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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虚弱老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仪仗缓缓停在长公主府门前, 谢文珺踩着矮凳下了车,鸢容正要吩咐人备水更衣,就见锦阁姑姑提着裙角匆匆从内院奔来。


    锦阁姑姑福了一礼,“殿下。”


    “姑姑何事慌张?”


    “小殿下她……”


    锦阁姑姑指着府内, 手指颤抖, 话也说不利索。


    谢文珺眼皮一跳,心中涌上一股预兆, 说不上好或是不好。


    锦阁是从前伺候惠贤皇后的人, 一向沉稳, 惠贤皇后薨逝后她便出了宫, 谢文珺在外奔波考虑到柔嘉身边没个细心妥帖的人照顾, 便又将锦阁从老家接到府中来。


    而今锦阁姑姑脸上浮着几分惊惶与喜色。


    不等锦阁姑姑把话说完, 她便抬步往内院去。


    锦阁迈碎步追在谢文珺身后, “殿下,小殿下与裴大夫在偏厅。”


    偏厅里, 裴旦行正取过一旁晾好的细麻纱布,从针尖到针尾细细擦拭着几根银针, 收进针囊,最后将针囊盖好, 又取过一块干净的软布,把针筒裹了两层,放进随身的药箱。


    见谢文珺进来,裴旦行一撩灰衫,跪地行礼, “草民叩见长公主。”


    柔嘉愣愣地盯着进来的女子,小嘴动了动,像是有话堵在舌尖。


    谢文珺只当她又贪吃了蜜饯, 作贼心虚,却见柔嘉忽然往前倾了倾身子,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憋了好一会儿,从唇间挤出三个含混的字:“皇……姑……姑……”


    谢文珺的手猛地顿在半空,眼里的笑意霎时凝住。


    她凝目看着柔嘉,见柔嘉又张了张嘴,这次说话虽缓慢,却更清楚些。


    “皇……姑姑……”


    锦阁姑姑撩起袖口拭了拭眼泪,笑着道:“小殿下认得人了。”


    谢文珺将柔嘉抱起,柔嘉被抱得紧了,却没哭闹,反而带着点懵懂的欢喜伸出小手搂住了谢文珺的脖子。


    谢文珺落座,把柔嘉放在腿上,“裴大夫医术高明,本宫还未谢你。平身,赐座。”


    裴旦行身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保持着叩首的姿态,迟迟没有起身。他从西岭回来像变了个人,话更少了,整日缄默着,除了行医问药时仿若常人,素日眼神都透着股愣怔。


    他摇头道:“草民不敢居功,柔嘉公主能开口,是她的造化。长公主殿下要谢,草民不求金银封赏,只讨一封谕令。”


    谢文珺道:“你不求金银,也不要官职,所求为何?”


    裴旦行目光平静地道:“内人叶氏去西岭治疫已半载有余,草民斗胆求长公主殿下赐一道谕令,准她辞官。草民但求,日后,她是以民间大夫的身份留在西岭抗桃花疫,还是返乡,能由得了她自己做主,来去不必再回庸都禀复。”


    谢文珺盯着他看了片刻,“桃花疫与朱影,或者说你妻叶蔚妧,有无干系?朱影何故自焚而亡?”


    裴旦行垂首,“草民不知。朱大夫……自焚而亡,或因藏匿疫患,罪当伏诛。”


    西岭诸州郡与城阳伯上奏庸都桃花疫的起因,终究只归因于战后尸骸众多、腐坏严重,滋生疫毒。传言中的血蛊更是无稽之谈,只是些以腐肉为食的尸虫。西岭诸官口径这般一致,处处透着刻意,反倒像串通好了似的。


    倒是昔年临夏与罹安大疫时,地方官员下令坑烧患疫百姓的旧案被赵兴礼翻了出来,但是因年份久远,无从查证,最后也只是拿了几个不当紧的官吏问责,事儿便揭过去了。


    谢文珺便也没再问,她忽而扬袖,执笔蘸墨,在素笺上写下一行字,盖上私印,着人递了过去。


    待他退下,谢文珺问管事道:“梁溪城的草药还按时送到府上吗?”


    管事道:“回殿下,草药已按时送来了。与往年一样,不多不少的分量。”


    那草药是朱影在梁溪城的草药园种下的,是一味用于调理她体内离魂引之症的引子,朱影雇了人侍弄,春秋两季会去信叫人割药草送来庸都,从不耽搁。


    若朱影在西岭自焚而亡,这按时送抵的草药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文珺指甲叩击着桌沿,似在思索,“西岭大疫结果这般潦草,皇兄没再着人去查?”


    鸢容道:“大疫的奏疏已规整好收入兰台,皇上心中,该是已然有数了。”


    荣隽仍对云州刺杀一事心有余悸,他道:“殿下,这次太险了,幸而大将军率鹰头军及时赶到云州,依属下看,如今庸都比云州更凶险,那步棋,是不是该动了?”


    谢文珺把柔嘉交给锦阁姑姑。


    先前布置在倚风阁的那张网,是该收一收了,不然网中鱼东摇西摆,左右腾挪,没个定数。


    “高观还常去倚风阁吗?”


    荣隽道:“但凡哪日有秦姑娘的舞场,高统领若那日不当值,从未缺席。阁楼上订个座,叫壶酒,散场便离开,也不曾买花相赠。”


    鸢容道:“当年秦姑娘投河,高统领也是二话不说,脱了甲衣便下水找人,人没找见,高统领又亲自带人沿着顼水河摸查。奴婢还以为高统领尽职尽责,不承想竟有这层意思在里头。”


    荣隽道:“恍惚活了半生,你跟着殿下只学会了算账、画图,没学点人事吗?”


    鸢容没好气地睨他一眼。


    荣隽讪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多年前李家还没落难时,李家二小姐淑名也是名盛庸都。也就是秦姑娘。高观还曾托媒人上门求娶过。”


    “多话,我还能不知秦姑娘是李二小姐?”


    荣隽道:“可惜当初南衙不起眼,李义廉一心想与六部大臣结亲,挑中了今日的司农寺卿兼中书右侍郎盛予安,高统领的媒人连李家门槛都没踏进去。”


    鸢容笑嘻嘻道:“门儿清啊荣大人。当年荣大人身为太子心腹,也算得上是年少有为,头角峥嵘。有此佳人,荣大人怎的不托媒人求娶?”


    荣隽佩刀朝天一举,“当年太子殿下辅国,整日忧心国事,臣下自当尽心辅佐太子整饬朝纲,怎可耽于儿女情长?我可没那么清闲。”


    “怕不是因为懿章太子遣你去苍南还田于民,回庸都时李家已与盛家定亲,你赶不及了吧?孤家寡人至今,荣大人作何感想?”


    “好意思嘲我,你不也一样?”


    一回府就拌嘴,谢文珺耳朵都要被他们二人磨疼了。


    “鸢容。”


    鸢容当即正色:“奴婢在。”


    “让李彧婧留意高观。荣隽。”


    “属下在。”


    “明日天亮之前,把皇上要纳妃的消息散布出去,尤其要让荀岘听到风声。”


    明日临朝,一场风波在所难免。


    谢渊迟迟不下旨发落蒋文德,夜长梦多,她需得尽早落定此事。


    翌日五更天的梆子声刚过,蒋文德的囚车便驶停在庸都城门下。他连官帽也没戴正,亵衣外头胡乱披了件外袍,被镣铐锁着押往宫里。


    卯时一刻,蒋文德被按在崇政殿的丹墀下。


    殿内寒意凝重,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素日吵得不可开交的朝堂今日谁都没有先上奏本。


    谢文珺一袭玄色朝服立于殿上,“皇兄,云州祯元年间的粮税账目臣妹已核查完毕,其中隐情与账册疏漏之处,皆已整理成册,现呈于陛下御览。”


    她亲手捧上一摞鱼鳞图籍与账簿。


    谢渊高坐龙椅,声音透着一股疲惫:“云州粮税与江宁遇刺之事,朕已命户部、刑部彻查,若属实,自当严惩。”


    “不必再查了,御史台呈于陛下的账簿是蒋文德亲手所记账目,去岁一年,粮税与他上报朝廷的数目就相差三十万石。”


    谢渊目光微沉,谢文珺半步不肯相让。


    殿上站得靠前的几位大臣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佥都御史赵兴礼出列:“臣有本奏。云州刺史蒋文德贪墨粮税,密谋刺杀皇亲,证据确凿,按律当斩,请陛下即刻下旨。”


    谢渊扫过一众大臣的神色,目光流转到谢文珺脸上。她垂着眼睑,并无抬头仰视的僭越之举,谢渊心下却明了她今日必要一个结果,而这结果绝不单单是要斩了蒋文德一人。


    自合并四方馆、裁撤驿站之后,对于这把刀几时削到庸都大臣与世家头上,朝中本就多有议论,若严惩蒋氏一族,处置过重,恐惊了世家大臣之心。可若再袒护,便是坐实了云州刺杀是受他指使。


    谢渊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他仿佛头一天认识谢文珺,俨然已经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她素有城府韬略,门荫自她而始,她怎会不知眼下动了蒋氏一族会招致怎样的祸患?


    但偏偏如何处置蒋家,只杀主谋还是触及门荫,话语权是在刚从云州巡田查账回来的谢文珺手里的。


    “传朕旨意。”


    “云州刺史蒋文德贪墨粮税,云州中郎将蒋安仁刺杀皇长公主,罪不容诛,着即刻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办事不力到这个地步,杀了也合该如此。只处决他叔侄二人,不株连其亲族,已是法外开恩。


    谢文珺当即跪地,一拜,“皇兄圣明!”


    满朝文武也跟着齐刷刷跪下,“陛下圣明!”


    谢文珺未曾表露反对之意,谢渊悬起来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了地,暗自松了口气。


    “陛下!”


    中书舍人韩诵突然出列,“微臣以为,我朝论功行赏,有功者福荫子孙,若臣下不臣,有过者也当祸及子孙。微臣请奏,废除蒋家门荫,以儆效尤。”


    “韩舍人!”


    陈滦站在一众朝臣中间,他本打算作壁上观,架不住韩诵上赶着送死,还是张了口,“今朝议云州粮税贪墨一事,门荫、吏治可容后再说。”


    谢文珺冷声道:“韩舍人是在怪罪本宫撰万僚录,才使得门荫泛滥,如今朝局这般混乱不堪?”


    韩诵跪得笔直:“门荫不除,吏治难清。”


    他似乎一叶障目,看不清任何局势,朝左上一紫炮拱手道:“荀相以为如何?”


    荀岘竟也牵扯了进来。


    谢渊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二字所能形容的了。那神情,分明是山雨欲来的阴沉。


    荀岘手执笏板,行至大殿中央,“老臣以为,韩舍人所言极是。”


    谢渊瞳孔一缩。


    荀岘道:“吏治杂冗,关乎民生社稷。老臣愿头一个上表,请荀家子孙参加科举,取缔门荫。”


    百官噤声之际,谢文珺敛衽一拜,“当年福荫之策确是臣妹所为,初衷虽为体恤功臣之后,却未料行至今日,国策失当,引发乱象,臣妹难辞其咎,也断无推诿之理,请皇兄降罪。”


    取缔门荫——


    殿内前排几位大臣捻着胡须,脸色难看至极,嘴唇不动声色地翕动着,只隐约能瞧见彼此交换的眼神里藏着万分忧虑。后排的年轻官员们更是按捺不住,有的侧过脸,用宽大的朝服袖子挡着嘴,与身旁同僚低声嘀咕,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来掩饰。


    荀家门荫有名无实而已。


    荀岘是占了一相之位,荀书泰位列七卿,可族中再无其他人于六部九寺任职,荀氏旁系子弟多被发配去地方上讨个混日子的差事。何况荀家诗书传家,子弟科举入仕本就不难,这老狐狸分明是得知皇上将要纳妃扩充后宫,看准了风向趁机打压其他世家,好保住皇后娘娘六宫之主的尊位。


    皇后地位无虞,大皇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日后立储顺理成章。


    两利相权,门荫对荀家无足轻重。


    可多数世家与荀家不同,不成器的官宦子弟靠着祖上余荫才能混个一官半职。取缔门荫,便是要斩世家的根基。


    龙椅之上,谢渊目光自阶上漫扫而下。


    他心中清楚废除门荫只在早晚,但眼下绝不是个好时机。谢文珺将自己从此事中择了出去,荀岘身为国丈,废除门荫由他提及,满朝文武皆会以为此乃皇帝授意。


    韩诵拔高声音,再次上表:“贪墨腐败屡禁不止,贪官污吏猖獗,皆因门荫制度庇护。臣请奏,陛下选官当唯才是举!”


    谢渊道:“此事关系重大,择日再议。”


    “陛下!”


    谢渊抬手制止,“朕意已决,退朝!”——


    作者有话说:历史上隋朝废除九品中正制,设科举制。


    在此之前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科举制设立之后,世家仍然存续,门荫也没有立刻废除,例如:隋唐之后以科举为主的选官制度里,依然存在世袭罔替。


    世袭与科举,世家与寒门,对立且并存。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2章


    “蒋氏, 蒋文德一脉,褫夺门荫,子孙三代不得入仕。”


    谢渊终是削了蒋家门荫,这是他给谢文珺的交代。


    只废一脉, 未曾连坐蒋氏全族。


    丹墀下, 蒋文德被押往刑部大牢。


    百官捧着笏板鱼贯而出,很快就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往常这个时辰, 宫道两侧的禁军不过寥寥数队, 今日却不同, 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手按刀柄立在道旁。


    “这是?”


    司农寺少卿廖安正想拉住旁边的谭进说句话, 眼角瞥见午门的方向, 那里本是禁军换岗的空档, 此刻竟多了两排玄甲骑, 马头攒动。


    这些禁军的装束,是羽林卫里的豹骑, 寻常只在宫禁最深处值守。


    廖安一刹停住脚步,却被身后的人撞了个趔趄, 抬头时,发现连平日里只设两个岗哨的昭德门宫墙下, 都多了两队挎着横刀的禁军。


    风从宫阙间穿过去,还带着些微孟夏的凉意,廖安摸了摸后颈,竟觉湿黏一片。


    宫禁宿卫骤然添兵,从不是无端之举。


    大臣们没人再说话, 抿紧了唇低头匆匆往宫外走。


    谢文珺步履踏过午门,见蒋安东立在门侧。他按着腰间佩剑站在午门外,无寻常迎送的恭谨, 分明是特意候在此处,在等着什么人。


    见谢文珺走近,蒋安东神情隐隐有想要求情的意思,最终只拱手行了个军礼。


    “长公主。”


    语气平稳,可眼底那点沉凝,却是瞒不过人的。


    谢文珺道:“大统领在此候着,是替皇兄传旨还是有旁的事?”


    都不是。


    “回长公主,末将在此守值。”


    谢文珺的车舆动身后,散朝的百官陆续过午门,走向宫外。韩诵走在人群后头,正低头整理着被风吹乱的朝服下摆,听到一阵甲胄摩擦的冷响赶上自己。


    蒋安东一双眼沉沉地盯着他走过来,周遭往来的禁卫军都被这不善的气场逼退了几步。


    “韩舍人留步。”


    韩诵定了定神,拱手作揖:“大统领有何见教?”


    蒋安东上前半步,阴影几乎将韩诵完全罩住,“方才御前,韩舍人奏请废我蒋家门荫,言辞凿凿。我倒想请教,我叔父一家究竟何处得罪了舍人,要你如此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四个字咬得极重。


    韩诵声音不徐不疾,道:“大统领言重了。韩某所言,皆为朝廷法度,无关私怨。”


    蒋安东死死盯着他,仿佛要从他无愧的神色里找出几分虚饰。可终究,他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陈滦刚走过午门甬道,就见蒋安东显然动过气,拂袖而去。


    韩诵理了理官帽,抬头见陈滦向他走来,一揖,“侯爷。”


    陈滦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莽撞了?”


    他意指殿上韩诵上奏请废黜世家门荫一事。


    韩诵抬头望了望宫墙,“门荫积弊已久,世家子弟无能之辈占据高位。世家门荫一日不断,寒门学子纵有才学,也只能受制于人,永无出头之日。”


    “糊涂,”陈滦道:“何为世家?只说蒋家,树大根深,几代盘根错节,朝中半数官员都与他们有姻亲故旧之谊,你一人之力,如何对抗?早知你如今做事不过脑子,我便不该去信告知你朝廷开放四方馆!”


    陈滦上前一步,拽着朝服把韩诵拉去一旁,“听我一句劝,现在就上书请辞,我还能保你一命。”


    韩诵抬手掸了掸衣上的尘,动作从容,嘴角竟漾开一抹淡笑。


    陈滦:“你还笑得出来!”


    “我若此时退缩,他们还当天底下所有人都怕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世上从不少敢舍命的,就是要跟他们掰扯到底!”


    韩诵推开陈滦的手。


    “不过一死而已。早在科举舞弊案那年,我本该就是个死人了。”


    韩诵逆着光走上金水桥的身影落在陈滦眼中有些疲态。他站在外金水桥最高点定了定身形,微微侧过脸,却不曾回头,只是将袍袖紧了紧,继续向前走去。


    承天门外马蹄长嘶,马身从韩诵面前掠过去,言风翻身下马,抱着一本黄绸封面的册子快步跑向崇政殿。


    各地官署新拟的选妃名册刚送进宫中,一模一样的册子便已递到了长公主府的案头。


    如今后宫三妃之位空缺,看似只是选几个臣女入宫,实则后宫的妃位从来都系着前朝的风雨。


    文官清流,武将功勋,中间还夹着宗室、外戚、地方士族的根蟠节错,哪颗子放得重了,哪方势力便会抬头,哪颗子放轻了,又难免落个厚此薄彼的话柄。选谁,不选谁,从来都不是看容貌才情,而是看这一步棋落下去,能不能让棋盘上的势力均衡些,再均衡些。


    谢文珺草草阅过选妃名册,她心中对此早有定数,故而也不必细看。


    文官中,右相程令典与六部堂官适龄女儿皆在列;武将里,衡家与岳家势必要笼络一个,还有谢渊在临夏就藩时的旧部、如今驻守在天堑河以东的封甲坤。


    封家女不出所料也在其册。


    “殿下,秦姑娘的籍契。”


    荣隽将从庸安府取来的李彧婧的籍契文书呈在谢文珺书案上。一张宣纸,一张黄册,薄薄两页,是庸安府尹拟了脱籍的文书来。


    谢文珺道:“先收着。”


    鹄女闻言将文书折好,收入一方锦盒。


    谢文珺盘算着,待南衙事定,便将脱籍文书交给李彧婧,再将籍契换成寻常民户的户籍,让她寻个去处,嫁人生子也好,另寻归途也罢,总归是挣脱了这纸枷锁,做回自由身了。


    她调了南衙的上值册子,高观今日休沐。


    倚风阁便安排了花魁舞场。


    入夜,倚风阁的多层阁楼通明的灯火映着台上的丝绸帷幕,好似一张纷华靡丽的网,网住了满堂浮华客。


    觥筹交错,脂粉浓香。


    低语轻笑裹缠着丝竹管弦,在木质雕花门窗内的包厢内浮游碰撞,叫人醉醺醺的。


    高观独自坐在二楼临栏的一角,他换下了南衙大统领的甲胄,只穿一身寻常便衣,刀也未佩。


    舞场未开,酒已下了半壶。


    喧嚣忽地一滞。丝竹声骤然拔高,变得激越飞扬。台子中央,光束迅速汇聚,照定在那抹素白之上。


    李彧婧未着浓妆,只薄施粉黛,一袭素白纱衣,裙裾泻地,发髻间仅簪了一支孤零零的白玉簪。她赤着足,纤细的脚踝上系着一串小小的银铃,每一步都踏在乐点上。


    高观在满堂华彩里望向台上的倩影。


    她是最要体面的人,这样赤足、素衣出现在满堂看客眼中还是头一回。


    “人老珠黄,舞场再不攒劲,倚风阁的花魁娘子便要换新人了。”


    阁楼的凭栏处有人议论。


    乐声陡转,是《破阵乐》。


    李彧婧旋身、折腰、扬臂,素纱飞扬,如寒刃破空。那已不是寻常的舞,仿佛浴血的鹤在绝境中最后一次展开羽翼。


    满堂宾客看得痴了,高观只觉喉头发紧,指节不自觉在杯壁上握紧。


    他看透她的挣扎,她的强颜欢笑。


    一舞将终,余韵未歇。


    一个满身绫罗、酒气熏天的富商摇晃着站起来,端着酒杯,涎着脸就朝正要退场的李彧婧扑去。


    油腻的手眼看就要搭上李彧婧素白的肩头。


    高观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眼中戾气暴涨,一步踏出栏杆,眼看就要从二楼直扑而下。


    “住手!”


    人群让开,盛予安在一众随从簇拥下缓步而来。


    那富商的手僵在半空,看清来人,酒醒了大半,脸上堆起谄笑:“盛……盛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请,您请!”


    他忙不迭地缩回手,点头哈腰地退开。


    李彧婧受惊身体晃了晃,随即低垂眼睫,没有看盛予安,只是对着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多谢大人解围。”


    她神情淡漠,仿佛眼前救她于轻薄之手的,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嗯。”


    他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看她,转向那富商,“美人之姿,远观即可,亵玩便失之体统了。”


    话语得体,风度翩翩。


    李彧婧脸上只有一片苍白得近乎麻木的顺从。


    高观僵在二楼的阴影里。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她的血,早已在这倚风阁的脂粉堆里冷透了罢。


    高观径直走到场中,“盛大人。”


    “高统领,今日也有雅兴赏舞?”


    高观没给他好脸色,“你既负她,为何不救她脱籍?为何眼睁睁看着她受人糟践?为何不给她一条生路?”


    一连三问,盛予安脸上的客套笑容慢慢凝固、褪去。


    高观像是有团火堵在嗓子眼。


    撕毁婚约时眼都不眨,却依旧在深夜出入她的妆楼,如同光顾一件名贵的旧物。


    这于她而言是轻贱。


    “我来替你说,你怕秦姑娘乃罪臣之后,若为她脱籍,明日弹劾的奏章就能淹了中书都堂,妨碍了你盛家。”


    盛予安先是惊讶,继而浮起一丝被冒犯的愠怒,“高统领慎言。”


    “你认是不认?”


    盛予安道:“命数如此,我待如何?”


    李彧婧抬起头,那双沉寂了多年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她的眼神空洞,死灰一片。


    高观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什么官阶尊卑,什么后果前程,他都顾不上了,一拳头砸向盛予安的脸。


    “噗”的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盛予安来不及做任何避闪的动作,眼前猛地一黑,被高观打懵在地。


    连带着撞翻了一张摆满酒盏果品的矮几,碎了一只薄胎白玉酒盏。


    倚风阁的看客们炸开了锅。


    盛予安的随从慌忙扑上去搀扶,手忙脚乱。倚风阁管事面如土色,哆嗦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大人您怎么样?”


    高观站在场中,保持着挥拳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盛予安右眼眼眶肉眼可见地逐渐乌黑发青。


    盛予安捂着眼眶:“反了!高观,我要参你!”


    “你尽管参。”


    混乱中,只有李彧婧静止在原地。


    盛予安被架去包厢上药,高观还站在场中。看客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然后,只见李彧婧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


    她慢慢地,弯下腰,一片,一片,拾起那些碎掉的白玉酒盏碎片。


    每拾起一片,她的肩膀就难以抑制地颤抖一下,像是在拾捡自己早已破碎不堪、再难拼凑圆满的过往。


    满堂的目光,或惊骇,或怜悯,或好奇,都聚焦在她身上。


    高观的心被揪紧了,他上前,抓住她的手想把她从这片狼藉中带走。


    李彧婧朝他福了一礼。


    那双曾盛满庸都烟雨的眼眸,此刻空茫茫一片,深不见底。没有泪,没有恨,甚至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波动。


    李彧婧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高统领何必为我这样一个人,开罪盛家。”


    高观叹了口气,“你很好。他自找的。”


    李彧婧道:“让大人受惊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大人移步百花房,卑女那里有新酿的百花酿,为大人赔罪。”


    得她亲自开口相邀,高观先是一喜,又觉痛楚。他心里有同她把酒言欢的念头,却绝非这般情形,更不该在这种地方。


    李彧婧不再看他,背过身一步一步赤足往后台走。系在她脚腕的银铃还在叮当。


    高观跟上去。


    百花楼里弥漫着熟悉的、清冷的荷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苦涩。


    高观僵立在门外,踌躇着不肯踏进门槛。倚风阁的差役多燃了几盏灯,屋里亮堂些了,他才忸怩着找了个圆凳坐。


    李彧婧执起一只素瓷酒壶,又取过两只同样质地的酒杯。


    酒液注入杯中,李彧婧把第一杯酒递给高观。


    高观站起身双手去接她的酒,“李姑娘。”


    李彧婧手一抖,杯中酒洒出来些许。此时被捅破身份,她竟还会觉得有些难堪。


    她举杯道:“今日多谢高统领在众人面前全了卑女颜面。”仰头一饮而尽。


    高观也跟着饮。


    饮罢一杯,他抢过李彧婧手中的酒壶,往喉咙里灌,酒劲上来头有些懵了,他才问道:“往后的路,李姑娘思量过吗?可还愿,去过寻常人的日子?”


    李彧婧道:“纵使我愿,也不能。”


    高观嗤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宣元年间的事儿早翻篇了,若肯用心,这有何难?”


    李彧婧道:“脱籍一事,盛予安做不得主,我不怪他。”


    高观呛了一口酒,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盛予安是当朝三品大员,若他想为谁脱贱籍,纵有阻碍,又怎会十余年不成?除非另有缘由。


    “我的命数在长公主手中。”


    “以卑女一人的命数,换得家母与姊妹周全,卑女已别无所求。所以,不必怪他,有他庇护卑女在这里的日子才能好过些,高统领也不必……再为我做什么了。”


    高观霍然起身,“要是你盼着走出这风月场,办法我来想。”——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3章


    “这许多年在倚风阁, 替人听,替人看,也瞧得出如今时局动荡。高统领的好意卑女无物可还,只一言, 门荫之制必废。但话说回来, 王朝兴替不休,也有千年世家, 大人要早做打算。”


    更深露重, 高观孤身一人站在紧闭的长公主府的大门前。


    他没有叫任何人通报, 也没有高声叫门。


    一时上头, 打马便奔到了这儿, 而后才细细想来李彧婧的话中意。


    蒋氏蒋文德一脉门荫废止, 是个起始。朝中的风声他不是没听见, 怕是新政已在御案上,门荫那套迟早是要连根拔起的。


    《万僚录》是门荫之制的根系所在, 正是出于长公主的手笔,长公主权位日隆, 或能保住门荫。退一步讲,哪怕将来旧制崩塌, 入了长公主门下,高家子弟也未必全无退路。


    自祯元帝将农桑署收归中书省之后,长公主常年深居简出,只有关乎国本的大事才出面应对一番,看似不逐权势, 故而他虽早有投效之心,却迟迟未曾表忠。


    李彧婧提醒了他。


    倘若当真淡泊,何必要掌控倚风阁一个花魁的去留?李彧婧所说的替人听、替人看, 这个人是谁?乍一听这话,高观以为这个人是盛予安。再一想,她说自己的命数在长公主手里,一切猜测便了然了。


    门轴转动,并非大门洞开,而是一旁专供紧急通传的角门打开了。


    一个身穿深青色宦官服、面白无须的管事太监探出身来,眼神精明,飞快地扫过高观与他身后空荡荡的街道,而后神情与姿态都变得恭敬了,退居门侧请出一人来。


    荣隽拱手:“高统领?此乃长公主府邸,非宣召不得擅入,三更天了,统领在此为何?”


    高观没有寒暄,没有解释,了当地道:“南衙高观,有要事,求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府的西跨院浸在一片昏沉里,唯那间平日里紧闭的书房亮着灯。府里的下人、侍卫都知道,长公主书房的烛燃到这般时候,多半又是在看那些粮税旧档。


    铁錽信筒摆在手边,谢文珺抻开北境来的信笺,是陈良玉的亲笔。


    为了固守北境,陈良玉打算在云崖军镇与湖东新建烽燧台,将这两地纳入大凜版图。而户部与中书省在粮税上出了岔子,又接驿站裁并之后,驿路断绝,该运到北境的钱粮接连贻误。


    亲笔书信递至谢文珺这里,应当还有一封奏折加急送进宫里,陈良玉深知庸都各部行事拖沓,厘务迟缓,只好叫谢文珺劳心劳力催促一二。


    信纸是军中常用的粗麻纸,一笔一划都是见惯了的刚硬,通篇公事公办,末了只一句“遥祝殿下安善”。


    谢文珺将信件往手边一搁,对着空荡的书房轻声嗤笑。


    她想起那人暌别时,军情那般紧急的境遇,尚且还知道吻别,如今隔着千山万水,倒是连几句软语也省得说了。


    总觉得这信纸上少了点什么。


    书房外的回廊极静,荣隽脚步停在门外,“殿下,高观高统领求见。”


    谢文珺收起铁錽信筒,将信笺燃了,丢进香炉灰里。


    高观仍候在长公主府门外,角门闭了又开,荣隽再次从府内出来,微微侧身让开角门的狭窄通道:“高统领,殿下有请。”


    门内并非高观想象中寻常勋贵府邸的朱漆金描,只一圈素净的青砖墙,院内不见珍奇摆设,反倒并排放着一些水筒车、曲辕犁等农具,路旁的地分了垄,长着正结着豆荚的绿蔬,乍一看,长公主府邸更像是大一些的田舍。


    荣隽引着高观去了偏厅,自己退到谢文珺身侧侍立。


    “来人,看茶。”谢文珺道:“高大人深夜而来,有何贵干?”


    高观拱手一拜,“宫里禁军近来添了许多岗哨,瞧着风声不对,庸都怕是又要起些波澜。下官想着此事,特来问过殿下,是否需调派十六卫的人手在府外加强戒备,免得有什么意外惊扰了殿下?”


    “禁军添岗,是宫里的动静,十六卫统领整个庸都的巡防,不是护着本宫这一座府邸的,十六卫各司其职便好,本宫这里且乱不了。”


    高观是武将出身,话音打个弯便听不懂了。


    谢文珺话音刚落时,他还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脖子梗了梗,半天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他原以为谢文珺多少会有些顾虑,备好的那套宁备而不用的说辞堵在嗓子眼。


    “殿下安危为重……”


    高观还想再对付些什么说辞,见谢文珺平心定气,仿佛他说的不是禁军异动,只是哪个商贾之家多雇了几个打手。


    再说下去,就显得他小题大做了。


    “下官明白了。”


    高观刚要拱手告退,手抬一半,听谢文珺问道:“高大人是否有位表亲,在逐东的舟楫署当差,管着那边的漕运粮船?”


    高观忙点头,“是,确有此事。表兄在舟楫署任署令,已在逐东待了七年。”


    “嗯,”谢文珺颔首,语气平缓,“不日将有一批军粮从逐东启运,走漕运往北境,正好过他的地界。这批粮事关紧要,路上怕有耽搁,你回头递个话,让他多上点心,务必盯紧了,别出岔子。”


    谢文珺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声张,只让他按章程查验护送来往,别耽搁日子。”


    高观忙敛神应道:“下官明白,天亮就去办,定不让殿下忧心。”


    这次回话,倒比方才利落了许多,比起应对那些朝堂风波,办这种实在事,他总归是更拿手些的。


    ***


    北境军粮延误,新建烽燧台的拨款也迟滞,谢渊当庭厉声质问群臣,崇政殿六部堂官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户部尚书荀书泰先执笏板启奏,“启禀陛下,户部钱粮调度文书早已发出,倒要问问兵部盛大人,是否未能及时调整运力,才险些贻误军机?”


    兵部尚书盛修元须发皆张,“荒谬,北境军粮延误,焉能怪罪兵部?分明是驿站裁撤过急,多地消息迟滞,运力不足所致。驿站裁撤前可曾考虑过边境军务的十万火急?如今驿道瘫痪,快马加鞭都需多费时日,难道要我兵部肩扛手抬把粮食运到北境不成?况且,粮税账目不清,户部拨出的钱粮是否足额尚且存疑,户部与中书省难道没有责任?”


    矛头瞬间转向中书省。


    中书令程令典道:“驿站裁撤,是为国节流,剔除冗员,此乃陛下圣心独断,更是韩舍人力主之策,朝野皆知。裁撤奏案,亦是经过反复推敲。至于执行中出现的些许阻滞,户部、兵部未能及时应变,此乃实务之责,岂能归咎于中书省定策?”


    工部尚书唐仕琼见缝插针,和稀泥道:“几位大人莫要争执,眼下最紧要的,是修烽燧台的款项。工部匠人、物料早已齐备于边关,可户部钱粮调度出了岔子,银钱迟迟不到,若北雍乘虚而入,烽火不举,这失土之责,谁担当得起?”


    ……


    一时间,殿上吵作一团。


    六部与中书互相指责,推诿塞责。


    军粮延误的急报在朝堂上滚了几日,六部与中书省接连几日争吵不休,从漕运淤堵说到户部的银钱,从驿站裁撤扯到边境的盘查,唾沫星子溅了满殿,任凭皇上如何动怒催促,各部始终拿不出可行的解决之策。


    长公主府的水榭里,青石桌面上摆置着几个白瓷小蝶,各自盛着不同的种子。水里的鱼在争食。


    谷燮摇着折扇,面前的农册上用蝇头小楷记着些密密麻麻的字。


    谢文珺俯身凑近那几个小蝶,将谷种放在手心碾了碾,“去年试种的那批晚稻,穗粒总差些饱满,这河州稻的种皮更薄些,能早个十来天抽穗。”


    河州一年两季河道淤堵,偏生那儿的稻种,长势反倒比别处更出众些。


    谢文珺对身后侍立的老圃道,“去把去年的稻穗样本取来。”


    谷燮道:“臣女与兄长打听了,往北境运粮的车队先是户部以‘账目待核’的由头拦了两日,转头又被兵部以‘护粮的人马还没凑齐’拖了三天,分明是有人故意卡着。催钱粮的急递传至庸都几日,这帮人便互相攻讦了几日,嘴皮子磨得再响,正事却半点没办。”


    裁冗员,废门荫,这刀子一动,不知要剜多少人的心头肉。朝臣百官不敢明着抗旨,便借着这军粮的由头怠工。


    “又是这套。”


    “北境战事吃紧,他们却拿将士的性命做筹码,借着军粮军需这些事做文章,无非是想逼得皇上再不敢动废止门荫的念头。”谷燮折扇一合,“索性由他们吵去,吵到最后,总有吵不动的时候,也总有不得不让步的一方,那时再看。”


    谢文珺道:“由他们吵,待他们吵累了,陈良玉饿死在北境,正遂了翟吉的意。”


    谷燮身体往后一仰,“早知殿下不会任凭风浪起,还稳坐钓鱼台。这可真是鹬蚌相争,累死渔翁。”


    “去传本宫的令,西岭云杉郡、云州速开放粮仓,逐东郡直属皇室的内帑仓与太粟仓两大粮仓同步启封,所储粮草皆由漕道转运,直送北境;民间粮商向北贩运的商队,过境商粮一并截留,由当地官府按市价征购;向沿途豪绅地主临时征粮,令各地官府出具借据,以便日后偿还,或可转为捐输、抵税。”


    一番安排,无比稳妥,仿佛早把北境的粮草缺口、转运路径在心里盘桓了百八十遍。


    任凭崇政殿内如何相争,她落子,便满盘皆活。


    谢文珺对谷燮道:“此事你亲自去办。”


    谷燮的扇子指了指自己,“臣女去办?”


    “六部九寺哪里没有瀚弘书院出身的寒门士子,风波已起,这般时候不出头,更要等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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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4章


    “够了!”


    谢渊再不想听六部一句争执, 一拍御案,震得案上玉圭险些倾倒。


    争执声只平复了一刻。


    忽然有个声音先起,把事态原委都算在了裁并驿站上,继而矛头纷纷指向韩诵。


    “韩舍人罔顾实情, 贪功冒进, 驿站裁撤过急,才致如今军务贻误, 边防危殆。”


    音落立即有人附和:“韩舍人为国之心初衷虽好, 但操之过急, 举措失当, 一人之失引得诸司混乱, 上下不安。陛下, 北境钱粮延误韩舍人其责难逃。”


    其后, 又有官员纷纷出列,旁征博引罗织罪名。一时之间, 仿佛粮税混乱、驿站之弊、军国要务受阻,全是因他一人而起。


    谢渊压抑着怒气连连拍案, 拍出余响,“陈良玉在北境枕戈待旦, 如今军粮不济,烽燧待修,众卿不思同心勠力,共克时艰,反而在此互相倾轧, 推卸责任,将国事当儿戏,这是无视前线将士生死, 还是对朕不满?”


    阶下众臣尽数伏跪,齐声应道:“臣等不敢!”


    “限尔等三日内拿出可行之策,尽早补上北境的钱粮亏空,若是再敢迁延扯皮,趁早脱了这身官衣,别杵这儿碍朕的眼!”


    谢渊龙袍一拂,转身入了内殿。


    各地的奏疏堆在案头,西岭瘟疫消停一冬,开春后又横行,河州夏汛河道淤堵导致洪灾,这两地的赈灾款、赈灾粮不日也要拨发。


    眼下诸般事务,还是当属北境的钱粮最要紧。


    粮税账目混乱,六部与底下衙署废弛不振,着实令人头疼不已。


    谢渊捏着朱笔,正对着那份北境来的急奏烦愁,边军待哺已是燃眉,他思忖着是否要暂动内帑,先把钱粮调过去,殿外忽然传来内侍轻捷的脚步声。


    言风行礼道:“启禀陛下,长公主急令打开逐东两座皇仓,借调了云州与云杉郡的军粮,已走漕运押送北境。”


    谢渊默了默,神色有些难以言明的意味,“既已调粮,北境之事暂缓,令户部即刻清点余粮,务必在半月内补上逐东、云州与云杉郡的缺口。”


    “是。”


    粮草已发。


    朝堂上六部争论不休,谢文珺一声不吭,竟能不经户部与兵部定夺连夜调动军粮,若非对各处仓廪、漕运路径了然于胸,断难做到这般。


    她究竟还有多大的能耐?


    谢渊目光落在内殿的砖缝里,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恍然间,串起从前的许多事。


    七年前,是谢文珺凭玉玺和诏书将他扶上皇位;临夏起兵,是她筹备粮草稳住阵脚,后来也是她凭《万僚录》帮他拢住了人心,他才顺利登基;登基伊始,国库亏空,又是她踏遍各州郡丈量田亩、整饬农桑,与东胤交涉兵败赔款,硬生生把窟窿填上。


    此后君臣同心,府库有余,粮仓盈溢。


    可自农桑署收归中书省管辖,粮税就接二连三出乱子。这些乱子,是偶发,还是她执掌农桑署时便刻意埋下的隐患?


    再往深了想,如今朝廷冗员繁杂、门荫成弊,整顿则君臣失和、人心背离,置之不理则大凜必会日趋贫弱,已是两难。这些积弊,她拟定《万僚录》时当真没能预料到吗?


    还是说,这盘困局,从一开始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倘若今日种种都是她布下的棋局,他这位皇帝,是否也不过是她手中最体面、最合规矩的那颗棋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她打算何时把这盘棋局彻底翻过来?


    谢渊忽而觉得眼前那些盈案的奏章很刺眼,像是镀了一层光,叫他看不清这个王朝背后执棋的手究竟是黑是白。


    他目光投向身后那柄悬在壁上的剑,那是他临夏起兵时的佩剑,剑身投下的阴影贴在墙壁上,与谢渊挺直的身脊有了一丝重合的冷意。


    他道:“去看看长公主府,此刻是什么动静。”


    言风:“是,陛下。”


    接近正午时,谢文珺带柔嘉进宫向皇后问安,车舆于承天门外一停,谢文珺正牵着柔嘉的小手往凤仪宫走,禁军便向谢渊通报长公主与柔嘉公主入宫了。


    谢渊皱了皱眉,道:“她带柔嘉进宫做什么?”


    “皇后娘娘思念柔嘉公主想得紧,便传长公主入宫一叙。”


    “叫江宁来见朕。”


    稍不久,殿外已传来内侍通传:“陛下,长公主殿下携柔嘉公主到。”


    谢渊搁了笔,将眼前奏折一推,“进来。”


    谢文珺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身影走进来,一踏入内殿,谢文珺便嗅到殿内一丝很淡的药味,即使窗子开了通风,殿内还点着龙涎香,那股药味也没完全掩盖住。


    柔嘉穿了身月白宫装,梳着双丫髻,怀里抱着一个卷轴。


    谢文珺屈膝行礼,“见过皇兄。”


    她把柔嘉向前牵了一步,“柔嘉,向父皇问安。”


    以往这时候,柔嘉早该缩着脖子躲开了,可今日那小小的身影只是愣了愣,抬起头,神情像极了她母后,眼睛直直望向龙椅上的人。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茫然,反倒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


    柔嘉不认得这个“父皇”,但问安是皇姑姑教过的。


    静了片刻,柔嘉屈膝福礼,“给 父皇请安。”声音带着点含糊,说话的调子也比一般人慢半拍。


    谢渊心莫名提了一下,连忙朝柔嘉招手,“来,到父皇这里来。”


    柔嘉看了看谢文珺,见她点头,才一步步挪到龙椅旁。


    谢渊俯身,将她抱起。这几年,他不是没听过太医的回话,说这孩子怕是难有好转。柔嘉的眉眼很像他,只是从前那双眼睛总蒙着层雾,如今雾散了,露出底下的清亮,竟让他心头一酸。


    他注意到柔嘉还抱着怀里的卷轴不撒手。


    “这是什么?”


    柔嘉慢吞吞地答道:“字。”


    谢渊道:“柔嘉还会写字?”


    柔嘉轻手轻脚地将卷轴打开,其上以楷书端正地写着两行字——


    椿萱并茂,庚婺同明。[1]


    字写得很漂亮,细看也能看得出还差些笔力,是孩童所作。


    柔嘉又道:“给 父皇,母后。”


    谢渊抬手,摸了摸柔嘉的头,“父皇知道了。”他转而问谢文珺:“见过皇后了吗?”


    谢文珺道:“臣妹还未带柔嘉去凤仪宫问皇嫂安。”


    “郑合川!”


    谢渊朝殿外喊一声,郑合川迈着碎步进殿:“陛下。”


    “带柔嘉去凤仪宫与皇后一聚。”


    “嗻,”郑合川躬着身子走上前来,“公主,奴才陪您过去。”


    柔嘉撒开谢渊,就要来牵谢文珺一同前去,得知谢文珺要留在崇政殿,柔嘉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有些舍不得。但她还是听话地任郑合川牵着,一步一步跟着走了。


    谢渊凝在原地一瞬,“柔嘉她,多谢你。”


    谢文珺敛衽还未拜下,谢渊目光紧跟着落下来,布满审视:“你此番开仓调粮,暂解了前线十万火急,实乃大功,朕这几日寝食难安,全仰赖你为朕分忧。从前的许多事,亦是如此。”


    谢文珺道:“臣妹今日进宫,正要就此事向皇兄禀明。”


    “朕竟不知,开放粮仓借调粮草,长公主府的调令甚至能快过兵部的文书。”


    宫内禁军巡逻的步点比寻常密了数倍。


    谢渊端起茶盏,茶沫子在水面颤了颤。他没喝,侧耳听着殿外方才那队禁军刚过丹陛,转瞬间另一队军靴踏步的声响已从东侧门传了过来。


    “自朕登临帝位,数载春秋,没有一宿能安枕至天明。这些年,朕总觉得背后有双手,推着朕身不由己地走。朕总觉得事事都太巧了,为何每次朝局动荡,最后总能举重若轻安然无事,巧得像是那些事情和应对的法子,早有人掐着时辰盘算好了,只等着递到朕手里。


    “朕也是近来才想透,江宁,是你?


    “农桑署与巡田,《万僚录》与裁冗乃至废黜门荫……一直都是你,在背后执棋,操纵着朕,操纵着这大凜的江山!”


    “铮”的一声。


    悬在崇政殿内殿墙壁上的那把剑出鞘。


    谢渊执剑,直指谢文珺颈间,距离不过寸许。


    几乎同时,宫门前,禁军领队的头儿正按着腰间佩刀,喝一声:“换值!”


    话音未落,街角转出一队人马,皂衣黑靴,腰悬南衙监门卫的铜牌,为首的人是本应还在休沐的南衙大统领高观。


    隔着数步,高观道:“本官休沐几日,就叫他蒋安东越俎代庖,把南衙监门卫戍守宫门的差事抢了?今非昔比,还当南衙是吃干饭的呢?把你们北衙的人带回去,打今儿起,宫门与皇城门仍由监门卫值守。”


    禁军领队那人上前一步,拱手却无半分恭敬:“高统领,我等奉蒋大统领之令值守此门,未得新令,谁也别想动地方。”


    高观挥手示意身后人上前,“你等奉蒋安东的命令?陛下亲设南衙监门卫,掌诸门禁卫,这宫门换岗几时是他蒋安东说了算?轰走。”


    两拨人瞬间对峙起来,禁军马槊的枪杆齐刷刷顿在地上,监门卫的手也按在了刀柄上。


    谢渊逼视谢文珺,目光犀利,他过去把朝局想得简单了。


    把谢文珺也想得简单了。


    若她所求不过是一人之下的权位,是尊荣,那便罢了。他可以留她体面,叫她远离庸都去做个逍遥自在的藩主,此生再不必踏入皇城。


    血脉里的那点牵绊,总还让他念着几分旧情。


    可若她要的不止这些——


    若连朝堂动荡、边关烽火都成了她摆布棋局的棋子,都在她的算计之中……一股腥甜猝不及防涌上喉头,又被谢渊生生咽了回去。


    他可以忍,忍她玩弄权术,那皇后呢?琮儿呢?


    他的孩儿难道也要被她蒙蔽,成为她掌中的傀儡,任她操纵一生吗?


    谢文珺没有否认,甚至没有后退半步。今日既非宫中设宴,谢文珺也并非奉诏来觐见,她的着装不隆重,那张脸依然清丽绝伦。


    与谢渊眼底的阴翳相比,谢文珺看起来冷静得近乎冷酷,“皇兄,你我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的冷静,衬得谢渊眼中杀意更凶。


    兄妹拔剑相向,也在她帷幄之中吗?


    谢文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那眸光里,有算计,有野心,却也有一丝真切的对这片江山的忧虑。


    “臣妹之志,从未更改,革除兼并民田之弊,还田于民,至此农桑基业永固,万千百姓皆能安享太平。”


    “江宁,你僭越干政,操纵君上,其心可诛!”


    “臣妹不过是为国分忧,替皇兄拾遗补阙。”谢文珺道:“皇兄要动手,何不想想,父皇尚在人世。”


    “皇兄在临夏登基时所用的那份诏书,上面的玺印,是臣妹亲手盖下的。这些年,朝野上下,关乎皇兄继位是否名正言顺的非议,何曾真正平息过?”


    听了这话,指向谢文珺的剑尖由于手臂颤抖而微微晃动。


    谢文珺熟视无睹。


    “皇兄此刻杀了臣妹,易如反掌。然,臣妹若死,父皇当年亲笔所书,交给臣妹那封真正的诏书,便会昭告天下。”


    谢渊手中的剑竟显得有些仓皇,剑尖不由自主垂落了几分。


    朝臣本就因裁汰冗员、废止门荫的风声各有算盘,皇位正统性一旦动摇,他还来得及重整山河吗?


    若他时日无多,将来琮儿接手的又会是怎样一个内忧外患、分崩离析的大凜?


    谢渊道:“朕登基这数载,虽非雄才大略、开疆拓土之君,却也勤勉克己,朕于大凜、于百姓,无愧。朕很想,做一个清明豁达的君主。”


    “此事艰难,皇兄一人,独木难支。”


    谢文珺伸出手,并非触碰剑锋,而是做出一个虚扶的手势,“冗官之弊,吸食国本,世家姻亲裙带盘根错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万僚录》的确是第一步,摸清他们连根带蔓究竟绑了多少人,占了多少田,而后我为刀俎。


    “皇兄,这江山,终究是你我谢氏的江山,眼下这时局你我何必相争?留给天下一个真正河清海晏、府库充盈的煌煌盛世,好过今日你我两败俱伤。”


    谢渊一半是惊,一半是寒,从前只知她聪慧,也有几分谋略,却还是低估了她城府之深,谋算之远。


    他脸色灰败手终于缓缓地从剑柄上松开,无力地垂落。


    御剑堕地。


    谢文珺俯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她并未归还,也未再指向任何人。


    “皇兄,”谢文珺微微颔首,姿态恭敬依旧,话语却再无半分退让,“病了就好好养身子,臣妹告退。”——


    作者有话说:[1]椿萱并茂,庚婺同明:爸爸妈妈长命百岁的意思。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5章


    四月的最后一天, 夜半下了一场急雨。天刚破晓,上庸城晨钟撞响,衍支山行宫的守卫已策马冒雨狂奔。


    行宫主殿坍塌,宣元帝, 薨了。


    朱墙黄瓦的宫城变成一片白色, 皇宫内外悬挂白幡,大臣们不分身份品衔皆穿白帢素服上朝, 各官署衙门前设香案祭奠, 边境及地方官也暂停朝觐。


    逢国丧, 廷议之后, 明日便该缀朝了。


    祯元帝骤闻太上皇薨逝, 悲痛欲绝, 举国哀思, 这日朝堂之上臣工没再互相攻讦,也无心议事, 只商议了太上皇殡天后丧葬的礼制,廷议不到辰时便散了。中书舍人此前拟定的纳妃圣谕, 也因国丧之故,往后顺延三月, 至八月初方可公布。


    西边赶巧这时传来捷报,西岭叛党平定,谢渊下旨城阳伯岳惇统率西岭诸军,暂不必返朝。


    宫人来报太上皇殡天的消息时,谢文珺刚看过各地探子传回的消息。


    那日从宫里出来之后, 她让人留意北郊大营、临夏州与逐东天堑河以东封甲坤驻地的军士动向,果不其然都有不同程度的调动。


    衍支山行宫正殿是昨夜丑时三刻塌的,彼时雨势过猛, 山上一块巨型滚石坠落,砸坏了殿梁,紧接着半座殿便坍了下来。衍支山留值的守卫手忙脚乱地扒开那些碎砖裂瓦与断木时,人已去了。


    谢文珺问:“时辰准吗?”


    宫人道:“殿梁是丑时三刻被落石砸断的,衍支山的守卫搬开碎瓦找到太上皇遗体时,已丑时过半了。”


    榻前的小几上放着盏冷透的茶,水汽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散尽了。


    直到鹄女端着一檀木托盘,将粗麻斩衰呈在小几上,唤了声:“殿下,需得入宫了。”


    谢文珺低低应了一声,叫人更衣,换上斩衰。


    “荣隽。”


    “属下在。”


    谢文珺道:“着人去礼部知会郭府君,丧仪诸般事宜皆可依礼制而定,唯有一桩,先帝不与母后同陵而葬。”


    “是。”


    接下来有许多事要忙,大小殓之后宣元帝的遗骨会在太极殿停棺二十七日,其间要由礼部牵头为宣元帝拟定谥号与庙号,择出殡吉日葬入皇陵,封闭地宫。但因事发突然,寝陵未就,停棺二十七日后,宣元帝的棺椁会暂存于殡宫,待选定陵墓或是新的陵墓修建完毕再出殡,丧礼期间皇室宗亲与大臣需入宫守灵。


    她的记忆里,这个她应称之为父皇的人总是隔着很远,或是隔着御座的高背才能见到,就如同这一世的父女亲缘,既没有刻骨的恨,也没有浓得化不开的亲,永远隔着一层糊窗的纸,知道它在,聊胜于无。


    她曾倚在瑶华宫门前一盼一整日地等他来,也曾躲在御花园的假山里远远望他一眼,那时的风很暖,吹得他龙袍的衣角轻轻晃。


    日日盼,夜夜盼,帝辇每次停在瑶华宫门前,她与母妃接下来的日子便能好过些。


    他很少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也不再盼了。


    她见过父君曾君临天下、威震寰宇,也亲手造成他的帝王暮年囚于远郊行宫。此刻再想起从前,那明黄色的身影只剩些模糊的影子,在风里晃了晃。


    谢文珺转身时,袖口扫过案上的笔洗,一滴冷水溅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她望着窗外渐渐灼烫的日头,眼里只余下点再也无人可怨、无人可念的空茫。


    像攥了许久的线突然断了。


    原来再疏远的人,走了,也会在心里留下点什么。


    举国缟素,丧期百日,长公主府也是素白一片,门前廊下的风灯眨眼都换作了白麻灯罩。


    谢文珺乘车舆至承天门,而后下车步行入宫。


    百官们身着素服,文臣、武将、宗亲分了三列,依品级高低、亲疏远近排开,乌压压跪满了太极殿前的广场,哭得千姿百态。阶上最前排为首的几位老臣哭得身子发颤,阶下的官员与内侍们早已练熟了哭丧的调子,低着头,呜咽声拖得又长又颤。


    谢文珺一身素缟,从跪伏的人潮中间走过。


    走过文官前排时,她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与其他人不同,只跟着旁人低眉顺眼地跪下去,却连拭眼角的动作也没有。谢文珺走过时,他抬起头对上谢文珺的视线,也不曾避。


    谢文珺对此人有印象,四方馆出身的中书舍人韩诵。


    韩诵眼窝深陷下去,蒙着一层阴翳,目中有悲,却无痛,也无泪。那点子悲色显然不是因为宣元帝龙驭宾天。


    依照礼制,国丧期间朝廷停止一切非必要的政务,裁汰税吏、废止门荫这类举措,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国家动荡。因而宣元帝大殓遗体移入梓宫盖棺之后,当即有人进言,提议将裁汰税吏之事暂且搁置,担心门荫或将遭废的世家暂且放下了心。


    礼部依循祖宗旧制拟定的宣元帝的丧仪,仍以帝王之礼安葬,国丧之期整二十七个月。朝堂上明里暗里的阻力,早把革除门荫那点火苗压得只剩火星了,此举若因宣元帝丧期停滞,拖个两年,怕是连火星都要灭了。


    谢文珺身上披着粗麻孝服快步行过,走到太极殿内宗亲一列最前端,回身面向敛着宣元帝尸身的梓宫。


    她望着那方棺木,恍然惊觉,那些半生稀疏的亲缘、他与母后之间盘桓不去的恩怨,还有那些曾在心头反复撕扯的,是牵绊也好,是怨怼也罢,终究都随着梓宫封棺,消逝了。


    失神一刻,便有一道视线越过满殿丧服,投向谢文珺。那目光缠得紧,带着一股子不松劲儿的狠色。


    谢文珺似有所觉,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韩诵忙不迭将眼睑垂下 他只见过谢文珺寥寥数面,从前每回见,无论她的衣着是素雅或是绫罗加身,身上总有一股子凌人的威仪,如今这一身麻衣素服,将她周身的气势敛了敛,却莫名刺目,像是故意剥去了伪装,露出底下更难啃的骨头。


    若说朝堂上有谁最见不得寒门出头,有谁最忌惮打破门荫的铁桶,那便是这位亲自编纂《万僚录》的长公主了。满朝都知,那些靠着祖荫占着肥缺的勋贵里,多少人捧着她的门路,他要废黜门荫,断了她的臂膀,她怎会甘心?


    倘若江宁长公主借机作梗,阻碍门荫革除,凭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中书舍人,纵有皇上做后盾,也未必能轻易撬动。


    谢文珺收回目光,一撩衣摆,屈膝跪地。


    她率先叩首,宗亲们随即纷纷矮身,齐齐跟着她叩拜。


    随即,荀岘作为文官之首,也领着列在太极殿左侧的文臣行三跪九叩之礼。


    一跪一起间,韩诵的视线落在荀岘头上。


    这位左相出了名的见风使舵、摇摆不定,可放眼朝野,有权位能与世家一博、不在乎门荫的,也只有这位左相大人了。叩拜之礼行完,他眼底最后一点犹豫也湮了。


    时辰向晚,太极殿的恸哭声渐渐歇了,白幡在穿堂风里打着卷翻飞,百官按品级依次退下,朝着各自的衙门去。太上皇殡天的哀讯悬在头顶,可六部的印信不能停,各地的奏章还在往中书都堂送,百官站了一天班子,各衙署的政务总还得照着规矩走,不得耽搁。


    韩诵到了中书省值房门口,停步整了整素冠,深吸一口气才迈进去。门内的胥吏早候着,见了人,垂手低眉:“大人,昨儿的卷宗已理好。”


    韩诵应了一声,将前些日子拟定的封妃诏书草稿又过目一遍。


    他反复检查,确认无误后,将草稿交由负责誊录归档的书吏整理,准备呈送御览后存档封存。而后便顺着回廊往中书衙门外走,他没往自己的住处去,叫人备马车向西去了荀府。


    太极殿需留人守灵,礼部将停棺二十七日的时辰拆成节段,排好班次。皇室宗亲最靠前;文臣紧随其后,三省六部九寺各有定例,宰相重臣当尽哀礼,荀岘与程令典两位丞相各自孤零零占了三个整宿,底下的侍郎、郎中们则按衙门轮值;武将大多戍边在外,名字少些,庸都的武将占了几个卯时的早班。


    今夜长公主留守太极殿,明日荀岘便该入宫了,宜早不宜迟,他今夜便要前去拜会一下这位“老主子”。


    韩诵的马车刚离开中书衙门,中书都堂转角处便多了道身影。


    举宫上下尽是素色麻衣,蒋安东也不例外披了身麻袍,避着人走到韩诵方才离开的值房门外。他没进门,只朝正在收拾文牍的书吏招了招手。


    那书吏见是他,慌忙迎出来躬身:“大统领。”


    蒋安东沉肃着脸,与那书吏低声耳语了几句。


    书吏脸唰地白了。


    而后规矩地朝蒋安东一拜,“小人知道了。”


    陈滦直到宫门阍闭时才匆匆往外走,出了太极殿,正要从西华门出宫,身后追出来一人,“侯爷,留步。”是礼部一郎中。


    礼部郎中一揖,双手捧着呈上一本臣工守灵的排班簿子,簿子边角画了道线,线内是必须亲至的“当值”,线外是可托人代劳的“随班”。


    他道:“侯爷,依照礼制,凡是沾了皇亲的武将,也需排值为先帝守丧,瑰珺大长公主乃是老侯爷生母,也是先帝嫡亲的姑母,因而老宣平侯这一脉,侯爷与大将军都在礼制之内。大将军戍边未归,按辈分错落,也依制占了个晨昏短班,若赶不及回来,就得劳烦侯爷随班了。”


    陈滦身为大理寺堂官,本身也得守两个整宿,加上替陈良玉的随班,便得一连三天两夜留在宫里,如此下了值也不必出宫回侯府了,宫里有供守灵官员临时歇息的直房,今晚就该回府多拾掇几身换洗衣物。


    马车在宣平侯府门前停稳,陈滦径直往府里去,恰在此时,荀府的侧门开了,韩诵低着头快步出来,朝里头欠身一揖。


    宣平侯府与荀府的大门是斜对的,韩诵从荀府走出来时,陈滦也已抬脚踏进自家门槛,谁也没瞧见谁,就这么在斜对的门庭间,错了过去。


    荀府的门轻掩上,韩诵往街角走,他的马车停在拐角处的空地上,登车时,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透着墨痕的纸如同被风无意吹落一般,从他麻服的袍袖里滑出来。


    待马车驶离,街角对面旋即蹿出一个人,飞快地捡起那张折了两折的纸,抻开粗略扫过一遍字迹,揣入怀中,转眼消失了。


    其后,韩诵常至荀府,少则停留一个时辰,多则半日,庸都的酒肆茶楼很快溢出了荀相清查勋贵子弟任职的传言,荀岘要牵头废止门荫、实施新政的风声在朝中泛开。


    宣元帝丧仪忙过了前几日,礼制既定,谢渊才腾出闲去批阅那些零碎的奏疏。韩诵拟定的封妃诏书不知被谁摆在了最上一层,谢渊伸手便拿了过来,而后发了火气,革去了韩诵中书舍人的职衔,将其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旨意一下,蒋安东便领了几个禁军小卒,朝着中书都堂的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6章


    太极殿内, 东侧的蒲团上,谢文珺一身斩衰微微侧坐着,日头从窗棂移到殿中,又缓缓沉向西侧。


    谢文珺支着额头的手一沉, 迷糊中惊醒, 太极殿的殿门被推开,卷进来的夜风激得灵前白幡阵阵扑簌。


    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跨了进来。


    接连多日, 谢文珺没日没夜地往返长公主府与宫里处理公务, 守灵的时辰又太长, 她近日几乎没怎么合眼, 倦意漫上来视线就变得模糊, 礼部摆在太极殿门侧的红漆案的轮廓仿佛在晃动。


    案上誊抄的守灵簿子今日晨昏排的确实是陈良玉的名字。


    你回来了吗?


    阿漓。


    烛火在铜鹤灯台上剧烈跳动, 映得灵堂深处那具巨大的梓宫忽明忽暗。


    北境事务繁多, 她还以为她不会赶回来了。


    谢文珺思绪混乱地搅成一团糨糊,无法成形, 身体比思绪更先做出反应,她几乎是本能地, 放任自己,朝那个身影更深地侧过身去。


    “长公主。”


    三个字, 清晰无比,是陈行谦的声音。


    ……


    万籁俱寂。


    谢文珺伸到一半的手顷刻回缩,人提了提神。这一举动对于谢文珺而言,已是十分失态了。


    她没说话,满目狐疑——怎么是你?


    太极殿的更漏滴答, 陈滦神色除了错愕以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的尴尬。他大概懂。


    陈滦道:“臣今日随班,替良玉。”


    算上他自己的时辰, 今夜要守整宿。


    谢文珺打了个极轻的哈欠,倦意压得她眼尾发酸,她揉了揉眉心,打算挪步去偏殿休憩。


    陈良玉与陈行谦容貌上无半分相似,她却还是在那心乱如麻的一瞬,把陈行谦错看成了她。


    或者说,那一瞬,她很想来的人会是她。


    是太想她了吗?


    宫人鱼贯着添灯油,脚步很轻,不敢惊了殿中与梓宫里的人。陈行谦跪在西侧蒲团上,叩拜后,起身添一炷新香。


    夜风愈大,天边已滚过几声闷雷,有骤雨将至,宫人将太极殿的门重新掩上,烛火与白幡逐渐不再跳动抖簌。


    陈滦将太极殿的宫人与礼部守值的郎中都借口支了出去,只剩谢文珺身边的几个贴身侍女,“长公主,有件事,臣想进言。”


    谢文珺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斟酌,便挥退了左右。


    陈滦开口道:“殿下欲废止《万僚录》门荫,朝中需有破局之人。”


    “你想举荐韩诵?”


    陈滦这阵子没少屈就自己在瀚弘书院出身的清流士子中为韩诵斡旋,甚至三番两次前去拜会谷燮与谷珩两兄妹,前头铺垫得够了,才把颜面卖到谢文珺这里。


    “正是。”陈滦坦然应下,“他当年因案下狱,十年困苦,见多了寒门士子的困顿,也看透了勋贵子弟凭门荫占缺的积弊,”他从怀中抽出一卷文章,捏着边缘郑重地往前一递,“殿下不妨一观,这篇策论是他自祯元三年起,熬了几年写就的,列了门荫之害,更附了裁冗的具体章程,依臣拙见,此论有刮骨之力。”


    陈滦带来的是未及整理的底稿,那是韩诵入四方馆不久之后到宣平侯府找他吃酒,不当心遗落在宣平侯府的,有些地方被圈了又改,改了又圈,墨痕洇得很重。


    谢文珺看过几行字,眸色便庄肃起来。


    那日在四方馆遇到韩诵,他将话锋直指自己,谢文珺便瞧出这个人是明知前头是南墙,也敢攥紧拳头往上撞的性子。她确实也没看走眼,此人无所畏忌,于世家威压之下锋芒丝毫不减。


    他是把能劈柴的利斧,却没装斧柄。


    更何况能在科举会试之前就攀附高门、舞弊结党之人,即使才高,也未必就真的存有为国为民的心性,这般不管不顾的锐性,纵能破局,也怕难驯,一个不慎,反倒会劈伤自己人。再者说,韩诵与朝中多数臣工一般,始终将谢文珺视作维护门荫之制的旧党核心。


    此人用是不用,能不能用,谢文珺还需再参酌。


    陈滦道:“韩舍人出身寒门,没有祖荫可倚,反倒敢碰那些朝中大员不敢碰的痼疾。若长公主肯收他入门下,臣愿作保。”


    他把韩诵从苍南叫来,荐入四方馆,虽是韩诵昔年请托过的,可他在朝中一脑门子与世家缠斗,看着是勇,实则是险。陈滦劝他“水至清则无鱼”,他只回一句“治淤需浚,去腐要剜”,转身照旧捧着奏章往御前闯。


    入长公主门下,谢文珺尚能保他一命。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谢文珺心绪很沉,半晌才“嗯”了一声,转身要往偏殿去。


    就这一会儿的空档,太极殿外响起脚步声。


    殿门从内打开,空中落下来零星几点雨,打湿殿前的阶石,转瞬又被夜风拂得淡了,像洒扫的内侍不经意间洒下的几滴水珠。


    翟妤脱簪而来,一身素净,身后跟着举伞的侍女。


    谢文珺与陈滦看到她俱是不解,命妇女眷进宫吊唁的日子不在今日,后妃在自己宫里吃斋吊唁即可,此时天色已晚,她来太极殿做什么?


    翟妤目光扫过陈滦,又落在谢文珺身上,“长公主殿下,陈侯爷,本宫来给先帝添炷香。”


    谢文珺欠身让了让,对她行福身礼。


    自谢渊要纳妃,后宫现有妃嫔的位分也依着圣意有所变动。后宫只有皇后与淑妃诞下皇子,延绵子嗣有功,而后陈良玉攻下湖东,翟妤受惊早一月产子,没出月子便拖着虚弱的身子去恭贺皇上拓地开疆,谢渊感怀她身为北雍皇室却与自己同心同德,于家国大事上能秉持大体,当即为二殿下赐名“斐璎”,翟妤出月之后,便晋为皇贵妃。


    也曾有宫人言皇上为二殿下赐名后,贵妃在自己宫里发过好大一场脾气。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名为“斐琮”,琮者,有天地社稷之意,璎字虽为珠玉,却显得像是捡皇后剩下的。


    翟妤微微屈膝还谢文珺一礼。


    太极殿值守的宫人燃了香递到翟妤手中,她亲手将新香插进炉中,拜了三拜,却没多留,转身便带着人去了,走时看向门外候着的礼部郎中,道:“郎中执笔时可要当心些,韩诵韩舍人草就因草拟诏书未避太后名讳,皇上下旨将其打入天牢听候发落,今日后晌蒋大统领已亲自去拿人了。”


    陈滦心里咯噔一下。


    宫城各门酉时便开始清退宫中闲散,非当值之人返还各自居所,各宫院门陆续落锁,宫人不得随意走动。


    此刻时近戌时,宫门下钥,将要夜禁了。


    想出宫也赶不及了,只能熬天明。


    蒋安东亲自奉旨拿人,这会子韩诵怕是已经关进天牢了。拿一个文人,自有刑部或大理寺出面,哪用得着禁军大统领亲自去锁人?若蒋安东存心挟私报复,他被困在宫里这一夜韩诵免不得要吃些苦头了。不管是为了旧情,还是为了弄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明日一早都要去天牢探问个清楚。


    谢文珺也莫名揣测,翟妤与后宫之人皆无深交,特意赶在夜禁之前跑来太极殿透露前朝的事,卖的什么关子?


    没多会儿,宫墙内的雨丝密了起来。


    侍女将伞往翟妤头上遮了遮。


    翟妤刚转过启祥门,就见宫墙夹道的雨幕里走来几个人,一人在前,两位内侍一个撑伞,一个提灯引路。


    迎面而来的女子一身玄衣,身上征尘未褪,丧服也还未来得及换上,她走到距翟妤几步外站定,拱手道:“贵妃娘娘安。”


    陈良玉问安的语气像在军帐里对军士传令。


    翟妤目光扫过她手中一只沉甸甸的木盒,那木盒是北雍匠人的工艺,尤在云崖镇子上最为常见。


    云崖军镇如今已是大凜的属地了。


    翟妤道:“大将军辛苦。”


    陈良玉往后退了半步,让出了路。


    “大将军请。”


    “娘娘先请。”


    ……


    最终,翟妤先抬步,与陈良玉擦肩而过时,她喉间低低哼了一声。


    又过片刻,雨势骤然猛了,远处的宫墙在视野中朦胧成一片模糊的水色,太极殿外侍立的内侍默默将蓑衣的带子系紧了些。


    翟妤走后,谢文珺撑着倦意将陈滦呈给她的那篇策论底稿仔细折好,纳入锦袋。


    太极殿静谧极了,谢文珺忽而道:“改日你带他来府里见本宫。”


    陈滦一怔,随即躬身应下。


    雨势陡大,太极殿前雨水顺着檐瓦倾泻而下,连成一道一道水幕,汇在地上卷着落叶流向两侧的排水道。


    谢文珺在廊下站了片刻,向北望去,只能瞧见重重宫阙。不知此刻北境是晴是雨,她可曾入眠?又或是提枪策马征战未还,在哪个壕沟里啃硌牙的干粮。


    风裹着雨气扑在脸上,倦意消散了几分。


    谢文珺正出神,却见嘉祉门通往太极殿的抄手游廊转角处,一道玄色身影逆着雨幕走了进来。


    陈良玉自然也看到了阶上那道熟悉的人影,脚步迈得更快。


    撑伞的内侍跟不上她的步子,只得举着伞尽力往她头上遮。


    谢文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开,目光一瞬不瞬地胶着在那人身上。


    直到那人拾阶而上,军靴踏在阶上踏出水声,站到谢文珺面前。


    她唤了声:“殿下。”


    积攒了无数日夜的牵挂与焦灼,此刻竟化作一阵发颤的酸软。


    谢文珺望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鬓角,一时竟忘了问话。雨还在下,廊下的宫灯在风里摇晃,将陈良玉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鞍马劳顿,碌碌风尘,她倒像是从北境的风沙里,一步跨进了这深宫的雨幕中。


    “殿下怎的站在殿外,风大,水汽重,”陈良玉伸手想扶她,一晃瞥见太极殿外几张不熟的面孔,便又收了手,往殿内偏了偏身,“先进去再说。”


    “你怎么回来了?”


    陈滦闻声也从太极殿走出来,兄妹相见,陈良玉没来得及换上人前人后那套虚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


    ——你怎么也在这?


    好似他是什么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一般。


    陈滦手往身后一负,道:“还不是替你随班。”


    “辛苦二哥。”


    陈良玉径直走到灵前,沉默地撩起战袍下摆,屈膝跪了下去。三跪九叩之礼行毕,陈良玉也没有立即起身,目光落在宣元帝棺椁前的长明灯上,仿佛入定。


    太上皇殡天的消息传至北境时,景明、卜娉儿与林寅轮番劝她,战事刚歇,归途遥远,庸都又变故丛生,不必急在这一时回宫吊唁。


    可她没法不急。


    谢文珺那性子看着冷硬,实则也是重情,这时候指不定在哪里独自熬着。


    除了担心谢文珺无人在侧慰藉陪伴,她还念及数年前,是宣元帝顶着群臣反对授她南衙统领之职,赐她开国宝剑,回过头看,她往后人生的一切际遇,皆自那日而起。


    这份恩遇她记了许多年,如今宣元帝故去,非皇亲之故,也并非全为了祖母与父亲,她是诚心回来祭拜的——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7章


    陈良玉在太极殿跪守至后半夜, 风雨初歇,雷声也消了,谢文珺临时休憩的偏殿只留了两盏角灯。


    陈良玉抬起手指按了按嘴唇,对守值的宫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轻轻推开偏殿内室的门。


    她知道谢文珺这会儿应当已经睡下了, 却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又怕惊醒她, 脚步放得很轻。


    软榻边的小几上面铺了软毡布, 陈良玉把手中从北境带回来的木匣放上去, 没弄出声响, 她探了探头, 凑得近些, 原是想悄悄看一眼便走, 可视线刚触到榻上人影,就撞进一双半睁的眼眸里。


    谢文珺也望着她, 乌发垂在玉枕上,脸庞素净, 许是这段时日太过繁忙,累着了, 谢文珺脸色倦色很明显,有几分憔悴。


    陈良玉双手撑在软榻沿上,低声问:“吵醒你了?”


    其实她推门的动静一响,谢文珺就已经醒来了。


    谢文珺坐起身,手肘支在榻边的软枕上, 乌发随着动作滑落下来,披散开,几缕垂在颊边, 唇角弯出一点困倦的弧度,“知道你会来,一直也没睡,在等你,不知何时盹过去了。”顿了顿,又道:“这个时候,你不该回来的。”


    陈良玉忙拾起一个软枕垫在她腰后,好叫她往后倚靠得舒服些。


    “我知道。”


    “北境有战事,即使你赶不回,那些酸腐言官也拿不住你的把柄参你只字片语。”


    “我也知道。”


    她岂会不知只要在北境一日,庸都便一日动不了她。可她不知道庸都的水究竟浑到什么地步了,她还有在乎的人,还有亲人在庸都,总不能大手一挥什么也不管了只求明哲保身。


    陈良玉道:“殿下不必忧心北境的战事,翟吉吃了两场大败仗,丢了云崖与湖东草场,最重要的一条粮道也被樨马诺截断,如今已退守关内,少说得消停两个月。如今三州司马掌一应具体军务,凡涉及粮草、军械、边军轮防事务可自行决断,我这个统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虚设了。不过如此一来,倒还了我半个自由身。


    “你说过,那一日或早或晚都会来,我不会让你孤立无援,成败我都愿与你同往。”


    她今日踏足这偏殿的事,明日一早就会传到谢渊的耳朵里。其实早在她上次故意错开谢文珺的车马径直回北境的时候,谢渊或许已经明白了她的立场,如今也只是更明白些。


    宫人们打来了盥洗的水,陈良玉沾湿帕子,刚拭去满面尘霜,转身便见谢文珺已经将那方木匣握在手里细看,却不曾打开。这匣子的雕刻的纹路有北雍的特色,北雍多以狮虎豹狼这样的野兽图腾做纹饰,这木匣的狼纹雕得凌厉,是从云崖赫连威的住处缴获的。


    “不看看里头是什么?”


    陈良玉走过去,顺势在榻边坐下。


    匣盖掀开时,露出里头铺着的驼毛毡,毡上卧着一颗极少见的明月珠。


    陈良玉将明月珠举在谢文珺眼前。


    珠身比宫里专供的还要莹润,阴雨天也透着温润的光泽,这样看过去,像把北境大漠的月光冻在了里头。


    “边境蛮荒,没什么好东西,这珠子还不错,是从翟吉那里顺手收了的,本想找匠人给你打支钗,想想觉得嵌在凤冠上最妥当,便原样留着了。”


    从翟吉那里收的、能充作军费的极品明月珠。


    谢文珺顷刻听懂她的轻描淡写,“帝冠?”


    陈良玉点了点头:“没错。”


    这珠子就是把翟吉的帝冠拆了,取得最中间那颗明月珠。


    “北境的确没什么精巧玩意儿,踏遍万里,唯有此珠配你。希望帝冠上的明珠,能为我的殿下占个最好的意头。”


    翟吉退守关内之前,亲率北雍王师总攻,欲夺回湖东草场,也是那次,陈良玉与他正面交锋,一眼便瞧上了翟吉冠上那颗明月珠。


    北雍的宝石、玛瑙与珠玉都是最好的,翟吉帝冠上镶嵌的明月珠必然是极品。


    交手间,一杆银枪稳稳将翟吉的帝冠挑在半空。陈良玉道:“归我了。”


    谢文珺捏着明月珠在指腹下捻动,珠面的凉意仿佛裹着北境的风沙气,“只有这么一颗。”


    陈良玉心头微动,当谢文珺意指凤冠只嵌一颗明月珠单调,正想开口说北境库房里尚有几颗稍次些的明珠,回头便命人送回来,却见谢文珺抬了眼,眸光比明月珠的清辉还亮。


    “你的凤冠呢?”她问得轻,尾音微微上扬,像根细针在陈良玉心尖上挑了一下。


    陈良玉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谢文珺说的哪里是什么朝会庆典时戴的礼冠,分明是女儿家出嫁时,与霞帔相配的那顶凤冠。


    这样的话,是需要两顶冠子的,那便少了一颗明月珠。


    “我的凤冠,”陈良玉想了想,“自然是要由殿下来准备。”


    谢文珺忽然倾身,将那颗珠子按在陈良玉的掌心,再用自己的手覆上去,将两人的手一同拢在锦被里。


    “好。”


    她答应了。


    陈良玉目光扫过窗外,没有冗余的人影,方才来时她发现太极殿回廊下那几张陌生面孔不见了,便猜到是谢文珺支走了那些宫人。但毕竟是在宫里,尽是耳目,不知道哪个角落什么时辰就惯常冒出蹲守的小太监,谨慎起见,她还是打算去直房对付几个时辰。


    她拨开谢文珺额前的发丝,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停留片刻。宣元帝丧期未过,陈良玉没再做更深一步的动作。


    “我该走了,殿下。”


    “走什么?”


    陈良玉身体刚离开软榻,被谢文珺伸手一拉,又跌坐回去。


    谢文珺往榻里挪了挪,锦被随之掀开一角,露出底下月白色的寝衣,“太极殿周遭的眼线已被我支去别处了,廊下值夜的都是自己人,若真漏了哪双眼睛,你方才推门进来时消息就该递出去了,此刻再急着离开,反倒显得刻意。”


    陈良玉犹豫一瞬。


    谢文珺的手指拂过她的眉骨,那里还有一道浅白的疤痕,隐在眉毛下面,是攻打云崖时被流矢划伤留下的,“你风雨兼程回宫,又跪守半宿,在偏殿歇几个时辰,没人敢说什么。”


    宫里偏殿置放的榻向来是窄的,堪堪容得下两个人挤一挤。


    锦被被拢了拢,遮住两人交叠的脚踝。


    陈良玉顺势将谢文珺揽过来,闭上眼时,困意才如同潮水一般漫过来,她撑着没闭眼,呼吸节拍一重一轻的,渐渐乱了。


    谢文珺道:“睡不着?”


    陈良玉摇了摇头,“你在身边,我怕睡太沉了,明早醒不来。”


    谢文珺往她身边凑了凑,“那就不醒。”


    陈良玉身上总带着一股特别的气息,凑近了闻,那气息更分明些,像是日晒沙砾的干爽,不浓,却让人牢记,仿佛一闭眼,就能看见她身披铠甲立在戈壁上,身后是落日熔金,身前是万里平沙。


    那一股子天地辽阔的舒朗气息眼下与她同卧在偏殿这一方窄小的软榻上,竟也莫名和谐。


    窗外的风又起了,一阵阵吹拂拍打明窗,似在催人入眠,陈良玉强撑了没多久,意识便开始迷迷糊糊了。


    榻边小几上的木匣还敞着,明月珠似乎敛了光华。


    夜渐深,凉意浸了些进来。更漏嘀嗒过三更天,寝殿里烛火已灭,宫人也没再进来添灯油,只余窗外透进的半缕暗沉月光,落在指尖交握、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陈良玉睡得昏沉,朦胧中似是怕怀里人着凉,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却不知何时手臂已滑落在身侧,整个人在谢文珺怀里蜷着,脑袋正搁在她的肩头。


    谢文珺本就浅眠,被她这一动搅醒了几分,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另一只手轻搭在陈良玉的背上。


    再分不清谁护着谁。


    这人白日里在朝堂上能面斥三公,在战场上能横枪立马,到了夜里,倒会在睡梦中换个姿势,寻个更安稳的去处。


    窗外天色已过了最浓的黑,泛起一种将亮未亮的青灰色。


    谢文珺却再难入眠,她转过头,看向身旁熟睡的陈良玉,不一会儿,她思绪远了,落在了惠贤皇后与宣元帝的旧事上。


    夫妻少年,相识相爱,曾还是惠王的宣元帝上荣府抢亲闹了一场荒唐事,此事竟在他登基之后被传为佳话,誉满庸都。那时的惠贤皇后大约从未想过,日后会囚于这深宫高墙之内数年,耗尽铅华,更不会料到,临终前留下的遗愿是不愿与宣元帝同葬皇陵。可一入皇家,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当年知晓此事的锦阁姑姑清楚自己人微力薄,无力左右皇后的葬身之处,便瞒了数载,直到谢文珺做得了半壁江山的主了,才将此事说出。


    谢文珺心道生死一世,那便要生死都在一起,才算一世。


    谢文珺怕惊扰了陈良玉渐沉的睡意,可她还是情难自禁地问出了那句,“阿漓,你我百年之后,要葬在哪里?”


    她的声音在暗夜中格外轻柔。


    “生前与你已是聚少离多,被这宫廷、这世事拆解得七零八落,那皇陵我是不想去的,冷冰冰的,埋着太多规矩与隔阂,我想择一处僻静之地,就当是与你归隐一次,从此再无人来打扰,只有我们两个。”


    陈良玉睡得正沉,意识像是浮在温水里,只听得清谢文珺话语里的温柔,便凭着本能应道:“殿下去哪里,我便陪着去哪里。”


    “灵鹫山如何?”


    她还记得,那年在宣平侯府的藏书阁翻出陈良玉绘出的书院舆图,她说想建一座书院,让天下女子也能读书明理,自己便巴巴寻了六尺巷那地方。其实那时哪懂什么选址好坏,不过是见她提起此事时眼里有光,便想着尽快遂她的心意,讨她欢喜罢了。


    从灵鹫书院远眺,能望见灵鹫山,懿彰太子在灵鹫山有座皇庄,那是处清净之地。


    “好。”陈良玉在半梦半醒间应着,嘴角似乎也微微扬起。


    “那么说好,生死一世,此身,此心,你都只能许我一人。”


    陈良玉应道:“我许殿下,生死绝不相离。”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又亮了几分,卯时一到,陈滦没去吵醒偏殿里还在休息的二人,与太极殿值守的宫人知会一声便匆匆出宫了。


    缀朝期间,金水桥并无手持笏板等候上朝的大臣,倒是云蜀等在宫门外,手中提了个食盒。


    见陈滦出宫,他迎上来,“侯爷……”


    话未说完就被陈滦打断,陈滦看了眼他手中的食盒,登上马车,“正好,去天牢。”


    他是不信韩诵会犯草拟诏书不避太后名讳这样的糊涂小错,便想着尽快去问清楚,为他脱罪。转念一想他在朝中树敌颇多,为保万全,他对云蜀将事情始末简单交代一遍,“你即刻去灵鹫书院找谷山长,说明原委。”


    谷燮会明白他的意思,若韩诵是遭人陷害的,也好尽快联络瀚弘书院出身的寒门士子上书陈情。


    只做这些准备还不够,陈滦将自己的鱼符递给云蜀:“再去趟御史台,找御史中丞江献堂。”


    “是,侯爷。”


    “食盒给我。”他听陈良玉说过,牢里的饭食迁就,不能入口。


    陈滦提着食盒走过刑部地牢潮湿的甬道,两侧的火把把他的影子拉得时而长时而短。


    牢头引着路,“侯爷,这边请。”


    纵容心里早有准备,清楚韩诵免不得要受些罪,可在看清他模样的刹那,陈滦的心头还是一震。


    最尽头的牢室里,韩诵身披枷锁,屈身在污秽的草席上贴墙壁坐着,双腿拧成个极其扭曲的角度歪在地上。


    牢头提过来的灯笼勉强有些微光,把这间牢室照亮了些,陈滦这才看清韩诵的膝盖反向顶起,皮肉下的骨头像是被生生拗断。他依旧坐得笔直。


    “你来了。”


    韩诵扭头的幅度很小,话音也低弱。


    他脸上添了几道新伤,伤了一目,身上血污板结,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显然,他遭受了不止一次严刑拷打。


    陈滦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韩诵勉强把头抬起一丝,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费力看清陈滦,道:“那封诏书草拟完我检查了许多遍,绝无冲撞太后名讳,是誊录时被改了。”


    “是蒋安东?”


    韩诵嘴角一扯,“不重要,是谁都不重要了。”


    食盒放在草席上,陈滦把一碟酱肉放在他最跟前,“我在想办法,你撑一撑,我联络了御史台,姑娘也愿意牵通瀚弘书院的门生故旧……”


    陈滦忽地脸色一冷。


    只因他瞧见了韩诵十根手指的骨头也已被夹棍夹断了。如此酷刑,一想便知是有人照拂过的,朝廷那帮人恨毒了他。


    “没用的。”


    韩诵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只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痛苦的抽搐。


    “没用的……别为我求情,没用的。皇上岂会不察这等构陷的伎俩,只是想借机敲打我罢了,你听我说……唯有我这一命舍了,死在天牢,皇上才会忌惮世家反扑,新政才有望存续。”


    他蓦地笑了,计谋得逞一般大笑起来,笑得浑身疼到发颤。


    “你这是什么眼神?可怜我?施舍我?”


    韩诵的眼神顷刻间变得怨毒。


    “陈行谦,用不着你可怜我!用不着……我去他的科举舞弊,那是我自己的文章!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当年,谁不是揣着报国之志满腔热血,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只差临门一脚,过了那关,我便能借着这身功名,一展抱负,为万民谋福祉。那时候荀岘找上我,与我约定门生,要拉我上他的贼船……如果今时今日,你不是侯门贵子,你不姓陈,你还是那个在苍南讨百家饭吃、隆冬连一双草鞋都没有的大剩,当朝丞相的贼船上或不上你还能做得了主的吗?你没得选,我也没得选。


    “真不公平啊,陈行谦,上天真的很不公。


    “无所谓了,舍我一人而已。门荫必须断,否则,寒门将再无半点出路,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


    他最后一次唤陈滦。


    “侯爷。”


    这一声,无比清晰,眼神也回光返照一般清明起来。


    他想说,做个好人。


    只是眼前的人已非当年讨饭的玩伴,他如今贵为侯爵,爵位世袭,是皇宫大殿里站在万千人之上的人。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云泥之别。他所认定的好人,在陈行谦眼里,或许不过是像自己这样,碍眼又卑微的蝼蚁。


    念头转过,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变了。


    于是,他说:“做个好官。”——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8章


    天光暗得像傍晚, 空气潮闷。


    昨夜的雨虽歇了,却在青石板缝里积着汪水,刑部衙门往来衙役的靴底踩得刑部大堂门前叠压了一连串狼藉的湿脚印子。


    一双乌皮朝靴大步跨进刑部大堂。


    陈滦没半点客气,径直坐在刑部大堂的主位上, 目光扫过堂内, 眼神冷沉沉的。


    刑部大堂里也没点透亮气,堂内的滞闷比外头的阴雨更熬人。刑部尚书谭遐龄不在堂内, 衙署中只留一右侍郎与几位司官。


    刑部右侍郎慌忙起身离座, 拱手道:“侯爷, 一大早来刑部, 是有何要事?”


    陈滦道:“韩舍人涉案虽未厘清, 但皇上只令羁押待审, 何时准了你们动用酷刑?”


    右侍郎竟是一副不知情的神色:“竟有此事?”


    陈滦掌心重重拍在公案上, “刑部掌天下刑狱,当以律法为纲, 以圣意为凭。如今圣意未决,刑部便敢逾越圣意, 在天牢里动刑逼供?”


    右侍郎紧忙上前躬身,“侯爷息怒, 或是底下人急于查案,下官这便去查明,倘若确有其事,下官定当严惩。”


    陈滦冷言:“急于查案便能罔顾律法?”


    言至于此,他已大致明白给韩诵上刑这件事刑部上上下下皆是知晓的, 严惩也无非就是拿两个负责刑讯的司官出来顶责,陈滦无心费时与他们周旋,为今之计先保命再顾其他。


    “立刻停了所有刑讯, 将韩舍人移至洁净牢房,请大夫来为韩舍人诊治。”


    右侍郎应承道:“下官遵命。”说罢,便差使两个青袍主事,一位当即往天牢去,一位去请刑狱大夫去狱中给韩诵医伤。


    不多时,刑狱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到天牢。韩诵伤势过重,不宜挪动,陈滦便没再叫狱卒给他换间牢房,只卸了枷锁,扶他平躺下。


    刑狱大夫刚进牢房便快步上前,见韩诵半靠在墙上,腰杆软得像没了支撑,身子虚得连坐直的力气都没了,急忙打开药箱,取出瓷瓶与纱布,剪开染血囚衣,叫人打来一盆温水仔细擦拭伤口周围血污,再撒上白色药粉。上完了药,他又倒半碗药汁一勺勺缓缓喂入韩诵口中,待药汁尽数喝下,才松了口气。


    陈滦站在一旁,见服过药的韩诵陷入昏迷,问道:“他如何了?”


    刑狱大夫道:“回大人话,他伤势太重,小人也顶多暂时吊住他的气,想让他缓过来,得请宫里的太医才行,不然实在没办法。”摇了摇头,又道:“浑身没一块好骨头了,人就算救回来也……”


    陈滦默了片刻,“尽力救他。”


    而后他便转身走出天牢,往太医署去。他并未察觉,刚走过转角,刑狱大夫的神色便骤然沉了下来。


    韩诵受刑之后的伤势骇人,狱卒都嫌这地儿晦气,陈滦走后他们便也散了,牢室内只留下来那位刑狱大夫照料韩诵的伤情。


    待脚步声都远了,天牢值房里响起打牌的声音,刑狱大夫坐在韩诵躺在那里的草垫上,吹燃火折子,点了炷只有一指长短的短香,凑近韩诵,白烟顺着鼻腔被吸入。


    短香燃了接近一半,韩诵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缓慢睁开。刑狱大夫并未立即移走熏香,仍在韩诵鼻下缭着白烟,直至短香燃到只剩三分之一,韩诵有气力抬头了,他才把香按在地上捻灭。


    陡然看到身旁有人,不是陈行谦,韩诵受过重刑的身躯本能地一僵,但又见那人不是刑讯的卒子打扮,顷刻便猜到了来的是什么人。


    他还是多余问了一句,“你……是谁?”


    刑狱大夫蹲下身,假装查看他腿上的杖伤,道:“娘娘问你,想清楚了吗?”


    韩诵闭上眼,不作声,又不像是再度昏迷了过去。


    刑狱大夫等了半晌没听见他吱声,催道:“娘娘赏识韩大人,韩大人点个头,娘娘自有法子救韩大人脱离这牢狱之苦。您只需答愿或不愿,若愿,明日此时,我带娘娘的话来。”


    韩诵道:“你是大夫,当看得出,纵使留得性命,韩某也是废人一个了,娘娘偏要托您来问,难不成她要一个废人也能做成什么事?”


    刑狱大夫道:“娘娘眼亮得很,她真正放在心上的,是能断事、能谋局的真才华。”


    韩诵呵呵一笑,“韩某倒不知谋了个什么局能让娘娘如此青眼相看。不妨直言,你们是想借韩某的刀,杀宣平侯府的人。”


    “韩大人是聪明人。”


    “你们想引谁入局?陈行谦,还是陈良玉?”


    刑狱大夫道:“自是,北境那位。”


    想也是。若非宣平侯府驻守北境,北雍的大军怕是早已攻破庸都,夺取了中原膏腴之地。前有陈远清尽收失地,后有陈良玉攻取云崖与湖东草场拓疆,陈良玉不除,对北雍来说终究是祸患。


    而宫里那位贵妃娘娘,正是北雍和亲的公主。


    “让娘娘修和书。”韩诵眼底闪过一丝微光,“皇上对宣平侯府早有猜忌,北边的战事停了,皇上才腾得开手杀陈良玉。”


    刑狱大夫似在掂量他的话,“大雍刚失了湖东草场与云崖军事重镇,此时退兵讲和,韩大人是要娘娘做北雍的罪人,还是中凜的棋子?”


    “你们北雍人……”韩诵缓了缓,才接着道:“……尽是些鼠目寸光之徒吗?


    “娘娘是北雍嫡长公主,又是大凜皇妃,这天下间,再无第二人比娘娘更适合亲笔修书,向母国陈说民情,与大凜修和。若促成此事,便是文武百官都要礼敬三分的功绩,史书落笔,只会赞娘娘‘以巾帼之身,安两国邦交’,而非仅记北雍和亲公主,一言蔽之。娘娘在大凜以何等身份自居,不单关乎娘娘的恩宠,更关乎二殿下将来能否在大凜朝堂立足、日后有无机会执掌大凜河山。


    “何况,北境战事一日不休,皇上便一日不敢杀陈良玉,陈良玉一日不死,北境三州十六城的防线便一日不破。你们北雍出兵四十万,皇帝御驾亲征,可结果怎样?丢城失地,兵败而归。退兵讲和又如何?眼前亏都咽不下去,这点肚量,还谈什么兵临庸都,四合一统?”


    刑狱大夫听他说完,道:“娘娘果然有识人之明,韩大人是个有才干的。”


    刑狱大夫的恭维他像是没听见。


    他心中很清楚,自古从未有异邦血脉继承大统的先例,日后也不会有。


    韩诵咳了两声,牵扯嘴角,淌出一行血。


    他抬眼望向天牢高处那扇窄小的窗,目光刚落,恰这时,窗外有两只雨燕一前一后追逐着飞过他视线触到的那片狭小天空。


    皇上要裁冗官、废门荫,高门望族要保恩荫地位,就像窗前掠过的那两只燕一般,势必缠斗不休。


    荀家的立场决定新政成败与否。


    荀岘无利不往,最想图谋的便是皇后之子的太子之位,皇上却因要平衡朝局暂不立储,如此,他只会先盯住储君之位不放,冗员门荫之弊倒排在其次了。恰又逢太上皇丧期,朝局更添了几分凝滞,稍不留神,革新便会就此作罢,功亏一篑。


    他不能眼看高楼塌,他要行一步险棋,在釜底添两把柴——


    一把是他自己的性命,他死于世家反扑的酷刑之下,才能让皇上更清楚地看清世家为谋权不择手段的真面目;另一把,则是借贵妃之子的身份做文章,翟妤是北雍皇室,她的儿子图谋染指皇位的风声一出,就可倒逼那些坚守礼法、看重正统的文臣们,上谏皇上尽快册立皇后之子为太子,以固国本、安朝局。


    翟妤的人即便不来见他,他也是会把这些话传入北雍探子的耳朵里的。


    韩诵道:“为臣的本分罢了。”


    刑狱大夫拾敛了药箱,走之前问韩诵:“本分之外,人总有想求的东西,韩大人且直说,定不会叫韩大人白为娘娘与二殿下费心。”


    韩诵仍在仰望着天窗,他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脖颈还能勉强转动几下,脖颈之下,四肢与躯干纹丝不能动,连痛感都很微弱了。生不得,死不得。


    他像是已透过这牢窗铁栅,望见了上庸城接下来的变局。


    “但求赐韩某痛快一死。”


    ***


    陈良玉睁开眼时,天光已有亮色,但仍是阴沉的。


    刚睁眼视野还有些模糊,她脸贴在一片规律起伏的温热柔软之间,入眼是谢文珺身上月白云锦的亵衣料子,视线再往上,一双正低垂着的眼睛也正在看着自己,似是被她的动作扰醒的。


    “殿下醒了。”


    昨夜过了子时才歇下,看天色现下也不过卯时,堪堪睡了两个多时辰。


    谢文珺道:“比你早醒一会儿。”她唇色很淡,脸上倦色未消。


    陈良玉动了动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拉进怀里裹紧,谢文珺刚想说什么,陈良玉按在她肩头的手一动,微微用力,将她试图抬起的脑袋又按了回去,“既然累了,靠着歇息片刻无妨,”顿了顿,又道:“……也没旁人看见。”


    正说着,便听太极殿那边隐约传来愈发嘈杂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是宫人开始泼水洒扫太极殿前的地面,也需更换殿内快要燃尽的蜡烛,添补长明灯里的油。


    谢文珺向她解释道:“今日命妇入宫举哀。”


    宣元帝殡天十四日,礼部传旨,命庸都王公世爵命妇、一二品大臣命妇于卯正时分入宫吊唁。眼下卯初,命妇们当已陆续至午门外了,待各府命妇到齐,便由礼部司官引着至停放宣元帝梓宫的太极殿举哀。


    这时谢文珺身边的一位掌事女官在偏殿内室门外通禀:“启禀殿下,太极殿内外均已准备停当,各府命妇也已依序至宫门外候旨,请殿下示下。”


    谢文珺对门外道:“知道了,依制进行便是。”


    “是,殿下。”掌事女官恭顺应下。


    陈良玉按在谢文珺肩头的手一松,随即翻身坐起,拿过昨夜放置在木架上的衣袍。


    她穿衣这会子功夫,谢文珺问她:“韩诵此人,你可认识?”


    陈良玉按序系上领扣与革带,一边回她:“韩舍人鼎鼎大名,如雷贯耳,朝中无人不识。”


    单就裁并驿站、上奏请旨废黜蒋文德一脉的门荫两件事,已足以叫他声名远播,沦为众矢之的。


    陈良玉道:“那年苍南民难,他与我二哥一同逃过难,科举舞弊的案子发生之前,我也曾见过他几面,有几分才能。殿下何故问起他?”


    谢文珺道:“陈行谦向我作保,举荐他入我门下。”


    陈良玉道:“我二哥虽与韩舍人年少相识,但若是向殿下举荐此人,应当不是徇私情,此人身上定有旁人比不了的过人之处。”


    谢文珺道:“他草拟诏书未避太后名讳,已被皇兄革职下狱了。且先不论这种失误是否真的出自他本人之手,赶巧的是,恰是陈行谦要在宫里守宿这日他才出事。昨日翟妤也来了太极殿,打着为先帝上香的幌子,将蒋安东奉旨抓人的消息透露出来。”


    要说朝中谁最记恨韩诵,非蒋家人莫属。


    可翟妤插手此事,是为救人,还是为构陷,眼下还不得而知。


    昨日进宫时,陈良玉确实在宫道上迎面撞上翟妤,“殿下疑他与北雍有勾连?”


    这事难说,谢文珺不置可否。她安插在昭华宫盯着翟妤的内侍来报的也只是她常与皇后不对付,似乎一心扑在争宠上,偏生在韩诵的事情上横插一脚,让人捉摸不透。


    陈良玉道:“此事我让二哥去查,若韩诵当真与北雍有染,他定不会心慈手软。”


    谢文珺点了下头,道:“你一路奔波辛苦,便不要留在太极殿与命妇们一起站班子了,向皇兄复命之后,回府稍歇罢。”


    陈良玉衣装整理好之后,伺候的宫人才推门鱼贯而入,服侍谢文珺梳妆洗漱。


    太极殿的宫人多了起来,她也确实不宜再多逗留在谢文珺歇息的偏殿,人多眼杂,不好辩解,陈良玉拱手行个退礼,“殿下也要多注意身子。臣告退。”


    太极殿的回廊下几个宫女内侍提着桶,帕子浸了水拧得半干,顺着廊下的砖缝细细擦。陈良玉经过时,宫人们手头的活已干利落了,正提着木桶往嘉祉门外走。


    陈良玉从太极殿的宫人口中得知陈滦已经出宫,便转身离去。她一不当心撞了什么,低头看,才看到是个穿宫装的小宫女,她走在陈良玉身前,被陈良玉这么一撞险些没站稳。


    陈良玉忙扶稳那小宫女,继续往前走,没想到她又追了上来,刻意背对着挡住陈良玉的去路。


    一抬头,是一张笑脸。


    那张脸与陈良玉六七分相似,一双浅淡的瞳仁酷似陈麟君。


    陈怀安:“姑姑。”


    陈良玉又惊又喜,“安儿。”


    陈怀安年未及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陈家人一贯手长腿长,个头总比同龄人高,她混在一众十二三岁的小宫女里也没矮下去。


    “皇后娘娘说你回来,我便猜到你定会来太极殿,”陈怀安问:“仗打赢了吗?”


    陈良玉点头道:“赢了。”


    “赢了便好。”


    “你还走吗,姑姑,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陈怀安赶趟似的,接连问了许多问题。


    见陈良玉一时难以回答,她又道:“宫里也没什么不好,皇后娘娘也待我好,只是有时候我会想阿娘,想你,也想二叔叔和二嫂嫂。”


    陈良玉眼眶红了红,“安儿想回家吗?”


    陈怀安点点头。


    嘉祉门外传来大太监尖嗓子的催促声,陈怀安提着桶就往外小跑,“我得走了。偷偷来见你,被嬷嬷发现要罚抄宫规。”她跑了两步,回过头,“姑姑,你早日来接我。”


    说罢,陈怀安缀在一行宫人最后面,跟着管事太监跨过一道门,裙摆便消失在转角处。


    宫道上沿途的宫灯皆覆白绫,整个皇宫素白一片,各府命妇身着素色褙子、素裙,摘去钗环珠翠,仅以素银簪绾发,依照品级先后沿东角门入内。


    衡漾也身穿丧服走在其中。


    陈良玉往崇政殿去面圣,与命妇入宫举哀的队伍撞个正着,二人都看见了对方,衡漾紧忙将陈良玉拉到宫道一旁,匆匆说了几句话。


    陈滦一早离宫并未回府,也未回大理寺,他去了天牢。


    陈良玉料想他是为了韩诵的事在奔波,从崇政殿出来之后,便打马回府,想等陈滦回来将所有事一并问个清楚。直至入宫哭临的命妇们各自乘轿返府,衡漾也从宫里归家,仍不见陈滦回来——


    作者有话说:悄悄更新,悄悄溜走。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9章


    衡漾在太极殿梓宫前跪哭一整日, 日暮才还家,回府时扶着侍女的手跨进府门。


    侍女扶她到榻上歇着,衡漾刚想抬手揉一揉发酸的腰,却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她卷一截裙摆, 膝盖不知何时肿起老高,裙摆下露出的皮肤又红又肿, 稍一碰触便是钻心的疼。


    命妇闻丧哭临三日, 这才第一日。


    陈良玉叫侍女拿来消肿的药, 却被衡漾制止了。


    衡漾道:“不用涂了, 明日还要去宫里呢。”


    陈良玉道:“宫里也不能不让臣妇瞧病用药, 传医正来看看。”


    衡漾靠在引枕上, 满身的疲惫顺着四肢百骸往下沉, 眼角眉梢却荡开几分软意。她支退屋里几个丫鬟,伸手轻轻覆在小腹上, 挑眉望向陈良玉,唇边笑意越染越深。


    衡漾不言语, 陈良玉也已明白了。


    “这时候用药怕伤着胎气,是万万不能用的。”


    衡漾眼底亮得像星子, 又道:“还未满三月,不到稳当的时候,大夫反复交代先别往外说,说是得避避忌讳。但与你没什么可忌讳的,提早告诉你也无妨。”


    怀着身孕本该静养, 在宫里从头到尾不停歇地跪坐哭临一整日,难怪衡漾身子被熬得没了力气,太遭罪了。


    陈良玉忙叫厨房多炖些温补的汤来, 问道:“二哥他知道了吗?”


    衡漾颔首:“侯爷是最先知道的。你是没见,他啊,为了给孩子取名,在书房没日没夜翻贤书找典籍,这个字也不满意,那个字也不够好,挑来挑去没一个合心意的,到现在名字也没定下来。取名一事虽说不急,但我想着,待满三月时定下来再好不过,赶得上给父亲母亲递家书报喜。”


    陈良玉道:“衡侯爷与夫人一切可好?”


    说到此处,衡漾便撑着胳膊肘要站起来向陈良玉行个谢礼。


    南洲久攻不下,谢渊早有不满。陈良玉唆使赵兴礼狠参了衡邈一本后,谢渊顺势便撤了衡邈南境统帅之职,如今衡继南已从被幽禁的乡下回到南境大营重新掌兵。衡继南再度夺回了衡氏一族的话事权,将衡邈这个反逆的孽子杖打一顿,逐去守水库了。


    衡漾要谢的便是此事。


    “谢大将军救我父亲。”


    陈良玉在衡漾拜下去之前扶住了她的手臂,没受这一礼。


    “二嫂。”


    是觉得见外。


    衡漾道:“这声谢早该说的,可你事忙,少见面,总也没寻到合适的机会道谢。侯爷也说自家人何必言谢,既如此说了,我便替父亲递个话给大将军。”


    衡漾定了定神。


    陈良玉已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当年谢文珺有意促成衡漾与陈行谦这桩姻缘,打定的便是这个主意。


    衡昭身死,衡邈逆父,衡家嫡系子女便只剩衡漾一人,衡继南虽也有心物色旁支子嗣过继,可终归有个亲疏远近。衡漾昔日曾入宫做过公主伴读,后又认作长公主义女,旁人看来,她与长公主府的关系十分亲厚,她嫁入宣平侯府,南衡北陈两家便绑在一根绳上了,那么衡家再遇抉择时,便不得不考虑宣平侯府的立场。


    今时今日是这般说法,当时却不同。


    那时衡继南被衡邈幽禁,衡邈独掌南境兵权。衡邈虽是受了长公主提携之恩,才立下从龙之功,可封侯之后顷刻倒向新帝,届时凡有名望的世家联姻,人人皆巴望着衡邈的亲子女,衡漾背靠长公主府,在衡家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衡漾嫁入宣平侯府这件事,在庸都也没激起什么浪花,就连陈滦自己,考虑这桩婚事时也说“衡家浑水一缸,还有什么可图谋的”。


    任谁也算不到南境衡家会再次易权。


    衡漾道:“父亲说,南衡北陈,同心,亦同德。”


    几经大起大落,衡继南已然悟透,与其自己盲眼抉择,不如寻个耳目清明的倚仗,保全自身安稳。


    言语间留了分寸,陈良玉已然会意,这是衡继南在向她表明,衡家从此以后便与陈家门户相契,立场一致。


    而衡漾既把这话说透,便意味着衡漾心知肚明她是长公主的人。


    陈良玉会心一笑,算是应答。


    阴雨天本就灰蒙蒙的,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西坠了,侯府下人挑亮了廊下的风灯。


    晚膳又热了一次。


    衡漾目光几次往府门的方向探去,“怎么还不见回来?”


    陈良玉道:“二哥兴许被韩舍人的事绊住了,二嫂,你先用膳,别等了。我叫人去天牢找一找。”


    派出去找人的亲兵还没出府门,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陈滦身边的云蜀。他快步上前,对着陈良玉衡漾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压得稳当:“大将军,夫人,侯爷他有些事没处理妥当,今夜歇在别处,让府里不必等他用晚膳,也请夫人早些安歇,不必挂心。”


    衡漾嘴上应下,脸色却隐隐有担忧之色。


    陈良玉道:“我亲自去看看。”


    云蜀道:“大将军,侯爷特意叮嘱您不必去寻他。侯爷他,不希望大将军主动卷入庸都任何与您无关的风波。”


    陈滦摸人性子摸得极准,早料到了衡漾闻言会在府中等他回来,陈良玉则会二话不说出门找人。


    可她人已在风波中心,哪里还有与她无关的风波。


    陈滦既如此说,想必是清楚她即便前去也无用,无非两种可能,要么他独自便能摆平此事,要么便是换作任何人来、任谁插手,都改变不了什么了。


    陈滦直至翌日上午巳时才回。


    他衣袍上还沾着干透的血渍与一些辨不出颜色的泥污,陈良玉一眼瞧出那些脏迹是在牢里蹭上的。云蜀跟随在陈滦身旁,只埋头走路,时不时看向陈滦凉透了的脸色。


    陈滦想脱下脏了的外袍,指尖触到领口时僵立半晌,没再动过半分。


    陈良玉在门上叩了两响,“二哥。”语气带着关切与询问。


    陈滦这才转过脸,平声道:“韩诵死了。”


    昨日他去时韩诵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他不惜僭越去太医院卖情面请了掌院过去医治,翰弘书院出自寒门的往日同谊也已在联名奏疏上签了名字,且有御史台上书作保,只要撑过去一日,他在天牢遭受酷刑的事捅到皇上眼前,便有转机,便能活命。


    他没能撑住。


    也许他不是没撑住,是志不在求生,而在求死。


    他死后,联名奏书才递到御案上。


    韩诵仅押入天牢一日便死于酷刑之下,仵作验尸时吐了三两回。尸格[1]呈递庸安府之后,庸安府尹一刻也不耽搁地将尸格送入宫里,谢渊查阅后当即下令彻查那道未避讳太后名讳的诏书。


    刑部将此事立为紧急案牍,很快查到中书省一书吏,名晏曲,此人专责执笔,替中书舍人誊录草拟好的诏书。韩诵草拟的稿件中,与太后名讳重合的那个字是以通假字替写了的,书吏誊录时却没避讳。


    严审过后,那书吏也只招认是自己疏忽大意,誊录时出了差错。


    这明摆着的冤假错案,刑部惩治了给韩诵上刑的狱吏,便就此火速画押,草草结案。


    此举激起了以翰林大学士兼中书左侍郎谷珩为首的翰弘书院出身的清流官员的不满,在朝中掀起巨大风波,清流与国子监学子自发发起一场大规模请愿,要求重审此案,为韩舍人洗刷冤屈,重惩幕后指使。


    请愿的折子如山堆在谢渊面前。


    “好啊,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出了冤案了!”


    他岂会不知这是门荫世家给他的下马威,若他们以为死了一个四品中书舍人,便能叫他惧怕了,退缩了,惶惶天威岂非成了笑话!


    “再审!给朕查!”


    不过两日,刑部交出了另一纸判词。


    晏曲口述,是为之前誊录诏书草案时受过韩诵斥责,记恨在心,这才构陷于他挟私报复。


    这一说辞尤不可信。


    庸都大小官员的官籍皆存放在吏部司,只要调出一查,便能查出晏曲的籍贯是在蒋安东的老家。朝野皆知韩诵力谏废止蒋家门荫,得罪过蒋安东,晏曲一个小小书吏,若无人指使,如何会拿命构陷韩诵?


    刑部再审不出什么了。


    刑狱之刑在晏曲身上轮过一遍,再审下去,只怕酷刑之下没撬出想要的东西不说,晏曲也会死于刑讯逼供。眼下朝中已是众怒难消,这样的事再来一桩,刑部上上下下都得脱层皮。


    命妇哭临三日是太后为首的,第三日的暮后,谢渊去寿安宫问安,从太后那里出来,便下令晏曲斩首,令刑部就此结案。


    谢渊自寿安宫回崇政殿的路上,脸色阴得能拧出水。


    陈滦又一次跨入刑部大堂,正堂上座。


    这次堂下站着的不是刑部右侍郎,而是刑部尚书谭遐龄本人。


    谭遐龄乃正二品尚书,陈滦是三品大理寺卿,按品级,谭遐龄在陈滦之上,却因陈滦有个侯爵的位子压他一头,不得不垂手立在堂下。


    谭遐龄道:“侯爷,此案已结,您若是有异议,下官这就写奏疏,恳请皇上将此案移交大理寺,由您亲自审理,如何?”


    陈滦道:“那你就写。给他纸笔!”


    谭遐龄只想阴阳他一嘴,并不想真的驳斥皇上给自己找麻烦,看陈滦较真,忙认怂劝道:“这事儿太后施压,皇上下旨结的案。侯爷,听下官一句劝,太后要保他,任谁也没法子。”


    宫中、朝野早有非议,蒋安东倚仗太后,是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在里头的。


    如此一来,反倒是真的坐实了传闻。


    谭遐龄道:“侯爷出自侯门,爵位世袭,眼下还顾什么韩舍人,琢磨琢磨皇上给礼部的圣意才是正事。”


    刑部结案归档当日,谢渊给礼部下了一道谕令,责令礼部三日内选定先帝陵寝,先帝梓宫停放二十七日后,准时下葬。


    这下轮到礼部犯难了。


    宣元帝的陵墓在广帝陵区,原是已修建好了的,并排三个主地宫,早逝的先皇后与惠贤皇后各自葬入一左一右两个地宫,中间是宣元帝留给自己的。可长公主发话,先帝不与惠贤皇后同葬,要工部重新选址修建新的地宫,才能将宣元帝的梓宫下葬,如今宣元帝的梓宫已在太极殿停放半月有余,余下十天时间,新的地宫是万万修不好的。


    礼部与工部合计,干脆凿开先皇后的地宫,把宣元帝的棺木抬进去,帝后合葬,中间的地宫空着,如一道屏障隔开宣元帝与惠贤皇后,如此也全了长公主的意思。


    不失为两全之法。


    商定之后,奏疏递上去,谢渊二话不说便在如此粗糙的奏案上批了红。


    皇上如此急于为先帝操办下葬事宜,行事如此仓促,连常规的丧仪筹备都似在赶工。


    陈滦想到韩诵说过的那句话——


    “唯有我这一命舍了,死在天牢,皇上才会忌惮世家反扑,新政才有望存续。”


    大丧期间,事关江山社稷的任何革新、变动,均被视为有违孝道、不敬先祖。待先帝入土为安、佛法超度之后,谢渊要着手做些什么,不言而喻。


    闷热的空气仿若凝滞,没有一丝风的流动,压抑得让人难以喘息。


    陈良玉在太极殿站完最后一个昏班,见谢渊的心腹侍卫言风候在嘉祉门,却不是宣她面圣。


    言风双手将卷成细筒的密令奉上,“大将军,陛下口谕,需您亲启。”


    陈良玉捻开蜡封,上面落着两行遒劲墨字。


    一行字便是一道旨。


    第一道旨,令她在宣元帝下葬后折返北境。


    第二道旨,令她在宣元帝下葬之日,于广帝陵将此前未竟的差事了结妥当。


    未完成的差事只有那么一桩——


    诛杀荣隽与长宁卫。


    远处天际,乌云滚滚铺来,迅速吞没了原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暗袭。


    突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


    庸都真正的风雨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1]尸格:尸检报告。


    此外还有“爰书”:相当于今天的法医鉴定结论和现场勘查报告。


    七夕没赶上,那就祝大家八夕快乐好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50章


    钦天监择吉, 宣元帝入葬之日就在五月二十八。


    今岁入夏后,庸都连旬阴雨,至五月下旬,晴雨还是交替个没停, 刚见着点日头, 转眼又飘起雨来,天侯总也放晴不了。


    庸都风雨不歇, 苍南郡南部却发生旱情, 水稻大面积枯死, 河州夏汛导致的洪灾也亟待解决。政务紧急, 谢渊无法亲往皇陵为先帝送葬, 经礼部与中书省会同议定, 先帝梓宫出殡下葬之日, 由长公主谢文珺至广帝陵代行下葬大典。


    皇上只需在庸都同步祭奠仪制,以符合礼制。


    时下是五月二十七, 宣元帝梓宫移送皇陵头天。


    “给朕斩了他!”


    崇政殿内,谢渊怒极之下, 下旨将北境尧城守将代穹处以军法,斩首。


    翟吉被陈良玉打退至关内以后, 北境虽再未大肆兴兵,可小股的、零星的战事频仍。


    陈良玉离北境赴庸都之际,密布了云崖与湖东两地的防务,如她所料,在她走后又有雍军猝至干扰云崖与湖东烽燧台营建的工事, 景明率鹰头军正面迎击,敌退。


    不久,雍军又至尧城, 尧城守将临阵退缩,弃城而逃,幸而卜娉儿及时率云麾军赶到,与雍军死战,折损锐卒上千人,才守住尧城。


    谢渊处死尧城守将,却将此战中云麾军提报的军功簿压下,不再授衔。


    他打心底里不觉得一支尽是女兵的娘子军能有多么骁勇善战。


    女人堆里固然出了一个有统帅之才的陈良玉,可天下古往今来,也只出了一个陈良玉。


    从前他放任了种种僭越之行,募女兵,办女院,甚至异想天开欲插手朝廷命官选拔,首开女科……彼时他念及女子教化确是历代未竟之事,一试而已,成不了气候也无妨,便准了。却没细想,这背后助长了有些人日渐膨胀的野心。


    该停下了。


    这场在他眼里扮演了许久的闹剧,该停下了。


    谢渊从崇政殿出来,踱到殿外的墀台上,望着那片望不见晴色的天。


    一连阴雨许多天,闷热感总算退去,风清爽,凉得沁人。


    他负手而立,幽幽叹了口闷气。


    郑合川以为他是忧惧明日天候依旧是个雨天,先帝不能安然入葬,想开口劝慰,转念一想讲那些车轱辘话也是无用,徒惹陛下心烦罢了,便闭嘴不再言语,默默侍立在谢渊身边。


    禁军大统领蒋安东行至墀台,在谢渊几步外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禀道:“臣参见陛下。启禀陛下,北衙神武军已全数开赴城南,沿长街至外郭门布防,各哨卡均设双岗;龙武军亦已赶赴皇陵,分守陵门、神道及地宫外围,两处防务皆已安排妥当。”


    谢渊没有立即给予回应,他冷冷地看了蒋安东一眼,脸色尤其不佳。


    先帝尸骨未寒,太后宫里便传出丑闻,这样的事,空穴来风还是确有其事,皆是有损皇家威名,不堪说。


    只是眼下要用人,还杀不得他。


    蒋安东品行不堪,但最起码是条听话的狗,派得上用场。


    蒋安东低着头,跪了片刻,未听谢渊再吩咐什么,只是后颈莫名蹿出一股冷意。


    脑袋上方随即传来谢渊沉冷的声音,“江宁离陵时,若荣隽还跟在她身边,不必再来报朕,诛杀!”


    “臣遵旨。”蒋安东道:“陛下,若长公主离陵时荣大人尚在,大将军当如何?”


    话语凝滞须臾。


    谢渊道:“她自会来见朕。”


    谢渊转身走回崇政殿,坐回御座,殿外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窗外的风又起,吹得殿内的黄绸帘轻轻晃动,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他向来知道陈良玉与谢文珺年少时有些情谊,谢文珺曾在宣平侯府暂住过一小段时日,由陈良玉教她骑射。


    但那时,陈良玉是很不喜江宁的性子的。


    连他也瞧得出来二人并无深交。


    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就变了?


    他叫人盯紧北境与长公主府,书信往来都很少,宣平侯府与长公主府往来也不频繁,明面上,她二人实在不亲近。


    谢渊想不起到底是从哪件事开始,他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


    人与人之间的分寸,往往藏在那毫厘之间。


    没有谁能始终周全,即便再如何谨慎,也难免会忽视分寸上那一点微小的偏差。


    有时不过是对话时多倾了半寸的身子,是比对待旁人多流露的一分坦诚,是人群里目光下意识追随的片刻迟疑,是风雨兼程回到庸都之后,直奔太极殿而去的那一丁点急迫,还有……上回命她截杀长宁卫,陈良玉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


    偏偏就是这一点没拿捏准的分寸,出卖了她们之间藏着和对待其他人不一样的在意。


    当局者迷,观者立辨。


    她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一心辅佐自己、对谢文珺退避三舍的陈良玉?


    疑窦一旦生了根,便再难拔除。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倘若陈良玉当真与谢文珺交厚,倒向谢文珺,那她手中的兵权,便成了悬在自己头顶的一把刀。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有定数。


    谢文珺野心毕露,此次陈良玉若还是动不了手,这刀,绝不能留。


    可杀一个陈良玉容易,如今朝堂之上,能独当一面的武将正属稀缺,每逢商议军务,能领兵出征的将领寥寥无几,难觅可用之人。


    北雍是劲敌,杀了陈良玉,北境三州十六城的军防又待叫谁人接手?


    事关江山社稷,他不能不多加考虑。


    崇政殿外似乎有谁的争执声,谢渊对着殿外喊一声:“郑合川。”


    郑合川躬身而入,谢渊正烦心,皱着眉问道:“谁在殿外喧闹?”


    郑合川的拂尘搂在臂弯,进殿先跪拜,回话道:“回陛下,是贵妃娘娘求见。”


    “她又来干什么?”


    自北雍与大凜开战,谢渊便很少去翟妤宫里,翟妤求见他也很少宣,后来干脆叫郑合川见到人就打发回去,不必来通禀。


    他刚想开口说不见,叫她回宫,翟妤不顾侍卫阻拦,硬闯入崇政殿。


    一众侍卫太监没拦住人,跪地待罪。


    翟妤一见谢渊,委屈便涌上来,她身子单薄了不少,脸色愈发苍白,叫人瞧着可怜。


    谢渊也不忍苛责她,毕竟是刚诞下皇子的人,这些时日也确实叫她受了不少冷落,见面三分情,他总归有愧。


    谢渊挥了挥手,叫侍卫太监们都退下。


    翟妤拜下。


    谢渊道:“别跪着了,赐座。”他问:“何事见朕?”


    郑合川忙搬了软凳,放在翟妤身前,翟妤却未起身。


    她仍跪在殿下。


    “北境战事胶着难解,臣妾见陛下日夜为战事忧心,心中亦难安。臣妾不愿见皇上忧心,也想为君分忧。”


    谢渊叹了叹,道:“两国刀兵相向,你一个妇人又能如何为朕解忧?你有这份心意,已是难得。”


    翟妤道:“北雍需休养生息以补军耗,大凜需安稳边境以安民心,两国罢兵,能解两国边境百姓倒悬之苦。”


    她广袖轻拢,盈盈一伏身:


    “臣妾愿向母国修书,劝谏皇兄罢兵,以促两国安宁。”


    ***


    长公主府庭院里已撤去所有彩饰,连廊下灯笼都换了素白绢面。


    正厅案上放置着一个木托,托盘上是一方叠得齐整的斩衰孝服、孝帽与素帕,还有一根涂了白漆的柳木杖。


    这是谢文珺明日送葬需穿的重孝。


    待会儿礼部还会来人,将明日送葬的礼制从头到尾再与谢文珺捋一遍。


    膳桌上摆着一碗清粥、两碟素菜,谢文珺没动箸。


    她走到廊下,站在那里,身姿如竹如松。檐角雨滴恰好连成线。


    阴雨天,今晚不会有月色了。


    她如此想着。


    风卷着雨丝吹乱鬓发,她也未动分毫。


    谢文珺目光正落在廊外雨帘中,忽见几道身影顶着风雨从府中角门进来,一长宁卫走在前头为几人引路。


    高观裤腿上沾了泥点,披风被风掀起,快步走着,身后跟着两名侍从。


    侍从抬着一个麻袋,麻袋里有人挣扎。


    高观朝后一挥手,两名侍从把麻袋抬到谢文珺脚下。


    “殿下,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韩诵死在狱中之后,给他瞧过伤的刑狱大夫便销声匿迹了。凭着在大理寺各类刑狱案件中沉淀下的敏锐直觉,陈滦察觉到一丝不寻常,仔细查探过那间牢房,在草芥下面找到一指节那么长的没燃完的香,送去太医署验了。


    那是一种提神吊命的香,在东胤很常见,北雍也有,大凜境内少见。陈滦疑那个刑狱大夫与谢文珺一直追查的北雍探子有关系,便将那半截香交给谢文珺。谢文珺命高观利用南衙十六卫巡城的职务之便暗中探查。


    原是韩诵死后陈滦找到那半截香,宫里那位唯恐败露便要杀刑狱大夫灭口,他不想死,躲去乡下了,高观手底下人追出几十里才把人给找着。


    谢文珺道:“审过了吗?”


    高观道:“审过了,据他所说,韩舍人死前,曾让贵妃以体恤民情为由,向母国修和书,说是北境太平了,皇上才会杀大将军。他是与贵妃身边的大巫祝联络的,不知其他探子据点在何处,殿下,可要再审?”


    如此胆小惜命,能吐出来的都吐干净了。


    谢文珺道:“不必审了,把人给陈行谦送去。”


    “是,殿下。”高观一拱手,再禀道:“末将方才巡查时,见北衙神武军一部已在城南布防,龙武军向南出城,看方向是往皇陵去的。”他稍作停顿,又道:“监门卫已守住庸都各个城门,武卫、威卫已按您先前嘱托,在府周及内城要地分守各大街道,确保府中与皇城西侧安全。大将军亲率骁卫出发,此刻已在前往广帝陵的途中了。”


    霖雨又重了。


    广帝陵区外的那片林地,怕是要染血了。


    雨幕泼洒在汉水北边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皇陵建筑群恢宏却阴森。


    百十身披蓑衣的铁骑自广帝陵入口处率先踏入,其后紧随着千余步卒。


    陈良玉勒住玉狮子,“左骁卫!”


    跟随而来的左右骁卫的中郎将皆是陈良玉在南衙任职时的部下,如此更方便她行事。


    “末将在!”


    她头偏向左,“即刻封锁陵区所有次要通道,特别是西北、东北两处林间隘口,设暗哨,每半刻钟回报一次。”


    “得令!”


    左郎将抱拳,迅速带着一队人马融入雨障。


    “右骁卫,”陈良玉目光转向神道两侧深邃的林地,“带人,彻底巡视陵区内所有林地、享殿、碑亭、祭器库,哪怕是狐兔之穴,也要给我翻查清楚。凡拿不出禁卫军印信者,一律羁押,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右郎将挥臂率众而去。


    陈良玉再次牵动玉狮子,打马前行,亲自带人沿着高大的陵墙内侧巡视。雨天视线不好,她听力的感知提到极致,耳中尽是风声、雨声、林叶声。


    广帝陵太大,能藏人的地方太多,她必须谨慎以待。


    地宫入口前修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平坦开阔,是供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哭临吊唁的。另一支军容整肃的禁军已驻扎于此,甲胄制式与骁卫略有不同,正是北衙的龙武军。


    陈良玉马速未减,径直行至龙武军统领蒋恕礼面前。


    蒋恕礼身材高大,面覆寒霜,两步跨到陈良玉座下的马头前,面上毫无表情地执礼道:“末将龙武军中郎将蒋恕礼,见过大将军。”


    姓蒋。


    北衙禁军怕不是已经成了蒋氏私兵了?


    陈良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地宫外围至关重要,务必严守。”


    蒋恕礼道:“是。末将奉命守卫皇陵要冲,自当尽责。”他目光扫过陈良玉身后骁卫,“末将已布置妥当,明日行动,末将自会与大将军会合接应,定然万无一失。”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尴尬了一瞬。


    陈良玉不再多言,策马离去。


    巡完一圈,右骁卫来报,林地及各处偏殿已清查完毕,暂无异样。左骁卫也回报,通道均已封锁。


    内场清肃完毕,陈良玉的心并未放下。


    龙武军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他们守在最重要的出口和入口,一旦发难,她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陈良玉回到临时设立的军帐,摊开皇陵布局舆图。帐内点了灯,烛火摇曳,将她紧蹙的眉峰投射在图纸上。


    “传令下去,”


    她指尖点在地宫外围与神道交接的一处偏殿,“调一队信得过的好手,秘密埋伏于此,若龙武军异动,不惜一切代价,拦截他们靠近长公主与长宁卫。另,令弓弩手据于享殿高处,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擅动弓弩,看我手势再行动。”


    “是。”


    左右郎将领命而去,陈良玉身边剩几个常年跟着的亲兵。


    陈良玉独自走到帐外,雨中的天幕渐渐沉落。


    龙武军营地已燃起火把。山风阴冷,夹杂着着潮湿的泥土气和松脂的苦味。


    明日,这里埋葬的将不止是宣元帝。


    或许还有忠诚,还有阴谋。


    广帝陵的阑风长雨之下,杀机已悄然布妥,只待黎明。


    抬头望,天上无月。


    陈良玉心中陡然生出微妙的憾意。


    有道是隔千里兮共明月,月有皎洁与永恒之意,不能相见时,月色成了唯一的桥,两人望着同一轮清辉,也算相守。


    已至月末,就算夜空清朗有月,也不是满月。


    注定有憾。


    陈良玉突然问:“哪里可以买到糖?”


    亲兵们起初以为听错了,大眼望小眼,无人应答。陈良玉听他们不吱声,转过脸去。


    嗯?


    是认真问的。


    亲兵再顾不上面面相觑,一人问道:“大将军,要买什么糖?”


    陈良玉背过身,道:“酥糖,龙须糖,是个零嘴就行。”


    周遭安静一瞬。


    都知道她素日不喜甜腻,怎地这时候想吃糖?


    亲兵道:“广陵邑[1]富庶,不乏商户,寻一家卖糖的铺子不难,城区不设宵禁,就算到了子夜,往街巷里多走几步,兴许也能碰到没打烊的糖铺子。”


    陈良玉颔首,示意知道了。


    看起来对这件事极挂心。


    天幕彻底陷入漆黑之前,骤雨忽然收了势。


    一线细窄残缺的月轮裹着冷辉钻了出来。


    陈良玉抬头望月,连风里残留的湿意,都染上了几分绵长的念想。


    长公主府西庭阶前,谢文珺刚打发走礼部掌管国葬礼制的老臣,坐在寝殿窗下的铜镜前解了发带,抬头时,正撞见那轮月。


    一弯弧光,两处相思愁——


    作者有话说:[1]陵邑:古代为供奉和守护帝陵而专门设置建造的城邑,通常是县级行政单位,通常很富庶。


    例如:汉武帝建置茂陵后,曾三次徙民于茂陵邑,迁徙富商、望族在这里定居,带动周边经济发展,司马相如、董仲舒也在茂陵邑住过。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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