牌子写着一个“盛”字。马车行驶到距陈良玉还有一段距离,缓缓停下。 盛予安从马车上跃下,紧忙小跑过来。 “大将军,怎劳您来了?” 李鹤章拍了拍胸脯:“我请来的。” 盛予安朝他一揖,“李大人。” “盛大人来得正好,”陈良玉令盛予安留下安抚被踏毁农田的庄稼户,“本将去找樨擎算算这笔账。你留下,告诉他们今岁的粮食收成朝廷会赔给他们,务必别再螳臂挡马。” 樨苍仍在抱着手腕在地上打滚,陈良玉本想捆了他给樨擎做见面礼,可她今日并未带兵前来,身后只跟着几个亲兵。方圆几里,除了田垄里的青苗,最多的便是穿着兽皮的樨马诺人,再就是无辜的百姓,两方戗战起来她也讨不到好,还会祸及无辜。 便先放樨苍一马。 陈良玉牵起马缰,玉狮子拱了拱她的手背,跟着她朝前走。 祖孙二人朝陈良玉拜下,李鹤章与盛予安上前,一人扶起老者,一人扶起少年。盛予安的手还搭在那少年的肩上,冷不防从后面射出一支冷箭,贯穿了少年的胸腔。 血迹还未洇红胸前的衣料,那少年的眼神已发散了。 陈良玉猛然回首。 就在她的眼前,少年的膝盖率先着地,发出沉闷的“噗”声,随即身躯缓缓倾倒。他双臂本能地想要撑住地面,却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阿爷……” 微弱地唤完一声“阿爷,他便仰倒在一片折了的麦秆上。 “禾生!”老人踉跄着扑到孙子身边。 “禾生,你醒醒啊……醒醒啊……”老人的手慌乱地在孙子脸上摸索,老泪纵横,嚎啕着,泣不成声。 樨苍半跪在地上,举着另一条胳膊,那衣袖里藏着袖弩,“要有人为我的马偿命,我杀不了你,就杀他。” 几个亲军一拥而上,把樨苍压制在地上捆了手脚,缴了他的长刀与袖弩。四周的樨马诺人见此当即策马而来,围了一个圈,将陈良玉等人包围在圈里。 樨苍好似才发觉他们的人马远超对方,大吼一声:“掰呀嘎哈啦!” 给我杀! 刹那间,樨马诺人野性大发,发出阵阵狂吼,不由分说地举刀砍杀,所到之处一片混乱。 陈良玉仓促出剑迎战,淆乱中把李鹤章和盛予安塞进马车,挡下几柄挥来的砍刀,忽而在到处是刀剑碰撞的响动中辨出兵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樨苍正将一柄长矛扎进老人的咽喉。 风声与狂吼声陈良玉似乎都听不见了。她一路劈开横扫来的长刀,在樨马诺的重重围困里杀出一条血路。 而后—— 一刀抹断了樨苍的脖子——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7章 田间地头的樨马诺人一见樨苍死了, 发出阵阵狂野的呼喊,不多时便将陈良玉团团围住。 陈良玉旋着短刀收回鞘,那上面还沾着樨苍的血没擦净。她提起长剑,飞跃上玉狮子的马背。 樨马诺的人马越聚越多。 陈良玉在一群如狼似虎的樨马诺人中左冲右突, 身旁仅有寥寥几个亲兵紧紧相随, 一面攻防,一面还要留意马车里的盛予安与李鹤章, 从樨马诺人的刀下救百姓。 一柄三棱状的狼牙棒恶狠狠朝陈良玉砸过来, 陈良玉抬剑接下这一棒。棒头密布尖锐狼牙, 与黑铁铸剑相击划出一路火花。 陈良玉震开尖刺锋利异常的铁棒。 趁着这间隙, 双腿一夹马腹, 玉狮子一声嘶鸣, 前蹄在空中奋力刨动, 将面前几个樨马诺人逼退。 樨马诺人作战时悍不畏死,不断有新的人马冲上来。陈良玉身后的亲兵拔出短刀, 与冲过来的樨马诺人近身肉搏,逐渐体力不支。 那人勒马掉头, 手持狼牙棒又挥了过来。 陈良玉余光瞥见周遭的樨马诺人,只有以狼牙棒作武器的这个人身披与樨苍一样的豹皮。她打马迎上去, 狼牙棒向她砸过来的瞬间仰面一卧,在马背上躲过一棒,顷刻,手腕灵动一转,澜沧剑直刺那人的腰腹。 “噗——”一声闷响。 剑尖剜入对方腹部, 入肉几分。 玉狮子惯性向前疾跑几步,澜沧剑顺势划破他披在身前的兽皮,在腹部带出一道极深的伤。樨马诺人身体本能地向后仰去, 跌落马背,狼牙棒落在空处在黄土田垄上砸出几道痕。 那人捂着腹部的剑伤,喘着粗气。 一把黑玄铁剑架上脖子,求生欲迫使他操着不流利的中原话自报家门,“我是万贺节使臣,我要见你们皇帝……”他们的勇士要死于战场,在这里被杀死得憋屈。 寒肃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让你们的人住手!” 那人乍一听到此声,似乎是吓得一激,随即他的视线落在澜沧剑上,缓缓往上抬。 不可置信一般圆睁双目。 “你怎么,会在?” 她不是应该镇守在中凜北境三州吗? 樨苍今岁才年满十六,尚未上过战场,眼前的女子没戴鹰头甲和盔,樨苍自然不识得此人。他是随樨擎跟中凜北境的鹰头军交战过的,战时黄土飞沙,凜军惯是裹挟严实了上阵,他一时没认出那张脸,可他识得中凜北境兵马大帅的声音和眼睛。 陈良玉将剑一送,颈上一凉,那人哇哇乱叫两声,当即对着还在冲杀的人群喊:“哈达吉!嘿温嘿嘚格!” 住手!快停止! 披着兽皮的人马依旧暴动,他忙从脖子上摸到一根细绳,扯出个骨哨吹响。动乱的人马渐渐平息,朝哨音响起的地方看过来。 刚静一刻,又有马蹄声奔来。 陈良玉剑尖对准了那人的颈脉,“吹哨子,让他们停在原地,都别动。” “不,不是我们的人。” 哨声再一次响起,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到哨音,樨马诺人向两侧退去,中间让开一条路。 “大将军,无事吧?” 高观带领南衙十二卫的人策马奔袭而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个身穿暗紫绯色宫廷内侍衣裳的人,应当是御前太监。 陈良玉一见熟人,将剑锋从那个樨马诺人颈侧挪开,提着剑柄从脚下青翠麦秆上跨过去,“高统领,来得真是时候,我这正缺人手。” 阴雨天田里的土湿黏,陈良玉走到路边,抬脚反复在丛生的野草上蹭,把鞋底那团黏糊糊的泥蹭掉。 车厢外的打斗声止了,盛予安与李鹤章颤颤巍巍从马车里露出头,扶了扶官帽,一前一后从车辕跳下来与高观揖礼。 高观先下马,又搭把手将马上的郑合川扶下来,回过二人的礼数,再朝陈良玉一拱手,道:“下官今日休值,在长街上瞧见您一路打马出城,琢磨着您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就让底下两个小兄弟跟你后头,有事也好及时赶来。下官多嘴问一句,哪路人才把您这尊大佛请来了?你出面不打才叫怪事,这不,得信我就紧赶着来了。” 盛予安闻言将李鹤章推上前,拍了拍李鹤章的胸脯,“李大人请来的。” 李鹤章拍掉盛予安的欠手,“你别说话。”他往盛予安身后一藏,偷偷瞄向高观,“本官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高观没往他那边看,自顾与陈良玉交谈,道:“这儿我来处理,大将军先跟公公进宫。” 郑合川瞻视这片田畴麦野,不远处趴着一老一少一莽汉,皆已不动弹了,麦垄上横着一头被削断前蹄的黑马,四周被踩低的庄稼地里倒十来个身披牛羊皮的樨马诺人。樨马诺的人马伤了不少平民,但好在陈良玉和她手下几个身手不错的亲兵拼死护着,没再多亡几条人命。 他见了礼,“大将军。” 陈良玉招呼了声:“郑公公。” 郑合川躬腰道:“大将军,陛下口谕,召大将军入宫觐见。” “臣领旨。” 说着去牵玉狮子。 郑合川紧跑两步,追在陈良玉身后,“大将军。” 陈良玉转头,问道:“郑公公,皇上还有别的旨意?” 郑合川摇摇头,“陛下没旁的旨意了。”他打量了一眼陈良玉的衣着,墨青色束腰长袍沾了污血,不显血色,却瞧着这里深一块那里浅一块,窄袖束着两圈银护腕也溅上黏稠的血渍。 这副仪容不宜面圣。 “不差这一时,大将军还是先回府上换了官袍再进宫。” 陈良玉低头看自己一身的尘污血迹,“多谢郑公公。” 言罢,立时上马回城。 从田间樨马诺人让出的小径上穿行而过时,小径两旁的樨马诺人提着砍刀,有人想往前冲,被身旁的人适时拽下。 盛予安搡了下缩着脑袋的李鹤章,“李大人,你我也该回城候旨了。” 樨苍死了,以使臣的身份死在大凜境内,此时皇上若不追究难以向樨马诺交代,轻则影响互市,重则边境便又要掀起兵事。人虽不是死于他们二人之手,可既在场,又是各自领了有关樨马诺的差事在身上的,谁都难逃其咎。 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没想到请来了阎罗王,李鹤章命更苦了。午间在宣平侯府门前抱着石兽的腿哭过一场,这会儿是想哭也哭不出来了,他愁着一张脸,提着官袍下摆钻上盛家的马车。 时近日暮,天色晦暗下来,浓云遮在崇政殿上方,雨丝更绵密了。 郑合川在殿中跪着禀复,谢渊垂眸听着。说到陈良玉在城郊因樨马诺人踏毁民田失手错杀了樨苍,谢渊一笑置之,“失手错杀?” 郑合川磕了个头,“奴才失言了。” 杀了就是杀了,是有意为之,还是失手错杀,不应当是他这个御前太监下判词。 谢渊在金銮殿的龙椅上坐了一日,甚感疲累,起身松了松筋骨,踱到崇政殿外。郑合川一甩拂尘,也跟上去。 “郑合川。” “奴才在。” “你太不了解陈良玉,死在她手里的人,怎会是错杀?” 郑合川从谢渊的语气中辨出皇上似乎对此事并不生气,“奴才是伺候陛下的,当然不了解大将军。是奴才多嘴。” “当真多嘴。” 郑合川抬手就要掌自己嘴。 “行了,掌给谁看?” 郑合川道:“奴才自个儿长长记性。” 天空灰霾,两只高雁在空中低飞,掠过皇宫的檐牙哀叫盘旋。宫殿的屋脊与瓦面是匠人们丈量好的坡度,鸟类的趾爪扒不住,两只雁打着圈转几个来回便飞远了。 谢渊道:“杀人偿命,伤我朝子民者,该杀。樨苍是草原使臣,当时不杀,来日恐有出兵之日才能取他性命。” 郑合川道:“如此那对爷孙就白白丧了命。” 谢渊默立在雨幕前,瞧着殿外一处低洼积了水,雨势渐渐急了。 他早有怀疑,樨擎求娶江宁身边那个女史,却非要等到江宁下山后为二人证过婚再回草原,是有人想借樨擎的手在庸都掀起风波,逼他松懈太皇寺的禁卫。 陈良玉为阻止毁田杀了樨苍。 这是否足以证明,樨马诺在庸都闹乱子陈良玉压根儿不知情。 只要陈良玉不曾参与其中谋划,相比之下,樨擎闹事是不是谢文珺授意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谢渊在崇政殿前迎着风站了许久,直到一个身穿紫色官袍的身影撑着伞由远及近,匆匆往崇政殿赶来,他才转身回了殿内,“郑合川,把盛予安和李鹤章给朕叫来,召刑部尚书谭遐龄。” “奴才遵旨。” 陈良玉掸了掸肩袖上的水汽,才踏入大殿,掀摆一跪,“臣参见陛下。” 谢渊没急着赐她平身,“在我朝国都杀使臣,你跟朕说说,你怎么想的?” 陈良玉道:“樨苍毁民田在先,滥杀平民在后,此举是敌寇所为,非友邦。驱逐外寇是臣本职。” 谢渊轻轻一拍御案,斥道:“你少搬这些文绉绉的书袋话糊弄朕,说实话,为什么杀人?” 陈良玉照实说了,“樨苍骑马踩倒大片青苗,那些地都是佃农租种的,就等秋后收成了,还了地主家的租子,还剩些口粮,这一年就算有了着落,勒紧肚皮也能过。这一季庄稼毁了,哪还有活路?百姓自然不依,就上去拦,这下惹怒了樨苍,就要驱马踩死一对爷孙。” “接着说。” “臣斩了他的马,他报复在那对爷孙身上,一老一小便殒了命。他是樨擎的亲弟弟,又是使臣,臣若不能当场了结他,日后再想杀他为那一老一小偿命,那就是我大凜肚量狭小,臣不占理。” 谢渊还没说话,守着殿门的郑合川绷不住嘴角一咧,紧忙低下头忍着笑。这话跟皇上说得完全一个意思。 谢渊干笑了一声,不知是气还是乐,他道:“你认为你现在很占理?” “也不占。陛下,不是一回事。” “你放肆陈良玉!” 谢渊从高台上走下来,“你,你……朕……”他指着陈良玉好半晌,“理让你占了,该朕作这个难。朕若不处置你,无法给樨擎个交代,朕若处置你,你占着理呢,那是朕不讲理?” 陈良玉一拜,“陛下要如何处置臣,臣皆无怨言。” “当然要处置你!” 谢渊从御案上抽了两本奏章,正是今日御史中丞江献堂和兵部尚书盛修元上的折子,连带着南境的兵函也一同递给她,“你看看。” 陈良玉从谢渊手里接过去,逐个看,兵部的折子没看过半,刑部尚书谭遐龄便受召前来,已候在崇政殿外了。 此时,守宫门的监门卫急禀,樨擎抬着樨苍和十来个樨马诺人的尸首,聚在宫门外,要与皇上讨个说法。 陈良玉还跪着,殿内多跪了个人也不觉,扑在奏章和兵函上。一刻后,陈良玉从纸墨中抬起头。 “看完了?”谢渊道:“谭遐龄。” “臣在。” “将陈良玉打入刑部大牢。”—— 作者有话说:陈良玉:? 伴君如伴虎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8章 陈良玉由提牢官引着往刑部大牢深处走。 久不通风的腥潮气儿直往鼻腔里钻, 饭馊味、将死之人的体臊气混在污浊的空气中惹人好一阵干呕。 前头带路的牢头停在一间狱室的牢门前,打开狱室的木栅门,对提牢官道:“大人,到了。” 提牢官往木栅门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将军, 请。” 陈良玉踌躇着从哪下脚,跟在提牢官身后的狱卒以为她不愿进去, 手掌从后背猛地往前一送。 陈良玉手脚是上了枷的, 被沉重的枷锁和镣铐桎梏着自承天门出, 从集聚在宫门口的樨马诺人面前过一遭, 才押往刑部大牢。谭遐龄给她上的是重枷, 这猝不及防地一搡脚步没有迈开, 陈良玉右膝直直砸在生硬的地面上, 疼得她眉心抽了一抽。 提牢官脸色一白,紧走两步把人搀起来, 亲自卸了压在陈良玉颈间的枷锁,“手底下人不懂规矩, 大将军莫怪。” 牢头在那位狱卒后腰猛踹一脚,斥骂道:“没规矩的东西。” 也上来赔罪。 这是天牢最靠里的一间牢室, 与班房隔着一条很深的甬道。高处有一扇用木条封住的窄窗,木条干裂腐朽,风从缝隙中灌进来,驱不散牢房内的腐臭和湿气。 提牢官卸了枷,又蹲下去打开陈良玉脚上的镣铐, 道:“咱这是死牢,您呐,也别嫌这处简陋, 上面交待下来给您单独一间,不用跟其他犯人挤在一起,已经是顶好的待遇了。” 肥硕的老鼠“吱吱”地在稻秆铺就的草垫上穿梭,搜寻着这间牢房上一个已被处决的死刑犯掉在地面的食物残渣。 陈良玉道:“有劳。” “下官告退。” 牢门“嘭”地关上,锁链摩擦过木栅门的声音尤其刺耳,狱卒“咔嚓”落了锁。 陈良玉上下打量着这里。 牢里的耗子不怕人,人走近了也不屑逃回墙洞里躲着。陈良玉一脚踢开,不管那堆稻草刚被耗子爬过,她倚着墙坐下来。 “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强烈的咳嗽从隔壁传来,陈良玉乍然转身回头,这才瞧见相邻的囚室的角落也蜷着一个人,两道毒辣的视线穿过狭窄的木栅缝隙直勾勾盯着她。 旁边也是一人一牢,提牢官口中这顶好的待遇竟还有除她之外的人消受。 陈良玉扒在木栅缝里往隔壁囚室看,刑部大牢隔开每间牢房的木桩打得极密实,只留很窄的缝隙,牢里又暗,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个头发散乱的消瘦男子。 “赵御史,巧啊。” 赵兴礼却不热络,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些恭候的意味,“来了。” 陈良玉盘腿就坐,道:“赵御史看到本将似乎一丁点也不惊讶。” “迟早。” 赵兴礼惜字如金,知道与陈良玉志不同、道不合、言难谋,能少言就少言。 陈良玉也不自讨没趣,往角落里挪挪身子,那里铺了一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干草,就是她的床铺。 抽几把草秆支个草枕,陈良玉便卧下了。 提牢官和牢头出了天牢,后腰被牢头踹过一脚的狱卒又踱了回来,从门闸放进来一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粥,两个窝头,“今儿放过饭了,本来没有你的吃食,我们牢头特意照拂你的。” 狱卒将甬道尽头墙上挂的油灯燃了,见陈良玉看也没看那粥和窝头一眼,身穿紫袍金玉带在干草地铺上和衣而卧,讽道:“不吃就饿着,饿极了什么都能吃。干了几年狱卒,什么达官贵人我都见过,甭管身前多显贵,到了这就是个死,没几天可活了,这身官衣还不愿脱呢?” 狱卒盯上了她腰间的金玉带。 那玉是上等和田黄玉,金边也是真金镶上去的。没见过坐牢还绑着皇上钦赐的佩绶的。 陈良玉闭目暂歇,“本将这身官袍脱不脱,岂是你一个小小狱卒说了算。” 狱卒碰一鼻子灰,落得个无趣而归,“秋后蚂蚱难蹦跶,爱穿你就穿着,斩首的时候都得剥下来换囚衫。”狱卒摸了摸下巴,片刻,抄起手中的棍棒敲了敲牢门,“哎!” 陈良玉睁开双目,眼眶干涩。 狱卒道:“牢饭就这伙食,不过你要是识相点,想吃好的也不是没路子。”说着搓动大拇指与食指,“你那金玉带扣下来点朝廷发现不了吧?” 朝廷瞎啊。 陈良玉翻了个身,后背粘上几根草秆,面对牢墙侧卧。 狱卒冷哼一声,“刚进来骨头都硬,别着急,有你求到我头上的时候。” 赵兴礼又咳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似乎更严重了,咳得停不下来。 狱卒走过去,一棍棒挥在赵兴礼牢房的木栅上,“咳什么咳,活不起趁早去死,给牢里省口饭。” 陈良玉默默听着动静,当她以为赵兴礼要愤然立起,指着狱卒鼻子怒骂之时,赵兴礼却以一副几近哀求的口吻对狱卒道:“有劳您,可否抓些药来医病?”气若游丝。 “药?药不要银子?” 赵兴礼道:“那可否,送个口信给我夫人,抓了药来……” 狱卒道:“还当自己是赵大人呢?您府上早被抄了,就算我大发慈悲心替你送信儿去,你老娘和夫人也拿不出银子抓药。药价金贵,不是贱命吃得起的。” 言讫,把放在陈良玉这里的两个窝头掏了去,粥碗也拿走了,粥水往地面上一泼,隔着牢门把窝头掷进赵兴礼的囚室。 窝头一骨碌滚到赵兴礼脚边。 狱卒道:“她不吃,给,拿去吃!填饱肚子啥病都没了。” 狱卒拎着碗抬步往班房去。 “等等。” 陈良玉唤住他。 狱卒踱回来,又瞟向她腰间的金玉带,“怎么,想通了?” 陈良玉道:“刑部大牢,置刑狱大夫二人,他有病,为何不找大夫来医?” 狱卒嗤嗤地笑,“刑狱大夫那就是个摆设。” 他上下打量陈良玉,“辅国骠骑大将军,三州兵马大元帅,侯门勋贵,天子近臣,大名鼎鼎的人上人,当大夫搁哪都好找啊?倘若你家里能把你从这儿捞出去,脱了你这身衣裳下民间去瞧瞧,百里无游医,三舍留一铺[1],多少老实巴交的好人得了病吃不起药等死,还找大夫给这些凶徒、罪人瞧病?歇着吧你。” 狱卒好一顿嘲弄,迈着步子离开了。不久,狱卒值夜歇脚的班房便传来骰盅摇骰子的响动。 翌日,牢门前安放在石台上的日晷圆盘的晷针影已偏斜。 午时过了。 却迟迟没有等来刑部堂官提审的文书。 赵兴礼咳了一宿,天牢的窗密封不严,漏风漏得厉害,到了后半夜,囚室更冷,陈良玉听着那头咳得心肝脾胃几乎要呕出来了。 这一夜没睡好,陈良玉白日打不起精神。 肚子“咕噜”一声。 刑部大牢一天只放两餐,午时和迟暮放饭。 送饭的伙夫推着木轮车粗暴地挥勺添饭,搁很远都能听到怒骂声,经过陈良玉门前时,照例搁了一碗稀粥,两个窝头。 她看向今日送来的粥,依旧稀得不够塞牙缝。已顾不得挑卖相了,端起碗猛灌一大口,那碗姑且能称之为粥的东西只在陈良玉嘴里停留一霎,当即喷了出来。 “噗——”馊的。 “忒忒。”陈良玉一口啐出,“你怎么做的饭?耗子死锅里了?” 伙夫转身折了回来,提着勺子指陈良玉嚷道:“你怎么回事?” “我不吃这个。” 伙夫骂道:“我求你吃啊?不吃饿着。”收走了陈良玉的碗。 牢头赶了来,手里提着竹编饭盒,赶走伙夫,好声好气地劝慰,“大将军,昨夜送的饭都没怎么吃,今儿给您弄了些干净的吃食,知道您以前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您要是饿死在天牢哥几个是要担责的,您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无名小辈,可别挑了,吃吧。” 牢头透过放饭的闸口将碗搁在地上。 木碗里是腾着热气的精白米,竟难得盖了一层烧好的菜,几片酥肉。 陈良玉看了一眼,只有碗,没筷。 牢头抽出一根银针探进碗里,停留片刻,又抽出,“没变黑,没毒。大牢哪天都有想死的人,筷子往鼻孔一插,一捅,人就没了。后来就有不放筷子的规矩,您吃完,碗也要立即收了。” 陈良玉捡起地上的碗,饭食还没送入口,昨夜那位狱卒跑来,对牢头道:“头,尚书大人来了。” “开什么玩笑,尚书大人会来大牢?” “真来了,眼瞅走到门口了。” 牢头紧跑着迎了出去。 赵兴礼这会儿又捂着胸口猛咳起来。 陈良玉刚扒拉几口,谭遐龄便命人打开牢门,搬了套简陋的桌椅搁置在陈良玉身前,桌上放了笔墨和宣纸,一份西岭和南境的邸报,还有几柄烛和一只茶水壶。 搁下东西,谭遐龄一句话也没敢多说,忙不迭又走了。 陈良玉透过牢室喊:“谭尚书,这有个人快咳死了,叫个大夫来瞧瞧。” 谭遐龄顿足,极为作难,“非本官不愿,皇上下令,不准给赵兴礼医病。本官不敢抗旨啊。” 谢渊没杀赵兴礼,是不愿惹怒御史台。看如今这意思,应当是要任他自生自灭了。 陈良玉缄默一瞬。 今日天色依旧阴沉,微弱的光线从高处那扇狭小的窗户缝隙中透进来,在地上形成狭长的光斑。陈良玉燃了一支蜡烛,牢室才亮堂些。 往砚台上泼了冷茶,磨了墨,便在邸报一笔一划写下批注。 赵兴礼罕见地主动找陈良玉搭话,“阶下囚了,还要办公务啊?” “本将勤劳。” 赵兴礼呵呵一笑,又揣着手缩回角落里。那处能避些风。 蜡烛燃到一半,陈良玉才批注完西岭来的那份邸报。 “赵御史。” “不是御史了,将死之人。” 陈良玉道:“我保你出去,继续做你铁面无私的佥都御史,来日你替我办件事,怎样?” 赵兴礼将手揣得更紧,“你自己都身在死牢了。” 窗子又进了风,烛上的火苗扑闪,险些灭了。 风中裹挟了人声,听着是牢头在训斥手下的狱卒,“小子,我在刑部大牢混迹几十年了,今儿教你一个道理,光秃秃打半死进来的,以前哪怕是再大的官,在这儿不死出去也沦为草芥,随便怎么作践;只剥了衣裳,人好好的,那就要客气着点,保不齐出去还是爷;滋要是官袍没剥,也没升堂问案定下什么罪名的,我给你提个醒,住个把月就出去了,好好伺候着别出岔子。” “那间不是死牢吗?” “能从死牢出去的,这辈子能遇上几个,没真本事能出得去?好好琢磨着。” “头,那您怎么没遇上从死牢出去的贵人,把您从牢里调出去,飞黄腾达。” “你脑袋瓜子跟腚长反了?还是听戏文听得你脑子烧了?干咱们这行的,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就算飞黄腾达了。贵人不记咱们的好,但会记着咱们的恶,当下不计较,回头想起来了,捏死你比捏死蝼蚁还容易。” 陈良玉朝天窗喊了一句:“二位密谋可否小点声,本将不聋。” 赵兴礼也抬头,喊道:“我也不聋。” “赵铁面在这天牢里也学会开玩笑了?” “呵,苦中作乐。” 陈良玉旧话重提,“方才本将说的,赵御史可应承?” 赵兴礼默了默,“赵某苦读入仕,受恩师教诲,肃清纲纪,为国为民。赵某自认为做官一场对得起家国、朝廷和百姓,若要赵某摧眉折腰,为权贵办脏事,不如咳死了干净。” 陈良玉将邸报折了一折,从木栅缝里递到赵兴礼那边。 赵兴礼犹豫一下,接了过去。 “西岭一带有叛军谋反,江献堂遣数名御史前往查证,至今无一人回来。自你入狱这么短的时日,江中丞鬓发已全白了。” 赵兴礼听到江献堂的近况,情绪才明显被激起来,“恩师如何了?什么叫,至今无一人回来?” “赵御史以往查案,哪一次不是以身犯险?其他御史自然也一样,何况是深入叛军腹地,那当真是九死一生。” 赵兴礼眸光闪了闪,颓废地瘫坐下去。 紧接着,猛地弯下腰剧烈咳嗽,咳得面红耳赤 ,胸腔都跟着发颤。 陈良玉道:“本将保你出狱,为私,也为公。赵御史身陷囹圄,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等死,还何谈为国为民?” 咳停后,赵兴礼双手扒着木栅斟酌片刻,缓缓开口问道:“你要赵某帮你办什么事?” “还没想好。” 陈良玉道:“但本将许你此事不叛国,不祸民,不殃君。”—— 作者有话说:[1]三舍:古代行军三十里为一舍,三舍就是九十里,文中指大约一百里才有一间药铺。 古代医疗匮乏,找大夫抓药要跑很远的路,药价很贵,穷人为了治病会买熬过的药渣,有时候药渣也没钱买。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9章 谷雨过后, 冬小麦扬花灌浆。 宫中皇后娘娘与淑妃翟妤先后脉出有孕。 谢渊下令大赦天下,由刑部、大理寺与庸安府提大赦名册,翰林院负责起草大赦诏书。 有道是祸与福同门,大赦诏书方才着手拟定, 南境衡邈攻打南洲出师不利, 在青霭湾翻了三艘战船,接着被柳莫指挥的南洲军逼回了海岸上。接踵而至的是, 御史中丞江献堂遣往西岭的御史, 十二出, 九归。 御史台折了三个御史, 也只摸清了牵头造反的大致是何人。 宣元年间坐镇西岭的大将陆任西与祺王谢渲逼宫谋逆时, 陆任西的胞妹正是祺王妃, 之后祺王为了拉拢朝野文官之首荀岘, 祺王又纳了荀家十姑娘,与荀岘私下约定登基后立荀家女为后。陆任西心中不平, 与谢渊交战时留了一线,故而陆任西虽伏诛, 谢渊却没有对其九族赶尽杀绝。 此次牵头谋逆的人正是陆任西一表兄,借着民间沸沸扬扬的“当今天子得位不正”的传言, 宣称他手中有祺王的遗腹子,称这位身份不知真假的遗腹子为少主,当登基称帝。 陈良玉已将桌椅挪至与赵兴礼的牢房隔开那排木栅边上,紧挨着,案上放着第二份邸报和摞得越来越高的公文。 那些公文都是翰林院誊录的手抄本。 陈良玉将誊抄的公文从木栅缝隙塞过去递给赵兴礼, “誊都誊了,也不多抄写一份,递来递去。这群翰林真够懒的。” “咳咳咳咳……” 赵兴礼风寒没好利索, 那边的牢室里多铺了一层褥子,虽破旧,褥子边沿也包一层浆,但聊胜于无。 “赵御史,你能别咳了吗?”陈良玉比出一根手指,“本将自打进来,就没睡过一夜好觉。” “赵某也不愿。” 赵兴礼看过那份公文,啪地合上,“什么劳什子少主,跟着造反这帮人脑子被狗吃掉了吗?” 这也能信。 陈良玉道:“长公主起草万僚录时,是以论功行赏之名封赏土地、荫官。既是论功行赏,功劳就有大有小,可谁会认为自家功劳比别家小?又有谁打心里服气自家受到的封赏比其他人少?西岭这些叛军头子,都是起兵勤王那会儿半道上来投靠皇上、浑水摸鱼的,皇上登基后给了个闲职打发他们去西岭。他们自个儿也知道难以再受到朝廷重用,根本不辨那少主是真是假,谁能许他们高官厚禄,他们便追随谁。” 赵兴礼一双糙手揪起公文的边角,在指尖反复碾揉,脸色霜蔫,“御史台有三位御史没能回来。” 气氛沉寂片刻。 赵兴礼又道:“南境战事吃紧,长公主也被禁足太皇寺,若出兵平叛,国库必然要遭不住了。老师一定还会派人去西岭,想法子从内部离间叛军,赵某无能,身在牢狱,不能为老师分忧解难了。” 天牢放饭时,陈良玉和赵兴礼这两间牢室的饭食是狱卒单独送来的,两个白面馒头,一碟菜,偶尔还添些肉食。今儿给赵兴礼的碗盏中多一壶药汤。 陈良玉侃道:“长良心了?” 这狱卒前些日子好说歹说,威逼利诱全用上也不肯熬一碗药来。眼见赵兴礼病得真快要死了,陈良玉与狱卒讨价还价许久,才换来一碗热姜茶、半块生姜,与一条破褥子。 今日竟熬好了药装壶送来。 狱卒一改常态,笑嘻嘻道:“宫里大喜,皇上大赦天下,二位大人若得赦,千万不要记恨小人。小人职责所在,在牢狱讨生活,不凶狠些,那些凶徒没人把我们这些狱卒当回事。” “你送这碗药,往重了说可算抗旨。” “瞧您说的,往轻了说也算抗旨。” 赵兴礼已将药壶送到嘴边了,一听抗旨,又忙把药壶推了出去。 他执拗地守着君臣纲常,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奉为圭臬。自那日他听谭遐龄说皇上下旨不准为他医病,他便等着赴死了。那碗热姜茶还是狱卒掰开嘴强硬地给他灌下去的,热汤下肚,又往他嘴里塞姜块,咬着姜块含了一宿,赵兴礼才勉强吊活了命。 狱卒见他将药推开,十分不解:“这?” “他不爱喝。” 狱卒挠了挠后脑勺。 治病的苦汁汤药,谁还能爱喝不成? “大人误会了,这碗药尚书大人不发话,小人哪敢做主给您送?” 陈良玉道:“谭遐龄送的药?” “我们头儿没明说,但听着是这个意思。” 陈良玉沉吟须臾,扣了扣木栅,“赵御史,恭贺。” “有何可贺?” “贺你脱牢狱之困,再赴人间。” 五月初五,端午节。 承天门外停留的马车比平日多了许多,今日庸都大臣家的女眷入宫,与皇后、妃嫔共度佳节。宫中尚食局和光禄寺备了粽子、雄黄酒、五毒饼,赏赐臣僚及家眷。 陈滦与庸安府尹程令典、刑部尚书谭遐龄在中书都堂过了一眼底下拟议的大赦名册,便要交由翰林院,翰林院呈给皇上过目之后便可批下大赦诏书。 陈滦极快地在那名册上扫了一遍,果然,赵兴礼的名字不在大赦之列。 以往大赦名册是三司与庸安府共同拟定,这次皇上将御史台撇出去,底下便猜度圣上恐御史中丞偏私,趁机将他的得意门生从天牢捞出来。何况赵兴礼已得罪了户部、工部两位尚书,即使心里清楚他没多大罪责,也不敢贸然把赵兴礼添上去。 程令典将名册递给中书都堂一年轻小官,令他送往翰林院给翰林大学士谷珩过目。 陈滦看了看日头,心想严姩应快到庸都了。 他拦了那位小官,将名册劫了,对程令典和谭遐龄道:“大嫂前些日子来信,说是已在回庸都的路上了,下官待会儿正要去接应,刚巧途经翰林院,顺道稍去便可。给我罢。”说罢一揖。 程令典与谭遐龄还他一揖,便各自散了。 翰林院居皇宫禁中,自中书都堂往翰林院走,怎么看怎么不顺道。陈滦揣着大赦名册,露一半在外头,行至途中有一人亦步亦趋追了上来。 “侯爷留步。” 陈滦回首:“中丞大人。” 正是御史中丞江献堂。 江献堂道:“侯爷,借一步说话?” 今日宫中繁乱,尽是穿了官袍金带和诰命金冠的人,虽如此,二人的紫袍金带在人群还是扎眼。陈滦随江献堂走到一片阴凉地方,江献堂面色十分作难。 半辈子从未开口求人办事,流程不熟,甚至连私下拜访都没想到,陈滦在侯府候了许多时日不见江献堂登门,却在端午这日,于皇宫内这满是皇帝眼线的地方,任由江献堂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掳走。 陈滦头顶简直要生烟了。 恐怕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崇政殿已经知道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少卿宫中密谋一事了。 江献堂不能光明正大地求陈滦把赵兴礼提到大赦名单上,他怕触怒皇上,顷刻便杀了。 于是他道:“唉,无事了。你走吧。” 陈滦:“……” 他眼瞅着江献堂的脸色从纸白涨得通红,这小老儿背过身,仍是一句话都没说。 陈滦道:“听闻赵御史在狱中生了一场病,人快不行了。” 江献堂脸色更苦楚,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老夫,想劳侯爷在陛下面前求个情。西岭事端多发,侯爷可否向皇上提一嘴,令他前去西岭查明叛军一应有关诸事,戴罪立功?” “中丞大人何不自己向皇上求情?” “大赦一事,陛下撇开御史台,侯爷该知道是何用意。” 陈滦道:“中丞大人可还记得,赵兴礼升任佥都御史办得第一桩案子?” 江献堂身体晃了晃,有些晕眩。 哪里能不记得,宣元十六年赵兴礼擢升佥都御史,查的第一桩案子就是苍南陈氏与当年的工部尚书姚崇山的族人勾结敛财,引发一场饿死无数人的苍南民难案。陈氏众人斩首无数。 此刻他面前站着的年轻人,也是陈氏血脉。 江献堂既知求人无果,便转身蹒跚步态走了。 “中丞大人留步。” 江献堂顿足,骤然转过身来。 陈滦道:“朝廷深陷困局,下官可以先将私怨搁置一旁,愿替大人开这个口向陛下求情。” “多谢侯爷。” 江献堂顿在原地,目送陈滦大步往禁中走去,身体僵硬,四肢冰凉。陈滦愿赖以援手是好事,可旧事重提,便是点开他欠下宣平侯府偌大一个人情。而这一人情,不是他自个儿能还得起的。 陈滦意在御史台。 江献堂叹了一声,想到自己年轻时与赵兴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脾性,也是个愣头青,做人做事一丁点儿不留情面。 人一旦步入暮年,曾经笃定的想法也悄然改了模样。 他视赵兴礼如亲子。 皇上不赐一碗药,一场不起眼的风寒便能要了人的命。曾最嗤之以鼻的人情世态,成了他换回赵兴礼性命的唯一筹码。 陈滦在崇政殿前头的广场上巧遇上翰林大学士谷珩,便将大赦名册转手递到他手上,掐着时间便要从东华门出宫,去城门口接严姩了。 谷珩打开名册看了一眼,道:“侯爷,陛下传召。请。” 端午停朝一日,谢渊却仍扑在崇政殿。 各地的奏章堆积如山,他批了一叠又一叠,额头渗出薄汗,郑合川在一旁举着把凉玉扇子扇风。 陈滦进殿跪拜。 谢渊不蔓不枝,扼要地道:“江献堂拉拢你所为何事?” 陈滦叩首,道:“江中丞托微臣向陛下为赵兴礼求情。” “你倒诚实。” “臣不敢欺瞒陛下。” 谢渊一抬手,“赐座。”内侍紧着搬了软凳来。 “谢陛下。” 谢渊道:“朕想听一听宣平侯如何为赵兴礼求情?难道西岭叛军之祸,离了他赵兴礼,竟无人可解了吗?” 陈滦道:“自然有。” “说说看。” “良玉出征平叛,不日兵祸可消。” 谢渊道:“你的意思是,朕非放出来一个不可?” 陈滦道:“两个都放,事半功倍。” “你大胆!” “陛下息怒。”陈滦撩袍一跪,“臣还有一言。” 谢渊哼一声,头后仰倚在龙椅上。 陈滦道:“南境与西岭皆有兵事,农桑粮税更要稳着,如今长公主在太皇寺为惠贤皇后娘娘超度祈福,农桑署诸事没个主心骨。右相之位空悬多年,臣请陛下,立相为皇上分忧。” 谢渊眉梢微沉,脸部线条紧绷,讳莫如深。 藏尽了心事。 农桑粮税在谢文珺手中确是他心头一患,陈行谦提醒了他,大凜是该立相了。钱粮之权挪到中书,谢文珺便只剩一个空架子,也就无甚可忌惮了。 稍一会儿,谢渊道:“你先退下罢。” “臣告退。” 第100章 午后袭来一阵子暑热, 谢渊心气有些浮躁。 郑合川挥动凉玉扇子扇得更卖力,“陛下,奴才叫人去凿冰来解暑。” 谢渊屈指一动,让他去了。 恰恰在谢渊头脑昏沉的当口, 淑妃翟妤宫中的管事太监碎步如飞, 一路小跑而来。他跑得气喘吁吁,远远地挥手招呼郑合川, “郑公公, 郑公公。” “叫嚷什么?惊扰圣驾有你好看。” 管事太监躬着腰, 喘道:“郑公公, 劳烦通禀皇上, 我们娘娘今儿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不留神肚子叫柔嘉公主撞了一下, 当下便见了红,回宫后娘娘肚子一直不舒服, 请皇上去瞧瞧罢。” “在这儿候着。”郑合川当下进殿通禀。 须臾,殿内传出器物倒地的声响, 紧接着谢渊便大步跨出崇政殿。 郑合川慌忙传御辇。 谢渊朝着后宫赶去,脸色阴沉得可怕。路过的宫女太监纷纷面朝墙避让。 昭华宫跪了一地太医, 翟妤卧在贵妃榻上,一个清秀的背影正要给她把脉,却被她怒声呵斥。 “皇上驾到——” 见一道明黄身影走进昭华宫,翟妤推开来为她诊脉的太医,一气儿朝谢渊奔过去, 扑进怀里。 谢渊急切问道:“可有伤到哪里?” 翟妤脸埋在谢渊胸口,“皇上,大巫祝说宫里有煞星冲撞了皇儿。” 谢渊神情骤敛—— 煞星。 郑合川掬笑道:“淑妃娘娘, 宫里不信鬼神命煞之说。” 谢渊想拦腰将翟妤抱进殿内休息,一抬手,才看见荀淑衡牵着柔嘉的手从昭华殿走出。 “臣妾参见皇上。” 谢渊停在半空的手滞了滞,“皇后也在。”一把抱起翟妤回殿。 荀淑衡盈盈屈膝,对谢渊行肃拜之礼,“柔嘉不当心撞到淑妃,臣妾代柔嘉向淑妃赔罪,此事是臣妾的过失,请皇上降罪。可淑妃不愿让太医诊脉,还请皇上劝解。” 翟妤道:“臣妾不信太医。” 荀淑衡起先以为她不喜外男触碰,便特意将刚进太医院不久的女医宣过来。翟妤却仍不愿诊脉。 “不要耍性子。”谢渊轻责,“皇后平身,你有身子,别站着。” 他扶翟妤坐回贵妃榻,吩咐底下跪着的医正,道:“给淑妃诊脉。” 医正道:“是。”竟是女声。 谢渊端详她一二,“何时来太医院的?”瞧着面生。 那位太医浑然没听到一般,专心把脉。 郑合川偏头一瞧,道:“回陛下,此女是梁溪城九华山庄叶家的,万贺节后才进的太医院,尚不熟悉宫里的规矩,回头叫掌院好好地训导。” 听郑合川这么一说,谢渊才知这位便是万贺节赢得各方医使的女医,念她出身医药世家,医术了得,破例让她进了太医院。 叶蔚妧把过脉象,开口道:“是你们不懂医者的规矩,求诊问药时,少言。胎气略显浮动,不是叫什么冲撞了,只是娘娘怀胎才满一月,胎元未固,仔细养着,无大碍。” 此人实在太没规矩。 谢渊本就为两地兵事焦头烂额,叶蔚妧言辞间尽是不敬,当即触怒龙颜,“如此恃才傲物,难守医者本心。逐出太医院。” 翟妤却有些兴味盎然地看着叶蔚妧。 中凜宫中憋闷,这个人还勉强像个活人。 奴才上前要将这女医拖走时,翟妤先一步问谢渊讨人,“皇上,这个女医臣妾想留着。” 谢渊目光落在翟妤的小腹上,月份太小,还未见隆起。 他十分珍视这个孩子。 “随你,想留便留。” 既然无碍,谢渊嘱咐一句:“仔细养着身子,前朝事多,朕改日再来陪你。”便起驾回崇政殿。 翟妤脸色僵了一僵,但也不好强留,只得深施一礼,“臣妾恭送皇上。” 谢渊行至门前,转身看向荀淑衡,“皇后,陪朕走走。” 荀淑衡福了福身,“臣妾遵命。” 荀淑衡牵着柔嘉,随着谢渊沿着宫道默默走出一段路,相顾无言。御辇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静得能听到辇车“吱嘎吱呀”的声响。 “柔嘉她……” “皇后你……” 二人同时开口,很快又陷入僵持。 从御驾至昭华殿,谢渊从始至终没有正眼看柔嘉一眼。他不愿听荀淑衡说起柔嘉又认了几个字,不过是会在纸上涂画,连一句父皇也叫不清楚。荀淑衡执意不愿将柔嘉送出宫,他已准了,自己就权当宫里没这个孩子,可她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究竟要他怎样,她才会满意? “万贺节各国使臣贡了许多小玩意儿,叫柔嘉还有武安侯的那个小女挑选些喜欢的,回头朕叫人送到凤仪宫。” 谢渊说的小女是陈怀安。 荀淑衡又一福礼,“多谢皇上。” 她握着柔嘉的手又紧了一紧,脸上终于有一丝笑意。 谢渊伸手去搀她,“怀着身孕便不必行礼了,显得你我夫妻生分。” “是,臣妾知道了。” 谢渊嘴角勾了勾,不经意看柔嘉一眼。 这孩子眉眼十分像他,长得粉妆玉琢乖巧可爱。可她的双眸总是滞涩的,她看着前路,跟着荀淑衡的脚步慢腾腾地走,见到他既不躲闪,也不上前。 更不会行礼问安。 精神头好些的时候,她也会像一个正常孩子那样跑跑跳跳。更多时候,她只是纸塑童女一般安静坐在那里。 荀淑衡与翟妤同时有孕,这般喜事,多少驱散了谢渊心底因皇嗣一事而积聚的霾。 他盼荀淑衡能为他生下一个嫡皇子。 “皇后,你认为‘琮’字如何?” 琮—— 荀淑衡稍作思忖,道:“中正,端方,是个好字。” 谢渊眉梢轻扬,浮起一抹意态闲适的笑,释道:“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治社稷,安天下。” 荀淑衡一诧。 谢渊道:“朕更看重咱们的孩子。” *** 大赦过后,谢渊下旨擢程令典为中书令,命翰林大学士谷珩兼任中书左侍郎,调司农寺少卿盛予安为中书右侍郎,下诏在长公主祭母期间,中书协助料理农桑署诸般事宜。 与此同时,陈滦升任大理寺卿。 五月中,西岭兵燹之患愈演愈烈,陈滦再上书陈请特赦赵兴礼,令其前往西岭之地将功折罪。 谢渊与中书议过之后,拟了一道赦书。 赵兴礼未复佥都御史之职,以黔首之身只身踏上行程。 樨擎仍不时闹到宫门口来,起初停留在庸都只是为了迎娶恪尊,眼下又添了一件事,便是等死牢的陈良玉问斩。 等来等去,也没等出结果。 南衙十六卫与北衙禁军的人为了将樨马诺人从宫门外逐走,指了好几个方位给他们,对他们说此处便是关押陈良玉的地方,让他们去那儿闹去。 原本就语言、习俗不通,禁卫一说他们便信,东打一榔头西捶一棒槌的,挨个骚扰刑部大牢、大理寺监牢和庸安府地牢。后来不知哪个缺德带冒烟的,把人忽悠去倚风阁,说那有个暗狱,陈良玉这种身份的人,一般都关押在暗狱。 自大凜开国之初便置在那处的倚风阁,差点叫樨马诺人掘了。 眼看五月过半,一件事也没着落,樨擎才后知后觉想到他们可能被耍了。 这日散朝后,朝臣堆聚在承天门,后头走的人以为是凶悍的樨马诺人又堵在宫门口,可听声音又不像樨马诺人生事,没听到樨马诺人特有的震天响的吼声和砍刀铁锤的叮零咣当。 朝前挤挤,竟见南衙十六卫与北衙禁军竟无人上前驱赶,南衙大统领高观与禁军大统领蒋安东都被请至承天门,却也束手无策。 承天门前的外金水桥头,跪着一妇人。 妇人身着青色翟衣,头戴九翟冠,翟衣绣雉鸡图案,冠上装饰九条翟鸟。手掌往上托着澜沧剑。 很快有人认出妇人,“武安侯夫人。” 是了。 跪在外金水桥头的妇人正是严姩。 她身穿一品诰命夫人的命妇服,身后几个亲军抬着两副铠甲。山文铠,紫金冠。那是老宣平侯陈远清与武安侯陈麟君的战甲。 承天门人聚多了,严姩把澜沧剑高高举过头顶,朝皇宫禁内高喊:“臣妇严姩,携家翁、亡夫,恳请陛下开恩,赦良玉出狱,臣妇愿替家姑担下一切罪责!” “臣妇严姩,携家翁、亡夫,恳请陛下开恩……” 高观往承天门深处的甬道里望,人乌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忙捉了身边一小卒,吩咐道:“去寻宣平侯,快去。” 小卒领了差事,撒腿往承天门里挤。 “臣妇严姩,携家翁、亡夫,恳请陛下开恩,赦良玉出狱……” …… 大约过了半炷香,陈滦费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密不透风的甬道里挤身出来。 “大嫂。” “臣妇严姩,请陛下开恩……” “大嫂!” 喊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严姩的嗓音已有些干哑了。她顿了顿,继续高喊:“……赦良玉出狱,臣妇愿担下一切罪责!” “大嫂,别再喊了。只是迟早的事。” 严姩对上陈滦的视线,“迟是多迟,早是多早?我回来第一天你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良玉为何至今还在大牢?你可去探望过一回?” 陈滦哑了一下,“大嫂,樨擎尚在庸都,陛下严令不可探视。” “樨擎?就为这么一个刀马贼,便将为大凜立下赫赫战功的兵马大帅给押了?不过就是杀了几个驭马毁田的贼人,杀不得吗!臣妇严姩,携家翁、亡夫……” “大嫂!” 陈滦双眸微闭,心乱如麻。严姩回庸都后,他只说了樨马诺毁田、良玉出城阻止始末,却隐瞒了这件事是江伯瑾教唆樨擎做下的。他知道这件事时,究其利弊,也只能将错就错。 谢渊在临夏慎王府见过江伯瑾。 真要与樨擎对簿公堂,追究下来,侯府要担更大的罪名。 陈滦道:“大嫂,你先起来,我们回家再说。” “要回,你把良玉接出来一起回。” “大嫂……” 陈滦几乎要跪下给严姩磕头了。 严姩指着陈滦的鼻子,道:“良玉喊了你十年兄长,她入狱月余,不见你有一丝担忧。也是,良玉身陷牢狱,你青云直上,果然不是……” 她猛地止住了。 果然不是亲兄妹,也没有打断骨头连着筋那种血缘亲情。良玉的爹娘、亲兄长已然离世,除了自己,再无人护着她了。 严姩又高举起澜沧剑,“臣妇严姩……” 陈滦忽然拔高了声音,“大嫂,只当是为了良玉,别再喊下去了。” 严姩平视着前方,道:“那好,你带我去见良玉。” 陈滦神色微滞,眼底泛起迟疑。 严姩当即又举起剑:“臣妇……” “好我带你去。” 100-110 第101章 太皇寺僧众颂罢四月最后一场佛经, 谢文珺叫后厨沽一壶酒来喝。 没坐在膳桌前斟酒闲饮,她手托酒盅,走到太皇寺幽林中踱步闲逛。 谢渊拿荣隽从谢文珺手中换走了监视百官的检人司名册,荣隽回了永宁殿。永宁殿四周的禁军、武僧也不再严密把控, 分散到太皇寺各个大殿、路口守着。 谢文珺不再被困在殿中, 却仍不得出寺,走到哪里都有人监视, 一举一动都被暗处的眼睛紧盯。 皇上只下令禁军与太皇寺武僧护长公主安危, 不曾明令禁足。谢文珺要在寺中走走, 禁军对此毫无办法。 酒罢, 谢文珺想召见酿酒的和尚。 一眉眼间尚带几分稚气的武僧好意劝道:“长公主殿下, 净觉师傅脾气刁钻古怪, 除了方丈, 他谁的话也不听。”他将觉悟的觉字,念成觉。 荣隽一听, 道:“净觉?是觉悟的觉,还是睡觉的觉?” “方丈赐的法号是觉悟的觉字, 但我们寺中都喊他睡觉的觉,若不酿酒, 他一整日净在睡觉。他脾气不好,见谁都不说话,开口便骂人,打又打不过,寺中众僧都不喜欢他, 见着他都远远地避开,还有,他一把岁数, 早课还经常迟来……” 武僧连珠炮一般狠狠控诉。 荣隽忙打了个制止的手势,阻止他再说出更多的口水话。 谢文珺道:“荣隽,去请来。” 武僧叹一口气,蔫了。白说。 太皇寺的酒水买卖做了许多年,十里八乡远近闻名。净觉和尚每隔几日拖着板车山上山下跑一趟送酒,这日回寺刚卸了车,便被方丈请了过来。 净觉和尚站在青石板径上执一个佛礼。 “贫僧净觉,见过长公主。” 他低着头,依稀能看清面部肌肉走势毫无规律,眉毛鼻唇胡乱牵扯,这种面相大致一瞧,便不难看出他入佛寺之前造过杀孽。佛门净化多年,都没能洗去那一身凶戾。是以常年躲藏在太皇寺后山,与酒为伴,轻易不见外客。 谢文珺道:“久闻净觉师傅酿酒手艺非凡,本宫也想学学这酿酒的门道。” 净觉和尚道:“独家手艺,不外传。黄土埋身,这酿酒方子贫僧也要带到地下去。” 荣隽的剑抵上老和尚的脖颈,老和尚斜眼一睨,“要喝酒后山多的是,施主要执意动武贫僧也能过几招。” 荣隽搅动剑刃,剑锋横削。净觉和尚双手合十,脚下不丁不八,向后飘退数步避开一剑,双手猛地一分,手掌带着呼呼风声,直冲荣隽的天灵盖劈过去。 这一掌是动了杀心。 荣隽以剑挡下这一掌,整个人被这股掌风震得连连后退,长剑险些脱手。 方才那位血泪陈词控诉净觉和尚的小武僧,早已躲得远远的。 “荣隽,不得无礼。”谢文珺道。 方丈也紧忙出声:“净觉。” 净觉面色十分不悦,立章对谢文珺执一礼,“贫僧告退。” 他才要走,目光却盯在谢文珺腰间露出的一截金属器物上,挪不动脚步了。 他惊诧须臾。 缠在虎口的佛珠轻微晃动一下。 余光瞥过四周,见四处是把守的禁卫与武僧,他背过身走出一段路,“诚心想学酿酒,明日酉时后,后山老松下寻我。” 翌日酉时,谢文珺寻到后山时,净觉和尚果真等在一棵老松树下。 酿酒地没筑泥墙,扎了一圈野篱桩,院里砌几口酒灶,一间放酒桶的木屋,角落里摆置着一架板车。再无他物。 “其他人不准跟进来!” 净觉和尚凶名在外,武僧不愿进来招惹他,禁军见此处清净无人,院后便是悬崖,便也自觉守在篱笆庄外,盯紧里面。 净觉和尚扫净酒灶,嗓音低沉,问:“铁錽信筒怎会在你身上?” “故人相赠。” 净觉和尚一言不发,提来木桶,把浸泡过的高粱糁一瓢一瓢舀进蒸锅,烧火蒸煮。 崖边的风寂寂拂了许久。 “他还活着吗?” 周遭安静。 净觉和尚身子霎时一僵,“不用说了。是贫僧心生妄念了。” 谢文珺道:“本宫有一事相求净觉师父。” “铁錽信筒既落在你手里,便谈不上相求,长公主吩咐就是。贫僧早已出家,不问凡尘,仅能应你一件事。” 灶腹的火旺了,净觉和尚开始用木棍搅动高粱糊。锅灶渐冷时,才加酒曲,而后置入木桶中一层层密封发酵。 木屋里散着酵味的木桶又多一排。 天色渐明时,净觉和尚的酒又酿好了。 他拉着板车下山又上山,回寺时正是端午。 谢文珺再上后山,亲手酿几坛雄黄酒。端午佳节,寺里的和尚不饮酒,守在寺里寺外的长宁卫与禁军免不得要酌几杯。 酒灶从午时烧到子夜。 谢文珺叫荣隽将装坛的雄黄酒与禁军分了。 晚间,谢文珺从佛龛下又取出长条匣子,那支羽箭仍存着。指腹在箭杆上擦过一遍。 鸢容传了膳。素斋饭摆上膳桌,清一色的寡淡,叫人看了没半点食欲。 “殿下当真要将农桑之权移至中书?” “本宫一日不将农桑之权交出,陈良玉便要在死牢多囚一日。” *** 一辆马车辘辘驶过长街,在六尺幽巷的巷口徘徊片刻。巷口的馄饨摊坐着两个人,时不时朝巷子里张望。 往巷子里走不远便是灵鹫书院的正门。 马车里有一女声低声对马夫说了些什么,马夫一挥牛皮鞭,驾车往远处走了。马夫驱车又行一条街,从另一道街口拐进翠柳巷。 翠柳巷一旁栽种着细柳,春夏季节千丝万缕,绿得耀眼。另一旁本也是柳树,灵鹫书院落成那年全砍了,新种了银杏。 促成了一街两景如此割裂的景致。 灵鹫书院的人只能从谷燮口中得知是长公主命人伐柳木、栽种银杏的,至于长公主为何这么做,鲜少有人能道出缘由。后来渐有传言,说长公主有一心上人,钟爱银杏。 这一排银杏木便是长公主为心爱之人所栽种。 虽有这个说法,那位“心上人”却根本没人能搞清楚身份。 此时一轮新月掠过高耸的哨亭,给高墙深院洒下一片柔和的光,屋檐上有迁徙途中飞累了的倦鸟停歇梳羽。 马车在一扇小门前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一个长巾遮面的女子,若是白日,定会叫人瞧见她脸上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一道道极浅的印痕。 “叩叩叩——” 指关节在小门叩了三下,门扉嘎吱一声从里头打开一条缝。 李彧靖递进去一张令牌,里头的人看了,便敞开了门,“秦姑娘,请。山长在明礼堂。” 李彧靖往巷口巷尾望了两眼。 守门那人道:“守翠柳巷的人,每日酉时给他们几两碎银,打发他们去吃酒了。”便将李彧靖请进书院。 谷燮吊了一个小火炉,学山野闲人煮酒烹茶。 她长发盘了发髻,穿着用最粗的生麻布制成的斩衰。姚霁风死后,她骑快马赶去收殓了他的尸身,葬了他,此后便一直穿着守丧的素服。 “阿彧,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李彧靖道:“前些日子一群草原打扮的人闯进倚风阁,一顿好砸,喊着让主事交出陈大将军。我觉得事出蹊跷,留心一打听,才知大将军杀了樨马诺首领的胞弟,被皇上打入死牢,听说秋后便要问斩。我好容易才趁主事今日醉酒,买通龟公赶来找你。长公主上月前往太皇寺祭惠贤皇后娘娘,自此音信杳无,再无半点消息,大将军也被打入死牢,朝廷这是要变天了?” “问斩?” “你竟不知?” 谷燮手一抖,拨弄小火炉的铜挑晃了晃。 陈良玉因杀邦交使臣被皇上打入刑部大牢她是知道的,也听闻武安侯夫人严姩为此事马不停蹄地从逐东赶回来,携老侯爷与武安侯的铠甲直直地跪在皇宫殿前,为陈良玉求情。 难道皇上真会为几个樨马诺人,处斩陈良玉? 李彧靖压低声音,道:“昨日,倚风阁来了几位大人,言谈之间我偷听到几句,似乎是,要从长公主手里夺权。” “这就说得通了。” 除非是皇上已笃定陈良玉与长公主之间有某种不可明说的盟约,长公主手中的粮税之权与陈良玉所握的兵权一旦结成休戚与共的君臣之约,终有一日,长公主将会是大凜真正的掌权人。皇上或成傀儡。 如此一想,皇上当真有处斩陈良玉的可能。 李彧靖握着手心,汗涔涔的,“你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朝廷的消息递给长公主,也好叫长公主早日拿主意。” 谷燮提壶清茶,泼灭了火炉的炭火。 “鹄女。” 谷燮喊了一声,很快从廊外跑来一个身穿短襦、头上扎两个发髻的少女,“见过老师。”声音脆生生的。 谷燮习惯使然,问起功课,“书抄得怎么样了?” 鹄女道:“已抄了三册,还余下三册没抄。老师,黛青姐姐什么时候嫁去草原?” 谷燮算了算,“六月。” 鹄女低头掰手指头,道:“来得及抄。” 谷燮点头赞许,随即吩咐她道:“你去叫稻米和小黍牵马,上粤扬楼打包些好酒好菜,尽快回来。” “我这就去。” 鹄女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从廊下跑过去了。李彧靖道:“我尚且不饿。” “不是给你的。”谷燮道:“我去见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得拿些好酒菜贿赂他。” 宣平侯府不短江伯瑾的吃食,他却一如既往地见到酒菜两眼放光,好似饿了几十年。吃饱喝足一抹嘴,饱叹一声,“味道不错。” 谷燮站在一旁,侍候江伯瑾进完了膳,又为他斟来一杯温茶。江伯瑾低头吸溜杯中茶水,漱了口,“多谢款待。”说罢便往躺椅上一仰,睡下了。 谷燮朝他一拜。 “先生,我有事相求。” 江伯瑾闭目仰面,很快打起呼噜。醒来时,一睁眼谷燮还在,脑袋昏沉间,江伯瑾断臂举过头顶懒了个腰,“你有事就说嘛,至于等这么久。” 谷燮道:“不敢惊扰先生休息。” 实则,她明白江伯瑾早已猜到她的来意,也知道她所求为何。贺国公的门生,对朝局微末的变化都是一等一的敏锐,更何况接连发生这许多大事。 江伯瑾是盘桓在囚笼中的蛟,叫人削了鳞、砍了爪,无权无兵,只能终日卧着。 谷燮看得出,他不甘心。 江伯瑾道:“也就你,还唤我一声先生。陈家那个小兔崽子……不想提她。再给我倒杯茶来。” 谷燮忙斟了茶,递到江伯瑾嘴边。 “就当是为了你这杯茶,老朽替你去一趟太皇寺。正巧,老朽也想再见见故人。” 江伯瑾行至太皇寺山脚下的镇上,果然到处都有刀鞘缠布条的禁军。虽然身穿布衣而非明光甲,可那横刀刀形太过好认。 他戴了顶草笠,一双断臂太招眼,不想惹人注目,几下便闪身进了一家酒馆,瞅准角落里桌椅无人,就此落座。 一大清早,酒馆客人寥寥。 酒馆伙计紧跟着跑过来接待。 江伯瑾道:“听说你们这里有和尚酿的酒?” 酒馆伙计应着,“太皇寺净觉师父的酒是最好的,有香客来这儿就为那一口酒,净觉师父好几天才下山一回,不到晌午酒桶就舀空了,来晚了可抢不到。今儿客官你运气好,酒刚送到后院。”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和尚。搬一坛来。” “好嘞。” 伙计去了不久,从后院出来一个和尚模样的人,与账房结账。 店家正与邻桌客人说道。 “这和尚不理人,每次下山,就是送酒拿钱走人,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哑巴。” 净觉和尚结了账,便拉起板车从酒馆后门出,去下一家送酒。 伙计捧着酒坛,满满倒上一大碗。 江伯瑾抿一口,夹着酒坛沿车辙追上去,净觉和尚从另一家酒馆出来时,江伯瑾蹲坐在墙角,“卖酒的,你这酒不醇。” 净觉和尚一听此话,卸了肩头的板车,朝江伯瑾走过来。和尚步态明显有些着急,一副要上去干仗的架势。酒馆伙计以为和尚要打人,一个接一个地扭头看戏。 和尚走到面前,抄起江伯瑾怀中酒坛猛灌一口。并无二般。 又是哪个爱消遣人的醉汉。 酒坛塞回去,和尚又架起板车。 “祝山,手艺不如当年了。” 江伯瑾缓缓仰起头,草笠檐儿随之抬升,露出底下一张苍老的脸。 净觉和尚僵立半晌,一转瞳,草笠下的那人身体两侧空荡荡的袖管尤其刺目。 眨个眼的功夫,三四行泪齐齐淌下来。 “主帅。” 第102章 回寺前夜, 山上下了一场滂沱雨,山道泥泞,净觉和尚的木板车陷进泥坑被死死咬住,这段是上坡路, 怎么拉扯车轮都纹丝不动。 净觉和尚浑身猛力一较劲, 车轮终于从泥坑拔了出来。还未舒一口气,车板摞着高高的酒坛子和桶顷刻砸下来。 他伸出脚背, 接住其中一个酒坛护在怀里, 腾不出手去接其他的, 只能看着那些桶和坛子朝山下滚。幸而一行化缘回来的僧人也从这条山道回寺, 忙帮着到处捡酒坛子和桶, 重新装车后搭把手推着木板车往上走。 踩着泥艰难抵达太皇寺门前, 净觉和尚嘴唇微微一咧, 立掌弯腰,朝那几个僧人道谢, “多谢。” 而后独自一人拖着木板车走去后山。 僧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净觉师父笑起来更吓人,像要吃小孩。” “怪瘆得慌。” …… 晚间, 净觉和尚往永宁殿送一小坛果子酒,山野采摘的酸果子酿的。酒被禁军拦下来查验。 这一幕落在荣隽眼里, 上去猛地一脚踹过去,直接将要验酒水的禁军撂倒在地。 长宁卫齐刷刷抽刀。 禁军见此也快速聚来,拔刀相向。 荣隽怒道:“长公主殿下的东西,也轮得到你来查验?目无尊卑的狗奴才。” 禁军统领蒋安东不在,说了算的是一个姓马的中郎将, 叫马峰。一句狗奴才点着了他,“荣大人,这话弟兄们可就不爱听了, 都是奉命做事……” “你奉谁的命?” “自然是奉皇上之命。” “圣旨何在?” 马蜂噎了一下,“我等奉陛下口谕,护卫长公主安危,酒水是长公主入口的东西,自然要仔细查验。” 荣隽轻慢地冷笑一声,“陛下口谕,命禁军护卫长公主。你这分明是监禁!” “荣隽,你血口喷人!从前你是懿章太子的心腹,惹不起你,把你叫声爷,而今你也不过就是一小小卫队的头儿,拿什么乔!” “你大爷,忍你们很久了!” 荣隽转头与姓马的中郎将扭打在一起。 两位大人牵头打起来了,手下人见风使舵,也厮打成一团。近身交战,再利的刀剑都不如拳脚和一板砖下去好使,于是扯头发的扯头发,拽衣服的拽衣服,拳来脚往,陷入混战。 不多时,四周趴了许多瞧热闹的武僧。 若非知道这两队人是皇室禁卫军,还当是两伙乞丐为划分要饭的地界儿打起来了。 外面打得不可开交,净觉和尚早已进了永宁殿。 他这次下山比往常晚了一日回寺。各处送完了酒,他按照约定在山下等江伯瑾,江伯瑾足足晚了一日才到。 已近五月底了。 太皇寺超度法事也已临近终章。 “有人让贫僧送果子酒给长公主。”他敲了敲坛壁,“酒已送到,贫僧告退。” 普天之下,钟爱果子甜酒的谢文珺只熟悉一人而已。 净觉和尚一走,鸢容与黛青忙闭了禅房的门扉。荣隽正把姓马的中郎将按在地上暴揍。 真是吵。 谢文珺捧起酒坛,揣摩一瞬。她拔开酒塞,里头装的是清酒,学着净觉和尚敲了敲坛壁,果真有一小块地方敲击的声响与别处有轻微不同。 她捧起酒坛,将坛中清酒倒进香灰鼎,伸手进去摸索,果真摸到了一块凸起的地方。 那是一个蜡油封闭的竹节筒。 刮开外壁的封蜡,筒子里卷着一张薄纸。纸上密密麻麻,不是陈良玉的笔迹。 字迹太小,凑近才能看清。鸢容移来两座油灯置在谢文珺眼前的案几上。 其一是与东胤商定好的,东胤太子楚璋与一万战俘不日将放归东胤。 其二是樨马诺毁田、陈良玉为此入狱后,谷燮紧着暗地里找到樨擎,应许他黛青出嫁之日,赠樨马诺六册书籍,叫他们继续在庸都闹,定要皇上处斩陈良玉。 如此以退为进,谢渊果然消了对陈良玉的疑虑。 其三是西岭叛军来势汹汹,接连攻破西边两个郡。严姩在宫门口那一跪,逼得谢渊不得不提早赦了陈良玉的死罪,命她调兵前去西岭平叛。原本从北境肃州点将、顺祁连道发兵西行是最快的行军之路,可叛军是奔着直攻庸都而来,便决议从北郊大营点兵,迎面痛击。 待兵部与太仆寺完成军士、战马的清点,户部核算完军需粮草,陈良玉便又要带兵出征了。 事态越乱,越容易横生枝节。户部核算军用时,粮税数目与各地农桑署呈报的账目却出了偏差,简单说,户部收上来的粮税,远少于中书省清点的数目。 这是谢文珺执掌农桑时从未有过的境况。 异日,御史中丞江献堂上书启奏,请皇上罢中书,由长公主继续执掌农桑署。 谢渊对此充作耳旁风。 中书右侍郎盛予安从兰台调鱼鳞图籍核查粮税,从最近处的平沙郡查起,不查不要紧,这一查还真出了问题。 旧时富户偷税避税的手段卷土重来—— 诡寄田亩[1]。 谢渊一怒之下,斩了平沙郡太守,同时遣出多位巡按御史前往各地巡按。 谢文珺看完,将纸置在油灯上燃了。永宁殿外头,荣隽揍人声音愈来愈小。 “叫荣隽手上有点轻重,别把人打死了。” 黛青福身,正要去拉偏架,拉开门,荣隽已提着鼻青脸肿的禁军中郎将候在廊下了。又一脚踹小腿肚子上,马峰腿一屈,跪在地上。 “殿下,如何处置?” 黛青道:“就该把他们全杖杀了,殿下走哪盯哪便罢了,长公主的东西也敢查?瞧这一个个趾高气昂,我还当你们禁军是来管束殿下的。拿了皇上一道口谕,当自己是天下的半个主子?” 马峰俯身贴地,“长公主,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奉命行事,照例要查长公主贴身、入口之物,以免有奸人毒害长公主。” 黛青道:“试毒用你翻来倒去地看酒坛?是奉命查验,还是寻机投毒?” 马峰实在说不清楚,磕头求饶,“长公主,卑职绝不敢有谋害长公主的心思,长公主恕罪!往后只要不是寺外来的物件儿,寺中送来永宁殿的东西,禁军不再查了。” 谢文珺一抬手,荣隽又在人背上送了一脚泥鞋印,“快滚!” 马峰谢了恩,撒腿跑了。 谢文珺握着铁錽信筒出神,昏黄的油灯光影映在她绝美的侧脸上。 不知陈良玉出征之日定在哪天。 四十九日法事之期已至,若不出岔子,或许来得及在她出征前再见一面。哪怕遥遥望上一眼,也算阵前相送。 十年里,陈良玉四方征战,她便只能一日复一日地描摹着日晷的刻度,算她的归期。 一贯如此。 此夜过后,不知是因为粮税出了问题,还是陈良玉近日开始在北郊大营点兵的缘故,太皇寺的禁军突然足足多增一倍,全寺禁严不得进出。 连净觉和尚的酒水也没办法再运下山。 谢渊心头的疑云未散,看来陈良玉出征之前,太皇寺的禁军是撤不走的。 寺中只有净觉和尚的酿酒的篱笆院无人看管,那处远在后山,只有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老和尚,木屋后就是深不见底的百丈悬崖,实在没什么可守的。倒是有禁军发现此处有酒,每日都有三五个人过来搬上几桶。 再来搬时,却发现尽是空桶。 “和尚,酒呢?” 净觉和尚置若罔闻,埋头涮洗他的酒桶和木板车。 木屋发酵好的高粱糊已全部蒸了酒,山寺封路,酿再多也卖不出去。最后一坛酒也叫禁军搬完了,便再没酒了。 和尚不理人,酒也没喝着,几个人窝气走了。马峰被荣隽揍了一顿之后,在下属面前丢了颜面,火气本就大,一听和尚不肯酿酒喝了,当即抄家伙上后山,指着鼻子命令净觉和尚烧酒。 净觉和尚忙完了手里的活计,仰躺在一排木桶上就着崖边的风月酣睡。 马峰一怒,“把这给我砸了!” 净觉和尚乍一睁眼,酒灶已被踹塌了半边。一棍棒挥来,砸在净觉和尚小腿骨上,他掀开眼皮,眼前是个脸上还有淤青的年轻人。 “可惜了,这么年轻,不惜命。” 棍棒的一头被握住,马峰还未及反应,木棒已从中间劈成几丝带刃的木条。其中一根木条扎穿了他前胸后背。马峰倒在地上,净觉和尚拖着他一条腿,走到悬崖边上,像丢一具野狼尸体般把人丢了下去。 余下几个禁军拔出横刀…… 禁军中郎将和几个禁军小卒在太皇寺失踪,很快惊动了北衙与十六卫。 高观抢在蒋安东前面,带左右骁卫骑兵上山围了太皇寺半座山,将山上禁军包了个圆,名曰搜寻马中郎将与几个禁军小卒的踪迹。 高观上永宁殿拜见谢文珺,见了礼后,狡黠地道:“北衙这群酒囊饭袋,自己人失踪都找不见。既有禁卫军失踪,太皇寺便不安全了,长公主来时只带了八十骑侍卫,皇上既如此重视长公主安危,末将自作主张,把长宁卫给您带来了。” 山脚下忽增了两千身穿锁子甲的兵卫,在禁军外围守住了进出山的所有关隘要道。 荣隽会意一笑,朝高观一揖,“多谢高统领。” 高观话锋一转,“但是……” “但是?” 高观龇牙咧嘴,道:“有,有个不速之客,恐得长公主亲自应付。” 太皇寺戒严三日后,谢文珺见到了荀岘。 差点忘了大凜还有个左相。 荀岘失了圣宠多年,似乎在近日乱象丛生的朝局中嗅到了一丝复宠的时机,将西岭叛军谋逆与粮税之事归因于万僚录,纠集往日党羽联合上书弹劾谢文珺。 他端了一方红丝砚,逼谢文珺写认罪书。 谢文珺一手打翻砚台,墨汁泼在荀岘的官袍上。 鸢容、黛青一左一右将荀岘架着,拖远了。 荀岘的家丁瞧着这一幕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兵卫动手,他们能上去把左相抢回来,面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史,反倒没了主意。长公主的贴身女史,又有官衔,打又打不得,拉又拉不得。 高观迎面撞上鸢容和黛青拖行荀岘,当即一转身,要躲。 他就不愿意跟荀岘打照面。 没躲开。果不其然荀岘责问道:“你们南衙又来凑什么热闹?” 高观拱手一礼,道:“荀相,下官前来搜寻失踪的禁军。” 荀岘道:“禁军的事自有蒋安东来管,你管什么?” “他没来啊。”高观一摊手,“下官不辛苦,荀相不必挂怀。” “谁问你辛不辛苦了?” “真不辛苦,下官告退。” 高观脚底抹油,荀岘提袍想追上再问询几句,鸢容、黛青一齐挡在他前面。荀岘往左,她们便往左,荀岘往右,她们便往右,荀岘始终登不上石阶。 谢文珺在惠贤皇后灵位前贡上最后一卷佛经,仔细擦拭一遍那块木牌,再燃了香。 高观在殿外一揖,“长公主。” 谢文珺叫他进殿。高观走近谢文珺,悄声说道:“太皇寺有一酿酒的院子,今夜子时,有人会在那里等。” 后山被高观以搜寻之名禁了,尽是左右骁卫把守,连禁军也不得进出。 谢文珺走到院子里,扶起一个倒歪的木酒桶,把葫芦破开的半面瓢放在木桶盖上。净觉和尚跟那几个禁军一同人间蒸发,篱笆院空无一人。 院子被搜过一遍又一遍,连酒灶也扒开了,再没什么可搜的。唯一可疑的地方,便是崖底。难道净觉攀着崖壁,从百丈高崖跳下去了不成? 谢文珺走到崖边,缓缓俯下身朝崖下望去。 子时钟声响起,崖风习习。 木屋后的崖下扒出一只手死死扣着地面。 谢文珺瞬间脊背紧绷,后退半步。 视线锁在那只手上。忽然,崖下腾上来一个兜帽黑巾覆面的黑衣人。 陈良玉一把掀了兜帽,那双深邃的鹰眸里蔓开止不住的温柔,对她一笑,“殿下。”—— 作者有话说:[1]诡寄田亩:富户把自己的田产伪报在没田产人的名下,以逃避赋税和徭役。 第103章 今晚夜色深重, 连月色也仅有一钩浅痕,断崖下漆黑如渊,陈良玉就这样只握着一把鹰云纹短刀扎进石缝,咬紧牙关从崖底攀了上来。 纵使她轻功娴熟, 鹰云纹短刀也扎卷了刃。 陈良玉翻上这道山崖, 喉间干涩得要冒烟,她解下腰间水囊灌了一口, “咕嘟”咽下。从怀里掏出油纸包, 掌心托着, 抻开油纸包, 里头是几块破碎的藕丝糖, “北郊大营东南边那个镇子上买的, 可惜攀崖时压坏了……” 她心下正惋惜, 没能给谢文珺带来一块完整的藕丝糖,一道纤影踉跄跌进她怀中。 腰肢被环得很紧。 陈良玉满手糖屑, 怕糖渍弄脏了谢文珺身上月白绫的衣裳,下意识双手平举, 两臂向谢文珺身侧摊开。 崖风乍起,糖屑肆意翻飞。 断崖上只有远处太皇寺的庙宇亮起的那点微弱灯火, 她身边一片漆黑,看不清谢文珺的脸。谢文珺也看不清她的。 风中,藕丝糖的甜味与野篱院残留的酒糟香气渗在一块儿。 离得那么近,她低头,爱人在咫尺之间。 陈良玉眼前只剩下空寂的木屋和怀中的人。她没敢去惊动这一切, 似乎怀中人是只惊鸟。 哪怕她们曾有过最深入、最亲密的交合,可谢文珺的每一回靠近,她的心尖仍会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颤。 陈良玉想, 她会一直为她心动。 直到胸腔里这颗温热的心脏不再跳动为止。 谢文珺发间仍挽着她削的那枚丑得死去活来的柳木簪。总想着再刻一个好的给她,却一直搁置。拖着,磨着,便又要出征了,只能等下次的归期。 陈良玉须得在卯时前赶回北郊大营,她入夜后偷潜而来,从崖底攀上来已是子时,在山上稍作停留便要折返。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刚刚好够再来见谢文珺一面,看她一眼。 谢文珺似乎也算好了时辰,在陈良玉身上扑了一会儿,便引她一齐坐在净觉和尚晾晒的木桶上,拈起她手中油纸包上稍大的糖块含在口中,捧场地道:“好吃。”不枉她大老远带来。 陈良玉道:“我尝了,味道不如梁溪城那家酥糖铺子的好吃。” “是你带来的,都好。几时出征?” “今日卯时三刻。”陈良玉道:“北雍皇帝薨了,死得正是时候,翟吉忙着抢皇位,不然以他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性,必会借我朝大乱之际,在北境屯兵。拾掇一群不成气候的叛军,最多半年,臣便回来。臣不想不辞而别,必须要来见你。” 谢文珺拂去陈良玉玄铁护腕上被风吹落的糖屑时,才发觉陈良玉的手掌被粗砺的崖石磨得尽是血痕。 陈良玉忙把手往身后藏,“不碍事,破了点皮。” “得处理一下。” 谢文珺将糖纸包搁下,目光在木屋、酒灶、酒坛木桶之间搜寻着什么。 忽然,她锁定了一只酒瓮,牵起陈良玉的手走过去。 陈良玉这才发现这木屋和篱笆院原来是太皇寺酿酒的地方,难怪这里的空气酒味十分浓郁。瓮底留了些高粱酒,谢文珺浸透巾帕,轻轻擦拭陈良玉的伤口。 手掌灼伤一般疼。 陈良玉“嘶”的一声,“谋杀亲妻啊?” “疼吗?” “疼啊。” “疼先忍着。”谢文珺如此说,手上动作却更轻柔了些。 陈良玉得寸进尺,“真的很疼啊。” 谢文珺执起陈良玉的手,微微俯身,轻轻吹了吹她手掌的伤口。 陈良玉掌心骤然一缩。 手心温热的气息流转,灼烧的痛感竟真的减轻了不少。 “你方才说什么?”谢文珺突然这么问她。 陈良玉笑了。她还当那句话谢文珺未曾听到。 “我说——” 谢文珺拽着玄色护腰将人拉近,“说什么?谋杀——” 陈良玉心跳几乎要没了。 “臣想喝殿下亲手酿的果子酒。” 谢文珺应了,“好。往后你每出征一载,我便亲手酿一坛果子酒为你埋下,好不好?” “就一坛啊?” “就一坛。” “臣比你想得要贪心一点。臣不仅想要殿下亲手酿的果子酒,还想要……”陈良玉紧张地做了个吞咽动作,“合卺酒。” “臣此一生,只想和殿下在一起。” “待四海平定,殿下可否,酿好最甘醇的果子酒,等臣来娶?” 陈良玉来时路上酝酿了许多,甚至准备几首附庸风雅的诗文,背熟了,想在皎皎月光下念给她听。 准备得很周全,就是忘记抬头望一眼。 今夜天边无月。 她的诗文也没能背出口。就只剩这么几句诚挚简单的话。 她一直想对谢文珺说的,也仅是如此。 “待天下止戈,战火长休,臣便陪着殿下去巡田,走遍万里江山。我们去梁溪城的铺子买糖,去北境密林里狩猎,去见景荣。让大嫂坐高堂,为我们证婚,可好?” 陈良玉听到太皇寺大殿檐角的铜铃脆响,前面传来禁军守卫换岗的梆子声。 “我该走了。” 禁军甲胄的碰撞声惊起满山寒鸦。 高观之所以比蒋安东先到,是因为樨擎撒泼带打滚将蒋安东拦了一阵儿,拦不住多久,这会儿连夜赶到了。 陈良玉的眼睫上也沾了糖霜,谢文珺抬手用指腹抹去,“你万事当心……” 话未说完被吞进带着丝丝凉意的亲吻。 高观守在后山的进出口,听声音与人起了争执。能与高观大声对骂的人,是禁军大统领蒋安东无疑。 唇齿分开。 陈良玉道:“今日下山。臣会等在城外,待殿下安全回府再走。” 陈良玉将谢文珺一丝碎发挽到而后,再看一眼她的脸。似乎这一眼要将铅华看尽,穿透岁月与她相守。 高观的声音愈来愈大,他这个人,气势不足了便拔高音量来补,尽量让自己张扬跋扈。如此,显然与蒋安东的对峙中已落于下风了。 陈良玉道:“我走了。” 她隐去木屋后,找准一个陡坡,打算从来时路跃下去。 “阿漓。” 陈良玉回头再看她一眼。 “一言为定。”谢文珺道:“我酿下最甘醇的果子酒,等你来娶。” 她想今世余生都能有陈良玉在侧。 可余生太短,不够与她厮守。 “我还要你应我,百年之后,你我同棺而葬。” 愿永生永世,至死不渝。 禁军燃了火把,往后山搜过来。 陈良玉站在崖风口,发丝也被吹乱,她张开双臂,“抱抱。” 再抱一次。 禁军的火光抬亮篱笆院,陈良玉的身影也消失在崖下。 谢文珺将那包藕丝糖放进衣襟,禁军举着火把将篱笆院围起来。荣隽挡在谢文珺身前,按着剑。 蒋安东朝崖下望,“搜崖底!” 禁军分出一堆人,从寺前下山奔向崖底。 谢文珺坐在木屋后的崖边,“蒋安东,本宫看你活腻了。” 蒋安东这才弯腰行礼,“下官见过长公主。长公主夜半在此,是要见什么人?” 荣隽登时拔剑出鞘,“蒋大统领这是在责问长公主?” “下官不敢。” “你敢得很!” 谢文珺从崖边站起来,荣隽忙用身子横在她与高崖中间。脚边一块碎石不小心被踢下去,骨碌碌滚下悬崖。 谢文珺道:“母后的法事已毕,荣隽,备车马回府。” 荣隽招呼来两个身穿锁子甲的长宁卫,吩咐下去。 禁军抽刀拦下去牵马的小卒。 蒋安东上前禀道:“长公主,陛下还未下令叫禁军撤兵回宫。” 谢文珺冷冷地笑了一声,“那蒋大统领在此继续守着,等皇兄的旨意。本宫先行一步。” 谢文珺一步一步往外走。 禁军虽举着刀,也只敢拦在谢文珺身前一步步后退。 谢文珺往前迈一步,禁军便往后退一步。 “本宫今日下山,倒要看看蒋大统领能否拦得住。” 蒋安东喝道:“高观,还不拦下!” 高观腰刀也没拔,扶着刀柄,“不关我的事啊,皇上没下旨让本将拦长公主下山。” “那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们北衙丢了人,替你找来了。” “北衙丢了人用你找?” 此话合意,就等蒋安东这句话了。 高观道:“不用我找?谁稀得管你的事,还不领情,不用我找我走了。” 说着把后山的左右骁卫撤走了。 陈良玉贴着崖壁躲在凹处。 待喧嚣渐远,她便攀着崖边的藤蔓、找准坡度一阶一阶地跃下山崖。 高观命骁卫收兵,却没急着下山。右骁卫走在前方开路,左骁卫踏着马蹄,在谢文珺四周围成一圈。 蒋安东挤到高观身前,攥紧他的衣领,低声怒喝道:“高观你什么意思?” 高观也揪住蒋安东的衣襟,“没什么意思。长公主回府,骁卫回宫,顺道就一起走,有个照应。” “皇上不曾下令让长公主回府!” “皇上可有下令不让长公主回府?” 蒋安东哑火一瞬。 高观掰开他的指头,从他提领子的手钳中挣出来,“那不结了?惠贤皇后的法事已经做完了,长公主不回府难不成往后住山上,在太皇寺剃度做姑子?” 太皇寺的武僧被长宁卫持刀抵在道旁,动弹不得。身穿锁子甲的亲兵卫举着火把,沿石阶、山路两侧撑开一条坦途。 谢文珺走到永宁殿外,站在高处,望了一眼脚下蛇行的火龙。 荣隽握着佩剑,“长公主起驾——” “恭迎长公主回宫!” …… 长宁卫与左右骁卫都在,蒋安东无论如何都挡不住了。 越往寺外走,禁军便越落于下风。 蒋安东急躁地对着道旁的树砍一通,砍断一地枝丫。他攥着拳在心底痛骂高观王八羔子。幸而事态不算没转机,通往山脚镇子上的山隘还伏着几百禁军。 山道上的泥无人清理,千百个人的军靴踩过,泥浆踩成了烂泥淤积,泥塘一般,车轮极易陷进去。 谢文珺干脆叫人卸了车辕,骑马下山。 鸢容、黛青也各自上了一匹马。 道旁多悬崖峭壁,夜里行军,需万分小心。下山的队伍走得极缓,抵达通往山脚镇上的隘口时,已寅时二刻了。 一到隘口,蒋安东心凉半截。 樨擎率一众樨马诺莽汉,候在那里,嚷着要迎他们恪尊。伏在那里的禁军叫他们扰得溃不成军。 人马穿过山隘,前方是平坦的谷口,再往下走不远便到镇上了。 樨擎望眼欲穿,直到望见谢文珺身后骑在马背上的人,才稍稍放下心来。 樨马诺人嚷得更欢快了。 樨擎呵道:“都闭嘴,吓着恪尊。” 这一呵,他们更兴奋了,举着砍刀、铁锤越发起劲儿地鼓噪,声音在山隘荡来荡去,震得人耳朵疼。 樨擎也朝天大笑一声,迎上去给黛青牵马。 鸢容在马背上笑得直不起腰,羞得黛青向谢文珺告她一状,“殿下,你瞧鸢容。待我走了,殿下也就要给你张罗亲事了,你再笑去。” 鸢容捧腹:“我不嫁。我要跟着殿下。” 樨擎叽哩哇啦与黛青说几句草原话,满眼期待地望着谢文珺。黛青红了脸。 谢文珺听懂一个“婚”字。 樨擎正是问江宁长公主下山可否立即为他们做证婚人。 谢文珺点头道:“准了。” 樨擎操着蹩脚的中原话,道:“多谢殿下。”说着翻出来一枚镶金边的象牙牌,塞回黛青手中,让她收好。正是谢文珺令净觉和尚交给樨擎的那枚。 送令牌时,黛青给樨擎带去一张条子:等我下山,五月底来接,不然不嫁你了。 不嫁了那还得了。 庸都有吃有喝、有酒有肉,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回草原。 樨擎没想到的是,竟殉了弟弟一条命。悲痛万分之下,又有人来说道,为表大凜歉意,黛青出嫁时愿陪上农耕、水利、铸铁、制陶、裁衣、行商六册书籍给樨马诺。 此六册书是中原立国之本。 有了这些,他们的部落能活下来更多的人。 人马出了谷口,在平坦的管道上蜿蜒铺开,往都城方向。 北大营的校场上,集结好的兵士们身着戎装,手持刀弓和箭戟,甲胄在鱼肚白的天光下泛着森冷寒光。军旗肆意翻卷。 陈良玉站在最高处,一袭玄色披风,肩戴鹰头甲,在山头远眺上庸城。她掌心握着调兵的虎符。 黎明第一缕光线冲破云层时,她望见绵延数里的一队人马自太皇寺的方向慢吞吞地前行。 那是谢文珺回程的车驾。 卯时一刻,人马驶上长街,庸都的城墙上连发三枚信号弹。 意味着一切顺遂。 卯时三刻,陈良玉准时翻上玉狮子的马背,缰绳一勒,玉狮子长声嘶鸣。 身后大军仿佛层层墨色怒潮随行。 她回首望向庸都的方向,眼神中闪过一丝柔情。而后,一路往西—— 作者有话说:感谢顾及的浅水,手速慢致歉,看文愉快[橘糖] 第104章 时逢芒种, 衍支山行宫落成。 其后,黛青受封靖绥郡主。册封的吉日选在六月初十,礼部行罢册封礼,即日便要远嫁草原。 鸿胪寺着手忙碌太上皇迁宫与靖绥郡主和亲两项事宜。 六月十二这日, 长公主府送新人。 府外马车络绎不绝, 门庭若市。车马院挤满了各府官眷的马车,熙熙攘攘地, 从马车上下来的皆是身穿华服的各家夫人, 带着自家最标致、出色的好女子前来长公主府, 要为靖绥郡主出降添一份贺礼。 皇上赐下的郡主封号很重。 靖绥—— 出使他国, 靖边绥远。与其说是出嫁, 身份却更似出使别国常驻的使臣。黛青身上负着大凜与草原邦交的使命。 夫人们是真心来贺, 也是奔着谢文珺身边空出个女史的位子, 叫自家姑娘来长公主眼前露脸的。 衡漾在府门外拱手相迎来宾。 她生得端雅,云鬓花颜, 见人便问好,往府里迎。 内眷们都认得衡漾, 南境衡家的幺小姐,又有长公主义女的身份在, 免不得要给三分颜面。衡邈攻打南洲失利,吃了几顿败仗之后,渐渐地,庸都便有人看衡漾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有人刻意绕开她, 啐了口“晦气”。 衡漾好似并不放在心上,依旧对人好脸相迎。 人群中有人豪迈大笑,“哎哟, 我当谁口气这么大,说人家姑娘晦气,叫她自家人上沙场战去,她又没那份胆量。” 说话的女子宝石蓝的翟衣上绣云鹤纹,只看衣裳,也知道是有头脸的人物。 啐人那位脸色青了一下,便进府了。 衡漾上前去请安,“城阳伯夫人万安。” 城阳伯夫人扶了扶她的小臂,“别把腌臜话往心里去,改日我给你相看一门好亲事,叫长公主也送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城阳伯府必添一份比靖绥郡主还厚的礼来。” 衡漾掩面,叫人打趣了也落落大方。她道:“好,阿漾等着夫人相看的好亲事。” 三言两语,化解了方才那份尴尬,门庭又喜气了起来。 有一驾马车与众人不同,拐过街角便引人纷纷驻足回望,避让着,腾出来一条路。 车檐上悬着宣平侯府的名牌。 众人低声议论宣平侯府有谁会来。 严姩受令送东胤太子前去逐东清点战俘,陈良玉带兵出征,这家没个女眷,怕只是差人来送礼单的。 长公主府前的路不窄,很宽阔,无奈今日来客太多,巷子便堵了。好容易腾开一条道,不知谁家的小儿突然横跑过车马前头,马一下受了惊,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长公主府外顿时陷入混乱。 衡漾目光逡巡四周,抄了个扁担状的木棍,一个旋身跃上马背,勒紧马缰,朝一堵墙撞过去。 在车毁人亡之前,衡漾别停了马车。 陈滦在车内被颠得东倒西歪,马车停平稳后,他理了理衣冠,才掀帘步出车厢。云蜀一边请罪,一边提着贺礼跟上。 衡漾站在不远处理衣装和发鬓,陈滦直直朝她走过去,“衡姑娘,多谢。” “侯爷万安。” 云蜀奉上贺礼。 陈滦道:“劳驾衡姑娘转交靖绥郡主,大理寺案牍缠身,本官今日便不进府拜见长公主了。” 衡漾托过去那只锦匣,“妾代郡主谢侯爷厚礼。” 陈滦要走,却顷刻被一群夫人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打量、相看。 陈滦忙揖礼见过各位夫人,挣扎着要往马车上跑,却被一把捉了回去。 “我记得,宣平侯也未曾婚配。” 说话的正是城阳伯夫人。 “阿漾,这个如何?” “城阳伯夫人,不要拿衡姑娘的名节作玩笑。”陈滦求助一般看了看衡漾,他实在难以脱身。 人群又乱了,只是这次是因为他。 “不错,真是不错。” “也算般配。” “我看行。” …… 衡漾的脸险些笑花了,她对于陈行谦的印象,从来都是寡言少语、冷淡倨傲的,不想他栽在夫人堆儿里如此无助。甚至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衡漾道:“夫人,人家都是榜下捉婿,这还没放皇榜呢,您怎么就捉上了?” 城阳伯夫人道:“可惜不巧,武安侯夫人刚去了逐东,长嫂为母,不然今个午后就能找武安侯夫人先商议着。” 陈滦挤不出人群,只得再次看向衡漾,“衡姑娘,这……” 衡漾哧哧地笑。 笑罢,对各位夫人道:“夫人,郡主想必已换好了喜服,我们先入府罢。大理寺诸多案子要办,说亲的事,改日再提。” 夫人们这才作罢。进府之前,衡漾转过身去看,陈滦走得跌跌撞撞,逃命似的,上马车时还踩空一脚。 衡漾轻咬下唇,忍不住偷着乐。 仕宦亲眷往日都有走动,遇见了免不得寒暄一番。 几家夫人相熟,便凑在一张席面上琐谈。 “宫里淑妃的胎没坐稳,才怀上月余就落了红,熏艾保胎没保下。” 一位夫人忙望了望四周,摆手不叫她们再说。 淑妃落胎,咬定是宫里有煞星冲撞,而伴嫁淑妃的大巫祝作法直指这煞星便是前些日子不当心撞了淑妃肚子的柔嘉公主。 谢渊乍然失了一个皇儿,顾及皇后腹中龙子,怕再有闪失,不顾荀淑衡怀着身孕跪在崇政殿外求情,将柔嘉送出了宫。 “可怜柔嘉公主,小小个人儿,什么也不懂,送出宫可不得叫奴才糟践死?” 席面上突如其来地静默。 这等宫廷秘闻本不该聊,可席上皆是为人母的,只是怜惜孩子。 谷燮晚到了些时辰,她来时,身后跟着个粉面玉肌的小弟子。身穿短襦,扎两个干净利落的发髻,手上抱着一沓装帧了的书本。 谷燮从门外一路走进来,便一路有各家姑娘行礼问安。 “见过山长。” “山长安好。” …… 谷燮一路点头致意,回了各家姑娘与夫人的礼。 喜堂之上,谢文珺坐高堂位,黛青叩头三回拜别长公主。 樨擎穿了中原的喜服,他脸黑,喜服太艳红,衬得他堪比衣裳长了颗煤球,引人一阵发笑。他身为樨马诺的首领,是不必跪拜的,见黛青跪下叩首,他便也屈膝拜了下去。 这一下叫黛青鼻子酸得差点掉泪。 樨擎粗鲁,笨拙,中原话也听不懂几句,却固执地叫黛青以中原之礼出嫁。 黛青的嫁妆除了礼部照郡主和亲的礼单备下的,还有谢文珺额外添了一份,金银钱帛之外,还有工匠、厨子、技艺等六百人。 谢文珺道了平身。 黛青眼泪止不住地“啪嗒”“啪嗒”掉下。 直至穿上婚服与谢文珺作别的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女子出嫁这回事。此次一走,这里的所有人,今生或都难以再见了。 谷燮推了一把鹄女的后腰。 鹄女机灵,抱着手里宝贝至极的几册书跑过来。 “黛青姐姐。” 她一开口,便是一串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书是我亲手抄的。你不要哭,老师说,我好好习草原的语言,将来能出使,做使臣去草原看你。” 黛青看到最上头的一册书封面上写着“农耕”二字,她知道,这是谢文珺能给她的最大的倚仗。 她把六册书交给樨擎。 樨擎对此感激不已,手握成拳,放在胸口的位置,弯腰行礼。那是樨马诺部落最高的礼仪。 黛青伸出手,“鹄女,来。” 鹄女乖巧地把小手放在黛青的手掌心,黛青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谢文珺面前。 “给殿下磕头。” 鹄女便在谢文珺身前拜下,“参见长公主。” 黛青道:“这孩子是在临夏时,大将军捡来的,本打算放翰弘书院跟谷山长习两年字,长大些了养着做个亲兵,可她武学造诣实在没天分,也不好送去大将军身边了。这丫头伶俐,语言通得快。” 她胭脂哭得花了。 鸢容也闷声不乐的。尽是不舍。 谢文珺叫鸢容先安置了鹄女,送黛青到府外。黛青拜别道:“殿下,奴婢走了,愿殿下往后喜乐安康,福泽绵延。” 谢文珺道:“本宫送送你。” 长公主府的车舆一路驶到上庸城外,再行十里。樨马诺的人马走远了,黛青那一袭红衣愈来愈渺远,谢文珺还立在原地。 她神色很平静,瞧不出波澜。 鸢容遮一把伞过来,“殿下,日头大,别晒着了。” 一只小手塞到谢文珺手里什么东西,谢文珺一看,是颗四方饴糖。 鹄女仰着小脸,道:“黛青姐姐说,殿下不高兴的时候,就给殿下吃糖。老师不准我吃太多,每日只给我一颗饴糖,这是我偷偷留下来的。” 谢文珺问她,“你还记得捡你的人吗?” “记得。” “想她吗?” 鹄女摇摇头,她依稀记得把她带到军营的,和把她送去书院的是两个人,“我不太记得起她们样貌了,也许见到能认出来。” 谢文珺喃道:“她也喜欢买糖。” 鹄女踮起脚往远处望。相比于两个几年没见过的人,她更思念曾在灵鹫书院教了她半载功课的黛青。 哪怕黛青刚离开不足一个时辰。 “也许黛青姐姐一会儿反悔了,不嫁那草原人,便骑马回来了。” 鸢容被童言无忌逗笑了,谢文珺也在鹄女小脸上捏了捏,牵着她上了车舆。 “荣隽。” “属下在。” “去皇苑。” 荣隽顿了一下,道:“是。” 皇苑是昔年老宁王住过的一个皇庄,修筑衍支山行宫时此处也略微修整过,看起来不至于那么颓败。 柔嘉便是被谢渊送来了此处养着。 山庄内寂静无声,偶尔有几声老鸹的啼叫。 谢文珺下车舆步行,地上的落叶无人清扫,踩上去咯吱作响。偌大一个皇苑没什么景致,仅存几株果树结了些酸果子。 一间房舍里传来划拳行酒的声音。 门被一脚踹开,屋内几个太监被打扰了兴致,当即便要破口大骂。一见来人是谁腿便软了。 “荣大人。” 太监们还想把桌子上的酒菜挡着,下一刻,谢文珺出现在门外,他们连挡的力气也没有了,膝盖砸地上便开始磕头。 太监这般心虚,谢文珺心跟着沉了沉。 “柔嘉呢?” 几个太监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推诿道:“应该是在后殿,几个婆子在伺候公主。” 谢文珺道:“把这几个人看起来。” 疾步往后殿走。 后殿池塘里的水干涸了,只剩干裂的池底,周围枯萎的荷叶低垂着。不见半个人影。殿内果真有几个宫里来的婆子,年岁较大了,正在殿内午歇,睡得正酣。桌子上摆了许多新鲜的时令瓜果,多半都只啃了最甜的果尖,便抛在一旁。 柔嘉不在。 长宁卫进殿拿人,兵戈撞击的响动才惊醒了午睡的婆子。 婆子们瞬时吓白了脸。 拢了衣衫下地叩头求长公主饶命。 谢文珺顾不上理会婆子的求饶,“去找。” 长宁卫分成几队,往各个方向搜寻。 谢文珺在炎日下急出了汗,皮肤晒得红肿了,才注意到殿后的一方井亭,那亭下有一口水井,井口旁边似乎有一道小小的身影。 果树枝上坏掉果子落在井亭里,柔嘉看到果子,可能是饿极了,慢腾腾捡起来往嘴里送,几下吃掉了。她跪在井旁的木桶边,脸埋进桶里,就着里面剩的半桶凉水喝一口。 水渍沾湿下巴,她也不知道去擦。 谢文珺轻声唤了句:“柔嘉。” 柔嘉转过脸,才发现来了许多人。她站起来,衣服的前襟和袖口脏脏的。这么大的孩童,稍微进些食肚皮都是浑圆饱满的,柔嘉的腹部干瘪凹陷,不知饿了多久。 柔嘉木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些人,从一群穿铁衣的人里看到了谢文珺,她显然很高兴,想把手里攥了半晌的酸果子送给谢文珺。 谢文珺拍掉她手里脏兮兮的果子,把她抱起来。 半大的孩子,抱起来有点吃不住力,没几步谢文珺便抱不动了。荣隽把佩剑丢给副手,“殿下,把小殿下给属下吧。” 接过柔嘉,荣隽道:“殿下,小殿下去哪里?”送回婆子那里,任谁也于心不忍。 “回府。” 回长公主府。 鸢容道:“殿下,把柔嘉公主送来这里是皇上的旨意,殿下要把柔嘉公主带走,可要跟皇上请旨?” 谢文珺道:“等本宫请旨来,他女儿就被这些贱奴作践死了。” 原本只是来皇苑瞧一眼缺些什么要置办的,免得柔嘉离宫后过得太清苦,却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光景。 长宁卫已将那些太监、婆子押到干涸的荷花池边,跪着听候发落。 谢文珺一眼扫来,“杖杀。”——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05章 诡寄田亩之后, 户部尚书苏察桑上奏章,因病重不能自理,自请致仕。 户部侍郎荀书泰迁为户部尚书。 荀书泰新官上任,接手的是户部与农桑署那一沓子烂账。清点田亩税十分艰巨, 经户部、吏部与御史台共议之后, 调任曾协理农桑的邱仁善为户部左侍郎。 邱仁善调回户部是荀书泰提请的,吏部以此人家风有亏、曾被贬职为由驳过一回, 还是御史中丞江献堂拍板, 才得以提名到谢渊面前。 邱仁善是谢文珺用过的人, 谢渊本不愿任命, 可时下户部账上的银子已不足百万两, 南境与西岭的兵事所需军费颇大, 解决当务之急更重要, 故而才颁了任命诏书。 南境军报再一次送到谢渊案头时,满堂文武大气也不敢喘。 谢渊拍着御案, 怒道:“仗打成这个样子,衡邈还有脸问朕要银子!来人, 拟诏,告诉衡邈, 再攻不下南洲,朕杀了他!” 户部的账面上吃紧,也拨不出多少钱再给南境造战船。荀书泰道:“陛下,南境的辎重供给,该如何拿主意?” “要你们户部是干什么的!” 荀书泰低着头听训。 谢渊一指头指他脸上, “愣着干什么?去筹措,难不成这仗打一半不打了?” 散了早朝,百官回各司衙署。 荀书泰和程令典被单独留在崇政殿。 谢渊撑额, 问道:“江宁当真没再管粮税的事了?” 程令典道:“回陛下,长公主自太皇寺回府之后,便将举国农桑署历年的账目与存放在兰台的鱼鳞图籍全部托交给中书,再没过问了。” 谢渊叹气。他不曾想到,江宁当真就此不再插手农桑之事,更未曾料到,才不过三个月,留给他的便只剩一笔一笔的混乱账。 谢渊喊来言风,问他:“长公主近日都在做些什么?” 检人司如今是言风执掌。 “长公主,种地呢。” 谢渊一瞬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种地?她扛得起锄头吗?自小身子骨就弱,活下来都费劲,朕又不曾短了长公主府的俸禄恩赏,她种什么地?” 言风道:“长公主召集灵鹫书院的一群弟子,在荫封给长公主府的良田上琢磨如何能让一颗穗结出更多的籽。府中整日木头刨花,造了许多翻车、筒车、戽斗、辘轳诸如此类的水利工具。长公主府后花园的花草也铲干净了,听闻撒上了菜籽。” 谢渊拧着眉头,“她没再过问朝中事了?” 言风道:“不曾过问。但长公主府的人说,农物耕作天时为重,拿不准刮风下雨的,所以要钦天监每日送到长公主府中一份天气剳子。” 谢渊道:“由她去吧。” 言风道:“陛下,长公主将柔嘉公主从皇苑接到府上了,杖杀了皇苑那几个太监婆子。” 谢渊眼中闪过一抹愧色。 对于柔嘉,他当真有愧。谢文珺杖杀了皇苑伺候柔嘉的奴才,不用多问他也能多少猜到些缘由。既是离宫,柔嘉去长公主府也好,皇后能安心些。待皇后生下皇嗣,再另做打算。 “你下去吧。” 言风闻言告退。 荀书泰与程令典面面相觑,也道:“臣等告退。” “回来。”谢渊招手。 荀淑衡与程令典又转身等在大殿上,听候吩咐。 “走近些。” 二人齐步往前走了四五步。 谢渊心底责他二人蠢笨,脑子丝毫不会活络,面露嫌弃,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隔着一张御案,荀书泰和程令典皆没听清谢渊方才唧哝了句什么话。 他俩对视一眼,“啊?” 谢渊更嫌弃了。 似乎那句话令他异常难堪,谢渊手掩着口鼻,混沌地重复一遍,“朕说,江宁不管,你们不能登长公主府的门去请教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程令典如梦初醒,当即“哦——”一声,拖出很长的尾音,“知而好学,学而不倦,是该请教。微臣这便去拜会长公主。” 荀书泰道:“微臣也去。” 谢渊摆手,打发二人走了。这些时日他寝不安眠,食也无味,眼下腹中空空,御案上只摆着两碟绵白的糕,他看了眼,叫人撤了下去。 郑合川一路跑来,似有天大的喜事来报,进殿便喊,“陛下,陛下。” 谢渊心中一喜,从御案后头紧跨两步走出来,“皇后来谢恩了吗?” 荀书泰升任户部尚书,于情于理,皇后都应当来崇政殿谢恩。 “皇后娘娘不曾前来。” 谢渊神色一瞬间暗淡下去,霜打了一般。 郑合川呈上一物:“陛下,西岭加急军报,大将军首战大捷!” 谢渊忙拆开军报,一瞧,眉梢总算添上些喜色,“你去凤仪宫,将柔嘉接到江宁府上和西岭大胜的消息告诉皇后,她听了兴许能心情好些。” “是,奴才这就去。” “你别去了。备撵,朕亲自去。” “是。” 这年是祯元六年,初夏。 这一年,灵鹫书院的众多女弟子学成出校,由谷燮安排往各地游学。严姩带去逐东一批,兴修水利;留在长公主府一批,探究农桑;其余的,也都带着手艺散去各地践行所学。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朝廷昭告天下,推行互市之政。 沈嫣昼夜不停从北境朔方商道赶回来,把灵鹫书院学经商之道的学生尽数收入囊中,唯恐抢慢了就没了。 随之而来的苦恼是,皇上下令罢女科之后,灵鹫书院再没收过新弟子,留下这批人也不多,如今都走了,书院一下子空了。灵鹫书院招新学生的消息不胫而走,慕名来求学的人愈来愈多,谷燮不得已增添了入院考核。 琢磨着琢磨着,又觉得行不通。 只好驱车来寻谢文珺拿主意。 几百亩田地里垒起高高的地垄,种的作物也不同。谢文珺令各地的巡按御史带回粮菜种子,分开种下,有些已经生了芽,有些还是荒芜一片。 谷燮上衣的长摆拢成一团,抱在膝上,毫无形象地蹲在一棱田垄上。 谢文珺正摘下几株金麦穗给柔嘉。 柔嘉鼻子凑过去嗅了嗅,麦芒戳到鼻腔,张大嘴巴打了个喷嚏。 谢文珺仰面笑,牵着柔嘉走过一垄麦子,对谷燮道:“你非要穿这身衣裳呢,就站着说话。离得远些还当你给本宫上坟呢。” 黛青和亲那日谷燮才脱下麻衣丧服,仅脱了一日,回灵鹫书院便又换上了。 “人家穿麻服守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整日走街串巷抛头露脸,挂这层麻布干什么?” 守丧的麻服不缝边,下摆参差不齐,穿起来有一种唯恐外人不知道家里有人死了的高调劲儿。 幸而谷燮有些顾忌,出来见人没用麻制成的丧带围在头上。谷燮道:“臣妇为亡夫聊表追思,难道这也不许?” “说正事。” 谷燮这才道:“殿下,依你所见,这技艺传承是自上而下好,还是自下而上好?臣妇初衷,不过是想让姑娘们习得一技之长,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未曾想,今年前来求学的人数众多,书院无奈增设考核。可通过考核的,大多是富户人家的孩子。这些人本就衣食无忧,也不缺这用以谋生的技能,多是来书院贴金的。臣妇是忧虑,若让人赖以生存的本事先落入富户之手,那穷苦人家的姑娘,往后又该如何才有机会学到?” “话又说回来,富户求学免不得要多交些脩金,书院不能一直靠殿下的私房钱贴补。” 谢文珺道:“你既已想清楚了,难道拿不出两全的法子?” 谷燮道:“昨日有个人来书院见臣妇,是净慈庵的一个比丘尼,殿下兴许听闻过净慈庵的普济堂,便是这位尼姑设下的。她道,希望臣妇能从普济堂选些聪慧的弃婴入学,都是顶伶俐的女童,若臣妇这里不收,这些孩子稍大些便要被赶下山,恐会落入人牙子手里,不知会发卖到哪里去。” 鸢容撑着伞将柔嘉带去阴凉的树荫下避暑,也给谷燮搬来一张木凳。 谢文珺坐在树冠的阴影下面,道:“你去选就是,她们的脩金照例由本宫来补。” 谷燮道:“臣妇的意思,是将灵鹫书院分为上院与中院,上院的富户交的脩金,能囊括中院的花销,便不必殿下再另外贴补。如此能两全。” 背后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荣隽骑着马飞快奔回来,衣袍里兜一兜子在不远处的集市上买来的小玩意儿,手里举着几串晶莹红润的糖葫芦。 玩具铺开一桌几。 谢文珺登时想把荣隽发配去太仆寺喂马。 七巧板,九连环,鲁班锁……唯一能引起柔嘉注意的是一个裁面很漂亮的纸风车和能吃的糖葫芦。柔嘉对其他的看也不看一眼。 荣隽又开始揪头发了。 “殿下幼时最爱玩这些,小殿下怎么不太喜欢呢?” 谷燮看了看那堆玩意,又看了看荣隽,想说些什么。深思熟虑后,道:“荣大人,你这脑子,不如来本院跟姑娘们一起修两年学?” “我咋了?” 谷燮摇摇头,哀叹一声。 荣隽把桌几上那堆东西翻了翻,没瞧出有什么毛病。 直到谢文珺道:“她看不懂。” 才醍醐灌顶。 荣隽挠了挠头,略带尴尬,道:“属下改日给小殿下扎几个纸鸢玩。” 他把买回来的糖葫芦分了,先给柔嘉,谢文珺与鸢容、谷燮也各自得了一串。 谢文珺只咬了半颗山楂,便把那串糖葫芦搁桌几上了,“酸。”冥望远处。 麦子熟了。 是个丰收季。 柔嘉的腮帮子嚼得轻轻鼓动,糖渣落在衣襟上面。谢文珺一挥手弹掉,迅猛麻利,丝毫不拖泥带水。 谷燮又摇了摇头,叹声更大。 柔嘉公主落在这俩人手里,也是命里注定遭这份罪。不知道谢文珺这么不会带孩子的人,能把柔嘉公主养成什么德行。 谢文珺道:“设立普济堂的那位比丘尼,你带她来见本宫。” 谷燮应了。 不多日,便把人带来长公主府。 彼时谢文珺正与工匠商讨如何改良灌水的筒车,制了许多个模型车,木屑飞得到处都是。谷燮等到晌午,才等来谢文珺回寝殿梳洗。 谢文珺沐了浴,换过一身月白色的薄纱衣,才去见客。 前殿站着一位身穿海青色尼姑袍的比丘尼,着布鞋,不高,身材瘦小,身板却异常挺直。 “贫尼参见长公主。” 谢文珺走进她,朦胧间想起一件尘封的旧事。那件事发生有些年头了,过于久远,是以谢文珺也拿不定眼前的比丘尼与那件事有没有干系。 赐谷燮与比丘尼入座后,谢文珺问:“不知师太出家之前,姓甚名谁?” 比丘尼愣了愣。 出家人舍弃俗家姓名,取法名,以此表明割舍俗世,故不常有人问及出家人原本的名讳。思索片刻后,她回答了这一冒昧的问题。 “回长公主殿下,贫尼俗家名讳,周培。”—— 作者有话说:江宁:管又不高兴,不管了你也不乐意。 过去那么久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周培。 好喜欢这章,勾心斗角中短暂的平静安宁。 详情页设置抽奖,每人100晋江币,抽取条件是订阅100%,祝大家好运。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06章 荀书泰和程令典前来长公主府拜会, 吃了好大一碗闭门羹。 风声传到谢渊那里,如鲠在喉。 自盛予安查出平沙郡的田亩账有纰漏,各州郡的账是越盘越乱。谢渊将户部与中书斥了好几通,无奈账目太过庞杂, 越心急, 便越难清查。 谢渊整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连太上皇迁宫的事也抛诸脑后了。 郑合川来禀:“陛下, 行宫那边来人, 说太上皇想见长公主。” 谢渊讶然, “父皇已迁往行宫了么?” 郑合川道:“陛下, 三日前您已下令叫禁军护送太上皇前往衍支山了, 您忙得忘了。” 谢渊往明窗外看了眼, 日过晌午, 没由来一阵口舌干燥。他端起御案上的冷茶喝见底了。 郑合川道:“陛下,奴才叫人传膳。” 谢渊将朱笔搁置回笔架上。这个时辰凤仪宫该备膳了, 可一想到皇后那连谢恩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态度,他又觉得不请自去是自讨没趣。 “去昭华宫。”淑妃宫里。 临走想到郑合川方才说太上皇想见江宁, 道:“你去长公主府知会一声,叫江宁得空去衍支山替朕向父皇问安。” 郑合川道:“是。” 长公主府后花园的水塘放了些鱼秧, 塘里浮着几片落叶,鸢容提一张兜网正在打捞。后花园成了菜园子,路旁蔓出几条瓜藤,几个太监正支些竹架,把瓜藤往架子上引。 谢文珺喂柔嘉吃一片甜瓜, 看她慢吞吞地咀嚼、吞咽。 “柔嘉这样,宫里的太医惜命,连开药也只敢开温补的方子, 对她无益。民间的也许有杏林圣手,能医痴症,可惜朱影随军出征了。荣隽,你差人去四个城门、东市西市都贴张皇榜,看有无人来揭。” 荣隽拱手道:“是。”便差人去办了。 鸢容捞完了枯叶,将兜网立在墙边,道:“殿下,农桑署您当真一点也不打算管了?” 谢文珺取帕子拭去柔嘉嘴角的瓜汁,“本宫乐得清闲。” 鸢容道:“您让秦姑娘提醒盛予安查平沙郡的账,阎天枢还真沉得住气,平沙郡太守都斩首了,论诡寄田亩的数,当属他们阎家,竟还不心急。” 平沙郡正是钦天监阎天枢的老家。 “人不死到临头,始终都割舍不下那点侥幸。”谢文珺看了眼塘中游鱼,道:“水塘里捞两尾鲤鱼,送到钦天监衙司,就说辛苦他们日日送天气剳子,犒劳钦天监。” 两尾鲤鱼送去,紧接着阎天枢就像捞到了救命稻草,要死要活地非得亲自到长公主府谢恩。 谢文珺在花厅见他,一进门阎天枢便跪下叩了个大礼。 “求长公主殿下救命。” 谢文珺道:“田亩税是皇兄要下令彻查,阎家的田税早有疏漏,太平无事时本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眼下正逢战事,阎家漏的可是国库的银子,本宫如何能救你?” 阎天枢道:“长公主殿下掌举国农桑多年,殿下若不救下官,下官的脑袋便留不住了。殿下赏下官鲤鱼,下官愿意报效。” “一点田亩账,平了就是,此事不难。监正起来说话。” 阎天枢感恩戴德,撩袍站起来。 “殿下,您看此事?” 谢文珺赐了阎天枢软凳就坐,上了杯紫笋茶,“本宫想先问问监正,父皇迁宫已几日了,那客星?” “客星?” “如何了?” 阎天枢实话作答:“回殿下,客星光芒微弱,但还比帝星强势,仍有驱逐紫薇、取而代之的征兆。” 果然如此。 谢文珺久不作声。 阎天枢细细思量长公主怎突然间对客星有兴趣了,忽然一个念头蹿出来,他手里的茶端便不稳了。 六月暑气正旺,阎天枢浃了一背冷汗。 谢文珺道:“以监正的才能,这颗客星可以不存在。” 阎天枢想了想,道:“下官明白了。” 谢文珺道:“皇兄问起此事,监正如何回话?” “皇上忙于战事和田亩税,尚无暇问起客星一事。若来日问起,客星式微,不足为虑。” “如此甚好。”谢文珺道:“阎大人老家寄在佃户名下的那些地,该割舍的割舍了也罢,已经查出的账目本宫想法子替你按下,你尽快回乡处理干净,再晚些时候本宫也救不了你。” 阎天枢道:“殿下的意思是,就……白送人了?” 谢文珺道:“区区几亩地,比阎监正一家百十口人的脑袋还重要不成?” 那是上千亩良田、水田,怎会是区区几亩地…… 阎天枢剜掉一大块肉。 但也只能如此。 阎天枢前脚离府,后脚宫里又来人了。谢渊叫郑合川亲自来了。车舆上搬下来赏长公主府的五十匹锦缎,一斛珍珠,一柄玉如意。 郑合川将皇上的旨意传达了。 鸢容循例往郑合川怀里塞一锭金锭子,郑合川谢恩道:“奴才谢长公主赏。” 谢文珺道:“柔嘉年岁太小,离了宫,奴才们伺候得不尽心。郑公公回宫替本宫问皇兄安好,臣妹擅自做主把柔嘉接到府上养着,皇兄勿怪,待皇嫂诞下嫡子,臣妹再领柔嘉进宫请安。” 郑合川道:“是,奴才领命。” 皇榜刚张贴了两张,便叫人撕了。 荣隽的手下把揭榜那人带回来,在府外遇上正要回宫的郑合川。 郑合川把人拦下,问了一嘴:“此人是?” 侍卫道:“是长公主请到府上给柔嘉公主瞧病的大夫。” 谢文珺对于揭榜的人是梁溪城九华山庄的裴旦行略感意外,裴旦行却没什么讶异的神色,似乎早料到自己是来见谁。 “昔年一面之缘,幸得长公主与大将军查出杀我裴家满门的凶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文珺道:“当时本宫神志不清,那事是她应下的,不必谢本宫。裴大夫为何也在庸都?” “也在?” “万贺节时,叶姑娘在医者赛事中拔得头筹,皇兄特开恩例,许她进太医署。” “草民正是为拙荆而来。”裴旦行拱手一揖,“可否容裴某先为公主切脉?” 柔嘉任谢文珺捋开她的衣袖,伸在桌几上,覆了张帕子。切过脉后,谢文珺问:“如何?” 裴旦行道:“公主的病症能医,但能医到什么程度,需得看造化。” “最差呢?” “能开口说话,衣食自理。” 如此已是难得。 谢文珺点头应允,“医好柔嘉,本宫重谢。” 裴旦行道:“草民不求钱财。” “求官?” “也不求。只求长公主殿下,准草民带阿妧回梁溪。” 谢文珺道:“叶太医若想解职还乡,本宫准了。” “多谢长公主殿下。” 谢文珺叫人把裴旦行的住处安置在长公主府,翌日裴旦行出府置备所需,两日后才回。 谢文珺带柔嘉出城,往衍支山的方向去。 行宫守卫禁严,只正门就有八人把守,谢渊遣了二百禁卫军在行宫轮流巡卫,侍奉的人却不多。 宣元帝再见到谢文珺时,倚在一棵半枯的老桂树下,怔了许久。 曾经的帝王意气不知所踪,只剩满脸的落寞与沧桑。 不过六年。 他苍老得如此之快。 一片黄叶打着旋儿落下,正落在宣元帝摊开的掌心里。 “朕以为,你不会来见朕。” 谢文珺依礼拜见,“父皇。” 她等着宣元帝开口说些什么,质问,或者奚落。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扯开衣袖为谢文珺拂了拂桂子树下的石凳。他依旧穿着明黄色常服,颜色发旧了,袖口也磨出毛边。 “你坐。” 格外生分。 谢文珺叫人把柔嘉带去别处,与宣元帝面对面就坐。 侍奉宣元帝的还是从前在崇政殿伺候的老人,烧水煮茶,还算尽心。端上来的茶是陈茶,新茶饼也有,要留着赏人。 “朕这些日子,常梦起你母后,她就在这么一棵桂子树下抚琴,朕唤她,不管怎么喊,她也不理朕。江宁,朕就快要去见你母后了,也想再见见你。” 宣元帝突然忆起了什么,“你等等。” 宣元帝留谢文珺在桂子树下,独自进寝殿抱了张经幡出来,如护至宝一般护在怀里。 “这幡是北雍的神物,北雍的二皇子贡来的。有它,朕还能再见到你母后。朕盼你来,又怕你不来,你不来朕这些话也没个人说去。当年,朕还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荣家要送你母后去北雍和亲,是朕与兄长上门抢亲……” 谢文珺听他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起往昔。 她想,应该心生怜悯。 可她没有。她平静地听宣元帝说起这一切,似在听一出无聊至极的戏文。待他说得累了,谢文珺才道:“幼时,儿臣与母后也是这般苦等父皇来瑶华宫。” 宣元帝不敢抬头看谢文珺的眼睛。 “朕那时忙于国事,愧对你们母女。但朕从不曾缺了你们母女的衣食供奉……” “父皇迁居行宫,皇兄可曾缺了父皇的衣食供奉?” 静默一刻后,宣元帝哽了起来。 他如今才有体会,不是衣食充足,心便有所依托了的。经年的冷落,那日复一日的衣食无忧,也不过是在单调乏味中熬日子。 经幡被洇湿两片水痕,还不断有泪滴下来。 “皇兄把柔嘉送去皇苑,儿臣到那里时,看到宫里送去的菜肴瓜果、银钱的份例,都被奴才克扣了,柔嘉自己在捡掉在井边的酸果子果腹。这样的日子,儿臣亦曾经历过。” 宣元帝难以置信地抬头。 “儿臣相信父皇是真的忙于国事,或许未曾留意这些后宫琐事,又或许是默许了德妃的所作所为,这般视而不见,何尝不是一种放纵?外祖一家没落无人,她一人在深宫之中举目无亲,君恩是她唯一能够倚仗的,父皇给她贵妃尊位,却又任由她受人欺凌。父皇可还记得她尚在闺中时是誉满四方的才女?母后心性太过高洁,不愿用那些争宠的手段博取君恩,也不愿,以宫闱用度的分毫之争叨扰圣听,故作可怜求父皇垂悯,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望父皇能忆起曾年少相伴的情意。” “她等了父皇半生。” “锦阁姑姑说,母后临终所愿,是去和亲。” 谢文珺夺过宣元帝手中的幡,顺着纹路“呲拉”一撕,便从中间断开成了两截。 “江宁!” 裂帛声起得突然,宣元帝眼睁睁看着经幡从中间撕开。他拢起两片残布,泣不成声。 “儿臣替母后做这个决定。她不想见你。” 谢文珺起身便要走了,道:“太阳落山之后山上会起风,回屋罢。往后,除了宫里的份例,儿臣会额外再送来,父皇就在此地颐养天年。儿臣告退。” 转身时,暮色恰好漫过桂子树。 余晖映着金桂细小的瓣,照出二十年前的某一日,谢文珺倚在瑶华宫门前翘首盼着父皇驾临的那个暮后—— 作者有话说:谢谢汤姆炸的浅水鱼雷。 二更,看文愉快。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07章 祯元六年秋, 北雍二皇子翟吉发动兵变,弑兄夺位,登基为帝。即位之初,便厉兵秣马, 立“二十等军功爵制”懋赏军功, 举国整兵。 兵犯中凜之心昭然若揭。 谢渊不得已往西岭发急檄,命驿卒星夜兼程, 召回正在西岭平叛的陈良玉。 西岭雨夜。 陈良玉将小旗插入舜城、卞城的沙盘中。 帐外暴雨如注, 闪电一道道划破夜空, 惊雷一声接着一声地炸。 她从庸都发兵时递了一封急函去北境, 景和率两千骑兵率先赶来西岭与陈良玉汇合, 步兵后行。今夜趁雨夜袭, 景和与卜娉儿分两路, 攻被叛军占据的舜城和卞城。 赵兴礼也在大帐,茶饼用尽了, 没有茶招待他,火灶离大帐很远, 茶水壶提来时烧滚的水已不沸了,他手里捧着一碗温水。 舜城与卞城的兵防是赵兴礼暗查出来的。 陈良玉双目盯着沙盘, 道:“祝贺赵御史,此次回庸都便可官复原职了。” 赵兴礼平声“嗯”了一声,“赵某不为官复原职,幸留得残命一条再见天日,只想再做些什么, 以报老师恩德。” 陈良玉道:“中丞大人的恩德要报,本将的债你也要还。赵御史还记得吧,曾在天牢应承过本将, 出来后替本将做件事。” “你还真有脸提。” 陈良玉架腿往案后一坐,道:“赵御史要赖账不成?” 赵兴礼狠狠搁了茶碗,没喝完的半碗水在碗口荡来荡去,“你当时是如何说的?你说中丞大人遣去西岭查叛军的数位御史至今无一人回来,中丞大人为此急白了头发。” 陈良玉道:“本将可有哪里说错?” 赵兴礼一拍茶案,“你与我说这话时,中丞大人遣出去的御史同僚刚离开庸都不到三日,庸都到西岭,昼夜快马兼程,往返也需得七八日。三日,当然无一人回来。” 陈良玉心生一丝理亏,但转瞬,那一丝轻飘飘的理亏便不见踪迹了。 她道:“本将也不容易。” 想买御史台的人情,价比黄金贵。 赵铁面和江献堂这二位的人情更是难买,她自然不放过难能可贵的时机。 赵兴礼一听这话,又开始吹胡子瞪眼,眼神像是要活剜了陈良玉,“你有什么不容易的?辅国骠骑大将军,三州兵马大元帅,天子近臣,还什么……皇亲……” 他气得手指哆嗦,语塞至极。 陈良玉忆着那日狱卒嘲讽她不知民间疾苦的话,提点了赵兴礼一句,“勋贵,勋贵。” “还勋贵!你有什么不容易的?” 陈良玉道:“本将戍边,平叛,既守河山,又防宵小,哪一件是容易的?” “你这个人……你,不堪相与!” “这么说赵御史是不打算践诺了?”陈良玉摇了摇头,“言而无信,枉做御史。” 赵兴礼沉思片刻,下定决心一般,道:“只此一事。” 陈良玉道:“赵御史不赖账就好。”她朝帐外喊了一声,“汪监军。” 帐外钻进来一个身穿内侍服的人。 虽是内侍,汪表的衣袍绣的却是四品云雁图案,他是以内侍省少监身份被谢渊任命为监军使的,眼神锐利,不苟言笑。 汪表一揖,“大将军。” 陈良玉道:“传令兵还没带信儿回来?” “尚未。” 雨幕繁重,天空中没有星子。 陈良玉看了眼沙漏,估算时辰,不出意料的话此事舜城与卞城皆应当攻下了。 “林寅!” 林寅也从帐外掀帘进来,“大将军,末将去隘口接应。” “多带些人去,有事速速来报。” “末将遵命。” 林寅披上蓑衣,带一队人马冒雨出了营帐。汪表看着林寅出帐,有片刻怔愣,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被陈良玉看在眼底。 “汪监军?” 汪表及时回过神,便要退到帐外。 陈良玉唤住他,道:“监军是内庭的人,皇后娘娘一切可还安好?淑妃娘娘的胎像如何了?” 汪表道:“皇后娘娘思念柔嘉公主,为此与陛下闹不愉快,但顾忌腹中皇嗣,好好养着身子呢,大将军行军在外不必牵挂。淑妃娘娘胎像如何,做奴才的不甚清楚。” 陈良玉与赵兴礼同时察觉出一丝不寻常。 汪表的回答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若是旁人说对淑妃的胎像不清楚,还算说得过去,汪表身为内侍省少监,当对宫中事务了若指掌,有关皇嗣的大事他说自己不清楚,有刻意避嫌的嫌疑。 汪表随军离宫时,淑妃身子落了红,此事就连宫外的人也有所耳闻。若非刻意避嫌,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汪表确实不知淑妃的胎像,只是他所说的不是离宫时落红的那胎,而是眼下淑妃怀上的这胎。 陈良玉有飞虻和铁錽信筒,赵兴礼与庸都的江献堂时有传信,二人皆知如今宫里帝后因柔嘉公主出宫一事闹得不和,翟吉登基后,淑妃作为北雍皇帝的胞妹,荣宠极盛,前不久又怀了身孕。 而汪表作为监军使,虽要往宫里去函汇报军情,却不会有人回函告知他宫里的事。 陈良玉佯作不经意道:“淑妃娘娘落胎,汪监军身为内侍省少监,竟不知?” 汪表道:“奴才不知。” 陈良玉盯着汪表的表情,并未窥出任何讶异的神色,仿佛他早知此事。 她隐隐感觉事情不太对劲。 丑时将过,林寅便疾马飞奔回来,蓑衣往脚下淋着水,湿一片,“暴雨冲毁了栈道,我们的人马过不去。”她丢来两截木头,“栈道的断木,有人为破坏过的痕迹。” 陈良玉拿起木头看断木的截面,有锯齿的痕迹。 她立时出帐,踩着积水大跨步走着,溅起的水打湿了半截裤腿。林寅拿了大帐里一把伞快步紧随,尽量把伞往陈良玉头上遮,完全顾不得自己淋得像只水鬼。 雨点卷着狂风啪嗒啪嗒砸在伞布上,这样的雨天,伞根本没用。 陈良玉披上蓑衣蓑帽,牵来玉狮子。 “传令下去,即刻集结人马,轻骑营随我先行,步兵随后,务必在天亮前先赶到舜城。” 除被毁掉的栈道之外,通往舜城最近的路也有二十里才到铜门关隘口,若栈道是被人故意毁掉的,叛军一定在铜门关伏了重兵。 前锋军一路突进,本以为会遭遇激烈厮杀,却没想到未遇多少阻拦,轻易便缴了叛贼留驻在铜门关的小头目。铜门关外的地形并不适合设伏,栈道既毁,此地便是叛军守住舜城与卞城的最后防线。 叛军在此处留守的兵力过于稀疏,这不合常理。 除非—— 青灰色的天际浮出一抹淡白,刹那,雨势忽而缓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雨点子落在眼前,障了人眼,似褪色的纱帐漫过远山。 铜门关外,雨水冲刷血渍。 尸首如堆麦秸秆般砌关楼下,血迹顺着不平的沟壑蜿蜒,与泥浆混在一起,血腥味尤其浓重。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战马踏不过去。 陈良玉在关楼下的死人堆里扒出景和,人没死,胡子拉碴的脸上凝固着惊恐,失了神智。 陈良玉一巴掌拍他左颊上,晃他肩膀,“景和!”又一巴掌,“景和,说话!” 人没反应,眼神似死鱼一般,瞳光将散不散。 惊雷再一次炸响,山谷轰鸣。 景和才在这地动山摇的响动中打一颤,惊恐地瞪着双目往后蹬腿,嘴里喊着,“少帅……” 陈良玉叫来几个小卒,“把他架走。” 关楼檐角的大铜铃叮了一声,陈良玉抬眼望过去,一人撑在檐角下的垛口,她手里的旗帜歪斜了,却没倒下去。 陈良玉跨步往城墙上登。 卜娉儿的铠甲破裂了,佩剑散落在手边,一只手臂无力地垂直,另一只手死死握着军旗不撒手。她身子是往前倾的,站立的姿势远看有些怪异。 陈良玉走近了才看到她身前抵着两柄长矛,枪尖刺中她的胸腔与腹部,她凭两柄矛的杆才撑住身体,才能站得住。 “军医!” 卜娉儿脸上已无血色,听到陈良玉的声音,眼皮缓缓睁开一条缝隙,她似乎疲累极了,睁眼睛的力气也没有。 她伤太重,陈良玉不敢碰她。 卜娉儿动了动唇,像是有话要说,嘴角不断有黏腻拉丝的血滴子滴落。 陈良玉擦她嘴角的血痕,擦不干净,擦去一滴,又渗出来。 卜娉儿挣扎着,吐了一句,“大将军……” “别说话,你先别说话!” 朱影往卜娉儿嘴里塞了一颗凝血的药丸,往她血海穴和三阴交穴点了两下,扶她缓缓倚着城墙坐下。 卜娉儿仿佛有什么话一定要说。 朱影道:“大将军,跟她说话,她必须保持清醒。” 陈良玉俯身蹲下。 卜娉儿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卞城……是空的,我们,被埋伏……有内鬼……” 朱影趁机拔出刺在她胸腔和腹部的两柄长矛,立即敷上一把白色药粉,死死按压着伤口。 卜娉儿强撑精神,道:“舜城,卞城,没攻下来,铜门关……末将守住了。” 说罢,眼皮扑闪着,便昏死过去。 大帐内,汪表被五花大绑捆在地上。 “陈良玉,我乃皇上亲派的监军使,你敢杀我,罪同谋逆!” “汪监军私通叛军,致军士伤亡惨重,本将今日杀了你你才应该感恩戴德,好过回庸都被皇上处以极刑,求死不得。”陈良玉嘱咐下去,“看牢他,别让人死了。” 汪表大骂:“你空口白牙颠倒事实!你自己用兵无方酿成今日惨局,却构陷于人,拉旁人做替罪羔羊,替你背这口黑锅。” 赵兴礼道:“赵某暗查西岭的军防布控时,偶然探知叛军头子陆文荣与北雍有牵扯,不过当时赵某身份暴露了,不便再逗留,故而无法继续深查叛军是否以北雍做靠山。” 陈良玉也道:“铜门关缴了一批军械,我朝铸兵器是以铁范铸造,北雍擅长以蜡挂浆,铸造铁器。足以说明,西岭叛军突起造反,是北雍在背后推波助澜。汪监军,你的主子是谁?淑妃?也不对,淑妃身在后宫,传递消息多有不便,必有宫外的人与你接应。他是谁?” 汪表道:“叛军与北雍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与我何干?陈良玉,你捏造是非,污人清白,本监军回宫之后,必会跟皇上呈明一切,治你一个重罪!” 陈良玉道:“汪监军不承认也没有关系,待本将攻下舜城,你再想想如何狡辩。带下去。” 汪表还欲辩解,兵卒往汪表口齿中勒了布条,防他咬舌自尽,接着人便被拖了下去。 朝廷的急诏恰在此时送抵。 送诏的内侍是内侍省一宦官,姓杜,他识得汪表。汪表自然也认得那宦官,拼命挣扎,脸憋得通红,口齿呜咽着想要求救。 杜内侍驻足片刻,疑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快大帐的守卫将杜内侍引入帐中,“公公,请。”他着急宣旨,便顾不上管汪表了。 陈良玉接了诏书,抻开逐字再看一遍,确认无误,“陛下令本将即刻回庸都?” 杜内侍道:“正是。陛下有命,大将军接到诏书,即刻返程,不得延误。” “叛军还未清剿,如何返程?” 杜内侍道:“西岭叛军,陛下已着令城阳伯出征平叛,今儿暮后便该到了。” 陈良玉道:“城阳伯都多大年纪了?这伙叛军不是流寇,难对付,他一把老骨头可别散了。” “谁说老夫一把老骨头散了?” 帐外一声浑厚的腔调,城阳伯说来便来了。 第108章 城阳伯岳惇是当年五王之乱时追随宣元帝的老部下, 天下平定后,紧着休养身体,已多年不出战了。说是养伤,明眼人也看得出来这是要藏锋, 宣元帝赐了他伯爵之位, 他也安分享了半生荣华富贵,若非朝中实在无领兵之将可用, 谢渊也要忘记这位老将军了。 城阳伯身后还跟着两位少年, 一位是岳家长子岳士诚, 曾在兵部任主事, 后来迁升太仆寺丞, 为朝廷饲养、调度战马的。 另一位陈良玉面熟, 万贺节时南囿马场上见过一面, 城阳伯第六子岳正阳。 当日执拜帖要登门拜师,叫陈良玉拒了。 几人相互见了礼。 岳正阳向陈良玉作揖后, 退至城阳伯身后悄悄扯了扯父亲的衣袖,眼神示意, “父亲。” 城阳伯浑似没听到,手一摊, “大将军,兵符。” 陈良玉望了眼天色与远山,那是舜城的方位,“城阳伯来时路上可有桥塌了?” “不曾啊。” “路陷了?” “也没有啊。” 陈良玉暗戳戳斜睨他一眼。 “没有吗?有吧。” 好歹是历经五王之乱的老将军,这点眼力劲儿也没有。 这一眼城阳伯很快反应了过来, “哦——有,有有有,是有一段路是桥也塌了, 路也陷了,老夫来时已命人在抢修,明日便可修好了。” 杜内侍听得迷惘,“城阳伯走得是官道?” “自然是了。” “奴才来时也走官道,不曾见桥塌路陷啊。” 城阳伯道:“杜内侍早老夫半日,自然是杜内侍过去之后桥才塌、路才陷的嘛!” 似乎也合理。 但有哪里不对劲,杜内侍说不上来。 陈良玉道:“如此,本将也只好等明日路修好了再跟公公回庸都。” 杜内侍顿了一下,道:“是。” 陈良玉臂一展,引向大帐,“城阳伯请。” 几人先后进帐,陈良玉手中攥几枚小三角旗,插入沙盘,先与城阳伯交代了西岭的地形与关要,而后道:“铜门关现已在我军手里,只要攻破舜城,卞城即可顺手拿下。昨日我们的人绕过铜门关夜袭两城,叫叛军摆了一道。赵御史查到的兵防图,阵线全部是错的,但就铜门关的战况来看,叛军是临时才转守为攻的。” 城阳伯道:“内鬼?” 陈良玉点点头。 “查出是谁了?” 陈良玉道:“嘴硬不承认。叛军退守舜城,只要活捉舜城的叛军头领,他便抵赖不得了。” 城阳伯道:“所以大将军多借半日,是要亲自领兵攻下舜城?” 陈良玉道:“多谢城阳伯让本将个情面。” 城阳伯道:“领兵打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既然大将军只借半日,那必然对攻下舜城成竹在胸,老夫若认死理,保不齐就错过良机了。 陈良玉拱手道:“城阳伯是明理之人。” 城阳伯突然话锋一转,“说到情面,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把岳正阳往前推了推,“老夫这小儿,资质不赖,差个良师。” 他话讲一半不再往下讲了,眼珠滴溜溜看着陈良玉—— 你看着办吧。 陈良玉道:“城阳伯要与本将做交易?” 城阳伯矢口否认,摆手道:“那可不敢,哪能是交易呢?这叫情面。” 好一个情面交易。 赵兴礼在旁冷笑一声。 虽一个字也没说,陈良玉却听出了那声冷笑的意思,分明是在讲:活该,你也有受人胁迫的时候。 陈良玉负手,道:“战况紧急,这事儿先放一放。” 城阳伯当即顺坡下驴,“不急不急,好说。” 铜门关一破,舜城便是座孤城。陈良玉集结兵马于城外,兵分三路包抄围困,昨夜激战过,舜城的援兵没那么快到,城中半数伤兵。 几十架溅上湿泥的投石车在前头一字排开。 戌时,东北风起,滚石浇上火油燃亮将黑不黑的薄暮,掠过护城河砸向城楼,顷刻西北角楼便塌了半截。 陈良玉一声令下,“放火鹞!” 刹那间,裹着松脂的草编鹞鸟腾空而起,叛军城头的箭失了准头,射在草鹞身上瞬间引燃,巨鸟羽翼间火光明灭,朝城头的弓箭手扑了过去。 舜城城头的守军乱了阵脚,自顾扑灭自个儿身上的火。趁此时,身披巨型风筝翼的少年兵已系好绑带,腰系长刀,手里各自握了一把匕首。风筝翼载人须控制身量,故而绑在翼上的兵士年岁皆不大,身子轻盈,才好借风力跃上城楼。 岳正阳也在其中。 风又乍起,巨型风筝翼自高处迎风滑翔,直降舜城城楼。 岳正阳稳稳踩在垛口,脱了风筝翼往下一跃,瞅准一人,正三步并作两步往城楼下跑,看衣靴是舜城守将无疑了。他抽出长刀,朝那人劈了过去。守将持槊仓促迎上岳正阳的长刀,金铁的交鸣声震痛手骨,仓皇中钢刀便架在了颈侧。 岳正阳道:“大将军有令,开城门投降,饶你不死,否则就地格杀!” 守将望了一眼城中冲天的火光,西北角楼也塌了一半。而西边更远处,丝毫未见援军的踪迹。 岳正阳的钢刀又往他侧颈抵了抵,“你降是不降?” 守将叹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槊。 舜城厚重的城门从里头打开,岳正阳押着舜城守将跪在陈良玉的战马前,举着印信与舜城舆图献降。 林寅下马,接过印信与舆图给陈良玉过目。 陈良玉看过之后,道:“剩下的事,交与城阳伯处置。”指了指守将,“带回去,本将有些话要问。” 临走,陈良玉的目光在岳正阳身上稍作注视,道了句:“好小子。” 岳正阳耳尖腾地烧了起来,原本绷直的脊背更挺,玉狮子在视线里跑远了,他才想起学着平日的模样抱拳谢恩,“多谢大将军!”也不管陈良玉听得见还是听不见。 *** 户部与中书清查粮税,从各衙司调派不少人手,连最清闲的翰林院也被支配着点灯熬油地忙碌。 各州郡的账目每年呈送一次,今岁岁中,谢渊突然下旨,要各地太守、刺史即日呈报账目进宫。 只田亩这一项的灰产,便牵连朝中数千人。 若是苏察桑任户部尚书那会儿,倒也好办,与户部一通气,事先盖好空白文书,到户部衙门对完了账再呈报,也稳妥些。农桑署一设,是麻烦些,只要不出大纰漏,谢文珺的账面过得去,也懒得与他们计较那么多。 可眼下不好办了。 现任户部尚书荀书泰是个刺头,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正旺,不肯容情,依照户部的钱谷册书、农桑署的粮税册子与兰台的鱼鳞图籍把朝中不少官员查了个底儿掉。 偏这位刺头是皇后胞兄,是国舅爷,若皇后怀的是个皇子,那荀书泰往后的身份更是贵不可言,等闲得罪不起。 朝廷正是要用银子的紧要当口,谢渊一怒之下,已处斩了几百个官员,家产抄没充了国库。 朝中人心惶惶,不少官员将情面卖到长公主府。 谢文珺也不吝啬为他们指一条明路。 “断尾求生,还田于民。” 起初,大把人不愿将田产白白送给平民,越往后,他们越发现,要送也得拼谁送出去得快,哪怕只犹豫半日,抄家的圣旨便到了。 也罢,只是眼下断尾,过了这阵子有的是手段再把地圈回来。 至今年秋,凉意初蛰时,各地官员纷纷平账。 谢文珺的后花园瓜藤上还结着两颗白润的甜瓜,柔嘉没事便蹲在那里盯着,鸢容怕她蹲得累了,搬来一只矮脚软凳把她抱上去坐着。 谢文珺看到她一只小手探出去,“柔嘉,不许摘。” 柔嘉听话地缩回手。 鸢容道:“小殿下喜欢摘果子,树上的、藤上的,都爱扯下来,这片瓜叫小殿下摘得只剩两颗了。小殿下摘果子却不爱吃,回回赏了下人。殿下,奴婢瞧着小殿下比往日活泼了些。” 谢文珺半躺在凉亭下的藤编摇椅上出神,道:“只剩两颗。” 鸢容看穿谢文珺的心事,道:“皇上急诏大将军回庸都,也就三四日,便该到了。” 谢文珺道:“本宫什么时候提陈良玉了?” “是奴婢多嘴。”鸢容守在柔嘉身边,一大一小托着腮,四道视线齐齐盯着仅剩的两枚瓜,“殿下,奴婢近日嘴里寡淡,食不知味,不如这两颗甜瓜殿下赏了奴婢罢!” “食不知味就别吃了。” 荣隽到后花园见鸢容学柔嘉公主在瓜田里做稻草人,笑着侃了句,“鸢容,你怎么也扮上石雕了?” 鸢容呛道:“我看你讨打。没正事可做,你可越来越没正形了。” 荣隽笑嘻嘻的。 鸢容道:“出门捡银子了?” 荣隽指着墙外的空中,“小殿下,看那里。” 柔嘉迟缓了一会儿,才顺着荣隽指的方向抬头,不知何处飘来一只纸鸢,绘着老鹰的样子,上庸城今日刮西北风,纸鸢迎着西北方向的风飞起来,越升越高。 柔嘉眼睛明亮了一下,从软凳上下来,走到谢文珺身边牵起手,把谢文珺往凉亭外拽。她人小,力气也小,拽半晌也拽不动。 谢文珺逗了她片刻,才起身跟她去。 纸鸢飞得太高,似嵌入流云一般,只剩飞鸟般大小。 谢文珺手掌在额头蜷曲,支了个罩,遮着光线望那纸鸢。望了一会儿,嘴角轻扬,“荣隽,搭弓,把纸鸢射下来。” 荣隽道:“是。” 便叫属下取了弓箭。 弓刚拉满,纸鸢却如同挣破桎梏,自己从天际晃晃悠悠坠了下来,迎着风,落进长公主府。 荣隽把那张纸鸢捡了来,检查一番,上头是草绘的鹰头与羽翅,一个字迹也没有。绳线完好地绑在纸鸢上,没有被挣断的痕迹,似乎是放纸鸢的人有意撒手。 “殿下你看。” 谢文珺举起纸鸢,瞄着日头细细看一遍,也没看出什么,转头便将纸鸢给了眼巴巴的柔嘉。 柔嘉得到纸鸢,晃了晃谢文珺的手臂,想让谢文珺带她去放纸鸢玩。鸢容蹲下身子,连哄带骗,“小殿下,殿下要去读书习字了,奴婢陪小殿下去放纸鸢好不好?” 柔嘉看了看谢文珺。读书习字几个字在她听来意味着要被摁在桌子前面坐好久,面对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鬼画符,还有人在她耳边一直念那些难以听懂的话,不能玩,也不能吃好吃的糕饼。那简直太恐怖了。 她忙对鸢容点了头。 长公主府地下隐藏着一条极深、极长的甬道,这处原是宣元帝的旧邸,底下掩埋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丑事。甬道直通上庸城外的土地庙,另一头接着长公主府的书房。 谢文珺的书房从不许旁人进入。 平日书房是长公主府是最不容疏漏的巡视地界,任何可疑人等都不许接近,今日荣隽却调开了巡卫,只余一组卫戍,两个时辰才巡一回。 谢文珺终于舍得叫人摘了那两颗白瓜。 果子熟得刚好,再过几日,熟过头便只能扔瓜田施肥了。 后花园传来她们放纸鸢的欢闹声,谢文珺将自己关进书房,紧闭房门。她面前摆着本《应通政要》,整一下午,书也未再掀动一页。 日影从廊下一寸寸西斜,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 书阁后头渐渐起了响动。 谢文珺转动机关,书阁往两侧分开,地面出现一个四方洞口。 陈良玉提着一盏行灯穿过地道,此道太长,又有岔路,捏着舆图也耽搁不少时辰。她衣衫上沾了不少灰尘,脸上也有,灰扑扑地从四方洞口钻上来。 “本宫就知道是你。”——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09章 陈良玉瞧见书案上的瓷果盘里摆着两枚圆润的白玉瓜, 正口干,随意抓了一颗。她的手来时路上摸索墙壁弄脏了,这么一抓,白瓜瞬时印上一个黑手印。 她捡着干净的地方啃两口, 便又丢回瓷盘了。 谢文珺指了书房一侧:“有清水。” 那侧搁置了一个楠木矮架, 上头立着一口养睡莲的汉白玉盆,盛着盈盈一汪清水。 陈良玉洗净了手, 浸透帕子擦了把脸。 自打她来, 一句话也没有说。原本腹中藏了千言万语, 想着见一面的机会来之不易, 定要诉尽衷肠。可当真见到了, 有些话却说不出来了。她甚至刻意避开谢文珺的关切的目光, 不去与她对视。 她怕眼底的痛色藏不住。 铜门关死了那么多将士, 卜娉儿重伤昏迷不醒,西岭叛军与北雍勾结, 细作甚至可能是皇上的枕边人……这么多事情压下来,她只想找一个心安之处待一会儿。 净完面, 陈良玉站在睡莲前恍惚了片刻,她刻意不去想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想拥有片刻的安宁。接着, 一双玉臂穿过她身侧,从背后默不作声地抱住了她。 她说:“身上脏。” 谢文珺没有放开手。 脸颊贴在她背后时,能清晰地听到她胸膛下的心跳声,后背也随呼吸起伏。谢文珺鼻尖萦着一股淡淡的气味儿,是从陈良玉的衣料里散发出来的, 不似檀香那么浓厚,也不似睡莲的清香,更像是入秋后金灿的银杏叶铺了一地, 被秋风卷起来的味道。 清冽而萧索。 陈良玉僵硬片刻,忽然转身将她圈胸膛之间,闭着眼,脸埋在谢文珺的颈窝。 埋进她发丝间。 身体相贴的温度拉陈良玉跌进无风的深潭,她可以在这片温柔的宁静里暂时任由自己失重、跌落。 谢文珺问道:“你要本宫做什么?” “臣想跟宫里借一个人。” 陈良玉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厉害。 “借什么人?” “叶太医。” 陈良玉道:“卜娉儿伤势太重,无法挪动,安置在西岭大营养伤,朱影留在那里照料,说需用梁溪城的寒蝶保住性命,可这寒蝶娇弱,她许久不养,又难以成活,一时半刻也养不出来。叶蔚妧在庸都的宅子养着一批寒蝶,若她肯携寒蝶快马赶去西岭,卜娉儿或还有一线生机。” 问太医署借个人是不难的,可眼下叶蔚妧被淑妃扣在昭华宫为她养胎,因滑过一胎,由此宫里对淑妃的肚子格外重视,若非不得已的缘由,不会轻易放叶蔚妧出宫。 谢文珺道:“没旁的事?” 陈良玉道:“舜城守将交代了一些事情,叛军头子陆文荣确与北雍有勾结,也的确是汪表通风报信,将夜袭的消息透给叛军。当夜,卜娉儿主攻舜城,景和带兵去卞城,到了发现卞城的兵力比赵兴礼查出的消息相去甚远,便料到他们调兵去了舜城和铜门关夹击卜娉儿,于是放弃攻打卞城,转去舜城驰援。景和赶到时,雨势过大,护城河水暴涨,西岭一带尽是山脉,那夜的雨叫景和想起逐东天堑河那场泥流,他一直对大哥的死愧疚得不行,当下犯了惊症。” 主将指挥失当,致使军士作战没了主心骨,如无头苍蝇般莽打。 这场仗本不至于这样惨烈。 “这事怪我。怪我没早日发现景和患上惊症。” 陈良玉无力地叹了一息,“他怕自己变成一个无用之人,一个废人,瞒了我,瞒了景明。他怎么这么糊涂啊?” 书房内沉寂了,街上更夫的梆子声敲响。 谢文珺的指腹触及她的后颈,才发觉陈良玉整个人是冰凉的。谢文珺往她身上披了件寒衣,踮脚吻过她又湿又红的眼眶。 又被陈良玉揽回去圈着。 陈良玉几乎是把她锁进怀里的,紧得呼吸都快要凝成细碎的呜咽。 谢文珺问她:“你想如何处置汪表?” 陈良玉道:“汪表是宫里的人,我不好处置,现皇上已把他交给三司审讯了。但仅有舜城守将一份供状,没留下证物,他完全可以抵死不认。” “你有何猜测?” “猜测是有,但现在还不好说。” 谢文珺忽然想起什么,急走到书案后,铺开一张宣纸,“你方才提到叶蔚妧,本宫有个疑虑。”她在宣旨上写下几个字,“淑妃刚入宫不久便有了身孕,后来说被柔嘉撞了肚子,身子落红,当日便把叶蔚妧留在昭华宫为她保胎。以她的刁蛮性子,她腹中胎儿没保住,何以还会留叶蔚妧在她宫里?如今淑妃再有身孕,仍把叶蔚妧扣在身边,此事蹊跷。” “可若是她亲手害死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会有什么图谋?” 谢文珺很快将在那之后的事盘了一遍。 淑妃小产后,大巫祝咬定柔嘉是煞星,谢渊不顾皇后哀求把柔嘉送去皇苑,此后,帝后之间嫌隙更大,谢渊几乎夜夜留宿昭华宫,淑妃宠冠六宫,翟吉登基后,六宫妃嫔更是只知有淑妃,不知有皇后。 争宠吗? 倘若只为争宠,诞下皇嗣不失为更保险的法子。 陈良玉接过她手中的笔,在宣纸另一头也写了两个名字。 汪表,卜娉儿。 “大军出征三月,前头还算顺当,唯独这次夜袭的消息露给叛军。卞城守卫空虚,臣也想过,是否透消息的人只透了一半,叛军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一路人马夜袭卞城,故而将兵力大半都集结去了舜城与铜门关。” “我军缴获的叛军兵器,一半之数是出自北雍的失蜡铸铁术。铸铁的工艺不同,兵器却尽是那几样,大差不差,若非匠人,外行人很难瞧出来。” 叛军,北雍,淑妃,汪表…… 似乎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她们马上就要触摸到一些为人不齿的勾当。 但—— 还差一环。 “汪表只是个送口信的,淑妃身在后宫,与宫外通信要想不漏破绽太难。朝中必定有奸宄,且此人品级不低,能接触得到兵部,或者户部,抑或是,此人就是兵部和户部的人。” 只有兵部与户部的人,才能借兵马和钱粮的征遣调度打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与身为监军的汪表串通。 这一环的关键又该从何处去解? 或许是卜娉儿。 叛军反守为攻,埋伏卜娉儿致她重伤。那人也许是奔着要她命来的。 兵部和户部之中,卜娉儿与谁结过血海深仇吗?叫那人非置她于死地不可。 陈良玉与谢文珺总能很快想到一处去,她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 那人正是在户部任职,与卜娉儿结过仇。 谢文珺抚了抚她的背,“汪表既已交由三司会审,你回头知会陈行谦,叫他往这个方向撬汪表的嘴。今日宫门闭了,本宫明日入宫,尽快将叶蔚妧从昭华宫接出来。” “多谢殿下。” 谢之一字,显得生分,谢文珺不高兴听她言谢。想责她两句,见她一脸憔悴又于心不忍,“你我之间,怎好说谢字?” 陈良玉顺势抢了谢文珺的玫瑰椅,抽干了力气一般,环腰抱住她,侧脸贴在她腰间,细语道:“好,臣知道了。” “你不知道。” 陈良玉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臣不知道什么?” “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谢文珺将陈良玉抵在玫瑰椅靠与自己之间,“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何时?” 陈良玉脱口而出,“宣元十六年。” “白日还是夜晚?” “夜晚。” 谢文珺极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对。” 陈良玉蹙眉回想,她第一次见到谢文珺,是深夜没错。那天是她第一天回到庸都,几个北雍流兵将谢文珺掳去庸都一处荒废的难民巷里,她赶去救。 在此之前,宫里的人她只见过当时还是慎王的谢渊。 难道她们真的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而她丝毫记不起来。 谢文珺纠正她道:“是白日。” 陈良玉固执地道:“是入夜之后。”没错,肯定是夜间。 谢文珺道:“如果你回朝那日,纵马过琼台时舍得抬眼望一眼,你我或许能早几个时辰认识。” 彼时,谢文珺在琼台高处,见一人骑红鬃烈马、身披银鳞甲勒马回望,不过一眼交错,那人嘴角漫开的笑意猝不及防撞进她眼底。 惊鸿一瞥。 自此便忘不掉了。 陈良玉惨淡的嘴角勾了勾,脱口问道:“殿下那时,对臣就有这份心思了?” “是又如何?” 陈良玉怔了怔,可惊可愕,“当真?” 若是这样,她罪过可就大了。她无法去想那时的谢文珺满怀爱意地靠近,她回之的却是目光偏到三丈开外的疏离,是对她说“心机深沉,不堪相与”,是一遍遍重申可用之人是心上人。 任她误解自己深爱旁人,却不曾解释过一字一句。 只是想想,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下,痛到心疼。 陈良玉道:“臣……臣不知……” “你不知?你自然不知。” 谢文珺忽然攥住陈良玉腕间的束袖。 陈良玉来时心事重重,谢文珺今日本不作他想,可见她听到此事那一脸茫然未知的模样,谢文珺突然不想放过她了。 “你以为,本宫视你为禁脔,待你如娈宠,接近你是狼子野心觊觎北境兵权。那你呢?往日对我避之不及,什么时候……才有的情意?你的情意里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谢文珺解开陈良玉束发的玉冠。 陈良玉忽而握住她的手,“殿下,有些话我们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菱花镜中,映出陈良玉煞白的脸色。 她从衣襟中取出一支木簪,早应过谢文珺得空雕一枚更精致的柳木簪子给她,回程时,她砍了路边一截柳条,白日赶路,晚间在驿站歇脚的间隙,在油灯下细细刻了几日。 “臣确实不知……不知情意是从何时起的。在临夏,赠殿下柳木簪时,确实不知它在南方是定情之物。谷燮告诉臣之后,臣居然很高兴。” “臣那时才知,倾慕一人,先是胆怯。你我皆是女子,爱慕一词过于冒犯,臣不敢说。若非在婺州群芳苑一时冲动,臣本打算此生就将它烂在心里。” “臣爱过的,惟殿下一人而已。” 陈良玉把新雕的柳木簪子簪入谢文珺发间,捧起她的脸,“傻不傻?疑心深重,不知道问一句吗?” 谢文珺听她说,一时想不起来应当作何反应。 “臣话说完了。殿下可以继续。” 陈良玉看了眼谢文珺的指甲,话一顿,“不过这种事,不劳殿下费力气了。” 谢文珺撑着背后的书案,摆了一下午的《应通政要》仍停留在刚翻开的那页,不多时,书页被谢文珺抓皱了。 月光洒落在长公主府书房的窗棂,将两道影子融作书阁上相依的轮廓。 第110章 散朝后, 陈良玉打马去景和在庸都的宅子里。 景和的领兵之权被陈良玉卸了,带他回庸都养病。景宅不大,一个二进的院子,里头住着景和妻儿老小八口人, 是陈良玉叫人从北境接回来的。景宅雇了两个老奴。一问, 老奴说他一早便去了宣平侯府。 回到侯府守卫说景副将已在府中久候了,陈良玉先找了前厅, 人不在, 她招呼下人来问, “见着景和了吗?” 下人道:“好像是往后院去了。” 侯府的人对景和都眼熟, 不当外人, 他想去哪转两圈没人拦着。陈良玉几乎翻遍了宣平侯府, 也没找见人。 巡卫指了指祠堂的方位, “大将军,景副将好像往祠堂那边去了。” 祠堂! 陈良玉拔腿往祠堂跑, 踢开了路边铺的鹅卵石。祠堂外头有两个下人洒扫,正提着水桶泼湿地面。 陈良玉道:“景和呢?” 下人行了礼, 道:“景副将说想给老侯爷,老夫人还有少帅上炷香, 闷在里头快一个时辰了,奴才们不敢打搅。” 陈良玉吁了口气,还好只是上炷香。 祠堂的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里透出香灰燃尽后的烟熏味。 门“吱呀”一声开了。 祠堂里还算明亮,香炉里的香一点火星子也没了, 最后一截香灰随着陈良玉推开门的动作折断在香炉里。 景和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额头叩地。 舜城一战虽夺下了铜门关,不算败绩, 景和却始终不能原谅自己叫那么多曾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白白送命。舜城和铜门关的军报是一起呈上去的,渐渐地,不知从何人口中传开,景和率兵攻城之际因几道雷电抱着头逃窜,朝中官僚私底下给他取了个极具侮辱性的诨号—— 抱头将军。 那天之后,他跟陈良玉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姐,我没脸见你”。 陈良玉走近,景和也不曾抬起头来。 他前额和鼻尖着地,双手手掌紧握成拳,立在胸前。保持着向逝者悔罪的姿态,一动不动。 陈良玉上去轻踹了他一脚,“跪够了起来……”她话音未落,就见景和跪伏在蒲团上的身子失去平衡,往一旁翻倒。蒲团被血染红了一片。 景和胸膛上插着他那把鹰云纹短刀。 已没了脉搏。 兵败自戕,素来是败军之将保全气节的最后退路。有人说这是铮铮傲骨,有人说这是懦弱。 景和不是个懦弱的人。 他的心气儿早和陈麟君一起被卷入那场泥流之下。 他始终无法接受陈麟君会因一场暴雨引发的泥流在他眼前丧命,而他来不及抓住陈麟君的一片衣角。如果当时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如果他拼命阻止陈麟君往下游的村庄去…… 那位年轻的少帅当举红缨扫过眉眼,长枪挑落敌旗。 再不济,他也应当死在酣畅厮杀的疆场。 这份愧疚如浸了水的铁衣,长年累月地压在早已溃烂的伤口上,伤口结不了痂。 他也始终走不出来。 陈良玉拔出景和胸口的短刀,没有鲜血再淌出来。 景宅的人来侯府收殓景和的尸身时,陈良玉一遍遍地问,“景和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 “一句也没有?” 没有。 “没有给我的,景明呢?也没有给景明留下什么?” 依然没有。 他自己干干净净地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陈良玉差人去景宅安排景和的后事,安顿好留下的一家几口人,独自颓坐在湖心亭中,直到陈滦从大理寺回来,找到她。 她问:“汪表招认了吗?” “死了。” 陈良玉瞬间站起来,“他死了?怎么死的?” 陈滦道:“太监身子,本就经不住上刑,从西岭押回来时乘了多日囚车,人送到刑部大牢只剩一口气,三法司会审一个字也不招,刑部带回去上了刑讯手段,没挨住,今早去牢里提人时身体都硬了。” 汪表一死,线索猝然崩断。 陈良玉道:“他什么也没招?” 陈滦道:“刑部大牢的狱卒说他受刑之后,嘴里一直喊着什么。” “什么?” “就一个字,秋。” 秋—— 邱。邱仁善。 舜城守将的供述里头,除了汪表,未曾提及过庸都的其他人。与宫里淑妃联络的人是不是邱仁善也只是猜测,汪表死了,此事无从查证。 陈滦看她走神,唤她一声:“良玉?” 陈良玉回过神来,道:“是邱仁善。” “邱仁善?”陈滦道:“没道理,他刚擢升户部侍郎,何须攀附北雍?” 陈良玉道:“或许不为攀附,为了结私怨也未可知。” “你与邱仁善有什么私怨?” “不是我,说来话长。只是臆测,我尚不确定,但须知会皇后娘娘,小心淑妃,此女子不简单。”陈良玉道:“对了,长公主想为你说一门亲事。” “长公主给我说亲?清闲。” “你当见过,南境衡家的,衡漾。” 陈滦忖想一瞬,“此事先问过衡姑娘为妥,嫁娶之事,对姑娘家来说草率不得,我无所谓。” 陈良玉道:“既来跟你说了,衡漾那边自然是问过的。” “你觉得呢?” “你的亲事要么自己拿主意,要么大嫂做主,我置喙什么?” 陈滦道:“你若认为与衡家结亲有必要,娶了就是。但眼下衡继南被禁着,衡邈攻打南洲屡次失利,皇上为此多次下诏斥责,衡家浑水一缸,还有什么可图谋的?” 陈良玉叹了一声,“衡家没什么可图谋的,但衡漾这姑娘不错,对你颇有好感。二哥,感情一事,少掺点功利。” “寥寥几面,能有什么感情?” 陈滦说罢滞了一下,他又想起宫里那个女子。其实用不上寥寥几面,命定之人,一眼就够了。 陈良玉道:“婚嫁之事我劝不着你,但你也知道衡家浑水一缸,若皇上因南境战事失利降罪,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免不了被牵连。” 陈滦面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 此事,有戏。 陈良玉话转到正事上,道:“邱府今日是否要给谁做寿?”散朝时听谁提了一句,当时留心了。 陈滦点头道:“他家老母整岁寿辰,是个大寿,满朝宴宾客。到底是户部的堂官,既然做寿,府上人不去,也得差人送一份贺礼过去。” “不必差人了,我亲自去。” 陈滦道:“你别冲动,没有供词和证据,仅凭猜测定不了三品大员的罪。” “我有分寸。” 陈良玉走到湖心亭外,转过身道:“二哥,我刚好有事要劳烦衡姑娘,你替我走一趟?” 陈滦道:“什么事?” “卜娉儿昏迷不醒,需送个信给南境赵明钦,叫他带两位姐姐去西岭,若是……” 陈良玉眸子暗了下来。 “若是她醒不过来,至少能与至亲见最后一面,送她一程。私事不好动用南境的军驿,叫衡姑娘传封家书回去是最快的法子。” 陈滦应了,道:“就去。” 时至傍晚,庸都街巷的鼓噪渐平,喧嚣声齐齐落入邱府。邱府庭院东侧搭好了戏台子,戏班子正在台后试《满堂福》的祝寿大戏,太湖石假山前铺开几十张梨木八仙桌。 分外热闹。 邱仁善亲自在门外迎官僚来宾。 西角门传来马嘶鸣,邱仁善眼皮一跳,扭脸看到玉狮子正甩着鬃毛。 来吃这场寿席的官僚不少,六部堂官到了三位,吏部、礼部与工部尚书皆在,可似乎没人料到陈良玉也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邱仁善也一副完全出乎意料的样子。 他是给宣平侯府送了帖子,可也只是为了周全礼数,没想过陈良玉或是陈行谦会亲自来。 西岭平叛,陈良玉部下一死一重伤,还把皇上钦点的监军使装囚车押了回来,怎么想,她眼下也没心情去谁家吃寿席。 她腰间的澜沧剑还挂着,脸也无喜色,不像贺寿,像是来邱府拿人的。 倒是照礼数抬了贺礼。 邱府热闹的门楣凝固下来,百官向陈良玉见礼后纷纷退让避开。邱仁善硬着头皮碎步迎过去,拱手一揖,“大将军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陈良玉道:“本将来讨杯寿酒,别扰了大家的好兴致。” “哪里哪里,是大将军赏脸。” 陈良玉叫林寅把贺礼抬上来,揭开礼匣,是一座鹤雕。白鹤单腿立在松枝上,鹤首突兀地扭向右侧,更怪异的是,这只鹤的尾部缺了一角白羽,似是有心敲掉的。 铩羽而归啊。 邱仁善面色一僵,旋即又堆上笑意,“松鹤延年,好意头。下官代老母谢大将军的贺礼,大将军里面请。” 陈良玉被迎到正堂就坐,澜沧剑往席面上一搁,“哐”地一声压扁了桌上寿桃样式的豆沙包,同样就坐在正堂的吏部、礼部、工部三位尚书与其他衙署的堂官瞬间明了,这不是诚心来吃席的,是来掀桌的。 于是各自酌了杯酒,借口公务在身,匆匆起身告辞。 邱府的寿宴摆到戌时才散。 陈良玉独坐正堂候到过寿的老夫人去安寝,前院的宾客陆续离府,才等到邱仁善踏进正堂。 陈良玉席面上的碗筷丝毫未动。 邱仁善合袖行过礼,“大将军,招待不周。” 陈良玉已无暇与他假客套,直截了当地道:“汪表死了。” 邱仁善道:“汪监军的事,下官有所耳闻。” “户部侍郎,三品大员,为什么要勾结北雍?” 邱仁善听她这么一问,面色反倒平静了。 “大将军此言若有凭据,今日来邱府的该是刑部和御史台的人。” 陈良玉道:“邱大人既然知道本将无凭无据,你我不妨摊开来谈一谈。” “好啊,”邱府正堂坐北朝南摆着两张八仙椅,邱仁善挑一把坐了,“大将军请便。” “还是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为名利,还是邱家与卜娉儿的私怨?” “大将军既已猜到了,何必还要多此一问?” “猜测是猜测,不求个答案,本将难以安睡。” “这么多年,下官何曾安睡过?” 邱仁善喉间发出一声惨笑,“她杀我儿!我的儿啊!整个邱府的人又有哪一个安睡过?下官一闭眼,眼前就是我儿的头被利器割下来的样子,淌了满地的血!她手上十几条人命,已判了杀头死罪,你为何偏要保她?” “十几年前,你纵容邱世延强抢民女,事发后你以权势欺人,强纳周培做邱世延的妾室,害周母自缢,周家家破人亡,此事邱大人不记得了吗?” “我儿有错,邱家也愿迎那女子进门弥补过错,周母自个儿想不开上吊,关我邱家何事?即便延儿风流了些,可罪不至死!何以最后,落得一个全尸都没有的下场?” “死性不改,邱世延死有余辜!还有你,你可知因你一己之私,铜门关一战折了我军多少将士?” 邱仁善道:“若非你救下那个死囚,她几年前便为我儿偿命归西了,何至于会有今日之祸?害死那些将士的人不是我,是你!他们皆因你的一念之差,才折在铜门关,有罪的人是你!”—— 作者有话说:二更。 谢谢汤姆泥鸭炸的深水! 110-120 第111章 “邱大人认了就好。” 正堂的烛火突然爆开灯花, 映得邱仁善面色青白。林寅佩刀出鞘三寸,却被陈良玉抬手制止。 “本将还怕邱大人抵死不认账。” 陈良玉指节叩在澜沧剑鞘上,一双鹰瞳明若观火。她轻叩剑鞘的从容姿态,与邱仁善失控嘶吼的暴烈情绪形成刺目的反差。 邱仁善一刹那间换了副神情, 客套道:“认?下官不曾做过的事情, 为何要认?大将军要以权势逼供不成?” 陈良玉道:“邱大人与曾经的庸安府尹李义廉是故交,怎么对刑狱之事还这么不清不楚的?只要有供状, 是不是逼供不重要。” 邱仁善道:“大将军捡着下官老母寿辰这日登门兴师问罪, 无凭无据, 就不怕下官参你个构陷朝廷命官之罪?” 陈良玉道:“你尽管参, 御史台参了本将那么多本, 可曾参倒本将?” “是了, 你位极人臣, 朝堂之上呼风唤雨。可就算你怀疑到下官头上,又如何呢?” 邱仁善官袍上的孔雀纹随着呼吸扭曲变形。 “空口白话, 捕风捉影,既无物证又无人证, 如何取信于人?” 陈良玉道:“人证,物证, 不就藏在邱大人家中吗?” 门外忽有疾风掠过,风中似乎掩盖了一些细碎的脚步声。 “一派胡言!” 邱仁善仿佛被什么惊着了,朝门外张望,似乎有几道黑影沿着廊庑潜行。 陈良玉持剑站起身,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瘦长。她居高临下。 邱仁善头顶落下一片阴影。 汪表临死前嘴里一直喊着“邱”, 起初嘴硬撬不开,死前有心交代,却奈何刑部动刑太重, 把人打得只剩半口气儿,即便他最后想交代什么也不能言了。通敌是极刑之罪,汪表根本不可能将邱仁善传至西岭的密信留着,陈良玉命人把汪表的住处里里外外搜了许多遍,也没能搜出什么线索。 舜城守将留了个后手,把汪表偷偷递去舜城的密信留着,降了之后将密信交给了陈良玉。 汪表是个谨慎的人,这些年刻铺盛行,密信上乃梨木篆刻的小字,并非出自谁人手写,无法比对字迹。也正因如此,汪表仗着陈良玉查无实证,又无权处置宫中内侍省的人,才嘴硬狡辩了一路。 陈良玉猜测,邱仁善递去西岭给汪表的密信,也必定与刻铺有关。 他没蠢到亲笔书写通敌书信的地步。 陈良玉道:“本将来之前调庸安府的卷宗来看过,庸都有家刻铺的店主下落不明,他夫人报案的时间,恰好就在卜娉儿与景和攻城之后。邱大人,人不在你府上吗?” 邱仁善抚着八仙椅扶手上的纹路,“邱府的家眷也好,下人也罢,都在衙门登记过人口,大将军若怀疑下官藏了人在府中,下官这就把府里所有人召到前院来,挨个清点。” 陈良玉道:“多出一个大活人太显眼,死人就不一样了。” 听闻此话,邱仁善袖中手指深深掐入掌心。他方才正是这样想的,邱府虽大,藏一个活人要瞒天过海几乎也是不可能的,可要是死人,便容易得多。 难道陈良玉知道了什么,今日是有备而来的? 门外不知何时立着两个黑衣人,对陈良玉拱手一礼,“大将军,找到了。” 陈良玉道:“邱大人既然这般问心无愧,那便再见一见无辜惨死的人。带过来。” “是。” 寿宴混乱,竟无人发觉邱府悄悄潜入了黑衣人。 邱仁善猛地站起身,直至此时,他脸上也不曾浮现一丝一毫的惊恐之色。 “大将军,本官与你交个底,你我都清楚,户部对长公主而言那是十分的重要,荀书泰是皇后胞兄,长公主拉拢不来他。户部的账目在我手里攥着,长公主才能把控得了户部。” 陈良玉握紧了剑鞘,“你也配提长公主?”澜沧剑出鞘的刹那,满堂烛火齐齐暗了一瞬,“长公主将你从崇安郡丞提携至户部侍郎,你却与北雍、西岭逆贼暗通款曲,犯下这等诛九族的大罪!你还有脸面提她?” 邱仁善猛地逼近澜沧剑,剑刃抵着喉。 他低头一笑,眼神决绝,“你只不过是长公主的谋算里一颗冲锋陷阵的卒子,你可知我邱氏九族埋着多少长公主的暗桩?就凭一封辨不出笔迹的密信,一个死人,你当能定下官的死罪?你我同为长公主效力,何必赶尽杀绝呢大将军?你今日这一剑斩下去,是断长公主一臂。” 陈良玉道:“铜门关死去的万千将士,本将得替他们讨个说法。景和与卜娉儿的仇,本将也得报,能不能定你的死罪,本将尽力。” 提到景和,邱仁善目光闪了闪。景和自戕的事朝中已传遍了 “景副将是有血性的,下官敬佩。” 陈良玉道:“用不着。” 邱府荒废的西跨院长了半人高的野蒿,杂草疯长,掩着一道地窖口。朽木盖板裂开几道缝隙,上面堆积着掩盖味道的腐叶。掀开盖板,露出一截黑黢的洞口。 黑衣人从地窖里拖出一具男子尸体。 男子四肢都被钉上桃木钉,伤口四周溃烂流脓,人已腐了。 身穿夜行衣的鹰头军把人抬到正堂,捏着鼻子憋气,不敢呼吸。 邱仁善看也不看,道:“这个人下官不认识,也不知他为何会死在我府上。” 陈良玉道:“邱大人知道此人是死在邱府的,那便好办了。” 她一抬手,堂外走进来一小厮。 “小人见过大将军。” 邱仁善见小厮朝陈良玉见礼,再也难以冷静,“你……” 这小厮是在后厨洗菜切菜的,那几口囤粮食蔬菜的地窖也是他在打理。此人是检人司的。邱仁善知道他是长公主埋在邱府的探子,早已买通了他,叫他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那具钉了桃木钉的尸体,便是由他去处置的。 小厮垂着头,面朝陈良玉,道:“长公主有令,命小人听大将军差遣。” 邱府外忽有马蹄声。宾客散了之后,邱仁善叫管家插了门闩,下一瞬,朱漆大门被重重撞开,身披玄色披风的军士鱼贯而入。看穿着,这些人是宣平侯府的府兵。 陈良玉道:“本将要彻查铜门关一案。即日起,事情查清楚之前,邱府除了邱大人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出。” 邱仁善身子有些不稳了,“陈良玉,没有旨意,你敢擅自调兵封禁三品大员的府邸?” “若本将说,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思呢?” 邱仁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他撞翻了八仙椅,摸索着想去抓案上的烛台,被林寅抢先一步打落。 他嘶声笑着,“长公主不惜割舍户部,也要任你彻查此事?” 陈良玉道:“长公主监理国政多年,素来以国事为重,你几时见她为谋权不择手段过?你怎会天真到以为,她会为了一个通敌叛国、致万千将士命丧沙场的罪人,而置天下大义于不顾?莫说庇护,她不亲自将你枭首,已是全了与你之间最后的体面。” “下官不曾与北雍勾结。”邱仁善官帽歪斜,露出花白的鬓角,语气却是十分笃定,“不曾!” 陈良玉捂着口鼻,走到那具尸首旁边。尸首上面盖了白帛,还是难以掩盖刺鼻的腐味,陈良玉掀开白布瞧一眼,又掩上了。 户部侍郎的府邸中出了命案,是要由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协同审理的,三司会审需得皇上下旨,眼下是夜间,无紧急军务宫门不会夜开,只得等到明日早朝再跟谢渊请旨。 “先去庸安府调仵作验尸。” 再一转身,邱仁善已跌坐在八仙椅上,林寅一把佩刀横在他颈间。 “下官有话要说。” 邱仁善声音游离,像被抽丝了一般。 他指了指陈良玉,“下官只跟大将军一个人交代,让其他人出去。” 林寅手臂上青筋暴起,喝道:“别耍滑头。老不死的。” “林寅,你也退下。” 林寅恨恨地剜了眼邱仁善,拱手退下了。邱仁善颈间淌血,林寅的刀方才已嵌入了他的皮肉,硬生生忍耐着才没一刀抹下去。 人都退到堂外,正堂几支烛火燃尽,烛光灭了,堂内暗下来几分。 邱仁善道:“下官不知西岭叛军与北雍勾连,也从不曾有通敌叛国之心。我儿枉死,杀人凶手是你陈良玉近前的人,下官杀不了她。下官无数回……梦见我儿的头,躺在血泊里,他问我为何明知道杀他的人是谁,却不为他报仇,下官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景副将的死,下官跟大将军赔罪。” 他说着,手撑着八仙椅的扶手缓缓滑跪在地上,叩了一首,“下官只想要卜娉儿的命。” 陈良玉道:“你与淑妃,可有私下往来?” “下官不能说。” “死到临头……” “正因死到临头,下官才更不能说。这里只有大将军与下官二人,下官此时此地说的话,也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今夜过后,下官说过的任何话都不做数。下官已被长公主视为弃子,何必还要牵扯更多的人?牵扯的人越多,下官的罪名便越说不清。” 陈良玉道:“你现在便说得清吗?” “说不清啊。” 邱仁善跪在地上,叹道:“此事系下官一人所为,邱氏家眷皆不知情。铜门关将士的命,下官一人来偿。” 陈良玉腰间一坠,方才拔出的澜沧剑未回鞘,邱仁善猝不及防地横剑颈间。陈良玉登时抬脚把剑踢飞,一切却已成定局。澜沧剑锋芒太利,鲜血喷溅在陈良玉送来的鹤立松枝的白鹤上,缺了一角的尾部染成赤色。 那一脚力道足够大,邱仁善身体一仰,后脑撞上了坚硬的梨木八仙桌。 他捂着咽喉,指缝汩汩往外冒血,“下官以死谢罪,你也……好自为之!” 邱府门外又一声马嘶,有人来报:“大将军,长公主府的荣隽荣大人正在府外。” 陈良玉点了头。 荣隽踏入正堂时,邱仁善倚在八仙桌的桌腿上,双目瞪着,血浸染了官袍上的孔雀绣案,已命断气绝了。 陈良玉手握澜沧剑站在那,光影下,剑刃上挂着的血珠子还未擦干。 邱仁善未留下一字一言的供述。 翌日,御史台的联名上疏的弹劾奏折一刻也不迟地递到了谢渊面前。 六部正三品堂官,殒命在老母寿辰当日,朝野哗然。赵兴礼官复佥都御史之后的第一道劾疏,便是以雷霆之势敦请众御史同僚联署奏章,弹劾陈良玉。 崇政殿内。 御案上奏折狼藉,明黄卷轴散落满地,崇政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武皆伏在冰凉的殿砖上,连龙涎香也忘了添。 谢渊的怒骂声惊飞了崇政殿上空盘旋的雁。 “陈良玉,你还有王法吗?你还把朕放在眼里吗?当朝户部侍郎你说杀就杀!”—— 作者有话说:不出意外,晚上还能再更一章。 预祝读者们五一快乐! 第112章 秋风再起时, 雁南飞。 谢渊下旨停朝三日。 自他登基以来,灾患、纷争不断,谢渊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卯时起, 深夜才歇。奏疏堆积如山, 与朝臣议事常至日昳,尚食局送来的膳食到最后往往只动了几筷。如此熬着, 直到御史台再一次弹劾陈良玉动用私刑, 逼死户部侍郎邱仁善, 引了一场雷霆之怒。 谢渊在崇政殿气得咯了血, 病倒了。 邱仁善死在自家府上, 渐有人开始揣测汪表不堪受刑死在刑部大牢也是陈良玉暗中授意, 以汪表的死来掩饰她将略失算。 汪表与邱仁善相继暴毙, 线索尽断。唯一留存下来的密信与从铜门关缴获的那批兵器不足以证明邱仁善与西岭叛军或是北雍有勾连。 更扯不到宫里的淑妃头上去。 城阳伯岳惇传来大捷的军报,又将叛军逼退六十里, 内鬼之事就更像是陈良玉用兵失策之后的疑神疑鬼。 谢渊停朝之前,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日内查清邱府命案。 陈滦从大理寺衙司梳理案件、翻阅卷宗直至未时三刻, 才往宣平侯府走。 长街边的茶寮里飘出阵阵茶香。 陈滦平时乘轿上朝,邱仁善府中的两宗命案只给了三日之期, 为了赶时间,这两日他都是骑马在大理寺与侯府之间往返。 他骑马不快,四平八稳。 身后一辆车舆追上来,帘子从车内挑开,有人唤了声“侯爷”。 陈滦勒马停下回望, 是衡漾。 “衡姑娘。” 衡漾道:“大将军托我给赵将军的信函已从军驿递去南境了,烦请侯爷转告一声。” 陈滦道:“多谢衡姑娘。”道过谢,便提缰要走。 “侯爷留步。” “衡姑娘有旁的事吩咐?” 衡漾道:“不敢说吩咐。今岁气候不错, 眼下秋茶采了第一茬,可否耽搁侯爷小半个时辰,饮一壶茶?” 陈滦本想推拒,转念一想,人家刚帮忙送了信函,如此叫人认为宣平侯府的人不懂礼数。 他道:“也好。” 衡漾定了茶寮二楼的雅间,菱花格子的窗临着长街。 雅间的门窗闭着,陈滦显得十二分拘谨。不多时便觉得这间茶室憋闷,往外推开了窗。 静谧的雅间霎时灌满长街的人声。 相较之下,衡漾要从容自在许多。茶寮的雅案上备着茶饼,衡漾专注地煎茶。 陈滦站在菱花格子窗边,背影颀长。 “侯爷。” 陈滦转过身,温和地应了一声。 衡漾道:“侯爷为何不坐?” 陈滦忖度一瞬,道:“本候还是站着。衡姑娘只为差使本候来这里喝口茶水?” 衡漾一笑,道:“自然也是有一事相问。” “何事?” 衡漾道:“长公主殿下闲时保媒拉纤,曾与我提过与侯爷的婚事,迟迟没有等来宣平侯府的回音,便亲自来问一问,侯爷愿不愿娶我?” 陈滦显然没料到衡漾竟如此直白,目怔口呆。 衡漾拦下他的马时,他心中料到或许她会提到此事,可他预料之中她的含蓄、委婉、旁敲侧击,通通不存在。只余下如此简白扼要的一问。 “衡姑娘,别拿本候消遣。” “宣平侯固然人中龙凤,我也并非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侯爷该不会以为我贪图美色?” 衡漾拈起茶罗子将碾磨后的茶末筛了筛。 “近日朝中之事我有所耳闻,邱仁善既已死了,是非曲直只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大可以借此整顿吏治,清肃邱家及其党羽,可皇上偏偏不再追查邱家,却又依大将军的意思追封铜门关阵亡的将士,侯爷难道不觉得皇上有意默许大将军逼死大臣?” 陈滦眉间浸上几分忧虑。此间事,他也曾考虑到。 邱仁善府中两起命案,其中一起牵扯到朝中两位大员,皇上却只给了三日之期要求查明。 过于草率了。 何况要审陈良玉,于情于理,大理寺都应当避嫌。不知是谢渊病得太急没来得及细想,还是故意为之。 陈滦在大理寺时还在猜度,也许皇上只是要一个能堵上悠悠众口的结果,让此事有一个定论,好叫陈良玉尽快脱身去北境。 北雍翟吉登基之后,大肆屯兵备战,皇上绝不会在此时治陈良玉的死罪。可到底死的是一个户部侍郎,当时正堂只有他们二人,邱仁善被一剑封喉,是陈良玉动手杀他还是自杀而亡分说不清楚。 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此事定论如何,谢渊都拿了陈良玉一个把柄。就如同前户部尚书苏察桑,为筹措修筑衍支山行宫的帑金篡改税册,当时皇上不予追究,可事后,让他致仕还乡他便得乖乖递上辞呈,不敢有二话。 衡漾道:“从前在家里时,父亲也曾为我请过先生,读过一些兵家史书。陈大将军手握兵权行事刚烈,北境的八千鹰头军对大将军唯命是从,这样的人,用时是皇家的仰仗,不用时是心腹大患。” 窗子“啪”的一声落下。 陈滦道:“衡姑娘不怕隔墙有耳?” 衡漾道:“左右的雅间皆是我定下的,侯爷不必担忧。” 陈滦从窗边踱至茶案边,看着衡漾往釜中添了水,静坐下,取一把折扇轻风扇火。 她道:“宣平侯府如此,衡家亦是如此。” 陈滦第一次认真端量眼前这个姑娘,她走动时裙裾轻摇,发间点翠纹丝不动,端坐在釜前的绣墩上,比雅间绣屏上的仙鹤更清雅几分。 只是浑身透着一股子倔劲儿。 陈滦莫名乱想,她和大嫂应当十分有话聊。想到此处,他后脊背有些凉。 “衡姑娘为何选本候?” 衡漾扇火的纤手一顿,转脸对视上陈滦的双眸,她道:“阿漾若说倾慕侯爷多年,侯爷信么?” 陈滦也望着她,摇了摇头。 衡漾眼睑垂下去,掩去一丝落寞,“因为……大将军能救我父亲。” “本候敬你坦诚,恕难从命。” 陈滦深谙高门姻亲背后的利益算计、筹码堆砌,起初他以为衡漾没有那么多权衡,却没想到她也一样。 衡漾一声不吭低下头去,似在难过。 说话间,水沸了两回。 陈滦察觉自己话说重了,有些愧色,他道:“衡姑娘,水沸了。” 衡漾怔愣片刻后,才找回思绪。 她舀出一瓢沸水搁在一旁放凉,用竹筴从沸水漩涡中边搅边投入过筛的细茶末。 “高门姻亲,从来由不得你我。侯爷承袭侯爵,在朝中担任要职,侯爷以为,你的亲事还由得了自己做主吗?长公主权位日隆,也还未曾指婚,焉知侯爷的婚事将来不会成为掣肘大将军的筹码?” “我兄长衡邈,虽胸中有抱负,可好大喜功,专横蛮断,难以听进人言,才致攻打南洲多次失利。他吃多了败仗,若败局持续,南境将士必定士气溃散,难免不会对他生出轻慢之心。我父亲在军中余威尚在,如今被他囚着,孰能料到他几时会对父亲不利?” “衡家与陈家同是驻守边境的将门之家,我父亲若保不住,他日大将军焉能自保?” “这桩婚事,对我父亲,对大将军,都好。” 醇厚的茶香溢了满室,细嗅之下,还裹着被晨露浸润的新叶的气息。衡漾将煮好的茶汤趁热分入茶碗中,“侯爷,茶好了。” 陈滦饮了,道:“多谢衡姑娘款待。” 衡漾微微一福身,“阿漾提及之事,还望侯爷多加考虑。” 陈滦唇齿开合又抿紧,他最终只拱手作礼,广袖翻卷带起一道风,径直走了。 三日之后,谢渊龙体渐愈。 经刑部初审,大理寺复核,御史台监察之后,邱府两起命案一起了了。三司会审后联署呈递结案奏疏,奏称:悉查明邱府地窖的男尸系锦书巷刻字铺东主,生前与邱仁善发生龃龉,被邱持镇纸击打后脑致死。另经仵作验尸、刑部司务厅查核,邱仁善系畏罪自裁。陈良玉赴邱府寿宴,发现命案,逼问中邱仁善拔剑刎颈。 谢渊看完,鼻腔重重一哼。 糊弄鬼呢。 他执起朱笔,批下“归档”二字。两件案子便算审结了。 “郑合川!” 郑合川匆匆从崇政殿外碎步跑进来,“皇上。” 谢渊道:“去传旨,命陈良玉着即返北境戍守,明日启程不得有误,非诏不得擅离。” “嗻。” 祯元六年的秋日,长公主府的车舆辘辘驶过长街。风烛残年的旗幡挂在古店廊檐下飘曳揽客。 途经琼台时,谢文珺往外望了望。 忽地从窗外掷进来一枚香囊,底部打着络子。 鸢容将香囊拾起来嗅了嗅,有药草的味道。 车舆前行的速度无故慢下来。 “啪嗒。”又一枚。 “一模一样的。” 鸢容探出头去瞧,“谁这般胆大无聊,竟往长公主的车舆上掷东西。荣隽,你不戒备,还在笑什么?” 荣隽勒马掉头,痛惜地看了眼鸢容,“是时候让殿下把你嫁出去了。” 正打趣,又一枚香囊擦过荣隽耳边,直直落到谢文珺脚边。 是有人从上方投掷下来的。 荣隽道:“殿下,停轿吗?” 谢文珺把玩着手中那枚香囊,笑意在眼底流转,“不停。” 陈良玉倚在琼台半人高的玉栏杆上,连掷三枚香囊谢文珺的车舆还是不停。 就快要走远了。 陈良玉把从楼下摊贩那里买来的一溜香囊全抛了出去,噼里啪啦砸在轿顶,像下了一场雹子。 车马终于踏在原地不再往前。 鸢容先踏着脚凳下来,去扶谢文珺。 谢文珺下轿抬头往琼台上望了一眼,陈良玉忙向柱子后一避。再往下探时,荣隽朝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你大难临头了。 陈良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琼台毗邻粤扬楼,是座号称云中亭阁的观景台。整座台基皆以琼玉砌成,雕刻着祥云纹与瑞兽图案,能容纳百人。 陈良玉多次打马从琼台下路过,却没想过上去瞧一眼。几日前,她对于琼台还只有长街上那座白色的高亭子这么一丁点的印象。 登上来一看,果然四面都是好风光。 她聘了粤扬楼的大厨来,在琼台摆了一桌酒菜。谢文珺登上琼台时,她身后半边天穹洇满了霞光,映得她白皙的面上敷了一层胭脂色。 谢文珺把一枚香囊丢还给她,不偏不倚掷进她怀中,“你无不无聊,玩这种把戏。” “很无聊吗?” 陈良玉斟了两杯酒,递给谢文珺一杯。 她知道,明日一走,恐会有很长一段岁月不能相见。 谢文珺不答反问,“你来琼台干什么?” 陈良玉晃了晃手中的香囊,道:“来体会一回被心爱之人视若无睹的感受。” 第113章 谢文珺指腹摩挲着黄铜杯沿, 杯中清酒染成琥珀色。两只酒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越声响。 二人各自将杯中酒饮尽。 谢文珺道:“本宫已令长宁卫驱快马护送叶蔚妧携寒蝶赶去西岭,最迟明日也该到了。” 陈良玉道:“淑妃竟然肯放人?”这倒是出乎意料。 谢文珺道:“她不肯,本宫抢的。” 抢来的—— “本宫命太医令将太医署的值宿册子改了几笔, 叶蔚妧值宿时叫长宁卫把人带走了。” 陈良玉道:“叶太医是为淑妃安胎的, 事关皇嗣,你这样带走她不怕皇上怪罪?” 谢文珺道:“那就要看皇兄面对黎民百官如何分说, 前方冲锋陷阵为他平叛的将士伤亡惨重, 宫里还能舍不得一个太医吗?淑妃的脉, 太医署的其他人又不是诊不了。” “多谢殿下。” “谢”字一说出口, 陈良玉便觉琼台上起了凉意, 她垂目偷瞥一眼, 谢文珺拈着酒盏的指尖果然滞了滞。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并非见外, 说顺口了。 陈良玉又觉得,是应当道声谢的。从翟妤宫里抢太医去西岭为卜娉儿治伤只在其一, 更应谢的,是邱仁善刎颈那晚荣隽匆忙赶来, 原是要传谢文珺的口谕,令邱仁善纠察自省、一切坦言。 荣隽赶到时, 邱仁善已经身亡。 与致命伤口吻合的剑痕,挂血的剑刃……邱仁善用自己的命往陈良玉身上泼了一瓢洗不净的脏水。无论真相如何,陈良玉都再难以抹掉“逼死同僚”的污名。 是以邱仁善死前最后一言,是叫她好自为之。 最后呈上御案的卷宗罪名从轻,除却陈行谦拿赵兴礼的人情债逼着御史中丞江献堂在三司会审最后的监察一环中盖印, 也少不了谢文珺这几日从刑部尚书谭遐龄那里斡旋。 诡寄田亩案牵扯朝中多半官僚,谭遐龄也不例外,把人情走到长公主府的朝官自然也有他。 谢文珺出面, 刑部格外好说话。 琼台东南角生了一棵百年桂树,树干粗壮,晚风一吹,桂子香能飘很远。 粤扬楼年初花大价钱请了个笙箫班子,这里能听到楼里的丝竹管乐声。曲子谱得壮阔,听曲调不像是南方的。 陈良玉就着汤匙进了小半碗汤羹。 汪表与邱仁善既已死了,眼下便无法顺着藤查到后宫去。 陈良玉道:“倘若淑妃真是翟吉安插在皇上身边的北雍细作,她在庸都必定有与探子联络的地方……” “你已将疑虑与皇兄说了?” 陈良玉颔首,默默认了。 此前谢渊大发雷霆,还为此气病一场,便是为着此事。逼死户部侍郎,又暗戳戳指摘皇上的枕边人、已怀有皇嗣的皇妃是细作,可谓不止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是把太岁从土里刨到根了。 虽未明言,意之所指却清晰明白。 她那日在崇政殿从头跪到尾,未能看到谢渊盛怒之下还藏着些许松快的脸色。 等了许久,才听谢渊道:“从前朕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相信老宣平侯,如今朕有几分懂了。忠直之臣,虽有谋却不施诡计,虽通达却不知谗佞。朕该说你一腔孤勇,还是该说你不知死活?” 话音落下许久,他眉峰仍拧成凌厉的川字,声线依旧紧绷,余怒未消道了句:“你啊……” 便咯了血。 谢文珺道:“此举太险,万一真的触怒了圣意要摘你脑袋,本宫……” 陈良玉搁了汤匙,仰头凝望着谢文珺,想听若皇上届时便要将她拖去午门处斩,谢文珺会如何 。 “……本宫一定亲自给你收尸。” “我谢谢你,大恩大德。” 说着,煞有其事地起身走近,合袖朝谢文珺一拜。没个正形。下一瞬,便被谢文珺敲了一筷。 “昭华宫的猫腻,皇上未必信,也未必不信。不过以臣的了解,皇上宁可听那些逆耳忠言,气一场,也不愿被近臣蒙蔽圣听。” 直言不讳,皇上气过了便罢了。 “只可惜邱仁善死得太轻巧了些。” 谢文珺道:“你明日便要启程回北境,不要想那么多了,本宫自会想法子查明淑妃的底细。阿漓,今日你就多陪陪我。” 是了,事已至此,即便真有暗探窝,他们也会消停些时日。陈良玉已没时间跟他们掺和了。 陈良玉忽然倾身靠近,挨她更紧些。 谢文珺不动声色地将酒盏推远几分,慵懒地将脊背陷进雕花椅背,漫不经心的姿态生出几分疏朗意趣。 秋风送来东南角的桂子花瓣,谢文珺抬手去拈,将捕捉到的细小花冠撒在陈良玉发间。陈良玉扣住那只作乱的手,就着交握的姿势将人拉近。 惊了清酒里晃动的半阙斜阳。 此刻她们并肩坐着,广袖、裙裾在微风中轻轻相触,不必去说前尘纷扰,也无需去想明日的忧虑。 谢文珺身子斜下来,倚在陈良玉肩头。 垂落的发丝不经意间扫过玄色衣襟,惹得心头微痒。 陈良玉浓密且长的眼睫在面颊投下一片阴影,总忍不住偏头偷看谢文珺低垂的眉眼。 时和岁稔,不过是这般模样。 谢文珺垂眸看着两人纠缠的指端。陈良玉虎口生茧,是她常年握弓骑射磨出来的,右手拇指根儿有一圈浅白的淡痕。 这里缺了些什么。 那处应有一枚扳指的,用来勾弦。 陈良玉忽觉拇指根儿微凉,低头一看,谢文珺将一枚青玉扳指套在她手指上,内壁刻着的“玉”字正硌在那一圈淡痕之上。 扳指上没刻什么特别的图案,只在圈壁上浮雕着缠枝纹。 枝蔓相缠。 陈良玉想到了什么,翻开谢文珺丢回来那枚香囊,里头是一些寻常香草,她一急,把香料全倒在桌面上,“卖香囊的阿婆骗我。”她嘟囔了句:“阿婆明明说她的香囊里有赤豆。” 香囊缝进半钱赤豆,遥寄相思。 阿婆如是说,哄着陈良玉乐呵呵把一屉香囊全买了。 陈良玉拨了几下,总算从一小堆干草料里看到颗指甲盖大小的红豆,拣出来,拇指与食指将浑圆的豆子拢在指端,细细看着。 “殿下,你看。” 赤豆顶端有一抹月牙形的脐痕。 “民间也叫它相思子。” 言讫,那一抹赤红已经躺在谢文珺的手心了。 谢文珺问:“种在土壤里,能发芽吗?” “不知道,也许能罢。种下试试。” “好。” 霞光还未暗下来,琼台檐角飞来两只雀鸟,趾爪扒在琉璃瓦上,嘁嘁喳喳。不多时扑棱着灰褐色的羽翅,又飞走了。 琼台下传来哨声。是荣隽。 这哨音意味着这片儿地方又有耳目在附近活动了。 谢渊在太皇寺押了荣隽,从谢文珺手中拿走检人司之后,庸都宛如一个巨大的哨卡,遍布探子,飞鹰走狗多出一倍不止。 陈良玉走到凭栏处,朝下一望,登时皱起了眉。她早半日已叫亲兵卫把这片地儿的耳目扫净了,却又驱而复返。 检人司涣如散沙,本就难以统御,陡然增了许多人,倒成了捞偏门发财的去处。付几两碎银,人人皆能驱使得了他们。如此还不尽然,坊间的青楼、赌坊随处可见身穿布衣、左顾右盼的市侩倒卖消息。 如此倒也省事,塞点银子就能全打发走。 长宁卫和长公主府的车舆在长街驻停许久,又招了检人司的探子来。 底下一长宁卫小卒正揽着挑担货郎把人往巷子里驱。 谢文珺道:“本宫不宜久留。” “一起走。” 陈良玉拾起佩剑,再朝下一看,眼角余光不经意掠过荣隽身边一位医者打扮的人,那人背着一口木匣子。似曾相识。 她转身与谢文珺一同走下琼台。 “殿下。” “铁錽信筒不止可以传消息,必要时,或不必要时,也可以传些家书。” 琼台下,长公主府车舆一旁候着的果真是熟人。裴旦行见陈良玉与长公主一同从琼台出来,有一瞬讶然。 陈良玉道:“裴庄主,一别经年了。” 裴旦行执了大礼,撩袍叩拜,“草民拜见大将军,还未当面谢过将军大恩。” 陈良玉将叩拜之礼挡了。 “客气。虽知晓凌霄山庄的案子是东胤尤家所为,可此事不在本将权责之内,本将无权为裴家翻案,裴庄主的大礼本将受之有愧。” 裴旦行道:“尤家落狱抄家时,大将军特意遣人来梁溪城告知,草民心结已解。这礼,当拜。” 他双手交叠举至眉心,缓落于膝前。起身时,仍是半躬着身子,后退三步才挺直腰背。 随后他朝谢文珺一揖,“长公主。” 谢文珺问道:“何事赶来见本宫?” “柔嘉公主的痴症一时难以治愈,草民已为公主施针,开了药方,再施针便得等到三月之后。草民想请长公主谕令,前往西岭,三月后再回庸都。” 裴旦行说罢,转身面向陈良玉。 “听闻大将军部下身负重伤,至今昏迷,草民学医数载,或能帮得上忙。” 陈良玉心知他此去是为叶蔚妧。 虽不知这些年月发生了何事,却不难瞧出叶蔚妧有意躲他。二人的关系似乎有那么些水火不容的势头。 她道:“叶太医是太医署的人,她是奉命前去。裴庄主身为民间一游医,无官无爵,即便去了,也难以进得了大营。” 裴旦行躬了躬身,道:“交战之地伤亡众多,也常有军营征用民间大夫。若能求得长公主一道谕令自然再好不过。铜门关一战草民也有耳闻,西岭平叛的将士伤亡惨重,长公主心怀苍生,当不会不舍裴某一介游医。”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裴旦行一番言辞滴水不漏,即便心里清楚他是为叶蔚妧而去的,也叫谢文珺没了强留他在庸都的理由。 谢文珺登上车舆,隔着帘道:“军营诸事,本宫的谕令不如她的亲笔信灵验。裴大夫求错人了。” 裴旦行当即拜下,“草民叩谢长公主。” 陈良玉以剑柄挑开车帷,倚在车壁上。 车舆迟迟不动。 “阿漓。” “我在。”她没再当着众人的面自称臣。 谢文珺侧身偏向她,从窗格子探出手摘了陈良玉发间的桂子花瓣,拢了拢她被风吹散的碎发,道:“灵鹫山下,净慈庵的普济堂有一人想见你,若来得及,你今夜就去。” “谁要见我?” “周培。” 銮驾湮没在长街尽头,陈良玉转着尚带余温的青玉扳指,一转头,裴旦行还伫在原地。 吓死个人。 陈良玉想起书信一事,道:“好说。裴庄主医术了得,本将正好也有一事相托,务必不惜代价,救醒卜娉儿。” 裴旦行拱手道:“裴某必不负所托。” 灵鹫山坐落于上庸城外西南方位,陈良玉将信函浇了火漆交给裴旦行,领林寅与一队亲兵打马向南出城。 出了南城门,人马一路向古刹奔去。净慈庵不在半山腰,它隐在灵鹫山下的林中。 山林风起,掠过沿途的古松与竹林。 簌簌沙沙。 净慈庵供奉的六角宫灯长燃,陈良玉带人顺着宫灯指引的方向打马前行,长街更鼓连响八声,才终于看清了青灰墙垣上的悬着“净慈庵”匾额的门楣。 庵门紧闭。 陈良玉像是贸然闯来的不速之客。 庵里的尼姑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陈良玉下马时,朱门从里头传出门闩抽动的声响。 “吱呀——”打开一条门缝。 陈良玉穿得是便衣,即便如此,她牵着的玉狮子与身后整齐扶着腰刀的亲兵还是叫守门的尼姑瞧出来者身份不简单。 门缝裂大了些,值夜的小沙弥尼踏出门槛,合掌朝她施一礼,“施主。” 陈良玉还她一礼,道:“我找周培。” 她将想起一茬,周培既已出家,俗家名讳应当是舍弃了的。她忘记问谢文珺周培的法号。 果不其然,小沙弥尼一脸茫然,道:“施主,庵中夜间不留香客,施主要找人,是否找错了地方?” 陈良玉原地转了一圈,“普济堂。她在普济堂。” 小沙弥尼道:“施主是要寻净檀师太?” “净檀。”应该是吧。 小沙弥尼又道:“净檀师太已被主持逐出净慈庵了。” “为何?” “施主稍等。” 门虚掩上,不多时重又打开。小沙弥尼披了件寒衣,手中提着一盏风灯,“施主跟小尼来罢。” 她走在小径前头引路,“净檀师太起初在庵侧厢房暂留无处栖身的妇孺,从那之后,庵门外就常出现草席裹着的婴孩。主持师太劝她,佛门虽广,难渡世间所有困苦,莫要强为。净檀师太看那些女娃娃饿得直哭,于心不忍,化缘不成,摸进后厨偷拿半口袋生米与两块山芋熬粥,犯下十戒,主持师太只能令其离庵。” 陈良玉道:“我们眼下去哪里?” “主持师太将庵后一座竹院割出来,净檀师太就住在那里。” 绕过青灰墙垣,依稀能听到深夜里婴孩一阵一阵的啼哭声。小沙弥尼口中的竹院没有院墙,用竹子打桩,围了一圈墙垣。 小沙弥尼提灯将陈良玉送至竹门前,施礼离去。 陈良玉环视一周。 素有“普度众生,济世救人”之名的普济堂,只是几间破旧的茅草屋。 几步开外,有座看似才落成的院子,与净慈庵后门是连着的,青砖灰瓦隐在林间夜色里,新筑的房舍脚手架还未拆。 草屋前影影绰绰,站着不少人。 屋前停着的车舆陈良玉闭着眼也能认出来。 荣隽抱着佩刀,斜倚在竹桩上,“大将军,这么巧。” 真是巧啊。 恭候多时了吧! 屋内燃着油灯,光线仍是昏暗的,一清丽的身影被围在孩子堆中间,灼了陈良玉的眼。 谢文珺面带三分调侃七分笑意,对她道:“别来无恙。” 陈良玉像只偷藏蜜糖的雀儿,尽量没让自己笑得太灿烂。她也道:“久别重逢。” 里屋跌跌撞撞跑出来一素衣女子,身量纤小,一支木簪挽起全部长发,两鬓散落几缕发丝。她瞥见陈良玉的刹那,忙将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稍整了仪容。 陈良玉道:“周姑娘,一切可好?” “都好。长公主殿下说你今夜会来,孩子们都在等着。” 说来奇怪,虽只在十几年前有幸交会过一回,彼此却并不感到生分。昔日匆匆一面的印记分毫未减,重逢时恍若昨日。 周培眼底尽是千帆过后的慈悲安然。 她招了招手,“姑娘们,来见人。” 陈良玉的影子在油灯的光线下投在粗粝的土墙上,高大威猛的影子占据半面墙壁。她五官轮廓过于明朗,狭长眼,鹰钩鼻,握着一把寒气森森的剑。 杀气腾腾的。 不像好人。 女童们惊恐地睁着眼,一哄往谢文珺身后躲。 “林寅。” 陈良玉弯下腰,阴恻恻朝谢文珺身后一笑,“把她们都抓走。” 登时吓哭几个。 这一哭不得了了,像点燃狼烟似的传递下去,霎时满屋子号啕。 周培笑着摇了摇头,颇为无奈。 “这下可难办了。” 谢文珺头疼地望着陈良玉,“谁惹哭的谁去哄。” 陈良玉大喊一声:“别哭了!” 竹院一瞬归于平静。 “这不挺容易的吗?” 周培立即竖起食指挡在唇边,朝姑娘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将陈良玉请至屋外。 她前脚踏出门,几个胆子稍大的姑娘便趴在窗子上叠人头朝外看,视线一刻也不离。 陈良玉道:“周姑娘见我,不止为叙旧吧?” 周培道:“那我有话直说了。北境的云麾娘子军久负盛名,普济堂的这些姑娘,大将军看有没有能瞧上眼的。”她望了望窗子,趴在那里的人头顷刻往窗下缩,“这些孩子命不好,长这么大不容易,这些年多亏灵鹫书院的谷山长与长公主殿下贴补,才活下来。她们大了,我想着总要为她们谋条生路。” “胆量小了点。” “孩子们没出过这片山林。胆量嘛,历练多了就有了。” 陈良玉道:“林寅。” “属下在。” “你明日先不急着回北境,留下来挑一挑有没有好苗子,一并带去肃州。” “属下遵命。” 普济堂虽破败简陋,周培也提早备了歇脚的客房,陈良玉需在卯时城门开时回城,便未曾留宿。 她回时没骑马,趁了谢文珺的车舆搭一程。 玉狮子跟着车舆哒哒地跑。 “殿下是赶来见臣的吗?” 谢文珺既未颔首也未摇头,道:“你明日要赶路,兼程辛苦,先养养精神。” 车马一路缓行,走得极稳。 陈良玉顺势一卧,枕着谢文珺的膝头闭目歇息。 她原本困意不重,车厢摇晃,她枕在谢文珺腿上陷入绵软,很快便困倦了。耳畔的声响渐渐模糊。车轱辘倏地被绊一下,猛一颠簸,陈良玉的头直朝下滚,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脑,揽入臂弯,好让她睡得安稳些。 陈良玉下意识贴脸过去。 一双手便环住她的肩,将她往温暖处带。 温热的气息拂过发顶,她听见谢文珺道:“本宫,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简单注释: 比丘尼:受过足戒的二十岁以上的尼姑。 沙弥尼:还没受过足戒的二十岁以下的尼姑,可以进阶成比丘尼。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14章 十月, 西岭大疫。 疫情起于舜城与铜门关。 谢渊敕令六部筹谋抗瘟之策,调派粮米赈济,太医署速拟抗疫良方,遣数名太医分赴西岭各城协同当地医官治疫。 疫病初现时, 只零星有几个人咳嗽不止, 待官府发觉城中相继出现皮肤溃烂生疮的染疾者,瘟疫已肆虐了。 追根溯源, 这次的瘟疫是从城阳伯岳惇统率的大营中传出来的。 谢渊颁下八百里加急诏令:“即令十四州御史巡按各州郡, 凡有州、郡、县官吏隐匿疫情不报者, 推诿塞责、贪墨救灾钱粮者, 借疫劫掠、囤积居奇者, 立斩不赦, 不必复奏。” 同月, 谢渊下旨令礼部与太常寺在神农寺设祭坛,斋戒沐浴, 亲率百官祭天、祈禳。病愈之后,谢渊身体一直没彻底好起来, 病势淅淅沥沥的,不见痊愈。 斋戒三日, 他脸色更憔悴病态了几分。 西岭的加急奏报一份接一份地递来。 战乱时尸骸处理失当,极易引发瘟疫。 短短旬月间,疫病顺着商道、驿站疯长,西岭紧邻的几个州、郡相继沦陷。瘟疫来势汹汹,往北境三州的地界蔓延而去。 肃州宣平侯府。 仆役们正将一筐筐生石灰泼洒府内墙角、沟渠, 各院落都在用艾草与苍术熏烧。 瘟疫传播太快,陈良玉调动三州大营的军士,封了西边州、郡通往北境三州的隘口与要道, 设重重关卡切断了与西岭的往来之路。 封关之前,陈良玉遣私卫轻骑赶赴西岭,将卜娉儿从疫区接回肃州。 这日,一队轻骑人马从祁连道驰行,抵达关口时被守官的军士拦住了去路。去接卜娉儿的人罩着面罩,皮肤裸露处都缠了麻布以作防护,卜娉儿所乘的马车是临时从民间车马行征调的铜车,也层层叠叠缠了个严实。 “站住!” 守关的将领命他们摘下面罩。 “干什么的?” 领头的人取下面罩,出示令牌,“奉大将军之命去西岭接人,今儿回肃州复命。” 守关将领见令牌之上的鹰云纹,恭敬地朝领头之人行过一礼,道:“大将军有令,西边来的各路人马都要仔细勘查,劳烦打开车厢,我等看过即可放行。” 铁环一扯,铜闩抽离,厚重的厢板应声而落。 恰在此时,数十骑快马自祁连道北部的古道上疾驰而来。为首那女子玄衣策马,披风在身后被吹得翻飞,□□的白鬃战马奔出残影。 守关军士纷纷往古道两旁避让。 玉狮子马蹄在关口拒马前高高扬起,长嘶一声,稳稳落地。 陈良玉握紧缰绳利落翻身下马,直奔铜车而去。 守关将领抱拳一礼,将她拦了拦,“大将军,末将等还未曾查看过车中是否有染疾之人……” “无妨。” 陈良玉不等他说完,叫人移开拒马,掀帘而入。 领头的私卫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大将军,当心些。” 卜娉儿昏迷月余,刚从漫长的沉睡中睁开双眼,唇色还是病态的青白。陈良玉蓦地掀开车门厚重的帘,卜娉儿叫骤然刺进来的光线闪了目,阖上眼,双目刺痛。 她微微蹙了蹙眉,又很快放松下来。 “卜娉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 她试图转动眼球,微微一动,就传来一阵隐隐的酸痛。那种疼痛不强烈,却令她胸口微微起伏,带着一种虚弱的节奏。 似乎是在努力让自己适应这虚弱的状态。 一恍惚,她仿若又回到崇安郡那个阴暗的地牢里,等着浑身沸腾的血液流尽,等待着死亡。上次唤她的人是赵明钦,这次呢? 是谁。 谁在唤她的名字? “卜娉儿!”又是那个声音。 稍一刻,又听到有人欣喜万分道了句:“醒了!”这回是上了年纪的男声。 卜娉儿涣散的目光望着陈良玉的脸凝滞许久,眼前模糊的人影才逐渐清晰。 “大将军……” 三个字耗干了她的力气,脖颈仿佛失去支撑,歪向一边。她想要再张口说话,口舌却只能发出气音。 陈良玉欢喜溢于言表,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是……哪?” “北境,到肃州了,我们回家。” 车上四人,卜娉儿身侧一左一右坐着两位长相清秀、眉眼极其相似的女子,应当是她的两位姐姐赵盼之与赵顾之,车厢太矮不便见礼,陈良玉便抬手叫她们坐回去了。 另一人看穿着是宫里来的太医,自报家门姓刘。卜娉儿醒来之后,便急慌慌地抱着盛药的瓦罐下车去倒药汤了,嘴里还嚷着:“一刻也耽搁不得,一刻也耽搁不得啊。” 陈良玉遣私卫去西岭接人时特意叮嘱了把朱影也带回来,车里车外都没看见她人。 大约是又发慈悲心留在疫区了。 陈良玉问卜娉儿身边的其中一位女子,道:“赵明钦见过娉儿了吗?” 赵顾之道:“回大将军,已见过了。南境战事急,明钦他只停留两日便被衡侯爷召回去了。”她悉心护着卜娉儿的头,免得磕碰,“民女与大姐商量着,等娉儿醒来,便张罗着把婚事办了。” 赵盼之道:“娉儿说大将军于她是再造之恩,再生之德,此事还请大将军做主。” 北境上一回喜鹊枝头报喜,还是大哥大嫂成婚之时。是许久没办过喜事了。 陈良玉道:“好事。” “民女代明钦与娉儿谢大将军。” 陈良玉道:“这一南一北的。”意有所指。 她考虑及此,心想说不准能借此机会把赵明钦从南境调过来,如虎添翼。 赵顾之看了眼陈良玉的脸色,当即道:“不瞒大将军,明钦他早有投靠北境之心。娉儿在北境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明钦麾下的玄甲军本就不善水战,在南境不受重用,到了北境或是精锐之师。” 赵盼之道:“明钦叮嘱过不让提此事,万不能令大将军为难。” “不必客套,此事本将自会斟酌。” 刘太医回来把药碗递给赵盼之,这才言明是城阳伯临时指了他来。北境去接人的卫队到西岭大营时,营帐中已有许多军士感染疠气,疫区药材价格一日三涨,即便如此,药铺也接二连三地售罄闭店。 陈良玉问及朱影与叶蔚妧。 刘太医道:“影大夫昨日刚南下去采买治疫的草药,叶太医本在伤兵营扶伤,却正巧在那日不知去向,城阳伯派人找遍大营也没找见。” 这次的疫毒比以往都要凶猛,陈良玉派人来接卜娉儿回肃州需有医者随行,稍晚一会儿都拿不定有什么变数,城阳伯索性就将还在熬药汤的刘太医指了来。 “疠气,又叫疫毒。这疫毒也是邪了门了,哪里打仗,就往哪去。上次临夏与罹安大疫,也是这个病,初感染时发热咳嗽,接着皮肤就开始溃烂生疮,烂掉的皮肉粉嫩似桃花,结痂之后那块皮肤会掉白片的皮屑,由此这瘟疫有个名字,叫桃花雪,也叫桃花疫。” 陈良玉道:“刘太医去过临夏?” “去过,与影大夫一道去的,影大夫到罹安施诊,下官去了临夏。说来也巧,下官在临夏也曾见过叶太医,没想到后来她也来了太医署。” 陈良玉问:“临夏大疫时,叶太医也在?” 刘太医道:“她在。当时是他们夫妇二人在城里义诊施药,那时临夏官府征调民间大夫,九华山庄在民间素有名望,刺史大人留他们夫妇在临夏驱疫。叶太医进太医署后,就没见过她丈夫了。下官到西岭后,倒是又见着了叶太医的夫婿,可叶太医就跟看不见他似的。这俩人,年纪轻轻,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 陈良玉心思不在闺阁秘闻上,她问刘太医道:“既然临夏与罹安的疫患能治,西岭的疫病,应当不在话下吧?” 刘太医长长叹了口气,满脸愁绪地摇头回应。 陈良玉道:“怎么?” “这下官可不敢说,说了是要掉脑袋的。能不能治得了这场瘟疫,只看西岭几个州郡的刺史、太守,还有城阳伯,狠不狠得下心了。” 陈良玉立时便猜到临夏与罹安的疫患是如何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平息的。 为阻止疫情蔓延,那年工部在临夏与罹安各个城池的城外空旷处搭建千间毡房,备齐被褥、炉灶,将有桃花雪症状的人隔绝在内医治。起初只是隔绝,随着染疫的人数每日愈增,熬药的锅鼎昼夜不息,药却越来越缺,城外乱葬岗新坟堆成了小山—— 人们不愿等死。 蒸腾的药雾混着浓重的尸臭,官兵裹着口鼻撒出的生石灰恰如一道苍白的防线。 跑!快跑!跑出去才能活命! 笼罩在瘟疫与死亡阴影下的毡房难民几次暴动。 直至宫里太医的马车停在毡房外,人们才愿意相信还有生存的希望。 暴乱平息一时。 后来被带走医治的人,凡是病重不能医的,都被带去荒郊野外浇上火油,一把火烧了。 瘟疫,大火…… 朱影不愿见未死之人被板车拉去焚烧,却无力阻止。罹安府衙的官差说她妨碍治疫,用杀威棒交叉着把她摁在地下动弹不得。 她牙齿咬得渗血。 恰一太医经过瞧见了,翻出她身上带的长公主所书亲笔谕令,才没被活活打死。却也因此被罹安府衙驱逐出境。 她冲官差怒喊:“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人——” “你们究竟是除疫,还是草菅人命!” 那位路过救下她的年轻太医紧忙拉走她,劝她道:“影大夫,你是医者,当看得出那些病人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了。” “他们还未曾咽气!”朱影扒住太医的长衫,“你也是医者。你是宫里太医,他们会听你一言,你为何不劝阻?” 年轻太医道:“在下奉皇命治疫,只懂开方、熬药,旁的在下管不了。瘟疫若是控制不住,皇上怪罪,在下便难以在太医署待了,重则,是要掉脑袋的。” 皇上怪罪—— 她自幼学医。医者,当悬壶济世、医病救人。 医者,即便难有兼济苍生的胸怀,也当对弱者心存一丝怜悯。如今她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一位医者忧心皇上怪罪,可以罔顾那么多条人命。 人间凄楚,尘世何其凉薄。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求你们,好歹给他们个痛快……” 年轻太医摇了摇头,走了。 没有哪个州郡的官吏愿意担下屠杀平民的罪名。官府登记的难民册子上,那些被拉去焚烧的已经是死人了。 “人还没死,不能烧!” 朱影梦回罹安那场大疫,猝然惊醒,身体却动弹不了,好似又被杀威棒死死架在地上。 她在一个山洞里醒来,四肢被绑在山洞深处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脸上裹满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纱布下裹了草药。木床是临时搭起来的,她一动就晃得厉害,不怎么牢固。 山洞里有辛烈刺鼻的雄黄粉的味道。应该是为了防蛇虫鼠蚁。 朱影挣了挣,手脚被绑得很紧。 那人似乎在她脸上划了几刀,草药汁渗进伤口,灼痛。 此刻是白天,天光从头顶石缝里漏进来,洞顶的钟乳石尖端不断有水珠滴下来。 “嘀嗒,嘀嗒。” 在寂静中一声比一声更清晰。 朱影清了清嗓子,铆足劲儿,喊—— 一张口,她更绝望了。嗓子哑得厉害,喊不出多大声响。她被人灌了哑药。 这个洞穴太大,即便能喊出来,也只会在四面山壁上撞出回音,若招来山间猎食的狼,她手脚都被捆着,怕是只有被开膛破肚给豺狼充饥的份儿。 掐灭她唯一希望的是,她是为了南下采买药材才出大营的,与她同行的几个兵卒这会儿怕也被迷晕了捆在哪个山洞。从舜城南下买药,脚程最快也需个把月,短期内大营不会派兵出来寻她。 四下无人问津,救援遥遥无期。 头很晕。 朱影心知迷晕自己的不是迷药,是麻沸散。药效快过了。依着自己醒来后头晕的程度,朱影在心里诽了一句:医术不精啊,麻沸散用过量了。 搞不懂那个人到底是想让她死还是想让她缓慢地死? 正想着,山洞洞口窸窸窣窣一阵杂响。 朱影是头朝洞口的,她把脖子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才看到叶蔚妧拨开洞口杂草和藤蔓的遮掩,提着饭盒走到木床前。她先喂朱影喝几口水,把稀粥、饭菜放在她床头。 叶蔚妧俯身时,朱影看到她衣襟下似乎也有纱布包扎。 朱影很吃力地哑声问道:“其他人呢?” 她在问随从的几个兵卒。 叶蔚妧默不作声地拆开她脸上的纱布,刮掉敷在她脸上的草药。朱影张了张嘴巴,牵扯到脸颊,顿感被火灼伤过的半边脸很紧绷,像被针扎过一圈,密密麻麻地疼。 难不成,脸被缝上一块补丁。 眼下她身边换做旁的任何人,朱影都会觉得这个念头傻爆了,可她眼前的人是叶蔚妧。她真干得出来。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简直多此一问,她脑子又不是第一天有病的。 叶蔚妧仍缄默着做自己的事,她指尖飞起两只晶莹得几乎透明的蝶,落在朱影感到痛的半边脸上。 凉丝丝的,痛感稍减。 叶蔚妧忙完自己的事,在床沿静坐片刻,自言自语道:“瘟疫是活的,是活的。”她神情突然很亢奋,按着朱影的肩膀,木床被她摇得快散架,“我没错,是师父错了!瘟疫,它是活的。” “你会相信我的,你一定会相信我!你把你的名字和家都给我了,怎么会不信我呢?” 朱影惊恐地望着眼前这张跟她从前长得一模一样、无限放大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应该……在娘肚子里……” 就掐死你! 她喉间一使力就痛得厉害,后半句没能说出口。 叶蔚妧听到她说“娘肚子里”,眼尾顷刻红了。 她把脸别过去,手背一抹。 “师父不信我,他把我当孩子。他只会把我当孩子,我是他妻子!他为什么不肯爱我?为什么不肯要我们的孩子?我已经放过他了,我离开梁溪城,去庸都,他又追来,下贱!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庸都吗?因为你在那里,我不知道该去找谁,就想去找你。” “可我夺了你的名字,我成了叶蔚妧,我代替你活在世上,你却变成我的影子。你怪我吗?” “娘会怪我吗?” “娘会不会怪我,占你姓名,夺你家产,还杀了你爹?” “你……杀了爹?” “是我啊。” 是她锁上的那扇门,让弃她于荒野的那个爹葬身火海。 朱影脑子一片空白。 她拼命挣扎,想把手脚从桎梏中挣脱出来,绳子却越扯越紧。 叶蔚妧任她如何挣扎,无动于衷。 她从地面上拨出一只死掉的蠕虫,道:“瘟疫就像虫子,会钻进人的身体里,生小虫子。虫子越来越多,会噬血肉,人受不住就死了……可为什么有的人能活下来?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有的人感染瘟疫却能活下来吗?” 朱影的手腕磨出血,“你不要……一错,再错!” “如果虫子很小,很弱,人就不会死。在临夏我就想到是这样。”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西岭的瘟疫,是你?” 叶蔚妧道:“是我。不止西岭,临夏,罹安,也是我。朝廷要打仗,打仗就会死人,有死人就会有瘟疫,我何错之有?” 朱影嗓门似乎要撕裂了,仍只是低低地一句蝇语,“你……为何不肯……做个好人?” “好人,谁是好人?当今皇上是好人?临夏和罹安因他抢皇位打仗死了多少人?陈良玉是好人?东胤的十七万战俘,被宣平侯府征去挖河道,如今活着的还有半数吗?那皇宫大殿之上都是恶人,个个自诩为苍生,为黎民,可谁又真正管过苍生黎民的死活?朝廷打的哪一场仗,不比一场瘟疫死的人多?你为什么不去指责他们,反倒是来怪我?我才是要救黎民苍生的人,我是在帮他们!从瘟疫中活下来的人不会再次感染,如果人主动去感染弱小的疫毒……” 朱影一字一顿道:“没有人会主动去感染瘟疫。” “那就只让能从瘟疫中活下来的人活着。” “你……有罪。” 叶蔚妧道:“只这一回,世间便不会再有桃花疫了,不会再有了。罪在当下,功在千秋,不是吗?” 朱影的挣扎在叶蔚妧看来比虫子的蠕动还要无力,她解开了束缚朱影手脚的布条,拍了拍衣角,转身从布满杂草和藤蔓的洞口出去。 朱影挣扎着滚到木床下面,四肢绵软站不起来。叶蔚妧送来的水和饭菜都有问题。 木床四周果然洒了一圈雄黄粉。 叶蔚妧在洞口对什么人吩咐了一句:“别让她出这个山洞,也别靠近她。” 有人声回道:“是,叶太医。” 洞外有人把守。 即便手脚没被绑着,她也走不出去,朱影翻自己的袖袋和襟领,备着防身的药粉也没了。这下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朱影摸了摸脸,直呼叶蔚妧真是个颠婆—— 真在她脸上打个补丁。 好几个补丁。针线缝合。 待身体恢复些体力,朱影便把床头的汤羹和饭菜扫干净了。这里头定然放了些蒙汗药,分量不多。 就算不吃她送来的饭菜,也饿得没力气走路了。 吃或不吃,都没什么分别。 叶蔚妧再次出现在山洞,是两日后。她这次带了把剪刀,在朱影脸上拆线。朱影趁她不注意,扒开她的衣襟。 叶蔚妧胸前缠着纱布。 “果然。” 叶蔚妧平静地把衣襟整理好,“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恨你,我只恨那个老匹夫。你的脸因我而毁,我削肉还你,我们两不相欠。” “你真是疯子!” 真是个疯子啊————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15章 叶蔚妧把拆过线的剪刀随手丢在一片水痕上, 洞顶的钟乳石还在朝下滴水。 水滴落在朱影脚边,朱影朝下看,地面陷着一个小水坑。 脚一勾,就能拿到那把剪刀。 那餐之后, 再没人往山洞送饭来。守在洞口的人正是受城阳伯岳惇差使跟朱影南下买药的几个兵卒, 那些人不知为何听命于叶蔚妧。这山洞没有别的出口,洞口有兵卒把守, 硬闯也闯不过去。朱影留意到几人眼神中透着慌张, 其中一人的手背上有一处溃烂后结痂的桃花状伤口。 这几人已身染桃花疫。症状较轻。 朱影两天没进食, 又连着被下药, 整个人气若游丝。 “你别再作恶了。” “我没有!” 叶蔚妧厉声道:“瘟疫是活的, 为什么没人信我?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巴掌大的罐子, 双手举高, 砸在地上摔裂了,罐子里爬出一只蝇虫大小、通体黑色的蠕虫, 腹部鼓胀成透亮的血红囊袋。 蚊虫腹部吸饱了血,就是这般模样。 朱影退了两步, “你又在搞什么东西?” 叶蔚妧道:“血蛊。被它吸过血的人,会感染桃花疫。”她挽起衣袖, 细腻光洁的小臂上赫然出现三两处掉过血痂的痕迹。创痕陈旧,不是近日才有的。 “你感染过桃花疫?” 朱影一想,顿觉不对。 “你用你自己的身体,养蛊虫?” 黑色血蛊滚在碎瓦片之间一动不动。 叶蔚妧伸出小臂,再把衣袖挽上去一截, 动作间朱影才瞧见她衣衫尽是一块块药毒暗斑。叶蔚妧腕间系一枚细小的铜铃,铜铃一响,血蛊伸头探了探四周, 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便蠕动着臃肿的身子朝叶蔚妧爬过去。 “它们毒性还是不够弱,我要的是感染瘟疫后,人的身体没有疫毒的迹象。再多些时日,我能做到的。” “倘若你做不到呢?” “做不到便再来一次。” 叶蔚妧眉目间满是森冷戾气,“有生之年,我定能把桃花疫从人间抹掉。你可愿,来帮我?” 冷汗浸透中衣的刹那,朱影终于看清桃花疫的旧伤口是怎样狰狞。 一如叶蔚妧的面目。 曾以为她对“医者”二字留存几分敬畏,虽偏执癫狂,却还有未泯的良知。 她妄图平她心中之恨,天真地以为能抚平叶蔚妧前面十几载扭曲的憎怨。 她竟如此可笑,妄想能使腐骨生莲。 民间因叶蔚妧起两场大疫,染疫毒病死者不计其数,她说出口那句“做不到便再来一次”,对这世间万千黎民,就是浩劫。 “该结束了。” 朱影抬脚蹍死那只血蛊,攥紧剪刀,即将刺入叶蔚妧胸口的刹那,被她轻飘飘地一推,朱影便失重摔在地上。 剪刀从手中摔出去,哐当落地。 “你要杀我?” 叶蔚妧忽然迸发出癫狂的笑,笑声里尽是被背叛的荒诞,“你要杀我。我们不是双生姐妹吗?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你要杀我?” 朱影无力地伏在地面的石头上。 “你真可怕。” 她说罢这句话,听到一声不屑的嗤笑。 “我带你个地方,去看一看,我所为究竟是孽障,还是福泽。” 叶蔚妧往她嘴里塞了两粒土褐色药丸,一把踢开剪刀,把朱影架在肩上往山洞外面带。 钻过那堆杂草与丛生的藤蔓,朱影再一次看到守在洞口的兵卒,他们皆面带病色。朱影扫过一人的手背,桃花状的创面已结痂,是病症好转之状。 往前走几步,才知这洞口在高处,她们脚下是一方平坦的岩台,下方顺着斜坡也分布着几个洞穴,洞口涌出许多人。 那些人的手和脸也有桃花状的伤口。 叶蔚妧带她走进其中一个洞穴,里头充斥着虫子黏液的腥气。 山洞里坐着许多神情麻木的人。 中间垒了一方池子,池底密密麻麻的黑色蠕虫,与朱影踩死那只蛊虫不同的是,池底的虫子像是还没填饱肚子,腹部没有显现血囊。 朱影被放在石壁边一个草垫上,半躺着。 她看着叶蔚妧捧着小坛穿梭在人群之间,用淬了火的匕首剜取他们伤口溃烂的皮肉。有人受不住,哀号求饶。 血蛊以患疫之人的血和腐疮为食。 叶蔚妧将剜取的溃烂皮肉放进池底,血蛊争食。眨眼间,一扫而空。 朱影注意到,除了困住她的山洞,其他地方并无官兵把守。这些人就如同中了邪,傀儡一般,任叶蔚妧剜肉取血。 这些人不仅不惧怕她,反而感激万分。 这太癫狂了。 朱影攥住身旁一女子的胳膊,“外面没有官兵,快走。”嗓子渐渐能发出声音了。 那女子讶然地看她,“你不是来治病的吗?” “她治不了你们的病,会死的。快走!” 那女子把衣袖从朱影手中扯出,挪远了些,“叶大夫是菩萨。” “别信她。” 那女子看朱影的眼神更奇怪了,“外面到处都在死人,染了瘟疫的,要被拉去烧死。这里没有死过人。” 没有死过人—— 朱影怔了一下,目光反复游移,似在拼凑什么线索。 她环视挤在山洞里的人。 这里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桃花疫的创口。 出大营南下时,还见街边巷口尽是发丧出殡的景象。西岭大疫各州郡县都死了不少人,何以叶蔚妧这里一个因瘟疫病逝的人也没有? 她望过去。 这山洞里还有一方砚,一支笔,叶蔚妧蹲在几个患疫的病人面前,正用小臂托着一本发黄的册子记着什么。 血蛊是瘟疫横行的源头,但人染上桃花疫之后,病症是重是轻,却不在叶蔚妧掌控之中。 倘若当真如那女子所言,这里没有死过人,那么足以说明,叶蔚妧手中当真握着对抗瘟疫的解药良方。 不是血蛊。 或许是叶蔚妧喂她吃下的那种药丸。 朱影问那女子,“叶大夫给你们吃过一种药丸吗?土褐色的。” “吃过。” 女子颈后露出半截血痂,又痛又痒,她想去抓挠,却只能在边缘搔一搔,道:“结痂了,就是快好了。” 药方。 拿到药方,西岭的桃花疫便可终结了。 叶蔚妧蘸墨,多余的墨汁在砚的边沿抹去,一心扑在眼前的纸笔上。 朱影的视线落在叶蔚妧手中的黄册子上。叶蔚妧在上头书写半页,“啪”地将黄册一合,收进袖袋里。 她朝朱影走过来。 似乎带朱影来这里,只为让她亲眼瞧瞧这人间惨状。朱影被她架过来,拖回去,折腾的骨架将要散了。 叶蔚妧并不急于再把她送回兵卒把守的山洞里,她站在岩台上,不时眺向另一座山。 等待着什么。 叶蔚妧道:“你当这些人为何会在山上?他们逃命上山,遇上我,是他们求我的,求我留在这里做药人。没有人会走。” 日暮斜阳将擦过西岭群峰,往下坠,远处一座山的山谷里蓦地腾出黑烟。 “看到了吗?” 叶蔚妧指着那座山头给她看,“你应当对这黑雾很熟悉才是。” 朱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颤抖,可膝弯仍止不住地发软。 那是焚尸的黑烟。 焚尸的山头离这里很远,烟雾是飘不过来的,可她鼻腔中仿佛又充斥了焦臭和硫磺的气息,难以遏制地撑着地干呕起来。 西岭大营。 军医背着药箱在营帐中来回穿行,咳嗽声此起彼伏。城阳伯岳惇在中军大帐与几个州郡遣来的官吏议事。里头传来岳惇拍案的声音,“不行!这如何使得!” “城阳伯稍安勿躁,小点声。” 这次的瘟疫蔓延迅速。亲历过临夏与罹安大疫的太医不多时便发现,西岭因感染瘟疫死亡的人相较于临夏与罹安要少许多。虽有病重者,多数人的症状都较轻。 瘟疫还在扩散。 谢渊连发三道急诏,再任由疫情肆虐下去,恐怕西岭几个州郡的官吏为了保住脑袋,就要抄家伙与叛军一起造反了。 前有瘟疫,后有叛军。 西岭可谓是狼顾虎视。岳惇以军令邀了各州郡的官吏,到大帐相商对策。前来的官吏中有人曾在罹安任职,便又想故技重施,将当初罹安焚烧除疫的法子再拿出来用。 有人附和道:“高明。” 岳惇听完是怎么个高明之法,当即掀案,“没得商量,绝对不行!” “那城阳伯你说怎么办?” 朝廷拨的赈灾粮款不足数,各州郡打开粮仓放粮,粮仓不多日也要空了。周围城池都是人去楼空的惨状,要买药、调粮,都要从南北的州郡想法子。 北境尚且好说,陈良玉封关之后,送了不少米粮、药材过来。可她守着那么个贫瘠之地,地头的麦子结籽都比别人少几颗,掏空家底也是不够,何况北境三州十六城乃防御北雍的军事要塞,钱粮都得囤着,陈良玉也不能倾囊相助。 再者说,逮着陈良玉一人薅也不人道。 还是要去南方。 岳惇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岳正阳从帐外进来,拱手道:“父亲。” “南下的那几拨人,有一拨至今没消息,你叫人快马去查一查怎么个事?耽搁了治疫,军法处置!” 岳正阳道:“是,孩儿这就去。” 大营遣出四拨人,往不同的方向去买药,其余三拨人都已抵达最近的城池,买了药材遣人送回。只有朱影那拨人音讯全无。 与州郡官吏意见龃龉不合,没议出结果。 岳惇走到帐外透气。 裴旦行正在校场给军士们诊脉、分发汤药。 民间征用的大夫大多只做后勤之事,裴旦行来时揣了陈良玉的亲笔信,岳惇特准他与太医一同诊治开方。 岳惇冲校场嘿一嗓子,喊来一小卒。 “不是有个宫里来的叶太医吗,这几日怎么不见?” 小卒回道:“小人不知,确实已有几日不见叶太医了。” 校场上一太医道:“叶太医是奉长公主之命前来为卜将军治伤的,卜将军回北境了,兴许叶太医是回庸都与长公主复命了罢。” 岳惇“哦”了一声。 “不对啊,没有本帅的文书和路引她如何回庸都复命?” “这,下官不知。” 岳惇斥那小卒道:“蠢货,去找!” 第116章 北境肃州, 定北城。 陈良玉沿着通衢大街打马向北直抵城墙箭楼。城墙年久,垛口尽是坑洼。 翟吉借中凜大疫弥漫之机,在两国疆界交汇之处屯兵四十万。 危局骤变。 天气干寒,朔风冰碴子一般吹拂。城墙上的守军十指麻木, 指关节难以蜷曲。 陈良玉拿了千里镜, 举到齐眉,从凹处往城外旷野远眺。无垠草场的尽头是荒漠, 衔接着一片沙石地, 再往北就是北雍的疆土了。北雍南部疆界连着一大片湖泽, 惊蛰湖是最大的内湖, 惊蛰湖畔的山林与天然草场适宜屯兵、养战马。 南境、西岭皆有战事, 倘若北境再乱, 翟吉趁机举兵进犯, 这仗打得会很吃力。幸而黛青远嫁樨马诺传教部落畜牧耕种,草原安定, 不必担忧受到北雍和刀马贼的夹攻。 眼下最棘手的是桃花疫。 必得尽快遏制瘟疫散播,否则人心散乱, 不攻自溃。 景明登上城墙,口中呼出白色雾气, “小姐,侯爷信函。” 他递给陈良玉一封信笺。 剔掉封腊,信函上几行字迹,陈良玉看过又折起,交给林寅收起来。 陈滦托城阳伯夫人为媒妁, 向南境衡家求娶衡漾,婚期定在腊月初九,时间很赶。眼下已至冬月, 即便当下便开始筹备礼单,也很仓促,严姩紧赶着回庸都去替陈滦张罗。 景明道:“夫人飞虻传信来,她从朔方商道来定北城,已动身在路上了。” 许久不见至亲,得知严姩要来,陈良玉眉宇间舒展几分。 逐东的河道赶工期,严姩好不容易抽身,远行一趟,想着尽可能多见些亲人,便打算先从朔方商道绕行至北境看望陈良玉,再回庸都。 陈良玉这厢实难赶回去,着忙备一份厚礼,届时交给大嫂一并带回去。 “这回要失大礼了,还望我这二嫂不怪罪。” 景明道:“衡家也是将门,分得清孰轻孰重。小姐,婺州、幽州的刺史大人已进城了。” “知道了。” 肃州府衙踞于定北城正中,通衢大街笔直如墨线一般延展,穿过州衙,直贯南北。 陈良玉在府衙传见北境三州刺史。 西岭大疫肇始,陈良玉便动用军函,传令北境三州十六城的守军封关,切断了通往西岭各州郡的通路,设卡对往来行人严密盘查,严防死守,肃州却仍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几例桃花疫的病例。 各地医者都稀少,前不久西岭各州郡往北境递来盖了官印的急函,一批大夫紧着调赴疫区,眼下北境一座城郭只留置一两个大夫。 州衙在城中置“疫人坊”,阻隔病者。 北境大风天气多,不宜在旷野搭建毡房,狂风一吹,毡房的木桩也能连根拔起,只得征用偏僻处的民宅、石窟。 各州刺史差事布下去,底下人办事不妥善,染病的人日增。一问,身染瘟疫的人宁愿躲起来等死,也不愿前往疫人坊投医问药。 官差搜城逮出来那么几人,趁人还算清醒,询问缘由,“为何不去就医?” “官府诓人的,去了就会被推进土坑活活烧死,埋了。” 婺州刺史杜佩荪听来复命的人就此一说,当即拍响桌子,道:“危言耸听!” 陈良玉坐头把太师椅,底下生着炭盆,道:“市井间纷传的这些说法,恐怕也并非全然是空穴来风。” 杜佩荪道:“这等罪行,倘若西岭官吏中有人敢犯,那也是自掘坟冢。这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看他反应,应当没想起南方那场瘟疫。 临夏、罹安大疫刚冒了个尖,杜佩荪便被谢文珺谪至婺州的风沙里了。他还未察觉到两场大疫背后的关联。 肃州刺史道:“庸都来的巡城御史着重巡按西岭和北境,真有这莫大的冤情,必有御史上奏。” 杜佩荪道:“来北境巡察的御史几时到?” 各地巡按御史的遣调是朝中最频繁的,防日久人熟而生弊,任期往往只有一年,如今还不到更代的时候。这拨御史是临时调派而来的,微服私访。 陈良玉道:“诸御史此行是布衣出巡,来了也不会惊动诸位。” 杜佩荪道:“这么说,御史大人已到北境境内了?” 陈良玉不置可否,呷了一口茶。 不仅到了,来的还是同过窗的老熟人。北境出入关口都设了军卡,赵兴礼前脚踏过肃州界碑石,便被暗探盯上,紧接着他的画像便出现在陈良玉手中。 想必此时,赵兴礼应当去疫人坊附近巡察了。民间火烧患疫之人的传言也必会传至他耳中。他是敢翻旧案的,人又一根筋较真,凡有冤情,有的没的都要查上一查。 陈良玉将赵兴礼身边的探子都撤掉了。 “皇上闭门戒斋,对瘟疫极其重视。本将已往各州大营递去军函,几位大人若是底下人手不够,可写封文书、盖了州印令三州司马调兵襄助,哪怕每日挨家挨户地清查,也务必将有发热、皮肤溃烂的病患尽早隔绝医治。” “城中药铺所有药材禁止鬻卖,张贴告示,凡染疾者主动投医,官府赠药疗疾,分文不取。还望各位大人务必尽心。” 与三州刺史作别后,陈良玉打马回肃州宣平侯府。 卜娉儿住在别苑养伤,两位姐姐在她身旁照料。在北境静养月余,行动无碍,随行来的刘太医也说叫她多走走活动筋骨,一出门,冻得跺脚搓手,夹袄也挡不住刺骨寒。赵盼之轻易不让她走出屋子,只叫她在屋内走动走动。 赵顾之在灯下抱着针线筐做新袄子。 茧子备得不充足,赵顾之想将袄子再做厚实些,拆了卜娉儿的旧袄,将新旧丝绵混了填进里子。 她埋头缝一会儿,便得直起腰缓缓。 两姊妹昔年发配东边盐场为奴,做了几年粗活,冬日浆洗衣物冻伤了手脚,落下病根,天一阴寒,后腰与膝盖便隐隐作痛,手脚肿胀皲裂。这么多年熬过来,倒也习以为常了。 卜娉儿走到她身后,“二姐姐,北境与苍南不同,这里冬衣大多是裘皮,蚕茧抽丝做的丝绵袄子轻薄,御不了寒。” 赵顾之道:“裘皮衣物遇冷就变硬,不贴身,怕你穿不惯。我把袄子做厚实些就是了。” 她又缝几针,身子遭不住,她站起来扭了扭腰身,“想起我和大姐在盐场时,夏秋会去采树上硕果裂开的棉絮,留着冬天用。盐场的老人说,东胤有一种会结棉絮的树,许多人家都种,春种秋收,会结棉桃,棉桃成熟就是能做冬衣的棉,既不像兽皮那样生硬沉重,又很暖和。” 赵盼之抱了炭筐进来,往炭盆里添几块,“你别诓她,道听途说,有没有那种棉树还不一定呢。” “万一有呢。” “有就有了,你能做几件袄子,还值当种一片棉树?” 赵顾之走到窗前,拉开明窗,劲风猛地卷进来。真冷,比苍南的风雪天还冷。恍惚经年,往事已成旧章,很少有人再记得宣元十六年苍南民难中路边的冻死骨。 她凝视着窗外的朔风天,眸如星火。 “有棉,无数人便能免受寒冻之苦。” 余光瞥见院墙角一身穿黑布衫的身影,赵盼之转过侧脸一瞧,刘太医蹲在墙角那棵老胡杨树下,在埋藏什么东西。 掩埋完,脚踢几撮枯叶上去。 还不放心,又蹲下去把东西刨出来,捏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卜娉儿也瞧见了。 枯叶在靴底碎裂的窸窣声响起,在刘太医背后停止,两个影子一左一右落在他身旁。 刘太医僵硬地转过身子,嘿嘿一笑。 卜娉儿道:“刘太医,藏什么好东西呢?” 刘太医背着手,“卜将军,没什么。药渣。” 卜娉儿手一伸,“给我看看。” 刘太医又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卜将军大病未愈,还是别看了。” 赵顾之道:“她有病,我没病,我来看。” “你也别看了,尸虫有什么好看的。” 卜娉儿与赵顾之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步伐整齐划一,连往后迈的步子都不差一分一毫。 “侯府怎么会有尸虫?哪来的尸虫?” “我捉来的。” 刘太医把一个盖着塞帽的方形药瓶提溜到赵顾之眼前,晃了晃,“你看。” 赵顾之捏着鼻子紧忙躲开,“我不看,拿走。”一听药瓶里是尸虫,赵顾之脸皱成一团,她长得清秀,脸皱着也不狰狞。 “不是你说要看的吗?” 刘太医又举着瓶子递给卜娉儿,“你来看。” 卜娉儿倒是没慌,脸往后一仰,半分平静半分嫌弃地道:“我大病未愈,不看。” 刘太医梗着脖子哼了一声,“没胆儿。”说着又要埋。 “你埋它做什么?” “死了,不埋留着给你熬药?” 赵顾之一听,挡在卜娉儿前头,道:“枉你还是宫里的太医,真恶心。” 刘太医道:“万物皆可入药,指不定这东西就能治瘟疫。” “你这太医,满口虚言。” “伤寒杂病,神农百草,都有医书记载。可唯独瘟疫无方,哪里发了瘟疫,哪里的百姓就只能熬。” 赵顾之道:“那为何不编纂治瘟疫的药方?” “稀松平常的风寒之症,也是更早的时候病死许多人才摸透病理,这才有药方。不熬过数十场瘟疫,怎能定下药方?谁活短短几十年能遇到数十回瘟疫,如果有,那真是,瘟神下凡间。” 拌几句嘴,身后站了人也不知道。 陈良玉一进别苑就听她们说瘟疫、瘟神,又见刘太医撅着腚在树下刨土,道:“什么瘟神?这么冷的天站院子里做什么?” 卜娉儿拱手一礼,“大将军。” 赵顾之福了福身,刘太医又把手往背后藏,这次是真的想藏,奈何已经藏不住了。 陈良玉眼神一扫。 卜娉儿道:“大将军,是尸虫。” 刘太医只得把方形药瓶拿出来,陈良玉顺手就要去接,刘太医躲了躲,脸色十分为难,“大将军,还是别看了,仔细染上疫病。” “疫病。” “就是早几年临夏,和如今西岭的桃花疫。” 陈良玉拔开药瓶塞,朝瓶底看,里面两只黑色的蠕虫尸体,已经梆硬了,随着陈良玉手腕晃动,在瓶底骨碌碌地滚来滚去。 “刘太医是说这虫子与桃花疫有关?” “下官不敢妄言。临夏大疫时,病死的尸体旁边就有这样的黑虫子,南方稀奇的虫蚁多,下官没也怎么留意,谁知此次西岭突发瘟疫,又有这种食腐肉的黑虫子。临夏和西岭的气候可差多了,偏偏发生一样的瘟疫,出现一样的虫子,下官斗胆猜测,桃花疫会不会与这虫子有关?” 陈良玉道:“既有所察,为何不早上奏?” “下官问过其他太医,都说没见过,起初下官以为是腐尸生虫,长出的这些黑虫子,在肃州这月余才回过味儿来,或许是先有这些虫子,再有瘟疫?可倘若是这样,这些虫子是哪里来的?又是怎么从临夏到西岭的?自不可能是有人养这些尸虫吧?” 陈良玉把瓶塞塞回去,掏出一张帕子裹紧,招来一个亲兵,“你快马去西岭城阳伯岳惇的兵营,让他查这尸虫。把自己裹严实了去。” “是。”——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17章 严姩率一队几十人的骑卒自逐东一路纵马北上, 越往北走,冬风越冷冽。战马披着毛毡,铁蹄踩在冻得夯实的路面上飞踏。冷风呼呼往脖子里灌。 严姩拢了拢墨狐皮大氅的毛领。 身后随行的骑卒将幞头的巾角拉起来遮住口鼻,护住面颊。 陈良玉在朔方商道设了重卡, 盘查森严。 严姩前头刚过去一支商队, 马匹、骆驼的驼了许多货物,车队两旁还跟着不少拿刀提棍的打手, 俨然一支小型戎伍队伍。 设卡处皆是北境的军士在此镇守, 认得骑卒举的鹰云纹军旗。关吏看过马背上领头女子递过来的令牌, 拱手拜见:“武安侯夫人。” 关吏还回令牌, “放行。” 严姩道:“前面过去的是什么人?”这队商贾她在逐东也曾见过。 关吏道:“回夫人, 是沈嫣, 嫣九姑娘的商队。夫人不识?” 依稀听闻, 沈嫣当年经商有张家做靠山,右相张殿成倒台后, 此女又攀上宣平侯府。怎么武安侯夫人看起来浑然不认得她。 “是她。” 军马铁蹄一踏,商道上的行人、商队纷纷让至路旁, 留出中间的要道。沈嫣刚停稳马车,一匹高大的军马便刹在她面前。 一双杏仁眼, 略显精明。 沈嫣向严姩福礼,道:“武安侯夫人。” “嫣九姑娘,久闻大名。” “民女不敢,夫人有何吩咐?还是大将军她……” 严姩隔着挡脸的云肩爽朗一笑,“无事, 常听良玉提起你,凑巧遇到,认认脸。” “能结识夫人, 是民女之幸。” “今儿着急赶路,改日来府上,你我再长谈。” 从逐东启程时,严百丈还在苦口劝说她整辔启行,为了脚程快些,她弃了车驾执意骑马。过了边关,北境多是袒露的荒野,冻云垂野,连个能避风的地方都没有。 趁日头还好,得加紧兼程,若日落了还没赶到肃州,晚间是真的能冻死人。 沈嫣忽而唤住她,“夫人且慢。”她攀回马车里提了两只小布袋,托着递给严姩。 严姩掂了掂,是两袋什么作物的种子。 沈嫣道:“东胤有棉,能制冬衣冬靴,却不与大凜贸棉。棉树耐旱,北境或也能耕种,民女找门路采买了这些棉种,本欲到婺州卸完这批货去定北城拜谒大将军,今日巧遇夫人,可否麻烦夫人捎带回去?” “嫣九姑娘有心,北境若能种出棉,可谓造福苍生。” 冷气冻得人发僵。 骑马驱一程,便得停脚缓缓。 行至午后,严姩见不远处有垒起来的半垣石墙。 这是婺州与肃州最大的千骥原牧场,横跨两州。到了这里,估算脚程,不出半日就到定北城了。 迟疑片刻,严姩打算前往牧监署问牧监借地方烧一壶热水,给大家暖和暖和身子再赶路。 千骥原牧场的牧舍皆是一半挖在地下,一半搭在地面上,牧监署也不例外,这样的屋舍冬时保暖,夏季纳凉,远远望着像草场上鼓起的坟包。 当地人管这种半穴式的房屋叫“地窨子”。 远远地就有牧场官吏提袍跑着来迎,“下官千骥原牧监石潭,见过武安侯夫人。” 严姩道:“石潭,你不在婺州做长史,几时来牧场了?” “夫人记得下官?” 北境三州的大小官吏严姩心里都有个数,连他们的家事也都略知一二。 石潭脸色讪讪,道:“下官办了件蠢事,无颜在婺州州衙待了,便自请调任来了牧场,照看着这些马牛牲畜。” 严姩顾着他的颜面,没有多问。 当年谢文珺巡田北上,途至婺州,暂居婺州群芳苑,他在遍地干旱缺水的地方上种了满园的花,往谢文珺身边塞了二十几个玉面郎君伺候。 听景明说,陈良玉为这事踹烂了婺州边驿的门,差点把婺州刺史杜佩荪的脑袋拧下来。 由此事端,谢文珺回庸都处置国子监学生在灵鹫书院闹事一案,不惜得罪诸多世家子弟背后家族,一道暗喻令闹事学生革除科名,十载禁考科举,招致涉事子弟不满,险些叫人抓住此事为把柄大做文章。 石潭心知行事有失,早早自请贬官,躲在狡兔三窟的千里牧场,也是个明智之人。 严姩道:“天寒,途经牧场,劳烦匀几壶热汤、给马喂些草料。” “应该的,下官这就着人去烧热汤。” 目之所及最大的坟包就是牧监署。 石潭引着严姩下几阶台阶,掀两道厚帘,到牧监署暂歇。桌案后一人正盘点牧场记载牲畜头数、帑金数目的册子,从账簿中抬起头,严姩对视上一双像是淬毒了的瞳仁—— 眼白爬满血丝,眸光一片死寂。 他对进来的人视若无睹,却独独在严姩系在腰间的两兜棉种上滞了滞。布袋上有一个“沈”字绣样。 牧监署的小火炉上煮着一壶茶,烧开的水底都沉着水垢,石潭打算先将这壶热白水提出去给外头的骑卒分了。 看到那人,石潭脸色瞬间青了。 他今日不该在此啊。西边牛棚有几头待产的母牛,将要临盆,他该去记册。 石潭窥了眼严姩的脸色,在心里默默求神告佛,祈求严姩可千万别把此人认出来。他亲自搬来一张铺着羊皮的软椅,特意把软椅搁得离公案远些,“武安侯夫人,您先坐。” 这里没有什么精致的茶具,他斟了一碗热汤,先递给严姩。 武安侯的名头在北境大有威望,听到严姩的身份之后,案后那人也不过来拜见。严姩无心与他计较礼数。石潭却紧忙赔笑道:“武安侯夫人恕罪,他就是个干杂事的,这个人他脑袋有问题,武安侯夫人别与他一般见识。” 听闻他身体似乎出了状况,严姩终究问了一声:“张公子,一切无恙?” 张嘉陵眸光颤抖。他没讲话。 石潭的脑袋垂下来,怨自己明摆着自欺欺人,昔年张殿成任右相时,张家何等显贵,今下北境三州的兵马大帅陈良玉往年还与他有些交情,宣平侯府的人怎会认不出张家公子? 懿章太子死在叛军刀下之后,右相张殿成斩首,张嘉陵发配戍边,在西岭云杉郡的大山里搬了几年矿石。次年,祯元帝谢渊登基,又过几年,国祚稳固,科举取士,朝中官员的面孔不知斩了几批又添了几批,渐渐不再有议起张家的声音。 那样一个煊赫朝堂的钟鼎之家,好似被人彻底遗忘了。 人走茶凉,世态本就如此。 却不想,不久之后,朝中一位受过张殿成恩惠的张家故旧暗度陈仓,打点通了上下,把张嘉陵从深山里接出来,安置到北境的千骥原牧场。虽也是经年风沙,但好在没人来查,也不必再干体力活。搬矿石那几年,他手指的指骨变形、扭曲,背也有些偻了,所幸从前中过举人,还写得一手好字,在千骥原牧场做着九品牧尉的文书职事,却碍于罪臣之子的身份未入流,没官衔。 千骥原牧场尽是些马夫、牧丁,没几个人知道张嘉陵往日的身份。 石潭也不敢声张。 既然张嘉陵已经被严姩看破身份,石潭也就不再夹在中间盗钟掩耳了,严姩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他赔个礼,就出去催牧丁烧热茶去了。 牧监署一时陷入静谧。公案又响起研磨、搁笔的声响。 农桑署最早是张殿成为抑制官宦士族兼并庶民的耕地而设,鉴于此,严姩始终对这位誉谤参半的右相心存一分敬意,一分钦佩。 即便张殿成死后秽议盈于朝野,污名难洗,他的身后名也存留着一缕令人心折的风骨。 严姩没兴趣落井下石,去为难他的后人。 既有一隅安身之地,但愿此后,张家这位公子岁月能够安然。 柔则问石潭剪一块厚实的兽皮,扎了个口袋灌成汤婆子,交给严姩,路上能焐暖寒手。 作别后,严姩自千骥原牧场抄了个近道,赶到肃州宣平侯府时,天擦黑。 陈良玉出府去迎,人已先一步进来了。 “大嫂,一路辛苦。” 严姩道:“长高了。” 陈良玉生得高挑,双腿修长,走起路从来都是大跨步,个子也压严姩一头。她道:“早不长了,定是你许久未见我,当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严伯近日身体如何?” “还那样。” 进了正堂,两个布袋先后丢在桌上,严姩大马金刀往炭盆边上一坐,手掌几乎要贴在火苗上,翻来覆去地烤。 严姩道:“朔方商道遇上你提过的那位嫣九姑娘,让我将这两袋棉籽带给你。” “棉?北境没种过棉啊。” 严姩道:“开春了叫人垦几亩荒地种下去,说不定能种成。” 陈良玉解开布袋,抓了把卵圆形的棉籽,比麦粒大不了多少,褐色与黑色混杂,一头大一头尖,有些籽儿还缠着没剔干净的棉絮。 军屯要种粮,要播种这些棉籽,只能重新垦地。 “让谁去种好呢?侯府还真没闲人。” “长公主不是四海八荒地搜种子吗?大嫂正巧也要回庸都为二哥张罗婚事,不如送去长公主府。” 严姩道:“北境地广物稀,少有能存活的作物,倘若棉能在北境种活,便能商贸,于北境的百姓也是一条活路。” 陈良玉挤眼道:“大嫂远见,良玉自愧不如。” “你别贫嘴。” “对了,张嘉陵在千骥原牧场,此事你知情吗?朝堂上下皆盼着寻你把柄,恨不能掘地三尺找出错漏,这个时候,你千万要知道分寸。”严姩道:“他毕竟是罪臣之后。” 陈良玉道:“当初沈嫣为了他的事找过我。朝中有人幕后操纵把他送来北境,想给他寻个能安稳度日的去处,我也就没拦着,只当不知情。” “那就好。” 严姩的随行骑卒抬进府一口木箱。 严姩道:“北雍屯重兵在边境,我将连弩、投石车的图纸改了几遍,还有一些其他的器物改良,从逐东运重型兵器太费时,也费力,我便造了些好携带的木样,都在箱子里。尺寸都在图纸上,你着工匠尽早造出来。” 陈良玉道:“多谢大嫂。” 严姩看了看她,低着头,佯装不经意道:“良玉,有些事我没问你,你告诉我,铁錽信筒何以会赠给长公主?” 棉籽从陈良玉指缝中漏沙般泄了下去。 陈良玉默了默,道:“大嫂,我本想等天下安定了再与你解释这件事。”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当真就这般信得过长公主?还是有什么旁的谋算?若有谋算,你需得提前告诉爹和我,也好帮衬你。” 陈良玉道:“我想与长公主殿下,结死生契阔,百年之好。” 严姩愣住。 “爹娘已逝,长嫂为尊。待九州晏然之际,还请大嫂为我做媒妁。” …… “哦,这样。”很冷漠。 严姩呆在原地迟滞好一会儿,叫人摄了魂似的木讷地站起来,不知要往哪里走,起步时还不当心崴了一下脚,“你别跟过来。” 柔则扶着严姩往后院走。 陈远清、贺云周与陈麟君的牌位在庸都和肃州的侯府都有供奉。 闭了祠堂门,屏退下人,严姩整个人笔直地跪下,跪在祠堂里向陈远清与贺云周嗑了半晌头,又将陈麟君的灵位抱在怀里泣了好一阵儿,说着愧对列祖列宗、要怪就怪她这个长嫂没当好,诸如此类的话。 柔则劝也劝了,严姩愣是听不进去一句。 “夫人,兴许大将军说胡话呢?” 严姩抽动鼻腔,驳道:“那不是,她说胡话的时候不是那样。” “那兴许是一时昏头。” “她昏头的时候也不是那样。” “夫人,大将军昏头的时候是什么样?”柔则也是自小看着陈良玉长大的,还真想不起来她何时有过昏头的时候。 严姩言简意赅:“披头散发,来回走。”细想陈良玉披头散发在庸都侯府良苑暴走时,也是因为谢文珺。 她无比确信,陈良玉要动真格的。 不是与她商量,不是询问她的意见,分明就是早已做了决定,只礼节性地知会她一声。 后厨房晚膳备得快,时辰差不多了,陈良玉顺着路便找来了。她跪在严姩右侧的蒲团上,也向爹娘的牌位叩三个响头。 磕完就出去了。 走到门槛那儿,陈良玉叩响门框。 “大嫂,还哭着?尽快啊,饭不等人。” 严姩叹了叹,“吃不下。你让我静……” 一缕焦香裹着烟火气,顺着风飘进祠堂往鼻腔里钻,似乎还能听到滋滋冒油的炙烤声,勾得人喉头发痒。 “……许久没吃到肃州的炙羊腿。” 陈良玉笑道:“备着了。”—— 作者有话说:棉花种子跟《一挽2》江宁制裁东胤的一个政策有关,第二部陈良玉和江宁也有客串,是重要配角,去掉视角跟随之后,客观上会强化她们俩军事家和政治家的属性,幕后决策者会看起来不那么…善良。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18章 果木炭在青铜炙炉里烧得正旺, 从炙炉的镂空花纹往里看,火候刚好。铁架上横着一只刚离火的羊腿,油珠儿不断从刀口处沁出来。 羊油滴落在碳上,“滋啦”一声。 陈良玉将羊腿肉片儿了, 蘸上粗盐, 盛进陶盘搁在严姩面前,“大嫂, 尝尝。” 陶盘中几片蜜糖色的炙羊腿肉。 严姩想到下午那会儿陈良玉说了什么混账话, 这会子又没什么胃口进食了。 陈良玉见她不动筷, “大嫂……” “你住口!” 严姩当她要旧事重提, 陈良玉刚起了一个话头, 她便夹起陶盘的肉片塞过去, 堵了陈良玉的嘴。 陈良玉嚼得正香, 严姩又道:“你真是什么妄言都敢说。” “不是妄言。” 陈良玉把手中的刀和箸搁置在膳桌上,不再打马哈哈, 郑重其事地道:“我与大嫂所言,句句真心。” “我也想有一回私心, 去爱我所爱之人,将满腔情意都予她一人, 与她长相厮守,白头不离。” 炙炉中噼啪一声爆响。 暖融的膳厅瞬间被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 “这话若有一星半点传出去,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传到那些御史言官的耳朵里……皇上还会放心北境三州的帅印在你手中吗?长公主又会被拖累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严姩坐得端正, 这还是她第一次摆长嫂的谱。 陈良玉道:“我想过。我提起这事,也不是立即就要怎样,大嫂既然问起铁錽信筒和我日后的谋算, 我便如实相告。” 这般振振有词,严姩也说不过她。更劝不动。 “我爹知道吗?” 提起严百丈,陈良玉才哑了一瞬。 “先瞒着吧,”陈良玉微微歪头,英气的眉宇流露出对世间的眷恋,“严伯眼下若是知道了,我和严伯得死一个。” 不是她被打死,就是严百丈被活活气死。 她如今位极人臣,严百丈虽为长辈、师长,也断然不能再打她手板,何况人上了年纪,两相比较,后者发生的几率更大。 即便没气死,严百丈也非撅过去不可。 严姩:“呸!” 这顿饭吃到半途,定北城的牛角号声自箭楼发出,惊动整座城池。 陈良玉与严姩齐刷刷转头看向门窗外。 “角号声,有敌情。” 二人走到膳厅廊下,角鸣还在继续。 景明已快马从肃州大营奔回来,“大将军,夫人,前线急报,暗桩传回密报,北雍在惊蛰湖整兵,集运粮草辎重朝定北城行进二十里。” 陈良玉问道:“这批粮草辎重藏于何地有消息吗?” “云崖军镇。” 陈良玉双唇抿成一道冷硬的弧线,道:“兵马不动,粮草先行。景明,传令肃州将士,今夜急攻云崖,把他们的兵马按下来。” “是。” 陈良玉传人把玉狮子牵过来,转身对严姩道:“大嫂,我得走了。” 她们之间是用不着客套的。 严姩不等她再说什么,道:“你去吧,千万保重。” 话音一落,陈良玉唤林寅来,急匆匆拿了澜沧剑往府外走,转角拐过一扇角门时,门带着劲风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卜娉儿听到角鸣已换好战甲,赵顾之还在身后紧随着劝她再养一段时间身体,卜娉儿听不进去一言,固执地赶往前庭去见陈良玉。 角门一开,正遇上陈良玉把云麾军的兵符交给林寅,“娉儿重伤未愈,云麾军由你先带着。” 赵顾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退到后面。 陈良玉看卜娉儿披盔带甲,道:“伤没好透不能逞强,这次就听你二姐劝,好好歇着。” 卜娉儿脸色还是有些憔悴,“大将军,末将听到城墙角鸣,北雍来犯了吗?” “他们兵马还未动。你先回去。” 卜娉儿看向林寅手中云麾军的兵符,一顿,“大将军,末将伤已经好了,可以领兵。” 陈良玉道:“翟吉在惊蛰湖畔屯兵四十万,这仗且得打,养好身子,不急在这一时。” “大将军,末将真的可以。” “这是军令。” 不容置疑。陈良玉一刻耽搁不得,拔脚往外走,林寅嘱了卜娉儿一句,“安心养伤。”便大步紧跑追上陈良玉而去。 “可是……” 她心里不痛快,争不争功名是其次,两个姐姐还未赦贱籍,她暗自思忖立下军功之后能福荫家人,脱去两位姐姐的贱籍身份。 让她们重新做回人,而不是奴。 伤重一回,不知道她自己的身子还能不能养回来。也未知,云麾军大权旁落之后,她还有没有再立军功的机会。 陈良玉走出不远,一回头,卜娉儿还站在原地吹风。 她突然想起沈嫣费劲吧啦从东胤采买来的那两布兜棉种,脚步一刹。 停得急,林寅差点撞上去。 卜娉儿看着陈良玉折回,朝她走过来,心中一喜,迈步迎上去,“大将军,就让末将去罢!” “你还不能上战场。”陈良玉严词道。 卜娉儿失落一瞬。 “但我有别的事交给你去办。” 卜娉儿道:“末将听凭吩咐。” “你去见大嫂,她那有两袋棉种,这段时日你物色一块地,带人垦了,开春种下去。若能种活,这可是千秋万代的大功一件。” 棉种。 不是传言,真有棉。有种子了。 卜娉儿转脸看了看赵顾之,恰如预想般二姐姐脸上一片欣喜之色,浅色眸子比她们重逢后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卜娉儿紧忙道:“大将军,末将不善农事,但末将可举荐一人。”她把赵顾之推出来,“末将二姐,可担此重任。” “好,那就交给赵二姑娘了。” 定北城与北雍惊蛰湖之间百里枯黄,正值旱季。翟吉集运十万兵马的粮草在湖东云崖镇,那是北雍最边缘的军镇。 城墙垛口后面,陈良玉头戴半覆面样式的精铁头盔,边缘以鎏金勾勒,两侧护耳,前侧延伸出尖锐的脊眉。 肩上矗立一方鹰头与铠甲相连。 她一手按着冰冷的砖墙,一手执千里镜,目光投向北方,墨色披风在身后展开。 定北城的角鸣连绵不断,军士手紧握长矛穿梭于城中。肃州大营校场,披好盔甲的士卒列成方阵,严阵以待。 北雍守着惊蛰湖,翟吉囤放粮草的云崖军镇连接着湖东草场,春夏时节那处牧草长势最好,眼下千里镜所及,尽是枯败。 枯死的牧草伏倒在地,又被风粗暴地卷起。 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浮上陈良玉的嘴角。 景明道:“小姐,依你之见,翟吉何时会发兵。” “随时。” 陈良玉放下千里镜,道:“翟妤临盆之期在明年四月,我猜测,翟吉原本的企图,是想背地里操持西岭叛军头子陆广荣谋逆,乱我国祚,待翟妤生下皇子,陆广荣那伙叛贼也成了气候,届时北雍出兵与叛军前后合围攻破北境,兵临庸都,立翟妤生下的那个皇子为傀儡幼帝。” 一个襁褓婴孩,是再好摆弄不过的。 景明道:“翟吉想凭一个还在腹中的孩子,借壳登台?” “翟吉长脑子了。” 陈良玉竖目扬眉以示嘉许,“他爹以蛮力攻伐大凜,十几载春秋大肆征战,结果兵败而归,翟吉比他爹聪明那么一点。” 林寅不认可,道:“你怎么还夸他呢,他聪明是什么好事吗?” “聪明是一码事,计划赶不上变化是另一码事。西岭一场大疫,几个州郡一线全部沦陷,说起来福祸相依,瘟疫四起,也吓退了以陆广荣为首的乱党,翟吉算盘珠子打飞了,功亏一篑。这不,急了,又是屯兵又是运粮草的。” 景明道:“小姐,你既然清楚翟吉这些天的所图所谋,为何不早说?” “我也是才想明白个中蹊跷。” 景明道:“可何以知晓淑妃腹中胎儿定是皇子?” 陈良玉道:“为翟妤诊脉安胎的叶太医,绝非泛泛之辈,有两下子。” 想必翟妤用来栽赃皇后与柔嘉公主那一胎,并非男胎,才生了那些是非。倘若真是这般,翟妤手段未免太过狠辣。 林寅点头,道:“影大夫也说过,叶太医天分很高,她和那位裴庄主都比不过。但是,影大夫似乎挺怕叶太医的。” “朱影还说过什么?” “影大夫还说,叶太医更善毒,让我们离她远点。我问她为什么这么了解叶太医,她又不说。” 这么多年陈良玉未曾问过朱影与叶蔚妧之间的恩怨,她大致能猜测到她们二人应当是由于什么原因被迫分开的双生姐妹。朱影半边脸被烧毁了,可露在面纱外的眼睛与身形、乃至举手投足,都与叶蔚妧太像。 谁都有自己难过去的坎儿。 朱影对此闭口不谈,称自己是孤女,户籍落在没了人的外祖母家。陈良玉只知她家世清白,有悬壶之心足矣。 “景明。” “属下在。” “飞虻传信庸都,让长公主多加提防翟妤。朝中既有细作,云崖军镇与北雍四十万大军的消息虚实难辨,需多加防备。” 景明应了一声,道:“事态繁复,口信恐会有纰漏,还是传书信更稳妥。” 陈良玉道:“你去……罢了,给长公主的书信,本将亲自写。” 箭楼有现成的纸笔,陈良玉将诸般猜测都交代清楚之后,笔尖在悬纸上滞了滞,而后小心落笔,在末尾添了一行多余却温柔的絮语—— “繁霜结寒翠,请卿添暖衣。” “传令!” 陈良玉道:“备火油,备干柴、湿泥!绞裹蹄布,备好三日干粮,所有斥候,散出去,给我盯死惊蛰湖畔和云崖军镇!凡有异动,烽火为号!” 军令传下,一桶桶气味刺鼻的火油被小心搬运上简易的木轮车;成捆成捆干透的、一点就着的灌木枝条和枯草被堆叠得如同小山;更多的士卒在城外低洼处拼力凿挖,将带着湿气的泥土一筐筐运出,堆在空地上;水囊被灌得鼓胀,坚韧的粗麻布被裁成条状…… 冬时白昼短暂,申时初刻夜幕已经笼罩下来。 三日后的深夜,子时刚过。 斥候来报,云崖军镇囤积粮秣消息属实。 这夜无星无月,只有风。风从西北方向来,若要火攻,天时不利。正巧,与北雍之间隔着的那片荒漠与沙石地却成了形胜之地,烈焰蔓不过来。 定北城东城门悄然洞开,没有火光,没有号令,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比夜色更浓重的移动阴影。 骑兵从头到脚,都被厚厚一层冰冷黏稠的湿泥裹了,只露出两只眼睛。战马也被泥浆涂抹,甚至口鼻处都覆盖着浸水的粗麻布。 三千轻骑,人衔枚,马裹蹄,寂悄悄往惊蛰湖畔与云崖军镇的方向挨——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感谢汤姆泥鸭的深水×2,感谢顾及的浅水! 求收藏二宝《青春摆烂文学》[求你了] 破镜重圆文,he,绝对不是什么青春疼痛,不狗血,不狗血!!! 第119章 北雍湖东草场与云崖军镇囤放粮草的仓廪、草料场失火, 翟吉难咽哑巴亏,加紧自相邻州郡调拨军粮,枕戈待旦。 宣元年间懿章太子裁撤北境守军过半,如今北境将士堪堪二十万, 若翟吉的四十万大军倾巢而出, 此役胜负难料。 陈良玉亲笔书写征兵檄文,盖帅印, 在文书上插鸟羽、浇盖火漆传令北境三州十六城守将星夜募卒。 士卒易征, 二十万军士的兵器却没那么快可以锻造出来。 陈良玉望着北方的烽烟, 盘算从哪里去找兵械补缺。 欲扼住翟吉的咽喉, 必得在开春之前占了湖东草场和云崖军镇, 不然待春风乍起, 湖东草场燃过的余烬就是再生牧草的天然灰肥。 牧草肥美, 兵马便强壮。 彼时,西岭大营, 城阳伯领军又击溃叛党,攻下一城, 缴了一批刀枪斧钺、弓弩长戟,暂且在一座靠北的城池中堆放着。 那座城人口少, 靠近幽州边界,名苍城。 陈良玉特令亲兵送信函给城阳伯,被对方推诿搪塞了回来,不仅如此,还以北境战事在即缺兵少将为由, 将岳正阳送来了肃州大营。 兵器不借,还塞了一个活人到她这里。 陈良玉嘴角抽了抽。 不日幽州探子来报,城阳伯要将那批兵械悄悄运走。与此同时, 陆广荣的人也在蛰伏,想伺机袭取军械。 景明道:“西岭叛党未除,城阳伯将兵器看得紧些,也情有可原。” 况且兵戈之物,借了哪有还的。 “小姐,如今怎么办?” 陈良玉坐在帅账案后,道:“借是借不来了,只能从别处想法子。” 林寅道:“城阳伯铁了心不借,能有什么法子?这批军械是离我们最近的了。” 陈良玉眼珠转了半圈,景明了然—— 她打算明抢。 太守死板规矩的人做不了将才,就这点而论,陈良玉自小就是个带兵打仗的料子,向来剑走偏锋,出其不意。 有些手段在景明看来也相当缺德。 陈良玉道:“岳六公子到了吗?” 景明叹了一声,“昨日就到了。” 他把人从帐外带进来,半大的少年比他稍矮半头,景明怜悯得有些不忍,在岳正阳左肩拍了两下。 在岳正阳看来,拍肩的动作是要对他委以重任的前兆。他不知即将要发生什么,还浸在即将能建功立业的希冀中,眼神明亮,神情欢喜。 陈良玉给他一道手书,道:“本帅得到线报,陆广荣调了两千人埋伏在苍城附近,欲寻机取回城阳伯缴获的兵刃。事态紧急,来不及知会城阳伯,你可愿带兵前去?” 浦一到,便能领兵,是军中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岳惇也未曾叫他单独带过兵。 岳正阳欢欣鼓舞,“自然,末将领命。” 陈良玉看了眼景明,又看了眼林寅,道:“你们俩,跟一个去,给岳六公子做副手。” 岳正阳忙摆手,“岂敢叫景将军和林将军给我做副手?” 陈良玉以“历练”的说法打消他的顾虑。 又问:“谁去?” 景明道:“属下去罢,这诓小孩的缺德事儿,让林寅少干。” 陈良玉啧他一声。 岳正阳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问景明:“景将军,什么诓人?诓谁?” 陈良玉道:“别听他胡言乱语,你这便调兵去苍城。若遇叛军,知道该怎么做吗?” 岳正阳颔首,神色坚毅,道:“大将军放心,必定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陈良玉果断摇了摇头,道:“若叛军攻过来,本帅令你尽快疏散苍城守军,西岭的军士认得你,这件事于你而言不难。” 岳正阳一时没明白陈良玉的意思。 “疏散守军,那不成逃兵了?” 陈良玉煞有介事,道:“一场仗有一场仗的取胜之法,苍城地势盘错,得把叛军引到城外再打。叛军此次偷袭是为丢失的军械,这批军械正是诱饵,待叛军押运军械出城,景明助你在西城门包抄,便可一网打尽。” 岳正阳茅塞顿开,“末将受教了。” 当晚,叛军夜袭苍城,岳正阳将兵械库周遭守军尽数疏散。叛军不费什么力,便将兵器连夜运往城外,朝西走,起初还以为有埋伏,直至出城也只遇到了零星几个兵卒。正当叛军以为城内守卫空虚、捡了大便宜时,城外山坳突然出现骑兵包抄。 长弓如满月,将逃路围成铜墙铁壁。 前来夜袭的叛军小头目只看了一眼山坳骑兵肩头的鹰头甲,便认出这是北境陈良玉麾下的鹰头军。 陈良玉也盯上这批军械了? 中了她的计! 景明立一杆长枪在前,喊道:“尔等叛贼,缴械不杀!” 不多时,两千叛军的兵刃便相继丢在脚下,降了。 景明将他们的兵刃连同从城里运出来那批尽数收缴了,马车拉着,他没敢从苍城城中借道,打算自城外绕行一段路往肃州去。 他叫底下一士卒去唤岳正阳,令苍城守军把捆了的降军押解,待天亮交给城阳伯岳惇处置。 车马绕过苍城,往北行不远,岳正阳便快马追了上来。 他方才想明白今夜是怎么一回事,喘嘘摸了把后脑勺,下马攥住景明的马辔头,央求道:“景将军,你带我一起回北境吧,我爹会打死我的!” 还不待景明回答,城中已亮起火把,星火伴着马蹄声直通向城门外。 “逆子!” 一浑厚声音,字正腔圆。 岳正阳浑身一凛,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爹。” 城阳伯岳惇驱马绕过岳正阳,拦下景明,身后兵卒紧跟着拔刀围上来。 岳惇道:“景副将,这么做事不厚道吧?” 时至日旦,城廓的墙垣与屋脊顶都积了霜,群山在浓云下若隐若现。 陈良玉恐有疏失,披了厚重的氅衣在祁连道隘口等景明的消息。远远地,见背了军旗的信卒一人一马往肃州急奔,便知道这批兵械叫人拦下了。 等闲人景明应付得来,能连人带兵叫人扣下,只能是城阳伯岳惇亲自来了。 她翻身上马,赶往苍城。 苍城城楼上的油毡火把在日旦的风中明灭不定,城门外的石板路泛着寒凉的光,城中传来阵阵呜咽,似流水,又似长风。 陈良玉进城未遭阻拦。 玉狮子前蹄踏进城门口,抬眼便见甬道陈列一张粗条凳,岳正阳被剥去盔甲,浑身只剩单衣,人趴在那,口齿勒着布条,手脚被粗麻绳牢牢捆在条凳上。一士卒竖了根碗口粗细的军杖,朝岳正阳臀部一杖一杖打下去。 原来朦胧听到的呜咽声并非流水、长风,是从岳正阳喉咙里发出来的。 “住手!”陈良玉勒马,喝止杖刑。 岳正阳疼得前额渗出汗丝,死咬着牙,余光瞥见一抹缎子白,他认出那是陈良玉的坐骑,眼神半分可怜,半分幽怨。 陈良玉经过他瞧了一眼,血还没洇透里衣,想必还没落下几杖。 幸好无碍。 岳惇叫人搬来一张四方桌,两把坐椅。 就这样搭就一个简易的谈判桌。 桌上一壶暖茶、一碟点心也没有,毫无待客之道。 陈良玉与岳惇各据一椅,对席而坐。 景明站到陈良玉身后。陈良玉道:“怎么不拦着?” 景明道:“拦了,拦好一阵子,非要打拦不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子打儿子,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岳惇哼一声,道:“先别管那个逆子了,大将军,你借兵械不成,也不好明抢吧?要不是老夫我高瞻远瞩,料定叛军今夜夜袭,提前等在这候着,这批兵器就落在你的腰包了?” 陈良玉道:“城阳伯这话本帅可不爱听,什么叫明抢?” “不是明抢是什么?” 陈良玉问道:“你缴获这批兵器,上奏朝廷了吗?可有记册?” 岳惇语滞:“老夫还没来得及上报!” “没上报再好不过,免得城阳伯还要再写报损的折子。” “西岭又是叛军,又是瘟疫,事有轻重缓急,这不就先将这批兵器在苍城搁置几日吗?这一纵一放,反倒成了你陈良玉的囊中之物了?不管怎么说,兵器不可能叫大将军带走。” 陈良玉道:“你缴获的兵器没守住,被偷了。眼下这批是景明从叛军手中截获的,既然是我北境的骑卒征缮所得,合该归本帅!本帅带走理所应当。” “兵械库被偷,还不是你教唆那逆子引开守军在先?” “是本帅令岳六公子疏散兵械库守军。可你兵器丢了,结果摆在面前。” “你还讲不讲道理?” “本帅哪里说得没道理?” 岳惇缓了好几口气,仰天长叹,“天呐,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城阳伯,本帅也不容易。” “你又不容易了?” 陈良玉坐端了,摆出一副讲道理的姿态,“城阳伯,你也说事有轻重缓急,北雍四十万大军压境,没这几车兵械,难不成让北境将士赤手空拳与人搏杀?” 岳惇也想到了,按理说几车兵械劳不动陈良玉亲自出马,甚至平日里劳不动景明,如今北境兵马大元帅与鹰头军为了这些器物前后脚都到了苍城,只怕北境的战势险峻,他也实在不好按着不给。 可方才话说太满,他一时找不到台阶下。 陈良玉忙补一句:“今日抢城阳伯一个功劳,不是送了两千叛军给你?账也算平了罢?” 岳惇指着岳正阳,道:“账怎么平?那逆子挨顿军杖,怎么算?” 岳正阳的脸不知是冻的,还是痛的,涨得通红。 陈良玉故作诧异,道:“你是亲爹吗?打这么重。” 岳惇道:“继续打!” 说话间,岳正阳又挨一杖,脖子青筋梗起。 陈良玉立掌,“等等。” “丢了一库兵械,打死他也是依军法处置!今儿就算老夫处理家事,大将军非师非长,老子教训儿子也要管不成?” “怎么就非师非长了?前些时候,城阳伯还与本帅说岳六公子差个良师,人都送到北境大营了,本帅如何管不得?” “老夫是说过这话,可你不没收吗?” “我没收吗?” “你说收了吗?” “我说不收了吗?” “你收不收?” “我收了。本帅没说不收。” …… 岳惇兀自拍掌大笑几声,“哈哈哈哈哈,行,绳子解开。” 几个士卒一拥而上,前前后后,七手八脚地解开岳正阳身上的麻绳,将人从条凳上扶起来,往他身上披衣裳。 军杖的分量不轻,即便没照实打,也免不掉落伤。 岳正阳哆哆嗦嗦把衣裳、盔甲穿戴规整了,瘸着步,跛脚走过来。 岳惇道:“快,磕头拜师。” 一听“拜师”,岳正阳满腔幽怨如烟云散,倏忽消逝,“得蒙恩师允纳,受学生三拜。” 他长揖及地,跪地三叩。 陈良玉跨前半步,一只手将岳正阳搀起,“回到肃州,叫匠人铸一柄好剑给你,切记习武之人,以忠骨铸剑胆,守山河,护苍生。你可能做到?” 岳正阳喉结滚了滚,道:“学生谨记,武辈之人,守山河,护苍生,马革裹尸虽死不悔!” 岳惇抚掌,仰首朗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甚好。六礼束脩回头补上,送去肃州宣平侯府。” 陈良玉道:“城阳伯,那这几车兵械?” “拿走!大将军要就都拿走,几车兵刃有甚稀罕?”岳惇道:“耽搁这些时辰,老夫也要回大营去了,巡按御史微服私访,去晚了,云杉郡那边要给老夫惹麻烦。” 陈良玉正巧问了一句:“城阳伯,本帅身边那位女医,名朱影,可还在西岭大营?” 岳惇道:“对,就这个叫朱影的,老夫差她南下采买治疫药材,她去而不返,挟持宫里的叶太医,在云杉郡的山洞里藏了许多患上瘟疫的人。各处毡房已然不够用了,云杉郡郡守征了一处僻静民宅安置病者。若非她是你举荐的医者,又配成了桃花疫的药方,此番谁也保不住她的脑袋!”—— 作者有话说:大将军是官职 大帅是战时出征挂帅 关于自称“本将”还是“本帅”,主要是看那段时间她打不打仗,一般发布军令给下属的时候称“本帅”,对同僚称“本将”,有时候说习惯了就懒得改。 感谢顾及的深水! 自从知道深水要加更我压力好大,欠好多章了,能不能番外点菜还账,让我写谁的番外都行。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0章 云杉郡的疫患被麻布缠绕头部的官兵从山洞里救出来, 到山下的古村庄安置。这座山村从里到外透着古怪。村子终年笼罩在山谷的雾气里,死气沉沉,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吠的活泛声响。 村民尽是些古稀老人。 清早山雾裹着潮气漫进来,老人们脚步拖沓着聚成松散的堆, 目光空洞地走到村口已沤坏了的老槐树下, 夜时再走回去。他们不说话,瞳孔映着同样浑浊的雾色, 步子挪得极慢, 行尸走肉一般在山雾里游动。 这座山村是西岭远近闻名的瓦罐村。 凶年饥岁, 食不果腹, 便将家中上了年纪的老人背上山, 留些干粮, 任其自生自灭。究其根由, 还是因土地兼并之患炽盛,百姓失田。 自朝廷追究田亩税银, 各地官员、豪绅纷纷还田,粮食不那么拮据的人家便会上山将老人再次接回家。每日到村口盼着那道接人的身影, 成为了村里老人唯一的牵念。 官兵强行闯入征用民宅打破了村子一贯的邪乎怪谲。 兵卒手握刀枪围了村子,把在村口游荡的老人撵回去, 将村西头的几间草房腾挪出来,赶进去许多皮肤上有桃花状溃烂伤口的人,拿来锁链,在门外上了锁。 云杉郡郡府的官差来回搬运着干柴,干透的荆棘条一捆捆、一层层堆叠起来。 村口的老槐树下搭建一间毡棚, 作为医署。医棚里两个女医,一个身着青衫太医官服,脸上缝合伤口的痕迹, 另一人一袭黑衣、头纱覆面。 二人互相不理睬、却又极其默契地抓药熬药。 官差头子从医棚外进了又出,出了又进,胸腔里的闷气令他忍不住站在门外向里头正低头嗅药草的青衫女子催促,“叶太医,已宽了您好几日期限,如若今夜子时那些人疫毒还不见好转,小的也只能奉命行事了。” 青衫女医抬了抬脸,看向熬药的黑衣女子,没吱声,又继续埋头在一堆看起来像木屑、草根的药材里细嗅、挑选,偶尔往泛黄的药方纸上写下几个字。 药锅滚过半个时辰,汤水沥到木桶里,官差头子喊了两个人进来,提着木桶往柴火墙里头的茅草屋里去。 黑衣女人跟在提药桶的官差身后,转身回望一眼,似乎对青衫女医笑了笑。 待她一走,青衫女医放下拾药的簸箕冲向官差头子,一张口,却连嘶哑的声音都发不出。 她拼命比画,官差头子却拼命逃窜。 她在山洞里与患上瘟疫的人待了那么久,虽不见皮肤有溃烂迹象,可谁知身上带不带病,是个人都要躲着点。她一急,官差头子也更急了,一追一赶,官差头子绕着老槐树躲,吓得吱哇乱叫。 “停下!你别追,有话好好说!别追了!” 青衫女医单手扶着树干喘息,五指几乎要抠进粗糙的树皮。 官差头子舒了一口气,“叶太医,您要说什么?” 青衫女医狠劲摇头,嗓子似是叫什么堵了,一丁点声音也漏不出来,她不知这次的药效会停留几日,只好张大嘴巴,念出口型:“我不是叶蔚妧,”指了指茅草屋内的黑纱身影,“她是。” 官差头子离得远,看不清她的嘴形,只能从手势中理解她意思,“叶太医,您别着急,小的知道您是被毒哑的,可朱影大夫是陈良玉陈大将军举荐的,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有治疫良方,治疫事大,要处置她也得等过些日子。” 青衫女医无力地摆摆手,口型分明在说:“我是朱影!”她扣下一块老树皮,在地上写一行字,将各自的身份写清楚,又添一行,写罢又指了指茅草屋。 “让她出来,换我进去。” 她往后退行十余步,让官差头子走近了看。 官差头子看过之后说的话更令她绝望。 “俺一个大老粗,就只会划拉自个儿名字,叶太医,您写这么些字,我认不得。” 隔绝疫患的几间屋子外围已筑起一道带刺的荆棘墙,干柴上撒满易燃的硫磺。官差还在不断地往那里堆柴,成捆的荆棘拖拽在地上,字迹很快被跑动的官差踩掉了。 朱影头痛得闭了闭眼。 山雾还压在绵延的茅草屋顶上,像一块浸透了死气的肮脏裹尸布。 前些时日,山洞中多人病情一夜之间加重,溃烂的皮肤不再结痂,生了疮,捂成大大小小的脓包,一抓就破。 起初大家仍相信叶蔚妧能医治好这疫病,忍着痛,对她唯命是从,任她剜腐肉、取血。病情连日不见好转,渐渐地,叶蔚妧每日分发给他们的药丸再不奏效,山洞中近千双眼睛从胆小怯懦变得恐慌,继而对每日要忍受的剜疮之痛生出愤怒。 人们早已把叶蔚妧拜为神明,一个人的愤怒不足以生出忤逆她的勇气。直至有一天,一个人忽然大叫起来,“她根本不是在救我们,她只是为了养这些毒虫!” 浑身溃烂的伤口经不起衣料一点摩擦,那个人疼到意识涣散,还在呼喊。 他指着豢养血蛊的池子,“这些毒虫,它们以腐肉、人血为食,她把我们骗来这山洞,只是为了拿我们喂她的这些毒虫!跑啊!快跑,你们都会死……” 山洞中开始骚动。 一把匕首没入呼喊的人腹中,带着血拔出来。那人眼睛还圆睁着,叶蔚妧一把将他推进血蛊池,池底的血蛊涌上来,吸附在他身上啃噬。 池底的人翻滚两圈,就彻底不动了。 洞壁两旁相继有人站起来,目光瞥向洞口的亮光,随时准备冲出去逃命。也有人摸起石块,掂在手中。 叶蔚妧收起匕首,道:“我是在救你们,不信者请自便。” 她朝洞口打个手势,没有阻拦的意思。 “想走的人,随时可以走,我不留你们。奉劝诸位,想清楚为什么会来这里,山下官差挨户拿人,走出这个山洞,你们谁还有活路?” 众人目目相觑,一时语塞,静默无声。 稍一刻,一胆大之人问道:“那为何我们的病不见好?反而每天在加重?” 叶蔚妧沉寂须臾,道:“倘若我救不了你们,便与你们一同下地狱。” 言讫,转身走了出去。 官府查到血蛊之后,很快顺着线索找到了叶蔚妧藏匿千余人的山洞。她站在高处看远山昼夜不灭的黑烟,两颗人头探出来,朝这边望了望,相视一看,便十分迅捷地下山了。 是官府的探子,官兵就要来了。 朱影仍被她囚着。朱影这里她不常来,有时隔一日,有时隔两三日,这日她从洞口走下来,一言不发清理着青衫官衣上的斑点血渍。 山洞阴冷,不比人多的地方暖和,朱影脚下烧着柴堆。 朱影四肢愈发软塌,声音却恢复了大半,开口时不再是那副被浓烟熏坏的破锣嗓子,已有七八分像她从前的声音。 她问叶蔚妧:“你杀人了?” 叶蔚妧手顿了须臾,又继续捯饬衣衫上的血渍。 朱影道:“别再作恶。你本该悬壶济世,医病救人,或有一日名扬天下。” 叶蔚妧安分地令人心悸,这些往日她听了会被激怒的话,今日却如同没听到一般。她道:“你不当对我说我本该做什么。我本不应还活着,不是么?” “是我欠你的。” 叶蔚妧闻言看向她,嘲弄地笑了,“我从前也这么认为,一直这么认为,是你欠我的,我从你身上取走的一切都本该是我的。可我经历的一切,与你何干?害我身体残缺的人不是你,遗弃我的人不是你,养我护我却不肯爱我的人也不是你。说来可笑,也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觉得苍茫世间我不是孤苦伶仃一人。” 朱影细细品着叶蔚妧这番话。 她信她所言是发自肺腑,正因如此,才没由来一阵儿胆寒。姊妹连心,还是旁的什么,她说不上来,只是直觉告诉她,叶蔚妧像个正常人的时候,接下来会做出更癫狂的事情。 果不其然,下一刻叶蔚妧便递给她一枚葫芦,“喝了它。” “我不喝。” “治你嗓子的药,由不得你不喝。自己喝,总归比被人灌下去好受些。” 朱影恨了她一眼,拔开葫芦塞将药汤闷了。 “桃花疫的药方给我,交给城阳伯,还来得及救治西岭百姓,或许还来得及……为你赎罪。” “赎它做什么?有罪,我认。” 叶蔚妧语气中尽是薄幸,似乎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是可惜还差一点东西,就差一点。” 朱影道:“什么还差一点?” “药方。我改了药方之后,他们病情反而加重了。没有错,明明没有错……到底差了一味什么药?” 叶蔚妧的目光投向那堆燃烧的柴火堆,望着簇簇火焰出神。 “锦灯笼。”朱影道。 药效起劲了,她音短气吁,叶蔚妧失神没有听清,她又重复了那三个字,“锦灯笼。还差一味锦灯笼。” “锦灯笼?”叶蔚妧道。 这味药不难寻,山林草野、土坯墙下随处可见,寻常见了也只当它是几株野草。 “我与洞口那几个人奉城阳伯之命南下,路上采了些野锦灯笼的果子解渴,为了省点干粮,连皮一起嚼了。我未感染桃花疫,若洞外几个士卒的病情没有加重,那也许,你的药方只差一味锦灯笼。” 叶蔚妧突然轻快地笑了,笑意释然。 “原来是这样。” 她脱下自己身上的青衫太医官服,不顾朱影挣扎,强摁着她把衣裳换了。 朱影拼尽全力吼,却发现自己逐渐失声,“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看着叶蔚妧从袖袋取出那卷记载多人症状的册子,放在自己身侧。 “我要你成为我,替我活下去。” 而后叶蔚妧走到火堆前,捡了一条树枝在里面拨拉,像是在找什么。 “你又在疯什么?” “官兵就要来了,他们一定会查到血蛊。你没得选,此罪关乎梁溪城九华山庄几十口人的性命,你必须以叶蔚妧的身份活下去,九华山庄才不会被株连。” “西岭各州郡的地方官吏,都欲效仿罹安、临夏大疫的阻断之法,将病重之人一齐烧了,隔断病源。但愿这次,你来得及在火烧起来之前救下他们。” “不要回皇宫了,那是一处连亲子都可残害的名利之境,浮世喧嚣地,是非名利途,再好的本事也只能沦为她人的刽子手,不如去做个游医,拯疾救危,游历山川。” “血蛊有冬眠的习性,隆冬之际,疫毒难猖,最易节制。” 叶蔚妧拨火焰的树杈被烧掉了小半截,她似乎终于将想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毕,整个人定在那里,“你我姊妹,是血亲,亦有血仇,宿债一场,今生也还不清了。那我便祝你,名扬天下,万世留名。” 朱影看清她的手朝火堆里伸过去,握住一团火焰。 她扑过去,摔倒,嗓音尽失。 叶蔚妧在她眼前吞下一小块烧得滚烫的木炭——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120-130 第121章 时至午后, 瓦罐村通往山谷外的盘山道一人驱快马奔来,围村的守军屯长与官差头子忙不迭去迎人。 朱影也往盘山道觑了一眼。 来人裹得密不透风,瞧不出来头。 军士与官差皆对他是一副恭敬姿态,此人身份应当是云杉郡衙署或营屯的仕宦。低头耳语几句之后, 那人便又骑马从来时路离开。 朱影在荆棘墙外往里望, 叶蔚妧还与患疫之人一同锁在茅草屋里。官差给出的最后时限是今夜,若今夜过后, 这千人病情仍不见好转, 等待他们的结果不会比罹安的病人好半分。 西岭的药铺都归了州府、郡府接管, 药材出入皆需按两记册, 与各州郡患疫的人数需写奏折按月呈报给宫里, 云杉郡呈报的患疫人数只有三百余人, 而平白增出来的千人官府势必要想方设法地瞒下, 为免药材数目与呈报的患疫人数相差太大,任她们如何恳求, 官府也不肯施药救济。 听闻朝廷一位素有铁面之称的御史从北境来了西岭,且是乔装便衣而来, 不知潜入哪个州哪个郡了。云杉郡郡守怕被这位铁面御史捏住七寸,不敢鲁莽行事, 才着人先将这批病人带至更隐蔽的山谷里扣留起来。 朱影知道她被叶蔚妧囚在山洞里时,有一辆牛车隔几日便来一趟,上山送药。她偷听过外面的人说话,拉牛车的人似乎从庸都而来。 官兵找到藏人的山洞之后,那辆牛车便再也没出现过。 仅剩的药材很快耗尽, 熬过的药渣都滤了一遍又一遍。至关重要的一味锦灯笼夏秋时才常有,眼下已将至岁末,即便散出去多人往山林各处去找草药, 采回来的锦灯笼果也甚是稀少。为防万一,朱影画了锦灯笼的画像交给去寻药,一旦找到,连同植株拔了一起带回来。 即便是这样,要想按照叶蔚妧的方子制败毒丹,锦灯笼果的数量远远不够,只能连根带叶一同熬成汤药分下去。 事与愿违,疫患的病情仍在不断加重。 茅草屋里,混着排泄物的恶臭与酸味迅速发酵,空气中开始弥漫尸体腐败的气味。 官差再度巡视过几间隔绝疫患的屋子之后,紧跑着赶来跟官差头子禀报,“头儿,死人了,屋里头有人病死了。” “死了几个?” “两个。” 官差头子顺着他指的那间草屋看过去,里头的人在对死亡的恐惧下已经开始挣扎、哭喊,不断有人拍打门扉与钉死的门窗。 官差头子与屯长交头片时,瓦罐村外围的守军得了军令开始撤离。 官差打开另一间草屋的门,叶蔚妧从里头出来,听到不远处的哀叫与撞击心里已然明白她的心血再一次,告败了。 她用疫毒养血蛊,精心喂养、散布,在战火疮痍的地方催生出最猛烈的疫毒,欲从中提炼出治疫良方。然而药方改过多次之后,只在那些垂死的躯体上激起更为猛烈的溃烂、痉挛。 一旦有人病死,事态便再不可控。官差已开始张罗点火。 叶蔚妧站在一株曲虬枯树下,目光向医棚外的一袭医者青衫投过去。她的目光里没有了恨,也不再有怨,从容得只剩下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疲惫的泰然。 官兵搜到那处山洞时,血蛊池已被她毁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蛊虫顺着山岩缝隙钻入冻土底下,只要血蛊的幼虫还在,桃花疫便不会从世间消失。 她没有下一次机会了,但朱影还有。 朱影别无选择,哪怕只是为了赎清叶家的罪孽,她也唯有代替自己继续寻觅桃花疫的药方。 叶蔚妧近乎狂妄地笃信,朱影定会找到解疫之方,那是她最后送给她的名满天下之途。 官差头子吹燃火折子,两眼在火苗上定了定,似乎在极力说服自己。 “死了好,死了也就解脱了。” 朱影还在试图阻拦官差头子,一身素净青衫在灰暗的官差灰袍子里显得异常明净。她说不了话,官差也不懂她比画的意思,举着棍棒将她赶回医棚。 “放开她。” 叶蔚妧的嗓子被炭块烫坏了,沙哑无比,听起来当真神似朱影被浓烟熏坏的嗓音一般,却多了一股不知所起的威压。 官差愣住了,下意识看向他们的头儿。官差头子也怔住,多年办差识人,头一次见着如此怪异的人,他隐隐感到这位黑衣女医十分危险。 叶蔚妧道:“青天白日点火,三十里外也能瞧见烟雾,不怕让人查到?要办事,还是夜间稳妥。” 官差头子仔细一想,心道说得也是。他手一摆,叉着棍棒的官差迟疑地松开朱影。 叶蔚妧看了她一眼,掀开帘钻进医棚。 朱影只好跟上。 她试着说话,喉间溢出一丁点气音,叶蔚妧这次给她喝下的药比以往几次都更猛烈,若非没有毒性,还以为叶蔚妧当真要毒哑她。 “不必。” 叶蔚妧道:“我知道你想谢我拖延时辰,大可不必。这里是云杉郡,城阳伯的大营在铜门关,相去不远,却多半是山路不好走,去山林里采药的那几个士卒没有马匹,以最快的脚程回到大营请人,也要暮后才能赶来。” 朱影缄默,对叶蔚妧言谢也着实讽刺,灾祸因她而起,她却如此安然地在自己创造的磨难里扮演救世菩提。 叶蔚妧飞快地从自己怀中的贴身内袋里取出纸卷,纸卷沾着些许暗红的污血渍,她铺平提笔,笔走龙蛇地疾书,将疫患服药后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的症状补齐。 而后,与早前的疫方叠在一起,不容分说地塞进朱影手中,“倘若这次来不及,也不必过分自责,你还来得及救下更多的人。西岭,还有庸都,或许还有别的地方。” 夕阳很快从山谷西侧的峰峦间沉落。 最后一点光焰没入山坳时,整座山谷忽然静得能听见枯枝叶落地的轻响。 西北角的盘山道没有再传来马蹄声,那是城阳伯麾下的兵能赶来的唯一方向。 官差头子望了又望,似乎在等什么。眼见天光大暗,山谷的雾更浓稠了。 “头儿,现在怎么办?” “再等等。” 子夜,雾气结成了霜,在茅草屋顶覆了一层滑腻的外罩。 官差头子脊背驼下来,叹了一句,“动手吧,这都是命。” “头儿,要不再等等?” “老子没等吗?午后大人就让尽快处置了这摊子事,老子拖到现在老子没等吗?也许城阳伯压根儿就没想赶过来救人,说什么绝不同意,还不是怕引火烧身?老子上头一堆青天大老爷压着,老子能咋办!” 官差头子好似整个人的最后一根弦突然崩断了,发牢骚般痛斥手底下人一通。 “点火!” 一袭青衫出现在官差头子眼前,他吓得一惊,却也没再诚惶诚恐地到处躲蹿。 他抱着头蹲在槐树下。 “叶太医,你们报信的人我没拦着,郡尉大人那里我也替你瞒下了。谁都不愿意沾上草菅人命的脏事,我没办法,我只是个小人物。”他拧过身子,指了一圈身后的弟兄,“大人布下的差事办不好,小人和这些弟兄命都保不住。倘若您再阻拦,我也只好无礼了。” “烧,烧干净了才安心!” 一个官差粗嘎地吆喝着,声音麻木狠厉。他挥动手中的火把,火苗接连蹿起。 “不能点火!他们还活着——” 急火攻心的瞬间,朱影咯出一口血,喉间的字句竟完整地滚了出来。 “我知道瘟疫从何而起,”朱影攥过叶蔚妧的手臂,对官差头子道:“把我和她交给云杉郡郡守,说你已查明散播桃花疫的人……” 叶蔚妧却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向后一折,“你是不是神志不清了?为了诬我,连同你们叶家几十条命都不顾了吗?”她眉峰压得极低,睫毛下的阴翳里满是费解。 朱影却不再受她威胁,甩开她,继续对官差头子说道:“……此为大功一件,足可抵瞒报患疫人数的过错,此时去禀报,郡守大人不会怪罪于你!” 她顾虑着九华山庄的几十口人,是以这些日子一直叫叶蔚妧牵着鼻子走,她无比清楚如此一说,必会给九华山庄招致麻烦,可她只能先顾眼前。 反正也没辙,走一步跟着一步走,说不定就有转机了。 官差头子犹豫片刻,“这……” “近千条人命,大人高抬贵手,他们或许还能活命,还有救。” 屋檐下的干草穗子引火直往房梁轰燃。 “大人!” 撒上硫磺荆棘枝梢刚沾上火星,就滋啦地冒出烟雾,跟着窜起细窄的火苗。 云杉郡的山路岳正阳不熟悉,要从铜门关到瓦罐村,官道绕远,他为了抄近道走了临渊那截险路,路最窄处只容得下一匹马过道,马的小半截身子都悬在崖面上。 从险道下来,一行人便迷了路。 裴旦行道:“岳公子,还有多远?”他声音在抖。 岳正阳拉扯缰绳,将背在身后的弓箭摆正,挨了几板子的骨头还有些痛,“不远了。此处多山,夜间难辨方位。” “公子,你看那里,有火光。”一骑卒指向东南方位。 岳正阳勒转马缰,“快,尽快赶过去!驾!” 身后三十战马喷鼻喘息,往盘山道奔腾。 盘山道走尽,便一眼瞧见山谷下燃着火光的村子。 叶蔚妧笑朱影如此天真,她单纯得似乎从来不相信世间有恶,亦对官场的险诈一无所知。一旦此事捅破,案子查到她们任何一人头上,哪怕是长公主出面,也难保全九华山庄。 今日唯有她一死,朱影才能活。 腾起的火墙冒烟熏得叶蔚妧眼眶发酸,她不肯眨眼,“大错已经铸成,我不要再像鬼影那样活着,我不要!” 这千疮百孔的世道,熬着也没什么滋味。 不如就此歇了。 盘山道的马蹄声终于在这个凉夜响起,足有二三十骑。 她再无犹豫,猛地转身,走向火光中充斥着惨叫的草屋。 “咻——” 一道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箭矢压过火焰,精准地射向被火焰烤得滚烫的铁锁。“当啷”一声,锁着屋门的锁链应声而断。 疫患仓皇逃出,却大多奄奄一息。 屋外是更大、更烈的火圈。 “阿竹!” 人影婆娑的暗夜里,裴旦行分毫之间便锁住了那道他最熟悉的身影。 叶蔚妧墨色的衣袂在热风中翻飞,扑火的飞蛾一般,从容而决绝地走进热浪。 她的衣摆边缘开始卷曲、燃烧。 “阿竹,停下!回来!” 裴旦行的声音凄厉到非人。 “裴大夫,危险,不能过去。”随岳正阳而来的骑卒七手八脚拖拽着他。 “放开我!放开!” 挣扎中,裴旦行的外衫被撕烂了一个口子,“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阿竹,你出来!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救人!”岳正阳下令。 岳氏的亲兵精锐一拥而上,迅速去扑火。 官差头子已跪在他面前,“小将军,里面全是瘟疫……” “本将奉命处置西岭疫患,再敢延误,以抗命论处,立斩不赦!”岳正阳手中马鞭一指,“灭火,违令者斩!” 火焰吞噬了叶蔚妧半个身子,在浓烟呛入肺腑的剧痛中,她听到裴旦行的声音还是微微顿了一下。 她强忍着痛侧过头,目光透过炽热中扭曲得变了形的空气,最后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掩饰地落在了那个正在嘶吼、疯癫如乞丐的男人身上。 她看向他的眼神只剩一片荒芜的平静。 似在嘲讽,也似在自嘲。 看啊师父,你教的仁心救不了世,你守的人伦也困不住我。 官差也围上去,用沙土扑打外围的火焰,骑卒奋力拨开荆棘火墙,腾出一道缺口。 裴旦行冲过去想要抓住烈焰中心的黑衣。 “轰——” 一股更为猛烈的火焰与浓烟从门内喷涌而出,屋子在他眼前坍塌。火光冲天中,隐约可见一个黑色的人形轮廓在炽火中卷曲、蜷缩,最后如同燃尽的纸偶,轰然倒塌,化为一片灼人的火星与焦土。 裴旦行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空中飘落的灰烬——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2章 九华山庄的院墙很高, 下人们会将墙根攀附而上的藤蔓修剪了,刨出根。空气里没有死寂的腥与焦,只有新翻的泥土,还有后厨隐约飘来的、暖洋洋的糕点甜香味儿。 一扇朱漆木门的两页门扉被同时推开, 两个穿着同样水红色袄裙的女孩咯咯笑着从门缝里跑出来。 一样八九岁的年纪, 一样梳着双丫髻,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快, 去后园!” 两条水红色的身影在曲折的回廊间追逐, 穿梭。 一个小姑娘跑着, 喘息道:“阿娘说后园山茶花开了, 要摘些回来做鲜花饼。” 另一人腰肢更瘦弱些, 眼神里多出半缕沉静, 与她并排跑着, 还不忘督促她课业,“爹娘今日要带我们去后山识百草, 阿娘叫你背的百草图可全部记下了?” “背许多遍,早记下了。” “你上次也这样说, 害我与你一起被罚。” 她们跑过山庄的朱桥,草地, 跑过假山嶙峋的水塘边,惊起几只落在枝丫上慵懒打盹的寒蝶…… “阿妧。” 年轻妇人早已提着一篮子冒热气的山茶花饼笑盈盈站在不远处。 听到呼唤,她们更快地奔跑,一个趔趄,小小的身子都失了平衡, 一起扑倒在铺满柔软落叶的草地上。看着对方沾了草屑的头发和弄脏的裙角,二人都没有哭闹,爆出一阵无忧无虑的欢笑声。 年轻妇人走到跟前, 扶起这个又扶起那个,动作轻柔地拂去她们发丝上的草屑与裙角的晨泥。 “阿妧,要当心些。” 两个小女孩唤那位年轻妇人:“阿娘。” 奇怪的是,即便那年轻妇人就站在眼前,女孩也看不真切她的脸。朦朦胧胧,像一团云雾罩在面上。但似乎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知何时,天色悄然暗沉下来。 一阵带着霜花的、更凉的风从远山吹拂而来,掠过山茶花林,卷落满树花瓣。 女孩正仰着脸,看一片粉色的花瓣打着旋落在自己鼻尖,忽然感觉鼻尖一凉,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摸到冰凉的雪沫,很快化掉了。 两个女孩同时抬头望向天空,云层变成浅灰色,无数细小的雪粒子纷纷扬扬撒下来。 梁溪城下雪了。 梁溪城很少下雪。 朱影从铜门关大营的医帐中醒来,是被一个伍长士卒叫醒的。眼角些微痒,她用指腹一擦,沾一片咸湿的水痕。 伍长欠身站在她打盹的药桌边,“……叶太医。”声音不大,粗放。 正值暮色四合时分,她醒来后,医帐内多点燃两盏油灯,光线登时亮了不少。 朱影拍了拍睡麻的双腿,她一动,脚腕上的镣铐便哗啦作响。 “裴大夫找到了,可……人许是受了莫大的刺激,不大好。” 裴旦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被两个军士带进医帐,凌乱发丝下尽是颓唐,他跑丢了一只靴子,右脚上只剩白色的布袜。 朱影对找他回来的几位军士道了声:“多谢诸位将军。” 伍长道:“叶太医,还请想法子叫他清醒些,晚会儿城阳伯还有话要问他。” “我知道了。” 瓦罐村那场大火已过了两日,那夜烈火渐熄,多半人被城阳伯的兵马救下,也有人在大火焚过的那片焦土中灰飞烟灭。当时一切都乱糟糟的,忙着救治疫患,呻.吟,哀嚎,怒骂一片混乱,谁也不曾注意到裴旦行形同游魂一般,拖着沾满焦土的脚朝山野荒芜处离去。 赵兴礼暗中调查火焚平民的案子,顺带牵出了当年临夏与罹安的旧案,只查到一半,被云杉郡的官吏惊觉,设了个鸿门宴、美人计的连环套宴请他,把人吓得连夜金蝉脱壳,弃官道,绕行羊肠小路连更晓夜赶赴庸都呈报案情。 赵兴礼回到庸都后,大疫之事必会彻查,城阳伯这里也要事先摸明白一些事。 幸存的疫患口中的“血蛊”是怎么一回事。 据那日下令点火的官差头子供述,两位女医中的其中一个曾言“瘟疫是人为散播的”,要他将她们两个都送去府衙。 对此,被传去问讯时,朱影道:“权宜之计,只为救人。” 岳正阳也出面帮腔做证,如她所言,彼时这么说只是为了拖时间等岳家的兵马来,一时心急的无奈之举。 “这些食腐肉的血蛊是你所豢养的?你以此蛊虫散播瘟疫?” 刑名摆在朱影面前几只黑色蠕虫,已经死掉了,躯体僵直。起初还有几只活的,没撑过一下午就全死了。 朱影捏起一只,用力一捻,蠕虫便碎成一滩黑泥糊在指腹上。 刑讯之人见状捂着口鼻退开。 “这虫子有瘟疫!” “只是些尸虫,清创所用。” 朱影极力回想叶蔚妧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豢养血蛊数年,亲历三次桃花疫,既说疫毒是活的,定有她的道理。血蛊携带的疫毒必定十分微弱,由此才能存活,疫毒是活体寄生于活物身体里,那么蛊虫生则疫毒活,蛊虫死则疫毒灭。 她不得不信叶蔚妧一次,去赌这些死掉的血蛊没有疫毒,以此洗清散布瘟疫的嫌疑。 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自保,以叶家女的身份活下去,才不会牵连到九华山庄的几十口人。 而这么做之后,她会彻底成为叶蔚妧。 成为她,代替她活下去。 走她的路,一遍一遍去经历瘟疫,直至偏执如她,强迫自己必须尽快配出桃花疫的药方。 直至世间不再有桃花疫。 刑名问:“山洞里那一具白骨怎么回事?” 朱影不知。 她不知道什么白骨,或许与叶蔚妧那日一身的斑点血迹有关? “他感染了桃花疫,病死的。大人不妨问问瓦罐村的白骨和被满村弃养的老人家是怎么一回事。” 刑名哧哧一笑。 这种村子,哪个州哪个郡没有?这是百姓家事,不是他们管得了的,硬要追究,在任的刺史、郡守都得被问责,一个也跑不掉。 “叶太医,你用不着绵里藏针说话刺人,他们自己的儿女为了省一口口粮将老爹老娘送上山等死,还成了官府的过错了?你看不惯,就将那些老人接家里养着去,否则也别说得多么深明大义了。” “为官者不务民生,竟还如此大言不惭!” 刑名脸面挂不住,怒而不发。 若非传讯时城阳伯家的六公子岳正阳交代过这位是宫里给淑妃娘娘诊脉的太医,只许问话,不准用刑,他手边的刑具该用过一轮了。 该问的还未问完,岳正阳便迫不及待闯进来问刑名要人,“问完了没有?那么多病人等叶太医配药,耽搁不得。” 刑名不得不中断问讯。 可当日事仍有诸多疑窦。 裴旦行那夜的行为太过反常,自己的妻子一身青衫站在那里,他却拼死扑向那个自焚的影大夫。不少人听到裴旦行喊火中那女子“阿竹”,哭着喊着要带她回家。朱影为何自焚,此事颇有疑点。事后裴旦行失踪,又是去了何处? 什么都还没问出来,她这么一打岔,岳正阳这么一催,活生生打断了刑名问讯的手感。朝廷三令五申治疫要紧,刑名命人给朱影锁上了脚铐,以防日后传唤时找不见人,便叫岳正阳将人带走了。 岳家坐了多年冷板凳,城阳伯岳惇今岁才被祯元帝复用,迫不及待让自己儿子攀附宣平侯府。这才攀上,陈良玉身边的女医朱影便在西岭自焚而亡,此事势必要给陈良玉一个交代。 岳惇前后派了几拨人上山搜寻裴旦行,找到人时就是这么一副疯癫无常的样子,蜷缩在一方山岩下方,身体已接近失温。 瓦罐村的火烧尽了他一生的爱恨痴缠、纲常人伦,只剩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朱影拖拽着脚铐走到裴旦行面前,道:“还认得我是谁吗?” 裴旦行懒散地抬头看了一眼,眼睛亮了又灭,他透过朱影的脸在看另外一个人。 “城阳伯找你问话,知道该怎么说吗?” 裴旦行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容色尽是疯态,此时闭口不言,或是咬定被火焚千人的惨象吓到一时认错了人,供词也不会被采纳。 叶蔚妧留下的败毒丹药方添了一味锦灯笼果之后,果真对桃花疫有奇效。可这疫毒甚是奇怪,今日药力显著的良方,明日便再难起效,只得不断调整。 祛瘟良方渐彰功验,拼着西岭那么多官吏的仕途与城阳伯的攀高之路,也不会有人在此刻把配出解疫良方的太医交出去受刑讯。只要说法过得去,眼下多得是人愿意为她豁出去粉饰太平。 至于往后,她无暇去想,躲得一时是一时。唯一担忧的,是藏匿疫患、豢养血蛊的罪责尽数推给自戕于火海的“朱影”之后,陈良玉是否会因此受到连累。 静默须臾,朱影又想到九华山庄,她许久不曾回梁溪城,这两日每当累极了闭眼浅盹一会儿,却频频梦见山庄里的一位年轻妇人和两个双生小女孩。 女孩的容貌是她自己幼年时的模样。 她掀开帐帘想出去透口气,刹那间,眼前扑来簌簌纷扬的白色让她愣住了。 帐外雪片子飘飘扬扬,撞在关楼城墙上,黛瓦化作素笺。 原来真的下雪了。 今岁的初雪十一月才落下,断断续续下了好多日,山城错落的屋舍都积了厚厚一层素白,官道上时有踏雪而过的旅人。官差们冒着风雪、推着木轮车运送成筐的锦灯笼果,车辙印从通往其他郡县的官道延过来,不多时,车印淡了,又有新的辙印辗上去。如此往复,忙忙碌碌。 新雪初停时,时疫退散。 瘟疫汹汹而来,又犹如退潮一般退去。 与带来这场灾难的那位女子一样,来似惊鸿掠影,去似青烟散云。 她丧母,身残,失子,不得所爱。 西岭的雪色将她最后存在过的痕迹染成空白,仿佛她不过是命运毫尖一笔仓促勾销的潦草注脚—— 尝尽人间百味苦,未得半缕春风顾。 第123章 隆冬, 民夫拖着运送粮草的辎重车往北走,辎重车上方搭席布用绳索固定,布面涂了防雨雪的桐油,三人一车, 两人在后方推, 一人攥着麻绳扛在肩膀上拉,数辆烙着官府印记的粮车沿着官道蜿蜒。 押运这条线路的百夫长身后扛着一面小旗, 合掌贴在嘴边, 哈了一口热气, 赶忙将双手来回搓动。 他扬鞭空挥一鞭, 打出声响, “加快脚程!前线等着呢, 贻误了军机, 是要杀头!” 军需的盘运路线分散,他们这一队没分到骡马, 只靠人力。百夫长吼声过后车队稍稍提了速,拉车的民夫喘息声更粗重。 车轮碾过冻土, 咕隆!咔嚓! 肃州,定北城北荒原。 号角声吹响, 大军漫过荒草地,一字排开的“陈”字战旗在狂沙中翻卷。 鹰头军铁甲重骑擎着盾牌打头阵,紧随着各式战甲车并列前进,缀尾的步兵方阵循序推进。 陈良玉肩甲上盘踞的鹰首高昂着头,鹰翅盔侧边线条顺着鼻梁延至下颌, 面甲下露出眉眼清冽。 曦光下,玉狮子的铁甲笼头冷芒森森。 景明、林寅与岳正阳各自骑战马紧随在陈良玉左右。 林寅打马快行一步,与陈良玉齐行, 道:“主帅,这也太招摇了吧?” 陈良玉睨她一眼,眼神警示她军纪散漫。 林寅忙撤马后退,道:“如此行军,目标显眼,极易被雍军拦截。” “就怕雍军不来拦截。” “云崖是北雍顶重要的边防要塞,翟吉必定置重兵把守,镇上有多少兵尚且未知。守镇之将是翟吉的心腹上将赫连威,十万大军的粮草仓被烧,赫连威恨不能提着你的人头邀功,好将功补过。我们行军如此招摇,岂非给赫连威做活靶子。” 陈良玉道:“赫连威若是守不住云崖,依你看,翟吉会遣谁来守?” 林寅陷入思忖。 岳正阳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云崖城墙的方向,脱口而出:“步仞,北雍镇南侯步仞。” 景明道:“好小子,猜得不错。我猜也是他。” 岳正阳道:“万贺街南囿马场的骑射,我分了神,以一箭之差输给了步仞之子步其君,此战若能遇上,我便与他真正较量一回。” 陈良玉身后墨色披风猎猎扬起,眼尾一挑,“本帅就押翟吉会亲自率军死守云崖。” 林寅道:“人家如今是皇帝,身份不一样了,倘若他不出现呢?” “那就将他逼出来!” 云崖军镇环山,背靠惊蛰湖,向北行进二十里就是北雍的湖东草场。 那是块宝地。 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水源丰沛,草茂粮丰。翟吉屯兵在前,陈良玉却也是对惊蛰湖湖东那块牧草地与云崖垂涎已久。 地势难攻,也不得不攻。 相应而言,这两地难守,翟吉也不得不守。 正午刚过,西北风骤然加紧。 鹰头军骤然整齐地勒马停下,脚下是枯黄的荒原,迈过前方几里沙石地曲折的交界线,云崖城墙上的箭雨顷刻便会覆来。 鹰头军向两列让开中间一条路,陈良玉骑马驱到大军最前方,帅甲披上寒光。 玉狮子的白鬃毛与墨色披风此起彼伏地鼓动,千钧威压。 “林寅!” “末将在!” “本帅命你借道幽州,迂回包抄云崖东翼!传令兵,传本帅命令,令幽州司马柴崇竭力接援云麾军!” “是!”林寅道:“主帅,若末将立下战功活捉翟吉,人可归我?” “还惦记着呢。” “攻城在即,不得涨涨士气。姓翟的脸长得还不错,再过几年他就老了,还怎么做薄弓岭的压寨夫君?他三宫六院,末将也想享齐人之福。” 景明笑她,道:“我当你一念成痴至死方休,原来只不过是见色起意。” 林寅勒转马缰,对陈良玉道:“当你答应了。姑娘们!” 云麾军齐声响应:“在!” “随我包抄云崖东翼!” 一支五千人马的队伍从大军东翼倾巢而出,银铠轻甲,盔顶一穗红缨,跟随林寅的战马往东奔袭。 “景明!” “末将在!” “你领三千骑兵、两万步兵袭湖东,湖东草场地势不利我军,倘若战况被动,令婺州司马段绪池接应,切勿冒进恋战!” “末将领命!” 景明长槊一挥,刹那,三千骑手握钩镰长枪、腰别鹰云纹短刀的鹰头军破阵而出,如离弦之箭。其后两万步卒列成方阵,战靴履地,往惊蛰湖奔逐。 岳正阳暗下搓搓手,甲胄冰凉,却灼得他热血沸腾,“老师,那我呢?” “你跟着我。” 看来只是允许他随军观阵,并不打算叫他上阵杀敌,岳正阳垂了垂脑袋。 “其余将士听令!” 陈良玉高举虎符,调转玉狮子马头面朝身后大军。 “斩获雍军头颅三颗,升一级,拿下雍军六品上将领者,连升三级!活捉北雍皇帝翟吉,封侯拜将,福荫子孙!随本帅攻下云崖,全军懋赏!” 数万将士齐声高喝:“攻下云崖!攻下云崖!攻下云崖!” 山川大地都在轰鸣。 陈良玉一声令下:“列阵!” 余下鹰头军马蹄下尘烟骤起,重甲精骑方阵如锁链绞动,重步兵手持长盾连成盾墙,矛兵结成五人一伍,弓弩手隐于阵中,弩机涂了蜡层防冻,中间是盖了毡布的牛拉粮车,攻城冲车后行。 旌旗蔽日。 数十支饱蘸火油的火把被同时投进油毡布盖着的牛车,火猛地向上蹿起,瞬间连成一片。牛拉车猛往云崖军镇西城门冲过去。万千箭矢瞬间从云崖城楼倾泻而下,射断牛车系毡布的绳子,云崖守军才发现油毡布下不是粮草,而是成捆的干草、干柴。 牛群受惊,不再往云崖的方向跑,开始朝四面八方横冲直撞。 赫连威立在云崖西门戍楼之上,看着城外的乱冲的牛群,讥讽道:“畜生即是畜生,不通人性,陈良玉竟妄想畜生听她之令攻城,可别作茧自缚,冲乱了她们凜军自己的阵形。” 这时,牛车底部的木板乍然向下打开,一捆一捆的干柴随着牛冲的方向成数条线,油毡布滴落带火的油星子落在干柴捆上引燃。 城外又是火海一片。 只是火海离云崖尚远,烧不到城里来。城楼守军看着底下乱哄哄在火中乱冲的牛哄堂大笑。 “陈良玉除了火攻,就没旁的能耐了?” “凜军这是打算一招鲜,吃遍天。” …… 赫连威不知何时自戍楼下来的,悄然站在还在讥笑的守军身后,斥道:“她就算是没旁的能耐,你们也栽她手上数回了!都给本将打起精神,谁敢轻敌,立斩!” 他抬头望天,道了句:“暴雪将至啊。” 眼看火起,陈良玉下令道:“弩机上前,掩护骑兵冲锋!” 弩机车转动滚轴,被军士极快地推上前。轻骑前锋军浑身涂满泥浆。 “放箭!” 双方箭雨交击。 严姩改过数回弩机的草纸,这批连弩一弩连发五箭,威力霸道,射程更远。半空中传来密集地脆响,无数云崖来的箭矢羽箭凌空折断,紧跟着,云崖城楼垛口中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泥人泥马一般的前锋军轻骑迎着大火与满天飞矢,借着火海掩护,在狭窄的生路间隙中向前穿插、突进。 高温隔着湿泥依然滚烫,浓烟呛人。 牛群不知往哪躲闪,依着本能冲进了云崖城外守军的壕沟。战壕内埋伏的雍军躲不及,被牛群顶撞、踩踏至伤不少人。战壕大乱,还未来得及重新整兵,陈良玉的前锋军已至眼前,雍军只得硬着头皮持刀与骑兵搏杀。 透过千里镜,云崖西城墙清晰地呈在陈良玉眼前。城墙的青砖泛白结霜,是墙体内部渗水外溢冻结所致。 这一细节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斥候发现的。 城墙筑时是夯土包砖的结构,石灰岩打地基,夯土筑芯,青砖外壳,冬季墙体吸水后再冻结会异常坚固。 千里镜所及之处,阴云正在荒原与湖泽之地上空聚集。 两日内,必有暴雪至。 赫连威已开始命军士往城墙泼水,一桶一桶的冰水往下倒,想利用暴雪天气在城墙外冻凝成冰壳,一则加固,二则防敌军搭云梯攻上城墙。 北雍云崖城外的伏兵不敌长槊轻骑,很快落败,直至被尽数剿灭,云崖军镇也再没出动援兵。 赫连威竟不为所动。 这很古怪。 很少有主将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兵卒被杀、被俘。除非,他没法增援,没法救。战壕中的伏军是从军中选出的死士,本就抱着有去无回的必死之志伏于城外。 生当饮敌血,死亦守山河。 悍勇之士,令陈良玉心生几分惋惜。 下一刻,她便断定:“云崖城内断粮了。” 赫连威不出来迎战,陈良玉判断云崖粮草撑不过一日,甚至雍军已经是饿着肚子在守城了。 “岳正阳!” 岳正阳本就随在她身侧,忙道:“老师。” 陈良玉道:“你知道北雍镇南侯步仞,可知步仞运送辎重惯用哪条粮道?” 岳正阳道:“学生知道。自北雍都城运送粮草,最快的路线是借道山胡部族到惊蛰湖一带。” “粮道不止一条,这条路也不是最安全的,可北雍刚损失云崖粮仓,急于补上粮草,必会走这条路。” 陈良玉道:“不错。” 山胡本是草原上一个中不溜的小部族,前些年草原内乱,樨马诺、奎荣与酋狄相继吞并其他小部族壮大自身,山胡位于草原边陲无力抵抗樨马诺部落的吞并,部落首领带领部族子民投靠了北雍。北雍在昔日山胡族的聚居地修建城池,置郡县,将山胡族人编入户籍,战时从山胡族人中征发军士押运粮草。 岳正阳懂了,热血一沸,“学生带兵截断他们的粮道!” 陈良玉理解赤心少年急于建功立业,耐心教他:“匹夫之勇,不可有。” “学生知错。” “山胡部族如今与北雍人杂居,城郭建在北雍腹地,要从这里到草原绕行攻破山胡县,二十日犹不足,不等你截断粮道,北雍的辎重后援早已抵达南境了。” “依老师之见,就放着这条粮道不管了吗?” “等候时机,时机到了,有你表现的时候。” 岳正阳抱拳拱手,喜道:“是!” 赤子之心一片敞亮,陈良玉倒觉得有些可惜,可惜大哥唯一的女儿被困在宫墙内,没法亲自来瞧一眼云崖军镇的火与惊蛰湖的水。 将门儿女,岂甘偏安? 陈怀安本也该投身行伍,进军营—— 作者有话说:[陈怀安]:《一挽2》女主一出场。 今天更两章,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4章 羊毛毡浸了水, 披在身上,瞬间凝成冰甲。重步兵持盾在前抵挡箭矢,轻步兵披了浸水羊毛毡,扛百余架竹制饮水天梯突进云崖西南墙角, 四十辆改装粮车推出, 车上的牛皮水箱内储掺盐的低温卤水,与牛筋泵相连。 弓箭手箭矢连发, 覆盖城头逼退云崖守军, 掩护步兵与水车。 卤水沿着竹管喷向城墙。 赫连威这下可迷糊了, 愣了一阵, 大笑。 “赫连将军为何发笑?” 赫连威道:“陈良玉此妇技穷了, 泼水成冰, 反助我城墙更坚实, 待暴雪一至,便是她兵败之期!叫将士们再熬一熬, 眼见便熬过去了!” “是,赫连将军。” 鏖战至夜间, 云崖守军见陈良玉大军仍纹丝不动,只有千余步兵拉着水车在城墙下不断地往城墙喷水。 雍军往下泼, 凜军向上滋。 双方活都干得很起劲。 入夜后,云崖镇城头守军开始懈怠。 没人注意到,在火把照不到的城墙根下阴影最浓重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挪动、聚集。 翌日晨初,天光大好, 忽然之间有阴云自西北天际翻涌而来,吞没了日头。 俄顷之间,漫天雪幕。 云崖东翼炸响了火药罐, 赫连威瞬间明白拉水车往城墙浇水是陈良玉声东击西之计策,紧急调了西城三成兵卒前往东侧门增援。 赫连威并未完全放松警惕,他临走,在西门戍楼加增一倍岗哨。 昨夜趁夜色掩护汇集在云崖军镇西城墙下的重锤兵掏出包铁木锤,一锤一锤有节奏地敲击。城墙内部夯土被速冻的冰晶撑列,墙体内传出冰裂声。 墙体外的青砖随着规律敲击逐渐裂出缝隙。 “报——” 云崖西城门,探子兵来报,“东翼有女兵来攻!” 副将道:“女兵?多少人?” “几千。” 西城楼开始雀跃、骚动,七嘴八舌。 “我们这边中凜的兵纹丝不动,女兵攻城?我活这么大,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的稀罕事。” “副将,会不会这边领头的将帅根本不是陈良玉,大军摆在这里虚张声势,掩人耳目,陈良玉真正的意图在东城门。她迂回至东城门,趁我军主力都在西城,借机破城。” “是了是了,肃州云麾军是陈良玉一手带起来的,尽是女兵。” “女兵长得好看吗?” 一片嘁声,“嘁——” “我就不信你们不好奇?” 城墙上撺哄鸟乱、人言蜂起,云崖镇西城墙开始裂缝蔓延,乍破,迸裂。 异响频频。 巡视城墙的虞候问另一人:“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风声呼啸,尖锐,像野兽嚎叫。城墙上兵卒还在议论,一片嘈杂之声。 “风刮的。太冷了,进屋喝口热茶。” “走。” 云崖军镇东翼,林寅率云麾军兼程赶到,在东城外叫嚣:“让翟吉滚出来迎战!” 云崖军镇南边环山,镇东部是后翼,是以刚开始兵力多半都陈于西城楼,东翼兵力空虚,也未挖壕沟、埋伏兵。 赫连威想,所幸只有几千人。 冷不防滚了几个火药罐炸响,还好城门是铜浇铁铸的,足够坚实,只掉了几大片门漆。 林寅在赫连威眼里极其没有攻城的诚意。放箭她就利用山石做掩体躲掩,不睬她,又大摇大摆出来张狂,嘴巴不干不净,嚷着让堂堂北雍皇帝去匪窝做压寨夫君。 此女轻佻无行,儇薄至极! 林寅是赫连威这种古板忠心的臣子天生的克星。 赫连威眼中辱皇帝,便是辱国。 赫连威气得完全忘了对方只有几千兵马,将城西的箭雨又一次覆盖到城东。 “姑娘们,躲!” 雪愈发下得大了,转眼模糊了箭矢破空的轨迹。箭头插在地面上,密密麻麻,像死了无数只刺猬。 林寅掏了掏耳朵,“生什么气啊,玩不起。” 赫连威嘴角一抽,扬手,再放下,云崖镇东部山上的守军已抛下滚木礌石。林寅侧身躲过滚木,座下战马却没躲过石块,马身一歪,林寅摔倒地上一个旋身站稳,正这时,城头划来一支箭不偏不倚射穿了她的肩胛。 赫连威还保持着握弓的姿势,站在高处冷森森往下看。 林寅眼神骤变,与他对视一眼,收起嘻嘻哈哈的那副样子,飞身躲进掩体。 俄顷,东城门洞开,城中守军叫喊着奔涌而出。战局急转直下,林寅只带了五千云麾军,兵力也不足。 城西的信号弹没发,陈良玉应当还需要一些时间。 为今之计只有硬撑,拖一阵子。 林寅折断箭杆,箭头留在肩胛的骨肉里,反手拔出佩剑。 “云麾军将士,迎战!” “死战不退者,来世本将与你们同饮庆功酒!” “死战不退——” 女兵高喊的呼声化作千百道回响,在山壑间来回激荡。信号弹在空中爆出黄色烟雾,是给幽州司马柴崇的支援信息。 交兵未久,雍军刚摆开阵势,云麾军便节节败退。干脆长矛背在身后,手持短弩,边驰射边退。 雍军果然追击。 追出几丈外,云麾军退到一处还算平阔的地形内突然改变走位,游龙摆尾,看似无章无序,却不知从哪一步开始,已在云崖镇外荒土上展开阵型。 此时一部分追击而来的雍军已踏入阵中,震位骑兵持盾冲出,将退路堵死,也阻断救援的雍军,长矛军接着便将长矛扎入阵中雍军身体。 赫连威急令中军强攻坎位。 而乾、坤两位的军士从两翼夹击,长索套马,钩镰枪勾人,将突围的人拖回阵中。 林寅指挥各方位依次轮转,雍军在不断变换的攻势中顾此失彼,陷入混乱。最终,林寅阵旗一摆,残敌便尽数被绞杀在阵心。 阵型再次快速变换,对准仍旧追击而来的雍军。 赫连威立于城墙垛口,眼看着这一莫测的兵阵不足一炷香便将阵中的兵卒绞杀殆尽。他道:“难怪此女嚣张,敢直呼陛下大名。” 雍军乱了阵脚,赫连威朝下喊道:“众将士听令,摆阵反击!” 云麾军撵着雍军剿杀两轮,第三阵尚未列开,城西的信号弹腾起升空。 陈良玉给她下的命令本就是佯攻,看到信号便撤。 林寅道:“不打了,撤兵!” 霎时,云麾军吃了败仗一般四散奔逃,眨眼跑出二里外。 幽州援军这才姗姗来迟,在山道接应。 林寅捂着肩胛道:“好巧,再晚来些时候,刚好能赶上给我收尸。” 援军将领下马讪讪赔罪。 赫连威任她撤退,召回所有军士不再穷追,而是集结人马加急赶往城西。 云崖军镇,西门戍楼。 陈良玉挥旗,冲车载着巨大的攻城槌撞击西城楼的裂缝,又一次箭雨交锋,却挡不住攻城冲车势如破竹,多次撞击之后,墙体轰然洞开。 城西守军被赫连威调走三成。 箭雨停了,城头守军撤退躲进镇子。 城墙塌了一个足以三马并驱而入的墙洞,前锋军不费力进入军镇。 城里有内河,前锋军驱马踩上桥面,没承想木桥内里早已虫蛀腐朽,铁蹄一踏,桥面轰然断裂,前排骑兵连人带马坠入河中。幸而冰层结得厚,摔得结实,却免于溺水。 好容易撑着站起来,往前一踩,便觉被什么东西扎透靴底。 冰面盖着一层雪,前锋军一脚扫出许多铁蒺藜——四个棱,随手一撒,至少有一根尖刺朝上。 陈良玉刚驱马赶到,从轰塌的洞口见里头一片人仰马翻。 是瓮城。 城中尽是陷阱,请君入瓮。 陈良玉:“前锋!即刻撤离,撤到城……” 外字未说出口,外闸门石闸轰然放下,重达千斤的花岗岩封死了前锋军的退路。石闸落地的一瞬,陈良玉分明地看见地面青石板翻板塌陷,雍军从地下裂地而出。 赫连威仍旧站于西门戍楼高处,在陈良玉往上望的时候,冷瑟一笑—— 你的前锋军,云崖笑纳了。 陈良玉眼尾挂上红,狭长的双眼似淬了冰,寒意森然。 她面部平直,没太大表情。 赫连威却从陈良玉抬眉的一瞬读懂了—— 这笔血债,本帅要你千百倍来偿! 交锋两日,云崖军镇彻底成为孤岛一座。 各营伍依旗幡迅速散开,掘土立寨,挖战壕沟壑,搭瞭望塔,将云崖军镇困在营垒中央,里头的人突围不出去,外面的援军也难以攻进来,一旦粮草断绝,赫连威只有等死的份。 中军在镇外架设牛皮帐篷,麻绳紧绷时“吱呀”震颤。晚间,火头兵就地架起铁锅,煮沸的肉香扑鼻而来。 陈良玉牵着玉狮子喂马料,回望破开一个洞的云崖城墙,“投石车准备!” 岳正阳忽然听到陈良玉要调投石车,问道:“老师,是否夜袭?” “不袭。赫连威既然提早设了瓮城,想必镇上不止一层,贸然入城,敌暗我明,只会令将士们白白丧命。” 耗死他们。 “我们的牛找回来了吗?” 岳正阳道:“没找全,跑丢了几头。” 战损在所难免,陈良玉没过多追究。 “宰几头烤了。火头,你们火头兵谁炙肉最好吃,最香?” 火头踩着军靴跑前来:“主帅,烤肉最拿手的是陆苏台。” 陆苏台这名字。 被她从群芳苑扔进军营的那几个油头粉面的小生其中一人,善舞剑。舞剑没用,烤肉有用。 “把他给本帅叫来。” 不知是烟熏火燎还是风吹日晒的缘故,陆苏台人脸黢黑,与昔日判若两人,陈良玉险些没认出他。 “去吧,烤肉。本帅宴客,不可怠慢。” 陆苏台讶道:“宴宾客?” 战场宴客,有人敢宴,谁人敢赴? 陈良玉道:“云崖镇的将士们饿着肚子守城辛苦,这顿本帅请!” “给雍军送吃的?还送牛肉?”火头求情道:“主帅,我们自己的将士都没吃上牛肉呢,干粮再啃下去,快噎死了。” 陈良玉道:“边角料给雍军投过去,其余的,给将士们分了!” 营垒一阵欢呼。 岳正阳道:“老师,要下毒吗?” 陈良玉道:“这个镇子大概两万守兵,得多少毒才能把他们全部毒死?” 岳正阳想了想,道:“老师是想引雍军自相残杀?” 陈良玉不言,整理玉狮子的鬃毛。 毛发比缎面还光滑。 *** 北雍都城,朝堂。 “禀陛下,赫连将军急报,陈良玉或意在攻取云崖军镇与湖东草场两地。” 翟吉道:“何人挂帅?” “陈良玉。” 臣下单报一个大名,连陈良玉的头衔也省了。 翟吉雷霆乍起,他腾地起身,冠冕的流苏晃荡撞击,“陈良玉为主帅亲征云崖?” 他当陈良玉会授景明副帅之职前来攻打。 陈良玉亲自出马,当志在必得。 朝议议了一上午,臣工百官你一言他一语,所议之事无非是借道山胡县急运粮草支援赫连威,要不就是急令镇南侯步仞派兵增援云崖与湖东。 没一句是翟吉想听的。 当有人再次议起陈良玉几日能攻下云崖时,翟吉愠怒打断。 “传朕旨意,即日起,凡国之政要,由二相、六部尚书、御史中丞共议决策。” 百官一瞬静默下来,二相、七卿共商国是,那还要皇帝做什么? “朕,御驾亲征!” 校场的青铜编钟撞响四十九声,号角声长嘶鸣,战鼓齐鸣。 翟吉骑在马上,视野高,冷不丁看到一个小人奋力拨开其他军士,从方阵中穿梭,直奔翟吉而来。 葳蕤眼力头尖些,忙将那小人接出来,“大公主,您怎么来大营?” 翟吉道:“昭旸。” “父皇。” 翟吉下马,伸出双手将昭旸抱起来。 她年岁还小,髫年之岁,眉眼已藏锋芒,像模像样地令兵部给她铸了一身小巧的铠甲,打了一柄短剑。 铠甲头盔穿戴整齐,短剑背在身后。 昭旸道:“听闻父皇御驾亲征,儿臣也去。” 翟吉将她抱到方阵前,“吾儿为何想随父出征?” 昭旸面庞稚气未脱,坐在翟吉手臂上睥睨三军,隐隐透出些许执掌山河的天家威仪。 她道:“昭旸想去中凜看一看。” 翟吉笑不可仰,果然还是孩子,贪玩而已。 昭旸又道:“儿臣敬仰父皇英武,治国安邦,征战四方,恰如高山北斗。儿臣愿成为与父皇一样的人,承袭父皇风骨,为父皇分忧。” 翟吉再一次大笑,道:“昭旸,深得朕心!”他将昭旸放下,“你太小了,此次还去不得。” “儿臣几时能去?” “朕答应你,待你年满十五,便带你去瞧一瞧你未曾见过的山河。” 昭旸福了一个礼,小身子挺得笔直。 “儿臣送父皇出征,等父皇击溃凜军凯旋。”—— 作者有话说:[昭旸]:《一挽2》女主二出场。 第二部俩女主出场就已经成年了,放心食用!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5章 祯元六年岁尾, 北境战事吃紧。 陈良玉于云崖军镇与环惊蛰湖地带与雍军腾挪周旋,重兵威压云崖军镇的同时辗转攻取湖东草场。云崖军镇成为引诱雍军的饵,被陈良玉围困近二十日,北雍援军折了一波又一波, 城中矢竭粮空, 眼见北雍这座边陲重镇伸手可摘,翟吉突然下诏御驾亲征, 雍军士气大振。 军报传至庸都, 陈良玉加急奏请求庸都调拨辎重。 谢渊传召中书令、六部尚书入宫议事。 时下朝议, 户部尚书荀书泰上奏疏, 与谢渊陈情道:“今岁南境、西岭皆有战事, 国库存粮仅余四十万石, 若尽数调往北境, 庸都、南境与西岭各州郡恐皆无余粮过冬。” “军情如火,十万火急, 大将军何不就地征粮?” 中书令程令典道:“不可!强征民粮必致民变,此乃大忌!” 谢渊略一沉吟, 道:“北境若溃,其余州郡亦难保全。传朕旨意, 户部、兵部按陈良玉所需调派军用,不得延误!” 程令典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启禀。” 谢渊道:“程爱卿何事启奏?” “禀陛下,北雍皇帝翟吉亲征,雍军人心振奋, 北境将士冒雪苦战,若仅拨粮草,恐难振士气。陛下忙于国事, 或可遣抚慰使携御酒犒军,以示天恩,再令抚慰使于沿途州郡筹措粮草,以解北境军需的燃眉之急。” 谢渊道:“依你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代君犒军,常是皇家直系亲王所为,纵然大凜如今无亲王身份的凤子龙孙,也万不可随意遣个人去。 放眼朝野,也唯有一人可担此重任。 “回陛下,长公主殿下素有声望,若代陛下抚慰将士,必能鼓舞军心。且长公主殿下熟悉各州郡的农桑粮税的情况,沿途调拨军粮,亦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兵部尚书盛修元道:“臣附议。” “臣等附议!” …… 崇政殿的议事之声冷下来,群臣难以辨明圣意,各自垂首站在御座下方,不再执一言。 良久之后,谢渊清了清嗓,道:“既如此,便由江宁代朕赴北境犒军,赐抚慰使令节,沿途州郡须全力配合!特赐江宁亲王仪仗,服四团龙纹绯袍,戴三梁冠,配玉带,以彰皇恩。另,户部即刻调拨二十万石粮草,兵部增派两千人马护送。宣江宁进宫接旨。” “陛下圣明!” 群臣散去,退向宫门。谢渊召了言风进殿,他低头埋在兵部关于南境与西岭的粮草请调的奏疏上,执笔批红,言风进殿时并未察觉到谢渊眼底的凛色。 “微臣参见陛下。” 谢渊抬了抬眸,“检人司在肃州宣平侯府尚有几人?” 言风道:“回陛下,宣平侯府在肃州的府邸有一人,名荥芮,是大将军曾任南衙统领时的下属,此人深得大将军信任。” 谢渊念了一遍他的姓名,道:“荥芮,人可用吗?” 言风道:“他父亲便是老一辈检人司,此人爹娘都在庸都,心性简单,也懂规矩。” 谢渊道:“江宁此去北境犒军,但见蛛丝马迹,叫他一五一十记呈,只字片语也不得遗漏。” 他倒要看清楚,她二人究竟忠奸如何? “微臣遵旨。” 谢文珺申时二刻入宫,身披的白狐裘大氅以金缕线绣着青鸾鸟纹,尾摆无风自动,掠过崇政殿外的石阶。 她在崇政殿外的月台上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敌寇来犯,北境烽烟未靖,将士枕戈浴血,朕心甚念,特命长公主谢文珺为抚慰使,代朕持节北巡,赍黄金千两、锦缎百匹、美酒十车,以犒劳戍边将士。凡军中疾苦,可据实奏闻;凡忠勇之士,可就地褒奖;凡有沿途州郡军粮调度,便宜行事;着令其即日启程,十五日内抵达北境,犒军三日即刻折返,钦此!” 谢文珺托起双手,“臣妹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黄卷轴落于掌心,谢渊始终未曾露面,也不曾宣她进崇政殿。 谢文珺接过圣旨与使臣令节,朝崇政殿内一拜,起身时带起的风掀动月台的细尘。 转身欲走时,谢文珺骤然驻足回身。 在那高处,烛火明了几分,谢渊的剪影投在紫檀木窗框之上,久久不动。 此次犒军沿途跟随的卫队不全是长宁卫,谢渊从北郊大营另调两千人随行,便是要她谨记此行是“代君施恩”。限期紧迫,要沿途调度军粮,十五日太紧。 若处置得宜,谢文珺必定在朝中与军中皆威望大增。这也是最令谢渊心忧的。由此连犒军这般事,都要掐着时辰算得如此精细。 实属赶鸭子上架被逼得没招了,但凡有别的抉择,谢渊也绝不会放任谢文珺去北境。 谢文珺转过游廊没多远,崇政殿便传出茶盏碎裂的声响。 她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往宫外走。 藏在白狐裘大氅里的手握了又握,抚慰使令节也有了她的体温,谢文珺勉强压制住唇角不受控的笑意。 即日启程。 她就要见到她了。 她总在信里说等战事平定,谢文珺等过,等过了一年又一年。 其实,究其根本,她不过是想去北境见一见她。 案头朱批积了厚厚一摞,崇政殿的内侍正仔细收拾了碎掉的茶盏退出殿外,烛台下,玄色织金龙袍裹着的身影微微前倾。 谢渊抻开一份奏折,是有关西岭瘟疫的奏报。 他又一连翻阅几份奏章。 赈灾、军费的银子要播下去,民间百姓失地者众多,各州刺史纷纷上书奏请减免赋税。 谢渊宽袖扫过御案上摊开的一张张奏折,墨迹未干的朱砂晕了边,往外带出一笔暗红。他的视线愈发模糊,天光暗下来之后,很吃力才能看清奏疏上的墨字。 谢渊命郑合川支开明窗,往外看,窗外宫墙的轮廓也渐渐模糊、重影。 郑合川奉着茶盏,道:“陛下,国事固然重要,可也要仔细龙体。” 他身为崇政殿的御前太监,已数不清这是谢渊宿在崇政殿的第多少个日夜了,“这么没日没夜地熬着,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谢渊强撑着精神提笔,却见宣纸上的字迹随着烛影游移,双目泛起细密地刺痛。 郑合川忙放下茶盏,绕至御座后头为谢渊按揉额角。 闭目缓了一会儿,谢渊眼前才清晰了些许。 郑合川道:“陛下,淑妃娘娘宫里来人请多回了。” “朕没心情见她。” 谢渊心思正烦躁,若非翟吉骤然屯兵,北境战事又起,他本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这份烦躁多半来自北雍,他哪还有心情去见翟妤? 真正想见的人却又不来。 谢渊问:“皇后宫里一切可好?” “皇后娘娘与腹中小殿下一切都好,陛下牵挂娘娘,何不移驾凤仪宫,兴许娘娘盼着陛下呢。” 他牵挂之人,未必想见到他。 谢渊道:“她不会,她还在为柔嘉的事怨朕。” 郑合川道:“皇后娘娘是最识大体的人,怎会怨陛下?” 推揉片刻,谢渊紧绷的额角松缓下来。他忽而想起什么,“郑合川。” “奴才在。” “你叫人去临夏,给朕砍一截柳枝来。不,等开春,二月的柳是最好的。” 郑合川道:“陛下要柳枝何必去临夏,庸都也有柳木。” “不一样,庸都的柳木与临夏的不一样。” 谢渊眼底的凛色淡去,垂眸时神色有笑意,“郑合川,你说说,皇后腹中是公主还是皇子?” 事关皇嗣,郑合川借几个胆子也不敢妄言,心中一紧,手上的力道便大了,谢渊喉间溢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郑合川忙跪下谢罪:“奴才罪该万死,陛下恕罪!” 谢渊幽幽笑了一声,他只觉得怪诞荒唐,与太监谈论什么夫妻子女?天色向晚,人也有些乏,谢渊叫郑合川扶他去内殿歇息片刻。 人斜倚着明黄缎靠垫半躺下,殿外值守的小内侍便捧了食盒至内殿外,“陛下,皇后娘娘煲了鸽子羹,问陛下可要进些?” 谢渊立即坐直,将软绵绵的御体撑起来,“皇后呢?” 内侍道:“皇后娘娘在殿外候着。” 郑合川脸色一变,赶在谢渊发话前紧跑着将荀淑衡自崇政殿廊下搀扶进内殿,退出去,便拧着小内侍的耳朵上别处教训人去了。 荀淑衡扶着腰身,正要行礼,便被一只手扶正了身子。 谢渊转瞬恢复了从容神色,体态也挺直了,他屏退崇政殿所有人。 “皇后,你跟朕来。” 他一把抓住荀淑衡的手,触感冰凉,带她走到批阅奏章的御案之后,案后是一张蟠龙椅。而后他握着荀淑衡的手按上雕龙扶手。 “你坐。” 荀淑衡猛地抽离了手,脸色骤变,后退一步,“陛下,臣妾惶恐。” “朕让你坐。” 谢渊执意要她坐下,将朱笔交到她手中。 “陛下?” 荀淑衡欲搁笔请罪,却被谢渊反手握住手腕,“大凜十五州,三百余郡,县一千六百有余,诸事繁杂。但你与皇儿不要怕,自今日起,朕会一一教你如何处理朝政。” “陛下!” 荀淑衡想起身,被谢渊箍住双肩按回龙椅上。 “听朕说完。” 荀淑衡渐渐冷静下来,认真听着。 谢渊屈膝蹲下去,矮了荀淑衡一头,再想看清她的容颜,便得抬首仰视。 自他登基以来,在彻底肃清祺王逆党与留荀家一脉之间摇摆过数次,他怕余孽未清来日成腹心之疾,又深知若母族无人后妃在宫中日子难熬,恐有朝一日他的皇后遭人欺凌,而他迫于大局无力相护,只得让她生吞了那些委屈。故而这么多年虽有杀心,却始终未对荀家下手,就这么一直冷落着。 荀氏只剩荀岘一个有名无实的左相,与刚擢升为户部尚书的荀书泰,此外族中其余子弟再无拔擢。 也幸而,她从未令他为难。 夫妻数年,她不曾以情分开口为荀家任何一人讨封。 “朕的皇后不是寻常女子,这么多年夹在朕与荀家之间,难为你了。” 烛火下,荀淑衡才看清谢渊脸色憔悴,似有病容,他侧脸轮廓依旧分明,目光比他们初结为夫妻时多了一种干练锐利。 “昔年父皇突然赐婚,下旨令朕离开庸都就藩,朕满心怨怼。而今才觉是上天眷顾,若非如此,朕便娶不了你了。” “朕会尽全力,留给你与皇儿一个太平天下。” “可若有一天朕不在了,你记得,千万提防江宁,”谢渊言辞一顿,“……与陈良玉。” 谢渊将一枚玺印放在荀淑衡手中,那是一方金印,他的私印。 “朕将禁军给你,凭此印,亦可调度南境兵马与临夏守军,逐东的封甲坤是朕的旧部,亦会听令与你。必要时,朕会下旨准你临朝。皇后,倘若朕等不到皇儿及冠亲政,大凜江山,便托付给你了!” 荀淑衡看着他,一刹那,心头涌起异样的感觉,异常强烈。不自觉间,荀淑衡伸出的手便抚上了谢渊的脸,拇指抚在他眉心,揉不开他眉目之间的川字纹。 谢渊自不会责她僭越,反过来握住她的手。 “还望你切莫推辞!” “陛下正值盛年,春秋正富,”荀淑衡眼眸里泛起水光,“今日为何与臣妾说这些?” 掌心传来的微颤令谢渊猛然惊觉方才那番话让荀淑衡吓到了。 他抬手揉了揉荀淑衡的发丝,轻松笑道:“皇后说的是,朕正当如日中天之势,眼下山河动荡,朝中纷争不断,朕方才所言不过是一时倦怠,让皇后跟着朕忧心了。” 他附耳贴在荀淑衡隆起的腹部,“皇后,给朕生个太子。”一定要是个皇子!——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6章 风雪停了。 云崖军镇城头的冰凌凝着血渍, 城郭向北的苍白雪地上也洇出铁锈色的暗红,日光斜切过雪原,满地冻僵的军旗与断戟。 陈良玉将一个血人架在云崖城楼下。 那人是赫连威的手下,冒死突围, 去跟翟吉亲自统帅的龙骧军汇合、求援。陈良玉调了幽州守军将云崖三面围成孤岛, 赫连威前后排了十几支死士卫队突围,均被伏击截杀。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批了。 被陈良玉架在城下的死士左臂齐肩而断, 草草包扎的伤口还在渗血, 脸色灰白如死人。相继地, 又有身穿雍军衣装的人被押来, 刀架颈间, 跪成一排。 几人全是赫连威的亲卫。 赫连威却没有动。 饭时, 火头兵起火煮饭。千骥原草场驱来的羊群, 就地宰杀了,在被捉拿住的死士身旁摆上一桌炙羊肉。 云崖城头守军下颌低垂, 目光绞索,死死盯着那桌肉食。云崖断粮多日, 城中守军捧雪连带着土块啃下充饥,为陈良玉投去那些少得可怜的食物残渣争得你死我活。 陈良玉切下一块肉食送进嘴里, 长腿一屈,军靴踩上桌角,“赫连威,开城门献降,他们尚有一条活路!” 城墙上无人应她。 陈良玉拔短刀断开羊腿, 丢了一块在跪在那里的一排北雍死士中间,正巧骨碌到断臂那人腿边。血顺着肩上的残布滴在肉上。 那人闭上眼睛,喉咙却不断滚动。 陈良玉道:“此时投降, 本帅尚有好酒好肉招待诸位,今日过后,便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翟吉的主军集结在惊蛰湖,景明求援,陈良玉已决意留幽州司马柴崇与岳正阳固守云崖,她率军转攻湖东,截断翟吉的来路。 雍军死士小队的膝下跪出血坑,仍无人支应。 陈良玉将啃净的羊骨丢进火堆,手背随意抹了抹嘴。 羊骨砸出的火星子激到了那几个人。 最先暴起的是个愣头青,他扑过去,伸手去抢那块熟羊肉,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按住。 所有人扭打在一起,唯有断臂那人仍不为所动。有人狠狠咬住肉的一端,整个人被拖在雪地上划出血道,愣头青方才在撕扯声里,瞅准时机,将沾血的羊腿肉塞进嘴里。 赫连威眯起眼睛,突然夺过身边亲兵的角弓。 愣头青口中的羊肉还未吞咽下去,便已被破空的箭矢钉死在城楼下。接着城墙又有几箭发来,连同断臂那人,以各种姿态倒下。 陈良玉抬眼望向戍楼。 赫连威的视线先落在陈良玉胸前的护心镜上,箭头已对准她,而后他的目光停在那张被战火熏黑却依然凌厉的脸上。 她眉毛被一道箭伤截断,结了痂。 淬金的日头冷光当头倾下,陈良玉犀利的眉骨似折弯的鹰喙,目光一冽,袖弩射出的短矢将赫连威的箭折断在半空。 *** 晨钟撞响,庸都北城门轰然打开,明黄色旌旗率先穿出门匾下的甬道。 一支浩荡的车马队伍从城门向北出发。 长宁卫骑兵开路,清一色的玄色锁子甲,谢文珺的驷马车行在长宁卫中间,其后是数十辆装载犒赏物什的马车,最末尾是粮车及负责押运的步兵与民夫。 自庸都到北境有一条特殊的官道,是宣元帝在位时为方便北境的兵马粮草调度修建的直道,近乎直线。从这条路上走,原本费不了几日,可谢文珺尚需从其他州郡调度军粮,一路上便要走走停停绕不少路。 探马早些日子从直道抵达北境,先将长公主犒军的旨意送抵。 陈良玉在云崖与惊蛰湖周遭多个地方、地形里头来回打转,人行踪不定。探马随军在雪地、山湖之间绕了两日,才见到她人。 陈良玉从没过小腿的泥泞中摸爬滚打出来,抹开糊住眼睛的脏水和泥浆。 雪一化,惊蛰湖边的泥水齐膝深,陷足难行,每挪动一步都艰难无比。雍军在惊蛰湖冰层下埋了饵雷,冰面上的雪还未化,底下全是尖木桩与毒饵,一时难以渡过惊蛰湖。 湖东水汽重,随处都是能见不足十步的白蒙天,军士披着白麻布在插旗布置假营地诱敌。 林寅跟在陈良玉身后,身上的白麻同样脏得不行,“主帅,你个把月没洗过澡,不行末将在冰面上凿个窟窿你下去过遍水吧,你都味儿了!长公主大老远从庸都来一回也不容易,你再给长公主熏回去了。” “再不闭上你的嘴本帅给你缝上。” “你这人就是听不得忠言逆耳。” “去做事。” 陈良玉低头嗅了嗅肩头的鹰头甲,又抬臂嗅了嗅衣袖。 哪味儿了?没味。 香的。 坦白说,她已经闻不出来身上有味没味了,权当没有。 林寅朝前走了几步,活动几下肩臂,又折回陈良玉面前,道:“主帅,卜娉儿身体休养这么久也差不多了,这场仗且得打,不如召她过来吧。” 陈良玉看她左肩胛似有不适,“你身体有恙?受伤了?” 林寅道:“没有,末将就是觉得多个人多个帮手,何况祁连道那三十道军阵是末将与娉儿一起破的,有她在,末将破阵也更容易些。” 正说着,一队人马自白雾中而来。 景明从马背上翻下来,听到她们说话,道:“一军无二将,她若来,你俩谁做云麾军主将?” 林寅道:“云麾军主将本就是娉儿,因她受伤末将才顶上,她来了我自当归还主将之位。” 景明这一问,林寅有些怔愣。 她根本从没想过与卜娉儿争主将之位。 “我来投军,不是来争功的,是听说有人说要为天下女子谋出路,我才来的。” 景明道:“志向这么高远呢!” 林寅反唇道:“谁跟你似的,你这个人,太功利。” 陈良玉打断二人贫嘴,道:“景明,草龙编织好了吗?” “好了。” 牛羊皮、芦苇编织的数条粗绳席,铺在泥路上,骑兵战马可以疾驰迂回至湖东后方,那里有翟吉的右翼军守着。 日头刺破云层,湖周又起了风,雾气渐散。 一小队人马绕至惊蛰湖西,西岸因暗流冰层较薄,雍军未重点布控,留置的兵力薄弱。 小队不多时回来二人,禀道:“主帅,是个空营。” 陈良玉心道她与翟吉算到一块去了,都给对方留了个假营地。 “佯攻,诱雍军分兵回防。” “是。” 鹰云纹的军旗插在隐蔽处,还是被雍军斥候探看了去。不多时,雍军右翼守军的左前锋军便杀到了。 “林寅,破阵!” “得嘞。” 雍军前锋如锥尖,攻势迅猛,侧翼防御却薄弱。林寅令强弩手汇成弩阵,攻其中央,长矛军持长戟从两侧夹攻,雍军阵型自乱。林寅未多与他们周旋,一经反制,便率军撤出假营。却令他们深信插了旗的地方是陈良玉驻扎的营地。 景明早已在草场与冰面上凿孔埋设了倒刺铁钩。 待雍军追兵过半,伏兵猛拉绞盘,拴牛皮索的倒刺钩子自泥下骤然弹出,缠了马腿。混乱中,雍军只好先提刀砍断牛皮索,眨眼间,方才对战的人全军披了白麻布,隐没在茫茫雪地里不见了踪影。 四下环顾无人,雍军察觉有诈,慌忙后撤。 鹰头军沿铺设好的草龙疾驰过湖,截断后路。 雪地里又一次出现弩阵。 林寅阵旗一挥,千弩竞张,万箭齐发,密集的箭将雍军逼入惊蛰湖,顷刻间,雍军的战马便陷入蜂窝般的尖木桩阵。马蹄未裹布防滑,战马又误食了毒饵,口吐白沫之后开始发狂般撕咬身旁同类,痛苦翻滚中木桩自冰下斜刺而出,贯穿马腹,落马的骑兵尚未惨叫出声,第二排木桩已从侧面捅穿肋腹,冷不防一看,似人被钉在冰窟中。 战马发狂不断踩踏冰面,竟致冰爆,湖面冰层塌陷,尽成尖锐的冰棱。湖面上的雍军连人带马坠入冰窟。 雍军右翼守军主力折在了他们自己布置的陷阱中。 陈良玉道:“景明,率五百鹰头军,将余下那些也收拾了。” 余下那些,便是被陈良玉下令佯攻湖西空营时引去西岸回防的一撮人,千把来人。 “末将领命!” 雍军右翼守地还留守了一些,陈良玉也打算一网打尽。可奇怪的是,右翼对雍军而言举足轻重,陈良玉攻占原右翼守军的驻地之后,翟吉却迟迟没有派兵来援。 疑虑在陈良玉脑子里盘旋不过一日,肃州传来军报—— 翟吉绕行尧城那个三不管地带,偷袭千骥原牧场,洗劫了肃州与婺州军备的牛羊马匹。 陈良玉:“不要脸!” 眼下陈良玉与雍军的主力军都集聚在云崖与湖东两地,时间愈久,愈要拼后方辎重、援军的稳定。 翟吉失了右翼近两万兵马,陈良玉损失了近万人的军备补给。 “翟吉真不要脸!” 惊蛰湖畔是有村落的,几个野村,人口都不多。 陈良玉拿了千里镜来。 林寅道:“看什么?” 两军交战,素有“军入民家,杀之无罪”的惯例,不伤平民是陈良玉与翟吉之间仅有的默契。 “那个村有什么?” 陈良玉道:“翟吉放了两万人马在这里,附近又没有任何粮仓,你说这两万人的口粮出自哪里?” 鹰头军偷袭惊蛰湖边一个村子,村民果然都是持兵械的雍军假扮的。这处是北雍的一个隐蔽粮仓。掀开水窖,全是冻鱼。 陈良玉皱眉道:“本帅最讨厌吃鱼。” 肉少,刺多,还扎嘴。 林寅道:“娉儿喜欢吃鱼,她南方人。” 经林寅一提醒,陈良玉才想起早前林寅请命让卜娉儿过来,“派个人回定北城,看她伤好了没。” 伤好了起来干活,手底下缺人手。 林寅道:“是。” 翟吉驱着牛马羊群满载而归,下一刻,便得知惊蛰湖右翼守军全军覆没,藏粮的冰窖也被陈良玉一一掘了出来。 翟吉咬着牙根:“无耻!” 陈良玉脑袋的价格在北雍军中水涨船高,已从“赐侯爵,黄金千两”涨至“封王赐宅,黄金万两”。 陈良玉脖子以上那个圆滚滚的东西越来越闪闪发光。 “陈良玉简直无耻!” 当夜,雍军回攻云崖,杀了幽州司马柴崇一个措手不及。 陈良玉的心思在北雍山胡县那条粮道上。 眼下自是分不出兵马绕远道截断北雍粮道的,只能求援。算算日子,她搬来的救兵这两日便该到了。 再一掐指,谢文珺的车马也应当快走到肃州了。 她需得尽早料理了这些杂事,不然等谢文珺到了,她连招待的工夫也腾不出来。这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状况—— 作者有话说: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7章 此岁仲冬末月, 谢文珺持圣诏至北境中军大营。 营地设在距云崖与湖东三十里处,两军对峙于云崖与湖东已整月有余,陈良玉人还在前线未归。 来迎长公主凤驾的是婺州司马段绪驰。 谢文珺的车舆停在大营前,校场上铁甲如林。营中军纪森严, 车马不得驱驰, 粮车与载运御酒的车均得牵马缓步进营,赶车士卒有序地引着马车往辎重营去。 段绪驰于车辇前拜了一个大礼, 跪迎谢文珺下舆, “下官婺州司马段绪驰, 恭迎长公主殿下圣驾。” 长宁卫已在辕门前雁字列开, 鸢容掀开车帘, 绣着织金青鸾鸟羽的大氅衣摆先探出一角, 谢文珺扶着鸢容踩着踏凳下来, “段司马平身。” “下官谢长公主殿下。” 谢文珺道:“将士们血战北雍,劳苦功高, 本宫代皇兄赐御酒千坛,黄金万两, 犒赏三军,以彰天恩。” 段绪驰道:“长公主殿下, 大帅尚在前线与雍军周旋,行犒军之事,可要等大帅回来?” “陈良玉几时回?” “敌情朝晴暮雪不可测,大帅什么时候回营下官尚未可知。” 谢文珺眺了一眼不见人烟的几十里荒草地,目之所及, 她熟悉的那道身影没有出现,“那便不必等她了。” 段绪驰道:“是。” 谢文珺立于中军大帐外的高台上,一袭明黄大氅裹住身姿, 青鸾鸟的绣纹昂首朝天,尾羽延至衣摆,被寒风扑卷着翻起。 大氅之下,龙纹绯袍隐隐透出轮廓,风一卷,便能瞥见几分纹样。 一潭春涧碧水,平静中暗藏雷霆。 当真好气度。 御酒坛子与装黄金的木箱被当众卸下,整齐码放。高台之下,是一张张年轻坚毅却被风沙磨砺过的脸。 谢文珺捞起长柄酒勺亲自为前排将士斟了酒。 而后一坛接一坛的木塞被掀掉,酒浆倾泻进碗里,洒落了一些在校场的地面上,天气严寒,酒浆落在地上便结成冰晶。 盛满御酒的碗递到每一位军士手中。 千万只酒碗同时向天举起。 谢文珺同样执起酒碗,“将士们,尔等乃国之利器,戍边卫国功不可没,朝廷必不负忠勇之士!” 声音清越,传遍营地。 “此酒,本宫先敬诸位将士!” 说罢,一饮而尽。 军士们齐声应诺,饮下御酒,人声高涨。 谢文珺将犒军册子交给段绪驰,令军需官按册分发奖赏。巡过伤兵营的伤兵与辎重营的民夫与火头兵之后,谢文珺并未离去,在中军大帐旁专为她来而设的营帐内坐定,召见了留置大营的几位主要将领,询问了粮草储备与伤兵情况,最后才问到令她日夜悬心的人。 “陈良玉境况如何?” 段绪驰道:“回长公主殿下,殿下到北境之前大帅已将云崖围困多日,前几日占据湖东右翼,哪知雍军奸诈,失了右翼之后突然回攻云崖,大帅欲速夺云崖,故而这两日恐难以赶回大营,还望长公主殿下恕罪。” 谢文珺问:“她可有受伤?” 段绪驰道:“将士征战,死伤都在所难免。大帅出征月余,多番与北雍皇帝正面交锋,谁都难说哪里碰着伤着了。” 谢文珺鬓边金步摇缀着的东珠晃了晃。 她此来犒军,一改平日的落拓装扮,束发的柳木簪子换做亲王规制的远游三梁冠,腰间束着白玉革带,为扬君威而来。 营帐内炭烧得足,鸢容将谢文珺身上的大氅拿掉,抻在一旁的木架上。 龙纹绯袍下是一身直裾宫装,外罩软甲。 她心里清楚陈良玉身上免不得会有些伤势,听闻此言,心弦还是无端地紧了一紧。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至营垒辕门,马背上的传令兵滚落马鞍,朝中军大帐边跑边嘶喊。 “急报!主帅中伏,被困嵖岈谷!” 众人冲出帐外,段绪驰一把揪住传令兵,“胡说!大帅她明明……” “段司马!” 谢文珺容色此时变得颇为凌厉,“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她转向传令兵,道:“雍军有多少兵马?大帅身边还有多少人马?” 传令兵道:“北雍为了夺回云崖军镇,主力尽出,至少十万,主帅身边……不足八千。” 段绪驰阴沉着脸色,一语不发,低头沉思。 谢文珺一开口,声音些许冷:“段司马,你还等什么?” 段绪驰弓腰拱手,道:“长公主殿下,大帅有令,无论如何不得擅动大营……” “什么时候了?还不得擅动,”谢文珺当即道:“传本宫令……” 荣隽一惊,想要制止,“殿下三思。” 谢文珺眸底一片决然,“集结军士,火速驰援!” 她深知谢渊本就对她有疑,不宜染指兵将调度,且不说随行的卫队中有多少双庸都的眼睛,这军中应当也有不少盯陈良玉的,如今也在眈视着她。 雍军十万,陈良玉身边不足八千人马。 足以乱掉她所有的理智与分寸。 只怪惠贤皇后生平的才气与常年病弱的身躯均被她一一承袭了,这副身子骨实在不结实,武学、兵学都难有造诣,若非如此,她想她会立即跨马扬鞭去与陈良玉同守沙场。 段绪驰眼珠流转了几遭,情急之下也难以冷静分析眼下境况究竟是听陈良玉之令不得擅动,还是遵长公主谕令驰援前线。 想了不足片刻,他道:“下官……遵命。” 北方烟尘滚滚,战马在雪原上踏出一团铅灰的烟。 翟吉猝然亲率十万主力反扑云崖军镇,兵分六路,三路人马打散了陈良玉与景明所率的鹰头军、林寅所率的云麾军之间的联络,另外三路,以三山锁谷之势将陈良玉及其身边的八千人马逼入嵖岈谷。 重弩打掉最前方那碍眼的鹰翅纹盔甲,头盔落地,底下的一张脸却并非陈良玉。 翟吉道:“怎么是你?” 林寅被射来的弩箭震得脑袋一阵发蒙,“见到我开心死了吧,二皇子。” 头还在麻,是以她忘了翟吉已登基为帝。 “陈良玉呢?” 林寅道:“陈良玉当然在云崖啊,她哪有空领几千人陪你玩?我有空,所以我来见你了。” 翟吉气急败坏,雍军的弩机早已对准林寅,只要他手一落,林寅今日必丧命于此。 他犹豫着。 当年他拿走阴阳三卷时,曾许人一诺,无论何时兵犯中凜,此生绝不杀薄弓岭一人。此为君子之诺,只有他与林鉴书知晓此诺,林鉴书已死,这一诺他遵或不遵,都再无人知道。 半晌,立在半空的手掌终是没放下去。 “你招架不住,朕不欺负人,叫陈良玉来。” 林寅道:“那么多废话,打不打?” 翟吉道:“朕给过你机会活命,既不走,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好自为之!” 谷口被封了,两壁的百米陡崖也有弓箭手据守。 林寅急忙道:“等等!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是撤吧。” “不打了?” “不打。” 林寅正要带兵撤出嵖岈谷,翟吉将人一拦,“你可以走,其余人不可以。” “其余人我也要带走。他们生,我生,他们死,我死。” “你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 林寅道:“我能杀陈良玉,这个能耐如何?” 翟吉皱眉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对于林寅的话,他本是半个字也不信,这姑娘匪气重,流里流气,言辞虚浮不着调。听林寅说到杀陈良玉,他一时障目,竟听她说了下去。 林寅道:“王爵之位,黄金万两,你说话算数吗?” 翟吉道:“君无戏言。” 林寅比出一个起誓的手势,“那好,我以大当家的亡魂起誓,不杀陈良玉,我林寅尔后平生再不上战场布阵。若违此誓,大当家永坠阎罗,不得超生!” 翟吉眉间的沟壑深了又深。 如此起誓,太歹毒了。林鉴书没拖她一起走真是败笔。 林寅道:“也许我对你而言无所谓,杀掉陈良玉的机会可不多,若非她心腹之人,近她身也难,怎么杀?你想清楚,死一个陈良玉,还是战场上少一个总能破你阵的人,你都稳赚不赔,信我还是不信我,随你。” 后来,林寅是如何率领八千兵马毫发无损地从雍军三山锁谷的合围中全身而退的,成为这场仗中最深的谜团。 极寒的天可以镇痛,赫连威射穿她肩胛的那支箭,还断在她的骨缝里。林寅常忘了此事,起初左手只是容易发麻,直至整条胳膊愈来愈没有知觉。 她的左臂再也没抬起来过。 嵖岈谷距云崖军镇不远,南北的旌旗隔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陈良玉北望,雍军金色的军旗铺了十里连营,旗面上勉强能辨认出北雍的应龙纹。 北雍南境守军四十万,翟吉为夺回云崖这一个小小军镇,竟出动了十万主力兵马,足可见云崖军镇之于北雍的分量。 既然如此,云崖她非占不可。 云崖军镇城内断粮多日,不必入城亲眼去看也能想到里头是怎样的惨状,城头的守军俨然已呈癫狂状。 看到金色应龙纹的北雍军旗,声音激动得都变了腔调。 “是皇上!皇上来救我们了!” 愈来愈多的人撕心裂肺地欢呼。 “援军到了!” “陛下亲自来救我们了!陛下没有放弃我们,没有放弃云崖!” …… 赫连威咬了咬牙,喝道:“蠢货,没看那旗是倒着打的?” 他搭弓连射几箭,欲射断最高的那面旗,因挨饿太久气力不足,都未能如愿。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支“援军”前排的士卒突然掀开伪装,一面鹰云纹大旗陡然展开,旗面上的“陈”字醒目得刺眼。 “是凜军,那是陈良玉的人!” 此言一出,城墙上顷刻便有人疯掉了。守将突然疯笑着扯开铠甲,露出布满抓痕的胸膛,指着溃烂的伤口到处给人看。 “看到没?这是什么?这是肉,是肉……是最鲜美的肉!” 呜咽与狂笑响彻云崖城墙上空。 赫连威的脸扭曲了,手起刀落,便结果了那人。他高喊迎战,但已经晚了。 伪装成北雍援军的那支队伍突然向两侧分开,露出后面推着古怪兵械车的步兵。赫连威只来得及看清一排比寻常箭头大出许多的寒箭,以佩剑抵挡一箭,却感到脸颊一热,伸手摸到温热的黏液,身边的副将仰面倒下。 第二轮粗箭接踵而至。 直至这时,真正的北雍援军主力举着应龙纹军旗赶到,城墙上的守军却已不信那是翟吉亲率的军队。 陈良玉重新估算翟吉所率的人马,兴许多于十万。 卜娉儿已从定北城赶来,接替林寅的位置,随在陈良玉身侧。 陈良玉道:“再派传令兵,拿本帅的兵符去,令段绪驰集结婺州守军,速来驰援。” 卜娉儿道:“末将已派了传令兵往婺州报军情。” “再派。” 陈良玉道:“段绪驰书读得多,脑子读锈了,此前我与他下过死命令,令他不得擅动大营,得再派人去让他速速调兵前来。” 婺州的兵马早大半日到云崖地界儿,陈良玉动容于段绪驰终于不那么死板,机灵了一回,却得知是谢文珺下的令。 “长公主已到北境了?” 段绪驰道:“到了到了,长公主殿下问大帅可曾受伤。” “你如何答的?” “下官说,征战之人,受点伤在所难免。” 陈良玉笑了笑,“对,在所难免。” 段绪驰被她笑得有些忐忑,“大帅,下官是否说错话了?” “没说错,说得很好,就该这么说。” “那便好。” 陈良玉道:“她没问旁的了?” “长公主还问大帅几时归。” 陈良玉笃定地道:“今夜。今夜本帅便回去见她。” “今夜?” “今夜?” 卜娉儿与景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 景明道:“北雍十万大军集结于此,你今夜要回营去见长公主?小姐,恕末将直言,你不应当……” 色令智昏。 卜娉儿道:“末将同意景将军所言。” 陈良玉道:“你们俩,想到哪里去了?本帅是说,今夜,翟吉便会退兵。待本帅拿下云崖,才好去见殿下。” 卜娉儿与景明瞠目相对,目瞪口呆。 一方面雍军主力全出,两军鏖战人马杀作一团,胜负未分,翟吉若今夜就撤兵那也太潦草了;另一方面,陈良玉在这方面的判断有着异于常人的准头,即便心中觉得不可能,他俩也默契地未提出异议。 胜负成败,只等入夜分晓。 林寅从嵖岈谷离开,翟吉并未放任她率领那八千人马去云崖与陈良玉汇合,而是派兵将她人往西边逼,使得她不得不往与云崖越来越远的地方退。 子时风起,酣战之际有急报传至—— 山胡县的粮道被人截断了。 这条粮道一断,则意味着北雍四十万大军的粮秣补给的一多半不能及时运抵,单他亲率的十万主力都来不及补充粮草。 十万主力军士断粮,翟吉不敢去想南境的军心会溃散到什么程度。 届时失掉的可能不止云崖与湖东草场。 翟吉扯动嘴角,“什么人截的粮道?” 陈良玉的兵马都在云崖与湖东两地,依照陈良玉的用兵习惯,她不会舍近求远分出一支强悍的兵力深入北雍腹地,去截断一条没把握断掉的粮道。 “回陛下,是樨马诺部落的人。” 翟吉眸子骤缩,“难怪。” 山胡县人本就是一个草原小部落,天然畏惧草原最强悍的樨马诺部族,这种畏惧,就如同猫与鼠与生俱来的血脉压制。 他知道中凜曾嫁了一个郡主给樨擎,拉拢樨马诺部族,可樨擎的胞弟死在陈良玉刀下,有切实的仇恨。因之,翟吉臆断樨马诺不会掺和北雍与中凜的战事,即便非要掺一脚,也不会相助陈良玉。 如今看来,是他大错特错了。 翟吉道:“樨马诺有多少人?” “万骑。” 草原人以刀马贼之名闻世,提起砍刀便有兽习无人性,野蛮,凶残嗜杀。一万骑,几乎出动了一个部族所有的犷悍之师,比陈良玉麾下训练有素的鹰头军骑兵难对付得多。 湖东至云崖所有的通路都被陈良玉重兵封死。 翟吉站在一片稍高的土丘上,雪硬化之后的路面滑腻难行,攻了多日,随地可见肿胀发白、面目全非的军士尸体。 前有强敌,后断粮道。 他不得不认,云崖军镇,丢了。 子夜过后,云崖又起了灰蒙蒙的水雾。 雍军号角骤响,士卒卸甲,所有重甲、军械就地掩埋或焚烧,翟吉亲师龙骧军断后,掩护大军往嵖岈谷方向撤退。 撤兵的号角声刺破云霄,传至云崖。 赫连威望向北雍都城的方向,苍凉一望,随后走向城墙边缘拔剑自刎,坠下数丈高的城墙。 城中活口不多,一片惨象,活下来的北雍守军大多也气竭形枯,没有再战之力,束手归降。 云崖城头易了旗帜。 一把大刀砍断了云崖旗,插上鹰云纹的军旗。 交代完一应琐事,陈良玉出了西城门,赫连威的尸首还躺在城墙下,他至死眼睛还睁着,朝北望去。散卒正提着他一只脚要将他拖去万人坑埋了。 这般死法有血性,却不算体面。 陈良玉驻足片刻,解下赫连威身上沾血的披风,覆在他面上。 荒原被雪色覆盖成无垠的银毯子,雪面粼粼,衬得寒夜没那么黑。 远处传来雪地跋涉的马蹄声,愈发清晰。 雪雾中,玉狮子的马影与白色几乎快要融为一体,若隐若现。 陈良玉翻身下马的动作依旧矫健,但落地时脚明显软了一下,连日血战,她身体已很疲惫了。 她跨越几十里冰封,踏雪而来。 谢文珺氅衣也忘了披,裙摆拖曳在地上,跑过辕门,跑向她。 吃了药没有退,哪怕知道有眼睛在暗处盯着,不当其时,也还是在谢文珺跑着朝她迎过来那一瞬,难以自持地与她紧拥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陈良玉:个把月没洗澡,洗洗还能要。 第128章 北风刚歇, 空气清冽刺骨。 甲胄寒凉,却难抵怀中滚烫。陈良玉为自己来迟的缘由稍作解释,“林寅受伤了,给她处理伤口耽搁了一些时辰, 所以回来晚了。” 云崖军镇城头变换了旗帜之后, 陈良玉火速整饬了湖东的守军,让卜娉儿与景明戍守于此, 找到林寅, 将她押往最近的伤兵营叫军医给她处理好伤口, 而后便一刻不停地打马回到中军大帐。 身后战马的马蹄声与长嘶追近, 是段绪驰与几位守将, 他们脚程慢些, 被玉狮子甩开一大截, 也相继到了。 谢文珺松开她,这时才觉隆冬的寒意砭骨。 陈良玉打了个手势, 将谢文珺往中军大帐里请。二人并排走着。段绪驰与几位守将跟在身后,个个顶着眼眶下一团乌青, 蔫头耷脑。 陈良玉交代段绪驰道:“诸位一夜奔波辛苦,天还未亮, 有事白日再作商议,散了,都歇吧。” 几个人告了退礼,便一道寻营帐就寝去。 待人都散了,谢文珺道:“林寅伤势重吗?” 陈良玉道:“没有性命之忧, 军医说她的左臂……恐怕难以再抬起来了。” “她被翟吉逼进嵖岈谷,我差点以为她出不来了。翟吉退兵之后她才来与我会合,我这才知道她袭云崖东翼时便受了伤, 一支箭断在骨缝里,那时娉儿不在,她恐贻误战机,便一直忍着没说,耽搁太久了。” 谢文珺望了望陈良玉的侧脸,她还戴着鹰翅纹盔,眉眼如平静的寒潭。 她对视过来,寒潭便化作三春水,一泓温柔。 陈良玉扯出一个笑,“活着就好。” 谢文珺也道:“活着就好。” 等候前线消息的这一夜间,她读懂了陈良玉语气中那份劫后余生的喟叹。 “攻下云崖,军功簿应记林寅一功,待本宫回庸都,亲自将军功册提至兵部。她若求赏,尽可告知本宫。” 陈良玉道:“她大概想要一个断了腿的翟吉。” “这个本宫倒是赏不了,要看你能不能将翟吉的腿打断给她带回来。” “我尽力。” 大营地面早已被无数军靴与马蹄踩得泥泞不堪,日头下去之后,泥路面的褐土便冻成硬碴。 陈良玉搀起谢文珺,免得她崴了脚。 她本是要回中军大帐的,不知不觉间,便随谢文珺走到中军大帐一旁的营帐中去。鸢容在前面掀开帐帘,她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待回想起她歇脚的榻不在此处,人已卸了甲胄,干脆将错就错,气定神闲地稳稳落座。 鸢容忙捧了一个暖手炉,夹了几小块炭搁置进去,递到陈良玉手中,又拿了一双狐皮手笼套在谢文珺手上。 “殿下,奴婢再去取些炭来。” 鸢容退出营帐,压低声音命帐外的长宁卫走远些,守住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长公主的帐子。 鸢容方才踏出营帐,听脚步声走远了,陈良玉紧接着便丢了手炉,大步流星朝谢文珺奔来。 谢文珺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眉头一拧,以狐皮手笼隔空指着陈良玉,声音清冷:“你先站住!陈大将军,你刚从泥潭里滚出来的吗?” 陈良玉盔甲下的衣料难辨颜色,军靴也沾满了泥水,手心手背、脸颊脖颈尽是烟熏火燎泥里打滚的痕迹,抹一下,才显出黑色尘霾下一小块光洁的皮肤。 “什么意思?嫌我埋汰?” 陈良玉哪里肯听,她咧嘴一笑,反而加速扑了过去。 一身的硝烟、泥流味儿。 她张开双臂,作势便要将谢文珺抵在帐壁上。她也确实如此做了,把人逼得无路可退,戏耍一般将谢文珺揽在怀里,不顾谢文珺拼命抵着她的脏脸躲闪,脸贴着脸,左蹭一块右蹭一块,直至谢文珺一张冷白素净的面容横七竖八尽是灰扑扑的泥渍,被抹匀成深浅不一的脏痕。 谢文珺的脸在她的蹂躏下,搓扁揉圆。 “陈良玉!” “臣在。”陈良玉当即立正站直,肩膀还在微微耸着,显然憋笑憋得很辛苦。 谢文珺那皎若寒星般的容颜此刻灰头土脸,额头两三道黑泥,脸颊糊着草灰,花成脏猫。 偏偏微皱的眉梢眼角,还如同美得破碎的谪仙一般。 陈良玉还不满意,又捧着她的脸蹭了蹭鼻尖。 谢文珺鼻头霎时也惨遭毒手,黑了一片。 她当然知道陈良玉是故意的。 看着陈良玉身上脸上尽是血污尘土,整个人散发着馊味儿,还有一双眼睛里藏不住的红血丝与疲惫,便知她这场仗打得辛苦。见她还有心思玩笑,谢文珺心底生出一丝既心疼又好笑的无奈。 她想抬手替她擦一擦脸,又想方才陈良玉自个儿已经在她脸上蹭掉了七七八八。谢文珺强忍着想掐死她的冲动,指向营帐一角,那里置着一口铜盆,盆里有清水,“把自己洗干净。” 陈良玉应道:“殿下息怒,末将知错。末将这就去洗净自己。” 她偷偷抬眼,飞快瞟了谢文珺一眼,眼里全是促狭的笑意。 铜盆里的水结成了冰,陈良玉提了炉子上的水壶倒热水化开冰,伸手捞起木架上的粗布巾,浸透温水拧至半干擦了把脸,接着将火炉移近了些,便就着火炉的热气开始宽衣解带。 她扯开染血的衣甲,每褪去一层,身形便消瘦一层,只剩中衣时便依稀可见衣袍下丰肌弱骨的光景,中衣敞开,顺着雅背柳腰从平直的肩上滑落,那副展现在谢文珺眼前的身躯并不美好,大小不一的疤痕交错,如今又添新伤,衬得那些陈年战瘢更加狰狞。 几道新鲜的青紫瘀痕覆在陈年的旧疤之上,肋下一条刺眼的刀口,虽已缝合,但边缘仍是红肿。 陈良玉将布巾又过遍水,捞起来,从脖颈处避开伤口缓缓往下擦拭。 她是背对着谢文珺的,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才侧过身,一扭身,便瞧见谢文珺的视线在她身上游移。 她只褪去了上衣,缚裤还穿着,靠近胸前的位置有一记箭伤,是新伤,尚未结痂,已上过药,还在向外渗出血水。箭矢被护心镜挡下滑偏了,才有这道箭伤,伤口不算深,却拖曳出半掌长。 谢文珺抬起手,去触碰那道箭伤。 即便知道沙场之上这算得上是最轻微的皮外伤,在昏暗中仍旧显得十分绵长,可怖。 她自然没去碰伤口中央,只在边缘处描摹着伤痕。 “疼吗?”谢文珺问。 烫人的视线缠上来,有种被迫袒露的羞耻感涌现,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烫。 陈良玉压低声音道:“殿下,我很累了。” 谢文珺:“……陈良玉,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陈良玉将声音压得更低,“再怎么扰乱军心,今夜,怕也是伺候不了殿下的。” 谢文珺一指头戳在她伤口上,按压下去。 “嘶——” 身体因羞耻与疼痛而紧绷。 陈良玉惊呼一声,又立即抿紧了唇,将没喊完的疼堵回喉间。 谢文珺踮脚凑到她脸上,重重嗤了一声,“你脏成这副样子,还上不了本宫的床。” 听了这话,陈良玉谴责道:“有没有良心啊?我九死一生才回来。” 谢文珺存心不良地在陈良玉耳后吻了一下,温水拭过肌肤的水痕还未干,谢文珺温热的气息扫过颈侧,陈良玉瞬间绷直脊背。 谢文珺了解这具躯体,掌握了它,她太知道怎样令陈良玉感到煎熬。 只为报复。 陈良玉猛扣住谢文珺的腰身往身前一带,手掌抵在谢文珺肩头,她歪头俯身,正要吻下去,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偏开脸。 谢文珺葱白的手忽然扣住她的下颌。 挑衅一般,她冲陈良玉挑一只眉。 陈良玉转脸向另一边袭去,又被谢文珺眼疾手快挡了。骨节分明的三根手指横在唇前,她毫无办法。 谢文珺唇瓣擦过另一侧耳畔时,陈良玉本能地想偏头躲开,却因无力只能闭眼承受。 “殿下,一定要这样吗?” 泛红的耳尖与喉间颤抖的尾音让她抵在谢文珺肩头的手掌泄了底气。 谢文珺提醒她道:“这是军营。” 这里是军营,别乱来。 军帐简陋,一张简陋的行军榻,炭火盆,帐外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有军士巡哨。 夜风还在拍打帐布。 陈良玉甩手将擦完身子的湿粗布巾扔回铜盆,腾出一只手将她拉得更近些,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衣襟里—— 抽出她贴身的丝帕,将谢文珺脸上的脏污擦掉,便松开了她。 “好,我不乱来。” 谢文珺嘴角漫开得逞的弧度,拿了套干净衣物给陈良玉,“换上。” 帐内有营中管衣备下的干净衣物,原本是备给谢文珺的,依着朝中品级备的紫色襦衣襦裤,陈良玉那身沾泥带血的衣物自是穿不了了,谢文珺将自己床头那套衣物拿给她。 陈良玉素来的朝服也是紫色,如此也算不得僭越。只是换上她才发觉,这套衣服手脚皆短了一截,手腕脚腕都露在外头。 她实在困得不行,双眼发涩,便先将就穿了。换过衣裳,她自觉往谢文珺帐中的行军榻里去。 整个中军大营也只有谢文珺的榻挂了暖帐。 陈良玉看了眼围了四面的暖帐,心道这事后勤做得不错。有遮掩,便少了许多顾忌。 她探头进去,道:“殿下,今夜有雷。” “无雨无雪,哪里有雷?” 陈良玉道:“我说有,就一定有。” 话音刚落,苍茫云海便很给面子地响了两声闷雷。北境干旱,平地起干雷是常有的事。雷声一响,她便顺理成章地钻进暖帐。 谢文珺一手撑起头慵懒地道:“本宫冠笄已久,早不怕打雷了。” 陈良玉作势将头埋得与她更近,鼻尖摩挲着她的脸,声音依旧正派,开口却有那么些耍无赖的味道,“嗯,可是我怕。” 挤不上的床榻硬挤。 见谢文珺没有赶她下去的打算,陈良玉借着暖帐的遮掩,将谢文珺手腕反扣。 “做什么?” “想死你了。犒赏三军,也给我点甜头?” 言讫,陈良玉揉着谢文珺右腰的软肉,她的吻从唇角转到唇瓣,借着谢文珺惊喘的瞬间,滚烫的舌尖撬开齿关,蛮横地扫过她微颤的贝齿,卷住她躲闪的舌。 谢文珺无力地扭动挣扎,却被更强势的吻压制得发不出声,潮湿的掠夺一寸寸攻占每一处柔软肌理。 陈良玉还在一味地索取,不让她停歇片刻,双手被十指相扣扣在枕边两侧,连挣扎都成了奢求,她被迫承受着。 呼吸交缠间,陈良玉退开少许,又低头轻啄了一下,道:“明日带殿下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洗鸳鸯浴。”—— 作者有话说:感谢小可爱的又一枚深水~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9章 天光乍破, 校场上晨操结束,伙头兵已将盛饭的木桶抬至校场旁的饭棚,掀开冒着热气的木桶盖,敲着铜勺喊开饭。 这几日萝卜炖肉管够, 还有鱼汤。 趁着长公主犒军, 主帅回营,火头营的库仓里酒坛林立, 肉垛如山, 火头总算做了一回人, 不再拿糙米腌菜对付晨炊。军士们将长枪架在军械库的墙根, 便冲着往那头挤, 队伍歪歪扭扭攒动起来。 陈良玉与几位守将议完了事, 掀开中军大帐的厚帘子走出来, 呵出白气,还能听到饭棚前头掺着“多舀半勺肉”的笑骂。 大营戈矛如林, 在初升的日头下沸成一团。 隆冬破晓稍晚,此刻已是辰时三刻, 陈良玉叫人备些简单的饭菜送至谢文珺的营帐。未几,火头便送了两碗鱼汤、几碟小菜过来, 交给守帐的长宁卫。 陈良玉四下看了一圈,问一人道:“荣隽呢?” 昨夜还在,一大清早便没看到他。 那位长宁卫往陈良玉身后一指。 荣隽在中军大帐与校场之间的避风处揪出来一人,一手提溜着,那人缩着脖子, 脸吓得煞白,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小册子不撒手。荣隽骂骂咧咧地往这边来。 陈良玉看清他手上提的什么人,问道:“荣大人, 你抓他做什么?” “这小子鬼鬼祟祟,不安好心。”荣隽撒开他,一脚将人踹陈良玉身前跪着,“荥芮,你小子,庸都给你发饷钱吗这么早就开工了?有了新主忘了旧主,墙头草的货色。” 荥芮扑在陈良玉脚下,“老大救我!” 陈良玉还没说话,荣隽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套近乎没用,拿来。” 他伸手要拿荥芮手里的册子,一方册角都捏在手里了,荥芮却拼死不撒手,你拉过来我扯过去,荣隽抬巴掌又要打,荥芮身形抖了抖依然不放手。 “撒手!” “我不!荣大人,您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把记事簿给您。” “那我就打死你!” 荥芮借机抢回那本册子,捂在怀里,“你打吧,打死我也就死我一个,若是记事簿给您了,我庸都的妻儿老小也活不成了。” 荣隽的巴掌没落下来,叫陈良玉拦了。 陈良玉道:“荣大人,你身为检人司前主司,应当知道庸都眼下最防的就是你与殿下,你就别难为他了。” 荣隽诧道:“大将军,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陈良玉道:“当年本将在南衙十六卫的一举一动,这小子也没少暗中与你告密,你又禀与懿章太子,那些时日真叫本将如履薄冰。” 荣隽讪讪一笑,又揪头发,他犯愁时总跟那一髻头发过不去,“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了。”他歉身作揖,“改日请大将军吃酒赔罪。” “这杯中物,非我所好,不劳荣大人请了。” 陈良玉叫荥芮该干嘛干嘛去,别杵在这碍眼,她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荥芮是检人司的耳目,眼下窗户纸捅破了,她再想装也没得装。 愁上心头,只怕庸都再换一颗暗子来。 荥芮起身就要跑,又被荣隽揪着衣衫扯回来,“他不能走,那本子上若写了什么对殿下不利的言辞,绝不能传回庸都!” 荥芮脸色刚缓过来,有些血色,便又白了。 曾在庸都时,他亲眼见过检人身份暴露之后,没几日便因恶疾暴毙。他知道那些是被暗中清理掉的人,不留活口,因而他情愿得罪高观被罚去做个洒扫下人,让自己看起来很没用,也好离高官勋贵的争斗远些,慢慢地消磨日子。他曾庆幸过懿章太子骤然薨逝,以为逃过一劫,却不想又卷入新的是非。 荣隽已对他动了杀心,不知何时他就会与以前的那些人一样突然暴毙身亡。 命不久矣。 荥芮道:“事已至此,荣大人,你让小人先吃饭吧。” 荣隽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听岔了。 这小子清楚检人司的规矩,心够大的,快没命了还有心思吃饭。 荥芮道:“即便是要处斩的死囚,上断头台之前也得吃顿断头饭才好上路。” 荣隽冷冷道了一句:“你倒是想得开……” 他话没说完,荥芮突然朝谢文珺的营帐拜了下去,“小人见过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千岁。” 谢文珺已梳完了妆,抱着一个手炉立在营帐外。她闻声走来,将手炉塞到陈良玉手中,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青年男子,道:“这不是你在南衙那个小跟班么?” 陈良玉道:“殿下记得他?” 谢文珺道:“你身边的人,本宫都记得。” 荥芮猛一抬头,忙自报家门:“长公主殿下还记得小人,宣元十七年上元节,小人与大将军一起陪殿下放过天灯,那日路过一个算卦摊子,算卦的老道士说小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若非大将军拦着,小人差点与那老道士打一架……” 陈良玉唯恐他说下去会说出什么卦象、姻缘诸如此类不当讲的,打断他追忆过去,“罗里吧嗦,你想说什么?” 荥芮叩头,道:“求长公主殿下饶小人一命。” 陈良玉道:“没人要你的命。” “荣大人他……” 陈良玉道:“打狗也要看主人,荥芮是本将带来的,荣大人,他的命留不留也当是本将说了算。” 荣隽仍有顾虑:“大将军就如此信得过他?” “若信不过,他的命留不到现在。” 荣隽转头看向谢文珺:“殿下,您是何意?” 谢文珺道:“听她的。” “是,殿下。” 昨夜谢文珺几乎整夜未曾入眠,陈良玉倒头就睡,呼吸绵长,她枕着这份独属的安稳久久不愿入睡,仿佛她晚睡一会儿,她与陈良玉相处的时间便可以长久一些。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陈良玉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不知是何时沉入梦乡的,她阖眼不过须臾,醒来时,陈良玉早已去中军大帐与几位将领议事。 她又不在。 谢文珺没好气地撞了陈良玉一下,从她身旁走过去,回身一望,“你过来,陪本宫用膳。” 陈良玉低头笑了笑,道:“好,就来。” 荣隽又揪了把头发,少顷,用刀鞘把荥芮从地上挑起来,“你也过来,陪我用膳。” 荥芮把册子塞进衣襟,看得很紧,道:“荣大人,小人不太想与你一同就食。” “本官没与你商量。” “那好吧。” 荥芮被荣隽押着往饭棚去,欲哭无泪。 火头送到谢文珺帐中的鱼汤是用小灶文火慢煨的,汤汁乳白,淋几滴透亮的香油,清早胃口不佳,鲜鱼汤开胃是不错的。 陈良玉将鱼汤喝得见了底,她放下空勺,碗底完整的鱼肉还留在剩下的汤渍里。 那条煎鱼她一口未动。 鱼身的碎刺总也择不干净,久而久之,她便几乎不再碰鱼肉。 一块挑过鱼骨的白肉悄然放在陈良玉面前的小碟中。 谢文珺捏着汤匙划了划汤面,小口将勺中鱼汤啜饮尽,又用木筷拨一块鱼肉进汤匙中,小心将鱼刺尽数挑出。 又一块白肉放过来,陈良玉恍然觉得这味道也不算坏。 谢文珺道:“荥芮人还算机灵,心肠不坏,他从前跟着你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已成家立室。人心易变,他当真还可信吗?” 陈良玉道:“他那宝贝记事簿我偷来看过,没有庸都想要的东西。” “你还偷东西?” “我看完还回去了。” 陈良玉想到那本册子上记的事,便觉这小子年少时的几分机灵劲变作了几分圆滑——衣食住行样样不落,陈良玉说什么话、见什么人一字未写,看似对庸都尽心尽力,实则全是白费功夫。 “殿下,你信不信,这小子把你我几时睡、何时醒记得明明白白,但他不写你我是同榻而眠。” 如此避重就轻。 谢文珺道:“本宫猜也是这样,当年他也如此这般煞费苦心糊弄皇兄。” 陈良玉问道:“殿下也被他糊弄过?” 汤匙在碗沿轻叩出清响,谢文珺捏勺柄的手指一顿。 她听出弦外之音。 陈良玉真正想问的是,她是否也曾派人盯着宣平侯府的一举一动。 “阿漓,鱼肉凉了。” 陈良玉抿唇止住了追问,碟中鱼肉已堆成小山。 陈良玉挑了一筷子,鱼肉入口,嫩滑细腻。谢文珺剔骨刺很仔细,鱼骨在盘中堆着,鱼肉剔得很干净,她安心咬下。 陈良玉道:“多谢殿下。” 帐下默了一瞬。 陈良玉有些责怪自己不当多此一问,谢文珺志在江山,素来有牵制朝臣的手段,宣平侯府这样手握重兵的权臣显宦,她自不会放任。 陈良玉道:“有或没有,你我之间都无需计较那么多。” 谢文珺搁下碗筷,锦帕轻拭唇角,道:“我们走吧。” “去哪里?” 陈良玉满腹疑团,“殿下犒军,不多停留几日?” 谢文珺看起来比她疑惑更多,“皇兄只准我在北境停留三日,三日后务必折返。” 陈良玉心慌得一颤,“殿下今日便走?” 谢文珺端方的面容未改分毫,耳廓却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圈,道:“昨日你说要带本宫去哪里?” 昨日说,要带她去什么地方。陈良玉道:“去洗鸳鸯浴。” 谢文珺端了端身子,道:“还等什么?” 陈良玉腹诽谢文珺幼时古板,如今成了个假正经。看似云淡风轻,什么都未曾放在心上,但其实陈良玉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而且无比在意。 “你笑什么?”谢文珺问。 不问还好,这一问,陈良玉喉间泄出的轻笑忽然涌上来,化作一连串的笑声。她问道:“殿下,臣有一问,是不是我说什么,殿下都会答应?” 鸢容将大氅披在谢文珺身上,掀开帐帘,谢文珺先一步走了出去。 待陈良玉从身后追上来,谢文珺正色道:“偶尔也不答应。” 第130章 临近大营的山坳里, 散落着十几户农家,北境战事起,其中几户南迁避祸去了。 冬月巳时过半,日头晒得冻得梆硬的泥地松泛了些。 陈良玉敲开一家农户的门, 开门的妇人是军中一位老校尉的家眷, 陈良玉提了两条熏腊肉、几布袋米面交给妇人,妇人将她们引到自家后院角落一间独立的屋前。 低矮土坯房屋檐上的冰凌渐融, 水珠断续滴落。小院不大, 日头照不到的墙垣阴影处的地面上还残留着几堆未化的积雪, 空气里混合着柴火灰烬、冻土、干草和一丝牲畜棚传来的并不浓烈的牲口气息。 谢文珺小心避开泥泞雪水混合的洼地, 在院中走动。 妇人偷偷睨视谢文珺, 人面生, 只识得她披着那件织金绣纹的明黄大氅价值不菲, 脚上的鹿皮靴做工也极其细致,像宫里才有的手艺。自家简陋的农院与她通身的华贵格格不入, 似是东珠滚落粗陶罐。 陈良玉没提这来人是谁,妇人也本分地不曾多问, 她走到灶间往灶膛添了把火,与陈良玉嘀咕几句话, 而后细心地把院门带上,便退了出去。 谢文珺站在小小的灶间门口,显得有些局促。 这里太狭小了,土灶、水缸、菜台砧案挤在一起,只留下仅容转身的空间。 那其实是个连着主屋的独立小灶间, 门开着,里面砌着一个土灶,灶膛里的火正旺, 舔舐着灶上两口大铁锅的锅底,旁边一口大水缸,结了层薄冰,旁边放着木桶和葫芦瓢。 灶间隔出一个暖室,里头摆着榆木浴桶——很简陋,搭了一张土炕连着锅灶,灶火一烧,烟气便会顺着烟道将屋子熏暖。 陈良玉径直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敲开薄冰,舀了几瓢冷水倒进灶台上的一口大铁锅里。冷水溅在她手背上,她甩了甩手,锅中水将要添满了才盖上木锅盖。 灶边劈好的柴不多了,陈良玉转身出去。 谢文珺脸上少有地露出迷惘的神色,她对农家生活一无所知,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像条尾巴一样跟在陈良玉身后,看她忙忙碌碌。 她去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靠墙的柴棚下堆着高高的、码放整齐的柴火垛,是耐烧的硬木,截口还很新鲜。陈良玉熟门熟路地走到柴垛边,弯腰,轻松地抱起一大捆柴火。她的动作牵动了肋下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舒展开。 “殿下。” 谢文珺看过去,陈良玉正把柴火放在柴棚外干燥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她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把厚背柴斧。 “这儿没人伺候着梳洗,所以我们得自己来。” 为免暴露行踪,此行只带了荣隽与陈良玉的几个心腹亲兵,皆在农户院外守着。鸢容在军中整理犒军物资的账簿,谢文珺干脆一个侍女也没让随行。 这里便只有她二人了。 谢文珺看起来未有丝毫抗拒,反而展露些许期待,“本宫要做些什么?” 陈良玉挑出一根碗口粗的硬木墩子,立稳。然后,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线条紧实的小臂。 她还真让谢文珺问住了,如此金尊玉贵的一个人,自小生活在宫中饮食起居都有内侍婢女照顾,饭菜怎么熟的都够呛知道,她能做些什么? “殿下站远些。” 谢文珺依着做了,往后退开几步。 陈良玉掂了掂斧头,腰背下沉,“咔嚓!” 一声干脆利落的脆响,斧刃精准地自中间劈开木纹,木墩应声裂成两半。木屑随着劈开的力道飞溅开来,有几片溅落在了谢文珺脚边不远处的雪堆上。 陈良玉动作不停,手起斧落,又是几下精准的劈砍,抱来那一摞木墩很快变成柴火条。 陈良玉额上沁出汗珠,她正要抬手抹汗,一条素白帕子已贴了上来。 谢文珺的动作不算轻柔,反而带着些不容分说的意味,陈良玉主动将另外半张脸也凑过去,微微颔首,“这边也要。” 在这充满烟火气的逼仄农院里,金戈铁马,朝堂诡谲,都不复存在,似乎她们身上背负的所有都暂时隐去了。 当下她们不过是一对寻常爱侣,劈柴生火,朝起暮息,相守不离。 “幸得相逢犹未嫁,憾未生于枣槐家。” 淬金的日头在谢文珺幽黑的瞳孔里跳跃,她道:“阿漓,倘若未生于高门,你最想做什么?” 陈良玉放下柴斧,立在柴堆上,想了半晌,“那还是领兵吧,只是那样,恐怕很难再遇到殿下。” “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找到你。” 陈良玉道:“身份悬殊,殿下即便找到我,又待如何?让我做禁脔,还是殿下的娈宠?” 谢文珺收回手,帕子上洇开一片深色汗渍,“也好。” “好什么好?” 一脸正色说出此话,真叫人害怕。 “我很贵的。翟吉赏王爵之位、黄金万两买我项上人头,”陈良玉邀功似的,炫耀起她如今在北雍军中的身价,“要我做笼中雀、榻上宠,金玉钱帛,高位厚禄,半分也不能少。” 谢文珺道:“不缺你的。把你锁起来,那样,你就可以永远只属于本宫一人。” “不锁起来,我也只属于殿下一个人。” “不一样的。”谢文珺道:“不一样,那样便可以把你留在身边,晨昏起落都能见到。我想,心上人是你,枕边人也是你,睡醒第一眼望见的人亦是你。晨起梳发,晚来添茶,管它岁月长短,我只想,与你日日相伴。就如同今时今日这般。” 陈良玉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谢文珺,那双惯常深邃如鹰隼的眸子,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点不自知的纵容。 “好,我答应你。” “待北境烽烟散尽,山河无恙,我便寻一处有院落的僻静之所,不必很大,能劈柴烧火便好。你晨起梳发,我为你绾;晚来添茶,我替你温。这日日相伴……” 陈良玉顿了顿,字字清晰、无比坚定地道:“我定为殿下挣来,守到白头。无论岁月长短,能伴一日,我便护你一日安稳,守你一日欢喜。日日如此,便是最好。” 灶膛里的火需要添柴了。 陈良玉弯腰,把劈好的柴拢起,抱到灶边。 她蹲下身,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灶灰,拿起几根刚劈好的柴,小心地架进去。 陈良玉正准备把劈好的柴往墙根拢一拢,一回头,惊见谢文珺已卷起小半截宽袖,她没戴襻膊,衣袖捋上去又落下来。 谢文珺道:“你让开,让本宫来。” 陈良玉愕然,“殿下?!” 惊愕之下,陈良玉还是老老实实地避到了一旁,那日谢文珺和泥巴砸赵兴礼的轿子她没有幸得见,今日倒想瞧瞧她如何烧灶。 大概那模样也是十分滑稽的。 谢文珺从陈良玉手里夺过火钳,下巴微抬,仪态端方地学着陈良玉的样子蹲下身,衣裙委顿在沾灰的地上。 陈良玉看着她那笔算农桑税册般的端庄姿态试图塞柴,眼皮直跳:“殿下,当心灰大。” 谢文珺专注地盯着火苗,没塞准,柴火“啪嗒”掉在灶口,溅起一小撮火星,差点燎到她的手背。 谢文珺倏地缩回手,倒抽了口冷气。 “得用火钳夹着往里送。”陈良玉倚在一旁提醒。 “本宫知道。” 谢文珺强装镇定,火钳夹起粗柴,看准了,用力往里一捅,烫手似的急忙将火钳丢在一旁。 …… 灶膛里刚被拨开的灶火瞬间被新柴压住,火苗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浓烟滚滚从灶口冒出来。 “咳咳咳咳!” “咳咳咳——”两人呛咳。 陈良玉想拽开她,道:“殿下,柴塞太多,火要闷死了。让我来吧。” 本就是借别人的地方,她忧心谢文珺把别人家后院点着。 如此看来,谢文珺倘若生于枣槐之家,也是蛮凶险的。 “你别动,本宫自有分寸。” 谢文珺言之凿凿,拿着火钳在灶膛里一阵毫无章法的乱捅乱搅,试图拯救她的火。结果烟更大了。 “拨开上面的柴,往里吹风。” 陈良玉实在看不下去,“头别伸进去!离远些,拉风箱!” 谢文珺举着火钳,满脸烟灰。 她似乎确实搞不定。 “扑哧——”一声极轻的笑从陈良玉嘴角溢出,她伸手将谢文珺拉开。 “您就坐远些,可怜这口灶。” 谢文珺她眉眼间尽是不服,低低“哼”了声,这次乖乖起身让开,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陈良玉利落地拨火、添柴,火苗重新旺起。 “为何你会做这些?”谢文珺问道。 陈良玉出身侯门世家,家中有厨子伙夫,军营亦有准备膳食的火头兵,照理说,她应当也不会染指劈柴烧水的粗活。 可她分明做得得心应手。 陈良玉道:“这算什么,被我爹和严伯丢进深山老林闯阵的时候,得想尽办法活下去,树皮草根野果子有什么吃什么,好容易猎只活物,火折子也没有,只得在地上挖个坑钻木取火。战时行军,途中为免暴露行踪是不得生明火的,若是运气不好落了单,身上带的干粮吃尽了,吞生肉也是常有的。” “老宣平侯对你严苛至此?” “行伍之人,从军之后首要的事情并不是如何排兵布阵,而是要尽快地学会如何在极端恶劣的处境中撑下去。但我与大哥经常摸进农户里借灶,北境的百姓都认得鹰头军的甲,也愿意借锅灶叫我们生火做一顿熟食来吃。” 谢文珺一双眼眸在火光水汽中显得过于灼热,“本宫还当你会安分生食鸟兽,渴饮血水。” 陈良玉背对着她,感受着身后那道安静的注视,脸被火光映亮,沉稳专注,“那我岂不是太可怜了些,殿下竟不知疼惜几分?” “好啊。” 陈良玉:“什么?” “你想让本宫如何疼惜你?” “……” 水汽越来越浓,木锅盖边缘开始“噗噗”地喷出白色的雾汽,带着滚水的声响。 “殿下,水好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130-140 第131章 陈良玉背对屋门, 踏入水中,将自己浸在低矮的榆木桶里。 她尽可能地避开肋下的伤口,只将未受伤的臂膀搭在桶沿。水珠沿着她湿漉漉的、紧贴颈项的黑发滑落,没入水面。 灶间连着的里屋土炕占据了大半间房, 炕洞里柴火正旺, 土炕滚烫,将这间不大的里屋熏得很暖, 甚至有些燥意。 水汽蒸起来, 将里屋那扇小窗上凝结的冰花也融化了大半, 模糊了陈良玉清晰的侧脸轮廓。 谢文珺反手掩上门, 走到陈良玉身后, 目光落在她宽阔而放松的脊背上。 她解下厚重的织金大氅, 只着宫装, 外罩的软甲还未熏热,带着一点凉意。 谢文珺的手指停在陈良玉肩头。 陈良玉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凉指尖下,自己皮肤骤然升高的温度。 陈良玉没有回头, 也没有松开手。 她甚至微微向后靠了靠,让那短暂相贴的细柔触感更加清晰。 “别动。” 谢文珺宫装衣袖高高挽起, 扣合衣袖边缘的纽襻,将袖口收紧固定。 指尖插入陈良玉发间,谢文珺动作时而用力,按压着穴位,时而又转为极轻的搔‖刮, 若有似无地蹭过鬓角、耳廓上方那片敏‖感区域。 甚至沿着耳后那片隐‖秘‖之‖地一路向下,几乎要碰到水面。 陈良玉舒服地微微后仰,喉咙里发出满足的低哼。 谢文珺按揉到陈良玉的颈后时, 指腹不可避免地擦过她那块异常敏感的凹陷处。 带起肩胛的曲线在水面上起伏。 “唔!” 一声压抑的低哼不受控制地从陈良玉紧抿的唇间逸出,短促而低沉,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沙哑。 谢文珺太过熟悉这具身体,她对此游刃有余。 屋子只靠一扇糊着厚厚毛头纸的小窗透进朦胧天光,屋内光线幽暗。灶间门缝漏进一丝摇曳的火光,在泥土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这昏暗恰到好处地模糊了边界,感官却陡然敏锐起来。 谢文珺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陈良玉后背肌肉瞬间的紧绷,以及和自己一样急促的心跳。 “殿下在庸都一切可好?” “尚好。” 尚好,那便不算好。 陈良玉道:“庸都遣动俭人司盯着你我的动向,皇上疑心已生,终有对峙之日。” 谢文珺平声道:“这一日或迟或早都会来。” 谢文珺拿起葫芦瓢,舀起温水。 水流并非直直浇下,而是顺着谢文珺的手腕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流,从陈良玉的头顶缓缓淋下。 水声沥沥,掩盖了某些细微的声响。 陈良玉指甲扣在榆木桶沿上更加泛白。 她道:“皇上身边并无可用之人,诚然朝臣冗多,而能匡扶社稷、治理天下的英才却少之又少。皇上曾欲拜严伯为相。” 谢文珺道:“你也认为,是时候送个人去皇兄身边了。” 陈良玉点了点头。 “依你之见,送谁到皇兄跟前才妥当些?” 陈良玉道:“我外祖父的四个学生,爹和林师伯已逝,严伯宁可躲进偏远苦寒之地修河道,也不愿再掺和朝廷纷争,也只有江伯瑾,还心存一口气没泄。江伯瑾这个人,矜功自伐,心高气傲,但他如今身残,苟全性命草间求活多年,傲气也消磨得差不多了,要想他死心塌地为殿下所用,并非不可能。” 谢文珺道:“此人无父无母,无子无女,行止由心随心所欲,难堪大用。” “他好面子。” “太皇寺的净觉和尚,人可是在殿下手中?” 陈良玉伸手从搭在土炕边的戎装里翻找出一张籍纸,“净觉和尚俗名祝山,原来是个沽浆卖酒的,五王之乱时被丰德王强征入伍,后来被江伯瑾提拔至他身边做个副将。也是江伯瑾四大副将中唯一活在世上的人。” 籍纸不难调,只是年份太久远,陈良玉托人翻阅了二三十年前的军籍册子,才找到净觉和尚曾投伍从戎的过往。 “殿下若真觉得江伯瑾不堪用,何必扣留净觉和尚?” 太皇寺后山的崖下找到了那几个失踪禁军的尸首,这案子不难查,庸都很快贴了悬赏告示,净觉和尚却迟迟未归案。 在庸都,能将净觉和尚藏得滴水不漏的人并不难猜。只是无人敢去搜府、质问。 谢渊对此也忌惮三分。 谢文珺伸出手,却不是去碰她,而是轻轻拂过陈良玉额角一缕散乱的发丝,动作温柔得近乎怜惜。 “瞒不过你。” 她实则也正有此意。 把江伯瑾送去谢渊身边。 陈良玉总是与她心意相契,见解也如出一辙。 “可此人难用,他心性不定,也并非你我心腹之人,本宫不敢妄用。” “我有法子,管叫江伯瑾乖乖听令于殿下。” 陈良玉坐起了些,道:“殿下,你我本就是一路人。” 她懂她心中的丘壑万千,亦知她内里的乾坤经纬。她被她所用,她亦为她所用。 她们之间本就不需谨防那么多。 谢文珺明白她是在为清早的多此一问开解,她顺着陈良玉濡湿的后背和长发浇下一葫芦瓢温水。 水流顺着陈良玉后颈、肩胛骨的沟壑缓慢下淌,紧贴着后腰的皮肤,蜿蜒出一道暧‖昧的湿‖痕。 一股不受控制的燥热从身体深处蒸腾而起。 陈良玉喉咙滚动了一下,搭在桶沿的手指微微蜷起。 “殿下……” 她声音一哑,带着一种被某种渴望灼烧出的慵懒,微微偏过头,湿漉漉的发丝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小截线条清润的颈侧。 谢文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截肌肤吸引,指尖像有自己的意识般,探出去,拂过那处滑腻的皮肤,抹掉陈良玉颈侧的水珠。 她没有挪开手,反而一路沿着她光‖裎温热的背脊,直直划向紧窄的后腰窝。 “说了别动!” 谢文珺命令,俯身更近。 陈良玉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之人的靠近。 腰肢敏感地向内一缩,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回头。 陈良玉一把抓起谢文珺的纤腕,带起的水花溅湿宫装前襟。 她手猛地收紧。 那瞬间的力道让谢文珺猝不及防,身体被带着向前一倾。 水珠顺着谢文珺的手腕滴落,砸在陈良玉的锁骨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昏暗的光线里,两人目光猝然撞上。 谢文珺看到陈良玉在暖炕屋子的微光下显得格外光洁紧实的腰线,以及对方眼中那抹混合了讶然和一丝了然的笑意。 暧‖昧的气息瞬间在水汽氤氲的小空间里炸开。 陈良玉缓缓地、究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腕,但那只手并没有完全撤回,而是顺着谢文珺光滑的小臂,带着一种磨人的、试探性的力度,缓缓向上滑去。 最终停留在她微凉的手肘内侧。 指腹上的薄茧在那片细腻敏感的肌肤上轻轻打着圈。 这无声的摸索比方才的紧握更具侵越性。 陈良玉终于转过身,正对着她。她的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想占有她的谷欠望。 而后,谢文珺便在一片水花乍起中,扑进了水里。 陈良玉吻得又急又重。 身上的金丝软件不知何时被解开,丢在榆木桶外的地面上。 相比于宫里的汤池,这方木桶实在太狭小了,容纳不下两个人共浴。 只得紧贴、包裹着彼此。 “殿下。” 陈良玉箍着她的腰,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 “……想吗?” 谢文珺给她回应。 “阿漓,本宫很想……”谢文珺仰起头,“……很想一直把你攥在手里。” “好。” 陈良玉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唇几乎要擦到谢文珺微微起伏的锁骨。 土炕铺了一层麦秸秆。麦草之上,一床新做的靛蓝色印花的大鹅绒被褥蓬松地堆在炕尾。 被褥铺开,谢文珺被推倒在上面。 湿透的宫装衣料堆叠着搭在榆木桶边沿,半浸在水里。 土炕烧得热,一股干燥暖流扑面而来。 陈良玉居高临下,发丝还未干透,滴下的水珠有凉意,她在一步之遥处停下,目光沉沉地锁住谢文珺。 尔后将自己的手递到谢文珺手心,让她握紧。 “殿下,攥在手里,攥紧我。” 凉水滴在颈窝时,凉意会顺着皮肤蔓延开。 谢文珺指尖蜷了蜷。 她的目光下意识追着那滴往下滑的水珠子,看它在温热的皮肤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她攥紧那只手,将陈良玉拉向自己,托着她的半边脸颊。 陈良玉被紧攥在谢文珺手中,掌心交握,可分明,谢文珺才是那个被控扼于股掌之上的人。 她愿意被陈良玉短暂地掌控住。 去与她相契。 “阿漓,再近些。” 再靠近些,还不够!谢文珺一只手攀上她的脖子,在颈窝处摩挲。 陈良玉吻着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贴下去。 麦秸秆与那床鹅绒被褥摩‖擦窸窣作响,仿若风吹过干草堆的微声。 …… 那可触可感的温度,一寸寸地灼烧着陈良玉的肌肤。 她有些眩晕。 陈良玉没有再做更过分的动作,只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势,一遍遍触碰她,又离开。 “殿下可有想我?这些时日。” 暖炕的热气似乎让北境的冷意都变得黏稠了几分。 陈良玉的身体线条带着战场磨砺出的力量和野性,恰到好处。 她的体温令人喘不过气。 指尖沾上黏‖腻,“殿下,是想我的。” 她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磁性:“殿下,说出来,说给我听。” 谢文珺目光胶着在陈良玉的肩颈线上,“本宫很想你,”她呼吸混乱而绵长,“朝朝暮暮,日思,夜想。” 屋内空气冷燥得令人窒息。 陈良玉撑着肘,一手拨开谢文珺贴在脸上的湿发。那若有似無的觸碰,比任何直接的侵‖襲都更让谢文珺悸‖然‖失‖色。 “别这样。” 谢文珺眼底濕漉漉的,闭目道:“别这样,阿漓。” 陈良玉道:“别哪样?”她依然不肯夤‖入。 她轻笑,“臣可什么都没做。” 陈良玉没有丝毫停頓,仿佛没有听见。但她的指腹却在那里留戀了更久,力道放得更轻,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占有谷欠。 她就以这样俯视的姿态,垂眸望着谢文珺。 陈良玉发梢上又有水珠滴下。 谢文珺像被人轻轻捏了一把,连呼吸都顿了半拍,随即才缓缓松开来,留下一片清清凉凉的余感。 谢文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但那双幽黑的眸子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近在咫尺的陈良玉。 她发丝散乱,湿透,微微蜷曲,擦洗干净的脸此刻变得绰约、媚气。 眼含秋水,眸泛清波。 谢文珺深爱眼前这个女人。哪怕她眼下正一门心思使坏,偏不给自己一个了断。 谢文珺抬起手扼上陈良玉的脖颈,把她扯下来,唇贴着唇向她索要亲吻。 陈良玉意識鬆懈的瞬间,谢文珺不管不顾地,扣‖住陈良玉的Shou,促使她Shen‖入…… 陈良玉:“……”有魄力。 谢文珺的手常握着书卷,纤柔,却又在无名指根留着一道被笔杆磨出的浅淡的月牙形薄茧,扣住陈良玉的时候,那份推‖力却意外地坚定。 年少时的爱意,像宫墙内一阵乍起的风。她也曾踮着脚追过,伸手去抓,指间却只捞到一片空茫。那阵风穿过宫道打个旋就不见了。 那时只当是镜花水月,转瞬便散了。 却没料到,那份藏在眉梢眼底的欢喜,早已悄无声息深植进骨缝里。 此刻她终于抓住了她。 这一次,风停了,人也在。 暖炕的热力从身下蒸腾上来,周遭的温度似乎骤然升高,混着身前贴近的体温,逐渐快起的節‖奏让谢文珺鬓边和肩背泛起一层薄汗。 “阿漓……” “阿漓。” …… 她一遍又一遍地唤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半生的话语都喊尽。 麦草秆在身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无限放大。 谢文珺思绪渐渐变得模糊、空白。 她仰头,擡腰。 彻底断弦的那一刹,陈良玉将她抱得更紧,任谢文珺将脸埋在自己颈间轻泣出声——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营养液留下~ 锁章了,晚十点四十,第一次修文! 凌晨一点二十,第二次修文 凌晨三点半,第三次修文 早上七点半,第四次修文 早上九点四十,第五次修文 早上十点三十五,第六次修文! 中午十二点十分,第七次修文! 下午两点十分,第八次! …… 别锁了,修不动了,再锁剧情不连贯了,删一句话要改一大段才能让文自洽,到此为止吧! 第132章 谢文珺脸朝下半伏着, 一只手扣在脸旁,手指微颤。她半边脸陷在那床靛蓝印花的鹅绒被褥里,身体舒展,姿态慵懒松弛。 她醒着, 可那双眼眸就是赖着不肯睁开。 不止一次。 陈良玉将她耗得再无力气、抬手指的劲儿也没了, 才算作罢。 那压在心里发疯般的惦念,尽数化作绕指柔, 身体力行地向谢文珺诉说。 齿缝中逸出的……于事无补, 陈良玉对此无动于衷, 反而将她掀翻, 举高双手扣在头顶。 她背对着陈良玉。 谢文珺不记得她是如何挨过去的, 愈到后来, 愈是难熬。她咬牙硬撑。 直至最后指甲在陈良玉手背上抓出血痕, 浑身汗湿,眼泪失控……对着她右手虎口, 狠狠咬下。 陈良玉终于罢休。 一阵昏沉后谢文珺睡了过去,短暂的浅眠后便转醒了。 她还蜷在一片灼人的体温中。 被角掖得严实, 她被人从身后揽进怀里圈着,呼吸起伏, 尚能感觉到一只手钻入五指缝与她相扣。 陈良玉也短暂地阖了阖眼,她比谢文珺提早醒来,想叫她多歇些时候,没去惊醒她。 发丝早已晾干,或许是蒸干的, 一簇不安分的鬓发垂落下来,轻悠地撩动谢文珺的侧颜。 小院静得像是没有人居住,隔院偶尔两三声的鹅叫越过院墙传来。褚婶不会过来催促, 她办完了要做的事自后门离开便罢,也不必作声。这床鹅绒被褥是陈良玉将入寒冬时遣军中人送来的,褚婶平日不舍得铺盖,今时才头一回拿出来。 禽味很重。 谢文珺身在庸都时,用度挑剔讲究,诚然闻不惯这味道。 眼下她偏又睡得这般酣甜。 梆子声又敲响,是守在外头的亲兵卫在往院里向陈良玉通报时辰。 已至未时,日光斜入毛头纸糊的小窗,屋内陡然亮堂几分。 陈良玉稍一动,谢文珺睫毛一颤,便在她怀里睁开了眼睛。 仍是半俯趴着的姿态,她身体没动。 谢文珺道:“有事在身?” “有故友来。”陈良玉语焉不详,口吻带着几分郑重。 “谁的故友?” “是黛青。” 新的热水添进榆木浴桶里头,谢文珺洗去汗渍与一些缱绻过的情痕,有几处印记一时之间难以褪去—— 手腕被箍的红晕,锁骨、后腰还有不知凡几的新鲜红痕。 热意未褪。 谢文珺将手腕上整圈的痕迹掩于衣袖。 没有铜镜,没有妆奁。她将一头青丝简单拢起,用原本束在腰间的一截宫绦在脑后一系乌发松松束住,除去华饰,通身气度也凛然不可犯。 陈良玉已迅速换好了干净的里衬与外甲,她扯了扯袖口,还是自己的衣裳合身自在,总算不用再穿手脚皆短一截的衣衫。 谢文珺的织金大氅挂在她小臂上,她走过去,为她披上。 玉狮子与一辆规制严整的长公主车舆俱停在低矮农院外头。 陈良玉翻身上鞍,眼神刹那间敛回柔和。越往北去,越易遇到流兵贼寇,陈良玉多调了两队兵马随行。 她们要走的是官道。 北境的爪牙耳目陈良玉已命人剿杀过一轮,她仍是不大能彻底安心,以防谢文珺与她在北境的行踪外泄,她重又吩咐下去,“沿途的眼线耳报,清干净,尽数除净,不得有只言片语传至庸都。” 亲兵卫领命,“是,大将军。” 惊蛰湖西岸临山,是北雍境内山脊的余脉,那地方有个不大的关隘,是北雍的望湖关,前些日子诱雍军回防时这地方被陈良玉派兵占据了。 从望湖关穿行而过,是樨马诺前往肃州最近的路径,亦是驱入北雍惊蛰湖的必由之地,黛青依信函自草原腹地而来,望见关楼的军旗,必至此地。 既至于此,总归该见上一面。 黛青有郡主之封,如今身份却是樨马诺部族的恪尊,出入大凜皆需携带国书提前通使,经礼部核奏、皇上批红才可入境。 碍于无法让她踏入大凜国界,谢文珺便只能动身去与她相见。 一日半的路程,入夜便要停歇。 官道如一条灰黄色的带子,天色尚好,虽无新雪飘落,但路旁堆着肮脏未化的残雪。 寒风如刀。 荣隽策马回头,靠近车窗,隔着垂下的帷帘道:“殿下,我们最迟后日辰时便要离开北境,车舆太慢,一来一回时辰太紧,属下恐时辰赶不及,不如车舆弃了骑马前行。” 周遭的人都没异议,谁都清楚这又冷又燥的鬼天气的厉害。白日里马还能凭着一股劲往前挪,可到了夜里,气温能跌进冰窖,连马蹄子踏在冻土地上都带着颤。真要是硬撑着赶路,不消半夜,这些牲口就得冻僵在雪窝里,到时候人困在荒郊野外,更是极大的麻烦。 陈良玉目光沉静地扫视过官道两侧萧瑟的丘陵,道:“往前赶十里路就是最近的驿站,到了那儿能换马。” 行不过数里,官道前方一骑自丘陵背面抄小道疾驰而出。 马背上的人身穿皮甲伏鞍狂奔,束紧的袖口裤脚皆是醒目的红,背后插的“急”字旗帜加缀了羽毛。 是湖东前线的飞骑传令兵。 他远远望见车驾仪仗,玉狮子在一群毛色混杂的战马中白得扎眼。 “主帅!急报——”声音嘹亮破风。 “北雍皇帝翟吉亲率的十万王师主力,并未回防山胡县,翟吉亲率北雍王师自嵖岈谷冰河潜行,突袭湖东草场侧翼。景副将与卜将军正率众将士死守!” 北方的地平线,不祥的烟柱已清晰可见。 此地距湖东与云崖不过半日快马脚程,若马儿劲头足,用不了半天工夫雍军便能杀到眼前。 翟吉丢了云崖军镇,粮道被截断,此时不暂作休整、再行整饬兵马,竟贸然突袭。她一时摸不清楚翟吉这是什么作战之法。雍军既自寻死路,陈良玉也只好集结兵力迎战。 决断只在电光石火,转瞬即定。 陈良玉道:“荣隽,分一半本帅的亲兵,护殿下车舆,即刻掉头,全速折返中军大营!务必保殿下周全,若遇阻拦,无论何人,杀!” 荣隽一揖,“下官得令。”立即调转马头,指挥长宁卫与分出的亲兵将长公主车舆护在中央,准备后撤。 陈良玉交给传令兵一枚佩印,“快马回营,令段绪驰调婺州五成守军赶赴湖东。”又遣来两位亲兵,“你俩速回肃州大营,让肃州司马游卓然最晚戌时带兵赶到湖东,迟一步,脑袋便别要了!” 翟吉舍粮草辎重而急攻湖东,是奔着鱼死网破来的。 车舆内,谢文珺被骤然的马蹄纷乱惊动,身形一歪,蓦地掀开车帘。 寒风卷着冷气与肃杀灌进来,谢文珺鬓边的发丝被风势撩起。 相视一望,便已了然。 仿佛注定一般,留给她们相见的时间总是如此吝啬。 舆车已动身往回走。 途分南北,长公主车舆与陈良玉的战马相背而驰。谢文珺透过车帘,任由自己那道沉沉的目光锁在陈良玉的身影上,她那些旧伤…… 最终,也只来得及道一句:“千万保重!” 陈良玉目光一痛,猛夹马腹,玉狮子飞矢一般朝谢文珺的车舆冲过来。 她猝然侧身俯鞍,一手卷起谢文珺车舆的帷帘。 谢文珺微微一怔抬眸,陈良玉素来言行皆合矩度,唯独这一次,在人前失了分寸。她看向谢文珺的眼神深处,压着深不见底的情愫与歉然。 没有言语,时间凝滞。 陈良玉俯身向下,在谢文珺额心落下一个很浅的吻。 “等我守住!” 帘子落下。 车舆转向,碾过官道上的车辙印,朝着来路疾驰。谢文珺缓缓放下手,眼前只剩翻飞的帘角缝隙中陈良玉向北而去的背影。 一别烽火连天,生死茫茫。归期唯有以命相搏,以胜为约。 烽燧狼烟起,蹄声踏裂冻土。 陈良玉刚得急报,雍军急袭的前锋军已撕开湖东西栅,焚毁西栅粮垛。兵力悬殊,相去半数,景明与卜娉儿渐有落败之势。 湖东左翼已被雍军击散,中军与右翼还在拼死抵挡。溃兵后撤,阵不成型,如同没了头的苍蝇。方才那阵溃散的恐慌还在骨子里发抖,人心处在彻底崩溃的边缘。 一阵淬了锋的马蹄声自南边传来。 那声音带着能镇平混乱的力量,竟短暂地压过了喊杀镇野的血吼声。 玉狮子四蹄仿佛不沾地,白鬃毛在身后拖出一道长痕。 “主帅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所有人皆下意识地扭头回望。 暮色里,陈良玉玄甲红袍策马而来,马蹄铁踩踏地面的脆响稳稳当当,红袍下摆被风掀起。 目光扫过狼狈的溃军,陈良玉没有斥责,“慌什么?” 她勒住马,声音不高,“站起来。” 六个字,平平淡淡。 陈良玉策马立阵,四两拨千斤。 不知何时,溃散的兵卒悄悄围拢过来,风还在刮,追兵的声音似乎更近了,可湖东左翼的军心却离奇般地定了下来。 雍军追兵过万,这是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陈良玉随行的只有两千轻骑,大军后行,尚且还需些时辰赶到。她紧急传令调来望湖关守军。 同时剑随身动,再斩一伍雍军。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下来。 西边一丝异样攫住了陈良玉。 望湖关的方向骤然腾起一片巨大且异常的烟团,那并非风吹草动形成的散乱沙幕。 她目力极锐,率先认出来樨马诺部落灰狼皮冬袄与常悬挂于马鞍旁的牛角弓。 打头的女子吹响骨哨,刺耳的哨声使得战马都竖起了耳朵,草原铁骑听到哨声,便提刀杀入雍军,野蛮地将追兵逼退数步。 那女子一身草原戎装,细鳞甲下披着狮虎皮、穿着一条镶着狼牙饰物的草原长裤,长发不像在庸都时盘束成发髻,编成了一条条发辫,辫间缠绕着细银链。 俨然是草原儿女的模样。 惊蛰湖的战事,陷入了与一个时辰前全然不同的局面。 草原骑兵伏低身体,紧贴马颈,没有复杂的阵型变换,甚至各自手中的兵器也未统一,手持弯刀、提着狼牙棒、盘在头顶随时准备抛出的套索,杂乱无序,有什么上什么。 雍军丝毫对付不了这种野蛮人悍不畏死的打法。 左翼溃军重整士气,也提枪搏杀。 内外夹击之下,北雍追兵两面受敌,顷刻间便分崩离析,不堪一击。 草原戎装女子手中倒提着一把长弯刀,在距陈良玉百步之外勒住缰绳,下马时,手扶了扶后腰。 “黛青。” “大将军,别来无恙!” 黛青脸颊晒出两坨红,“殿下可好?” 陈良玉道:“一切都好。殿下犒军,就留于中军大营,原是特意要来见你的,怎料战事骤发,只好仓促折返了。” 黛青爽朗道:“殿下玉体安危为上,日久方长,也不急这一时相见。”——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始就要正面夺权了,终于到最后一个剧情点了。感谢你们跟着我吃了上顿没下顿依然不离不弃,这章有红包,留评领取。 谢谢小可爱的深水!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3章 祯元六年的年关, 南北两境、西岭仍在打仗。 谢文珺从北境回庸都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前的庆功宴上,百官的恭维声几乎要掀翻殿顶。 谢文珺一袭银纹墨色朝服,头戴御赐远游冠,配金钩鲽, 举杯谢恩:“此次犒军, 幸不辱命,臣妹奏请皇兄, 厚赏阵亡将士家眷, 擢升有功之将。” 她抬眼看向御座, 目光坦荡, 却让谢渊脑子里的弦微微一绷。 谢渊道:“江宁奔波辛劳, 清减了不少, 回府好生静养, 府外的差事朕已着吏部选了几位老成的官员,帮衬着打理。” 人才从边关战乱之地犒军回宫, 便如此迫不及待地削权。可见谢渊已对她提防至哪种地步。 “多谢皇兄体恤。” 谢文珺躬身一礼,道:“边关苦寒, 将士们衣甲单薄,臣妹已自作主张, 先从兵部库部司调了批冬衣送去,还望皇兄恕罪。” 谢渊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兵部库部司调令需经他亲笔朱批,谢文珺竟直接动用了长公主府的私印。可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就连向来刚直的御史中丞江献堂,此刻都只忙着称颂长公主体恤将士, 实乃国之幸事。 赵兴礼欲起身参奏,被江献堂紧紧拉着手臂摁下去。 散宴后,谢渊在御书房枯坐至深夜。 从前面对他的多番试探, 谢文珺从未显露过忤逆之意。 祯元初年,他初登大宝,谢文珺举国巡田稳住粮税,也如今时今日一般风尘仆仆地回宫,彼时他曾提过封藩,赐她封地。谢文珺婉言推拒,称辅佐皇兄志不在分割疆土,只领了食邑。 后几年,谢渊先后从谢文珺手中拿走检人司,将田亩粮税之权收归中书省,她亦坦然领之。 而今日,谢文珺公然忤逆,言下之意,是她没打算从朝堂事务中抽身。 一时之间,谢渊也想不清楚是江宁本就有不臣之心,还是他一次次多疑试探,把人逼紧了。 而更让谢渊心头发沉的是,兵部尚书盛修元今日递上的擢升名单里,半数都是谢文珺犒军所录军功册里头的将领。 皇帝召来言风,低声吩咐:“去,盯着长公主府的往来,尤其是与兵部、北境的书信。另外,让蒋安东明日起,调动禁军加派三倍人手守在宫门,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私自调兵入庸都。” “微臣领旨。” “检人司还未有信儿吗?” 言风脸色一瞬成了恨色,后槽牙将要咬碎了。谢渊看他支吾不语,道:“拿来给朕。” 言风只好从袖袋取出一竹节大小的铜信筒,将卷在一起的纸条取出,呈至谢渊御案上—— “第一日,大将军征战未归,不知去向。今日风挺大,吹得中军大帐那面旗晃了四百多下。” “长公主犒军,与众将士同饮酒,彰显皇恩浩荡,然后回帐子歇着了。” “大将军天将亮时负伤而归,衣甲脏得看不出颜色,大老远都能闻到味儿。长公主出营相迎,二人共同回帐,不知为何吵起来了,没听清因何争吵,我听着吵得挺激烈。” “翌日二人失踪,不知去向。这两日饭食很香,火头营舍得放肉了。” “戌时,长公主一人回营,大将军调兵前往湖东,后不知去向。” “第三日,长公主誊录伤兵簿、军功册、一应军需事务,于抵达北境第四日卯时末回庸都向皇上复命。长公主前脚走,火头营便将炖肉的伙食撤了,换成白菜萝卜,一点荤腥也没有。” …… 谢渊印堂浮上好几条黑线,“往后检人司这些没用的废话就不必禀朕了!” 言风见势登时跪地请罪,“陛下,是微臣用人不察。” 谢渊道:“只怕荥芮此人已是江宁或陈良玉的人了,胆敢如此糊弄朕。” 地方上的检人司在庸都都有留质,父母妻儿等血亲安置在庸都才好牵制众人。 “荥芮爹娘现居何处?” 言风叩一首,道:“陛下恕罪,微臣正要启禀,荥芮爹娘在西市的住处今早已空无一人。” “人呢?” “回陛下,不知去向。” 又是不知去向!还真是上行下效,一肚草包。 谢渊没说话,只是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人。言风屏气,听候发落。这回要被荥芮那小子害得人头落地了。 “自己去刑部领板子,罚俸一年。” “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年关各衙司停政之前,谢渊翻阅了吏部今岁的考绩册与户部、兵部的年终核算账簿,停政前一日,下旨将四方馆由中书省并入礼部。 时下腊月廿八,年关将至,中书都堂还明着烛火。 中书左侍郎谷珩握着朱笔的手悬在奏章上,笔尖的墨汁凝了片刻,才落下一个“批”字。 案头的烛火被穿堂风掠得晃了晃。 “大人,”值房外传来小心翼翼的问话,是刚入省不久的小吏,捧着暖炉的手冻得发红,年关留值今日轮到他,“各衙署早就封了印,您还在忙公务吗?” 谷珩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肩颈,他面前的书案上铺满了卷宗——有北境陈良玉军饷的核文,西岭岳惇平叛的急报,南境衡邈攻打南洲的损耗,逐东水患与挖河道、修排渠的计述,每一本都压着朱漆,盖着一个“急”字,加上其他州郡零零总总的丝茶、田亩琐事,堆积如山。 谷珩道:“这些事,等不得年关。” 小吏望着大人袖口磨出的毛边,道:“谷山长托人来问大人,回乡的年礼还没备,大人今年可还回苍南吗?” 天寒路远,再不走,怕是来不及在除夕夜赶回苍南了。 “让她先备着。” 谷珩翻开另一本奏章,“你看这页,庸都官员两千余名,比宣元年间增出一倍有余。今岁户部的年终总核,俨然已经超出年初的度支预算,若年前不核清,开春各州府的税银又要拖。” 小吏惴惴站在旁边,道:“谷山长还问了,大人若今日不启程回苍南,可要去灵鹫书院用膳?” 谷珩重新提笔,“去跟灶上说,晚些送碗热汤面来就行。这些册子,今晚得清出大半。” 小吏应了声,转身时见大人又埋首案牍。 烛火将谷珩的身影拓在墙上,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些。 “等等。” 谷珩从身后唤住小吏,他手中拿着一纸书文,正是已拟好的将四方官并入礼部的公文。 圣旨一下,大臣们议论了几句,便没了下文。 四方馆是一个小到不起眼的衙署,设东西南北四个分署,每署由四名通事舍人主管,与鸿胪寺共同负责接待各方使节、管理朝贡,论人员,不过寥寥数人;论职掌,也多是些琐碎杂务;往各衙署的名录里寻,往往要翻到最后几页才能瞥见它,连往来公文都比别处少了大半,若非遇上万贺街这样万国邦交往来的盛事,平日里萧索得毫无存在感。皇上突然下旨将四方馆并入礼部,并未言明其用意。 谷珩大胆揣测圣意,等来年,朝廷恐怕要重新修订邦交政策。 “去备马车,本官去灵鹫书院用晚膳。” “是,大人。” 灵鹫书院下院尽是些孤女,要么是外出游学路边捡来的,要么是从穷苦人家收拢来的,余下的尽是周培百般恳请、赔笑脸送入书院的普济堂弃童,她们无处可去,岁除也留在书院斋舍。 鹄女也从长公主府回到灵鹫书院。 谷燮正在明礼堂净扫祖先香台,四下还有不少杂役洒扫庭院,鹄女四下顾了顾,明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便随谷燮一起净扫香台。 “姑娘们,出来贴春联了!” 管院一声高喊,众学子身穿青衿罩着襦袄从斋舍应声而出,青衿上的绣纹按她们所修的课业有些微不同。 众学子先到明礼堂祭过谷家先祖。 谷燮一袭青袍,立于最前方,身后众学子们整齐地躬身行礼。礼罢,便笑着闹着挤去明礼堂两侧的一张拼起来的大长条桌上分对联,一人抱了几条。 对联书完,还余下几张红纸。 鹄女提笔,将朱红的联纸铺开,就要往上头写字。 众人回头,又挨挨挤挤涌到大长条桌前,“鹄女,你出上联,我们来对仗。” 后面挤不上来的踮脚往里看。 鹄女眼角的笑意干净明朗。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头上红绸带扎起来的高马尾低到一旁,挥墨写字。 新联字迹端雅,上联出自《礼记》——“君子慎独”,另一联则写“温故知新”。 姑娘们有些失望,三五结成伴,相继散了。 有人道:“楹联六相,鹄女,你这联也就占个字数一致。” 身为山长的亲传大弟子,长公主的贴身女史,本以为她要写一副佳联,怎知落笔竟是这般平平无奇地两句。 谷燮走到她身后,看过,歪头示意鹄女解释为何写这两句。 鹄女睫毛低垂,铺平另外两张联纸,悠然自适地补了句“斯文在兹,厥后克昌”。 前两句在心志,后两句在抱负。 算回答了谷燮。 谷燮看着纸上十六字,盈盈欲笑,随即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斯文在兹,厥后克昌。 这女儿受她亲传,愈长大,说话行事也愈发像她。 那时她因姚霁风与灵鹫书院被押到大理寺天牢,人还在狱中,也曾说过这么一句—— 功败垂成,那便以我血躯,为后世人开路。 眼看四下人都散了,鹄女找准时机,道:“老师……” 话未说完,谷珩的轿子在灵鹫书院门口落停,明礼堂正能望见正门,谷燮走上前去迎谷珩。 “兄长。” “备饭备饭,我长话短说。” 谷珩来得草率,走得也匆促。 他乘轿而来,进书房与谷燮说了几句四方馆的调度事宜,灶上盛了一碗热汤牢丸,呼哧呼哧扒拉着吃了,汤底也喝了个一干二净,便又急匆匆赶回中书都堂批复公文。 留谷燮一人细细琢磨这事儿。 皇上旨意下得突然,此前并无半点风声透出。 前些日子的庆功宴上,长公主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驳了皇上,态度强硬,不容退让。 很显然四方馆的调度是要提防长公主。 皇上赶在各衙署停政前一日下旨,即便谢文珺想驳回,也要等各衙署官吏年后复朝再议。 听起来,四方馆是归属中书省还是并入礼部,在诸多战事、冗员与国库钱粮收不抵支等诸多要务里,这件事夹在其中微末得不值一提。可若四方馆当真如表面那般不值一提,皇上又何必劳心费神地去处置? 朝中大事纷杂,要紧事一件接着一桩,皇上颁下这道旨意,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或临时起意。 必然早有盘算。 鹄女叩了叩书房的门,门半掩着,她推门进来,道:“老师,可是为四方馆并入礼部一事不解?” 谷燮抬头,道:“你知道。如此说来,长公主也已知晓此事?” 鹄女将门扉闭紧,“老师,长公主密令。” 谷燮忙从书案后起身。 鹄女解开束发的红绸,长发披散下来,她从发丝中取出一个纸卷,“殿下说,让老师去找一个叫江伯瑾的人,照此吩咐行事。”——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4章 祯元七年正月十二, 各部衙启印理事,百司复职。 谢渊下旨将四方馆东、西、南、北四署合而为一,皇城根下一所旧驿改建新馆。 那处旧驿原是前朝用来接待藩王的驻跸之所,虽久无人居, 青砖灰瓦却依旧整齐。工部拆去院中分隔的矮墙, 将四间原本独立的厅堂打通,以短廊相连, 按议题分作军政、吏治、税赋、边策四署, 正中辟出宽敞的议事堂。 正月末, 四方馆新址落成。谢渊第三道旨意即下——开放四方馆, 广纳贤士。不拘身份, 不问出身, 凡有安邦定国之策者, 皆可入馆献策。 同年,科举改制, 隔年一考改为三年一考。 圣旨一下,沉寂已久的四方馆霎时热闹起来。 数日间, 已有百余人奔聚而来。 谢渊微服私访,亲往听之。 谢文珺是被鸟鸣啾哳声唤醒的。 庆功宴之后谢渊差内司监送了两只毛色鲜亮的鹦鹉到长公主府, 养在寝殿外厢。她梳妆时,鹄女来来回回忙碌,端茶递钗,无比殷勤。 鸢容笑着对谢文珺道:“殿下,这丫头昨个就说想去四方馆。”她捧着一托盘, 上头并排放着几支金玉簪钗。 谢文珺只瞥了一眼,并未言语指明。鸢容心领神会,示意宫婢将托盘撤下, 转身从妆奁深处取来那支谢文珺素日惯用的柳木簪,绾入她鬓间。 四方馆—— 先前还在费尽心思想着,如何才能万无差池地将江伯瑾送去谢渊跟前,偏这四方馆一敞开大门,倒替她把这桩难事给解了。 鹄女见谢文珺没搭话,索性蹭到谢文珺膝边,“殿下,四方馆可热闹了,听说进馆的人什么样的都有。里头不光有穿布衣的先生论国策,听闻还有乞丐,四方馆通事舍人见着那乞丐大摇大摆而来,以为是隐世高人,忙将人往馆里请,谁知那乞丐大字不识一个,是捡了书生遗落的策论混进四方馆偷吃点心茶水的,遭禁军乱棍打了出去。” 谢文珺没作声,杏眸跟着弯了弯。 鹄女立刻往她胳膊上又靠了靠,“殿下,听说皇上也会微服驾临四方馆。” 谢文珺道:“四方馆纳言,需先验策论文章,你可准备了?” 鹄女道:“无非田亩粮税,吏治军策,外事邦交,平日也没少写,捡一篇带过去便是。” 四方馆议事堂下立着新制的木牌,漆着“总揽贤策”几个大字,几个健卒正抱着卷宗往来穿梭,脚步匆促却有序。 廊下悬起“广纳贤言”的杏黄旗。 四署同处一院,议事堂依照四署的议题分作四列,各摆了几张案几,原来东、西、南、北四署的通事舍人已裁撤更换,换作了谢渊身边的几个亲信,已各就其位,分坐四列上座。 谢文珺轻车从简,带了鹄女、鸢容与几个亲卫亲临四方馆。 四下走走,鹄女一眼认出谷燮的身影。 “殿下,是老师。” 谷燮回身也透过人群望见鹄女,谢文珺简妆鹤氅避着人流往四方馆正中的议事堂方向走,馆内官宦子弟不少,但谢文珺气度着实超群,路遇之人总忍不住侧目多看上两眼。 谷燮见着谢文珺,摇一把折扇,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圣旨有言,四方馆内不问出身,见官不行礼,见君不叩首,众士平等畅所欲言。 难得有见皇室不必参拜的时候。 “殿下。” 谢文珺瞧她一脸没正形,手里握着扇子漫无目的地闲逛,道:“正月天,揣着把扇子晃悠,你就不觉得寒?” “臣女体热,驱驱火。” 一行人便同往议事堂去。 谷燮道:“殿下,臣女到得稍早些,东税赋、西吏治、南军政,北边策邦交四厅都看过了,东厅最为热闹,挤满了人,西厅人则最少。” 按说大凜吏治也属当务之急,却鲜少有人阔论。 谢文珺闻言朝西厅看了一眼,果然只有稀稀拉拉的人进出。 四方馆新馆落成,原来四个分署的官员裁撤六十余人,这些人未曾再调任他司授职,只领俸禄,而无官衔。 谢渊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限制门荫特权、裁撤冗官。 一切都如谢文珺预料那般,开四方馆,征集能臣、出治乱国策只是虚晃。 四方馆裁并,是试探,也是开端。 谢文珺道:“只看这四方馆内,有没有敢直言上谏,切中皇兄心病的人。” 议事堂吵得不可开交,争论声愈烈。 一位身着粗布褐衣的中年男子正捧着舆图疾言,“南境屡败,非兵弱,将庸也!一个小小南洲,衡邈败了数次,虚耗国帑。鄙人拙见,南洲这仗早不应该打了,朝廷与邻邦互市,南洲富庶之国,与之互市较于征讨才更明智。”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位抱着书卷的书生接上,“鄙人也有一论,南北两境战事吃紧,西岭叛军猖獗,应再仿古法,令边民屯田,战时为兵,闲时为农,既省粮饷,又固边防!” …… “诸位所言虽多,都没说到点子上。” “这位仁兄有何高见?” 场上声音低了低,齐齐看向说话之人。 上下打量他。 此人身形清瘦,脸窄长,头戴一顶方巾,穿长衫布鞋,长衫洗得发白,那青布袍子上打了个不甚明显的补丁,一副教书先生的打扮。 见他衣着陈旧朴素,显得有些寒酸,馆众便没再用心听他说什么。 他道:“如今税赋苛杂,商户倒闭,百姓流亡,不如简化税制,只收正税。” 嘲笑之音靡靡。 “减税?朝廷打仗要用钱,最减不了的就是这赋税!” “能减。如今大凜之弊端究其根源,不在君,亦不在民。” “那在于谁?” “江宁长公主。” 原本其他三处仍在激昂纵讲,此人话一出口,议事堂陷入诡异般的静谧。 “长公主弄权,祸国,误民!” 四位通事舍人不谋而同地望向角落里站着的谢文珺。 鹄女、鸢容、荣隽与谷燮也齐齐转头,脸色或讶然,或隐忍,都铆足了劲看戏。 那人又道:“黎民失田终日难以饱腹,权贵却日渐挥霍无度。如今的朝廷,各部冗官超编三成,六部之下诸多衙署官吏更是比宣元年间多出一倍有余,各衙署官员多如过江之鲫,遇事却互相推诿,光庸都官吏俸银便耗去国库四分之一的钱粮,百姓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税粮,尽养了这些国之蠹虫酒囊饭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江宁长公主的《万僚录》。” “‘从龙之功,福荫子孙’,一人从龙有功,鸡犬升天,加官赐田,爹生儿儿生孙、亲戚旁支人人有份,代代相传,如此下去朝廷焉不亏空?百姓焉有活路?” “不整顿吏治,再如何广纳贤士,朝廷也无力回天!若皇上圣明,当废止《万僚录》,裁汰闲散,定员定编,能者上,庸者下!” 堂下哗然。 馆众都往这边聚来,一时间,吏治成为四方馆内最火热的议题。 谢渊坐在议事堂内间,听着堂内激辩之声一直眉头紧锁,此人一语激起千层浪,谢渊脸色才舒展了几分。 崇政殿堆满御案的奏章上,笔墨间尽是“边急”“饷缺”“官浮于事”的字眼,政令下发,各衙署却互相推诿。单一本逐东河道修缮的奏折,末尾竟列着十三个需会同商议的衙署,光盖印就得耗上半月 可汛期不等人。 就连赈灾、治疫这样迫在眉睫事,却要先经户部七八个主事层层画押,再由侍郎复核、尚书过目,最后才递到御前。 四方馆新馆未落成之前的东、西、南、北四个分署,新设的“誊录司”竟有十三人,每日不过是把文书抄录一遍,却个个领着俸禄。 官员冗余,吃着百姓的粮,耗着朝廷的力,可真要动起来整顿,又不知会牵动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 谢渊道:“官多如蚁,民何以堪。” 纵是千难万难,这刀子也必须落下去。 他转过侧脸,道:“记下此人姓名与策论,带他进宫,朕要细问。” 说罢,他便打算起驾回宫。 言风道:“微臣遵命。陛下,长公主人也在四方馆。” “随她。” 议事堂那人说完,刚顺了口气,肩膀忽被人轻轻拍了下。他回头一看,谷燮正神色复杂地站在他身后,嘴角那抹笑却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儿戏感。 那人讶了一瞬,“姑娘,是你。” “韩诵,这些年里,境况如何?” 韩诵低了低头,面有窘色,赧红了脸,“那件案子了结之后,经了几载牢狱,科举无门,还能好到哪里去?” “听闻四方馆纳贤,不问出身,这不,学生紧着从苍南赶来。” 四方馆开馆的消息不过几日,传没传到苍南还未可知,他便紧着赶来了。 谷燮道:“行谦给你去信了?” 韩诵点了点头,“侯爷诸事还顺遂吗?学生今儿一早才到庸都,还未曾去宣平侯府拜会。” “行谦一切安好。”谷燮道:“你方才那番话,可谓切中时弊,远超其他贤士那些空泛之语。” 韩诵道:“学生所言,旁人未必不知晓。只是一来怕触怒长公主,二来忌惮世家权势,怕引火烧身,谁也不敢直言罢了。可若是这样,何必要来这四方馆?” “在座的都在装糊涂,你便不怕引火烧身?” “姑娘,学生不甘。” 韩诵抬起了头,神色隐隐有几分激动,“我非平庸之人,我乃宣元二十年一甲榜眼,满腹治国之策,岂料落得这般结果,学生不甘!” “韩诵,少安毋躁。” 韩诵跟着谷燮往馆内一角走,那里站着一位身披鹤氅的女子,只略施粉黛,眉宇间自带一股凛然气度。 韩诵停下脚步,一时忘了四方馆内不必叩拜的规矩,朝女子拱手,又转头看向谷燮,“姑娘,这位是?” “她啊,”谷燮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就是你说那位祸国误民的江宁长公主。”——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5章 谢文珺侧过头看了谷燮一眼。长了年岁, 心智却还不如从前沉稳,自姚霁风去后,谷燮仿佛悟透了天命一般,行事越来越没个章法, 言谈举动间反倒多添了几分轻佻之气。 车舆就停在四方馆外, 谢文珺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转身走出四方馆。 鹄女努了努嘴, 对谷燮道:“老师, 你可害苦我了。我求了殿下一清早, 又辛苦做了篇新文章, 才求来到四方馆一游, 四署还没去呢, 殿下这就要走。” 折扇照鹄女脑袋上敲了一下, 谷燮道:“小没良心的。你愿留便多留一会儿,为师去向你家殿下求情。” “老师当真?” “去吧。” 鹄女躬身一礼, 咧嘴道:“多谢老师。” 谢文珺不经意回身一望,见师徒二人窃窃私语、嬉笑哈哈, “师门传承倒是清楚,真是什么人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谷燮道:“殿下语人是非也不避人, 臣女听得一清二楚。” “本宫便是说与你听的。” 谢文珺看向靠墙的一处,那里原来停着的一驾辇车已驶离了。 车舆内炭炉还烧着,暖意融融。 竹帘被一把折扇掀开,往上卷了卷,谷燮透出半张脸, “臣女的轿子留给鹄女,殿下能否允臣女同行一程?” “随你。” 车外人流街铺缓缓后退,竹帘间隙透进来斜长条的光影。 谢文珺十指拢着手炉, 面前的小几上镇纸压着一篇文章,是鸢容手持长公主私印从四方馆调出来的,文章署名正是方才在馆内痛斥她祸国误民的韩诵。 那策论文章里的字句笔锋凌厉,剖析时政入木三分,竟与她筹谋的几处不谋而合。 谢文珺手炉里的炭丝明明灭灭,映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欣悦之色。 她道:“你看,四方馆馆众也不尽是沽名钓誉之徒。” 谷燮道:“殿下可要将他收在身边为己所用?” 谢文珺视线仍停留在韩诵的文章上,“本宫瞧你与此人熟络,他姓甚名谁,籍贯何处?既有才学,何不科举入仕,偏来四方馆这草台班子。” 谷燮道:“此人姓韩名诵,曾是瀚弘书院的学子,与陈行谦同年进士及第,殿试后,太上皇钦点其为宣元二十年榜眼。那年左相荀岘担主考官,科举透题,牵扯出来的那桩约定门生案,涉案士子便有他。黜革功名,终身不得再应考。” 谢文珺是记得这桩案子的。 谷燮接着道:“在四方馆议事堂,他对臣女说,他不甘!臣女能看得出来,他当真心有不甘。揣着心里头的不甘熬了十年,要么磨钝了,要么更利,能一把豁开局面。” “科举舞弊,”谢文珺声音平淡,却能听出语气中显而易见的终结之意,“此人言辞藏锋,可惜了。” 只这一句,谷燮便知谢文珺不打算将人收为己用了。 谢文珺卷起小几上的文章,隔窗递出去。 鸢容随即接住,交给荣隽遣了一人将文章快马交还给四方馆。 谢文珺道:“江伯瑾性子磨得如何了?” 谷燮道:“一听闻四方馆招贤纳士,便坐不住了。若非他无手,写不了四方馆投名的文章,我与行谦两个人也按不住他。宣平侯府与灵鹫书院都下了禁令,不准给他代笔写文章,闹得不行。还是行谦想了个法子,告诉他太上皇得知他还活在世上,已布下暗卫等他现身后杀之,这才作罢。” 谢文珺道:“这样的人竟还如此惧怕父皇,竟还怕死。” 谷燮道:“小老头这些年生活不易,养成一副鼠胆。” “脾气磨得差不多,便放出来罢。” “臣女明白该怎么做。” 灵鹫书院的藏书阁挨着后院的竹寮,立在正月天的暖阳里,藏书阁前头的大片空地上,青竹搭成的骨架被晒得泛出竹黄。 书院的学生们正抱着层层叠叠的书卷,整齐地晒在竹骨架上。 书页翻动,夹着淡淡的霉气。 谷燮在藏书阁一隅的破草席上寻到江伯瑾,他枕着几本典籍正酣睡。 还穿着那件旧棉袍,身形略显佝偻。 谷燮猜不透他这是什么习性,在宣平侯府时客厢不住,捡了马厩旁存放草料的仓廪栖身,自陈良玉奉诏不得擅返庸都之后,宣平侯府被盯得很紧,江伯瑾心慌,即便清楚那些人不是盯梢他的,也还是抱着自己的家当连夜翻进了灵鹫书院。 而后,缩进了柴房。 谷燮不忍如此轻慢于他,好说歹说,劝他住进竹寮的空斋。 他便又捡了一张破草席铺在藏书阁,蜷在角落里。活祖宗一个。 “江先生。” 谷燮轻手轻脚地晃了晃江伯瑾。 江伯瑾睁开一只眼,看见她,又闭上了,气性极大地“哼”一声,翻了个身面朝墙不理人。 谷燮没脾气地哄道:“江先生,后辈代先生去四方馆瞧了瞧。” 听到四方馆,江伯瑾一骨碌翻过来。 他袖管自肘部以下空荡荡的,此刻正拢在身前,袖口掖进腰带,扎得紧实。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花白胡子吹得一翘一翘的,“你又不让我去,多说无益,净吊人胃口。老夫看出来了,你与陈家那两个小兔崽子,同流合污,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人!” 谷燮道:“后辈先前不叫先生现身,并非质疑先生名动天下之才学,只是君心难测,多有顾虑。” 江伯瑾蹭地打挺起身,却一个没站稳朝前扎去,书架哐当一响,江伯瑾右额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 “先生,”谷燮一扶,“我去请大夫。” “回来回来。” 肘下残余的一节小臂按着额头,江伯瑾身心都扑在四方馆上,道:“皇帝小儿锐意图新,这是天大的好事儿。老夫断了手,可这满肚子韬略还在,四方馆就是老天爷给老夫留的窗户缝儿,焉能不去?” 谷燮道:“先生言之有理,可这天下毕竟还是姓谢,先生实在不便出面。” 江伯瑾两条空袖管甩了甩,道:“英雄不问出处,皇帝小儿自个都说了,四方馆不问出身来历。论高才,满朝文武谁能高得过我?老夫足不出户,也猜得到皇帝小儿开四方馆意欲何为。” 谷燮做了个“请”的手势。 “藏书阁人不便议论朝政,先生移步他处说话。” 竹寮还算清净,空气清冽,只闻得扫帚划过石板的沙沙声。谷燮将洒扫的仆役通通打发走。 “先生方才说到皇上开四方馆有其深意,后辈愿闻其详。” “赋税、边策、军政都是幌子,重在吏治。皇帝小儿意图削减朝廷冗员,可又怕得罪完了这大大小小的世家,要人充这个出头鸟。削减稗官是不济事的,皇帝若只想削几个马前卒,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皇帝要的人,是不惜命的,有胆识对高门显贵开刀的人。” “凡事也都讲究个师出有名,朝廷冗员繁增,根本在于新帝即位之初,长公主为稳固国祚搞了一套《万僚录》出来。皇帝如今皇位坐稳了,不认账了,你想,他要整顿吏治,头一个要对付的人是谁?” 时移世易。 短短几年,稳固国祚之人,摇身一变,成了乱我国祚之臣。 “咱们这位长公主,当年稳世家、巡田亩、掌粮税,老夫还以为她能与皇帝半分天下,不承想这些年没长进,对皇帝步步退让。” 谷燮道:“依先生之言,皇上若动了手,长公主便束手无策了?” 江伯瑾道:“你是谷家世孙?” 谷燮不明所以,还是认真答了:“正是,在临夏时先生曾问过后辈祖父的名讳。” “亲的,还是捡来的?” “我与兄长俱是祖父嫡亲。” 江伯瑾摇了摇头,摆出一副尊长师者的说教之态,道:“且得看长公主心性如何,还得看二相、七卿、南衡北陈两将门世家有多少是长公主的人。《万僚录》与世家门荫骨血相连,皇帝要削减门荫,必得废止《万僚录》,文武百官哪个身居高位的肯答应?长公主倘若有不臣之心,皇帝废除门荫的圣旨一下,顷刻便成了孤家寡人了。除非长公主突然暴毙没了,天下没了能与皇帝分庭抗礼之人,整顿吏治便容易得多。” “不惧长公主权势之人,无有门荫之辈,唯有四方馆那些寒门布衣而已。” “炉灶另起,薪柴何辜啊。” 谷燮道:“先生既知如此,何故还要倾身以赴?” “老夫这把岁数了,错过这回,何年何月才能再入朝堂?世人再谈起江伯瑾,只会说,那是个狼子野心、为青云路不惜屠一座城的趋炎附势之徒,老夫还有何颜面去底下面见恩师?” 谷燮一礼,“先生高见,后辈受教了。” 时机已成,她道:“四方馆需先验策论,文章会呈至御前,若得皇上赏识,执笔者会被传召入宫面圣。后辈愿代先生呈交策论文章,先生口述,我代笔。” 江伯瑾胡子激动得直抖,兴头上来,“那还等什么?快,铺纸,研墨!老夫瞧明白了,你与陈家那俩还是不一样的,你是个好人。” 这赞扬听起来也不是那么让人高兴。 谷燮一笑,“多谢先生褒奖。” 江伯瑾空袖管背在身后,踱步沉思,老骥伏枥的劲头使了一半,猛然回过味儿来,“你不一直是长公主那头的人吗?诓我写这文章,有何图谋?” 谷燮道:“我兄长在朝为官,万事得小心谨慎,得留条后路才是。若他日谷家遭难,还请先生念着今日之事,能搭救一二。” 此言十分合理。 江伯瑾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这般思量,本也合乎情理,没什么不妥。” 文章落成,便由谷燮代为送去了四方馆。 仅隔一日,这日晚膳刚撤下,谷燮坐在书房正对着一摞学生课业发愁,江伯瑾便冲了进来,凑到灯下,急迫地道:“老夫那《吏治十策》,皇帝小儿看了没有?” 谷燮清了清嗓子,故意将四方馆的回函念得四平八稳,“《吏治十策》已呈陛下阅览,承蒙报国之心……” 江伯瑾急得跺了跺脚,“你快接着往下说。” “……未予选用。” 他终于消停下来,表情僵在脸上。 江伯瑾似乎无法理解这简单的两句话,琢磨了好一会儿,两道灰白眉毛霍然竖起来,竖成了倒八字。 谷燮道:“定是那帮只擅写馆阁体八股文的酸腐从中作梗,他们嫉妒先生大才,嫉妒先生见解独到,故而未曾选用。” 江伯瑾怪叫一声,“岂有此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6章 二月上旬, 谢渊钦点韩诵擢任中书舍人。 同月颁旨,凡非通衢要冲、无军政急务之驿站,悉皆裁撤。 至三月底,举国近三成驿站裁并。今岁户部的度支预算, 账上节省了十余万两白银。 退朝的鼓声一落, 百官散朝。 韩诵刚迈出殿门,袖摆就被人拽了一把。 晨露还未干透, 地砖上滑, 这一拽险些将他带倒。 “韩舍人新官上任, 恭贺!” 说话之人服绯色朝服, 配金带, 衣裳绣有从四品官服的三章纹。 韩诵乃五品中书舍人, 低他一级, 便还他一揖,“多谢这位大人。” “这位大人?” 那人显然对韩诵不识他身份很是不悦。他身后跟着几个绯色官袍的同僚, 有人道:“这位大人乃司农寺廖少卿。” 廖安。 他爹廖松卿去岁刚从临夏州衙调任至庸都,任户部侍郎, 补了邱仁善的职。 韩诵再一拱手,“廖少卿, 久仰。” 廖安赶忙摆手,嘻嘻一笑,道:“咱可不敢。韩舍人虽是四方馆出身,可如今正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儿,同在朝为官, 来日家中子弟科举应试,还要倚仗韩舍人多多照拂。” 韩诵听出他言辞之中的讥讽,转身欲走。 兵部郎中谭进上前一步, 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韩诵的肩,指节重重碾过他的官袍,“韩舍人力谏皇上裁撤驿馆,可知那些被裁的驿丞里,有多少是各部同僚的族亲?” “韩某所言皆为朝廷计。驿站冗员耗银十万,裁之可补军饷、纾民困,何错之有?” 韩诵拿掉谭进压在他左肩上的手。 谭进动了动手指关节,道:“韩舍人是寒门出身,自然不知这些驿丞背后牵扯多少人情。你今日从驿站动手,明日是不是就要盯着六部的笔吏、九寺五监的皂隶?再往上呢?” 他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威胁:“那些被裁的驿卒流落在外,若是聚众生事,韩舍人说,这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裁冗本就是自下而上,”韩愈挺直脊背,声音不高却稳,“驿站冗员最甚,裁之合情合理。” 谭进冷笑一声,道:“韩舍人还是多想想,那些丢了差事的驿卒,会不会记恨你这献策之人?毕竟,他们可比我们这些在朝的,更懂什么叫‘鱼死网破’。” 周围的官员渐渐围拢,有人窃笑,有人冷眼。方才在崇政殿,他只顾着将裁驿节省的银两、可精简的员额一条条摆出来,没留意殿上众人眼底的寒意。 到了这时,周遭的不善全然不加掩饰,赤裸裸扑面而来。 “科举舞弊案的阶下囚,牢饭还没吃够?” “小人一时得势,忘乎所以也是常有的。韩舍人,说话做事之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斤两。” “韩舍人的老主子荀相如今日子也难过得很,不知韩舍人又抱上了哪条大腿才又得以入仕为官?都是同僚,韩舍人不妨指点一二,这门路是如何搭上的?我等也学个门道,将来真轮到自己头上,好歹有条退路。” 裙带之风盛行,亲族枝蔓难理。 冗杂不堪。 面前这位叫谭进的郎中,便是刑部尚书谭遐龄的内侄。其余几位他认不完全,但想来也是哪部大员族内子弟,仗着族中门荫入仕的。 他被一色的绯色官袍堵着,欲走不得。 百官纷纷散去,经过韩诵身边时,或斜睨,或冷哼,竟无一人与他解围。 韩诵刚要开口,一道清润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传来。 “闹什么?各衙署都清闲得无事可做了吗?” 几个绯袍官吏闻声回头,两人并排站在高一阶的地方。来人皆服紫袍,腰束玉带。陈滦长身负手一站,颇有些柳弱花娇之态。 身旁另一位乃中书右侍郎兼司农寺卿盛予安。 众人拱手行礼。 “见过侯爷,见过盛大人。” 陈滦目光扫过围拢的官员,“裁驿之事乃陛下亲准,诸位与其在此议论,不如回去督导地方好生推行,免得误了圣意。” 廖安、谭进脸色微变,即使有门荫,也不敢轻易开罪七卿之一、更兼具勋贵身份的宣平侯。 谭进讪讪收了话头,打个哈哈:“侯爷说笑了,我等不过是与韩舍人论论利弊。” 陈滦道:“利弊在殿上已论过,陛下自有圣断。” 围拢的官员悻悻散开。 陈滦走到韩诵身旁,自然地与他并肩同行,“走吧。”抬脚迈了两步。 韩诵微微转身,却并未有同行之意。 他拂了拂袖,朝陈滦一礼,“多谢侯爷解围,”又转向盛予安,“多谢盛大人。下官还有些文书需即刻都堂处理,就不劳侯爷同行了。” 陈滦微怔,“既如此,韩舍人请便。” 韩诵颔首谢过,转身往中书都堂的方向走。步履更沉了些。 曦光穿过宫门红墙,打在人脸上,倒比深秋的风还要凉。 韩诵拢了拢袖。 他攥紧了袖中的奏稿,那上面还写着下一步裁并地方税吏的拟稿。这条路本就该自己走,清清爽爽。 灵鹫书院的竹寮春信总比别处来得早,刚过正月竹叶便新发了,墙角拱出的笋尖没几日便蹿得半人高。等风里带了暖湿的潮气,暮春已至,竹枝早抽了密叶,此时翠色正浓。 有人却煞了这好风景。 江伯瑾气咻咻地穿过回廊,见谁瞪谁,灵鹫书院的学生都怕了他,见着这位断臂怪老头便绕着走。 自从宫里裁并驿站的政令下发,江伯瑾得知拟定政令之人出身四方馆,时不时便要到谷燮的书房咆哮一两句。 这日又是人未至,声先到。 “岂有此理!竖子不足与谋!” 谷燮面前搁着一份邸报。江伯瑾残存的上臂死死夹着一卷同样的,那纸已被他揉搓得如同腌咸菜。 “放任高门显贵尸位素餐,裁几个跑马送信儿的小卒子有什么用?枉老夫以为,皇帝小儿开四方馆广纳谏言,算是有几分胆识魄力。看走了眼。” 谷燮盯着那份誊抄的邸报,也摇了摇头。 邸报书载—— 裁汰举国驿站十之有三,岁省帑银一十万两有余。 江伯瑾道:“裁撤驿站,驿卒没了活路,驿马充了官用,驿道荒废。那传递军情、转运粮秣、勾连州郡的脉络就断了。好一个岁省帑银,等过不了几年驿路断绝、商旅绝迹,该叫皇帝小儿知道什么叫剜肉补疮。” 他越想越气,空袖管甩出一个决绝的弧度,“不管了!老夫这把朽骨头,再也不管这天下的糟烂事!” 言罢,负气而去。 然而,这番豪言壮语没在江伯瑾肚子里还没捂热,隔日谷燮书房的木门又“哐当”一声巨响。 “谷家丫头,快,写下来,顶顶要紧的!” 谷燮抬眼看他,道:“先生这是又琢磨出别的治国良策了?” “非也。”江伯瑾道:“老夫那《十策》,整饬吏治是再好不过的,皇帝不识货,那我有什么办法!老夫想明白了,十策未予选用,是没戳到皇帝小儿的真正的痛处。这次不去四方馆,走你祖父京中故旧的门路、你兄长的门路,务必,务必直达天听!” 纸铺案头,墨研得正好,江伯瑾说一句,谷燮便写一句,逐字逐句都落在纸上。 *** 自打今年开年起,捷报便接连不断地传至庸都。 一则是北境军报,雍军战至后来,粮草断绝,雍军诸将似乎都忘了是来干嘛的,为了与我部抢口粮牙祭打得是你死我活,作战毫无章法。陈良玉集结大军,兵分七路总攻北雍湖东诸隘。鏖战十五个日夜,已夺取湖东大半关隘,目前正扼守要冲,肃清残敌,北雍余部退守湖西,暂未敢妄动。 二则是城阳伯岳惇连克叛军多处盘踞巢穴,斩杀叛首陆广荣及党羽两千余人,余寇溃散潜逃,西岭腹地暂告平定。 然而另有急情。 入春之后,西岭南部州郡近日桃花疫复燃,染病者上百。 谢文珺慢翻着刚送进来的邸报,她手边还放着一片薄纸,是陈良玉飞虻传回的,目光在那几行墨字上顿了许久,总也移不开。 鹄女见她看得专注,奉上一盏热茶,在旁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谢文珺唤了声:“鸢容。” 鹄女道:“殿下,鸢容姐姐回兰台了。兰台的鱼鳞图籍又杂又乱,鸢容姐姐恐要好几日脱不开身。” 谢文珺道:“吩咐下去,备份厚礼,着人送往宫中。” 二月雨水时节凤仪宫皇后诞下皇子。 淑妃翟妤临产之期本在四月,却在陈良玉攻下湖东嵖岈谷的捷报传至宫中时动了胎气,腹中胎儿不足月而生。 皇后生子之后,谢渊大赦天下为小皇子祈福,后淑妃母子平安,又减免京畿之地半年赋税。 鹄女道:“大皇子满月宴时,奴婢便已将给淑妃娘娘宫里的贺礼备好了,过会儿便拿礼单来给殿下过目。” 她说着,将一卷策论文章呈上来。 “殿下,老师新送来的,说是江先生新作《十策》。”她看起来没那么高兴,“十之有六都是对付您的。” 韩诵得谢渊重用之后,江伯瑾急躁了不少。策论的墨迹尚新,开篇便是“长公主权势日盛,恐碍皇权”,力谏削长公主食邑,收其府中私兵。 她逐行看去,文章细数她近年所掌职权、府中长宁卫数目,甚至于长公主府明面上与六部九寺、南衡北陈的亲疏都写得分明。 “倒是敢说。” 谢文珺眼底不见波澜,只将策论往案上一搁,“荣隽。” 荣隽披甲佩刀,立在门槛外,道:“属下在。” “传本宫口谕,被裁驿卒多为贫寒之家,骤失生计,或流为流民。着令各州、郡、县官员核查名册,愿归农者分授荒地,愿入伍者送军前补额,严禁驱逐不问。” “偏远郡县驿路疏阔,恐误寻常文报。着兵部与各州郡府衙划定传递路线,改用民夫递铺补其缺,不得延误军政要务。”——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7章 整饬吏治冗员的政令下发之后, 田亩赋税也查得格外严,庸都各衙署的怠惰气氛陡然变了。 六部衙门大堂外的鼓数日未曾歇过,敲鼓的多是州郡派来的急使,抱着连夜誊抄的鱼鳞册, 里外忙碌跑动。 户部尚书荀书泰捧着两本账册跪在地上趴着看, 一册是云州刺史奏报的春粮总账,一册是按新丈量法算出的实数, 朱笔圈出的差额足以填满半个郡的粮仓。此外, 上谷郡郡守匿报三百余亩沙田, 被巡按御史当场摘了官帽, 人在刑部等候发落, 上谷郡近年的田亩赋税与鱼鳞图籍皆要重新清点。 “大人, 鸢容女史来送上谷郡往年的鱼鳞册。” 跟着话音进来一位身穿青袍的主事, 鸢容跟在后头,抱了一摞装订成册的鱼鳞图籍。 乍一看, 户部大堂的书案后没了荀书泰的身影。 主事纳了闷,“人呢?昨儿大堂的灯亮到寅时, 今晨点卯时见大人还在核对公文。” “本官在这。” 听见书案下一声椅子腿的推拉响,鸢容绕去案后, 探头向下看,荀书泰趴跪在书案后头,一手捂着后腰龇牙咧嘴地直起身。 鸢容道:“荀大人,您挺有雅致啊。” “雅哪门子致,昨个半夜腰痛的毛病犯了, 本官舒缓舒缓。” 地上的册子拢起来,纸页哗啦啦作响,荀书泰对站在后头的青袍主事道:“你去太医院找医正给本官拿两贴膏药来。” “是, 大人,下官这就去。” 鸢容道:“上谷郡的账目下官刚又核对一遍,未有差池,若大人放心不过可交由户部司再核查,只待刑部审出那几百亩沙田是从哪年匿报的,补个疏漏便罢。如此,荀尚书也不必太过操劳。” 荀书泰道:“劳鸢容女史费心。” 他扶着桌沿才撑住身子,腰微弓着,“新田亩税法与新丈量法是早几年长公主便下令户部与司农寺修订的,荒废数年,不知皇上怎的又突然起用了。这段时日户部与兰台得乱一阵子。” 新田亩税法是谢文珺巡田途中发觉懿章太子早年的田亩税法颁布施行之后,多地予女子免除田租,以布匹等实物缴人头税,本是利民之策,可豁免田租之后,当地官署便堂而皇之地不再给女子授田。 女子失地。 故而谢文珺令彼时还是户部侍郎的荀书泰与时任司农寺少卿的盛予安修订新税法时,以原有地税与户税为主,按人丁几口重新分田亩计税。 又将税粮、税布折成银两征税。 附之的新丈量法,即为了统一南北度量,重新制定量地铜尺。 但这两项税制法度被谢渊按下来了,并未施行。 不料今岁骤然起用。 随之圣诏便到了长公主府,令谢文珺再度巡田,彻查并重新计量云州与上谷郡的田亩粮税数额。 灵鹫书院的竹寮深处,江伯瑾布鞋上沾了泥,正用残臂夹着个小陶罐,对着炭火煨芋头。 芋头是去岁霜降时囤在地窖里的,仅剩这么几个漏那了,江伯瑾好容易才从窖土里刨出来。 谷燮将一坛子酒放在他脚边的矮凳上。 不经意一瞥,察觉江伯瑾布鞋上沾的泥有油腥,不是书院里的,应当是去了哪家酒楼茶肆后头流污水的小巷。她揭开酒坛泥封,“先生,新酿的山桃花酒。” 江伯瑾肩膀簌然抖动一下,却没回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半声含混的咕哝,算是应答。 自太皇寺后山死了几个禁军,他从前酿酒手艺最好的部下祝山便从此又失去音讯,在宣平侯府得知那几个禁军的致命伤是木刃贯穿胸腹所致,他便知这桩命案与祝山脱不了干系。他泛泛地在城中找过,没消息。禁军死了个中郎将,朝廷命官被杀,不是小案,寻人也只能偷偷摸摸地。 是死是活,总得给个信儿。 江伯瑾叹了一声。 谷燮斟了半碗酒,递给江伯瑾:“先生今日心事比往日重。” 江伯瑾道:“递上去了?”他问的是吏治那篇策论。 “未予选用。” 江伯瑾气得瘫在圈椅里。 “皇帝小儿有眼无珠,不识货!” 顺了会儿气,他狐疑地打量两眼谷燮,“老夫的两篇策论,你当真为老夫递到四方馆或是御前了?你别是给昧下了,还是送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谷燮道:“先生若信不过在下,大可自己出面去四方馆,或是宫里问上一问。” “莫生气莫生气。” 江伯瑾肘了肘另一张圈椅,“来,坐这儿。老夫昨夜想了一宿,这把年岁,也残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呢,没劲!” 谷燮道:“朝廷新颁的谕令,整饬田亩。” 江伯瑾眼珠瞪圆:“吏治还没捣鼓明白,又要鼓捣田亩,皇帝想一出是一出。” 谷燮道:“田亩之事摊派至长公主头上,皇上令长公主北上云州、上谷郡巡田,长公主府也推举了好几位幕僚,运筹划策。只可惜……” “可惜什么?” “长公主殿下那边引荐的人,才学是有的,可论起对边地民情、屯田现况,乃至赋税转运这等根基之事,所议皆太虚浮,纸上谈兵,未及根本。” “无非就是钱粮赋税、田亩丈量,还能有什么根本?” “皇上下旨消减冗员,更要先厘清田亩户籍,清丈隐田,使税赋有着,方能裁汰无用冗官。长公主那边的人,奏对起来引经据典、舌灿莲花,可一说到田亩鱼鳞册、赋税转运耗羡、边地屯田实收这些琐碎勾当,便支支吾吾,几句话也答不上来。说到底,都是些清谈之辈,没沾过真正的泥土气。” “没劲。”江伯瑾叼起酒碗,一仰头,“老夫当年什么飞洒诡寄、包荒虚悬[1]的鬼把戏没见过?边地屯田的猫腻,更是门儿清。一亩地收几斗粮,运到边关损耗几成,那些蠹虫从中扒拉多少油水,老夫一本烂账册子,比他们读的圣贤书都厚实!” “先生当年之能,自然无人能及。”谷燮适时奉上一句:“以先生之才,吏治不通,大可在税赋上一试。” 江伯瑾道:“长公主女流之辈,那万人之上的高位她坐不得,老夫费心辅佐又有个什么意思?君之臣,方为天下臣;臣之臣,一人僚属,不做也罢。” 谷燮深以为然,道:“成王败寇,先生的前主子丰德王便是那落败的寇。” 江伯瑾嗔了她一声,“好端端你唠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 谷燮语气中恰到好处地带着那么点惋惜的意味,“先生落败一场,半生风霜磋磨,而今年事已高,怯了也实属人之常情。费心辅佐长公主,实在不如直接侍奉君上,能早早青云直上。” “……” “你听着!” 江伯瑾一骨碌从圈椅中滚起来,在谷燮面前踱步。 “记得住你便誊写下来,拿去长公主府,叫她手下那群只会掉书袋的废物开开眼。记不住,便罢了,老夫没那心气儿管什么赋税田亩了。” “其一,清丈田亩,必得以方田丈量,杜绝飞洒诡寄;其二,赋税征收,化繁为简,银粮并征,革除火耗重利;其三,边地屯田,须立考成之法,以实收定赏罚,断其虚报冒功之路;其四……” 江伯瑾的芋头煨糊了。 到了,最后几个芋头也没吃上。 待他大气不喘一口地说完,谷燮道:“先生的鞋子蹚湿了。先生常常避着人偷偷外出,可是要找什么人?” 江伯瑾一顿,“寻一故旧,不是什么好人,你甭问,也甭管。” 他又咕哝了一句,“就想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隔两日,暮色四合,夕阳沉坠,江伯瑾早早在藏书阁那张破草席上躺下。 藏书阁外头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掺杂着甲胄兵刃轻微摩擦的动静。 门被轻轻推开一线,并未大开。 不是谷燮与学生们惯常的推门而入。 江伯瑾扭头看见一道颀长而华贵的身影立在那一线晦暗的光线里。 谢文珺并未贸然走进藏书阁,她也看到了蜷缩在藏书阁角落里裹着被褥将歇的人,目光里没有过多审视,她叩响门扉。 “江先生,晚辈谢氏文珺,前来拜会。” 她抬步,墨青色的裙裾拂过门槛,随意地在距江伯瑾几步之遥处停下。 藏书阁燃起几盏灯烛,荣隽在她身后合拢了藏书阁的门,隔绝了里头的一切。 江伯瑾挣扎着起身,“长公主大驾,草民愧不敢当。”他欲揖礼,也只是两条断臂碰了一碰。 谢文珺手中握着一份不那么正式的案卷,“有人在本宫府上喊冤,求本宫彻查应通年间五王之乱时的一桩冤案。江城之变,朝野市井皆传先生当年为泄私愤屠城,至满城百姓枉死。” “胡说!” 江伯瑾声音一瞬嘶哑了。 愠怒之余,又觉得没必要争执。 “罢了,随他们说去,声名在外一片狼藉,老夫……百口莫辩。” 谢文珺将案卷放在离江伯瑾最近的书架上,“本宫调阅应通年间的军籍册,寻到当年丰德王麾下的几位老兵,据他们所言,丰德王兵败之后逃亡至江城,下令屠城,坚壁清野。” 案卷是铺开放的。 江伯瑾朝前走了两步,颤颤巍巍望着纸上那些足以洗刷他半生污名的字句。 他总觉得自己世事通达,对陈年旧怨、过往的种种早已不萦于怀,眼下却还是想要抬手翻一翻那几页纸张。 “……先生出言劝阻,丰德王却将兵败过失归咎于你,废先生一双手,连屠城的罪责也一并算在了先生您头上。” 后面的话,江伯瑾已经听不清了。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眼眶中愈来愈浑浊,江伯瑾把脸埋在卷宗上,抽抽搭搭地耸动脊背。 谢文珺道:“这份案卷与证词,皆未盖三司的印,尚不能为先生平冤昭雪,且待来日,本宫定会将真相昭于天下。先生的三篇策论文章,本宫皆已拜读。先生大才湮没,是朝廷之失,本宫今日亲至,非为驱使,实为请托。” 谢文珺声音低沉了几分,她又向前一步,拱手一拜,“请先生出山!” “非为长公主,非为皇上,乃为天下苍生免冻饿之苦,免干戈之灾,开万世太平之基。本宫许先生,扬名立万。” 一声哽咽,江伯瑾又伏下身去。 “我救不了江城的百姓……可我从没……从没下过屠城令啊……” “三十多年啊……三十多年了……” 三十年青丝染白。 根根枯卷的白发里,藏着数不清的日升月落与寒来暑往。 哭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猛地跪倒在地,朝着皇宫的方向重重叩首。 “老臣……愿往!”—— 作者有话说:古代地主豪绅几个惯用的逃税手段: 飞洒:地主豪绅通过将自家田产化整为零,分散登记到其他农户的田地上,规避赋税的手段。 诡寄:跟前面的诡寄田亩案一样,地主豪绅通过伪造文书,将田地登记在有特权的人物(如乡宦、生员、吏丞等能免一部分税的人)名下,利用他们的特权规避赋役。 包荒:将已开垦的良田谎报为“荒地”,或隐瞒新增人口不登记入册,赚差价中饱私囊。 虚悬:编造虚假的逃亡户和绝户,将其应缴的赋税额度空悬,既不上缴国库,也不免除,最终成为一笔无头账。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8章 谢文珺一行巡田北上, 先到云州,丈清田亩之后,再经钟吾城前往上谷郡。 云州地处庸都和肃州两地之间。 云州城坐落于云州中部平原,放眼一望, 目之所及百里沃野, 尽是广袤无垠的耕地。 南边传来铜铃脆响,先是八十骑玄色锁子甲破开天际, 渐渐显出皇长公主仪仗的轮廓来。走得虽缓, 威仪却重。 孟夏四月, 午时的日头正当空, 却不像盛夏那般裹挟着灼人的火气。 田间地头几个胳膊粗壮的青年力士扯开麻绳, 在田垄上拉出笔直的界限。 “停!”鸢容抬手。 青年力士闻声立即稳住身形, 绳尺绷得铅直。 谢文珺俯下身, 毫不迟疑地探入泥土拔开几株杂草,按在绳尺末端压出的那道浅印痕上。 她抬起头, 视线投向几步之外一个身穿粗布短褐、双手与脸黝黑的老农身上。 “老丈,”谢文珺问那老农, 道:“按田册所载,此为你家田地东界, 对否?” 老农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几个身着官袍的州衙大员。那些大人们面无表情,目光低垂,只盯着自己脚下。老农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含糊地出声。 “应当是……是吧。” 谢文珺指了一个身材矮胖、面皮白净的主簿打扮的人。 “你说, ”她声音陡然沉下去一分,“是与不是?” “回长公主殿下,下官云州州衙主簿王成, ”他捧着一本厚约寸许的深蓝色布面册子,四下望了望,脸上堆着笑,“此处正是这块田的东界。” 谢文珺眉头蹙了一下,再问老农:“老丈,他所言是否属实?” 老农身体一颤,低着头几乎要把脑袋埋进干瘦的胸膛里,唯诺道:“是……是东界……这位大人说的是……” “步弓!” 谢文珺不再追问老农,果断下令。 长宁卫应声上前,呈上一把木弓。谢文珺亲自接过,手持转轴处将量地所用的三角木弓撑开,横木贴地。她以绳尺末端印记为起点,拉开架势。 “一!” 谢文珺迈出一步,旁边随行的鸢容立刻在摊开的田册上重重画下一笔。云州的几个官吏脚步也随之挪动,讷讷跟随在后面走。 “二!” “三!” …… 步数在鸢容笔下的册页上累积,当谢文珺终于停下迈步在另一端钉下标记木桩时,田埂上的几个州衙官吏额角汗津津的,开始淌汗珠。 鸢容手中的笔悬停在册页上方,她飞快地计算着步数,再换算成田亩数,反复核对过王成手中的深蓝色布面册子,才抬起头,“殿下,实测五亩七分田。” “田册所载几亩?” “回殿下,八亩九分,相差三亩两分田。” 三亩两分被瞒报的“鬼田”。 谢文珺重复了一遍,“八亩九分,”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冷意,“凭空少了三亩二分田,这几亩鬼田莫非真被鬼吃了不成?” 无人应答。 地头上蒸腾起一股混杂着泥土气与腐烂秸秆的闷热。 云州刺史蒋文德已跪在田埂拜下了,“回长公主,许是记册的主簿丈量时疏漏,粗枝大叶弄错了,下官这便勒令核查田亩。” 谢文珺只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便转身,吩咐道:“云州近三年田赋、丁税、杂项账册,日落前,送至本宫案头。” 蒋文德还叩在地上,“下官遵命。” 驿馆设在云州城内一处还算规整的官邸。晚膳草草用过,谢文珺便径直去了临时辟出的书房。室内早已掌灯,几盏粗瓷油灯的光线昏黄,阴影幢幢晃动。 案头堆满了白日里丈量的记录和过往的田册抄件。 都是做过账的田亩册。 她没有立刻翻阅,目光在那些布面册子之间逡巡了片刻,抬眸望向窗外。 屋外起风了。 明窗外影影婆娑的树影晃动,风掠过枝头沙沙作响,谢文珺心神有些不宁。 书房内只剩谢文珺与鸢容,谢文珺并未立刻翻开云州州衙送来的总账,她先拿起了白日丈量的记录,比对了几份旧的田赋征收账册。 田册,云州田亩册所载八亩九分,便需按照八亩九分田向百姓征税,而云州官府上报户部的田税奏报则是照实地测量的五亩七分上缴税款。 仅这几垄耕地,便贪墨了三亩二分田的税。 鸢容道:“殿下,云州刺史蒋文德,乃禁军大统领蒋安东的族亲。” “本宫知道。” 鸢容道:“许是仗着蒋安东有太后撑腰,蒋文德才敢如此猖狂。自皇上将农桑署收归中书省,粮税上出的岔子就没断过,如今还是要殿下亲自料理残局。” 谢文珺翻看那些田赋账目,某些年份的税额,与前后年份相比,在细微末节处总觉得被刻意抹平过。云州多数田亩册都与实地丈量相合,唯独少数账目偏差极大,仿佛当真是登记造册时粗心大意出了些纰漏。 云州府衙主簿王成那张堆满笑的脸在她脑中一晃而过。 也许那些对不上数的田亩,是什么人刻意留下的线索,也或许,是引她入什么圈套的钩子。 谢文珺视线停在一处。云州的田亩账在祯元二年她巡田时曾查过,转眼四五载已过,有些账目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但隐约察觉到有哪里不对。数字本身没有问题,但墨迹的浓淡和笔锋的细微走势,与同一页其他条目相比,透着一丝异样。 很淡,淡到几乎可以忽略。 “取灯来,近些。”谢文珺道。 鸢容忙将一盏油灯移近书案。粗瓷油灯的光线不好,念及这两年战事频发,各地官府的款项都紧张,谢文珺也无甚在意驿馆燃得什么灯油。 眼下细想,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谢文珺俯身,几乎将鼻尖凑到了那陈旧的纸页上。她极其小心地抚过那几行可疑的墨迹边缘,接着,她的动作便顿住了。在墨迹与纸面相触的地方,借着油灯投来的光,谢文珺察觉到了一道极淡、几近无痕的刮擦印记。极其轻微,仿佛是被薄刀片小心翼翼地刮去了一层浮墨,再重新书写覆盖。 若非她存疑,很难发现。 她正竖起册子仔细辨那墨迹——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近于无的机括弹动声响起。谢文珺与鸢容同时看向响动声传来的书架,皆是心下一毛。 “荣隽!” 荣隽闻声一脚破开书房的门,屋内鸢容正张臂抱着谢文珺,将她护着,一脸惊恐地望着书房内那半墙枣木书架。 荣隽三两步跨至书架前头,没瞧出异样,“殿下,怎么了?” “有人。”鸢容死盯着书架后。 荣隽上前探查,书架靠墙,藏不得人。他使唤几个人进来,将书架搬开,书架后面是一堵实墙。 移到第三节的时候,书架便移不动了,几个长宁卫合力也没能把书架搬开。 鸢容把人打发走,“都出去吧。” 几个搬书架的长宁卫退出书房。 谢文珺举着油灯细看书架的雕纹,手指沿着木质纹理缓缓移动,最终停在靠近墙壁的一个不起眼的雕花回纹处。那回纹的雕刻略显粗陋,掉了些漆。她指尖用力,向下一按。 “咔哒。”又一声。 荣隽一把将她拉开,挡在前头,“殿下当心!” 紧贴墙壁的侧板下方,一块约莫半尺见方的木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狭窄幽深的暗格。 并无暗器自□□出。 谢文珺探手入内,触碰到一叠厚厚的东西。她将其取出,放在桌案上,拂去上面刚沾上的一层薄灰尘。 是几本册子。 纸张粗糙发黄,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存放有几个年头了,被频繁翻动。册子封面没有任何题签,只有一些意义不明的墨点标记。正是云州官府历年的真实流水账底册。 这才是真正的肉账。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爆出一个稍大的灯花,“噼啪”一声脆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惊心。 窗外的风呜呜咽咽地穿过廊下,远处,传来一两声老鸹凄厉短促的啼叫。 荣隽当即奔向庭院,“屋后有人,追!长宁卫加强守备,今晚不轮值,全都给我打起精神守着!” 巡卫追至书房后墙时,放账目底册的人早已没了人影。 外院的墙上骤然闪过一道黑影。一纵即逝,却还是被荣隽的余光扫到了。 “谁?”荣隽道。 接着外院便响起打杀声。 数十个面罩遮至眼眶下的黑衣人一跃自外院的高墙翻进来,官邸书房的窗棂纸糊一般被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夜风瞬间扑灭了距书案最近的两盏油灯。 鸢容移至书案上那盏油灯疯狂摇曳,光影急剧晃动,将谢文珺笼罩在阴暗里。 刀光向谢文珺刺来,荣隽挥手掷出佩刀,将刺客手中的单刀打落在地。刺客袖中旋出短匕,直冲谢文珺咽喉剜去。 千钧一发! 谢文珺举臂,袖中几枚短矢射出,那个刺客毙命于她眼前。 “护驾!” 长宁卫霎时将书房围得水泄不通,荣隽拾起佩刀,将又一个破窗而入的黑衣刺客踩在廊下,刀架在颈间,“受何人指使行刺长公主?” “奉命行事,荣大人,对不住了!” 刺客手中几片薄刃架在指缝,朝荣隽小腿划过来,刀刃发黑,是淬了毒的。 荣隽紧忙避过,出手间将刺客逼出书房,逼退至庭院空旷处。哪知刚退到庭院,数名刺客如鹫见腐,都朝着荣隽杀过来。 鸢容拥着谢文珺将她往角落里护,“殿下,这些刺客像是冲着荣大人来的。” *** 云州城外的密林猝然响起奔袭的战马蹄声,传至云州城墙上。 林间翅羽扑棱地惊起大片飞鸟。 声音雷动,少说也有千骑重甲骑兵。 陈良玉铁甲下的中衣早已被汗浸透,又被夜风吹得发硬。 云州城楼上火把忽明忽暗,照见墙垛后攒动的守军。 “开门!” 城楼上沉默片刻,传来守军校尉的喝问:“夜禁了,城门已闭,明日晨钟才开。来者何人?” “北境陈良玉!” 城楼上又问:“大帅何事入城?” 陈良玉突然扬声,“本将有紧急军情奏报,借道云州,回庸都奏禀皇上。” “大帅,夜禁已深,军情有兵部勘合吗?” 陈良玉简直要骂人了,“军情紧急,来不及奏报兵部,再不开城门,云州城楼守军皆以延误军情罪名,军法处置!”她举起一方印,“帅印在此。本将半个时辰后便出南门,绝不滋扰云州百姓。” 城门终于缓缓撑开。 千骑鹰头军打马而入,进城后,并不走中直大街往南城门去,陈良玉率骑兵直奔谢文珺落脚的官邸——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恶补古代税法,还有历朝历代测量农田的工具和度量衡,写得好像脑子被僵尸啃了,我需要你们一点点鼓励(扯裤脚—— 如果大家喜欢这篇文,希望多多推荐呀!爱你们! 第139章 云州的夜被踏破。 官邸廊下悬挂的风灯摇晃, 黑衣人愈涌愈多,荣隽解决了庭院中数名黑衣刺客,顷刻又有另一批黑衣人跃进来。 荣隽与人交手刀法大开大阖,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谢文珺将令牌交给一个下属, 令他即刻前往州府遣调官兵。 云州的账不干净, 见不得光,可既然来的是刺客而不是云州府衙的人, 那便意味着蒋文德尚有所顾虑, 不敢公然违抗长公主谕令。 官邸门一开, 外头重重官兵将这处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已与守在官邸外的长宁卫交上手。官兵外围刀枪如林, 弓箭手已搭箭拉满了弓弦。 是云州守军。 领头的人骑在马背上, 穿着中郎将的官衣。 谢文珺记得蒋安东是有个嫡堂兄弟, 在云州任职,年前兵部上奏的军功簿便有蒋安仁, 擢至中郎将。 蒋安仁一身明光铠,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 立于阵前,面色阴鸷, 脚下伏着一个白面书生尸首。那人颈间被划了一刀,倒在一滩血渍中,正是白日还在田埂上核查账簿的主簿王成。 蒋安仁对另一人道:“去告诉叔父,王成突发心绞,过世了。” 他的视线又锁定在庭院中与黑衣人殊死搏斗的荣隽身上。 荣隽被几个刺客死死缠住, 拦腰斩杀一个,另一名刺客被他一刀劈飞了手中兵器,刚想后退, 刀已刺入胸膛。 “刺杀皇长公主,围困钦差,罪同谋逆,尔等九族都不想活了吗?” 蒋安仁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被更深的狠戾取代。 他低头看了一眼王成的尸体。 庸都的密令只杀荣隽,可账本如今已在长公主手中。蒋安仁虽是武将,可也多少清楚一些田亩粮税上的猫腻,这几年那么多账目积下来,无论如何也是个抄家斩首的罪名。 “里面的人听着!” 蒋安仁阴冷的声音越过庭院,传入书房。 “长公主殿下不幸为宵小刺客所害,我等奉刺史大人之命,前来剿灭刺客,保护殿下遗骸!” 荣隽咆哮道:“保护殿下!” 云州守军数万,单云州城常备兵力便有万人,官邸外不知布了多少人马。天太黑,不宜盲攻。长宁卫退至官邸内,合力关上大门将云州守军阻挡在外。 书房的窗子破了,谢文珺携一众跟随而来的婢女退至厢房,紧闭房门。 蒋安仁抽出腰间佩刀,直指官邸大门:“长公主殿下已被刺客挟持,众将士听令!”他声音陡然拔高,“为长公主殿下报仇!给我杀,破门!” 撞木声轰然响起。 “放箭!” 咻—— 咻咻咻—— 箭矢钉上木质门窗、廊柱与屋檐,荣隽用身体挡在谢文珺前面,挥刀格挡开零星射入窗口的流矢。 蒋安仁扬起手,预备下达最后的死令,座下的战马却开始焦躁起来,不安地踏着马蹄。 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 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似有上千铁骑疾奔而来。 长街尽头,当先一骑通体雪白的战马冲杀而来。 陈良玉手中一张角弓拉满如月。 人未至,箭已发。弓弦剧烈震颤,第二支箭紧跟着已经搭在弦上。 蒋安仁下意识一偏头,头盔被一股强势的力量掀飞,“当啷”一声脆响,头盔便旋转着飞了出去。 陈良玉射出第二箭,蒋安仁束发的玉簪也崩碎了。 “陈良玉怎会在云州?谁放她入城的?” 云州并无得到陈良玉会到此的消息,城楼的守将也只当她是借道穿行,故而未设拒马路障拦截。鹰头军骤一出现,蒋安仁只觉刹那间一股彻骨的死亡寒意袭来。 血肉之躯在铁骑面前不堪一击,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云州官兵的列阵挡不了一时半刻便崩溃瓦解,人仰马翻。 蒋安仁嘶喊道:“挡住!给本将挡住!”他取来一支裹了油脂的箭,就着火把燃了,对准官邸,“放火箭!” 箭还在弦上,蒋安仁胸口猛地一阵剧痛,低头看,一支箭穿透明光铠,稳穿进他胸膛。 他身体一晃,便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荣隽细听外头的动静,十分戒备,“哪来的骑兵?” 谢文珺透过门上被箭射穿的孔往外看,长宁卫依然手持刀枪在庭院中守着。 大门沉重的撞木声停了,箭也稀疏了。 接着,拍门声急促地响起,仿佛有人不要命地拍,一下接着一下毫无间隙。 “殿下!荣大人,在里面吗?” 声音急得火烧眉毛一般。 鸢容喜道:“殿下,是大将军。” “开门!”谢文珺道。 荣隽随着谢文珺走出房门,神情依然戒备万分,道:“大将军不是无诏不得擅离北境吗?怎会在云州?” 见到陈良玉的那一刹那,谢文珺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脱力感袭来。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陈良玉身上的银甲与铁护腕都很硌人。 “殿下。” 她目光迅速扫过谢文珺全身上下,确认她没有伤着,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静下来的庭院中听得异常清晰,甚至能辨出藏着一丝恐慌的抽气声。 “末将……” 陈良玉开口,竭力压制着声音里无法控制的颤抖。她下颌绷得很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荣隽唤道:“大将军。” 陈良玉仿佛没听到一般。 “阿漓。” 谢文珺看她神色不对劲,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一双鹰目,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剧烈地翻涌、碎裂。 陈良玉道:“末将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谢文珺短暂地握了握陈良玉的手背,只一瞬,便松开了,“本宫无妨。” 陈良玉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外头,鹰头军已将几名领头的云州将领押跪在地上。蒋安仁被提着腿拖过来,胸腹还在起伏,嘴角往外淌血。 陈良玉道:“行刺长公主,罪当株连!谁给你们的胆子!” 府邸外的云州官兵跪倒一大片,磕头,求饶,哭喊不已。 一军士将王成的尸首也抬过来,“长公主,大将军,这个人看起来是个书生。” 谢文珺道:“抬起来。” 王成的头被抬起,谢文珺一眼便认出了他。想到书房的暗格,账册,谢文珺心底顿时有了猜测。 “传云州刺史蒋文德来见本宫。” 这处官邸是住不了了,里里外外门窗破裂,扎满了箭矢。 厢房的门窗上也尽是利箭射穿的窟窿眼。 陈良玉顾不上喝口茶水,问道:“云州的账目查出端倪了?” 谢文珺将暗格中取出的账册给她看,虚增丁口,灾免粮实征半,加耗倍取……一笔笔,一条条,触目惊心。尽是些吞噬民脂民膏的鬼账。 “你怎么会来云州?” 陈良玉道:“自你飞虻递信给我,说要往云州巡田查账,我便叫人盯着云州的动向,就在前几日,发现云州城避着人一小股一小股地往城内调兵,算了算你到云州的日子,便赶来了。” 她心有余悸,“也幸好来了。” 谢文珺闻言却诧道:“我不曾以飞虻送信给你说巡查云州的事。” “什么?” 谢文珺一把抓住陈良玉,道:“走!你即刻回北境。” “殿下疑心是有人引我擅离北境?” “不是疑心。你快走!” 陈良玉反而稍稍放下心来,“我有没有与你讲过飞虻的来历?” 谢文珺道:“你只说过,是传家书所用。” “江伯瑾可愿为殿下所用了?” 谢文珺颔首,道:“我来云州之前,谷燮已将江先生的投名状递去四方馆,午后他便被禁军带入宫了。” 陈良玉道:“飞虻最初便是他所创。” “是江先生告知你我来云州的消息?” “除了这老东西没旁人了。” 谢文珺道:“无召擅离,是抗旨重罪。” “我诓云州城墙守卫开城门时,说有紧急军报递呈宫里,借道云州。眼下就算抗旨,也不得不回庸都一遭了,不然便是欺君,罪加一等。” 陈良玉起身,“我只向云州借了半个时辰,不宜耽搁太久。云州局面复杂,蒋安仁既然胆敢调动官兵公然围困,蒋文德定然知情,或许蒋文德也是得了谁的授意,否则他没这诛九族的胆量。强龙难压地头蛇,等天一亮,殿下须得尽快离开。” 她交给谢文珺一方兵符,“北境战事未平,纵是有上面的人压着,蒋文德也没胆量诛杀北境精锐,我把鹰头军留给你。” 庸都北城门,陈良玉一身征尘未洗,仅带数十亲兵押送北雍战俘穿城门而过。守门侍卫见了那身染过血的银甲,竟忘了拦。 崇政殿内,明黄色龙袍的身影背对着她,“朕没召你,你倒回来了。” 陈良玉跪地行礼,道:“北境战事暂歇,臣特回庸都复命述职。” “述职?”谢渊转过身,敲了敲案上的军报,“军报前日送达,今日你人便到朕眼前了,既要回来,还先将军报送来作甚?” 陈良玉垂着眼,“臣无召而返,愿领罚。” “陈良玉,你是不是当真以为,北雍敌寇未退,北境还需倚重你,朕便不敢杀你?” 陈良玉抬眼,见龙椅上的人目光沉沉。 她还未来得及将谢文珺云州遇刺一事上禀,谢渊忽地俯身将一卷密函扔在她面前,“千骑鹰头军夜闯云州,动静未免太大了些。” “江宁遇刺,长宁卫护主不力,”谢渊将一枚令符推到陈良玉面前,“你既留了鹰头军在云州,荣隽与长宁卫便不必留在江宁身边了。若是不愿亲自动手,云州刺史蒋文德会听你调遣。” “朕不会杀她,朕会赐她一块封地,让她安然度完此生。” 谢渊身体微微靠后,语气恢复如常,“办好了,从前所有的事,朕既往不咎。”——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0章 “要账来了。” 陈良玉一身银甲未卸, 大步流星跨进御史台大堂,没等通报,抬手就将一本账簿掼在赵兴礼桌案上。 赵兴礼刚写完一份弹劾南境衡邈玩忽职守的奏章,放下笔, 目光扫过那些有注脚的账簿, 目光在“云州”二字上停顿一瞬。 陈良玉道:“这些是云州刺史蒋文德贪墨民田、税赋的实证。长公主在云州遇刺,即刻还要前往上谷郡查那三百亩沙田, 不好将账簿带在身上。北境多患, 粮税上的弯弯绕绕本将也无暇插手, 这份东西, 只有御史台能递上去, 也只有御史台递上去, 才能管用。” 赵兴礼道:“大将军是来讨下官在刑部大牢应承你那件事的?” 他拿起账簿翻了翻上面几页的田界图, “这等蠹国之事,大将军大可不必拿人情来说, 明辨正枉,肃清纲纪, 本就是御史分内之责。” 陈良玉道:“卖赵御史一个人情不容易,既是赵御史分内之责, 本将便不虚耗这个人情了。本将另有一事。” 赵兴礼无言可对,平静地问道:“何事?” 陈良玉道:“南境这仗啊,本将看就别打了。倘若非要打,陆平侯衡继南戎马多年,比其子衡邈更宜挂帅。” 赵兴礼掂了掂手边刚拟好的奏章, 若有所思。 看来奏章要重新拟一份了。 陈良玉道:“本将等赵大人的消息。” 自御史台出来,亲卫牵了玉狮子等在外头,陈良玉一撩披风下摆踏出门槛, 便望见街口停了一驾挂青灰色绉纱帘的青铜马车,檐下悬着“陈”字木牌。 陈良玉打马过去,“二哥。” 陈滦倚在车辕上,正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手,见她过来,直起身道:“既回来了,怎的又打算不回家?” 陈良玉道:“入宫述职。还有长公主从云州查出的一些账目,送来御史台,方才总算将琐碎事务了结。” 青灰色绉纱帘从里面卷起,车帘被轻轻掀开时,陈良玉正目眺长街远处的北城门。 铁甲沉得压肩,她抬臂松了松肩。 一个面容很是端庄的女子露出面,笑意温软,“大将军,可算等着了。” “二嫂怎么也来了?” 衡漾道:“你二哥说在宫门口没堵着你,问了宫门守卫,估摸着你来了御史台,怕你入宫后又出城回营里,也不着家,我与你二哥便在这候着了。” 她将散落的发丝朝耳后别了别,“我让后厨备了膳,今日且别去营里了。” “好。” 午时早过了,离晚膳又还早,这一餐称不上正儿八经的饭。 陈良玉对付着用了些羊肉汤。 衡漾说了些家里的琐事,低低絮语,廊下的灯笼换了新的,后花园的芍药开了一丛。末了,才道:“二月大皇子的弥月之礼,皇后娘娘邀官眷命妇入宫,娘娘提起怀安养在凤仪宫多年,不免生出情分,想将怀安收作养女,不知是玩笑话,还是当真有这份心思。” 陈良玉思忖一瞬,道:“皇后养女,也算半个皇女。安儿人在宫里,皇后娘娘若非要收在膝下,也容不得侯府推拒。” 衡漾宽慰她道:“昔日尚在闺阁之中时,年节遇着过几次侯爷带怀安上街,还与闺友打趣过武安侯独女承袭将门风范,自小就没个静气。如今竟也通儒达士,知书达理,想来皇后娘娘是用心教导的。” 膳罢,衡漾瞧出他们兄妹二人有事要商谈,便借口赏花退了出去,将膳厅留给他二人。 陈滦道:“为何无诏回宫?” “长公主可能会遇险,我顾不上那么多。” “留了后手?” 陈良玉道:“我给自己备了封羽檄,离开北境半日后便会有北雍调兵的紧急军情快马送回庸都,此刻想必已呈在皇上的御案上了。我急于出城,也是怕被皇上扣在庸都,一旦如此,再想走可就不容易了。” 下人端了净手的铜盆进来,陈良玉洗净手指沾上的一点油渍,将一封卷成细筒的条子递给陈滦。 “长公主今早天亮应当已离开云州,原定巡罢云州之后要赴上谷郡,你设法尽快用飞虻将此信传给长公主,叫她即刻将鹰头军遣返北境,而后绕道折返庸都,不要走官道。如此,我方能与长公主的车驾错开。” 陈滦疑道:“何故要避开长公主的车驾?” “皇上命我杀了荣隽,削长宁卫。长宁卫若被收剿,便可将长公主驱逐出庸都,赶往不牧之地。即便我这次侥幸避过去,皇上也会有旁的手段对付长宁卫,需得万分提防。” 陈良玉眸光骤然转暗。 “皇城禁卫,北衙六军受蒋安东调令,云州一案处决蒋文德之后,蒋安东必生仇怨,那便只有南衙十六卫尚可筹谋一二。殿下被禁足太皇寺之时,高观曾援手过,他这个人看起来憨厚,实则从未表露过自个的立场,但他从前既然肯蹚太皇寺那滩浑水,便能设法拉拢。” 陈滦提醒道:“他昔年被贬,受过严伯的恩。” “不够,”陈良玉断然道,“那点恩情不足以让他以命相报。” 陈滦沉吟道:“或许长公主自有办法拉拢高观。” 四月上旬,朝堂之上整日争论不休,闹得不可开交。 裁并地方驿站之后,中书舍人韩诵拟奏了裁撤地方税吏的折子;御史台参奏南境衡邈攻打南洲屡战屡败,虚耗国帑,另奏云州刺史蒋文德贪墨一州粮税、意欲行刺长公主未遂;前朝事未毕,臣工又开始以后宫之事做文章,上谏册立太子事宜。 谢渊被这帮大臣吵得没了头绪,叫郑合川宣告退朝。 散朝后,成叠的奏折与剳子便堆了上来。 御案上的茶水凉了又换,斟了一盏又一盏。 言风从殿外进来,禀道:“启禀陛下,长公主出云州城之后,本应途经钟吾城前往上谷郡,可长公主行至半路改道回庸都,人已至上庸城外了。” “荣隽与长宁卫呢?” “也随长公主回庸都了。” 御座上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平平扫过阶下。 谢渊捻动大拇指的玉扳指,道:“陈良玉怎么办的事?” 言风道:“回陛下,北境急情一至,长公主便遣那千骑鹰头军回北境御敌。大将军并未在归途中转道上谷郡,接了羽檄之后,大将军取道钟吾城,原本按脚程来得及截住长公主的人马,可因驿站裁并,传消息迟缓,长公主中途折返,大将军不知情,她二人并未遇上。军情耽搁不得,大将军直接回了肃州。” 谢渊捻动玉扳指的动作,停住了。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那枚玉扳指上裂出一道痕。 谢渊一挥袍袖,带翻了一张奏折,正是韩诵上奏裁撤地方税吏的折子。 他眉目紧皱,裁并驿站初有成效,便紧接着要裁撤税吏,操之过急,易起反心。 他心下责备韩诵未免太过急功近利。 案上的奏折被谢渊随手一推,纸页散乱,露出其中一本关于南境兵事的奏报。 南境战事屡败,谢渊早已心生不满,当即拟了一道圣旨,令陆平侯衡继南重掌兵权,又顾虑着衡家与宣平侯府有一层姻亲关系,而衡邈并非衡家嫡系,出于制衡考虑,他并没有立即拿衡邈问责,只使其降为副帅。 册立太子的奏疏谢渊撂在一旁,左右后宫只有一个正统嫡出的皇子,太子之位早定晚定本就没什么两样。 他想,早些立储也好。 唯有云州刺史蒋文德做事没做利落,贪墨粮税的账簿也落到御史台一众御史手中,该如何发落,他犯了愁。 宫墙夹道幽深,江伯瑾栖身的偏殿藏掖在重重殿宇最不起眼的角落,窗棂糊着厚厚的桑皮纸。偏殿只留了两个内侍伺候。 江伯瑾两条空袖管挽得齐整,掖在素色布袍的腰带里,正用残存的上臂外侧和下颌,极其专注地夹着一支细狼毫,在摊开的舆图上勾画几处关隘要道。 殿门滑开,谢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 江伯瑾动作一滞,下颌微微用力,稳稳搁下笔。 他并未起身行礼。 没有座上宾的礼遇便罢,将他关在这一隅偏殿,活像囚禁。 谢渊道:“住得可还习惯?” 江伯瑾道:“老朽残废之身,不堪大用,能得陛下赐一隅容身,已是天恩。” “飞虻矢大才,朕心知肚明,”谢渊眉头紧锁,似在斟酌词句,“朝中尚有几位前朝老臣,若知你在宫中,恐生事端。” 江伯瑾道:“老朽这副模样,确实不宜见人。这偏殿甚好,清净,适合老朽等死。” 谢渊脸色微变。 江伯瑾道:“长公主的私兵卸了?” “不曾。”谢渊道:“朕依你之言,令陈良玉去截获长宁卫,可她避开了。朕在她眼里,就是这般好愚弄的?” “此次不成便罢了。” “长宁卫,里面的老人,都是懿章太子当年的心腹,新人又是江宁一手提拔的,个个忠心耿耿。长宁卫不除,朕心难安。” 江伯瑾倒不显太多忧虑,“良机已失,且等下次。看样子,皇上还有别的难处?” 谢渊道:“云州的事没办利落,反而被江宁查出蒋文德贪墨粮税,证据确凿,加之刺杀长公主的罪名,按律当斩,直系亲眷株连并坐。可正值朝廷裁汰冗员,朝野本就人心惶惶,蒋家是云州大户,杀了蒋文德,贬其族中子弟,必会致世家惴惴不安,朕怕朝局不稳。” 江伯瑾扫过皇帝紧锁的眉头和攥紧的拳,他没有立刻开口。良久,才道:“陛下所忧,无非两点。一曰世家不稳,二曰边军失控。欲稳世家,当用饵;欲控边军,需行分。” “与朕细说。” “世家所求为何?泼天富贵他们已有,青史留名更是虚无缥缈,他们真正汲汲所求的是国本,是子孙后代,永享尊荣。长公主以万僚录把控朝野,收揽人心,不正是因此吗?” “陛下春秋正盛,后宫四妃之位空缺有三,东宫虚悬,择唐、盛、谭、阎……这些根深叶茂、子弟遍布朝野的望族之女入宫为妃,方能稳固朝局。” 谢渊道:“纳妃,”他思量着,“也好。选纳宫妃,朕便先立定太子,也好叫皇后宽心。” “不必急于立下太子。让这些家族看到储君之位有可能落在他们血脉相连的外孙头上,看到共天下的指望,他们才会互相撕咬,彼此牵制,争相向陛下表忠。” “至于北境,陛下忌惮陈家手握重兵。削兵权,此刻非但师出无名,更恐激起兵变。” 谢渊深锁的眉头并未舒展,但紧攥的指节却微微松动,“说下去。” 江伯瑾下颌用力,努嘴向案上那幅三州舆图,道:“三州之地,各有司马。陛下可传旨三州司马,凡粮秣调拨、军械补充、防区轮换乃至斥候侦缉等一应具体军务,皆可由其临机专断,只保留兵马大元帅统率大军、临阵对敌之责。” 名为放权,实为分权。 “如此,北境四十万大军,看似仍在陈良玉手中,可她若真有不臣之心,调动大军必受掣肘。她若安分守己,这权分了,天长日久的,便收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140-150 第141章 仪仗缓缓停在长公主府门前, 谢文珺踩着矮凳下了车,鸢容正要吩咐人备水更衣,就见锦阁姑姑提着裙角匆匆从内院奔来。 锦阁姑姑福了一礼,“殿下。” “姑姑何事慌张?” “小殿下她……” 锦阁姑姑指着府内, 手指颤抖, 话也说不利索。 谢文珺眼皮一跳,心中涌上一股预兆, 说不上好或是不好。 锦阁是从前伺候惠贤皇后的人, 一向沉稳, 惠贤皇后薨逝后她便出了宫, 谢文珺在外奔波考虑到柔嘉身边没个细心妥帖的人照顾, 便又将锦阁从老家接到府中来。 而今锦阁姑姑脸上浮着几分惊惶与喜色。 不等锦阁姑姑把话说完, 她便抬步往内院去。 锦阁迈碎步追在谢文珺身后, “殿下,小殿下与裴大夫在偏厅。” 偏厅里, 裴旦行正取过一旁晾好的细麻纱布,从针尖到针尾细细擦拭着几根银针, 收进针囊,最后将针囊盖好, 又取过一块干净的软布,把针筒裹了两层,放进随身的药箱。 见谢文珺进来,裴旦行一撩灰衫,跪地行礼, “草民叩见长公主。” 柔嘉愣愣地盯着进来的女子,小嘴动了动,像是有话堵在舌尖。 谢文珺只当她又贪吃了蜜饯, 作贼心虚,却见柔嘉忽然往前倾了倾身子,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憋了好一会儿,从唇间挤出三个含混的字:“皇……姑……姑……” 谢文珺的手猛地顿在半空,眼里的笑意霎时凝住。 她凝目看着柔嘉,见柔嘉又张了张嘴,这次说话虽缓慢,却更清楚些。 “皇……姑姑……” 锦阁姑姑撩起袖口拭了拭眼泪,笑着道:“小殿下认得人了。” 谢文珺将柔嘉抱起,柔嘉被抱得紧了,却没哭闹,反而带着点懵懂的欢喜伸出小手搂住了谢文珺的脖子。 谢文珺落座,把柔嘉放在腿上,“裴大夫医术高明,本宫还未谢你。平身,赐座。” 裴旦行身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保持着叩首的姿态,迟迟没有起身。他从西岭回来像变了个人,话更少了,整日缄默着,除了行医问药时仿若常人,素日眼神都透着股愣怔。 他摇头道:“草民不敢居功,柔嘉公主能开口,是她的造化。长公主殿下要谢,草民不求金银封赏,只讨一封谕令。” 谢文珺道:“你不求金银,也不要官职,所求为何?” 裴旦行目光平静地道:“内人叶氏去西岭治疫已半载有余,草民斗胆求长公主殿下赐一道谕令,准她辞官。草民但求,日后,她是以民间大夫的身份留在西岭抗桃花疫,还是返乡,能由得了她自己做主,来去不必再回庸都禀复。” 谢文珺盯着他看了片刻,“桃花疫与朱影,或者说你妻叶蔚妧,有无干系?朱影何故自焚而亡?” 裴旦行垂首,“草民不知。朱大夫……自焚而亡,或因藏匿疫患,罪当伏诛。” 西岭诸州郡与城阳伯上奏庸都桃花疫的起因,终究只归因于战后尸骸众多、腐坏严重,滋生疫毒。传言中的血蛊更是无稽之谈,只是些以腐肉为食的尸虫。西岭诸官口径这般一致,处处透着刻意,反倒像串通好了似的。 倒是昔年临夏与罹安大疫时,地方官员下令坑烧患疫百姓的旧案被赵兴礼翻了出来,但是因年份久远,无从查证,最后也只是拿了几个不当紧的官吏问责,事儿便揭过去了。 谢文珺便也没再问,她忽而扬袖,执笔蘸墨,在素笺上写下一行字,盖上私印,着人递了过去。 待他退下,谢文珺问管事道:“梁溪城的草药还按时送到府上吗?” 管事道:“回殿下,草药已按时送来了。与往年一样,不多不少的分量。” 那草药是朱影在梁溪城的草药园种下的,是一味用于调理她体内离魂引之症的引子,朱影雇了人侍弄,春秋两季会去信叫人割药草送来庸都,从不耽搁。 若朱影在西岭自焚而亡,这按时送抵的草药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文珺指甲叩击着桌沿,似在思索,“西岭大疫结果这般潦草,皇兄没再着人去查?” 鸢容道:“大疫的奏疏已规整好收入兰台,皇上心中,该是已然有数了。” 荣隽仍对云州刺杀一事心有余悸,他道:“殿下,这次太险了,幸而大将军率鹰头军及时赶到云州,依属下看,如今庸都比云州更凶险,那步棋,是不是该动了?” 谢文珺把柔嘉交给锦阁姑姑。 先前布置在倚风阁的那张网,是该收一收了,不然网中鱼东摇西摆,左右腾挪,没个定数。 “高观还常去倚风阁吗?” 荣隽道:“但凡哪日有秦姑娘的舞场,高统领若那日不当值,从未缺席。阁楼上订个座,叫壶酒,散场便离开,也不曾买花相赠。” 鸢容道:“当年秦姑娘投河,高统领也是二话不说,脱了甲衣便下水找人,人没找见,高统领又亲自带人沿着顼水河摸查。奴婢还以为高统领尽职尽责,不承想竟有这层意思在里头。” 荣隽道:“恍惚活了半生,你跟着殿下只学会了算账、画图,没学点人事吗?” 鸢容没好气地睨他一眼。 荣隽讪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多年前李家还没落难时,李家二小姐淑名也是名盛庸都。也就是秦姑娘。高观还曾托媒人上门求娶过。” “多话,我还能不知秦姑娘是李二小姐?” 荣隽道:“可惜当初南衙不起眼,李义廉一心想与六部大臣结亲,挑中了今日的司农寺卿兼中书右侍郎盛予安,高统领的媒人连李家门槛都没踏进去。” 鸢容笑嘻嘻道:“门儿清啊荣大人。当年荣大人身为太子心腹,也算得上是年少有为,头角峥嵘。有此佳人,荣大人怎的不托媒人求娶?” 荣隽佩刀朝天一举,“当年太子殿下辅国,整日忧心国事,臣下自当尽心辅佐太子整饬朝纲,怎可耽于儿女情长?我可没那么清闲。” “怕不是因为懿章太子遣你去苍南还田于民,回庸都时李家已与盛家定亲,你赶不及了吧?孤家寡人至今,荣大人作何感想?” “好意思嘲我,你不也一样?” 一回府就拌嘴,谢文珺耳朵都要被他们二人磨疼了。 “鸢容。” 鸢容当即正色:“奴婢在。” “让李彧婧留意高观。荣隽。” “属下在。” “明日天亮之前,把皇上要纳妃的消息散布出去,尤其要让荀岘听到风声。” 明日临朝,一场风波在所难免。 谢渊迟迟不下旨发落蒋文德,夜长梦多,她需得尽早落定此事。 翌日五更天的梆子声刚过,蒋文德的囚车便驶停在庸都城门下。他连官帽也没戴正,亵衣外头胡乱披了件外袍,被镣铐锁着押往宫里。 卯时一刻,蒋文德被按在崇政殿的丹墀下。 殿内寒意凝重,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素日吵得不可开交的朝堂今日谁都没有先上奏本。 谢文珺一袭玄色朝服立于殿上,“皇兄,云州祯元年间的粮税账目臣妹已核查完毕,其中隐情与账册疏漏之处,皆已整理成册,现呈于陛下御览。” 她亲手捧上一摞鱼鳞图籍与账簿。 谢渊高坐龙椅,声音透着一股疲惫:“云州粮税与江宁遇刺之事,朕已命户部、刑部彻查,若属实,自当严惩。” “不必再查了,御史台呈于陛下的账簿是蒋文德亲手所记账目,去岁一年,粮税与他上报朝廷的数目就相差三十万石。” 谢渊目光微沉,谢文珺半步不肯相让。 殿上站得靠前的几位大臣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佥都御史赵兴礼出列:“臣有本奏。云州刺史蒋文德贪墨粮税,密谋刺杀皇亲,证据确凿,按律当斩,请陛下即刻下旨。” 谢渊扫过一众大臣的神色,目光流转到谢文珺脸上。她垂着眼睑,并无抬头仰视的僭越之举,谢渊心下却明了她今日必要一个结果,而这结果绝不单单是要斩了蒋文德一人。 自合并四方馆、裁撤驿站之后,对于这把刀几时削到庸都大臣与世家头上,朝中本就多有议论,若严惩蒋氏一族,处置过重,恐惊了世家大臣之心。可若再袒护,便是坐实了云州刺杀是受他指使。 谢渊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他仿佛头一天认识谢文珺,俨然已经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她素有城府韬略,门荫自她而始,她怎会不知眼下动了蒋氏一族会招致怎样的祸患? 但偏偏如何处置蒋家,只杀主谋还是触及门荫,话语权是在刚从云州巡田查账回来的谢文珺手里的。 “传朕旨意。” “云州刺史蒋文德贪墨粮税,云州中郎将蒋安仁刺杀皇长公主,罪不容诛,着即刻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办事不力到这个地步,杀了也合该如此。只处决他叔侄二人,不株连其亲族,已是法外开恩。 谢文珺当即跪地,一拜,“皇兄圣明!” 满朝文武也跟着齐刷刷跪下,“陛下圣明!” 谢文珺未曾表露反对之意,谢渊悬起来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了地,暗自松了口气。 “陛下!” 中书舍人韩诵突然出列,“微臣以为,我朝论功行赏,有功者福荫子孙,若臣下不臣,有过者也当祸及子孙。微臣请奏,废除蒋家门荫,以儆效尤。” “韩舍人!” 陈滦站在一众朝臣中间,他本打算作壁上观,架不住韩诵上赶着送死,还是张了口,“今朝议云州粮税贪墨一事,门荫、吏治可容后再说。” 谢文珺冷声道:“韩舍人是在怪罪本宫撰万僚录,才使得门荫泛滥,如今朝局这般混乱不堪?” 韩诵跪得笔直:“门荫不除,吏治难清。” 他似乎一叶障目,看不清任何局势,朝左上一紫炮拱手道:“荀相以为如何?” 荀岘竟也牵扯了进来。 谢渊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二字所能形容的了。那神情,分明是山雨欲来的阴沉。 荀岘手执笏板,行至大殿中央,“老臣以为,韩舍人所言极是。” 谢渊瞳孔一缩。 荀岘道:“吏治杂冗,关乎民生社稷。老臣愿头一个上表,请荀家子孙参加科举,取缔门荫。” 百官噤声之际,谢文珺敛衽一拜,“当年福荫之策确是臣妹所为,初衷虽为体恤功臣之后,却未料行至今日,国策失当,引发乱象,臣妹难辞其咎,也断无推诿之理,请皇兄降罪。” 取缔门荫—— 殿内前排几位大臣捻着胡须,脸色难看至极,嘴唇不动声色地翕动着,只隐约能瞧见彼此交换的眼神里藏着万分忧虑。后排的年轻官员们更是按捺不住,有的侧过脸,用宽大的朝服袖子挡着嘴,与身旁同僚低声嘀咕,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来掩饰。 荀家门荫有名无实而已。 荀岘是占了一相之位,荀书泰位列七卿,可族中再无其他人于六部九寺任职,荀氏旁系子弟多被发配去地方上讨个混日子的差事。何况荀家诗书传家,子弟科举入仕本就不难,这老狐狸分明是得知皇上将要纳妃扩充后宫,看准了风向趁机打压其他世家,好保住皇后娘娘六宫之主的尊位。 皇后地位无虞,大皇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日后立储顺理成章。 两利相权,门荫对荀家无足轻重。 可多数世家与荀家不同,不成器的官宦子弟靠着祖上余荫才能混个一官半职。取缔门荫,便是要斩世家的根基。 龙椅之上,谢渊目光自阶上漫扫而下。 他心中清楚废除门荫只在早晚,但眼下绝不是个好时机。谢文珺将自己从此事中择了出去,荀岘身为国丈,废除门荫由他提及,满朝文武皆会以为此乃皇帝授意。 韩诵拔高声音,再次上表:“贪墨腐败屡禁不止,贪官污吏猖獗,皆因门荫制度庇护。臣请奏,陛下选官当唯才是举!” 谢渊道:“此事关系重大,择日再议。” “陛下!” 谢渊抬手制止,“朕意已决,退朝!”—— 作者有话说:历史上隋朝废除九品中正制,设科举制。 在此之前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科举制设立之后,世家仍然存续,门荫也没有立刻废除,例如:隋唐之后以科举为主的选官制度里,依然存在世袭罔替。 世袭与科举,世家与寒门,对立且并存。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2章 “蒋氏, 蒋文德一脉,褫夺门荫,子孙三代不得入仕。” 谢渊终是削了蒋家门荫,这是他给谢文珺的交代。 只废一脉, 未曾连坐蒋氏全族。 丹墀下, 蒋文德被押往刑部大牢。 百官捧着笏板鱼贯而出,很快就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往常这个时辰, 宫道两侧的禁军不过寥寥数队, 今日却不同, 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手按刀柄立在道旁。 “这是?” 司农寺少卿廖安正想拉住旁边的谭进说句话, 眼角瞥见午门的方向, 那里本是禁军换岗的空档, 此刻竟多了两排玄甲骑, 马头攒动。 这些禁军的装束,是羽林卫里的豹骑, 寻常只在宫禁最深处值守。 廖安一刹停住脚步,却被身后的人撞了个趔趄, 抬头时,发现连平日里只设两个岗哨的昭德门宫墙下, 都多了两队挎着横刀的禁军。 风从宫阙间穿过去,还带着些微孟夏的凉意,廖安摸了摸后颈,竟觉湿黏一片。 宫禁宿卫骤然添兵,从不是无端之举。 大臣们没人再说话, 抿紧了唇低头匆匆往宫外走。 谢文珺步履踏过午门,见蒋安东立在门侧。他按着腰间佩剑站在午门外,无寻常迎送的恭谨, 分明是特意候在此处,在等着什么人。 见谢文珺走近,蒋安东神情隐隐有想要求情的意思,最终只拱手行了个军礼。 “长公主。” 语气平稳,可眼底那点沉凝,却是瞒不过人的。 谢文珺道:“大统领在此候着,是替皇兄传旨还是有旁的事?” 都不是。 “回长公主,末将在此守值。” 谢文珺的车舆动身后,散朝的百官陆续过午门,走向宫外。韩诵走在人群后头,正低头整理着被风吹乱的朝服下摆,听到一阵甲胄摩擦的冷响赶上自己。 蒋安东一双眼沉沉地盯着他走过来,周遭往来的禁卫军都被这不善的气场逼退了几步。 “韩舍人留步。” 韩诵定了定神,拱手作揖:“大统领有何见教?” 蒋安东上前半步,阴影几乎将韩诵完全罩住,“方才御前,韩舍人奏请废我蒋家门荫,言辞凿凿。我倒想请教,我叔父一家究竟何处得罪了舍人,要你如此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四个字咬得极重。 韩诵声音不徐不疾,道:“大统领言重了。韩某所言,皆为朝廷法度,无关私怨。” 蒋安东死死盯着他,仿佛要从他无愧的神色里找出几分虚饰。可终究,他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陈滦刚走过午门甬道,就见蒋安东显然动过气,拂袖而去。 韩诵理了理官帽,抬头见陈滦向他走来,一揖,“侯爷。” 陈滦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莽撞了?” 他意指殿上韩诵上奏请废黜世家门荫一事。 韩诵抬头望了望宫墙,“门荫积弊已久,世家子弟无能之辈占据高位。世家门荫一日不断,寒门学子纵有才学,也只能受制于人,永无出头之日。” “糊涂,”陈滦道:“何为世家?只说蒋家,树大根深,几代盘根错节,朝中半数官员都与他们有姻亲故旧之谊,你一人之力,如何对抗?早知你如今做事不过脑子,我便不该去信告知你朝廷开放四方馆!” 陈滦上前一步,拽着朝服把韩诵拉去一旁,“听我一句劝,现在就上书请辞,我还能保你一命。” 韩诵抬手掸了掸衣上的尘,动作从容,嘴角竟漾开一抹淡笑。 陈滦:“你还笑得出来!” “我若此时退缩,他们还当天底下所有人都怕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世上从不少敢舍命的,就是要跟他们掰扯到底!” 韩诵推开陈滦的手。 “不过一死而已。早在科举舞弊案那年,我本该就是个死人了。” 韩诵逆着光走上金水桥的身影落在陈滦眼中有些疲态。他站在外金水桥最高点定了定身形,微微侧过脸,却不曾回头,只是将袍袖紧了紧,继续向前走去。 承天门外马蹄长嘶,马身从韩诵面前掠过去,言风翻身下马,抱着一本黄绸封面的册子快步跑向崇政殿。 各地官署新拟的选妃名册刚送进宫中,一模一样的册子便已递到了长公主府的案头。 如今后宫三妃之位空缺,看似只是选几个臣女入宫,实则后宫的妃位从来都系着前朝的风雨。 文官清流,武将功勋,中间还夹着宗室、外戚、地方士族的根蟠节错,哪颗子放得重了,哪方势力便会抬头,哪颗子放轻了,又难免落个厚此薄彼的话柄。选谁,不选谁,从来都不是看容貌才情,而是看这一步棋落下去,能不能让棋盘上的势力均衡些,再均衡些。 谢文珺草草阅过选妃名册,她心中对此早有定数,故而也不必细看。 文官中,右相程令典与六部堂官适龄女儿皆在列;武将里,衡家与岳家势必要笼络一个,还有谢渊在临夏就藩时的旧部、如今驻守在天堑河以东的封甲坤。 封家女不出所料也在其册。 “殿下,秦姑娘的籍契。” 荣隽将从庸安府取来的李彧婧的籍契文书呈在谢文珺书案上。一张宣纸,一张黄册,薄薄两页,是庸安府尹拟了脱籍的文书来。 谢文珺道:“先收着。” 鹄女闻言将文书折好,收入一方锦盒。 谢文珺盘算着,待南衙事定,便将脱籍文书交给李彧婧,再将籍契换成寻常民户的户籍,让她寻个去处,嫁人生子也好,另寻归途也罢,总归是挣脱了这纸枷锁,做回自由身了。 她调了南衙的上值册子,高观今日休沐。 倚风阁便安排了花魁舞场。 入夜,倚风阁的多层阁楼通明的灯火映着台上的丝绸帷幕,好似一张纷华靡丽的网,网住了满堂浮华客。 觥筹交错,脂粉浓香。 低语轻笑裹缠着丝竹管弦,在木质雕花门窗内的包厢内浮游碰撞,叫人醉醺醺的。 高观独自坐在二楼临栏的一角,他换下了南衙大统领的甲胄,只穿一身寻常便衣,刀也未佩。 舞场未开,酒已下了半壶。 喧嚣忽地一滞。丝竹声骤然拔高,变得激越飞扬。台子中央,光束迅速汇聚,照定在那抹素白之上。 李彧婧未着浓妆,只薄施粉黛,一袭素白纱衣,裙裾泻地,发髻间仅簪了一支孤零零的白玉簪。她赤着足,纤细的脚踝上系着一串小小的银铃,每一步都踏在乐点上。 高观在满堂华彩里望向台上的倩影。 她是最要体面的人,这样赤足、素衣出现在满堂看客眼中还是头一回。 “人老珠黄,舞场再不攒劲,倚风阁的花魁娘子便要换新人了。” 阁楼的凭栏处有人议论。 乐声陡转,是《破阵乐》。 李彧婧旋身、折腰、扬臂,素纱飞扬,如寒刃破空。那已不是寻常的舞,仿佛浴血的鹤在绝境中最后一次展开羽翼。 满堂宾客看得痴了,高观只觉喉头发紧,指节不自觉在杯壁上握紧。 他看透她的挣扎,她的强颜欢笑。 一舞将终,余韵未歇。 一个满身绫罗、酒气熏天的富商摇晃着站起来,端着酒杯,涎着脸就朝正要退场的李彧婧扑去。 油腻的手眼看就要搭上李彧婧素白的肩头。 高观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眼中戾气暴涨,一步踏出栏杆,眼看就要从二楼直扑而下。 “住手!” 人群让开,盛予安在一众随从簇拥下缓步而来。 那富商的手僵在半空,看清来人,酒醒了大半,脸上堆起谄笑:“盛……盛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请,您请!” 他忙不迭地缩回手,点头哈腰地退开。 李彧婧受惊身体晃了晃,随即低垂眼睫,没有看盛予安,只是对着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多谢大人解围。” 她神情淡漠,仿佛眼前救她于轻薄之手的,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嗯。” 他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看她,转向那富商,“美人之姿,远观即可,亵玩便失之体统了。” 话语得体,风度翩翩。 李彧婧脸上只有一片苍白得近乎麻木的顺从。 高观僵在二楼的阴影里。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她的血,早已在这倚风阁的脂粉堆里冷透了罢。 高观径直走到场中,“盛大人。” “高统领,今日也有雅兴赏舞?” 高观没给他好脸色,“你既负她,为何不救她脱籍?为何眼睁睁看着她受人糟践?为何不给她一条生路?” 一连三问,盛予安脸上的客套笑容慢慢凝固、褪去。 高观像是有团火堵在嗓子眼。 撕毁婚约时眼都不眨,却依旧在深夜出入她的妆楼,如同光顾一件名贵的旧物。 这于她而言是轻贱。 “我来替你说,你怕秦姑娘乃罪臣之后,若为她脱籍,明日弹劾的奏章就能淹了中书都堂,妨碍了你盛家。” 盛予安先是惊讶,继而浮起一丝被冒犯的愠怒,“高统领慎言。” “你认是不认?” 盛予安道:“命数如此,我待如何?” 李彧婧抬起头,那双沉寂了多年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她的眼神空洞,死灰一片。 高观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什么官阶尊卑,什么后果前程,他都顾不上了,一拳头砸向盛予安的脸。 “噗”的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盛予安来不及做任何避闪的动作,眼前猛地一黑,被高观打懵在地。 连带着撞翻了一张摆满酒盏果品的矮几,碎了一只薄胎白玉酒盏。 倚风阁的看客们炸开了锅。 盛予安的随从慌忙扑上去搀扶,手忙脚乱。倚风阁管事面如土色,哆嗦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大人您怎么样?” 高观站在场中,保持着挥拳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盛予安右眼眼眶肉眼可见地逐渐乌黑发青。 盛予安捂着眼眶:“反了!高观,我要参你!” “你尽管参。” 混乱中,只有李彧婧静止在原地。 盛予安被架去包厢上药,高观还站在场中。看客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然后,只见李彧婧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 她慢慢地,弯下腰,一片,一片,拾起那些碎掉的白玉酒盏碎片。 每拾起一片,她的肩膀就难以抑制地颤抖一下,像是在拾捡自己早已破碎不堪、再难拼凑圆满的过往。 满堂的目光,或惊骇,或怜悯,或好奇,都聚焦在她身上。 高观的心被揪紧了,他上前,抓住她的手想把她从这片狼藉中带走。 李彧婧朝他福了一礼。 那双曾盛满庸都烟雨的眼眸,此刻空茫茫一片,深不见底。没有泪,没有恨,甚至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波动。 李彧婧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高统领何必为我这样一个人,开罪盛家。” 高观叹了口气,“你很好。他自找的。” 李彧婧道:“让大人受惊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大人移步百花房,卑女那里有新酿的百花酿,为大人赔罪。” 得她亲自开口相邀,高观先是一喜,又觉痛楚。他心里有同她把酒言欢的念头,却绝非这般情形,更不该在这种地方。 李彧婧不再看他,背过身一步一步赤足往后台走。系在她脚腕的银铃还在叮当。 高观跟上去。 百花楼里弥漫着熟悉的、清冷的荷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苦涩。 高观僵立在门外,踌躇着不肯踏进门槛。倚风阁的差役多燃了几盏灯,屋里亮堂些了,他才忸怩着找了个圆凳坐。 李彧婧执起一只素瓷酒壶,又取过两只同样质地的酒杯。 酒液注入杯中,李彧婧把第一杯酒递给高观。 高观站起身双手去接她的酒,“李姑娘。” 李彧婧手一抖,杯中酒洒出来些许。此时被捅破身份,她竟还会觉得有些难堪。 她举杯道:“今日多谢高统领在众人面前全了卑女颜面。”仰头一饮而尽。 高观也跟着饮。 饮罢一杯,他抢过李彧婧手中的酒壶,往喉咙里灌,酒劲上来头有些懵了,他才问道:“往后的路,李姑娘思量过吗?可还愿,去过寻常人的日子?” 李彧婧道:“纵使我愿,也不能。” 高观嗤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宣元年间的事儿早翻篇了,若肯用心,这有何难?” 李彧婧道:“脱籍一事,盛予安做不得主,我不怪他。” 高观呛了一口酒,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盛予安是当朝三品大员,若他想为谁脱贱籍,纵有阻碍,又怎会十余年不成?除非另有缘由。 “我的命数在长公主手中。” “以卑女一人的命数,换得家母与姊妹周全,卑女已别无所求。所以,不必怪他,有他庇护卑女在这里的日子才能好过些,高统领也不必……再为我做什么了。” 高观霍然起身,“要是你盼着走出这风月场,办法我来想。”——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3章 “这许多年在倚风阁, 替人听,替人看,也瞧得出如今时局动荡。高统领的好意卑女无物可还,只一言, 门荫之制必废。但话说回来, 王朝兴替不休,也有千年世家, 大人要早做打算。” 更深露重, 高观孤身一人站在紧闭的长公主府的大门前。 他没有叫任何人通报, 也没有高声叫门。 一时上头, 打马便奔到了这儿, 而后才细细想来李彧婧的话中意。 蒋氏蒋文德一脉门荫废止, 是个起始。朝中的风声他不是没听见, 怕是新政已在御案上,门荫那套迟早是要连根拔起的。 《万僚录》是门荫之制的根系所在, 正是出于长公主的手笔,长公主权位日隆, 或能保住门荫。退一步讲,哪怕将来旧制崩塌, 入了长公主门下,高家子弟也未必全无退路。 自祯元帝将农桑署收归中书省之后,长公主常年深居简出,只有关乎国本的大事才出面应对一番,看似不逐权势, 故而他虽早有投效之心,却迟迟未曾表忠。 李彧婧提醒了他。 倘若当真淡泊,何必要掌控倚风阁一个花魁的去留?李彧婧所说的替人听、替人看, 这个人是谁?乍一听这话,高观以为这个人是盛予安。再一想,她说自己的命数在长公主手里,一切猜测便了然了。 门轴转动,并非大门洞开,而是一旁专供紧急通传的角门打开了。 一个身穿深青色宦官服、面白无须的管事太监探出身来,眼神精明,飞快地扫过高观与他身后空荡荡的街道,而后神情与姿态都变得恭敬了,退居门侧请出一人来。 荣隽拱手:“高统领?此乃长公主府邸,非宣召不得擅入,三更天了,统领在此为何?” 高观没有寒暄,没有解释,了当地道:“南衙高观,有要事,求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府的西跨院浸在一片昏沉里,唯那间平日里紧闭的书房亮着灯。府里的下人、侍卫都知道,长公主书房的烛燃到这般时候,多半又是在看那些粮税旧档。 铁錽信筒摆在手边,谢文珺抻开北境来的信笺,是陈良玉的亲笔。 为了固守北境,陈良玉打算在云崖军镇与湖东新建烽燧台,将这两地纳入大凜版图。而户部与中书省在粮税上出了岔子,又接驿站裁并之后,驿路断绝,该运到北境的钱粮接连贻误。 亲笔书信递至谢文珺这里,应当还有一封奏折加急送进宫里,陈良玉深知庸都各部行事拖沓,厘务迟缓,只好叫谢文珺劳心劳力催促一二。 信纸是军中常用的粗麻纸,一笔一划都是见惯了的刚硬,通篇公事公办,末了只一句“遥祝殿下安善”。 谢文珺将信件往手边一搁,对着空荡的书房轻声嗤笑。 她想起那人暌别时,军情那般紧急的境遇,尚且还知道吻别,如今隔着千山万水,倒是连几句软语也省得说了。 总觉得这信纸上少了点什么。 书房外的回廊极静,荣隽脚步停在门外,“殿下,高观高统领求见。” 谢文珺收起铁錽信筒,将信笺燃了,丢进香炉灰里。 高观仍候在长公主府门外,角门闭了又开,荣隽再次从府内出来,微微侧身让开角门的狭窄通道:“高统领,殿下有请。” 门内并非高观想象中寻常勋贵府邸的朱漆金描,只一圈素净的青砖墙,院内不见珍奇摆设,反倒并排放着一些水筒车、曲辕犁等农具,路旁的地分了垄,长着正结着豆荚的绿蔬,乍一看,长公主府邸更像是大一些的田舍。 荣隽引着高观去了偏厅,自己退到谢文珺身侧侍立。 “来人,看茶。”谢文珺道:“高大人深夜而来,有何贵干?” 高观拱手一拜,“宫里禁军近来添了许多岗哨,瞧着风声不对,庸都怕是又要起些波澜。下官想着此事,特来问过殿下,是否需调派十六卫的人手在府外加强戒备,免得有什么意外惊扰了殿下?” “禁军添岗,是宫里的动静,十六卫统领整个庸都的巡防,不是护着本宫这一座府邸的,十六卫各司其职便好,本宫这里且乱不了。” 高观是武将出身,话音打个弯便听不懂了。 谢文珺话音刚落时,他还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脖子梗了梗,半天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他原以为谢文珺多少会有些顾虑,备好的那套宁备而不用的说辞堵在嗓子眼。 “殿下安危为重……” 高观还想再对付些什么说辞,见谢文珺平心定气,仿佛他说的不是禁军异动,只是哪个商贾之家多雇了几个打手。 再说下去,就显得他小题大做了。 “下官明白了。” 高观刚要拱手告退,手抬一半,听谢文珺问道:“高大人是否有位表亲,在逐东的舟楫署当差,管着那边的漕运粮船?” 高观忙点头,“是,确有此事。表兄在舟楫署任署令,已在逐东待了七年。” “嗯,”谢文珺颔首,语气平缓,“不日将有一批军粮从逐东启运,走漕运往北境,正好过他的地界。这批粮事关紧要,路上怕有耽搁,你回头递个话,让他多上点心,务必盯紧了,别出岔子。” 谢文珺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声张,只让他按章程查验护送来往,别耽搁日子。” 高观忙敛神应道:“下官明白,天亮就去办,定不让殿下忧心。” 这次回话,倒比方才利落了许多,比起应对那些朝堂风波,办这种实在事,他总归是更拿手些的。 *** 北境军粮延误,新建烽燧台的拨款也迟滞,谢渊当庭厉声质问群臣,崇政殿六部堂官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户部尚书荀书泰先执笏板启奏,“启禀陛下,户部钱粮调度文书早已发出,倒要问问兵部盛大人,是否未能及时调整运力,才险些贻误军机?” 兵部尚书盛修元须发皆张,“荒谬,北境军粮延误,焉能怪罪兵部?分明是驿站裁撤过急,多地消息迟滞,运力不足所致。驿站裁撤前可曾考虑过边境军务的十万火急?如今驿道瘫痪,快马加鞭都需多费时日,难道要我兵部肩扛手抬把粮食运到北境不成?况且,粮税账目不清,户部拨出的钱粮是否足额尚且存疑,户部与中书省难道没有责任?” 矛头瞬间转向中书省。 中书令程令典道:“驿站裁撤,是为国节流,剔除冗员,此乃陛下圣心独断,更是韩舍人力主之策,朝野皆知。裁撤奏案,亦是经过反复推敲。至于执行中出现的些许阻滞,户部、兵部未能及时应变,此乃实务之责,岂能归咎于中书省定策?” 工部尚书唐仕琼见缝插针,和稀泥道:“几位大人莫要争执,眼下最紧要的,是修烽燧台的款项。工部匠人、物料早已齐备于边关,可户部钱粮调度出了岔子,银钱迟迟不到,若北雍乘虚而入,烽火不举,这失土之责,谁担当得起?” …… 一时间,殿上吵作一团。 六部与中书互相指责,推诿塞责。 军粮延误的急报在朝堂上滚了几日,六部与中书省接连几日争吵不休,从漕运淤堵说到户部的银钱,从驿站裁撤扯到边境的盘查,唾沫星子溅了满殿,任凭皇上如何动怒催促,各部始终拿不出可行的解决之策。 长公主府的水榭里,青石桌面上摆置着几个白瓷小蝶,各自盛着不同的种子。水里的鱼在争食。 谷燮摇着折扇,面前的农册上用蝇头小楷记着些密密麻麻的字。 谢文珺俯身凑近那几个小蝶,将谷种放在手心碾了碾,“去年试种的那批晚稻,穗粒总差些饱满,这河州稻的种皮更薄些,能早个十来天抽穗。” 河州一年两季河道淤堵,偏生那儿的稻种,长势反倒比别处更出众些。 谢文珺对身后侍立的老圃道,“去把去年的稻穗样本取来。” 谷燮道:“臣女与兄长打听了,往北境运粮的车队先是户部以‘账目待核’的由头拦了两日,转头又被兵部以‘护粮的人马还没凑齐’拖了三天,分明是有人故意卡着。催钱粮的急递传至庸都几日,这帮人便互相攻讦了几日,嘴皮子磨得再响,正事却半点没办。” 裁冗员,废门荫,这刀子一动,不知要剜多少人的心头肉。朝臣百官不敢明着抗旨,便借着这军粮的由头怠工。 “又是这套。” “北境战事吃紧,他们却拿将士的性命做筹码,借着军粮军需这些事做文章,无非是想逼得皇上再不敢动废止门荫的念头。”谷燮折扇一合,“索性由他们吵去,吵到最后,总有吵不动的时候,也总有不得不让步的一方,那时再看。” 谢文珺道:“由他们吵,待他们吵累了,陈良玉饿死在北境,正遂了翟吉的意。” 谷燮身体往后一仰,“早知殿下不会任凭风浪起,还稳坐钓鱼台。这可真是鹬蚌相争,累死渔翁。” “去传本宫的令,西岭云杉郡、云州速开放粮仓,逐东郡直属皇室的内帑仓与太粟仓两大粮仓同步启封,所储粮草皆由漕道转运,直送北境;民间粮商向北贩运的商队,过境商粮一并截留,由当地官府按市价征购;向沿途豪绅地主临时征粮,令各地官府出具借据,以便日后偿还,或可转为捐输、抵税。” 一番安排,无比稳妥,仿佛早把北境的粮草缺口、转运路径在心里盘桓了百八十遍。 任凭崇政殿内如何相争,她落子,便满盘皆活。 谢文珺对谷燮道:“此事你亲自去办。” 谷燮的扇子指了指自己,“臣女去办?” “六部九寺哪里没有瀚弘书院出身的寒门士子,风波已起,这般时候不出头,更要等到何时?”——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要是你愿意,刚好也有闲,不妨点专栏找我聊聊天,剧情也聊,闲扯也聊! 第144章 “够了!” 谢渊再不想听六部一句争执, 一拍御案,震得案上玉圭险些倾倒。 争执声只平复了一刻。 忽然有个声音先起,把事态原委都算在了裁并驿站上,继而矛头纷纷指向韩诵。 “韩舍人罔顾实情, 贪功冒进, 驿站裁撤过急,才致如今军务贻误, 边防危殆。” 音落立即有人附和:“韩舍人为国之心初衷虽好, 但操之过急, 举措失当, 一人之失引得诸司混乱, 上下不安。陛下, 北境钱粮延误韩舍人其责难逃。” 其后, 又有官员纷纷出列,旁征博引罗织罪名。一时之间, 仿佛粮税混乱、驿站之弊、军国要务受阻,全是因他一人而起。 谢渊压抑着怒气连连拍案, 拍出余响,“陈良玉在北境枕戈待旦, 如今军粮不济,烽燧待修,众卿不思同心勠力,共克时艰,反而在此互相倾轧, 推卸责任,将国事当儿戏,这是无视前线将士生死, 还是对朕不满?” 阶下众臣尽数伏跪,齐声应道:“臣等不敢!” “限尔等三日内拿出可行之策,尽早补上北境的钱粮亏空,若是再敢迁延扯皮,趁早脱了这身官衣,别杵这儿碍朕的眼!” 谢渊龙袍一拂,转身入了内殿。 各地的奏疏堆在案头,西岭瘟疫消停一冬,开春后又横行,河州夏汛河道淤堵导致洪灾,这两地的赈灾款、赈灾粮不日也要拨发。 眼下诸般事务,还是当属北境的钱粮最要紧。 粮税账目混乱,六部与底下衙署废弛不振,着实令人头疼不已。 谢渊捏着朱笔,正对着那份北境来的急奏烦愁,边军待哺已是燃眉,他思忖着是否要暂动内帑,先把钱粮调过去,殿外忽然传来内侍轻捷的脚步声。 言风行礼道:“启禀陛下,长公主急令打开逐东两座皇仓,借调了云州与云杉郡的军粮,已走漕运押送北境。” 谢渊默了默,神色有些难以言明的意味,“既已调粮,北境之事暂缓,令户部即刻清点余粮,务必在半月内补上逐东、云州与云杉郡的缺口。” “是。” 粮草已发。 朝堂上六部争论不休,谢文珺一声不吭,竟能不经户部与兵部定夺连夜调动军粮,若非对各处仓廪、漕运路径了然于胸,断难做到这般。 她究竟还有多大的能耐? 谢渊目光落在内殿的砖缝里,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恍然间,串起从前的许多事。 七年前,是谢文珺凭玉玺和诏书将他扶上皇位;临夏起兵,是她筹备粮草稳住阵脚,后来也是她凭《万僚录》帮他拢住了人心,他才顺利登基;登基伊始,国库亏空,又是她踏遍各州郡丈量田亩、整饬农桑,与东胤交涉兵败赔款,硬生生把窟窿填上。 此后君臣同心,府库有余,粮仓盈溢。 可自农桑署收归中书省管辖,粮税就接二连三出乱子。这些乱子,是偶发,还是她执掌农桑署时便刻意埋下的隐患? 再往深了想,如今朝廷冗员繁杂、门荫成弊,整顿则君臣失和、人心背离,置之不理则大凜必会日趋贫弱,已是两难。这些积弊,她拟定《万僚录》时当真没能预料到吗? 还是说,这盘困局,从一开始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倘若今日种种都是她布下的棋局,他这位皇帝,是否也不过是她手中最体面、最合规矩的那颗棋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她打算何时把这盘棋局彻底翻过来? 谢渊忽而觉得眼前那些盈案的奏章很刺眼,像是镀了一层光,叫他看不清这个王朝背后执棋的手究竟是黑是白。 他目光投向身后那柄悬在壁上的剑,那是他临夏起兵时的佩剑,剑身投下的阴影贴在墙壁上,与谢渊挺直的身脊有了一丝重合的冷意。 他道:“去看看长公主府,此刻是什么动静。” 言风:“是,陛下。” 接近正午时,谢文珺带柔嘉进宫向皇后问安,车舆于承天门外一停,谢文珺正牵着柔嘉的小手往凤仪宫走,禁军便向谢渊通报长公主与柔嘉公主入宫了。 谢渊皱了皱眉,道:“她带柔嘉进宫做什么?” “皇后娘娘思念柔嘉公主想得紧,便传长公主入宫一叙。” “叫江宁来见朕。” 稍不久,殿外已传来内侍通传:“陛下,长公主殿下携柔嘉公主到。” 谢渊搁了笔,将眼前奏折一推,“进来。” 谢文珺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身影走进来,一踏入内殿,谢文珺便嗅到殿内一丝很淡的药味,即使窗子开了通风,殿内还点着龙涎香,那股药味也没完全掩盖住。 柔嘉穿了身月白宫装,梳着双丫髻,怀里抱着一个卷轴。 谢文珺屈膝行礼,“见过皇兄。” 她把柔嘉向前牵了一步,“柔嘉,向父皇问安。” 以往这时候,柔嘉早该缩着脖子躲开了,可今日那小小的身影只是愣了愣,抬起头,神情像极了她母后,眼睛直直望向龙椅上的人。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茫然,反倒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 柔嘉不认得这个“父皇”,但问安是皇姑姑教过的。 静了片刻,柔嘉屈膝福礼,“给 父皇请安。”声音带着点含糊,说话的调子也比一般人慢半拍。 谢渊心莫名提了一下,连忙朝柔嘉招手,“来,到父皇这里来。” 柔嘉看了看谢文珺,见她点头,才一步步挪到龙椅旁。 谢渊俯身,将她抱起。这几年,他不是没听过太医的回话,说这孩子怕是难有好转。柔嘉的眉眼很像他,只是从前那双眼睛总蒙着层雾,如今雾散了,露出底下的清亮,竟让他心头一酸。 他注意到柔嘉还抱着怀里的卷轴不撒手。 “这是什么?” 柔嘉慢吞吞地答道:“字。” 谢渊道:“柔嘉还会写字?” 柔嘉轻手轻脚地将卷轴打开,其上以楷书端正地写着两行字—— 椿萱并茂,庚婺同明。[1] 字写得很漂亮,细看也能看得出还差些笔力,是孩童所作。 柔嘉又道:“给 父皇,母后。” 谢渊抬手,摸了摸柔嘉的头,“父皇知道了。”他转而问谢文珺:“见过皇后了吗?” 谢文珺道:“臣妹还未带柔嘉去凤仪宫问皇嫂安。” “郑合川!” 谢渊朝殿外喊一声,郑合川迈着碎步进殿:“陛下。” “带柔嘉去凤仪宫与皇后一聚。” “嗻,”郑合川躬着身子走上前来,“公主,奴才陪您过去。” 柔嘉撒开谢渊,就要来牵谢文珺一同前去,得知谢文珺要留在崇政殿,柔嘉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有些舍不得。但她还是听话地任郑合川牵着,一步一步跟着走了。 谢渊凝在原地一瞬,“柔嘉她,多谢你。” 谢文珺敛衽还未拜下,谢渊目光紧跟着落下来,布满审视:“你此番开仓调粮,暂解了前线十万火急,实乃大功,朕这几日寝食难安,全仰赖你为朕分忧。从前的许多事,亦是如此。” 谢文珺道:“臣妹今日进宫,正要就此事向皇兄禀明。” “朕竟不知,开放粮仓借调粮草,长公主府的调令甚至能快过兵部的文书。” 宫内禁军巡逻的步点比寻常密了数倍。 谢渊端起茶盏,茶沫子在水面颤了颤。他没喝,侧耳听着殿外方才那队禁军刚过丹陛,转瞬间另一队军靴踏步的声响已从东侧门传了过来。 “自朕登临帝位,数载春秋,没有一宿能安枕至天明。这些年,朕总觉得背后有双手,推着朕身不由己地走。朕总觉得事事都太巧了,为何每次朝局动荡,最后总能举重若轻安然无事,巧得像是那些事情和应对的法子,早有人掐着时辰盘算好了,只等着递到朕手里。 “朕也是近来才想透,江宁,是你? “农桑署与巡田,《万僚录》与裁冗乃至废黜门荫……一直都是你,在背后执棋,操纵着朕,操纵着这大凜的江山!” “铮”的一声。 悬在崇政殿内殿墙壁上的那把剑出鞘。 谢渊执剑,直指谢文珺颈间,距离不过寸许。 几乎同时,宫门前,禁军领队的头儿正按着腰间佩刀,喝一声:“换值!” 话音未落,街角转出一队人马,皂衣黑靴,腰悬南衙监门卫的铜牌,为首的人是本应还在休沐的南衙大统领高观。 隔着数步,高观道:“本官休沐几日,就叫他蒋安东越俎代庖,把南衙监门卫戍守宫门的差事抢了?今非昔比,还当南衙是吃干饭的呢?把你们北衙的人带回去,打今儿起,宫门与皇城门仍由监门卫值守。” 禁军领队那人上前一步,拱手却无半分恭敬:“高统领,我等奉蒋大统领之令值守此门,未得新令,谁也别想动地方。” 高观挥手示意身后人上前,“你等奉蒋安东的命令?陛下亲设南衙监门卫,掌诸门禁卫,这宫门换岗几时是他蒋安东说了算?轰走。” 两拨人瞬间对峙起来,禁军马槊的枪杆齐刷刷顿在地上,监门卫的手也按在了刀柄上。 谢渊逼视谢文珺,目光犀利,他过去把朝局想得简单了。 把谢文珺也想得简单了。 若她所求不过是一人之下的权位,是尊荣,那便罢了。他可以留她体面,叫她远离庸都去做个逍遥自在的藩主,此生再不必踏入皇城。 血脉里的那点牵绊,总还让他念着几分旧情。 可若她要的不止这些—— 若连朝堂动荡、边关烽火都成了她摆布棋局的棋子,都在她的算计之中……一股腥甜猝不及防涌上喉头,又被谢渊生生咽了回去。 他可以忍,忍她玩弄权术,那皇后呢?琮儿呢? 他的孩儿难道也要被她蒙蔽,成为她掌中的傀儡,任她操纵一生吗? 谢文珺没有否认,甚至没有后退半步。今日既非宫中设宴,谢文珺也并非奉诏来觐见,她的着装不隆重,那张脸依然清丽绝伦。 与谢渊眼底的阴翳相比,谢文珺看起来冷静得近乎冷酷,“皇兄,你我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的冷静,衬得谢渊眼中杀意更凶。 兄妹拔剑相向,也在她帷幄之中吗? 谢文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那眸光里,有算计,有野心,却也有一丝真切的对这片江山的忧虑。 “臣妹之志,从未更改,革除兼并民田之弊,还田于民,至此农桑基业永固,万千百姓皆能安享太平。” “江宁,你僭越干政,操纵君上,其心可诛!” “臣妹不过是为国分忧,替皇兄拾遗补阙。”谢文珺道:“皇兄要动手,何不想想,父皇尚在人世。” “皇兄在临夏登基时所用的那份诏书,上面的玺印,是臣妹亲手盖下的。这些年,朝野上下,关乎皇兄继位是否名正言顺的非议,何曾真正平息过?” 听了这话,指向谢文珺的剑尖由于手臂颤抖而微微晃动。 谢文珺熟视无睹。 “皇兄此刻杀了臣妹,易如反掌。然,臣妹若死,父皇当年亲笔所书,交给臣妹那封真正的诏书,便会昭告天下。” 谢渊手中的剑竟显得有些仓皇,剑尖不由自主垂落了几分。 朝臣本就因裁汰冗员、废止门荫的风声各有算盘,皇位正统性一旦动摇,他还来得及重整山河吗? 若他时日无多,将来琮儿接手的又会是怎样一个内忧外患、分崩离析的大凜? 谢渊道:“朕登基这数载,虽非雄才大略、开疆拓土之君,却也勤勉克己,朕于大凜、于百姓,无愧。朕很想,做一个清明豁达的君主。” “此事艰难,皇兄一人,独木难支。” 谢文珺伸出手,并非触碰剑锋,而是做出一个虚扶的手势,“冗官之弊,吸食国本,世家姻亲裙带盘根错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万僚录》的确是第一步,摸清他们连根带蔓究竟绑了多少人,占了多少田,而后我为刀俎。 “皇兄,这江山,终究是你我谢氏的江山,眼下这时局你我何必相争?留给天下一个真正河清海晏、府库充盈的煌煌盛世,好过今日你我两败俱伤。” 谢渊一半是惊,一半是寒,从前只知她聪慧,也有几分谋略,却还是低估了她城府之深,谋算之远。 他脸色灰败手终于缓缓地从剑柄上松开,无力地垂落。 御剑堕地。 谢文珺俯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她并未归还,也未再指向任何人。 “皇兄,”谢文珺微微颔首,姿态恭敬依旧,话语却再无半分退让,“病了就好好养身子,臣妹告退。”—— 作者有话说:[1]椿萱并茂,庚婺同明:爸爸妈妈长命百岁的意思。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5章 四月的最后一天, 夜半下了一场急雨。天刚破晓,上庸城晨钟撞响,衍支山行宫的守卫已策马冒雨狂奔。 行宫主殿坍塌,宣元帝, 薨了。 朱墙黄瓦的宫城变成一片白色, 皇宫内外悬挂白幡,大臣们不分身份品衔皆穿白帢素服上朝, 各官署衙门前设香案祭奠, 边境及地方官也暂停朝觐。 逢国丧, 廷议之后, 明日便该缀朝了。 祯元帝骤闻太上皇薨逝, 悲痛欲绝, 举国哀思, 这日朝堂之上臣工没再互相攻讦,也无心议事, 只商议了太上皇殡天后丧葬的礼制,廷议不到辰时便散了。中书舍人此前拟定的纳妃圣谕, 也因国丧之故,往后顺延三月, 至八月初方可公布。 西边赶巧这时传来捷报,西岭叛党平定,谢渊下旨城阳伯岳惇统率西岭诸军,暂不必返朝。 宫人来报太上皇殡天的消息时,谢文珺刚看过各地探子传回的消息。 那日从宫里出来之后, 她让人留意北郊大营、临夏州与逐东天堑河以东封甲坤驻地的军士动向,果不其然都有不同程度的调动。 衍支山行宫正殿是昨夜丑时三刻塌的,彼时雨势过猛, 山上一块巨型滚石坠落,砸坏了殿梁,紧接着半座殿便坍了下来。衍支山留值的守卫手忙脚乱地扒开那些碎砖裂瓦与断木时,人已去了。 谢文珺问:“时辰准吗?” 宫人道:“殿梁是丑时三刻被落石砸断的,衍支山的守卫搬开碎瓦找到太上皇遗体时,已丑时过半了。” 榻前的小几上放着盏冷透的茶,水汽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散尽了。 直到鹄女端着一檀木托盘,将粗麻斩衰呈在小几上,唤了声:“殿下,需得入宫了。” 谢文珺低低应了一声,叫人更衣,换上斩衰。 “荣隽。” “属下在。” 谢文珺道:“着人去礼部知会郭府君,丧仪诸般事宜皆可依礼制而定,唯有一桩,先帝不与母后同陵而葬。” “是。” 接下来有许多事要忙,大小殓之后宣元帝的遗骨会在太极殿停棺二十七日,其间要由礼部牵头为宣元帝拟定谥号与庙号,择出殡吉日葬入皇陵,封闭地宫。但因事发突然,寝陵未就,停棺二十七日后,宣元帝的棺椁会暂存于殡宫,待选定陵墓或是新的陵墓修建完毕再出殡,丧礼期间皇室宗亲与大臣需入宫守灵。 她的记忆里,这个她应称之为父皇的人总是隔着很远,或是隔着御座的高背才能见到,就如同这一世的父女亲缘,既没有刻骨的恨,也没有浓得化不开的亲,永远隔着一层糊窗的纸,知道它在,聊胜于无。 她曾倚在瑶华宫门前一盼一整日地等他来,也曾躲在御花园的假山里远远望他一眼,那时的风很暖,吹得他龙袍的衣角轻轻晃。 日日盼,夜夜盼,帝辇每次停在瑶华宫门前,她与母妃接下来的日子便能好过些。 他很少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也不再盼了。 她见过父君曾君临天下、威震寰宇,也亲手造成他的帝王暮年囚于远郊行宫。此刻再想起从前,那明黄色的身影只剩些模糊的影子,在风里晃了晃。 谢文珺转身时,袖口扫过案上的笔洗,一滴冷水溅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她望着窗外渐渐灼烫的日头,眼里只余下点再也无人可怨、无人可念的空茫。 像攥了许久的线突然断了。 原来再疏远的人,走了,也会在心里留下点什么。 举国缟素,丧期百日,长公主府也是素白一片,门前廊下的风灯眨眼都换作了白麻灯罩。 谢文珺乘车舆至承天门,而后下车步行入宫。 百官们身着素服,文臣、武将、宗亲分了三列,依品级高低、亲疏远近排开,乌压压跪满了太极殿前的广场,哭得千姿百态。阶上最前排为首的几位老臣哭得身子发颤,阶下的官员与内侍们早已练熟了哭丧的调子,低着头,呜咽声拖得又长又颤。 谢文珺一身素缟,从跪伏的人潮中间走过。 走过文官前排时,她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与其他人不同,只跟着旁人低眉顺眼地跪下去,却连拭眼角的动作也没有。谢文珺走过时,他抬起头对上谢文珺的视线,也不曾避。 谢文珺对此人有印象,四方馆出身的中书舍人韩诵。 韩诵眼窝深陷下去,蒙着一层阴翳,目中有悲,却无痛,也无泪。那点子悲色显然不是因为宣元帝龙驭宾天。 依照礼制,国丧期间朝廷停止一切非必要的政务,裁汰税吏、废止门荫这类举措,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国家动荡。因而宣元帝大殓遗体移入梓宫盖棺之后,当即有人进言,提议将裁汰税吏之事暂且搁置,担心门荫或将遭废的世家暂且放下了心。 礼部依循祖宗旧制拟定的宣元帝的丧仪,仍以帝王之礼安葬,国丧之期整二十七个月。朝堂上明里暗里的阻力,早把革除门荫那点火苗压得只剩火星了,此举若因宣元帝丧期停滞,拖个两年,怕是连火星都要灭了。 谢文珺身上披着粗麻孝服快步行过,走到太极殿内宗亲一列最前端,回身面向敛着宣元帝尸身的梓宫。 她望着那方棺木,恍然惊觉,那些半生稀疏的亲缘、他与母后之间盘桓不去的恩怨,还有那些曾在心头反复撕扯的,是牵绊也好,是怨怼也罢,终究都随着梓宫封棺,消逝了。 失神一刻,便有一道视线越过满殿丧服,投向谢文珺。那目光缠得紧,带着一股子不松劲儿的狠色。 谢文珺似有所觉,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韩诵忙不迭将眼睑垂下 他只见过谢文珺寥寥数面,从前每回见,无论她的衣着是素雅或是绫罗加身,身上总有一股子凌人的威仪,如今这一身麻衣素服,将她周身的气势敛了敛,却莫名刺目,像是故意剥去了伪装,露出底下更难啃的骨头。 若说朝堂上有谁最见不得寒门出头,有谁最忌惮打破门荫的铁桶,那便是这位亲自编纂《万僚录》的长公主了。满朝都知,那些靠着祖荫占着肥缺的勋贵里,多少人捧着她的门路,他要废黜门荫,断了她的臂膀,她怎会甘心? 倘若江宁长公主借机作梗,阻碍门荫革除,凭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中书舍人,纵有皇上做后盾,也未必能轻易撬动。 谢文珺收回目光,一撩衣摆,屈膝跪地。 她率先叩首,宗亲们随即纷纷矮身,齐齐跟着她叩拜。 随即,荀岘作为文官之首,也领着列在太极殿左侧的文臣行三跪九叩之礼。 一跪一起间,韩诵的视线落在荀岘头上。 这位左相出了名的见风使舵、摇摆不定,可放眼朝野,有权位能与世家一博、不在乎门荫的,也只有这位左相大人了。叩拜之礼行完,他眼底最后一点犹豫也湮了。 时辰向晚,太极殿的恸哭声渐渐歇了,白幡在穿堂风里打着卷翻飞,百官按品级依次退下,朝着各自的衙门去。太上皇殡天的哀讯悬在头顶,可六部的印信不能停,各地的奏章还在往中书都堂送,百官站了一天班子,各衙署的政务总还得照着规矩走,不得耽搁。 韩诵到了中书省值房门口,停步整了整素冠,深吸一口气才迈进去。门内的胥吏早候着,见了人,垂手低眉:“大人,昨儿的卷宗已理好。” 韩诵应了一声,将前些日子拟定的封妃诏书草稿又过目一遍。 他反复检查,确认无误后,将草稿交由负责誊录归档的书吏整理,准备呈送御览后存档封存。而后便顺着回廊往中书衙门外走,他没往自己的住处去,叫人备马车向西去了荀府。 太极殿需留人守灵,礼部将停棺二十七日的时辰拆成节段,排好班次。皇室宗亲最靠前;文臣紧随其后,三省六部九寺各有定例,宰相重臣当尽哀礼,荀岘与程令典两位丞相各自孤零零占了三个整宿,底下的侍郎、郎中们则按衙门轮值;武将大多戍边在外,名字少些,庸都的武将占了几个卯时的早班。 今夜长公主留守太极殿,明日荀岘便该入宫了,宜早不宜迟,他今夜便要前去拜会一下这位“老主子”。 韩诵的马车刚离开中书衙门,中书都堂转角处便多了道身影。 举宫上下尽是素色麻衣,蒋安东也不例外披了身麻袍,避着人走到韩诵方才离开的值房门外。他没进门,只朝正在收拾文牍的书吏招了招手。 那书吏见是他,慌忙迎出来躬身:“大统领。” 蒋安东沉肃着脸,与那书吏低声耳语了几句。 书吏脸唰地白了。 而后规矩地朝蒋安东一拜,“小人知道了。” 陈滦直到宫门阍闭时才匆匆往外走,出了太极殿,正要从西华门出宫,身后追出来一人,“侯爷,留步。”是礼部一郎中。 礼部郎中一揖,双手捧着呈上一本臣工守灵的排班簿子,簿子边角画了道线,线内是必须亲至的“当值”,线外是可托人代劳的“随班”。 他道:“侯爷,依照礼制,凡是沾了皇亲的武将,也需排值为先帝守丧,瑰珺大长公主乃是老侯爷生母,也是先帝嫡亲的姑母,因而老宣平侯这一脉,侯爷与大将军都在礼制之内。大将军戍边未归,按辈分错落,也依制占了个晨昏短班,若赶不及回来,就得劳烦侯爷随班了。” 陈滦身为大理寺堂官,本身也得守两个整宿,加上替陈良玉的随班,便得一连三天两夜留在宫里,如此下了值也不必出宫回侯府了,宫里有供守灵官员临时歇息的直房,今晚就该回府多拾掇几身换洗衣物。 马车在宣平侯府门前停稳,陈滦径直往府里去,恰在此时,荀府的侧门开了,韩诵低着头快步出来,朝里头欠身一揖。 宣平侯府与荀府的大门是斜对的,韩诵从荀府走出来时,陈滦也已抬脚踏进自家门槛,谁也没瞧见谁,就这么在斜对的门庭间,错了过去。 荀府的门轻掩上,韩诵往街角走,他的马车停在拐角处的空地上,登车时,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透着墨痕的纸如同被风无意吹落一般,从他麻服的袍袖里滑出来。 待马车驶离,街角对面旋即蹿出一个人,飞快地捡起那张折了两折的纸,抻开粗略扫过一遍字迹,揣入怀中,转眼消失了。 其后,韩诵常至荀府,少则停留一个时辰,多则半日,庸都的酒肆茶楼很快溢出了荀相清查勋贵子弟任职的传言,荀岘要牵头废止门荫、实施新政的风声在朝中泛开。 宣元帝丧仪忙过了前几日,礼制既定,谢渊才腾出闲去批阅那些零碎的奏疏。韩诵拟定的封妃诏书不知被谁摆在了最上一层,谢渊伸手便拿了过来,而后发了火气,革去了韩诵中书舍人的职衔,将其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旨意一下,蒋安东便领了几个禁军小卒,朝着中书都堂的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6章 太极殿内, 东侧的蒲团上,谢文珺一身斩衰微微侧坐着,日头从窗棂移到殿中,又缓缓沉向西侧。 谢文珺支着额头的手一沉, 迷糊中惊醒, 太极殿的殿门被推开,卷进来的夜风激得灵前白幡阵阵扑簌。 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跨了进来。 接连多日, 谢文珺没日没夜地往返长公主府与宫里处理公务, 守灵的时辰又太长, 她近日几乎没怎么合眼, 倦意漫上来视线就变得模糊, 礼部摆在太极殿门侧的红漆案的轮廓仿佛在晃动。 案上誊抄的守灵簿子今日晨昏排的确实是陈良玉的名字。 你回来了吗? 阿漓。 烛火在铜鹤灯台上剧烈跳动, 映得灵堂深处那具巨大的梓宫忽明忽暗。 北境事务繁多, 她还以为她不会赶回来了。 谢文珺思绪混乱地搅成一团糨糊,无法成形, 身体比思绪更先做出反应,她几乎是本能地, 放任自己,朝那个身影更深地侧过身去。 “长公主。” 三个字, 清晰无比,是陈行谦的声音。 …… 万籁俱寂。 谢文珺伸到一半的手顷刻回缩,人提了提神。这一举动对于谢文珺而言,已是十分失态了。 她没说话,满目狐疑——怎么是你? 太极殿的更漏滴答, 陈滦神色除了错愕以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的尴尬。他大概懂。 陈滦道:“臣今日随班,替良玉。” 算上他自己的时辰, 今夜要守整宿。 谢文珺打了个极轻的哈欠,倦意压得她眼尾发酸,她揉了揉眉心,打算挪步去偏殿休憩。 陈良玉与陈行谦容貌上无半分相似,她却还是在那心乱如麻的一瞬,把陈行谦错看成了她。 或者说,那一瞬,她很想来的人会是她。 是太想她了吗? 宫人鱼贯着添灯油,脚步很轻,不敢惊了殿中与梓宫里的人。陈行谦跪在西侧蒲团上,叩拜后,起身添一炷新香。 夜风愈大,天边已滚过几声闷雷,有骤雨将至,宫人将太极殿的门重新掩上,烛火与白幡逐渐不再跳动抖簌。 陈滦将太极殿的宫人与礼部守值的郎中都借口支了出去,只剩谢文珺身边的几个贴身侍女,“长公主,有件事,臣想进言。” 谢文珺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斟酌,便挥退了左右。 陈滦开口道:“殿下欲废止《万僚录》门荫,朝中需有破局之人。” “你想举荐韩诵?” 陈滦这阵子没少屈就自己在瀚弘书院出身的清流士子中为韩诵斡旋,甚至三番两次前去拜会谷燮与谷珩两兄妹,前头铺垫得够了,才把颜面卖到谢文珺这里。 “正是。”陈滦坦然应下,“他当年因案下狱,十年困苦,见多了寒门士子的困顿,也看透了勋贵子弟凭门荫占缺的积弊,”他从怀中抽出一卷文章,捏着边缘郑重地往前一递,“殿下不妨一观,这篇策论是他自祯元三年起,熬了几年写就的,列了门荫之害,更附了裁冗的具体章程,依臣拙见,此论有刮骨之力。” 陈滦带来的是未及整理的底稿,那是韩诵入四方馆不久之后到宣平侯府找他吃酒,不当心遗落在宣平侯府的,有些地方被圈了又改,改了又圈,墨痕洇得很重。 谢文珺看过几行字,眸色便庄肃起来。 那日在四方馆遇到韩诵,他将话锋直指自己,谢文珺便瞧出这个人是明知前头是南墙,也敢攥紧拳头往上撞的性子。她确实也没看走眼,此人无所畏忌,于世家威压之下锋芒丝毫不减。 他是把能劈柴的利斧,却没装斧柄。 更何况能在科举会试之前就攀附高门、舞弊结党之人,即使才高,也未必就真的存有为国为民的心性,这般不管不顾的锐性,纵能破局,也怕难驯,一个不慎,反倒会劈伤自己人。再者说,韩诵与朝中多数臣工一般,始终将谢文珺视作维护门荫之制的旧党核心。 此人用是不用,能不能用,谢文珺还需再参酌。 陈滦道:“韩舍人出身寒门,没有祖荫可倚,反倒敢碰那些朝中大员不敢碰的痼疾。若长公主肯收他入门下,臣愿作保。” 他把韩诵从苍南叫来,荐入四方馆,虽是韩诵昔年请托过的,可他在朝中一脑门子与世家缠斗,看着是勇,实则是险。陈滦劝他“水至清则无鱼”,他只回一句“治淤需浚,去腐要剜”,转身照旧捧着奏章往御前闯。 入长公主门下,谢文珺尚能保他一命。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谢文珺心绪很沉,半晌才“嗯”了一声,转身要往偏殿去。 就这一会儿的空档,太极殿外响起脚步声。 殿门从内打开,空中落下来零星几点雨,打湿殿前的阶石,转瞬又被夜风拂得淡了,像洒扫的内侍不经意间洒下的几滴水珠。 翟妤脱簪而来,一身素净,身后跟着举伞的侍女。 谢文珺与陈滦看到她俱是不解,命妇女眷进宫吊唁的日子不在今日,后妃在自己宫里吃斋吊唁即可,此时天色已晚,她来太极殿做什么? 翟妤目光扫过陈滦,又落在谢文珺身上,“长公主殿下,陈侯爷,本宫来给先帝添炷香。” 谢文珺欠身让了让,对她行福身礼。 自谢渊要纳妃,后宫现有妃嫔的位分也依着圣意有所变动。后宫只有皇后与淑妃诞下皇子,延绵子嗣有功,而后陈良玉攻下湖东,翟妤受惊早一月产子,没出月子便拖着虚弱的身子去恭贺皇上拓地开疆,谢渊感怀她身为北雍皇室却与自己同心同德,于家国大事上能秉持大体,当即为二殿下赐名“斐璎”,翟妤出月之后,便晋为皇贵妃。 也曾有宫人言皇上为二殿下赐名后,贵妃在自己宫里发过好大一场脾气。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名为“斐琮”,琮者,有天地社稷之意,璎字虽为珠玉,却显得像是捡皇后剩下的。 翟妤微微屈膝还谢文珺一礼。 太极殿值守的宫人燃了香递到翟妤手中,她亲手将新香插进炉中,拜了三拜,却没多留,转身便带着人去了,走时看向门外候着的礼部郎中,道:“郎中执笔时可要当心些,韩诵韩舍人草就因草拟诏书未避太后名讳,皇上下旨将其打入天牢听候发落,今日后晌蒋大统领已亲自去拿人了。” 陈滦心里咯噔一下。 宫城各门酉时便开始清退宫中闲散,非当值之人返还各自居所,各宫院门陆续落锁,宫人不得随意走动。 此刻时近戌时,宫门下钥,将要夜禁了。 想出宫也赶不及了,只能熬天明。 蒋安东亲自奉旨拿人,这会子韩诵怕是已经关进天牢了。拿一个文人,自有刑部或大理寺出面,哪用得着禁军大统领亲自去锁人?若蒋安东存心挟私报复,他被困在宫里这一夜韩诵免不得要吃些苦头了。不管是为了旧情,还是为了弄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明日一早都要去天牢探问个清楚。 谢文珺也莫名揣测,翟妤与后宫之人皆无深交,特意赶在夜禁之前跑来太极殿透露前朝的事,卖的什么关子? 没多会儿,宫墙内的雨丝密了起来。 侍女将伞往翟妤头上遮了遮。 翟妤刚转过启祥门,就见宫墙夹道的雨幕里走来几个人,一人在前,两位内侍一个撑伞,一个提灯引路。 迎面而来的女子一身玄衣,身上征尘未褪,丧服也还未来得及换上,她走到距翟妤几步外站定,拱手道:“贵妃娘娘安。” 陈良玉问安的语气像在军帐里对军士传令。 翟妤目光扫过她手中一只沉甸甸的木盒,那木盒是北雍匠人的工艺,尤在云崖镇子上最为常见。 云崖军镇如今已是大凜的属地了。 翟妤道:“大将军辛苦。” 陈良玉往后退了半步,让出了路。 “大将军请。” “娘娘先请。” …… 最终,翟妤先抬步,与陈良玉擦肩而过时,她喉间低低哼了一声。 又过片刻,雨势骤然猛了,远处的宫墙在视野中朦胧成一片模糊的水色,太极殿外侍立的内侍默默将蓑衣的带子系紧了些。 翟妤走后,谢文珺撑着倦意将陈滦呈给她的那篇策论底稿仔细折好,纳入锦袋。 太极殿静谧极了,谢文珺忽而道:“改日你带他来府里见本宫。” 陈滦一怔,随即躬身应下。 雨势陡大,太极殿前雨水顺着檐瓦倾泻而下,连成一道一道水幕,汇在地上卷着落叶流向两侧的排水道。 谢文珺在廊下站了片刻,向北望去,只能瞧见重重宫阙。不知此刻北境是晴是雨,她可曾入眠?又或是提枪策马征战未还,在哪个壕沟里啃硌牙的干粮。 风裹着雨气扑在脸上,倦意消散了几分。 谢文珺正出神,却见嘉祉门通往太极殿的抄手游廊转角处,一道玄色身影逆着雨幕走了进来。 陈良玉自然也看到了阶上那道熟悉的人影,脚步迈得更快。 撑伞的内侍跟不上她的步子,只得举着伞尽力往她头上遮。 谢文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开,目光一瞬不瞬地胶着在那人身上。 直到那人拾阶而上,军靴踏在阶上踏出水声,站到谢文珺面前。 她唤了声:“殿下。” 积攒了无数日夜的牵挂与焦灼,此刻竟化作一阵发颤的酸软。 谢文珺望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鬓角,一时竟忘了问话。雨还在下,廊下的宫灯在风里摇晃,将陈良玉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鞍马劳顿,碌碌风尘,她倒像是从北境的风沙里,一步跨进了这深宫的雨幕中。 “殿下怎的站在殿外,风大,水汽重,”陈良玉伸手想扶她,一晃瞥见太极殿外几张不熟的面孔,便又收了手,往殿内偏了偏身,“先进去再说。” “你怎么回来了?” 陈滦闻声也从太极殿走出来,兄妹相见,陈良玉没来得及换上人前人后那套虚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 ——你怎么也在这? 好似他是什么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一般。 陈滦手往身后一负,道:“还不是替你随班。” “辛苦二哥。” 陈良玉径直走到灵前,沉默地撩起战袍下摆,屈膝跪了下去。三跪九叩之礼行毕,陈良玉也没有立即起身,目光落在宣元帝棺椁前的长明灯上,仿佛入定。 太上皇殡天的消息传至北境时,景明、卜娉儿与林寅轮番劝她,战事刚歇,归途遥远,庸都又变故丛生,不必急在这一时回宫吊唁。 可她没法不急。 谢文珺那性子看着冷硬,实则也是重情,这时候指不定在哪里独自熬着。 除了担心谢文珺无人在侧慰藉陪伴,她还念及数年前,是宣元帝顶着群臣反对授她南衙统领之职,赐她开国宝剑,回过头看,她往后人生的一切际遇,皆自那日而起。 这份恩遇她记了许多年,如今宣元帝故去,非皇亲之故,也并非全为了祖母与父亲,她是诚心回来祭拜的——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7章 陈良玉在太极殿跪守至后半夜, 风雨初歇,雷声也消了,谢文珺临时休憩的偏殿只留了两盏角灯。 陈良玉抬起手指按了按嘴唇,对守值的宫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轻轻推开偏殿内室的门。 她知道谢文珺这会儿应当已经睡下了, 却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又怕惊醒她, 脚步放得很轻。 软榻边的小几上面铺了软毡布, 陈良玉把手中从北境带回来的木匣放上去, 没弄出声响, 她探了探头, 凑得近些, 原是想悄悄看一眼便走, 可视线刚触到榻上人影,就撞进一双半睁的眼眸里。 谢文珺也望着她, 乌发垂在玉枕上,脸庞素净, 许是这段时日太过繁忙,累着了, 谢文珺脸色倦色很明显,有几分憔悴。 陈良玉双手撑在软榻沿上,低声问:“吵醒你了?” 其实她推门的动静一响,谢文珺就已经醒来了。 谢文珺坐起身,手肘支在榻边的软枕上, 乌发随着动作滑落下来,披散开,几缕垂在颊边, 唇角弯出一点困倦的弧度,“知道你会来,一直也没睡,在等你,不知何时盹过去了。”顿了顿,又道:“这个时候,你不该回来的。” 陈良玉忙拾起一个软枕垫在她腰后,好叫她往后倚靠得舒服些。 “我知道。” “北境有战事,即使你赶不回,那些酸腐言官也拿不住你的把柄参你只字片语。” “我也知道。” 她岂会不知只要在北境一日,庸都便一日动不了她。可她不知道庸都的水究竟浑到什么地步了,她还有在乎的人,还有亲人在庸都,总不能大手一挥什么也不管了只求明哲保身。 陈良玉道:“殿下不必忧心北境的战事,翟吉吃了两场大败仗,丢了云崖与湖东草场,最重要的一条粮道也被樨马诺截断,如今已退守关内,少说得消停两个月。如今三州司马掌一应具体军务,凡涉及粮草、军械、边军轮防事务可自行决断,我这个统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虚设了。不过如此一来,倒还了我半个自由身。 “你说过,那一日或早或晚都会来,我不会让你孤立无援,成败我都愿与你同往。” 她今日踏足这偏殿的事,明日一早就会传到谢渊的耳朵里。其实早在她上次故意错开谢文珺的车马径直回北境的时候,谢渊或许已经明白了她的立场,如今也只是更明白些。 宫人们打来了盥洗的水,陈良玉沾湿帕子,刚拭去满面尘霜,转身便见谢文珺已经将那方木匣握在手里细看,却不曾打开。这匣子的雕刻的纹路有北雍的特色,北雍多以狮虎豹狼这样的野兽图腾做纹饰,这木匣的狼纹雕得凌厉,是从云崖赫连威的住处缴获的。 “不看看里头是什么?” 陈良玉走过去,顺势在榻边坐下。 匣盖掀开时,露出里头铺着的驼毛毡,毡上卧着一颗极少见的明月珠。 陈良玉将明月珠举在谢文珺眼前。 珠身比宫里专供的还要莹润,阴雨天也透着温润的光泽,这样看过去,像把北境大漠的月光冻在了里头。 “边境蛮荒,没什么好东西,这珠子还不错,是从翟吉那里顺手收了的,本想找匠人给你打支钗,想想觉得嵌在凤冠上最妥当,便原样留着了。” 从翟吉那里收的、能充作军费的极品明月珠。 谢文珺顷刻听懂她的轻描淡写,“帝冠?” 陈良玉点了点头:“没错。” 这珠子就是把翟吉的帝冠拆了,取得最中间那颗明月珠。 “北境的确没什么精巧玩意儿,踏遍万里,唯有此珠配你。希望帝冠上的明珠,能为我的殿下占个最好的意头。” 翟吉退守关内之前,亲率北雍王师总攻,欲夺回湖东草场,也是那次,陈良玉与他正面交锋,一眼便瞧上了翟吉冠上那颗明月珠。 北雍的宝石、玛瑙与珠玉都是最好的,翟吉帝冠上镶嵌的明月珠必然是极品。 交手间,一杆银枪稳稳将翟吉的帝冠挑在半空。陈良玉道:“归我了。” 谢文珺捏着明月珠在指腹下捻动,珠面的凉意仿佛裹着北境的风沙气,“只有这么一颗。” 陈良玉心头微动,当谢文珺意指凤冠只嵌一颗明月珠单调,正想开口说北境库房里尚有几颗稍次些的明珠,回头便命人送回来,却见谢文珺抬了眼,眸光比明月珠的清辉还亮。 “你的凤冠呢?”她问得轻,尾音微微上扬,像根细针在陈良玉心尖上挑了一下。 陈良玉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谢文珺说的哪里是什么朝会庆典时戴的礼冠,分明是女儿家出嫁时,与霞帔相配的那顶凤冠。 这样的话,是需要两顶冠子的,那便少了一颗明月珠。 “我的凤冠,”陈良玉想了想,“自然是要由殿下来准备。” 谢文珺忽然倾身,将那颗珠子按在陈良玉的掌心,再用自己的手覆上去,将两人的手一同拢在锦被里。 “好。” 她答应了。 陈良玉目光扫过窗外,没有冗余的人影,方才来时她发现太极殿回廊下那几张陌生面孔不见了,便猜到是谢文珺支走了那些宫人。但毕竟是在宫里,尽是耳目,不知道哪个角落什么时辰就惯常冒出蹲守的小太监,谨慎起见,她还是打算去直房对付几个时辰。 她拨开谢文珺额前的发丝,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停留片刻。宣元帝丧期未过,陈良玉没再做更深一步的动作。 “我该走了,殿下。” “走什么?” 陈良玉身体刚离开软榻,被谢文珺伸手一拉,又跌坐回去。 谢文珺往榻里挪了挪,锦被随之掀开一角,露出底下月白色的寝衣,“太极殿周遭的眼线已被我支去别处了,廊下值夜的都是自己人,若真漏了哪双眼睛,你方才推门进来时消息就该递出去了,此刻再急着离开,反倒显得刻意。” 陈良玉犹豫一瞬。 谢文珺的手指拂过她的眉骨,那里还有一道浅白的疤痕,隐在眉毛下面,是攻打云崖时被流矢划伤留下的,“你风雨兼程回宫,又跪守半宿,在偏殿歇几个时辰,没人敢说什么。” 宫里偏殿置放的榻向来是窄的,堪堪容得下两个人挤一挤。 锦被被拢了拢,遮住两人交叠的脚踝。 陈良玉顺势将谢文珺揽过来,闭上眼时,困意才如同潮水一般漫过来,她撑着没闭眼,呼吸节拍一重一轻的,渐渐乱了。 谢文珺道:“睡不着?” 陈良玉摇了摇头,“你在身边,我怕睡太沉了,明早醒不来。” 谢文珺往她身边凑了凑,“那就不醒。” 陈良玉身上总带着一股特别的气息,凑近了闻,那气息更分明些,像是日晒沙砾的干爽,不浓,却让人牢记,仿佛一闭眼,就能看见她身披铠甲立在戈壁上,身后是落日熔金,身前是万里平沙。 那一股子天地辽阔的舒朗气息眼下与她同卧在偏殿这一方窄小的软榻上,竟也莫名和谐。 窗外的风又起了,一阵阵吹拂拍打明窗,似在催人入眠,陈良玉强撑了没多久,意识便开始迷迷糊糊了。 榻边小几上的木匣还敞着,明月珠似乎敛了光华。 夜渐深,凉意浸了些进来。更漏嘀嗒过三更天,寝殿里烛火已灭,宫人也没再进来添灯油,只余窗外透进的半缕暗沉月光,落在指尖交握、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陈良玉睡得昏沉,朦胧中似是怕怀里人着凉,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却不知何时手臂已滑落在身侧,整个人在谢文珺怀里蜷着,脑袋正搁在她的肩头。 谢文珺本就浅眠,被她这一动搅醒了几分,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另一只手轻搭在陈良玉的背上。 再分不清谁护着谁。 这人白日里在朝堂上能面斥三公,在战场上能横枪立马,到了夜里,倒会在睡梦中换个姿势,寻个更安稳的去处。 窗外天色已过了最浓的黑,泛起一种将亮未亮的青灰色。 谢文珺却再难入眠,她转过头,看向身旁熟睡的陈良玉,不一会儿,她思绪远了,落在了惠贤皇后与宣元帝的旧事上。 夫妻少年,相识相爱,曾还是惠王的宣元帝上荣府抢亲闹了一场荒唐事,此事竟在他登基之后被传为佳话,誉满庸都。那时的惠贤皇后大约从未想过,日后会囚于这深宫高墙之内数年,耗尽铅华,更不会料到,临终前留下的遗愿是不愿与宣元帝同葬皇陵。可一入皇家,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当年知晓此事的锦阁姑姑清楚自己人微力薄,无力左右皇后的葬身之处,便瞒了数载,直到谢文珺做得了半壁江山的主了,才将此事说出。 谢文珺心道生死一世,那便要生死都在一起,才算一世。 谢文珺怕惊扰了陈良玉渐沉的睡意,可她还是情难自禁地问出了那句,“阿漓,你我百年之后,要葬在哪里?” 她的声音在暗夜中格外轻柔。 “生前与你已是聚少离多,被这宫廷、这世事拆解得七零八落,那皇陵我是不想去的,冷冰冰的,埋着太多规矩与隔阂,我想择一处僻静之地,就当是与你归隐一次,从此再无人来打扰,只有我们两个。” 陈良玉睡得正沉,意识像是浮在温水里,只听得清谢文珺话语里的温柔,便凭着本能应道:“殿下去哪里,我便陪着去哪里。” “灵鹫山如何?” 她还记得,那年在宣平侯府的藏书阁翻出陈良玉绘出的书院舆图,她说想建一座书院,让天下女子也能读书明理,自己便巴巴寻了六尺巷那地方。其实那时哪懂什么选址好坏,不过是见她提起此事时眼里有光,便想着尽快遂她的心意,讨她欢喜罢了。 从灵鹫书院远眺,能望见灵鹫山,懿彰太子在灵鹫山有座皇庄,那是处清净之地。 “好。”陈良玉在半梦半醒间应着,嘴角似乎也微微扬起。 “那么说好,生死一世,此身,此心,你都只能许我一人。” 陈良玉应道:“我许殿下,生死绝不相离。”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又亮了几分,卯时一到,陈滦没去吵醒偏殿里还在休息的二人,与太极殿值守的宫人知会一声便匆匆出宫了。 缀朝期间,金水桥并无手持笏板等候上朝的大臣,倒是云蜀等在宫门外,手中提了个食盒。 见陈滦出宫,他迎上来,“侯爷……” 话未说完就被陈滦打断,陈滦看了眼他手中的食盒,登上马车,“正好,去天牢。” 他是不信韩诵会犯草拟诏书不避太后名讳这样的糊涂小错,便想着尽快去问清楚,为他脱罪。转念一想他在朝中树敌颇多,为保万全,他对云蜀将事情始末简单交代一遍,“你即刻去灵鹫书院找谷山长,说明原委。” 谷燮会明白他的意思,若韩诵是遭人陷害的,也好尽快联络瀚弘书院出身的寒门士子上书陈情。 只做这些准备还不够,陈滦将自己的鱼符递给云蜀:“再去趟御史台,找御史中丞江献堂。” “是,侯爷。” “食盒给我。”他听陈良玉说过,牢里的饭食迁就,不能入口。 陈滦提着食盒走过刑部地牢潮湿的甬道,两侧的火把把他的影子拉得时而长时而短。 牢头引着路,“侯爷,这边请。” 纵容心里早有准备,清楚韩诵免不得要受些罪,可在看清他模样的刹那,陈滦的心头还是一震。 最尽头的牢室里,韩诵身披枷锁,屈身在污秽的草席上贴墙壁坐着,双腿拧成个极其扭曲的角度歪在地上。 牢头提过来的灯笼勉强有些微光,把这间牢室照亮了些,陈滦这才看清韩诵的膝盖反向顶起,皮肉下的骨头像是被生生拗断。他依旧坐得笔直。 “你来了。” 韩诵扭头的幅度很小,话音也低弱。 他脸上添了几道新伤,伤了一目,身上血污板结,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显然,他遭受了不止一次严刑拷打。 陈滦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韩诵勉强把头抬起一丝,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费力看清陈滦,道:“那封诏书草拟完我检查了许多遍,绝无冲撞太后名讳,是誊录时被改了。” “是蒋安东?” 韩诵嘴角一扯,“不重要,是谁都不重要了。” 食盒放在草席上,陈滦把一碟酱肉放在他最跟前,“我在想办法,你撑一撑,我联络了御史台,姑娘也愿意牵通瀚弘书院的门生故旧……” 陈滦忽地脸色一冷。 只因他瞧见了韩诵十根手指的骨头也已被夹棍夹断了。如此酷刑,一想便知是有人照拂过的,朝廷那帮人恨毒了他。 “没用的。” 韩诵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只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痛苦的抽搐。 “没用的……别为我求情,没用的。皇上岂会不察这等构陷的伎俩,只是想借机敲打我罢了,你听我说……唯有我这一命舍了,死在天牢,皇上才会忌惮世家反扑,新政才有望存续。” 他蓦地笑了,计谋得逞一般大笑起来,笑得浑身疼到发颤。 “你这是什么眼神?可怜我?施舍我?” 韩诵的眼神顷刻间变得怨毒。 “陈行谦,用不着你可怜我!用不着……我去他的科举舞弊,那是我自己的文章!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当年,谁不是揣着报国之志满腔热血,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只差临门一脚,过了那关,我便能借着这身功名,一展抱负,为万民谋福祉。那时候荀岘找上我,与我约定门生,要拉我上他的贼船……如果今时今日,你不是侯门贵子,你不姓陈,你还是那个在苍南讨百家饭吃、隆冬连一双草鞋都没有的大剩,当朝丞相的贼船上或不上你还能做得了主的吗?你没得选,我也没得选。 “真不公平啊,陈行谦,上天真的很不公。 “无所谓了,舍我一人而已。门荫必须断,否则,寒门将再无半点出路,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 他最后一次唤陈滦。 “侯爷。” 这一声,无比清晰,眼神也回光返照一般清明起来。 他想说,做个好人。 只是眼前的人已非当年讨饭的玩伴,他如今贵为侯爵,爵位世袭,是皇宫大殿里站在万千人之上的人。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云泥之别。他所认定的好人,在陈行谦眼里,或许不过是像自己这样,碍眼又卑微的蝼蚁。 念头转过,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变了。 于是,他说:“做个好官。”——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8章 天光暗得像傍晚, 空气潮闷。 昨夜的雨虽歇了,却在青石板缝里积着汪水,刑部衙门往来衙役的靴底踩得刑部大堂门前叠压了一连串狼藉的湿脚印子。 一双乌皮朝靴大步跨进刑部大堂。 陈滦没半点客气,径直坐在刑部大堂的主位上, 目光扫过堂内, 眼神冷沉沉的。 刑部大堂里也没点透亮气,堂内的滞闷比外头的阴雨更熬人。刑部尚书谭遐龄不在堂内, 衙署中只留一右侍郎与几位司官。 刑部右侍郎慌忙起身离座, 拱手道:“侯爷, 一大早来刑部, 是有何要事?” 陈滦道:“韩舍人涉案虽未厘清, 但皇上只令羁押待审, 何时准了你们动用酷刑?” 右侍郎竟是一副不知情的神色:“竟有此事?” 陈滦掌心重重拍在公案上, “刑部掌天下刑狱,当以律法为纲, 以圣意为凭。如今圣意未决,刑部便敢逾越圣意, 在天牢里动刑逼供?” 右侍郎紧忙上前躬身,“侯爷息怒, 或是底下人急于查案,下官这便去查明,倘若确有其事,下官定当严惩。” 陈滦冷言:“急于查案便能罔顾律法?” 言至于此,他已大致明白给韩诵上刑这件事刑部上上下下皆是知晓的, 严惩也无非就是拿两个负责刑讯的司官出来顶责,陈滦无心费时与他们周旋,为今之计先保命再顾其他。 “立刻停了所有刑讯, 将韩舍人移至洁净牢房,请大夫来为韩舍人诊治。” 右侍郎应承道:“下官遵命。”说罢,便差使两个青袍主事,一位当即往天牢去,一位去请刑狱大夫去狱中给韩诵医伤。 不多时,刑狱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到天牢。韩诵伤势过重,不宜挪动,陈滦便没再叫狱卒给他换间牢房,只卸了枷锁,扶他平躺下。 刑狱大夫刚进牢房便快步上前,见韩诵半靠在墙上,腰杆软得像没了支撑,身子虚得连坐直的力气都没了,急忙打开药箱,取出瓷瓶与纱布,剪开染血囚衣,叫人打来一盆温水仔细擦拭伤口周围血污,再撒上白色药粉。上完了药,他又倒半碗药汁一勺勺缓缓喂入韩诵口中,待药汁尽数喝下,才松了口气。 陈滦站在一旁,见服过药的韩诵陷入昏迷,问道:“他如何了?” 刑狱大夫道:“回大人话,他伤势太重,小人也顶多暂时吊住他的气,想让他缓过来,得请宫里的太医才行,不然实在没办法。”摇了摇头,又道:“浑身没一块好骨头了,人就算救回来也……” 陈滦默了片刻,“尽力救他。” 而后他便转身走出天牢,往太医署去。他并未察觉,刚走过转角,刑狱大夫的神色便骤然沉了下来。 韩诵受刑之后的伤势骇人,狱卒都嫌这地儿晦气,陈滦走后他们便也散了,牢室内只留下来那位刑狱大夫照料韩诵的伤情。 待脚步声都远了,天牢值房里响起打牌的声音,刑狱大夫坐在韩诵躺在那里的草垫上,吹燃火折子,点了炷只有一指长短的短香,凑近韩诵,白烟顺着鼻腔被吸入。 短香燃了接近一半,韩诵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缓慢睁开。刑狱大夫并未立即移走熏香,仍在韩诵鼻下缭着白烟,直至短香燃到只剩三分之一,韩诵有气力抬头了,他才把香按在地上捻灭。 陡然看到身旁有人,不是陈行谦,韩诵受过重刑的身躯本能地一僵,但又见那人不是刑讯的卒子打扮,顷刻便猜到了来的是什么人。 他还是多余问了一句,“你……是谁?” 刑狱大夫蹲下身,假装查看他腿上的杖伤,道:“娘娘问你,想清楚了吗?” 韩诵闭上眼,不作声,又不像是再度昏迷了过去。 刑狱大夫等了半晌没听见他吱声,催道:“娘娘赏识韩大人,韩大人点个头,娘娘自有法子救韩大人脱离这牢狱之苦。您只需答愿或不愿,若愿,明日此时,我带娘娘的话来。” 韩诵道:“你是大夫,当看得出,纵使留得性命,韩某也是废人一个了,娘娘偏要托您来问,难不成她要一个废人也能做成什么事?” 刑狱大夫道:“娘娘眼亮得很,她真正放在心上的,是能断事、能谋局的真才华。” 韩诵呵呵一笑,“韩某倒不知谋了个什么局能让娘娘如此青眼相看。不妨直言,你们是想借韩某的刀,杀宣平侯府的人。” “韩大人是聪明人。” “你们想引谁入局?陈行谦,还是陈良玉?” 刑狱大夫道:“自是,北境那位。” 想也是。若非宣平侯府驻守北境,北雍的大军怕是早已攻破庸都,夺取了中原膏腴之地。前有陈远清尽收失地,后有陈良玉攻取云崖与湖东草场拓疆,陈良玉不除,对北雍来说终究是祸患。 而宫里那位贵妃娘娘,正是北雍和亲的公主。 “让娘娘修和书。”韩诵眼底闪过一丝微光,“皇上对宣平侯府早有猜忌,北边的战事停了,皇上才腾得开手杀陈良玉。” 刑狱大夫似在掂量他的话,“大雍刚失了湖东草场与云崖军事重镇,此时退兵讲和,韩大人是要娘娘做北雍的罪人,还是中凜的棋子?” “你们北雍人……”韩诵缓了缓,才接着道:“……尽是些鼠目寸光之徒吗? “娘娘是北雍嫡长公主,又是大凜皇妃,这天下间,再无第二人比娘娘更适合亲笔修书,向母国陈说民情,与大凜修和。若促成此事,便是文武百官都要礼敬三分的功绩,史书落笔,只会赞娘娘‘以巾帼之身,安两国邦交’,而非仅记北雍和亲公主,一言蔽之。娘娘在大凜以何等身份自居,不单关乎娘娘的恩宠,更关乎二殿下将来能否在大凜朝堂立足、日后有无机会执掌大凜河山。 “何况,北境战事一日不休,皇上便一日不敢杀陈良玉,陈良玉一日不死,北境三州十六城的防线便一日不破。你们北雍出兵四十万,皇帝御驾亲征,可结果怎样?丢城失地,兵败而归。退兵讲和又如何?眼前亏都咽不下去,这点肚量,还谈什么兵临庸都,四合一统?” 刑狱大夫听他说完,道:“娘娘果然有识人之明,韩大人是个有才干的。” 刑狱大夫的恭维他像是没听见。 他心中很清楚,自古从未有异邦血脉继承大统的先例,日后也不会有。 韩诵咳了两声,牵扯嘴角,淌出一行血。 他抬眼望向天牢高处那扇窄小的窗,目光刚落,恰这时,窗外有两只雨燕一前一后追逐着飞过他视线触到的那片狭小天空。 皇上要裁冗官、废门荫,高门望族要保恩荫地位,就像窗前掠过的那两只燕一般,势必缠斗不休。 荀家的立场决定新政成败与否。 荀岘无利不往,最想图谋的便是皇后之子的太子之位,皇上却因要平衡朝局暂不立储,如此,他只会先盯住储君之位不放,冗员门荫之弊倒排在其次了。恰又逢太上皇丧期,朝局更添了几分凝滞,稍不留神,革新便会就此作罢,功亏一篑。 他不能眼看高楼塌,他要行一步险棋,在釜底添两把柴—— 一把是他自己的性命,他死于世家反扑的酷刑之下,才能让皇上更清楚地看清世家为谋权不择手段的真面目;另一把,则是借贵妃之子的身份做文章,翟妤是北雍皇室,她的儿子图谋染指皇位的风声一出,就可倒逼那些坚守礼法、看重正统的文臣们,上谏皇上尽快册立皇后之子为太子,以固国本、安朝局。 翟妤的人即便不来见他,他也是会把这些话传入北雍探子的耳朵里的。 韩诵道:“为臣的本分罢了。” 刑狱大夫拾敛了药箱,走之前问韩诵:“本分之外,人总有想求的东西,韩大人且直说,定不会叫韩大人白为娘娘与二殿下费心。” 韩诵仍在仰望着天窗,他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脖颈还能勉强转动几下,脖颈之下,四肢与躯干纹丝不能动,连痛感都很微弱了。生不得,死不得。 他像是已透过这牢窗铁栅,望见了上庸城接下来的变局。 “但求赐韩某痛快一死。” *** 陈良玉睁开眼时,天光已有亮色,但仍是阴沉的。 刚睁眼视野还有些模糊,她脸贴在一片规律起伏的温热柔软之间,入眼是谢文珺身上月白云锦的亵衣料子,视线再往上,一双正低垂着的眼睛也正在看着自己,似是被她的动作扰醒的。 “殿下醒了。” 昨夜过了子时才歇下,看天色现下也不过卯时,堪堪睡了两个多时辰。 谢文珺道:“比你早醒一会儿。”她唇色很淡,脸上倦色未消。 陈良玉动了动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拉进怀里裹紧,谢文珺刚想说什么,陈良玉按在她肩头的手一动,微微用力,将她试图抬起的脑袋又按了回去,“既然累了,靠着歇息片刻无妨,”顿了顿,又道:“……也没旁人看见。” 正说着,便听太极殿那边隐约传来愈发嘈杂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是宫人开始泼水洒扫太极殿前的地面,也需更换殿内快要燃尽的蜡烛,添补长明灯里的油。 谢文珺向她解释道:“今日命妇入宫举哀。” 宣元帝殡天十四日,礼部传旨,命庸都王公世爵命妇、一二品大臣命妇于卯正时分入宫吊唁。眼下卯初,命妇们当已陆续至午门外了,待各府命妇到齐,便由礼部司官引着至停放宣元帝梓宫的太极殿举哀。 这时谢文珺身边的一位掌事女官在偏殿内室门外通禀:“启禀殿下,太极殿内外均已准备停当,各府命妇也已依序至宫门外候旨,请殿下示下。” 谢文珺对门外道:“知道了,依制进行便是。” “是,殿下。”掌事女官恭顺应下。 陈良玉按在谢文珺肩头的手一松,随即翻身坐起,拿过昨夜放置在木架上的衣袍。 她穿衣这会子功夫,谢文珺问她:“韩诵此人,你可认识?” 陈良玉按序系上领扣与革带,一边回她:“韩舍人鼎鼎大名,如雷贯耳,朝中无人不识。” 单就裁并驿站、上奏请旨废黜蒋文德一脉的门荫两件事,已足以叫他声名远播,沦为众矢之的。 陈良玉道:“那年苍南民难,他与我二哥一同逃过难,科举舞弊的案子发生之前,我也曾见过他几面,有几分才能。殿下何故问起他?” 谢文珺道:“陈行谦向我作保,举荐他入我门下。” 陈良玉道:“我二哥虽与韩舍人年少相识,但若是向殿下举荐此人,应当不是徇私情,此人身上定有旁人比不了的过人之处。” 谢文珺道:“他草拟诏书未避太后名讳,已被皇兄革职下狱了。且先不论这种失误是否真的出自他本人之手,赶巧的是,恰是陈行谦要在宫里守宿这日他才出事。昨日翟妤也来了太极殿,打着为先帝上香的幌子,将蒋安东奉旨抓人的消息透露出来。” 要说朝中谁最记恨韩诵,非蒋家人莫属。 可翟妤插手此事,是为救人,还是为构陷,眼下还不得而知。 昨日进宫时,陈良玉确实在宫道上迎面撞上翟妤,“殿下疑他与北雍有勾连?” 这事难说,谢文珺不置可否。她安插在昭华宫盯着翟妤的内侍来报的也只是她常与皇后不对付,似乎一心扑在争宠上,偏生在韩诵的事情上横插一脚,让人捉摸不透。 陈良玉道:“此事我让二哥去查,若韩诵当真与北雍有染,他定不会心慈手软。” 谢文珺点了下头,道:“你一路奔波辛苦,便不要留在太极殿与命妇们一起站班子了,向皇兄复命之后,回府稍歇罢。” 陈良玉衣装整理好之后,伺候的宫人才推门鱼贯而入,服侍谢文珺梳妆洗漱。 太极殿的宫人多了起来,她也确实不宜再多逗留在谢文珺歇息的偏殿,人多眼杂,不好辩解,陈良玉拱手行个退礼,“殿下也要多注意身子。臣告退。” 太极殿的回廊下几个宫女内侍提着桶,帕子浸了水拧得半干,顺着廊下的砖缝细细擦。陈良玉经过时,宫人们手头的活已干利落了,正提着木桶往嘉祉门外走。 陈良玉从太极殿的宫人口中得知陈滦已经出宫,便转身离去。她一不当心撞了什么,低头看,才看到是个穿宫装的小宫女,她走在陈良玉身前,被陈良玉这么一撞险些没站稳。 陈良玉忙扶稳那小宫女,继续往前走,没想到她又追了上来,刻意背对着挡住陈良玉的去路。 一抬头,是一张笑脸。 那张脸与陈良玉六七分相似,一双浅淡的瞳仁酷似陈麟君。 陈怀安:“姑姑。” 陈良玉又惊又喜,“安儿。” 陈怀安年未及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陈家人一贯手长腿长,个头总比同龄人高,她混在一众十二三岁的小宫女里也没矮下去。 “皇后娘娘说你回来,我便猜到你定会来太极殿,”陈怀安问:“仗打赢了吗?” 陈良玉点头道:“赢了。” “赢了便好。” “你还走吗,姑姑,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陈怀安赶趟似的,接连问了许多问题。 见陈良玉一时难以回答,她又道:“宫里也没什么不好,皇后娘娘也待我好,只是有时候我会想阿娘,想你,也想二叔叔和二嫂嫂。” 陈良玉眼眶红了红,“安儿想回家吗?” 陈怀安点点头。 嘉祉门外传来大太监尖嗓子的催促声,陈怀安提着桶就往外小跑,“我得走了。偷偷来见你,被嬷嬷发现要罚抄宫规。”她跑了两步,回过头,“姑姑,你早日来接我。” 说罢,陈怀安缀在一行宫人最后面,跟着管事太监跨过一道门,裙摆便消失在转角处。 宫道上沿途的宫灯皆覆白绫,整个皇宫素白一片,各府命妇身着素色褙子、素裙,摘去钗环珠翠,仅以素银簪绾发,依照品级先后沿东角门入内。 衡漾也身穿丧服走在其中。 陈良玉往崇政殿去面圣,与命妇入宫举哀的队伍撞个正着,二人都看见了对方,衡漾紧忙将陈良玉拉到宫道一旁,匆匆说了几句话。 陈滦一早离宫并未回府,也未回大理寺,他去了天牢。 陈良玉料想他是为了韩诵的事在奔波,从崇政殿出来之后,便打马回府,想等陈滦回来将所有事一并问个清楚。直至入宫哭临的命妇们各自乘轿返府,衡漾也从宫里归家,仍不见陈滦回来—— 作者有话说:悄悄更新,悄悄溜走。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9章 衡漾在太极殿梓宫前跪哭一整日, 日暮才还家,回府时扶着侍女的手跨进府门。 侍女扶她到榻上歇着,衡漾刚想抬手揉一揉发酸的腰,却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她卷一截裙摆, 膝盖不知何时肿起老高,裙摆下露出的皮肤又红又肿, 稍一碰触便是钻心的疼。 命妇闻丧哭临三日, 这才第一日。 陈良玉叫侍女拿来消肿的药, 却被衡漾制止了。 衡漾道:“不用涂了, 明日还要去宫里呢。” 陈良玉道:“宫里也不能不让臣妇瞧病用药, 传医正来看看。” 衡漾靠在引枕上, 满身的疲惫顺着四肢百骸往下沉, 眼角眉梢却荡开几分软意。她支退屋里几个丫鬟,伸手轻轻覆在小腹上, 挑眉望向陈良玉,唇边笑意越染越深。 衡漾不言语, 陈良玉也已明白了。 “这时候用药怕伤着胎气,是万万不能用的。” 衡漾眼底亮得像星子, 又道:“还未满三月,不到稳当的时候,大夫反复交代先别往外说,说是得避避忌讳。但与你没什么可忌讳的,提早告诉你也无妨。” 怀着身孕本该静养, 在宫里从头到尾不停歇地跪坐哭临一整日,难怪衡漾身子被熬得没了力气,太遭罪了。 陈良玉忙叫厨房多炖些温补的汤来, 问道:“二哥他知道了吗?” 衡漾颔首:“侯爷是最先知道的。你是没见,他啊,为了给孩子取名,在书房没日没夜翻贤书找典籍,这个字也不满意,那个字也不够好,挑来挑去没一个合心意的,到现在名字也没定下来。取名一事虽说不急,但我想着,待满三月时定下来再好不过,赶得上给父亲母亲递家书报喜。” 陈良玉道:“衡侯爷与夫人一切可好?” 说到此处,衡漾便撑着胳膊肘要站起来向陈良玉行个谢礼。 南洲久攻不下,谢渊早有不满。陈良玉唆使赵兴礼狠参了衡邈一本后,谢渊顺势便撤了衡邈南境统帅之职,如今衡继南已从被幽禁的乡下回到南境大营重新掌兵。衡继南再度夺回了衡氏一族的话事权,将衡邈这个反逆的孽子杖打一顿,逐去守水库了。 衡漾要谢的便是此事。 “谢大将军救我父亲。” 陈良玉在衡漾拜下去之前扶住了她的手臂,没受这一礼。 “二嫂。” 是觉得见外。 衡漾道:“这声谢早该说的,可你事忙,少见面,总也没寻到合适的机会道谢。侯爷也说自家人何必言谢,既如此说了,我便替父亲递个话给大将军。” 衡漾定了定神。 陈良玉已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当年谢文珺有意促成衡漾与陈行谦这桩姻缘,打定的便是这个主意。 衡昭身死,衡邈逆父,衡家嫡系子女便只剩衡漾一人,衡继南虽也有心物色旁支子嗣过继,可终归有个亲疏远近。衡漾昔日曾入宫做过公主伴读,后又认作长公主义女,旁人看来,她与长公主府的关系十分亲厚,她嫁入宣平侯府,南衡北陈两家便绑在一根绳上了,那么衡家再遇抉择时,便不得不考虑宣平侯府的立场。 今时今日是这般说法,当时却不同。 那时衡继南被衡邈幽禁,衡邈独掌南境兵权。衡邈虽是受了长公主提携之恩,才立下从龙之功,可封侯之后顷刻倒向新帝,届时凡有名望的世家联姻,人人皆巴望着衡邈的亲子女,衡漾背靠长公主府,在衡家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衡漾嫁入宣平侯府这件事,在庸都也没激起什么浪花,就连陈滦自己,考虑这桩婚事时也说“衡家浑水一缸,还有什么可图谋的”。 任谁也算不到南境衡家会再次易权。 衡漾道:“父亲说,南衡北陈,同心,亦同德。” 几经大起大落,衡继南已然悟透,与其自己盲眼抉择,不如寻个耳目清明的倚仗,保全自身安稳。 言语间留了分寸,陈良玉已然会意,这是衡继南在向她表明,衡家从此以后便与陈家门户相契,立场一致。 而衡漾既把这话说透,便意味着衡漾心知肚明她是长公主的人。 陈良玉会心一笑,算是应答。 阴雨天本就灰蒙蒙的,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西坠了,侯府下人挑亮了廊下的风灯。 晚膳又热了一次。 衡漾目光几次往府门的方向探去,“怎么还不见回来?” 陈良玉道:“二哥兴许被韩舍人的事绊住了,二嫂,你先用膳,别等了。我叫人去天牢找一找。” 派出去找人的亲兵还没出府门,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陈滦身边的云蜀。他快步上前,对着陈良玉衡漾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压得稳当:“大将军,夫人,侯爷他有些事没处理妥当,今夜歇在别处,让府里不必等他用晚膳,也请夫人早些安歇,不必挂心。” 衡漾嘴上应下,脸色却隐隐有担忧之色。 陈良玉道:“我亲自去看看。” 云蜀道:“大将军,侯爷特意叮嘱您不必去寻他。侯爷他,不希望大将军主动卷入庸都任何与您无关的风波。” 陈滦摸人性子摸得极准,早料到了衡漾闻言会在府中等他回来,陈良玉则会二话不说出门找人。 可她人已在风波中心,哪里还有与她无关的风波。 陈滦既如此说,想必是清楚她即便前去也无用,无非两种可能,要么他独自便能摆平此事,要么便是换作任何人来、任谁插手,都改变不了什么了。 陈滦直至翌日上午巳时才回。 他衣袍上还沾着干透的血渍与一些辨不出颜色的泥污,陈良玉一眼瞧出那些脏迹是在牢里蹭上的。云蜀跟随在陈滦身旁,只埋头走路,时不时看向陈滦凉透了的脸色。 陈滦想脱下脏了的外袍,指尖触到领口时僵立半晌,没再动过半分。 陈良玉在门上叩了两响,“二哥。”语气带着关切与询问。 陈滦这才转过脸,平声道:“韩诵死了。” 昨日他去时韩诵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他不惜僭越去太医院卖情面请了掌院过去医治,翰弘书院出自寒门的往日同谊也已在联名奏疏上签了名字,且有御史台上书作保,只要撑过去一日,他在天牢遭受酷刑的事捅到皇上眼前,便有转机,便能活命。 他没能撑住。 也许他不是没撑住,是志不在求生,而在求死。 他死后,联名奏书才递到御案上。 韩诵仅押入天牢一日便死于酷刑之下,仵作验尸时吐了三两回。尸格[1]呈递庸安府之后,庸安府尹一刻也不耽搁地将尸格送入宫里,谢渊查阅后当即下令彻查那道未避讳太后名讳的诏书。 刑部将此事立为紧急案牍,很快查到中书省一书吏,名晏曲,此人专责执笔,替中书舍人誊录草拟好的诏书。韩诵草拟的稿件中,与太后名讳重合的那个字是以通假字替写了的,书吏誊录时却没避讳。 严审过后,那书吏也只招认是自己疏忽大意,誊录时出了差错。 这明摆着的冤假错案,刑部惩治了给韩诵上刑的狱吏,便就此火速画押,草草结案。 此举激起了以翰林大学士兼中书左侍郎谷珩为首的翰弘书院出身的清流官员的不满,在朝中掀起巨大风波,清流与国子监学子自发发起一场大规模请愿,要求重审此案,为韩舍人洗刷冤屈,重惩幕后指使。 请愿的折子如山堆在谢渊面前。 “好啊,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出了冤案了!” 他岂会不知这是门荫世家给他的下马威,若他们以为死了一个四品中书舍人,便能叫他惧怕了,退缩了,惶惶天威岂非成了笑话! “再审!给朕查!” 不过两日,刑部交出了另一纸判词。 晏曲口述,是为之前誊录诏书草案时受过韩诵斥责,记恨在心,这才构陷于他挟私报复。 这一说辞尤不可信。 庸都大小官员的官籍皆存放在吏部司,只要调出一查,便能查出晏曲的籍贯是在蒋安东的老家。朝野皆知韩诵力谏废止蒋家门荫,得罪过蒋安东,晏曲一个小小书吏,若无人指使,如何会拿命构陷韩诵? 刑部再审不出什么了。 刑狱之刑在晏曲身上轮过一遍,再审下去,只怕酷刑之下没撬出想要的东西不说,晏曲也会死于刑讯逼供。眼下朝中已是众怒难消,这样的事再来一桩,刑部上上下下都得脱层皮。 命妇哭临三日是太后为首的,第三日的暮后,谢渊去寿安宫问安,从太后那里出来,便下令晏曲斩首,令刑部就此结案。 谢渊自寿安宫回崇政殿的路上,脸色阴得能拧出水。 陈滦又一次跨入刑部大堂,正堂上座。 这次堂下站着的不是刑部右侍郎,而是刑部尚书谭遐龄本人。 谭遐龄乃正二品尚书,陈滦是三品大理寺卿,按品级,谭遐龄在陈滦之上,却因陈滦有个侯爵的位子压他一头,不得不垂手立在堂下。 谭遐龄道:“侯爷,此案已结,您若是有异议,下官这就写奏疏,恳请皇上将此案移交大理寺,由您亲自审理,如何?” 陈滦道:“那你就写。给他纸笔!” 谭遐龄只想阴阳他一嘴,并不想真的驳斥皇上给自己找麻烦,看陈滦较真,忙认怂劝道:“这事儿太后施压,皇上下旨结的案。侯爷,听下官一句劝,太后要保他,任谁也没法子。” 宫中、朝野早有非议,蒋安东倚仗太后,是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在里头的。 如此一来,反倒是真的坐实了传闻。 谭遐龄道:“侯爷出自侯门,爵位世袭,眼下还顾什么韩舍人,琢磨琢磨皇上给礼部的圣意才是正事。” 刑部结案归档当日,谢渊给礼部下了一道谕令,责令礼部三日内选定先帝陵寝,先帝梓宫停放二十七日后,准时下葬。 这下轮到礼部犯难了。 宣元帝的陵墓在广帝陵区,原是已修建好了的,并排三个主地宫,早逝的先皇后与惠贤皇后各自葬入一左一右两个地宫,中间是宣元帝留给自己的。可长公主发话,先帝不与惠贤皇后同葬,要工部重新选址修建新的地宫,才能将宣元帝的梓宫下葬,如今宣元帝的梓宫已在太极殿停放半月有余,余下十天时间,新的地宫是万万修不好的。 礼部与工部合计,干脆凿开先皇后的地宫,把宣元帝的棺木抬进去,帝后合葬,中间的地宫空着,如一道屏障隔开宣元帝与惠贤皇后,如此也全了长公主的意思。 不失为两全之法。 商定之后,奏疏递上去,谢渊二话不说便在如此粗糙的奏案上批了红。 皇上如此急于为先帝操办下葬事宜,行事如此仓促,连常规的丧仪筹备都似在赶工。 陈滦想到韩诵说过的那句话—— “唯有我这一命舍了,死在天牢,皇上才会忌惮世家反扑,新政才有望存续。” 大丧期间,事关江山社稷的任何革新、变动,均被视为有违孝道、不敬先祖。待先帝入土为安、佛法超度之后,谢渊要着手做些什么,不言而喻。 闷热的空气仿若凝滞,没有一丝风的流动,压抑得让人难以喘息。 陈良玉在太极殿站完最后一个昏班,见谢渊的心腹侍卫言风候在嘉祉门,却不是宣她面圣。 言风双手将卷成细筒的密令奉上,“大将军,陛下口谕,需您亲启。” 陈良玉捻开蜡封,上面落着两行遒劲墨字。 一行字便是一道旨。 第一道旨,令她在宣元帝下葬后折返北境。 第二道旨,令她在宣元帝下葬之日,于广帝陵将此前未竟的差事了结妥当。 未完成的差事只有那么一桩—— 诛杀荣隽与长宁卫。 远处天际,乌云滚滚铺来,迅速吞没了原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暗袭。 突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 庸都真正的风雨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1]尸格:尸检报告。 此外还有“爰书”:相当于今天的法医鉴定结论和现场勘查报告。 七夕没赶上,那就祝大家八夕快乐好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0章 钦天监择吉, 宣元帝入葬之日就在五月二十八。 今岁入夏后,庸都连旬阴雨,至五月下旬,晴雨还是交替个没停, 刚见着点日头, 转眼又飘起雨来,天侯总也放晴不了。 庸都风雨不歇, 苍南郡南部却发生旱情, 水稻大面积枯死, 河州夏汛导致的洪灾也亟待解决。政务紧急, 谢渊无法亲往皇陵为先帝送葬, 经礼部与中书省会同议定, 先帝梓宫出殡下葬之日, 由长公主谢文珺至广帝陵代行下葬大典。 皇上只需在庸都同步祭奠仪制,以符合礼制。 时下是五月二十七, 宣元帝梓宫移送皇陵头天。 “给朕斩了他!” 崇政殿内,谢渊怒极之下, 下旨将北境尧城守将代穹处以军法,斩首。 翟吉被陈良玉打退至关内以后, 北境虽再未大肆兴兵,可小股的、零星的战事频仍。 陈良玉离北境赴庸都之际,密布了云崖与湖东两地的防务,如她所料,在她走后又有雍军猝至干扰云崖与湖东烽燧台营建的工事, 景明率鹰头军正面迎击,敌退。 不久,雍军又至尧城, 尧城守将临阵退缩,弃城而逃,幸而卜娉儿及时率云麾军赶到,与雍军死战,折损锐卒上千人,才守住尧城。 谢渊处死尧城守将,却将此战中云麾军提报的军功簿压下,不再授衔。 他打心底里不觉得一支尽是女兵的娘子军能有多么骁勇善战。 女人堆里固然出了一个有统帅之才的陈良玉,可天下古往今来,也只出了一个陈良玉。 从前他放任了种种僭越之行,募女兵,办女院,甚至异想天开欲插手朝廷命官选拔,首开女科……彼时他念及女子教化确是历代未竟之事,一试而已,成不了气候也无妨,便准了。却没细想,这背后助长了有些人日渐膨胀的野心。 该停下了。 这场在他眼里扮演了许久的闹剧,该停下了。 谢渊从崇政殿出来,踱到殿外的墀台上,望着那片望不见晴色的天。 一连阴雨许多天,闷热感总算退去,风清爽,凉得沁人。 他负手而立,幽幽叹了口闷气。 郑合川以为他是忧惧明日天候依旧是个雨天,先帝不能安然入葬,想开口劝慰,转念一想讲那些车轱辘话也是无用,徒惹陛下心烦罢了,便闭嘴不再言语,默默侍立在谢渊身边。 禁军大统领蒋安东行至墀台,在谢渊几步外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禀道:“臣参见陛下。启禀陛下,北衙神武军已全数开赴城南,沿长街至外郭门布防,各哨卡均设双岗;龙武军亦已赶赴皇陵,分守陵门、神道及地宫外围,两处防务皆已安排妥当。” 谢渊没有立即给予回应,他冷冷地看了蒋安东一眼,脸色尤其不佳。 先帝尸骨未寒,太后宫里便传出丑闻,这样的事,空穴来风还是确有其事,皆是有损皇家威名,不堪说。 只是眼下要用人,还杀不得他。 蒋安东品行不堪,但最起码是条听话的狗,派得上用场。 蒋安东低着头,跪了片刻,未听谢渊再吩咐什么,只是后颈莫名蹿出一股冷意。 脑袋上方随即传来谢渊沉冷的声音,“江宁离陵时,若荣隽还跟在她身边,不必再来报朕,诛杀!” “臣遵旨。”蒋安东道:“陛下,若长公主离陵时荣大人尚在,大将军当如何?” 话语凝滞须臾。 谢渊道:“她自会来见朕。” 谢渊转身走回崇政殿,坐回御座,殿外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窗外的风又起,吹得殿内的黄绸帘轻轻晃动,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他向来知道陈良玉与谢文珺年少时有些情谊,谢文珺曾在宣平侯府暂住过一小段时日,由陈良玉教她骑射。 但那时,陈良玉是很不喜江宁的性子的。 连他也瞧得出来二人并无深交。 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就变了? 他叫人盯紧北境与长公主府,书信往来都很少,宣平侯府与长公主府往来也不频繁,明面上,她二人实在不亲近。 谢渊想不起到底是从哪件事开始,他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 人与人之间的分寸,往往藏在那毫厘之间。 没有谁能始终周全,即便再如何谨慎,也难免会忽视分寸上那一点微小的偏差。 有时不过是对话时多倾了半寸的身子,是比对待旁人多流露的一分坦诚,是人群里目光下意识追随的片刻迟疑,是风雨兼程回到庸都之后,直奔太极殿而去的那一丁点急迫,还有……上回命她截杀长宁卫,陈良玉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 偏偏就是这一点没拿捏准的分寸,出卖了她们之间藏着和对待其他人不一样的在意。 当局者迷,观者立辨。 她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一心辅佐自己、对谢文珺退避三舍的陈良玉? 疑窦一旦生了根,便再难拔除。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倘若陈良玉当真与谢文珺交厚,倒向谢文珺,那她手中的兵权,便成了悬在自己头顶的一把刀。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有定数。 谢文珺野心毕露,此次陈良玉若还是动不了手,这刀,绝不能留。 可杀一个陈良玉容易,如今朝堂之上,能独当一面的武将正属稀缺,每逢商议军务,能领兵出征的将领寥寥无几,难觅可用之人。 北雍是劲敌,杀了陈良玉,北境三州十六城的军防又待叫谁人接手? 事关江山社稷,他不能不多加考虑。 崇政殿外似乎有谁的争执声,谢渊对着殿外喊一声:“郑合川。” 郑合川躬身而入,谢渊正烦心,皱着眉问道:“谁在殿外喧闹?” 郑合川的拂尘搂在臂弯,进殿先跪拜,回话道:“回陛下,是贵妃娘娘求见。” “她又来干什么?” 自北雍与大凜开战,谢渊便很少去翟妤宫里,翟妤求见他也很少宣,后来干脆叫郑合川见到人就打发回去,不必来通禀。 他刚想开口说不见,叫她回宫,翟妤不顾侍卫阻拦,硬闯入崇政殿。 一众侍卫太监没拦住人,跪地待罪。 翟妤一见谢渊,委屈便涌上来,她身子单薄了不少,脸色愈发苍白,叫人瞧着可怜。 谢渊也不忍苛责她,毕竟是刚诞下皇子的人,这些时日也确实叫她受了不少冷落,见面三分情,他总归有愧。 谢渊挥了挥手,叫侍卫太监们都退下。 翟妤拜下。 谢渊道:“别跪着了,赐座。”他问:“何事见朕?” 郑合川忙搬了软凳,放在翟妤身前,翟妤却未起身。 她仍跪在殿下。 “北境战事胶着难解,臣妾见陛下日夜为战事忧心,心中亦难安。臣妾不愿见皇上忧心,也想为君分忧。” 谢渊叹了叹,道:“两国刀兵相向,你一个妇人又能如何为朕解忧?你有这份心意,已是难得。” 翟妤道:“北雍需休养生息以补军耗,大凜需安稳边境以安民心,两国罢兵,能解两国边境百姓倒悬之苦。” 她广袖轻拢,盈盈一伏身: “臣妾愿向母国修书,劝谏皇兄罢兵,以促两国安宁。” *** 长公主府庭院里已撤去所有彩饰,连廊下灯笼都换了素白绢面。 正厅案上放置着一个木托,托盘上是一方叠得齐整的斩衰孝服、孝帽与素帕,还有一根涂了白漆的柳木杖。 这是谢文珺明日送葬需穿的重孝。 待会儿礼部还会来人,将明日送葬的礼制从头到尾再与谢文珺捋一遍。 膳桌上摆着一碗清粥、两碟素菜,谢文珺没动箸。 她走到廊下,站在那里,身姿如竹如松。檐角雨滴恰好连成线。 阴雨天,今晚不会有月色了。 她如此想着。 风卷着雨丝吹乱鬓发,她也未动分毫。 谢文珺目光正落在廊外雨帘中,忽见几道身影顶着风雨从府中角门进来,一长宁卫走在前头为几人引路。 高观裤腿上沾了泥点,披风被风掀起,快步走着,身后跟着两名侍从。 侍从抬着一个麻袋,麻袋里有人挣扎。 高观朝后一挥手,两名侍从把麻袋抬到谢文珺脚下。 “殿下,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韩诵死在狱中之后,给他瞧过伤的刑狱大夫便销声匿迹了。凭着在大理寺各类刑狱案件中沉淀下的敏锐直觉,陈滦察觉到一丝不寻常,仔细查探过那间牢房,在草芥下面找到一指节那么长的没燃完的香,送去太医署验了。 那是一种提神吊命的香,在东胤很常见,北雍也有,大凜境内少见。陈滦疑那个刑狱大夫与谢文珺一直追查的北雍探子有关系,便将那半截香交给谢文珺。谢文珺命高观利用南衙十六卫巡城的职务之便暗中探查。 原是韩诵死后陈滦找到那半截香,宫里那位唯恐败露便要杀刑狱大夫灭口,他不想死,躲去乡下了,高观手底下人追出几十里才把人给找着。 谢文珺道:“审过了吗?” 高观道:“审过了,据他所说,韩舍人死前,曾让贵妃以体恤民情为由,向母国修和书,说是北境太平了,皇上才会杀大将军。他是与贵妃身边的大巫祝联络的,不知其他探子据点在何处,殿下,可要再审?” 如此胆小惜命,能吐出来的都吐干净了。 谢文珺道:“不必审了,把人给陈行谦送去。” “是,殿下。”高观一拱手,再禀道:“末将方才巡查时,见北衙神武军一部已在城南布防,龙武军向南出城,看方向是往皇陵去的。”他稍作停顿,又道:“监门卫已守住庸都各个城门,武卫、威卫已按您先前嘱托,在府周及内城要地分守各大街道,确保府中与皇城西侧安全。大将军亲率骁卫出发,此刻已在前往广帝陵的途中了。” 霖雨又重了。 广帝陵区外的那片林地,怕是要染血了。 雨幕泼洒在汉水北边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皇陵建筑群恢宏却阴森。 百十身披蓑衣的铁骑自广帝陵入口处率先踏入,其后紧随着千余步卒。 陈良玉勒住玉狮子,“左骁卫!” 跟随而来的左右骁卫的中郎将皆是陈良玉在南衙任职时的部下,如此更方便她行事。 “末将在!” 她头偏向左,“即刻封锁陵区所有次要通道,特别是西北、东北两处林间隘口,设暗哨,每半刻钟回报一次。” “得令!” 左郎将抱拳,迅速带着一队人马融入雨障。 “右骁卫,”陈良玉目光转向神道两侧深邃的林地,“带人,彻底巡视陵区内所有林地、享殿、碑亭、祭器库,哪怕是狐兔之穴,也要给我翻查清楚。凡拿不出禁卫军印信者,一律羁押,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右郎将挥臂率众而去。 陈良玉再次牵动玉狮子,打马前行,亲自带人沿着高大的陵墙内侧巡视。雨天视线不好,她听力的感知提到极致,耳中尽是风声、雨声、林叶声。 广帝陵太大,能藏人的地方太多,她必须谨慎以待。 地宫入口前修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平坦开阔,是供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哭临吊唁的。另一支军容整肃的禁军已驻扎于此,甲胄制式与骁卫略有不同,正是北衙的龙武军。 陈良玉马速未减,径直行至龙武军统领蒋恕礼面前。 蒋恕礼身材高大,面覆寒霜,两步跨到陈良玉座下的马头前,面上毫无表情地执礼道:“末将龙武军中郎将蒋恕礼,见过大将军。” 姓蒋。 北衙禁军怕不是已经成了蒋氏私兵了? 陈良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地宫外围至关重要,务必严守。” 蒋恕礼道:“是。末将奉命守卫皇陵要冲,自当尽责。”他目光扫过陈良玉身后骁卫,“末将已布置妥当,明日行动,末将自会与大将军会合接应,定然万无一失。”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尴尬了一瞬。 陈良玉不再多言,策马离去。 巡完一圈,右骁卫来报,林地及各处偏殿已清查完毕,暂无异样。左骁卫也回报,通道均已封锁。 内场清肃完毕,陈良玉的心并未放下。 龙武军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他们守在最重要的出口和入口,一旦发难,她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陈良玉回到临时设立的军帐,摊开皇陵布局舆图。帐内点了灯,烛火摇曳,将她紧蹙的眉峰投射在图纸上。 “传令下去,” 她指尖点在地宫外围与神道交接的一处偏殿,“调一队信得过的好手,秘密埋伏于此,若龙武军异动,不惜一切代价,拦截他们靠近长公主与长宁卫。另,令弓弩手据于享殿高处,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擅动弓弩,看我手势再行动。” “是。” 左右郎将领命而去,陈良玉身边剩几个常年跟着的亲兵。 陈良玉独自走到帐外,雨中的天幕渐渐沉落。 龙武军营地已燃起火把。山风阴冷,夹杂着着潮湿的泥土气和松脂的苦味。 明日,这里埋葬的将不止是宣元帝。 或许还有忠诚,还有阴谋。 广帝陵的阑风长雨之下,杀机已悄然布妥,只待黎明。 抬头望,天上无月。 陈良玉心中陡然生出微妙的憾意。 有道是隔千里兮共明月,月有皎洁与永恒之意,不能相见时,月色成了唯一的桥,两人望着同一轮清辉,也算相守。 已至月末,就算夜空清朗有月,也不是满月。 注定有憾。 陈良玉突然问:“哪里可以买到糖?” 亲兵们起初以为听错了,大眼望小眼,无人应答。陈良玉听他们不吱声,转过脸去。 嗯? 是认真问的。 亲兵再顾不上面面相觑,一人问道:“大将军,要买什么糖?” 陈良玉背过身,道:“酥糖,龙须糖,是个零嘴就行。” 周遭安静一瞬。 都知道她素日不喜甜腻,怎地这时候想吃糖? 亲兵道:“广陵邑[1]富庶,不乏商户,寻一家卖糖的铺子不难,城区不设宵禁,就算到了子夜,往街巷里多走几步,兴许也能碰到没打烊的糖铺子。” 陈良玉颔首,示意知道了。 看起来对这件事极挂心。 天幕彻底陷入漆黑之前,骤雨忽然收了势。 一线细窄残缺的月轮裹着冷辉钻了出来。 陈良玉抬头望月,连风里残留的湿意,都染上了几分绵长的念想。 长公主府西庭阶前,谢文珺刚打发走礼部掌管国葬礼制的老臣,坐在寝殿窗下的铜镜前解了发带,抬头时,正撞见那轮月。 一弯弧光,两处相思愁—— 作者有话说:[1]陵邑:古代为供奉和守护帝陵而专门设置建造的城邑,通常是县级行政单位,通常很富庶。 例如:汉武帝建置茂陵后,曾三次徙民于茂陵邑,迁徙富商、望族在这里定居,带动周边经济发展,司马相如、董仲舒也在茂陵邑住过。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 150-159 第151章 庸都下了多日的雨, 昨日入夜终于停了。 破晓时云层裂开一道浅金的缝儿,那道缝渐渐裂宽,云被染成半透明的淬金色,日光再往下沉, 金粒子一般洒在皇城的瓦顶。 太极殿前, 礼官捧着宣元帝灵位,高唱一声:“启殡宫——” 谢文珺扶着梓宫一侧, 六十四名身着缟素的羽林军同时抬起宣元帝的梓宫, 从太极殿缓缓移出。 仪仗自皇宫午门起殡, 百官哭送, 送葬队伍沿中轴线出庸都内城的正南门, 大太监走在前列撒路钱, 沿途百姓按制缟素迎送。内城南门外, 载运宣元帝棺柩至广帝陵的龙輴车正停在城门前,羽林军合力将宣元帝的梓宫抬上车厢。 礼官再次高唱:“太上皇起殡——” 龙輴车轮轴转动, 仍由六十四名羽林军牵引推拉着驶向广帝陵,文武百官步行护送。 广帝陵, 神道肃穆,林地森然。 龙輴车驶过石桥, 便看到两侧石像生——石狮、石马、文臣武将六对石雕,肃立在神道两侧,神道尽头便是广帝陵的地宫入口,龙武军分两列、按着腰刀柄在神道与地宫外围排开。 荣隽压着佩剑跟在谢文珺身旁,此行只有二十骑长宁卫跟随, 余下的皆已悄悄伏守在山下的广陵邑。 陈良玉守在外场,谢文珺入陵区后并未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但她知道,她在。 吉时到。 掌管迎送神、读祝文的太祝官出列, 唱诵祭文,告慰天地祖宗。 百官垂首跪伏,呜咽之声四起。 仪制繁复。 礼官唱:“奠玉帛——” 内侍官奉上早已备好的青圭、赤璋等祭玉与成捆的丝帛,谢文珺亲手置于地宫入口处的祭坛之上,以敬鬼神。 “荐黍稷——” 五谷三牲,奉养先帝。 牛羊猪三牲被抬上,黍、稷、稻、菽、麦五谷祭品依次献列。 “酹酒——” 谢文珺执金爵,斟满醇酒,缓缓洒于地宫石门之前。酒液渗入石缝,祭给沉睡地底的魂灵。 “奉安梓宫——” 龙輴车由仪仗牵引,沿着铺就的木板轨道,一点点滑向地宫。 哀乐、丧钟齐鸣,恸哭震天。 棺椁入地宫后,俑人、车马、器皿等明器以及刻有宣元帝功绩的宝册、谥册被依次送入,安置于地宫各处。最后,临时开凿的石门轰轰隆隆开始合拢。 哀乐正低回处,守在地宫的龙武军突然动了。 蒋恕礼脑子有些懵,怎么要这时候动手? 就在石门即将彻底闭合,那轰隆声余韵未绝、众人心神最为松懈的一刹那—— “动手!” 不知是谁浑声高喝了这么一句,距谢文珺最近的龙武军拔出佩刀,瞬间暴起。 “护驾!” 荣隽佩剑出鞘。 长宁卫的号令几乎与龙武军的同时响起,兵刃撞击声骤然取代了哀乐与哭声。 长宁卫人手虽不多,却都是百里挑一好身手,转瞬就把谢文珺身边围出一片安全地,接连击退攻上来的龙武军。转瞬,地宫外围与神道交接的偏殿中迅速冲出一队骁卫,也拔刀直面龙武军。 蒋恕礼眼见龙武军已经与长公主身边的长宁卫交起手来,他只得奉令,于是朝荣隽拔刀。 荣隽将两名龙武军劈翻在地,一柄劲刀迎面劈下来,荣隽提剑格挡的瞬间看清来人,正是龙武军统领蒋恕礼。 “别护驾了,要死的人是你!” 闻言,荣隽当即明白了什么,与龙武军缠斗着远离谢文珺身边,“护殿下走!” 长宁卫护着谢文珺往享殿方向退。 谢文珺神情戒备,环视四周,还是不见陈良玉。 突然间,数支利箭破空而来,攻向谢文珺的龙武军纷纷中箭倒下。 是享殿的方向射出的箭。 送葬的百官早已乱作一团。 “反了!”惊呼声中,众人瞬间失了仪态,没人再顾得上礼数,只恨不能往神道外的林地草丛里钻。 混乱中,一骑白马玄甲自东北林间隘口处疾驰而来。 陈良玉下令:“左骁卫听令,护诸位大人往西侧配殿退!” 话音一落,身后数十名骁卫已分作两队,一队持盾挡在龙武军与送葬百官之间,另一队架起吓瘫的老臣、扶着颤抖的官员,顺着神道西侧的石阶往配殿撤。 荣隽被蒋恕礼与几十名龙武军围攻,顾得了前顾不了后,龙武军训练有素,熟悉铠甲的衣装结构,专瞄准甲胄的缝隙处刺,荣隽四肢多处受伤,渐渐脱力。 陈良玉策马奔至,提剑在龙武军中劈开一道口子,下马直面蒋恕礼。 她身后多出数倍的精甲骁卫围困住龙武军。 刀剑交鸣立时停了。 蒋恕礼尚不明所以,愠怒道:“不是说等长公主入享殿供奉太上皇灵位时才动手吗?为何提早?” 信号给早,乱了所有计划。 陈良玉歪头一笑。 不提早动手,怎么好造势糊弄送葬的百官? 蒋恕礼没读懂陈良玉这一笑的深意,他怒着向陈良玉讨要说法,只见眼前剑光一凛,尚未看清陈良玉怎么出的剑,身体已向后倒去。 围攻荣隽的龙武军傻了眼。 统领死了,那又该听谁的命令行事?荣隽杀还是不杀? 陈良玉屈一条腿半蹲下,手掌覆在蒋恕礼的双目上,抹下眼睑让他阖了眼。 而后起身。 “蒋恕礼意图行刺长公主,现已伏诛。” 就近的龙武军手中的兵器扔到地上,人叫骁卫押了下去。 正这时,地宫与神道两侧的龙武军突然发狠一般冲向地宫,打斗中,几发箭矢陡然刺向正往享殿去的谢文珺。荣隽不顾伤势,提剑赶过去。 陈良玉一惊:“谁放的箭!” 享殿高处的弓箭手是听她令行事的,她没下令放箭,这箭是哪来的? 又有几支箭凌空而来,这次是朝她的。陈良玉挥剑,箭矢瞬间偏折方向,笃地钉进旁边的石像生底座。 是禁军的黑羽箭。 四下一找,送葬队伍里抬棺的六十四名羽林军不知去处。 陈良玉这次辨清了箭来的方位,是在神道东侧的山林间。 “右骁卫!” “在!” 陈良玉马鞭朝东侧林间一指,“有刺客,杀!” 陈良玉猛扯缰绳,奔至谢文珺身边,玉狮子一声嘶鸣人立而起,用身躯挡住了谢文珺,陈良玉反手挥剑,精准地磕飞一支射向谢文珺面门的冷箭。 马势不停,陈良玉俯身探臂,一把揽住谢文珺的腰,猛地将她提起,置于自己身前的马鞍上。 “殿下,荣大人,走!” 同时,她举臂朝享殿高处的弓箭手打了个手势—— 弓箭手掩护! 箭雨瞬间朝神道东侧林间覆了一阵。 “骁卫护驾!” 陈良玉双腿狠狠一夹马腹,朝地宫西北处地势稍高的享殿猛冲而去。 耳畔仍有零星的箭擦过去。 陈良玉伏低身子,将谢文珺紧紧护在怀中,她不顾一切催马狂奔,冲上享殿的石阶,终于在殿门处猛地勒停玉狮子,抱着谢文珺翻滚下马,躲过流矢,滚进享殿中。 陈良玉剧烈喘息,平复了片刻,她问:“殿下,伤着了吗?” “不曾,你呢?” “我也没有。” 陈良玉为护她避开最后一支暗箭,此刻整个人几乎覆在她身上,右手长剑撑地,膝盖不慎抵在她腰间,两人姿势密不透风。 谢文珺半边脸贴在享殿的地砖上,“你先起来。” “别动!箭没停!” 话音刚落,又一支箭钉在殿门立柱上,箭尾震颤间,陈良玉下意识将长公主往身下又按了按,姿势愈发局促。 陈良玉道:“陵区正门还守着一批龙武军,你从西北林间隘口走,那里守着我们的人。沿山路走会慢些,正好,我先去替你把回庸都的路清了。” 谢文珺兀自笑了。 “陈大将军,竟也公然抗旨了?” 陈良玉知道此番在谢渊面前,她的立场是如何也藏不住了的。从谢渊登基后出尔反尔,驱逐国子监女学生、罢女科开始,她便知他们君臣一场,再难同心。 今又压下了云麾军的军功簿,取缔女兵授衔,她所谋求的一切,在他一念之间,似乎都付之流水了。 她低头在谢文珺额心一吻。 幸而,眼前人始终是同路人。 陈良玉道:“你只管争你想要的,刀山火海我替你去赴。” 她忽然想起,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她从未对谢文珺说过。 “殿下。”陈良玉轻唤一声。 谢文珺看着她,“我在。” “我爱你。” 未几,荣隽与那余下的长宁卫也退至享殿,殿门被死死关上,几名长宁卫用身体顶住。 陈良玉这才一骨碌起身,掸了掸尘土。 “广帝陵正门是龙武军在守,蒋恕礼死了,不知他们其中还有谁是得了密令的,东侧那片林子里的人看样子是冲殿下来的,不知是受谁支使。总之,正门走不了了。” 荣隽道:“是抬棺的羽林军,六十几人。” 羽林军是直属蒋安东统率的。 谢文珺问荣隽道:“伤势如何?” 荣隽道:“皮外伤,伤口浅,不碍事。”说着到一旁简单包扎了腿脚的几处伤口。 陈良玉想了想,道:“蒋安东指使的?没道理,他如此看重门荫,蒋家的门荫受恩于《万僚录》,他不会蠢到与殿下为敌。幕后主使必另有他人。” 谢渊的命门在谢文珺手中攥着,他一时不会如此鲁莽命禁军动手要谢文珺的命。 谢文珺也掸了掸斩衰的袖,道:“他背后倚仗的是谁,便效忠于谁。” “太后。” 谢文珺与谢渊争权,朝野上下皆有数如此想来,太后对谢文珺起了杀心也不足为怪。 享殿外兵器交鸣的打斗声渐渐弱了,殿内众人听到享殿外有人拾阶而上,步伐厚重,一听便知是军靴。 门外传来骁卫左郎将的声音:“长公主,大将军,陵区内龙武军逆党已尽数拿下,余下残兵也已控制。” 殿门打开,陵区内狼藉一片。龙武军的残部正被骁卫死死拖着,林中放暗箭的羽林军也已被押。 陈良玉左臂微曲,将澜沧剑横搁在臂弯里抹去剑身上挂着的一点血迹。 谢文珺站在不远处看着,看她将剑重新归鞘,翻身上马。 陈良玉勒住马缰,正要扬鞭。 “阿漓。” 谢文珺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没有半分平日的肃谨。 她说了句什么话,陈良玉没听得太清楚。 但从谢文珺的唇齿张阖中看懂了。 谢文珺说:“我也是。” 一人一马,一白一玄,逆光而立。 陈良玉嘴角缓缓弯起一个弧度,那笑意里似藏了千言万语的温柔,漫过眼底的柔光,比星月更亮。 马鞭轻扬,她毅然为她奔向另一场腥风血雨。 谢文珺叫人去换下来几副骁卫的甲胄,命长宁卫换上。 荣隽道:“记得殿下交代的,该说些什么。” 几人抱拳:“是!” 而后乔装成骁卫的长宁卫,偷摸地摸到送葬来的百官躲身的西侧配殿,绕至窗下。 配殿内尤其安静,大臣们缩在墙角无人敢说话,听到外面声音小了下去,才敢耳朵凑在木窗边听动静。 窗下已经唠起来了。 “听说了吗?皇上要取缔门荫。你们可知门荫之制倚仗什么?” “那可不就是江宁长公主的《万僚录》?” “对辽!皇上要取缔门荫,首先要先废止《万僚录》,长公主不同意,才招致杀身之祸。你们就说,刺杀这事儿,这都第几回了?” …… 闲嗑唠得绘声绘色。 甚至不知是谁从哪里提来半袋葵瓜子,几个人边唠边嗑得起劲。 西侧配殿内更静了,窗内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响动,却无一位大臣出声训斥、辩驳。 谢文珺自广帝陵西北隘口出陵,一路沿山路步行而下,到陵邑城区时,最后一缕霞光正从山脊线沉落。 长宁卫已聚在事先安排的地点。 那是一处农庄,庄里停着一驾车舆。谢文珺蹬上车辕,进了车厢。 车厢里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鼓囊的油纸包。 谢文珺心下好奇是谁放了什么在她的车舆里,打开来看,是一纸包切得方正的酥糖。 *** 陈良玉收拾了广帝陵外林区的龙武军,留几个骁卫安置了送葬的百官,提剑策马,沿官道将谢文珺回庸都的路障一一清除。 一路上,伏击不断。百里路途,宛若地狱穿行。 鲜血泼洒,人仰马翻。 通往庸都的官道方向,烟尘微起,显然还有伏兵。 直至庸都的城门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她刚想喘口气。 然而,城楼之上,戒备森严,城楼垛口处的一抹明黄令陈良玉的心沉了一沉。 谢渊目光冰冷,俯视着城下如同从血海里爬出来的人。 他立在高处,亲眼见她喋血而回,手中剑槊弓不断交替,甚至徒手搏杀,她不再保留任何体力,每一次出手都是搏命。 城楼上,禁军弓弩手张弓搭箭。 对准了她。 陈良玉勒住玉狮子,停在箭程之外。她浑身浴血,玉狮子也喷着粗重的气息。 蒋安东打马率羽林军出城,身后兵卫列成三队,长枪斜指地面,数支枪尖连成一片寒林。羽林军平时是佩腰刀的,持缨枪,便是要捉拿人了。 杖刑在城门正中施行,杖击一声重过一声。 直至谢渊喊停,陈良玉被羽林军架着拖到他面前。拖行间,染血的膝盖擦过地面,拖出两道细长血痕。 两名羽林军分别扣着她的肩,强行将她架离地面才松手。陈良玉踉跄跪地,那道长长的拖拽而成的血痕才终于断在她膝下,与她掌心按在砖上渗出的血印,连在了一起。 那抹明黄身影沉默良久,也定了良久。 才问:“陈良玉,你究竟忠于谁?” 陈良玉始终垂着眼,任由散乱染血的发丝遮住脸颊。 她跪在那里的身影透着几分孤绝。 “臣一生戎马,守的是大凜万里疆土,护的是天下黎民平居乐业。臣忠于天下苍生计。 “臣领皇恩、食君禄,亦忠于君上。 “可臣是将,非鹰犬。陛下要臣护疆土、平叛乱,臣万死不辞,可要臣挥刀向长公主殿下…… “臣不奉诏!” “臣,愿领死罪!”—— 作者有话说:要看战损的出来走两步,这样够不够损!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2章 千骥原牧场的风, 四季都带着股剐蹭喉咙的粗粝。 隆冬更甚。 开春也没个开春的样,风还是照样刮,要等立夏才算真正熬过了冻季。 陈良玉熟练地叉子插进草堆,将草料挑到铡刀旁, 然后俯身将一捆捆草塞入铡床。日头升高, 又偏西。日子就像那架破旧的铡刀,一下一下, 切割着重复的草料。 饲草铡完, 她抱起粗糙扎手的草料, 拌上豆粕, 倒入石槽。 栏里的牛涌上来把头埋进槽里嚼料。 日落前, 陈良玉拖着一条因旧伤和终日劳累而愈发沉滞的腿, 将饲牛的工具归拢到棚里。 千骥原奴舍早有收工早的人靠在土坯墙壁上坐着。 十几个人挤在几丈见方的土屋里, 都是发配而来的罪奴。 这几间奴舍原本是千骥原冬季存放畜料的仓廪,地上连层正经草席都没有, 只有些草垛子,草秆铺在冻得发硬的泥地上, 躺下能硌得人背疼。奴舍的土坯墙常被风沙啃出几处豁口,时不时得和泥堵上、修补。屋顶盖着的不是瓦, 是捡来的破毡和草秸秆,勉强盖了个屋顶。 天气料峭,她们三五个人挤在不同的草垛子里。 陈良玉坐下来,裤脚随着她的动作往上一提,短一截子。她扯了扯因磨损而破烂的裤腿, 很牵强地遮住脚腕。 稍不久,又有一人回到奴舍。她走到木桶旁边拿起瓢舀了半瓢水咕咚灌下,又把桶身斜下去刮出仅剩的一点, 送到嘴边,见陈良玉正看着她,试探着把水瓢递过来,怯生生地对她道:“你喝吧……桶里没水了。” 水井在牧场的另一端,要人用木桶去挑回来,收工晚了,就得渴一夜等明日。 陈良玉常是收工最早那个人,今日栏里一头母牛生了头小牛犊,她安顿好虚弱的母牛和蹒跚的犊子才开始忙活,手里的活计比往日晚了近一个时辰收尾。 直到这时候,陈良玉才忽然有了与这些人境遇相同的感受。 “多谢。” 她接过去那半瓢水,却没有立即送到嘴边,坐在那里捧着水瓢想事情。 先帝入葬那日,她杖刑加身,究竟挨了多少下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谢文珺本应绕行西城门入城,高观在西城区布了武卫护她安危,谢文珺却不知为何出现在她受杖刑的庸都正南门。彼时,她如将死之人一般跪在城门甬道的地面上,谢文珺用尽全身力气,将意识模糊、浑身是血的她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身上,从谢渊身边把她带走。 “人,臣妹要带走!” “皇兄若要拦,就看史书工笔,会如何书写你今日之举!” 南衙与北衙的兵卫此刻都聚在南城门。 谢文珺架着陈良玉站在兵锋中间,一个丧衣染血,一个甲衣破碎。羽林军将的刀半出鞘,却在谢文珺撑着陈良玉踏前一步时微微一滞。 最终,羽林军向两侧分开,为她们让出一条路。 陈行谦从广帝陵回到庸都后,未及歇脚,便带了进过韩诵牢饭的那名刑狱大夫进宫面圣,那人是北雍的探子,从他口中得知,北雍为了置陈良玉于死地,会暂时放下争端与大凜修和。 而前一日,翟妤刚请愿向母国修和书。 事情太巧,巧得让人心里发毛。 一分疑心,两分庆幸。 他庆幸谢文珺带走了陈良玉,否则岂不正中北雍下怀? 谢渊骤然发觉,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像蒙着层雾,他越想心越寒,自己究竟还落在谁的局里? 崇政殿四下空寂,像极了这孤家寡人的处境。 身边皆过客,身后无归处。 宣元帝丧期一过,谢渊即令中书令程令典裁并庸都冗余官署,庸都官员两千余人裁减过半;同时,合并州郡,全国划分十道;世荫爵禄,传三世收回;更欲效仿懿章太子生前举措,迁豪绅士族到庸都周围的县镇上,或迁往偏远之地,险些引发朝廷动乱。 庸都格局之变,如同换了一片天。 …… 这其中的种种纠葛都是后来旁人转述给陈良玉的。 广帝陵事发那天,陈良玉根本不记得她是怎么回的侯府,后来的事她也没有太多印象,谢文珺派兵把她送回北境之后,她才从混沌的断忆中慢慢醒转。 只是醒来后,身子已垮得不成样子,那之后大半年的时间,她都在卧床养伤。 祯元七年六月,翟妤向北雍修书一封,亲笔劝谏翟吉,望他能以两国百姓安危为重,顾念两国邦交与苍生福祉,息兵止戈,促成边境安宁。 九月,北雍回函。 同时遣使臣在惊蛰湖畔和谈,此次和谈并不由陈良玉出面,而是庸都派遣鸿胪寺卿李鹤章与婺州司马段绪池前往,两方最终坐下来敲定了和议。 两国媾和之后,陈良玉的数道罪状便被翻了出来。打伤禁卫军无数,杀使臣与朝廷命官,目无法纪,僭越犯上……一道圣旨下来,罢免了她三州兵马大元帅之位。 但鹰头军与云麾军却至今无恙。 鹰头军是陈远清为抗击北雍狼骑而组建的,不分属于三州十六城任何一营,只听令于大元帅。眼下或许可以说,只听令于陈良玉。云麾军是陈良玉亲自带出来的,云麾军主将卜娉儿、副将林寅也是她一手提拔,唯她是从。 谢渊心中最急于遣散的应当就是这两支队伍,陈良玉知道是谢文珺在替她扛着。 此后,北雍仍不时有小股兵力来扰。 陈良玉识破这是北雍里应外合在逼她下令出兵,只要她敢领兵应战,便是亲手打破两国刚定下的修和局面,到那时,谢渊正好抓着这个由头,再贬她的职、夺她的权,名正言顺地驱遣鹰头军与云麾军。 出兵危及自身,不出兵百姓难安。 她犯难之际,黛青说动樨擎,率樨马诺骑兵驻扎在望湖关外,替她挡了这些灾祸兵事。 可既求外援,樨马诺的粮草补给也当考虑,但那时因与北雍媾和,朝廷拨往北境的军费粮草都紧缩,腾挪不开,最终还是沈嫣出手,捐出了大半家财,一解她燃眉之急。 其后,便因为这笔钱,庸都参了陈良玉一本。 再查沈嫣名下的商号,单盛昌隆一个,便几乎包揽了朔方商道大半的皮货、粮食生意。 豢商敛财,私通外邦。 欲加之罪。 不问缘由地一贬再贬,最终贬谪陈良玉至千骥原牧场为牧丁。 虽没降为奴籍,却发配她去了奴舍。 日子日复一日,她已习惯了每日铡草、喂牛、清理圈栏。夜里躺在简陋的棚屋里,躺在干草堆上,倒也能睡个安稳觉。 不足的是,千骥原有个多年前与她不对付的人,成了她在这里唯一的不自在。 陈良玉正沉在思绪里出神,没留神奴舍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舍门两侧铺着干草,被布履踩得沙沙作响。 听到这声响,奴舍里的其他人都赶紧靠着墙壁规矩地蹲着。 有人喊:“张爷。” 奴舍门被推开,一个人提着风灯照着在屋里瞧了一圈,点了点人数。没少。 他目光落在陈良玉手里捧着的水瓢上。 瓢里有一浅底水,两口就没。 陈良玉转过头,一眼瞥见来人腰间别着一枚黄铜饰物,还有个装着牧草种子的小布囊,走起路来跟着身形摇晃。 这副做派太好认了。 她没抬眼看来人的脸,又把头转过去,低头喝水。 她不想招惹人,人非要招惹她。 张嘉陵抬手一扬。 水瓢从陈良玉手里脱手飞了出去,仅剩的那点清水泼在干草上。 该忍的时候得忍! 龙游浅滩不翻腾,虎落平阳不叫唤。 陈良玉深吸一口气,把气息捋匀,理智还在劝自己冷静,可嘴却没管住,脱口而出一句:“你有病啊?” 张嘉陵冷哼一声,风灯的光映在他眼底照出很深的戾气。 他对看守奴舍的壮丁吩咐:“以后每天只给她半碗水喝。” “这……”两个看守有些迟疑,看到张嘉陵的布满戾气的眼神,心里发毛,立即应了下来。 天太干冷了,渴了一天,嗓子干哑得受不了,再不润润喉,明早起来喉咙不冒烟也得出血。 陈良玉捡起水瓢,往奴舍外走。 张嘉陵:“你去干什么?晚间无事不得外出。” 陈良玉闷头走,两个看守没拦。 从奴舍出来往旁侧走没几步路,便是牛栏。母牛刚生了小牛犊,奶水充足,陈良玉把小牛犊拽开,拿瓢去挤牛乳。 母牛挺大方的,也没不让喝。 也没踹她。 只是眼睛瞪大了些,看起来些许惊讶。 小牛犊刚睁眼,把她当自己人,也不见外,靠过来舔舐她的手脚。 陈良玉也是到千骥原很久之后才弄清楚,此张嘉陵非彼张嘉陵。这不是那个满口未来现在、封建文明、千年之后的人,而是当年长街纵马,被她一句“短命鬼”气得从马背上摔断魂了的那一位。 她很难解释这一切。 也难以相信。 穿越千年是无稽之谈,唯一可信的说法,只有—— 当年摔那一下让他转了性,张殿成被斩首、右相府抄家之后他性子又转了回来,穿着打扮挂满身饰物的习气一如从前。她不得不认为,这人打根儿里脑子就坏了。 张嘉陵皱紧眉头,站在栏外提着风灯看陈良玉凑到牛腹下接了半瓢腥膻的牛乳,一饮而尽。 他冷眼:“你一点体面都不要了吗?” 你也曾是名门望族。 在他看来,体面二字明明白白写在锦衣玉食里。所谓体面,要绫罗绸缎、金玉满身、走到哪里都有万人簇拥着,才算得上。 陈良玉道:“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本事,哪样不体面?” 张嘉陵嗤了一声,“你运气好,江宁公主为你、为宣平侯府挡了一灾,没叫你心气最高那时候从高门中跌下来,否则,你今日还能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 陈良玉细微地察觉,他说的是江宁公主,而非江宁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为我,为侯府挡过一灾?” 张嘉陵道:“当年我爹与懿章太子施行新政,借苍南民难案清肃姚氏与陈氏,宣平侯府本当一并处置,是江宁公主提醒了你一二,才叫你有机会逃过一劫。你竟不记得了?” 她不是不记得,是完全不知道。 她记得那年的苍南民难,也记得谢文珺对她的提醒,那时她以为是懿章太子留了余地,借谢文珺的口叫宣平侯府早做打算。 没想到是这样。 张嘉陵道:“江宁公主为此还受了懿章太子的罚,禁足多日。” “原来是这样。”陈良玉道。 她多年以前,还对什么都浑然不觉的时候,已经在承谢文珺的情了。 “多谢你将此事告知我。” 陈良玉润了喉,便提着瓢打算回奴舍歇息。奴舍里人都一样,白天劳作,夜晚圈禁,她并不打算在张嘉陵身上浪费自己宝贵的歇息时间。 “让一让,你挡着门了。” 张嘉陵没挪步子,挡着栏门,问她:“你和他,算朋友吗?”怕陈良玉不明白他说的是谁,他补了一句,“曾经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人,你们算朋友吗?” “算吧。” “沈嫣呢?” “也算。” 张嘉陵嘴唇颤了颤:“为什么所有人都只对他好?我爹娘……最后记得的人,也是他吗? “可他既占了我的身体,便该替我尽了为人子的本分,他都干了些什么?花天酒地,收通房养外室,执意要娶商贾之女把我爹气到吐血昏厥!他占的是我的身体,他受了丞相府嫡子的殊荣与尊贵,我全家查抄问斩之时他凭什么置身事外!相府落难他就该一起死,他凭什么不死?” 陈良玉道:“你现在去死也来得及。” 说罢也不顾张嘉陵堵在栏门前,手一撑力从半人高的墙头上跃了过去。 走进奴舍之前,陈良玉鬼使神差转了头,朝牛栏方向看了一眼,张嘉陵依旧提着风灯立在那儿,风一吹,灯身便晃悠悠的。 张嘉陵手里的风灯“滋”一声燃尽,千骥原便彻底陷入夜色。 翌日,陈良玉照例把粗布衣袖挽至手肘,将新铡的草料拌好铺进石槽。牛温顺地蹭着她的手,她还顺手拍了拍牛犊的脊背,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半辈子牧人。 “哎,在那里,看到了。” 这个声音。 陈良玉转身寻过去,千骥原牧监石潭正陪同卜娉儿与林寅往牛栏这边来。 石潭伸出手臂引路,“二位将军,这边请。” 陈良玉直起身,她一身灰布装束,牧场的衣裳都是直筒上下,只为蔽体,一丁点剪裁也没有。她身形太过突出,穿成这样也好认,林寅大老远就把人认了出来。 转眼三人到了眼前。 林寅头一昂:“大胆,见了本将为何不参拜?” 陈良玉当真朝她拱手一揖,“见过林将军。” 林寅很受用,挺了挺腰杆子,“去,给我俩倒杯茶。” 机会难得,卜娉儿也跟着林寅一齐挺直了胸膛。 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假神。 卜娉儿也被带偏了。 陈良玉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走二十里有条河,你自己趴河边喝两口。我都没茶喝。” “这么惨!” 石潭忙道:“有,有。下官那有茶。” 林寅道:“那你还不快去。” “下官就去。”说罢便识趣退了。 林寅比出一根手指,她左手臂抬不起来,左边身子略显僵硬,“大帅,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先说好的。” 林寅道:“我在北雍军中的悬赏身价与你平起平坐了,翟吉赏黄金万两、侯爵世袭买我脑袋。我跟你讲,我对翟吉真是太重要了,他没我不行!” 卜娉儿听不下去:“你正经点。还不是你夸下海口说助他杀了主帅,他才放你走,上这么大一当,谁能不恼。” 林寅辩道:“我说了,要么我杀了陈良玉,要么我永不上战场,我没骗他,自那之后,我是不是没上过战场了?在营中操练新兵多舒坦。” 卜娉儿提醒她,“先说正事。” 林寅道:“庸都有变故,皇上为了与长公主争夺农桑之权与民心,南下巡田途中遇刺,宫里已经封锁了风声。”——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3章 书案上一幅未完成的《春猎图》, 谢文珺提笔悬在半空许久,狼毫笔终究还是落回笔架上。 纸上原本要画十几年前的北郊猎场,不知不觉竟添了几分千骥原的风沙气。 昨夜庸都落了场凉雨,与她送走陈良玉那日的雨势相似。 春雨过后, 天将转暖。 谢文珺手里捏着半枚刚剥好的枇杷, 又一次走到廊下。 庭院里,石榴花开得正艳烈。北方的书信今日该到, 却仍未至。 谢文珺叫北境每三日须传回一封书信。只是从千骥原到庸都山高路远, 纵是快马兼程, 也得走够数日。 所以每次接到信, 她都清楚, 送到她手中的永远都只是陈良玉数日前的旧讯。 遥寄千骥盼近音。 她好不好? 远方的回音未到, 却先一步传来了圣驾回銮的消息。 荣隽阔步走来, “殿下,陛下回宫, 銮驾已到庸都城外了。” 谢文珺心中一疑。 此前她叫江伯瑾上谏皇帝南下巡田,直至今岁开春, 谢渊方才动身。算算日子与往返的脚程,谢渊巡田的仪仗是行至半途而返的。 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或许是沿途遇了乱, 或许是身子出了岔子,但无论哪种,他都瞒着。 长公主府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紧接着,传旨太监的尖细嗓音便穿了进来:“陛下有旨, 宣长公主即刻入宫面圣!” 只说是政务需商,再无多言。 方才还悬着的盼信心绪一扫而空,仲春的风里, 似乎又即将迎来一场变局。 去岁金秋,苍南的稻子收成不好,许是前年的一场旱灾过甚,尽管过去了一年,旱情的影响仍在持续。 朝堂之上,大臣们纷纷奏报南方各地农田歉收的惨状。谢渊本就生了南下巡田、亲察民情的念头。 农桑乃国之基业、民之命脉。 朝堂的奏疏终究隔了一层,他要前往田间地头,亲眼看看土地的旱情与百姓的生计。 此行势在必行。 这念头萦绕心头半载有余,直至祯元九年开春,待官署裁撤之事稍有缓歇,他才终于放下朝堂的繁杂牵绊,动身启程。 一路上,百姓们纷纷夹道相迎。 连片的农田,整齐如绿毯,田埂边还引了新挖的水渠。 随行的地方官上前回话道:“陛下,这片田去年遭了旱,虽没有苍南前年的旱情严重,可也叫百姓遭祸,多亏长公主殿下派人前来督农,改种耐旱秧苗、修渠引水,才有如今这般长势。” 这地方官久居外任,半点不知皇帝与长公主之间早已是暗中角力的局面,“从前此处多是薄产,如今能有这般光景,都是长公主殿下踏遍田埂、亲授农法的功劳。” 谢渊收回远望的目光,语气平淡:“江宁确有才干。农政能成,也多亏了你们与百姓同心协力。” 再往南巡。 越近苍南,因旱情遭灾的情况便越普遍。 沿途不乏听闻。 谢文珺让苍南谷家在学屯试种的河州稻收成不错,去岁便往淮南区域与苍南引入结穗更饱满的河州稻,又问远在逐东修河堰、农渠的严姩借了几个灵鹫书院出身的亲传弟子赶赴南方灾区修河渠。 天灾面前,人力能干预的实在有限。 旱情虽稍有缓解,可河渠水量不足,灾情的根本仍未扭转。沿途百姓不乏衣衫褴褛、手里攥着空粮袋的人。行至淮南区域后,仪仗停在一处河沟见底的稻田旁,谢渊走下銮驾,在田埂上蹲下身子查看庄稼长势,眉头紧锁。 一旱连秋到岁初,万方疾苦皆吾过。 这份对民生疾苦的切身体会,也让他重新回望谢文珺曾坚持要亲赴各地巡视农桑、遍历国土的决定。 金銮虽有千般策,不及田间一步量。 深宫难晓稻粱艰,民情须向垄中询。 亲知百姓饥寒事,才得江山万载春。 …… 谢文珺践了数年的躬身亲行之策,他多年以后亲自踏上她走过的路途时,方才看透。 未及深思,前方田埂忽起骚动。 先是三五农夫执锄而立,转瞬之间,四散的村民闻声聚拢,锄头、镰刀,甚至断裂的木犁,纷纷喊打喊杀着冲向那团明黄龙袍。 谢渊为贴近体察耕农生计,不愿羽林军以重兵戒备形成隔阂,特意放宽防卫,不必严防。 乱民的锄头砸来那一刻,谢渊只觉后背左肩胛处一阵锐痛。 羽林军瞬间围拢护驾。 眼前的灾民们虽仍攥着农具,眼底却已浮起惧色。方才的冲动,在见了龙袍染血后,尽数化作了对“弑君”的惶恐。 谢渊强撑着直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面色萎黄的脸,想起苍南民难那年,他也是这般,被饥寒难耐的难民打伤额角。 领头的老农手已颤抖得止不住。 谢渊道:“朕知道你们是走投无路,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对身边的地方官员与羽林卫吩咐,“谁也不许再提,更不许追责。” 待灾民散尽,郑合川忙传来随行医正,医正急声进言让谢渊就最近的官署落脚治伤,却被谢渊摆手拦住:“若此时声张,必会被追究个没完,拿人问罪,此前安抚便白费了。” 他登上銮驾,叫医正处理包扎了锄头砍伤的伤口,“赶路,回宫再议。” 原定巡田一走要三个月,得四月中旬才回,哪知还未行到苍南的地界儿,便在淮南区域中途折返,打道回了庸都。 一路颠簸,伤口在纱布包裹下反复摩擦。 直到銮驾驶入承天门,谢渊被内侍背入崇政殿,解开染血的衣襟,才见伤口早已溃烂化脓。 他也曾领兵征战,筋骨本是硬朗的,身体本不至于挨这么一下就垮了。奈何身子有旧疾,平日里就时好时坏,一直也没能彻底调养好。那道被锄头砍开的口子,终究在一路隐瞒与颠簸里,拖成了危及性命的重症。 崇政殿内,龙涎香混着药味,谢渊的一条手臂搭在明黄锦被上,半昏迷着。 荀淑衡端着药碗,看着医正换下谢渊前胸后背的纱布。 太后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人也跟着转了出来,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陛下如何?” “仍是发热。” 荀淑衡拭去谢渊额间的虚汗,回道。 “反了!真是反了!” 太后手中的佛珠串蓦地扯断,颗颗圆润的珠子滚落,太后身边的几个宮婢慌忙跪下身去拾。 “这群刁民!传哀家懿旨,即刻调北郊大营兵马,去淮南把那些作乱的刁民全都拿了!” 殿内鸦雀无声,太监宫女们皆垂首屏息。 郑合川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劝道:“太后息怒,陛下回宫前特意吩咐,此事不许声张,更不许追责……” “陛下那是心善,”太后厉声打断他,眼底疼惜与怒火皆有,“他身子本就有旧疾,如今又添新伤,这群刁民竟敢伤君,若不重惩,日后岂不是人人都敢犯上?” “母后……” 帐后传出一声虚弱的气音,谢渊胸口微微起伏,唇色枯白。 荀淑衡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垫了个软垫,才撑住他的身子。 郑合川支一个软凳在龙榻旁,躬身扶太后坐。 “皇儿……” 谢渊道:“前年大旱,去岁稻穗空瘪,官粮却半粒未减!百姓们卖了耕牛、典了茅屋,还是凑不够赋税。是朕失察,让他们受了这般苦楚。” 正这时,殿前内侍进殿禀报,江宁长公主入宫觐见。 听到谢文珺进宫,太后厉色更甚。 “她来做什么?心急来看皇上咽没咽气吗?哀家劝她趁早死了心,就算天不佑皇上,这皇位也落不到她手里!” 谢渊南巡后,中书左侍郎谷珩与右侍郎盛予安以“中书令程令典忙于衙署裁并,耽于处理农桑署一应公务,致账目混乱”为由,趁虚“被迫”请谢文珺临时协助。 原来谷珩、盛予安二人,也是她门下。 其后,谢文珺顺理成章地将农桑署诸事移交给负责赋税钱粮布帛、贡品等物仓储与出纳的太府寺,荐鸢容入值太府寺左藏署令兼农桑署令。 不久后,鸢容又迁升太府寺卿,实掌稽核权。 等同于农桑粮税之权又落回了谢文珺手里。 什么皇帝南巡以后“七卿共商,中书决议,皇后临朝摄理朝政”都成了一纸空文。 皇后临朝更是形同虚设,无人奉行。 朝臣们每遇政务,必先往长公主府问计,得到准话后才敢上奏皇后、施行,朝廷上下几乎要以谢文珺马首是瞻了。 谢渊道:“母后,是朕传江宁来的。” 太后站起身,凤袍下摆扫过凳脚,“君不是君,臣不是臣,后宫不是后宫,这朝廷像个什么样子!” 太后扶着太监的手,刚从御榻边走出两步,骤然驻足,她转过身想交代什么。 东宫空悬,该立太子了。 望着谢渊虚弱不堪的模样,此时催他立储,等于催命。 只道了一句:“皇上如今最要紧的是好好养伤,别再惦记朝堂上的事。”她朝殿外吩咐:“再把熬好的参汤端来,让皇上趁热喝了。” 谢文珺立在崇政殿外等候传召,见太后从殿内出来,刚要上前见礼,迎上的却是太后毫不掩饰的冷脸。 只听鼻音哼了一声,太后拂衣而去。 谢文珺入殿之后,崇政殿内的药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谢渊屏退左右,连守在床边的皇后也被他轻声吩咐“先去外间等候”。 谢文珺行了臣礼,“参见皇兄。” 谢渊靠在软垫上,撑着力气坐直了些,道:“朕知道你一直在追查北雍安插在庸都的探子,可找到他们的藏身窝点了?” 谢文珺道:“查到些蛛丝马迹,可不知这些人以什么方式传讯,臣妹惭愧。” 此前高观捉住那个刑狱大夫,是个单行道,只与翟妤陪嫁而来的大巫祝单线联系,为了不打草惊蛇,只悄悄将这人处置了。 谢渊似是不经意地道:“贵妃一手箜篌弹奏得不错。” 转眼又道:“江宁,你奔波农政、周旋朝堂,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谢文珺听闻谢渊此问,并不慌张,“皇兄此问,臣妹惶恐。这世间对女子的枷锁何其之重,臣妹一介女流,所想、所谋的不过是为生民立命。” 话落时,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帐中人似乎笑了一声。 权倾朝野,太府寺、司农寺、南衙十六卫与半个中书省都收其囊中,六部不知安插了多少公主门下,就连陈良玉也为她俯首,她竟还能扮作一副贤臣姿态。 但她有一句话是对的。 一介女流。 即便功绩斐然、民心所向,也终究被正统的规矩撇在皇位之外。 让她纵有千般才干,也难越雷池一步。 谢渊道:“淮南一带的灾情仍不见转机,你懂民生、知农事,只有你才能稳住局面。” 他轻轻咳了两声,语气添了几分托付的郑重,“朕会下旨,允你督农,淮南与苍南受灾的数十万生民,如今都只能靠你了。” 如此,便是将掌天下财权的太府寺与协理农桑粮税之权割舍与她了。 谢文珺躬身,向皇帐内行了一个庄重的礼,姿态谦卑,“臣妹领旨。” 崇政殿外的天是极清透的蓝,飘着云絮。 谢文珺乘辇出承天门,望着那片没有遮拦的天,忽然觉出几分辽阔来。 宫墙一道界,内外两重天。 北衙六军守卫在宫城各处,无孔不入,连通往冷宫的角门都有持戟士兵肃立。 出了承天门,景象骤然换了模样。 以高观为首的南衙十六卫的银甲在庸都的每道街巷间列开,庸都戒严。六部九寺,印信起落、政令行止,全凭她一句话定夺。 荣隽率长宁卫守在承天门,车舆候驾。 任金銮殿上龙椅高踞,她登不登那个位子又如何? 宫城之外,如今她才是庸都,乃至天下真正的掌权人。 谢文珺眉宇之间的谦卑消逝无踪,“传太府寺、司农寺、工部、兵部诸员,府上议事。” 荣隽道:“诸位大人已在候着了。” 谢文珺颔首,又问:“随陛下南下巡田的,可曾少了什么人?” 荣隽道:“臣正要禀,皇上自王府便带在身边的那个侍卫言风,没有随驾回宫,禁军也少了几个人。臣已叫南方的探子留心,只要言风露面,便有人盯着他的动向。” 谢文珺道:“飞虻去信给陈良玉,西岭与逐东若有兵力调动,让她拦下!” 城阳伯岳惇与封甲坤领兵在外,需得堤防。 至于南部,最应防的是临夏守军,那是谢渊就藩时的旧部。 谢文珺道:“言风若在临夏地界露面,便不必盯了,派人截住,杀了。” 除了借宿卫庸都之名调兵如此重大之事,谢渊不会派久不离身的心腹亲自前往,言风身上必有调兵的圣旨。 “另,传令赵明钦,率玄甲骑宿卫庸都,途中若遇临夏军,不降则视为叛军清剿。” 荣隽道:“臣明白了。” 谢文珺又望了一眼身后宫阙。 圣驾负伤病返,大凜正值内乱之际,翟妤就算能在平日隐忍蛰伏、不露分毫,但在这厢节骨眼上,她若按捺不住往宫外传递消息,行踪必会出现破绽。 “昭华宫内外若有可疑,整理成密折呈给本宫。” “是。” 承天门外,外金水桥边正停着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制式与宫中截然不同。 车身覆着猩红绒毯,缀满银质铃铛,四角挂着彩色的孔雀羽。 谢文珺打眼一扫,荣隽当即禀道:“是北雍的马车。” 翟妤修书母国,促成两国罢兵,无论此举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思,至少让边境百姓暂时得了片刻喘息的安宁。 谢渊感念其功劳,体谅她久思故土,便遣使臣出使北雍,接翟妤故都的亲眷入宫陪伴。 马车帘幕被随侍掀开,一个身穿绣满金线的胡服、高筒靴、蹀躞带小女孩从中走出,好奇地仰头望向宫门。 一头乌发编成数条小辫,辫梢缀着几颗红蓝宝石。 她站车辕上,负着手,难掩灵气。 谢文珺多瞧了一眼,“长得有些像谁。” “翟吉是她亲爹。” “难怪。” 长公主车舆辘辘离宫—— 作者有话说:翟昭旸:本公主来啦!陈怀安出来接驾! 其实一见面就不对付。 大公主才是年下。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4章 帝疾, 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到处都是糟乱的。 荀淑衡在崇政殿侍疾,凤仪宫的掌事女官正吩咐宫人将内司监备好的软质绢帕送去崇政殿,见宫里忙忙碌碌, 人人手上都攥着活, 原地看半晌,也没找着可差遣的人。 陈怀安上前去:“姑姑, 给我罢。” 陈怀安端着托盘转过左门, 行装如流云, 步履姿态也尽是温良。 宫道上迎面而来一行身着异族服饰的人。 她识得北雍人的装束。 前面宫人抬着两抬步辇并行, 一抬是昭华宫贵妃的步辇, 另一抬上坐着个身穿胡服骑装、高筒靴、编着发辫的女孩。 发梢缀着的几枚石头不寻常。 步辇缓行, 女孩歪着身子坐得自在, 一条小腿的高筒靴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尖点着空气。 她拉着翟妤的手, 下巴抵在翟妤手背上,俏笑着道:“皇姑姑, 您在家书中说中凜的糕点胜过大雍的蜜酪,我早盼着了。” 翟妤在她脸颊上一捏, 笑着道:“姑母知道!” 陈怀安照常走,距步辇还有几步的时候,对面也放缓了步子。 双方都停在宫道上,相对而立的身影间,气氛变得有那么一股不寻常。 陈怀安朝翟妤福礼, “贵妃娘娘福寿康宁。” 礼罢,却并未退至宫道旁让开去路。 银红色的宫装裙摆如折叠的霞光垂落,扫过地面时, 像极了春日的锦蝶振翅。 翟妤的声音从步辇高处落下来,“怀安姑娘,这是何意?” 陈怀安目光点水一般轻掠了那骑装童女一眼,知她是北雍的哪位公主或郡主。 她发尾的红蓝宝石不是凡品,细碎的火彩层叠透出来。陈怀安闪了双目。 恰好她也在看着她。 目光一霎对接。 陈怀安无端移开了眼。 翟妤的女侍走上前两步,对她道:“怀安姑娘,这位是贵妃娘娘的侄女,昭旸公主。” 言下之意,她该让行。 陈怀安道:“公主远道而来,是客,臣女理应避让。可家规有训,宣平侯府势不与北雍人让路!” 一语双意。 听上去当真好气节! 步辇上,翟昭旸已把高筒靴从另一条腿上放下,身姿也端方了。 躞蹀带挂着的玉佩、宝石撞响。 她认真注视着拦在步辇正前方的人—— 一身文臣相,举手投足都透着教养极好的仪态,像株透着软劲儿的兰草。 可一遇她与随行,那股温软瞬间化作风骨。 翟昭旸也不输她,道:“客未必永远是客,主人也未必永远是主人,你只管看,中凜宣平侯府能不能挡了大雍的路。” 翟妤自会为自家侄女撑腰,驱人走,“怀安姑娘不懂尊卑礼仪吗?是宣平侯府的家教如此这般,还是皇后宫中没了规矩体统?本宫命你让开!” 陈怀安半高的身子站得像株迎着风雪的竹,自有股“宁死不弯”的凛然气度。 她问:“臣女斗胆一问,娘娘此令,是以北雍公主的身份,还是以大凜贵妃的身份?” 翟妤脸色一僵。 若是以大凜皇妃的身份,便不该让陈怀安给昭旸让路。 陈怀安端着托盘的手臂开始发酸,却没叫高度落下去一毫,“娘娘在大澟是皇妃,在北雍是嫡长公主,可斐璎殿下只有在大澟才是皇子。如果这皇宫里,今日的主人成了客,今日的客成了主人,这里曾经的主人又当如何?若真有那日,娘娘想必定然能保二殿下万全?” 她是在回应翟昭旸方才的客主之说。 翟妤无端笑了一声。 一个年方十岁的孩子,竟似在提点她。 “这话是皇后教你说的,还是陈行谦教你说的?” “没人教我。” 陈怀安道:“贵妃娘娘的抉择不在故国与大凜之间,也不在兄长与丈夫之间,而在于娘娘是选择自己的亲子,还是外侄?斐璎殿下在大澟是天潢贵胄,到了北雍,他便是敌国皇子。” 听闻此言,翟妤脸色开始认真两分,“宣平侯府的人,还真是个个都不简单!” “娘娘夸赞,臣女领受。” 眼见要败下阵来,翟昭旸也不欲刚到中凜皇宫就给姑母惹出事端,自行退让一步。 “皇姑母,昭旸是客,不宜喧宾夺主。宫道宽敞,让一让无妨。退开!” 翟昭旸手指一弹,打了个响指手势。 她乘的那抬步辇缓缓晃动着向旁错开,身后随从也互相递了个眼色,一个个绷着脸,却还是给让开了路。 陈怀安路过步辇下,从他们让开的窄道径直走过,翟昭旸的声音隔着几步远飘来: “本公主会单独找你!”——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因为读者反馈的节奏问题有轻微改动。 其实到上一章,江宁已经掌握了: 太府寺(财权)、司农寺(粮俸)、大理寺(司法)、半个中书省(决策)、钦天监(天象)、兵部和南衙(将领的提拔和庸都守卫) 还有巡田的时候摸清了地方财政和全国的粮道(调军粮) 以及南北境的兵权支持(陈良玉以及跟宣平侯府联姻的南境衡家,还有南境赵明钦的玄甲骑) 此外皇上要废止《万僚录》的舆论也是她夺权的一部分。 以上这些经过回顾前文,我发现并没有在行文中很明显地表达出来(当然我自己是清楚的,但是忽略了读者视角。 确实正文也就最后几章了,再隐晦就不合适了。 琢磨两天节奏和故事进展问题,所以153章加了一部分文字。 感谢反馈,感谢相伴。 今天先更一个小章,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5章 长公主府议事堂, 谢文珺高坐上首主位,几位大臣两侧列席。 苍南与淮南两地抗旱减赋之事议毕,议事堂内便陷入了一种沉寂。众官默不作声,彼此眼神交汇间, 却都藏着一个无人敢率先提及的议题。 皇上病重, 国不可一日无主,立太子之事已迫在眉睫。 荀家如今当是最坐立难安的。 偏最不能提及立储的也是荀家, 一旦先开口, 便极易被扣上觊觎大位、心怀不臣的罪名。 原宫中只有两位皇子, 大殿下谢斐琮乃中宫嫡出, 本是毫无争议的。荀家久坐冷板凳, 便是等这一朝翻身。可下诏封妃之后, 程家女、封家女、岳家女前后入宫, 这两年相继有孕,城阳伯岳惇之女岳瑶已诞下一女, 程家女与封家女尚且大着肚子呢。 程、封两家,程令典为文臣之首, 封甲坤功勋卓著,皆备受皇上倚重赏识, 倘若宫中再添两位皇子,这太子之位,落在谁家尚未可知。 议事至尾,工部尚书唐仕琼终是按捺不住,躬身向谢文珺进言, “殿下,如今陛下龙体欠安,储君之位悬而未决, 朝野人心浮动,臣斗胆恳请殿下牵头,早议立储之事,以安社稷。” 闻言,其余人齐齐望向主位。 谢文珺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道:“唐尚书不必过虑,陛下身子素来强健,此番不过是偶染微恙,定会平安康复。立储乃国之大事,待陛下痊愈后再议不迟。” 众人见状,便默契地收了话头,各自躬身行礼后,陆续退出了议事堂。 鸢容尚留在府中。 她身穿太府寺卿朱红色官袍,立在议事堂。谢文珺知道太府寺正堂文书堆得半人高,便叫她先行回太府寺理事。 立储或不立,不是当下便能一拍即定的。 历来儒臣拥戴正统,将宗法、纲常奉为圭臬。谢文珺心里透亮,议事间,其余人虽碍于情面未曾开口,实则个个都盼着早日敲定立储之事。 可若她轻易松了口,还如何让荀家自请入瓮? 门下省与户部,总归还是荀家说了算的。 谢文珺欲一并收拢。 我不去见山,山自来见我。 果不其然,众人散后,当下荀岘便送来拜帖。 帖中言语极其恭谨,只言久慕长公主贤德,忧心国事,望能请益一二。 谢文珺清楚,此时此刻,荀岘所谓的“忧心国事”,只会是那一件事。 谢文珺放下拜帖,“请荀相进来。” 片刻,荀岘由侍从领着提袍而入。他鬓角已染霜华,穿着低调却极显料子的深紫常服,一双眼睛略显苍老,透着经年累月耽于权术的精明。 荀岘依礼参见,“老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荀相不必多礼,坐。”谢文珺抬手示意,侍女方奉上清茶。 寒暄几句皇上病情后,茶香氤氲中,荀岘放下茶盏,切入正题,“殿下,陛下龙体欠安,臣等心如油煎。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储君之位空悬,恐非社稷之福,易生动荡啊。” 谢文珺不动声色,“荀相所言极是。立储乃国之根本,自当慎重。不知荀相属意哪位皇子?” 荀岘微微一叹,目光难得诚恳,“殿下明鉴。自古立嫡立长,方为正统。皇后娘娘所出之嫡皇子斐琮殿下,虽年纪尚幼,然天性聪颖,仁孝纯善,乃中宫嫡出,名分最正。若得殿下鼎力支持,正位东宫,则可安天下之心,定朝臣之志。” 谢文珺眸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嫡皇子确实名分最正。只是主少国疑,古有明训。荀相可曾想过,若……” 议事堂静极了。 若有国丧…… “……幼主登基,朝局未必就能安稳。” 荀岘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起身行了个揖礼,郑重其事,“正因主少国疑,大凜才更需要一位能镇得住朝野上下的人来辅政摄国,总揽大局,方可保江山稳固,社稷无虞。” 他停顿了一下,随即起誓一般,“新帝登基以来,长公主殿下稳朝局,得民心,犒军士,满朝文武无不信服。若嫡皇子继位,殿下以大长公主之尊,行摄政之实,臣等必倾力辅佐。如此,内安宫闱,外抚朝臣,方可万无一失。” 谢文珺垂眸,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此事关系重大,一言可定乾坤,一言亦可倾覆社稷。陛下尚在,此时议论辅政摄国,为时过早,亦有失臣之本分。” 言至于此,滴水不漏。 荀岘称是,茶汤饮尽了,便也落了一桩心事。半炷香后,荀岘沉声告辞。 议事堂外,春意正浓。 花圃中埋下的那一排相思豆的种子抽枝长叶,本应是好时节,却有内忧,又要防外患。 庸都的探子窝点至今仍未查获,谁也说不清谢渊病重的消息会在何时泄露。一旦消息外传,翟吉若趁机再次兴兵寻衅,大凜怕是又要陷入动荡。 谢文珺只能命人盯紧了昭华宫与翟妤,庸都各街巷严防死守,严查可疑之人。 未果。 午后,门侍来报,宣平侯夫人衡漾求见。 谢文珺仍在议事堂伏案处理公文。 谢渊南巡之后,她便将府中待客的花厅辟作了议事堂。 衡漾被引至堂内,见过谢文珺后便直言来意,“殿下,方才臣妇收到南境的家书,似乎有密令下来,要调南境的兵马进庸都,前来庸都负责宿卫之事。此事蹊跷,臣妇特来告知殿下。” 这道令是给忠信侯衡邈的,传令的人不知衡继南重掌南境兵权之后,便将衡邈杖打一顿逐去守水库了,谢渊未曾夺去衡邈忠信侯的爵位,可衡邈手中已无一兵一卒,故而这道调令被衡继南手下截获。 谢渊果真在巡田途中遇刺之后,调了兵马入庸都。 谢文珺看过那封家书,道:“既然皇上有令,需调兵宿卫庸都,那便奉诏。” 此前谢文珺令赵明钦率玄甲骑北上,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赵明钦本就是衡邈部下,有了谢渊这道令,由衡邈领兵宿卫,便无甚可指摘的。 既要调兵入庸都行宿卫之责,只有南境的兵马如何能够? 春风化柳,红豆抽芽,那孤身远在北方的人也该回来了。 谢文珺唤了荣隽进来,“传本宫手谕,召回……陈良玉。” 荣隽:“殿下,这……” 但见一封家书摆在书案上,信笺封了南境的蜡封,他便明白了一二,转身出去传了心腹信使,“殿下秘闻天下各路兵马异动,召陈良玉率北境铁骑,护卫皇城!” 衡漾又道:“大理寺案件繁多,侯爷未及前来,托臣妇问过殿下,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朝野上下都在盼着定储君,您心中可有考量?” 扶持幼主,谢文珺便可顺理成章地辅政监国。 谢文珺道:“陛下还在病中,立储乃大事,尚未有合适的时机来议此事。” 衡漾却道:“前朝不得时机,后宫未必没有。” 五日后,宫闱春礼。 往年春日,宫闱春礼皆由皇后主持,祈愿风调雨顺,桑蚕繁盛。 可今年因皇上龙体违和,皇后伴君侍疾,本欲取缔,又恐惹朝中人心浮动,春礼便由贵妃代行,仅召京中命妇、宗室女眷入宫小聚,禁绝歌舞,只备些清淡茶食相待。 昭华宫内,翟妤由宫人服侍着换上吉服,抬手招来翟昭旸,“昭旸。” “皇姑母。” 翟妤道:“姑母从故国带来大凜的那架凤首箜篌,前些日子断了弦,教坊该修好了,你替皇姑母去取回来罢。也趁机去瞧瞧别处的风景。” 教坊位于皇城南大街的花厅胡同。 见翟昭旸应下,她又添了句,“大雍那首《归雁吟》你可还记得曲调?” 翟昭旸道:“姑母的曲子,昭旸自然记得。” 那是翟妤来中凜之前写的箜篌曲,谱了调,自比北归大雁走进异域,归期难定。 她和亲之后,这曲子便被北雍宫廷教坊收录、流传下来,北雍都城中贵女争相传习,也作《送亲曲》。 翟妤眼神里带着几分怀念,“取箜篌时试奏一曲,辨辨音色,若音准无误再带回来。就弹奏这曲《归雁》罢。” 翟昭旸将脸贴在翟妤吉服的宽袖上,只心疼姑母念家,随后便由内侍引着向教坊取箜篌去了。 翟妤轻叹了一声。 把昭旸一个孩子牵扯进来,是对是错?昭旸她什么都不知道。 也正因她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能避过宫里紧盯着昭华宫的眼线。 茶点席设在御花园,园中百花初绽。 今年春礼没了鼓乐齐鸣、歌舞相和的热闹景象,倒也清净雅致。 前朝因皇上和立储风波暗流汹涌,后宫衣香鬓影,笑语盈盈,乍看是一派祥和。 席间,昭华宫的女侍将二殿下谢斐璎抱了来,满座命妇见状,纷纷起身含笑,你一言我一语地恭维。 翟妤对此也受用。 漂亮话说到兴头上,便有人不知分寸了。 一位身穿湖蓝命妇服的夫人笑着道:“娘娘今日代行春礼,可见陛下对娘娘信赖有加,真真是母仪风范,令人心折。二皇子殿下又这般聪慧英武,真是天佑我朝……” 这话里隐含的意味,席间众人谁听不出来? 翟妤也心惊了一突。 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片刻,衡漾道:“中宫凤仪,自有其主。代行春礼是权宜,岂可妄论其他?” 翟妤本也不愿领这顶高帽,谁人都听得出来这恭维僭越本分了,可一见驳斥之人是宣平侯府的人,便拖长语调“哦——”了一声。 “宣平侯夫人这是在提点本宫?” 衡漾离席,跪倒在地,“臣妇不敢!” 翟妤心知这一跪怕是要惹乱子,却难咽下这口不顺的气儿。 “昭旸远来是客,进宫那天却被宣平侯府的小女拦在宫道上,提点本宫,宣平侯府中人不当与北雍人让行。今日宣平侯夫人又提点本宫非中宫之主,本宫且问夫人,宣平侯府该以大凜贵妃的身份待本宫,还是以北雍公主的身份待本宫?” 衡漾道:“回娘娘,自是该以贵妃之尊而待。” 翟妤道:“宣平侯夫人既认本宫贵妃之位,言语不敬,本宫当不当罚?” “自是当罚。” 翟妤端坐上位,脚尖正对着衡漾,“那夫人便在此跪上半个时辰领罚。” 言罢,便有昭华宫的宫人托上香炉,燃了一炷香。 线香燃尽,正好半个时辰。 线香堪堪燃断两节香灰,忽有一阵箜篌的调子传来。 翟妤心下一沉。 教坊在宫外胡同,昭旸这时候应当还未行到,怎会有箜篌声响起? 众人也惊疑,皇后严令陛下养病期间宫中禁乐舞,谁的胆子如此大,竟公然违抗圣令。 循声望去,是皇宫南边方位传来的。 箜篌声响不多久,只弹了几个调子,便停止了,似在试弦。 翟妤顾不上体罚衡漾,起身往箜篌声响起的方向走。 …… 今日命妇入宫,陈怀安一早便等在延晖阁,待春礼席散了,衡漾会按照她们之间的约定来与她相见。 那阵箜篌音她自然也听到了。 似在一旁的集福门方向。 她循声去找,果真见翟昭旸立在一架凤首箜篌旁拨弦。 翟昭旸本要出宫去教坊取箜篌,却正巧遇上教坊差人将贵妃娘娘的箜篌送进宫,两拨人在集福门遇上。 她知道宫中不宜有乐声。 她也知,姑母特意叮嘱要她弹奏归雁必有缘由,这缘由姑母没明言,她也聪明地没去问。 奏了几个曲调,翟昭旸便看见那日拦路的女孩站在延晖阁的一棵桧柏树下。 陈怀安道:“陛下圣体有恙,宫中禁一切丝竹管乐。” 那天吃她一场瘪,翟昭旸记在心上,便以彼之言,还于彼身,道:“我是大雍人。” 既然是敌国,你们的皇帝病重,我弹奏一曲助助兴,不是很合理吗? 陈怀安无可辩驳。 倘若今朝是北雍皇帝翟吉死了,庸都一定是锣鼓喧天,爆竹齐鸣。只是弹了几个调子的箜篌,翟昭旸已是很克制自己了。 但翟昭旸忽视了一件极要命的事—— 她人在大凜皇宫,而非北雍。 禁军很快闻着箜篌的乐声找来。 陈怀安暗道翟昭旸的运气当真不算好,集福门与太后斋戒的钦安殿相邻,太后听闻乐声,由人扶着从钦安殿出来。 翟妤匆忙赶来时,翟昭旸已被太后罚入了一处宫苑禁足思过,那架凤首箜篌的弦崩断数根,散落的木片混着断弦滚了一地。 一架箜篌也无甚重要,砸了便砸了。 翟妤上前为侄女求情,却被太后召入钦安殿,当面狠训斥一通。 翟昭旸看起来对禁足一事并不放在心上。 陈怀安绕着宫道去寻衡漾,与押送翟昭旸的禁军同行一段路。 翟昭旸孜孜不倦地与她讲话,“陈怀安,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半晌无人理她。 “你真的好闷。” 闷,在北雍的语言里就是没意思。 “不然,你笑一个来看看。” “前几日不是挺能说的?这会儿一字千金了。” 陈怀安仍未理会。 “说句话呗。” 很快翟昭旸便嘻哈不出来了。 陈怀安在宫道转角处停下,一本正经地道:“那处宫苑死过一个先帝的废妃,那妃子死前被割去了舌头。” 翟昭旸面前拂过一阵凄凉的风。 父皇说得对,中凜宣平侯府的人,天生没人性。 她再不愿往前挪步,“我还是个孩子!” 哪里由得她愿不愿,她不走,禁军便驱着她往前。 翟昭旸挣扎地扭过头,对那抹即将转过宫道的身影喊了一声: “陈怀安,你不堪相与!” 本以为她仍不会有所回应,谁知陈怀安竟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转过身。 陈怀安挂着一张冷漠脸,“你,我,本就不必相与。”——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6章 衡漾仍跪于御花园的□□中央, 炉中香灰节节燃退。 周围围了数位命妇,谁都没敢动,唯方才对翟妤极尽恭维的那位身穿湖蓝命妇服的城阳伯夫人想上来伸手扶一把。 香未燃尽,一个时辰未到。 衡漾用眼神轻轻示意, 城阳伯夫人便颔了颔首, 立在原地没再上前。 正静得只剩风卷落花的声响时,太后身边的张嬷嬷朝这边走来, 她步子不快, 身后跟了两位内侍。 “各位夫人久等了。”张嬷嬷走到近前, 先躬身对衡漾道:“宣平侯夫人, 您先起来罢!” 两位内侍上前, 扶起衡漾。 衡漾缓了一会儿才站直, 道:“臣妇谢太后体恤。” 张嬷嬷的目光这才转向众人, “太后娘娘在佛堂念经,闻着御花园里风大, 特意让老奴来传话,今年的春礼宴, 就到这里了,各位夫人早些出宫回府。” 如此说来, 贵妃应是因那箜篌音被太后留下喝茶了。 众人一起福身谢恩,“谢太后体恤!” 线香燃过半,衡漾在石板上跪许久,膝盖又麻又胀,城阳伯夫人紧忙上前搀住她。她下意识地想揉一揉, 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倒不是因为当着众人的面再疼也得撑着体面,而因她看到陈怀安疾走着奔她而来。 陈怀安敛衽, 福了福身,“给二婶婶、城阳伯夫人请安。” 城阳伯夫人一见陈怀安眉眼皆展颜,不为客套,她打心底喜欢这孩子。 宣平侯府蓝田出玉,样貌个顶个的出众,昔年老宣平侯陈远清与夫人贺云周便名重一时,小辈中,陈家三兄妹哪一位拎出来都是美人图,到了陈怀安,容貌、才情承袭家里,又是一等一的。 璞玉未琢,价已连城。 更重要的是,陈怀安被皇后认作养女,有半个公主名分,却不需守公主那份规矩。 驸马不得担要职、不得领兵的惯例历代沿袭,一纸婚书,埋没大好仕途,是以许多大臣想要攀附皇室也不许自家儿郎尚公主。陈怀安养在皇后膝下,却不算真正的公主,若非她年龄实在是小,城阳伯夫人一早便要差媒人去逐东找严姩为自家六子岳正阳定下这门亲事。 城阳伯夫人又是喜爱,又是怜她自幼离开爹娘长在深宫里,赞许了几句,也叹了两声。 “怀安姑娘这般品性样貌,我见了实在喜欢。阿漾,我也与你托个底,这孩子自幼入宫,长成不易,天可怜见儿,来日城阳伯府也是会护着她的。” 一来确有结亲之意,二来向宣平侯府卖个好,城阳伯岳惇是受皇恩才得以重新掌兵的,既受皇恩,当报君恩。可眼下庸都已在长公主股掌之中,岳惇的立场她拿捏不准,乾坤未定时,与人结善为岳家留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衡漾颔首,道:“谢夫人。” 陈怀安也福了一礼,“怀安谢夫人抬爱。” 城阳伯夫人含着笑,道:“等姑娘再抽长些,到了议亲的年岁可得叫我城阳伯府好占个先头。”便先走了。 衡漾是懂音律的,她能辨出方才从宫南传出的曲调不是庸都常能听到的箜篌曲。 无论何种乐器,曲调都有迹可循,南方婉约,北方豪放,愈往北乐曲便越常用“大调”。方才的箜篌音苍凉辽阔,又夹着些异域色彩,不难听出是北雍的曲子。 这或许与长公主追查北雍细作有干系。 是有人要往宫外传递什么消息? 御花园嘈杂,箜篌音隔得又远,她听得断断续续,未能记下全部曲调,但她先前与陈怀安约定在宫南的延晖阁会面,要送些新制的衣裙和一副她亲手缝制的荞麦软枕给她,延晖阁便在箜篌曲传来的方位,陈怀安方才若等在那里,定然听清楚了。陈怀安极通音律,寻常乐曲听上一遍,便能辨出其中章法,八九不离十地谱下来。 衡漾叫随身侍女去将内司监核查过的包裹拿过来,侍女走后,她问陈怀安道:“安儿,你可曾听清方才那首箜篌曲?” 陈怀安颔首。 “可能谱出来?” “能。” 曲谱送入长公主府,府中未曾豢养乐师,谢文珺当即自倚风阁召来李彧婧,弹奏那几个曲调。 李彧婧坐于箜篌前调弦定音,乐声刚响,谢文珺便轻蹙眉头。 这调子她曾在哪里听到过。 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可思绪像断了线,怎么也抓不住那一丝记忆,越是努力回想,便越模糊。 她侧耳细听,试图拼凑出曾经听到这首曲子的场景。 不经意间,谢文珺目光瞥见她亲手种下的一排红豆植株。 那排相思豆的种子是铜门关一战之后邱仁善畏罪自裁泼陈良玉一身脏水,陈良玉远赴北境之前在琼台从一堆香囊里拣出来给她的,谢文珺回府后,便将那一小捧红豆种在议事堂外的花圃中,长势极好,常能看到。 琼台…… 粤扬楼! 琼台与粤扬楼毗邻,那时粤扬楼刚花大价钱从北地请了个笙箫班子,彼时正在楼内的宴上奏乐,奏得便是这种曲调。她那时心有旁骛,没怎么留意。 荣隽也一同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殿下……” 他想问是否立即查抄粤扬楼。 谢文珺做了个手势,按下他,“先不要打草惊蛇,盯紧宫里与教坊。” 宫城与粤扬楼相去甚远,翟妤如果是以乐曲传讯,宫中,或者教坊司必有她的内应,且这内应是常能出宫的人。 北衙六军值守宫廷禁卫,可出入皇宫,却有轮值,不能日夜值守在宫城内,传递消息多有不便。那便只有一种人最为可疑,即内司监负责宫廷采买的宫人。 宫人们领了内司监的腰牌出宫采买宫里所需物资,辰时出宫,午时前回宫,中间的两个时辰穿行于闹市间,而粤扬楼正坐落在庸都最繁华的地带。其间虽有宫廷督使从旁督促,可能混到采买这种肥差的太监们都是一贯地滑头,往督使手里塞些“孝敬”,总能有半个时辰的自由身。 只需从递消息的宫人入手,牵出翟妤,端了庸都的细作窝点,便能顺藤摸出朝中还有哪些官员与北雍私通。 核定私通敌国的名录是大理寺的权责,而如今,大理寺的当家人是陈行谦,陈行谦听命于谢文珺,等同于大理寺已攥在谢文珺手中。 那么,名录上写谁,不写谁,全凭谢文珺一言定夺。 庸都的局势虽暂且被谢文珺掌控,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与南衙十六卫多半衙署皆听她调遣,政令出府便如圣旨般通行无阻。 可她清楚,眼下她能如此轻易地把持朝政,概因谢渊突然病重,群龙无首,朝臣急迫地想寻求一个主心骨,稳住朝堂局面。私下里,却有不少老臣新贵,总拿“宗室、女眷不得干政”的祖训说事,尤其不满谢文珺插手司法定案、干预武将任免,就连她过问灾情、督促农桑的举措,也有人在奏章里夹些含沙射影的话,暗表抵触。 她需借翟妤的东风,掐灭这些声音。 谢文珺想起那一年,懿章太子谢渝着手整饬农桑、削权贵,第一桩案子便是把宣平侯府卷进去的苍南民难案。 或许是那时心中尚存赤忱,不屑以诬言为手段铲除异己,又或许,是出于心中莫名的一点不忍,她终究借习骑射暂住在宣平侯府的时机,出言提点了陈良玉。 回东宫时,寒梅绽香,她折了一枝。 那年那枝红梅的花香比当下议事堂外的西府海棠满地落英的香气还要浓。 她跪在料峭春寒的地板上,听谢渝斥她滥用仁慈之心。 彼时她说: “时和岁稔,本固邦宁,都不应以诬良为盗、深文巧诋为根基!” 而今她心道: “皇兄,臣妹终是……要走你的路。” 三月红豆未红,已是海棠落英季,粉白花瓣铺满树下,叠出细碎的花影。 谢文珺立于案后,提笔在书笺上写下两行小楷,署上长公主府印,交给荣隽,“送去御史台,交给江献堂。” 荣隽:“是。” 鹄女双手奉上来一方木托盘,谢文珺看了一眼,眼神示意李彧婧。 李彧婧忙从琴案后起身,朝谢文珺拜下,“殿下还有何吩咐?” 她被传召得急,还未来得及装扮,挽着一个简单端庄的发髻,褪去了倚风阁艳丽的华服,只着一身素色裙装,却更显眉目清绝。她面前的木托盘上铺着一方明黄色锦缎,上面叠放着两份文书—— 一份是盖着朱红官印的赦免令,墨迹端正地写着“豁免贱籍,永除隶役”,另一份则是崭新的户籍文牒,籍贯一栏填着庸都城外良乡,姓名处则是空白的。 赦她戴罪之身,允她隐姓埋名。 两纸文书的纸页粗糙,却予她一场彻彻底底的新生。 “谢殿下恩典!” 李彧婧再次双膝跪地,这次却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此恩此情,民女没齿难忘,愿殿下福寿安康,岁岁无忧。” “起来吧,有人送你出城。” 庸都混乱,谢文珺无暇交代许多,简言两句,起身走出议事堂。 李彧婧依言起身。 荣隽抬手示意,两名长宁卫端着托盘上前,一盘里是百两黄金,另一盘则是些田庄铺面的地契、房契。 荣隽道:“这些是殿下赏你的,田庄可安身,财物可度日,李姑娘,顺遂长安。” 李彧婧从长公主府偏侧的角门离开,那扇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门外驻着一驾朴素的民用马车,高观按着腰间佩刀站在那里等她。 日头倾在她身上,暖得像一场迟来的春。 李彧婧将文书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接过长宁卫递来的房地契与财物。 高观一步上前,接过她的包袱,塞到马车里,“庸都乱了,长公主随时调遣十六卫,我眼下也走不开,只能送你到城门口。不过你放心,我有几个心腹弟兄,跟了我许多年,都信得过,身手也好,他们会一路护送你,你想去哪里都成。” 李彧婧施了一礼,是个女儿礼,“多谢高大人恩德,此生无以为报。” 高观道:“无以为报就用不着报了,我本也不图你报答什么,没有我,长公主也是会给你赦免文书的。” 李彧婧了然,亲历两回改天换地、能稳居南衙大统领之职的人物,又怎会看不出她对他的利用之意。 高观叹了口气,“走吧。” 马夫驭马启程,高观骑马随在一旁,路上不免引人侧目,猜测能让南衙头领护送的民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马车转过巷道,正要驶入长街,迎面撞见匆忙赶来的盛予安。 盛予安截停了李彧婧的马车,也顾不得跟高观见礼,拍打轿身。 “阿彧,我知道是你。” 高观脸色挂霜,驱马上前,正要横刀赶人,却见马车的帘子未曾从里面掀开,隔着布帘,响起一声清晰的—— “滚。” 高观补充一句,“盛大人,没听清楚?让你滚!” 马身拦着盛予安,高观解下佩刀刀鞘,杵着盛予安的胸口将他往后搡。 “高观!同僚多年,竟不知你心思藏得这样深,”盛予安啐了一口,“小人!” 高观冷笑一声,“我真小人,你伪君子,你我谁也不曾护住她,争什么?” 盛予安哑口无言。 李彧婧的马车驶出一段距离高观才打马追上去。庸都南城门外三里,有一青石小亭,车夫在亭前驶停马车。 亭中守着几个南衙的人,几人迅速围到高观身边,喊着“头儿”。 李彧婧掀开车帘,见中间一人托着一壶酒,大约是饯行酒。她顿了顿,走下马车。 高观斟了酒递给她,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横下心,一问:“真的想好了,不留下来?” 她此去会有新的身份,若一去不归,往后茫茫人海,便再难相聚。 “不留了。” 她声音很轻。 不留了—— “从此再无旧名姓,只携清风伴孤舟,看遍山河,做个自在闲人。” 高观举杯:“那便去吧,不必记挂庸都,往后……愿李姑娘,长风送帆,途无险隘,所遇皆温良,岁岁长安康。” 李彧婧同举杯,“亦愿高大人,前路坦途,秉心持正,护一方安澜,亦保自身康泰。” 二人仰头饮尽杯中清酒。 车马动身,晃歪歪驶离,车辙弯进远丘的轮廓,一路向南。 高观神情落寞地又叹了口气,把空酒杯搁在石桌上,打马回城。 暮色漫过荒坡。 青石亭中,一壶酒,两只杯,像是在等谁来,又像是谁刚走远。 与君对饮一樽酒,从此山水不相逢——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7章 谢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暮景残光昏沉而漫长。 他再一次从昏沉中挣脱,耳畔先是一群人的争执声,朝中大事,无非关乎立储。 吵嚷一阵儿。 而后又听一两声斥骂, 崇政殿内静了下来。 明黄帷幔隔开了外面, 模糊有一影子,立在内殿门前。 “皇上龙体违和, 此事不宜再议, 众卿退下!” 外殿响起动静, 不大, 不知那群臣工退是没退。 “皇后……”谢渊开口。 声音含糊地几乎听不清。 荀淑衡连忙转身入内, 宫人们顺势掀开帷幔, 挂起在帐钩上。 “陛下, 你醒了?” 她满目疲惫,却在看到谢渊睁开眼睛的一瞬亮起微光。昏睡几日, 谢渊露在锦被外的手已有枯瘦之态,荀淑衡去握他的手, 骨骼硌着掌心。 荀淑衡:“太医!” 殿内跪着一众候命的太医,太医署令跪行上前号脉, 汤药端上来,荀淑衡倾身向前,亲手接过药碗。 汤匙喂到嘴边,谢渊微微摇头,避开了苦汤药。 “朕睡了多久?” 荀淑衡拿软巾替他擦拭额间的虚汗, “皇上昏睡这是第四日了。” 四日了。 一日足以改天换地,他全然不知崇政殿外是怎样的光景。 谢渊目光环视内殿,只有皇后与太医署的人在, “外殿在争执些什么?这几日可有什么事发生?” 荀淑衡逐字逐句斟酌,正欲开口回禀,谢渊忽然问了一句,“皇后以为,此时立琮儿为皇太子,合宜吗?” 荀淑衡起身,以请罪之姿跪下。 众太医连忙退守外殿,阖上内殿的门。 谢渊目光转回,只定定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荀淑衡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抬眼看,却看到谢渊目色发红,“你,终究还是与朕生分。” 他呼吸又开始断续,“为何不能像寻常夫妻那般……跟朕说……你究竟是如何想的?朕是你的夫君,你可以信赖朕,依赖朕。” 荀淑衡低下头:“陛下恕罪!先君臣,后夫妻,立储事关江山社稷,陛下自有考量,臣妾不敢置喙!臣妾已严令荀家不得议论立储,只待陛下休养好身体,再做他议。” 他念夫妻情分,她恐君恩难测,至亲至疏。 谢渊闭了闭目,极轻微地动了动手指,唤道:“郑合川。” 却不见人来。 “郑合川!” 荀淑衡道:“皇上,郑公公与北雍细作一案有染,大理寺传他前去问讯。” “郑合川?细作?一派胡言!” 谢渊急咳,太医署令忙叫人端上来止咳润肺的汤药,入喉半碗。 “朕身边伺候的人大理寺也敢擅自捉拿,陈行谦当朕死了吗?” 荀淑衡将宫闱春礼那日翟妤罚衡漾在御花园跪了半个时辰,继而御史台便由箜篌曲牵出粤扬楼乃是北雍探子在庸都的据点。翟妤买通采买宫人以乐曲与粤扬楼互通宫廷内外的消息,箜篌曲代表宫内,琴音是大臣,箫声乃民间。 顺着采买这根藤摸瓜,谢文珺摸出了内司监一负责出宫采买的内侍。 御史中丞江献堂亲自上疏笔陈案情,弹劾贵妃。 内侍本姓刘,后改姓郑。 宫里的太监们断了子孙根,出于香火传承,巴望有人养老送终,有认干亲的习气,地位高的太监挑几个面相白净、听话懂事的内侍做干儿子,图个慰藉,稍微弥补无后的缺憾。 这个姓郑的采买宫人便是郑合川认下的其中一个干儿子。 宦官犯案,常先交由内司监自行处置,若是事关敌国细作的大案,当由皇上下了御令,才移交司法会审。谢渊昏睡着,这部分权责便由门下省分担,若案情属实,便由御史台上书,侍中令程令典批复,大理寺才有权审理。 程令典是谢渊还是慎王时便追随他的,断不会背叛,大理寺要拿御前大太监去问话,他定会驳斥。郑合川从崇政殿被带走,是程令典迫于无奈没能驳回大理寺的公文,还是大理寺根本就绕过了门下省,直接缉人! “让程令典来见朕。” 荀淑衡替谢渊顺着气息,有些担忧地道:“程相他,也已被扣押。” “荒唐!普天之下,除了朕,谁有这么大的权力扣押一国宰相?” 荀淑衡道:“长宁卫拿着署了长公主印的缉拿令,从右相府中便把人带走了。” 谢文珺羁押了郑合川,囚了程令典,摆明是要用北雍细作做文章“清君侧”。更甚者,谢文珺或会以北雍细作为祸朝纲之名进一步铲除皇帝亲信,那么,谢渊会彻底被架空成一具空壳。 荀淑衡又道:“昭华宫臣妾已下令封禁,羽林军把守,任何人不得进出,贵妃禁足,等候处置。” 后宫妃嫔是谢文珺无论如何发落不了的,荀淑衡力排众议将翟妤禁在宫里,没让长宁卫带走,等候谢渊醒来再问罪。 只要翟妤这个细作头子还在宫里,人没到谢文珺手上,朝中臣工通敌之罪便不能全凭谢文珺一人独断,因而郑合川与程令典都只是传讯,而非被冠以卖国贼的罪名就地正法。 尚有转机。 “江宁!这就要反了吗?” 这便不惜制造冤案党同伐异了吗? 谢渊召了他身边另一个心腹殿前侍卫进殿,“去请……江伯瑾江先生……” 侍卫紧忙朝御榻跪下。 谢渊回宫那日,南衙十六卫围了上庸城的大街小巷之后,侍候江伯瑾的内侍不知被谁打晕在地,偏殿已空无一人,人去楼空。 谢渊猛地扫落御榻旁的矮几上那碗汤药,黑褐的药汤泼了一地,“原来如此!”他咬牙低斥,“朕该想到,这个老泼才……他……” 是谢文珺安插在他身边的。 难怪此人的筹谋每每看起来险胜半子,压制住了江宁与陈良玉,却总是做不透彻,反叫她二人蓄了力。 荀淑衡忙道:“皇上千万莫动气!宫里有蒋大统领,北衙六军分三层轮守,皇上只管安心静养,宫内万无一失。长公主虽有幕僚在朝,却未必敢动弑君的念头,皇上千万养好身子,待各路兵马赶到……” 谢渊道:“她心思太深,难说有什么她不敢的。”他唇色惨白,面露焦灼,“那便不能立太子了,不能立了。” 宫里不知谁是鬼魅,就连御前侍疾的太医也不可尽信,谁能预料他几时丧命?若立下储君,那时谢文珺进可废太子自立,退便可扶植幼帝,以不世之功顺理成章地揽权摄政。 谢渊眼珠转动又转动,急想对策。 “皇后,听朕说!” 谢渊一把攥紧荀淑衡的手腕,“离庸都最近的是临夏军,若不出意外,他们该是最先到的,西岭与逐东路程相仿,岳惇与封甲坤当随临夏军前后脚到城下,南境路途最远,衡邈当是最后接应的。三日后,若临夏军不到,便鸣丧钟!” “皇上!” “听朕的!皇位不可旁落她人!朕定会护你和琮儿周全,朕绝不会……让你和皇儿从此受制于人,做她的傀儡!南方旱情如何?” 荀淑衡道:“旱情已然稳住,陛下无需过忧。” 谢渊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是真的忧心旱情,是有旁的考虑。 他道:“皇后,替朕拟旨。” 宫人移来桌案,明黄卷轴铺开,荀淑衡研墨提笔就座。 谢渊撑了撑身子,念道:“江宁性秉贤明,常怀黎庶之念,深孚邦国之望,止抑旱情,解生民倒悬,厥功甚伟。朕念其忠君爱国,体恤民情,行事周详,德馨可昭,特赐封号‘贤宁’。望贤宁此后恪守贤道,辅弼皇家体面,钦此!” 太监双手举着圣旨,骑马往长公主府去传旨。 赐封的旨意常伴黄金、锦缎,彰显亲近,这道送往长公主府的圣旨却是单孑独立。 谢渊道:“道貌岸然狼子野心的东西!朕就让满朝文武瞧着,她一心为民的贤名……还能装多久!” 顿了顿,他道:“再拟旨。” 荀淑衡坐回拟写圣旨的案前。 他念,她逐字写。 “庸都暗藏细作,恐生兵戈之祸,即日复陈良玉辅国骠骑大将军之职,令,即刻回庸都向朕复命。钦此!” 谢渊看向那位心腹。 “嘉南。” 心腹道:“微臣在!” “西岭与北境回庸都必途经河芦,朕令你携朕密令暗中出城,去河芦等待岳惇,令西岭军严守河芦,见陈良玉……” 他的呼吸已经艰难而断续。 “杀!” 尽可能地安置好一切之后,谢渊终于肯喝药,人发了汗,便有些困倦。 内殿门外传来碎步声,一内侍通禀,“奴才启禀皇上,启禀皇后娘娘,宣平侯携百官在崇政殿外求见。” 皇上苏醒的消息竟如此快便传到了陈行谦的耳朵里。 荀淑衡扶谢渊躺下,把人掖进锦被里,叫宫人放下床幔。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荀淑衡提着那把崇政殿墙上悬挂的御剑,寒光直指阶下百官。 陈滦身着朝服,手持一卷联名疏,站在众臣前面。 他不解地道:“娘娘?” 荀淑衡知他为何率百官而来,陈滦也知道,故而他不解荀淑衡为何要拦他谏立太子。 荀淑衡道:“陛下龙体欠安,不议朝政,众卿请回!” 陈滦:“娘娘!” “回去!” 荀淑衡手中的剑直指陈滦眉心。 见状,陈滦身后一众文臣却齐齐跪于阶前。 …… “皇后娘娘息怒!臣等恳请陛下立储!” 陈滦也撩袍跪拜,将手中那卷联名疏举过头顶,高声道:“臣奏请皇上,重万年之统,系四海之心,正东宫之位,顺承天意,册立皇太子!” 荀淑衡手中的剑又近了寸许,剑刃稳稳停在陈滦鼻尖前,“陈行谦!你可是要反?” “娘娘。” “退下!” 端门又匆匆行来一紫色官服的人,那身影一出现,荀淑衡满心都是无力与焦灼。 荀岘最晚赶来宫里,越过众人,走到前面。 “皇后娘娘,国不可一日无本,太子定,则民心安、朝局稳,你是皇后,当以江山为重,而非只顾着儿女情长护着皇上!” 谢渊隔着垂落的帷幔听殿外的动静,不免眸色一沉,他倒下不过几日,竟不知朝臣已按捺不住,逼宫至此。 他恍惚笑了笑,唇畔悲凉。 “荀家,荀岘!宣平侯府,陈行谦!陈良玉!都是好样的!” 他掀开锦被,正欲出殿好好地发落这群乱臣贼子,荀淑衡身边的宪玉却跪拦在他面前。 “陛下三思!” 谢渊胸腔翻涌着气血,刚撑着榻沿挪动半分,化脓后清创过的伤口便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坐稳都费力,更别提迈步出门。 这副呕血病弱的模样,若是出殿,非但护不住皇后,反倒会让众臣说龙体亏空、难当国政,逼他册立太子的气焰只会更盛。 谢渊声线变得冷厉,问宪玉道:“朕昏睡这几日,这样的事,外面闹了多少回?” 宪玉道:“回陛下,拢共闹过四回,前几回大臣们不曾聚合,宣平侯也未曾参与其中。陛下放心,皇后娘娘应付得了。” 谢渊顿觉胸口一窒,尚未来得及抬手遮掩,一口血便顺着唇角涌出来。 他想这些时日,崇政殿内始终只有皇后亲自伺候,原是怕有人借着伺候的名义在他病弱之时对他不利,是以凡事只能亲为。 是以她满目疲惫。 谢渊极轻微地动了动手指,指向殿角侍立的一个内侍。此人在御前伺候多年,是信得过的。 内侍立刻悄步上前,躬身听命。 谢渊道:“你去,把那个……木盒……取来……” 内侍无声疾退。宪玉扶谢渊躺回榻上,支枕让他靠着。不久,内侍双手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呈到榻前。 荀淑衡也在这时回到内殿。 御剑分量极重,她不习武,握了许久的重物,放松下来,手便有些脱力。 谢渊像是感应到了,再次睁开眼,眼神示意打开盒子。 盒盖掀开,明黄色软缎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支木簪。 一支柳木簪。 簪头雕了牡丹花,簪身打磨得却极为光滑,看得出打造它的人极用心。 谢渊望着她,灰败的眼神里竟透出一丝极清明的温柔,如同透过十几载光阴,看到那个随他赴偏远之地就藩的少女。 “牡丹国色,最是衬你。” 谢渊说着,把柳木簪簪在荀淑衡发间,眼前再度黑暗。 *** 贤宁。 取自“贤淑安分、宁守本分”。明眼的不明眼的,任谁也看得出这道圣旨下得阴阳怪气。 谢文珺刚接过传旨太监双手奉上的圣旨,转手便递给了身侧的鹄女,没再看一眼。 谢渊要给她戴高帽,把她架起来,叫她辐弼皇家体面,这“贤”字,她接下便是。 府中有客,聚在正堂。 东府章姝郡主、钦天监监正阎天枢嫡次女阎柔、兵部尚书盛修元之女盛予萱、已致仕的户部尚书苏察桑之孙女苏礼衿还有其余几位世家女皆在。 这一堂的人,是她还居在东宫懿章太子身边时,懿章太子为她选定的伴读。 而今她们已嫁作人妇,仍处名家,夫婿也俱是朝中举足轻重的文臣,是谷燮登门,以灵鹫书院山长的身份,邀她们到长公主府叙旧闲谈。 茶余饭后,她们便纷纷表态,会尽心规劝自家大人,始终追随长公主。 宾客散后,正堂只留了衡漾、谷燮二人。 柔嘉在庭院里与几个侍女玩辨向寻宝的游戏,几个姑娘皆是与柔嘉一般大的年岁,不知风云起,仍在玩闹。 柔嘉以一枚玉珏做彩头,叫几个姑娘猜方向,谁寻到宝物,玉珏便赏了谁。 谢文珺负手而立,背身站在窗前,听长宁卫禀报宫里与各路兵马的动向。 “皇姑姑。” 柔嘉到她面前,隔着窗框盈盈福了一礼,“皇姑姑,你也来猜一个方向。” 谢文珺眺了眺天际,轻声道:“北方。” 柔嘉又问:“为何是北方?” 谢文珺认真答复,又不像是回应柔嘉,“北方有我的爱人。” 柔嘉尚不明白何为爱人,只浅浅理解为皇姑姑十分喜爱的人。她转身朝着谢文珺所说的北面去,找出那枚玉珏,手心捧着,递到谢文珺面前。 “柔嘉也十分喜欢皇姑姑,故而,愿赠玉珏给皇姑姑,以我福禄,换得皇姑姑千秋万岁,福寿康宁。” 谢文珺与柔嘉说话时从不作威严姿态,声音软得似温水,她道:“谢谢柔嘉。” 谢文珺将玉珏系在身上,叫锦阁姑姑把公主带去了别苑。 谢文珺安插在临夏的人有了消息,言风前往临夏大营调度兵马的途中已被截杀,尸身扔在了乱葬岗,却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仍将密令送至临夏司马程蕴手中。 临夏军已加急调度兵马粮草,昼夜不停往庸都行军。 她算到了谢渊不肯轻易立储,重伤之际,若立太子,无疑是向他自己追魂索命。待至彼时,盼着他殒命的人,便络绎不绝。 只要谢渊还理朝政,她便有万千法子逼他立储。 却没想到,最反对立储的人是皇后。 荀岘出面劝说,依然无果。陈行谦也生生挨了荀淑衡一记剑伤,是被随侍搀着回府的。 谁也说不清楚缘由,一个女子,一个母亲,竟百般阻挠自己的儿子登临太子之位。 谢文珺并未为此忧思太久,这个太子由她来立,更好。 庸都戒严,宫内蒋安东率禁军层层把控,轮番值守,南衙十六卫与北衙六军兵力旗鼓相当,若算上长宁卫,蒋安东是不敌的。奈何皇宫是最易守难攻的瓮城,高墙藏弓箭手,宫道宜车轮战,若不管不顾杀进宫去,恐怕杀到午门,还未瞧见崇政殿的大门,人马便折损过半了。 宫里宫外各自据守一方天地,只看谁的人马先入城。 临夏距庸都最近,但未必就是临夏大军先至庸都城下。 赵明钦的玄甲骑与北境的鹰头军皆是精锐骑兵,脚程快自是不必说的,战力也非寻常军士可比。至于逐东的封甲坤,能不能脱身率军赶回来还难说。岳惇的立场本就左右迟疑,摇摆不定,未必肯赌上身家起兵。 谢文珺思忖片时,道:“衡邈是个变数。” 衡漾道:“殿下,大哥向来是识时务的。若他不识,臣女愿出面劝说。” 谢文珺颔首轻点,袖袍下的手依旧负在身后。 谢渊南下巡田那日,谢文珺便以飞虻传令各地,随时候命。谢渊半途伤重回宫时,各地谢文珺派去的探子便先谢渊的人一步传讯到南北两境与各州郡粮署。 各地粮仓接到鸢容下发盖了太府寺印的文书,令各地自查赋税与粮仓储备,除见长公主谕令,粮米不得借调。 谢文珺执掌农桑多年,各州郡县的账目都门儿清,清查农桑粮赋从不留情面,锱铢必较地查,声名在地方官员的心中有口皆碑。讯文一至,太守刺史乃至县令都守好了自家账本与粮仓。 临夏大营临时行军,粮草备得急,还想如往常一般沿途借调。先借了,来日再还,历来都是同僚之间卖个情面往来,便妥了,谁还没有个应急的时候?这回临夏司马程蕴的情面卖不出去了,无论如何借不出粮草。 众口一词,都以旱情连续、粮谷歉收推诿搪塞。 程蕴只得放缓行军,遣亲信前往东百越借调粮草——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8章 北境, 千骥原。 陈良玉听完林寅与卜娉儿的口述,弯腰给最后一栏牛添料,哪怕是喂牛,她依然出于本心地尽其职责。 “叫景明来见我。” 林寅、卜娉儿一拱手, “是, 大帅!” 风掠过草尖时,连天光都跟着流动, 日上竿头, 百余银铠铁骑冲破茫茫牧原的地平线。 石潭从地窨子里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张嘉陵也紧随着出来看。 景明翻身下马, 拱手一礼, “小姐, 恭请回营。” 他身边寸步不离跟着一个小将, 甲胄穿戴整齐。 是岳正阳。 岳正阳也拱手道:“老师,恭请回营。” 铁骑们齐齐翻身落鞍, 跪地:“恭请主帅回营!” 石潭膝盖一软,也跟着跪了, 手里还拎着。陈良玉被贬谪到千骥原时,一身从庸都带来的杖伤, 他不问,也知道这是触怒龙颜招致的。只是立下赫赫战功的三州兵马大元帅,落得个褫夺兵权,发配牧场,与奴同住, 他特别想问出那句: 你是造反了吗? 石潭这个人向来胆小怕事,住在地窨子里住久了,与田鼠的脾性越来越像。他知道不该问的绝不打听, 暗藏风险的事,即便别人要说与他听,他也是要捂上耳朵的。 他当初想,这回陈良玉总归是翻不了身了,可落井下石也非君子所为,她在千骥原劳作,自己躲着避免碰面就是了,公事公办,又不曾苛待她,唯一惶恐的,是张嘉陵几次三番刁难她,给她颜色看,眼下陈良玉摇身一返,又重拾权柄,难保不会迁怒整个千骥原。 石潭身后的几个牧吏也跟着跪了一片,张嘉陵心中不平,狠了狠心,也随众人一齐跪下。 陈良玉接过景明举着的帅袍,披在肩上,径直朝这边走来。 鞋头自石潭眼前踢了过去,直至那道匍匐的身影映入眼帘,陈良玉才停下,她立在跪地者面前,“张嘉陵。” 张嘉陵身体伏得更低,默了片刻,“草民在。” 陈良玉道:“给我马。” 前日是送来千匹战马,暂时由张嘉陵管着,还未登记造册。这批战马本也是肃州大营预备的,她要马,肃州司马一纸文书即可调动,何必从他这里名不正言不顺地要战马? 除非,她根本调不动那批战马,更不知那批战马现在何处! 景明与百余鹰头军只说恭请陈良玉回营,却未拿出陈良玉官复原职的旨意。 张嘉陵不再匍匐在她脚下,直起身,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要反?” 石潭惊一身汗,上前堵他的嘴,拼命朝陈良玉磕头。 张嘉陵极其平淡地拿开石潭的手,抬头对上陈良玉的视线,“两个条件,其一,我要一个平民的身份,其二,让沈嫣再来见我一面。” 都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陈良玉应了。 张嘉陵道出战马的安置之地,“河西北牧马场。” 陈良玉拂袖转身,对石潭道:“算我借的。” 石潭擦了擦汗:“借的就好,借的就好。” 赔上性命他也补不齐上千匹战马的空子啊! 张嘉陵哼一声,泼石潭冷水道:“信她的话!她借西岭那批军械还至今未还。” “……” 铁骑扬尘,朝着军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陈良玉:“景明!” “属下在!” “飞虻传信逐东,给大嫂和严伯,若逐东诸军有动向,让大嫂务必拖住封甲坤!” “是!” 陈良玉:“岳正阳!” 岳正阳看陈良玉神色严肃,知道是真的要他去磨炼了,立即道:“学生尊听老师吩咐!” 陈良玉道:“我命你即刻回西岭,若西岭大军出动,想法子把你爹拦在铜门关内。”她清楚这孩子惧爹,幸而岳惇这路人马并不关键,又道:“拦一时是一时。” 岳正阳似被最后这句话激了一下,立誓一般道:“学生绝不放我爹出关!” “景明,点兵!” 陈良玉矫身掠上马背,“回营!” *** 三月四月,逐东天堑河解冻,春汛裹挟着冰碴与泥沙奔涌而下,浊浪拍岸如雷。 严百丈穿了身粗布短袄,佝偻着腰,手里攥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在天堑河中游酸枣湾的一段老堤边上一步步探着堤岸。 远处有人喊:“老河工,快离远些,有危险!” 严百丈抬手示意:没事。 又低头盯着堤岸。 严姩打马而来,从柔则手中拿过饭盒,顶着河风走到近前。 “爹。” 她顺着严百丈的目光望向河面,“这水势比昨儿又涨了些,堤根的泡泉怕是又多了吧?” 严百丈点了点头,木杖戳向堤脚一处泛着水泡的泥坑,“你看这儿,水泡冒得急,说明堤土已经泡松了。” 父女二人就这么蹲岸上,扒着盒饭,河风大,偶尔能咬到碎沙石。 严姩道:“不出良玉所料,封甲坤果真在暗自借调战马和军粮。” 严百丈道:“西边几个村子,百姓疏散完了?” 严姩“嗯嗯”点头,把咬到的碎沙粒吐出来,“河水再涨,酸枣湾这段老堤顶不住。” 河岸那头走来几个身穿襕衫的女子,十几岁的芳龄,手里提着不同的丈量和修缮河堤的工具,七嘴八舌地讨论些什么。 走得近了,朝严姩和严百丈躬身行礼。 “见过老师,见过严老先生。” …… “老师,这段堤已有下陷的征兆,夜里得盯着点,多填些碎石夯土,再加固几道戗堤才行。” 严姩道:“那便去调些人手,明日来加固。” 子夜时分,酸枣湾河堤突然传来轰然巨响——连日高水位浸泡下,夯土堤坝轰然塌陷丈余,黄水偏离河道,向西边漫卷去。 河工们加急抢险,填了无数沙袋,仍是无用功。 天亮时水势渐缓,沿岸已是一片狼藉,天堑河支干改道,往西南方冲刷出一条新的河道。 水汽凝在天堑河两岸,起了雾。 三万大军列阵东岸,封甲坤在晨雾里望着眼前的景象眉头紧锁。 浊浪滔滔,原本狭窄的河道此刻横无际涯,前两日勘察的渡口也一片汪洋,塌落的堤石与泥沙沉在水中,根本无从下脚。 斥候惊惶地道:“将军,酸枣湾的河堤塌了!河面宽了足足数里,原来的渡口被河水冲没,河道都改到西边去了!” 封甲坤一掌拍在身旁的断木上,正要下令搭浮桥渡河,参军上前躬身,道:“将军,此处水流湍急,强行渡河风险太大。不如沿河东岸北行,绕过改道河段。” 封甲坤道:“绕行需多走几日?” 参军道:“若加快行军,只需多走两日路程。” 封甲坤咬牙颔首:“传令下去,全军沿河岸绕道,向北行军!” *** 营帐连绵,扎在清风渡口这片荒无人烟的地界上。 渡口荒废日久,只剩些断桩残缆,不复当年摆渡盛况。 此地是入庸都前最后一处可容大军休整的要地。 衡邈刚巡查完营防,一身玄甲沾着尘土,回帐便吩咐亲兵备水擦洗。未等卸甲,便听闻帐外传来铠甲摩擦的沉响——不是卫兵换岗的节奏,倒带着几分肃杀。 赵明钦掀帘而入,身后跟着数名心腹校尉。 衡邈质问:“赵明钦,你这是何意?” 亲兵们欲要反抗,却被赵明钦的人死死按住,利刃抵在腰间。 赵明钦道:“勤王之路艰险,侯爷身子骨不济,突发恶疾卧床。从今日起,全军由我统领,继续向庸都行军。” 衡邈怒拔佩剑,剑刃映着灯火寒光,“赵明钦,你是长公主的人?” 赵明钦身姿挺直,不避,不否认。 摆明了态度就是衡邈猜对了。 衡邈嘴角抽搐,频频点头,“藏得深啊!” 一切都说得通了。 衡继南重掌南境后将衡邈杖一顿,发配去守水库,他愤懑几载,才再一次等来了庸都政变,帝令其出兵勤王的机遇。可他早已被削夺兵权,并无几人愿随他出兵,只有他遭贬后也被发配边缘、郁郁不得志的几个旧部愿意跟随。 赵明钦愿率玄甲骑随他前往,是意料之外的。有了这三千精锐骑兵,才叫这一支军队瞧起来正规不少,不再像东拼西凑的班底。 衡邈道:“矫传军令,本侯可将你就地正法!” 赵明钦举起手,手心握着兵符。 那是白日他巡查时,被赵明钦借故“代为保管”的,此刻竟成了对方夺权的凭证。 赵明钦道:“侯爷息怒,末将也是为了大局。您安心养病,待大事成后,自然会还您清白。” “你这个逆贼!长公主无诏无玺,亦非正统,她能给你什么?你拼死效忠于她,与你有何好处?” 赵明钦平声道:“若你在至暗的生活里蹉磨过两千个日夜,有一人出现,赦你全族戴罪之身,在你寸功未建时登坛拜将,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誓死效忠。” “滚开!”衡邈打退拦他的几人,冲向帐外,正想张口高喝自己没病,赵明钦有谋逆之心,看到帐外的人后,却喊不出声了。 不是他的旧部,也不是玄甲骑。 一排银甲骑兵排开,肩佩鹰头。 为首的女子是衡漾。 北境的鹰头军。 难道陈良玉已在庸都? 衡漾一身戎装,手持长剑,“大哥,大局已定,降吧!” 衡邈被软禁在大帐,躺着,望帐顶的毡布。 不知几时,天光破夜,朦胧的灰白从营帐缝隙渗进来,染亮了帐顶一角。 帐外,赵明钦高声传令:“侯爷病榻前嘱托,眼下勤王事急,不可延误,命我暂代主帅之职。” 士兵们虽有疑虑,却见赵明钦手握兵符,又有军医与衡家女衡漾“佐证”主将病重,只得纷纷领命,拔营行军。 赵明钦勒马在前,问衡漾道:“夫人,陈大将军是否已回到庸都了?” 若陈良玉回来了,娉儿应当也已身在城中。 衡漾笑了笑,道:“快了。” 那便是还没到。可这鹰头甲? 衡漾道:“庸都侯府找出几副甲胄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家中侍卫穿出来唬唬大哥。 *** 鹰头军行至河芦镇,陈良玉下令勒马缓行过镇。 忽听巷弄两侧寒光乍闪,窜出七八条黑影,几个黑衣人影携短刃疾扑而来,刃风破雾,直冲马背上的陈良玉而去。 尽是要一击毙命的招数。 鹰头军在旁,也胆敢刺杀,是存了死志的。 卜娉儿眼疾手快,拔剑格挡。陈良玉闪过迎面一刀,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剑锋扫过,一名刺客当场毙命。刺客首级滚落时,陈良玉看清对方后领绣着的龙纹暗记。 剩下几名刺客合围而上。 陈良玉身侧都是身经百战的军士,片刻的惊顿后,便提剑回击。 片刻间,其余几名刺客尽数伏诛。 最后一人拼死刺来,不过三五回合,陈良玉反手将剑抵在其咽喉,稍一用力…… 嘉南捂着脖颈瘫跪在地,双目睁大。 陈良玉比预估的日子提早抵达河芦镇,城阳伯岳惇还不见人影,她便先到了。圣旨送达北境尚需时日,即使快马不停,也没道理提早这么多日!况且,皇上的旨意并未让她率鹰头军前来,只让她孤身回庸都复命。 唯一解释得通的,是圣旨未到,她便已离开北境。 等不到城阳伯,他便只能孤注一掷,奉旨截杀。 陈良玉收剑入鞘,最后一名刺客还没断气,忽闻庸都方向传来沉闷的钟鸣。 陈良玉扬手压了压,瞬时安静。 一声声数下去。 钟鸣十二响,国丧。 “皇上……” 嘉南眼珠凸起,他艰难抬眼朝庸都最后一望,城墙依旧宏伟而高大,落日余晖为城楼镀上一层金红。 只是这座城,这天下,要易主了。 他手垂落,脖子缓缓歪了下去。 北境铁骑的身影已出现在官道尽头,陈良玉身披鹰头甲浴风而立,胯下战马踏蹄扬尘,身后队列严整如铁。 吊桥缓缓放下,庸都城门守将快步出城,抱拳躬身恭迎—— 庸都动荡,皇权旁落。 而眼前踏血而归的人,注定要在这满城风雨中,铸就一个新的时世——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章修文中……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9章 景阳钟的丧音刚响过一声, 一支禁军便举着丧幡分赴各宗室、大臣的府邸,命王侯百官即刻入宫。 丧钟响起时,谢文珺正乘车舆进宫。 车轮驶到长街中段,猛地驾停。 “不对。”谢文珺心道。 这钟声太急, 太突兀, 没有半分缓冲,像是有人在仓促间敲响, 而非国丧应有的庄重有序。 若谢渊骤然崩逝, 宫里第一要务该是封锁消息, 先召二相七卿密议, 定好继位之人再昭告天下, 怎会如此仓促敲钟, 让流言先于诏谕传开? 荣隽也觉出事有蹊跷, 道:“殿下,今日可还要进宫?” 谢文珺道:“事不宜迟。” 多拖一刻, 就有一刻的变故。宫内情形不明,是真丧还是圈套, 她也得亲眼见着,才会相信。 车舆动身, 身前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马蹄声。 荣隽冲轿厢里喊了一句:“殿下,看谁来了。”声音带着分明的喜色。 前头马缰一收,马背上的人翻身落鞍,鹰翅盔下露出那张刻上些许边关风霜的脸。 是陈良玉。 她道:“容大人,别来无恙。” 荣隽一揖, “大将军别来无恙。” 谢文珺一把掀开锦帘,看清是她后快步出轿,动作是少有的毛躁。 那人鬓边的碎发被风拂起, 眉间那道疤痕浅了,却更添英气。陈良玉也望着她,向她走来,口吻难掩热意,“殿下。” 谢文珺下意识往前一步。 陈良玉上前,自然地接过谢文珺臂弯的重量,抬手将她从车辕扶下来。 “刚入庸都便闻丧钟,”陈良玉侧头看她,见她下颌线绷得利落,却在目光扫过来时,眼底漾开细碎的暖意,声音放柔,“殿下这是要入宫?” 谢文珺道:“皇兄龙驭宾天,我身为宗室,必须入宫。” 陈良玉道:“我们一起,我陪你一起去。” 三四月,满城吹落杨花。风卷着杨絮掠过,她们再度并肩而立。 久别重逢,那些生死未卜的惶惑,都在此刻的并肩缠成一点隐秘而灼热的牵连。 宫里很静,承天门到午门,都静得不太寻常。 丧钟敲得蹊跷,宫里的动静,更是处处透着不对劲。 陈良玉环顾四周,道:“殿下,我去看看。” 谢文珺点头,“好,你当心。” 文武大臣、王侯宗亲皆身穿素衣丧服匆匆赶到宫里,四品以上官员按品级列队,聚在崇政殿广场上,乌压压一片素色身影。 忽然,崇政殿厚重的门轴转动。 广场上的啜泣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崇政殿。 只见朱漆大门缓缓推开,宦官们躬身退至两侧,先走出的是面带戚容的皇后,她一手牵着大皇子谢斐琮,另一手紧紧搀着一个人—— 正是已经驾崩的谢渊。 “皇上?!” …… 有人惊得低呼出声,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又猛地停住。广场上瞬间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先前的哀戚被惊愕取代。 站得远的拼命挤眼睛。 “真是皇上!” “皇上尚在世,谁鸣的丧钟?” …… 帝颜枯槁如秋叶,眼瞳勉力才撑开一条缝,难掩涣散的死气。 临夏大军并未如期而至,反而是南北两境的骑兵同一日入了城。 谢渊知道不能再等了。 赵明钦率玄甲骑守在玄武门,承天门更是人马攒动,鹰头军分区布防。 东华门、西华门则有南衙监门卫把守。 皇宫已成了烹油的铁桶。 有人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便要夺权乱政。 他偏不能叫谢文珺如愿。 谢文珺一身蟒纹朝服,玉簪束发,立在百官之首。 谢渊只淡淡瞥一眼,便收回目光,落在身侧的妻儿身上,吃力地拍了拍荀淑衡的手背,示意她别怕。 谢文珺显得比他还要平静。 似乎她身着蟒服入宫,只是来赴一场寻常家宴。 陈良玉身披甲胄而来。 谢渊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谢文珺,在谢文珺身旁停下,朝这边参拜:“罪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而后坚定地与谢文珺站在一起。 谢渊枯槁的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这么快就从北境回来了? 看来嘉南没来得及等岳惇布兵在河芦截杀。以为兵权在握、朝臣依附便稳操胜券了吗? 即便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都受谢文珺笼络又如何? 今日文武百官皆在,谢文珺若当着天下臣工的面发难,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架不住满朝上下的口诛笔伐。 她若觊觎皇权、帝位,则名不正,言不顺,天下离乱。 成王败寇,棋差一招。 后排的官员们一脸迷茫,这些人不问党争,不知有何事发生,正惊疑宫里宫外为何新增这么多骑兵精锐。 只知,君未亡而丧钟先鸣,君死有疑。 那么,是谁逼得皇上不得不以死讯召集百官? 终于有不知情的官员先反应过来,这是政变! “诸卿勿惊。” 谢渊动了动苍白的唇,“皇后,替朕宣旨。众卿听旨!” 百官齐齐跪下,接听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临御天下近十载,躬行仁政,勤抚兆民,今春秋已高,精力渐衰。大皇子谢斐琮,仁孝敦厚,聪敏睿智,堪承大统。兹告祭天地宗庙,禅位于吾儿,择吉日登基,改元新纪。 “朕钦点,户部尚书荀书泰,佥都御史赵兴礼,翰林大学士兼中书左侍郎谷珩三员,充任帝师,总领辅政之事。内外文武百官,皆当恪遵新君之命,协辅帝师,同心同德,共襄盛举。 “敢有心怀不轨、妄乱朝纲者,天下臣工皆可共诛之!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下之日,即行遵办。 “钦此——” 钦此…… 荀淑衡嗓音刚落,谢渊便如被抽去所有支撑的朽木,上身猛地一倾,向后栽倒。 太医署令疾奔上前,切脉的手僵住,颤抖着换了只手再诊,随后重重叩首于地:“陛…陛下…龙驭上宾了!” 百官惊呼,跪哭于地。 此刻才迎来真正的国丧。 也意味着,新朝开启。 先帝猝然离世,国丧、朝政、幼帝继位等等事宜揉成一团乱麻。 这时候便需要一个拿主意的人。 百官恸哭一阵后,目光投向老国丈、左相荀岘。 谢文珺稍微侧身,对荀岘道:“召集众卿,随本宫入殿议事。” 乾清殿烛火通明。 谢文珺端坐于御座之侧的摄政席,目光扫过阶下躬身侍立的群臣,殿内鸦雀无声。 百官心头皆是惴惴。 人人都在沉默中煎熬,只盼着荀相或辅政大臣出面斡旋,却见祯元帝钦点的三辅政大臣立在班首,神色平静,竟似早有预料。荀岘心也惶惶,一味地躬身应和。 谢文珺道:“众卿不必揣度,今日召你们来,非为别事,只为新帝登基一事。”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阵极轻的骚动,众人抬眸,满眼皆是难以置信。长公主此前笼络重臣、手握兵权,此刻召集众臣于乾清宫议事,谁不猜她是要趁势夺权? 谢文珺抬手示意近侍捧出表章,道:“皇兄遗诏明定,本宫断不会因私欲乱国。” 众臣齐声道:“殿下圣明!” 谢文珺又道:“登基大典需时日筹备,然国不可一日无主,更不可一日无政令。”她抬手按住御案,“即日起,直至新帝登基大典完毕,这段时日本宫暂理朝政,众卿可有异议?” 国不可一日无主,幼帝尚未登基,长公主暂理国事,倒也合理。 鸢容当即道:“臣无异议!” 左右不过半月时间而已,众臣又齐声附和,“臣无异议。” 正这时,陈良玉披甲佩剑,跨步进殿,身后亲兵拖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伤的人,细看那人穿着,竟是禁军统领的甲胄。 那人是蒋安东。 方才竟无一人察觉陈良玉未随长公主入乾清殿。 陈良玉耳听有兵戈交锋之音,便循声而去,蒋安东正欲携太后从西华门突围,闯出宫去。 “禁军大统领蒋安东欲掳掠太皇太后出宫,奏请殿下,如何处置?” 谢文珺抬了抬手,蒋安东被长宁卫拖至乾清殿外,按跪在地砖上,手起刀落,利落斩下逆首。 乾清殿瞬间沉寂。 这杀鸡儆猴之意再明白不过了。 陈良玉再上前,道:“启禀长公主,樨马诺部遣使求见,携国书一封,敬献贡品若干。” 谢文珺:“宣!” 使臣进殿,行了草原的礼,此人个头不高大,戴围帽,络腮胡。身形也不似从前的草原来使那般魁梧。 她用佯装蹩脚的中原话宣读国书: “樨马诺大首领携恪尊叩见大凜江宁长公主,感念公主仁德,此前赠我部书籍、匠人,又遣良匠传耕种之法,使我部少受饥馑之苦,蒙公主厚恩,我部便愿歃血为盟,永不犯界。” 读罢,国书奉上,又递上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与一张完整的白狐皮,作为盟誓信物。 她是跟陈良玉一同入上庸城的。 谢文珺假意认不出乔装改扮过的黛青,依礼叫鸿胪寺卿回赠樨马诺国礼。 侍立的百官面露喜色,北方有个翟吉时不时来扰,也叫人心烦得很,若能与樨马诺结盟,无疑是天大的利好。 谁能想到,谢文珺未动一兵一卒,仅凭典籍、粮种与工匠,便收服了最桀骜凶残的草原部落。 黛青道:“长公主一日镇国,樨马诺一日奉此约。长公主若离朝堂,盟约自解。” 这…… 众臣琢磨,这是只认长公主的意思? 陈滦振衣下跪,叩首于前,跪请道:“启禀长公主,大皇子年幼,朝堂初定,北境战事不平,南方旱灾未绝,此刻内忧外患,恐主少国疑,若无人镇抚全局,恐生变乱。” 御史中丞江献堂叩首触地,声泪俱下:“臣斗胆恳请长公主以社稷为重,临朝摄政!统揽朝政,安抚四方,待新帝成年,再归政还权!” 人老了,易感慨,遇事就抹泪儿。 不知是为祯元帝新丧而哭,还是为国家社稷担忧而哭。但他这一哭天喊地,反而感染了其他大臣也无比动容。 赵兴礼见恩师跪了,便也在江献堂身侧撩衣下拜。 太府寺卿鸢容,中书左侍郎谷珩、右侍郎盛予安紧跟着行跪礼,“臣请长公主摄政!” 大理寺、御史台、中书省、太府寺一众官员见顶头上司跪了,也急表忠心,相继跪倒在地。继而是兵部、吏部、刑部…… 转眼躬身的百官多数都跪了下去: “恳请长公主摄政,以安天下!” 荀岘与户部尚书荀书泰不表态。 此前是应了长公主一些事,可陛下并未立太子,而是直接禅位,荀家自可辅政,又何需长公主摄政? 陈良玉倾身,“荀相?” 荀岘心惊了一拍,领兵的在这儿,蒋安东已死,宫里宫外都是听令于长公主与陈良玉的人,若不让这一步,难说大皇子是否能顺利即位。 荀岘撩袍,拜道:“老臣恳请长公主摄政!” 不日,新帝于灵前继位,改元嘉宁。 遂启长公主临朝摄政之新纪元——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 【正文完】 第160章 嘉宁年间, 正值农耕鼎盛时期。 摄政大长公主奉行“农为邦本”,每年亲行耕耤礼,巡视农桑。 嘉宁元年,谢文珺加开恩科, 凡万僚录所记载在册之世家裙带成员, 概不重用。 门荫之制名存实亡。 此后经年新贵成势,寒门崛起, 满朝尽是大长公主门生。 嘉宁二年。 二月, 春闱放榜, 贡院外墙下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鹄女气定神闲, 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 众人皆知, 二月天手里拿把扇子, 要么是绝世高手, 要么是假道学。 她瞧见路旁驶来一辆车舆,挂着宣平侯府的名牌。 鹄女三拽二拽倚车壁上, 她指间捏着柄竹骨扇,半开半合地摇着, 腕子随意一旋,扇柄轻巧地往垂着的帷帘上一搭, 顺势撩开,打招呼道:“陈怀安。” 陈怀安略过她望向该贴榜的那面墙,一个眼神也没丢给她,平声“嗯”了一声。 新榜尚未张贴,去岁的黄纸榜单仍残留着大半, 还余着几道浅浅的浆糊痕迹。她们的车舆前不停地有士子三三两两地徘徊。 鹄女道:“宣平侯府怎就出了你这么个不理人的性子?说句话来听听。” 陈怀安终于收回视线看她一眼,“你真的好聒噪。” “行,也算你说了。” 鹄女问道:“你来贡院做什么?” 摄政大长公主首开女科, 陈怀安还不到应试的年纪,得再等两年。鹄女本也没资格应试,她未参加去年的乡试,谢文珺开了首例,令国子监通过“考职”的学生可直接参加会试。 陈怀安道:“陪公主来。” 鹄女这才瞧见车内还有一人,她行礼见过,“见过柔嘉长公主。” 柔嘉声音温软,道:“鹄女,二月春寒,你摇一把扇子不冷吗?” 鹄女道:“大凜首开女科,我必榜上有名!摄政大长公主今日允我招摇过市,而且越招摇越好。” 陈怀安道:“你怎知你一定高中?” “朝廷欲促进与樨马诺部落邦交结盟,吏部正拟定使节团名册,岁中出使草原。殿试一甲无需再经额外选拔环节,能直接获授官衔。选上使节,我就能常见到黛青姐姐了,所以我必高中。” 放榜了。 鹄女扇子一收,“且等着瞧!” 鹄女钻进人群,又钻出来,“说来惭愧,此番春闱原是抱着试水的心思,不想竟蒙主考官青眼,侥幸占了个会元。” 陈怀安道:“那真是恭贺你。” 柔嘉道:“鹄女,你还不是状元,当心意得志满,反坠青云。” 鹄女道:“殿试后,摄政大长公主钦点的第一名才叫状元。我呀,还真要定了!” …… “有我!我中了!” 金榜下有人悲怆嘶吼,是一个衣裳打满补丁的男书生,胡子拉碴,喊着“我中了”一会大哭一会大笑。 三人被吸引去视线。 只见那人嘴唇哆嗦着,身体竟僵直了,栽倒在地。 陈怀安下车,欲上前去探看,忽听一阵儿脆铃铛的声音响着,跑来一群医者打扮的姑娘,紧忙疏气扎针救人。 那是一群身着青色交领长衫、头戴包巾的少女,穿戴整齐一致,腰上都坠着一个新奇的挂件,是一小节竹和银铃组合在一起的,看起来是哪个药庄的信物。 猜测是家族子弟赴庸都参加太医院擢选的。 鹄女、陈怀安与柔嘉三人也挤着往里瞧。 看那些医者中被叫大师姐姑娘手脚麻利地铺针,不出一刻,那书生便缓过气来,清醒之后不住地道谢。 她们重新拾起药箱,却对方向有些迷茫,似乎不知该往何处去。 鹄女走上前,问道:“几位,可是来参加太医擢选的?” 大师姐道:“正是。” “冒昧一问,诸位师从何家?” “家师梁溪城九华山庄,叶蔚妧。” 大师姐仍在找路,“敢问这位姑娘,可知灵鹫书院怎么走?” 去灵鹫书院,那她可太知道了。 “你们找谁?” 医者说:“受家师之托,找谷燮谷山长。” 其实老师是吩咐将东西交给摄政大长公主的,若见不到,就交给灵鹫书院的谷山长。摄政大长公主很难轻易见到,她们就不舍近求远了,直接找谷山长便是。 鹄女道:“你们找我老师?什么事?” 嘉宁元年,谢文珺任命谷燮为纂修官,重新编纂农、医、天象历法、土木、水利、外语等书籍,供女院传授研学。 医典中,治疫一卷最为空白。 大凜历经三年大疫之后,对防疫治疫尤其重视。叶家的几个青衣医者将一卷黄纸册交给谷燮,正是数张治时疫良方。 医典得成。 长街上有传令兵举着传令旗打马而过,喊着,报喜:“临夏叛乱平定,小岳将军凯旋!” 柔嘉在轿子里听了听,问陈怀安:“怀安,小岳是哪位将军?” 陈怀安道:“我姑姑的学生,城阳伯的儿子,岳正阳。” 柔嘉“哦”了一声,对这个名字有了最初的印象。 少女的心意最是捉摸不定,执拗,一眼定终生。 那是岳正阳班师回朝之后,柔嘉拿着写成的策论去乾清殿给谢文珺批阅,见到一个眉眼极好看的少年。 自此总是让陈怀安陪她打探岳家的事。 甚至无心功课,连谢文珺布置的策论也让陈怀安代笔。 女儿心事本是瞒着的,坏在陈怀安开始查岳家九族族谱。她想,索性查个彻底给柔嘉,也好叫她了解透彻,别再因为这点小事影响课业。吓得城阳伯夫人连夜找到宣平侯府,求见陈良玉。 衡漾前来接见她,叫院里扫地的人去良苑请陈良玉,问问是怎么个事。 荥芮只见到林寅。 林寅道:“大将军不在家,估摸着又去大长公主府打秋风去了。” 荥芮也嘀嘀咕咕:“老大昔日做过大长公主的骑射老师,这一日为师……大长公主对我老大可孝顺了。” 孝顺一词能这么用吗? 林寅黑脸,“没文化你就多读书。” 荥芮回来通报,衡漾对城阳伯夫人道:“她不在家,兴许又在宫里。” 春耕季节,农事繁重,谢文珺留宿宫里的时日多,陈良玉应当也在宫里。 北境近来无事,陈良玉落得个清闲。翟吉主动罢兵,与大凜商议要接回翟妤与翟昭阳。陈良玉要北雍边境十城交换,双方还在讨价还价。 陈良玉回庸都回得频繁了些,夜夜留宿谢文珺寝宫。 城阳伯夫人进宫,跪在乾清殿向谢文珺与陈良玉哐哐磕头请罪。 问她岳家犯了何事,她又说不出个一二。 传来陈怀安与柔嘉一问,才知只是少女怀春,惹出的误会。 谢文珺哭笑不得,陈良玉直接仰面大笑。 谢文珺罚陈怀安和柔嘉各抄《女论》十遍,再与城阳伯夫人赔不是。 虚惊一场。 笑完了,陈良玉道:“小孩子懂什么情爱姻亲?” 谢文珺驳她:“如何不懂?” 或许真的不懂,或许懵懂,但谢文珺并不愿看轻小孩子少时的情谊。 谢文珺从背后抱住陈良玉,问:“舍得吗?你的好学生。” 但凡有些志气的子弟,尚公主,等于断前程。但若是纨绔草包,与柔嘉也实难相配,谢文珺不愿委屈了她。 “不过,柔嘉年纪尚小,议亲且可再等几年,再者,柔嘉生母在世,婚事也要与皇嫂商议过再定。” 陈良玉道:“我这学生是个将才,折了可惜,或许有别的办法。” 谢文珺道:“就你办法多。” “你听不听?” “说来听听。” 陈良玉道:“柔嘉自小是养在你府上的,若皇后娘娘愿把柔嘉过到你名下,两难自解。” 荀淑衡还住在凤仪宫。 谢渊死后,荀淑衡本欲自请出宫,为先帝守陵,却放心不下儿女年幼,便在凤仪宫辟出一佛堂,日日与佛经香烟为伴。听了来龙去脉,荀淑衡倒并未表现出不愿,反而感念谢文珺愿为柔嘉谋划。 因为柔嘉,她始终欠着谢文珺一个恩情。纵然当日谢渊在四面楚歌中死在她面前,她也很难彻底去恨谢文珺。 皇权之争,应该怪谁?能怪谁? 对错都辩论不清楚。 自此,柔嘉改口称谢文珺“母君”。 她迎来的却是更加繁重的课业,叫苦连连,“怀安,我可不可以不读这些?我本来就不是很聪明。” 陈怀安冷漠地开口拒绝她:“不可以。” 柔嘉道:“你替我做今日课业,好不好?” 陈怀安摇头,“不好。但我可以教你。” 说来奇怪,自从她改口称谢文珺母君之后,陈怀安再不惯着她胡闹了,也不愿再为她代笔写策论。 柔嘉心觉命苦。 命比黄连苦。 却见母君的御书房也还亮着灯。御书房的灯常亮到深夜。 南方旱情最重的两个郡今已甘霖普降,田畴复苏。朝务不繁忙时,陈良玉与谢文珺便相依出宫走一走。 走过许多地方。 陈良玉看到须水河河对岸一座黑灯瞎火的高楼,“那是什么地方?” “倚风阁。” 谢文珺严令宣德禁娼,不再以官妓收支充作军费,倚风阁的情报网络被飞虻取代,昔日歌舞不断的倚风阁如今只是一座空楼矗在那里,黑灯瞎火。 顼水河畔有一人挑担卖花灯,不逢年节,她的花灯不好卖,很少有人买。 陈良玉去提回来一盏,灯内画着沙场秋点兵的图样,转动间光影流转。 谢文珺转头望她,素来刚毅的眉眼染了灯色,暖意融融。她笑着走到谢文珺身侧,光线映着二人面容。 她们的眼角都有了些岁月风霜的痕迹。 却看起来更加柔和了。 “殿下,这盏灯许个愿吧。” 谢文珺颔首,低头在灯芯旁轻声默念,随即小心翼翼将花灯放入水中,花灯顺着水流漂远。 晚风拂过,吹动两人衣袂,岸边笑语零星。 “殿下许了什么愿?” “我愿,往后年年,都能同你来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完结啦!久等了,番外准备中……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