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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作者:虚弱老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1章


    陈良玉背对屋门, 踏入水中,将自己浸在低矮的榆木桶里。


    她尽可能地避开肋下的伤口,只将未受伤的臂膀搭在桶沿。水珠沿着她湿漉漉的、紧贴颈项的黑发滑落,没入水面。


    灶间连着的里屋土炕占据了大半间房, 炕洞里柴火正旺, 土炕滚烫,将这间不大的里屋熏得很暖, 甚至有些燥意。


    水汽蒸起来, 将里屋那扇小窗上凝结的冰花也融化了大半, 模糊了陈良玉清晰的侧脸轮廓。


    谢文珺反手掩上门, 走到陈良玉身后, 目光落在她宽阔而放松的脊背上。


    她解下厚重的织金大氅, 只着宫装, 外罩的软甲还未熏热,带着一点凉意。


    谢文珺的手指停在陈良玉肩头。


    陈良玉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凉指尖下,自己皮肤骤然升高的温度。


    陈良玉没有回头, 也没有松开手。


    她甚至微微向后靠了靠,让那短暂相贴的细柔触感更加清晰。


    “别动。”


    谢文珺宫装衣袖高高挽起, 扣合衣袖边缘的纽襻,将袖口收紧固定。


    指尖插入陈良玉发间,谢文珺动作时而用力,按压着穴位,时而又转为极轻的搔‖刮, 若有似无地蹭过鬓角、耳廓上方那片敏‖感区域。


    甚至沿着耳后那片隐‖秘‖之‖地一路向下,几乎要碰到水面。


    陈良玉舒服地微微后仰,喉咙里发出满足的低哼。


    谢文珺按揉到陈良玉的颈后时, 指腹不可避免地擦过她那块异常敏感的凹陷处。


    带起肩胛的曲线在水面上起伏。


    “唔!”


    一声压抑的低哼不受控制地从陈良玉紧抿的唇间逸出,短促而低沉,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沙哑。


    谢文珺太过熟悉这具身体,她对此游刃有余。


    屋子只靠一扇糊着厚厚毛头纸的小窗透进朦胧天光,屋内光线幽暗。灶间门缝漏进一丝摇曳的火光,在泥土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这昏暗恰到好处地模糊了边界,感官却陡然敏锐起来。


    谢文珺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陈良玉后背肌肉瞬间的紧绷,以及和自己一样急促的心跳。


    “殿下在庸都一切可好?”


    “尚好。”


    尚好,那便不算好。


    陈良玉道:“庸都遣动俭人司盯着你我的动向,皇上疑心已生,终有对峙之日。”


    谢文珺平声道:“这一日或迟或早都会来。”


    谢文珺拿起葫芦瓢,舀起温水。


    水流并非直直浇下,而是顺着谢文珺的手腕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流,从陈良玉的头顶缓缓淋下。


    水声沥沥,掩盖了某些细微的声响。


    陈良玉指甲扣在榆木桶沿上更加泛白。


    她道:“皇上身边并无可用之人,诚然朝臣冗多,而能匡扶社稷、治理天下的英才却少之又少。皇上曾欲拜严伯为相。”


    谢文珺道:“你也认为,是时候送个人去皇兄身边了。”


    陈良玉点了点头。


    “依你之见,送谁到皇兄跟前才妥当些?”


    陈良玉道:“我外祖父的四个学生,爹和林师伯已逝,严伯宁可躲进偏远苦寒之地修河道,也不愿再掺和朝廷纷争,也只有江伯瑾,还心存一口气没泄。江伯瑾这个人,矜功自伐,心高气傲,但他如今身残,苟全性命草间求活多年,傲气也消磨得差不多了,要想他死心塌地为殿下所用,并非不可能。”


    谢文珺道:“此人无父无母,无子无女,行止由心随心所欲,难堪大用。”


    “他好面子。”


    “太皇寺的净觉和尚,人可是在殿下手中?”


    陈良玉伸手从搭在土炕边的戎装里翻找出一张籍纸,“净觉和尚俗名祝山,原来是个沽浆卖酒的,五王之乱时被丰德王强征入伍,后来被江伯瑾提拔至他身边做个副将。也是江伯瑾四大副将中唯一活在世上的人。”


    籍纸不难调,只是年份太久远,陈良玉托人翻阅了二三十年前的军籍册子,才找到净觉和尚曾投伍从戎的过往。


    “殿下若真觉得江伯瑾不堪用,何必扣留净觉和尚?”


    太皇寺后山的崖下找到了那几个失踪禁军的尸首,这案子不难查,庸都很快贴了悬赏告示,净觉和尚却迟迟未归案。


    在庸都,能将净觉和尚藏得滴水不漏的人并不难猜。只是无人敢去搜府、质问。


    谢渊对此也忌惮三分。


    谢文珺伸出手,却不是去碰她,而是轻轻拂过陈良玉额角一缕散乱的发丝,动作温柔得近乎怜惜。


    “瞒不过你。”


    她实则也正有此意。


    把江伯瑾送去谢渊身边。


    陈良玉总是与她心意相契,见解也如出一辙。


    “可此人难用,他心性不定,也并非你我心腹之人,本宫不敢妄用。”


    “我有法子,管叫江伯瑾乖乖听令于殿下。”


    陈良玉坐起了些,道:“殿下,你我本就是一路人。”


    她懂她心中的丘壑万千,亦知她内里的乾坤经纬。她被她所用,她亦为她所用。


    她们之间本就不需谨防那么多。


    谢文珺明白她是在为清早的多此一问开解,她顺着陈良玉濡湿的后背和长发浇下一葫芦瓢温水。


    水流顺着陈良玉后颈、肩胛骨的沟壑缓慢下淌,紧贴着后腰的皮肤,蜿蜒出一道暧‖昧的湿‖痕。


    一股不受控制的燥热从身体深处蒸腾而起。


    陈良玉喉咙滚动了一下,搭在桶沿的手指微微蜷起。


    “殿下……”


    她声音一哑,带着一种被某种渴望灼烧出的慵懒,微微偏过头,湿漉漉的发丝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小截线条清润的颈侧。


    谢文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截肌肤吸引,指尖像有自己的意识般,探出去,拂过那处滑腻的皮肤,抹掉陈良玉颈侧的水珠。


    她没有挪开手,反而一路沿着她光‖裎温热的背脊,直直划向紧窄的后腰窝。


    “说了别动!”


    谢文珺命令,俯身更近。


    陈良玉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之人的靠近。


    腰肢敏感地向内一缩,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回头。


    陈良玉一把抓起谢文珺的纤腕,带起的水花溅湿宫装前襟。


    她手猛地收紧。


    那瞬间的力道让谢文珺猝不及防,身体被带着向前一倾。


    水珠顺着谢文珺的手腕滴落,砸在陈良玉的锁骨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昏暗的光线里,两人目光猝然撞上。


    谢文珺看到陈良玉在暖炕屋子的微光下显得格外光洁紧实的腰线,以及对方眼中那抹混合了讶然和一丝了然的笑意。


    暧‖昧的气息瞬间在水汽氤氲的小空间里炸开。


    陈良玉缓缓地、究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腕,但那只手并没有完全撤回,而是顺着谢文珺光滑的小臂,带着一种磨人的、试探性的力度,缓缓向上滑去。


    最终停留在她微凉的手肘内侧。


    指腹上的薄茧在那片细腻敏感的肌肤上轻轻打着圈。


    这无声的摸索比方才的紧握更具侵越性。


    陈良玉终于转过身,正对着她。她的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想占有她的谷欠望。


    而后,谢文珺便在一片水花乍起中,扑进了水里。


    陈良玉吻得又急又重。


    身上的金丝软件不知何时被解开,丢在榆木桶外的地面上。


    相比于宫里的汤池,这方木桶实在太狭小了,容纳不下两个人共浴。


    只得紧贴、包裹着彼此。


    “殿下。”


    陈良玉箍着她的腰,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


    “……想吗?”


    谢文珺给她回应。


    “阿漓,本宫很想……”谢文珺仰起头,“……很想一直把你攥在手里。”


    “好。”


    陈良玉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唇几乎要擦到谢文珺微微起伏的锁骨。


    土炕铺了一层麦秸秆。麦草之上,一床新做的靛蓝色印花的大鹅绒被褥蓬松地堆在炕尾。


    被褥铺开,谢文珺被推倒在上面。


    湿透的宫装衣料堆叠着搭在榆木桶边沿,半浸在水里。


    土炕烧得热,一股干燥暖流扑面而来。


    陈良玉居高临下,发丝还未干透,滴下的水珠有凉意,她在一步之遥处停下,目光沉沉地锁住谢文珺。


    尔后将自己的手递到谢文珺手心,让她握紧。


    “殿下,攥在手里,攥紧我。”


    凉水滴在颈窝时,凉意会顺着皮肤蔓延开。


    谢文珺指尖蜷了蜷。


    她的目光下意识追着那滴往下滑的水珠子,看它在温热的皮肤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她攥紧那只手,将陈良玉拉向自己,托着她的半边脸颊。


    陈良玉被紧攥在谢文珺手中,掌心交握,可分明,谢文珺才是那个被控扼于股掌之上的人。


    她愿意被陈良玉短暂地掌控住。


    去与她相契。


    “阿漓,再近些。”


    再靠近些,还不够!谢文珺一只手攀上她的脖子,在颈窝处摩挲。


    陈良玉吻着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贴下去。


    麦秸秆与那床鹅绒被褥摩‖擦窸窣作响,仿若风吹过干草堆的微声。


    ……


    那可触可感的温度,一寸寸地灼烧着陈良玉的肌肤。


    她有些眩晕。


    陈良玉没有再做更过分的动作,只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势,一遍遍触碰她,又离开。


    “殿下可有想我?这些时日。”


    暖炕的热气似乎让北境的冷意都变得黏稠了几分。


    陈良玉的身体线条带着战场磨砺出的力量和野性,恰到好处。


    她的体温令人喘不过气。


    指尖沾上黏‖腻,“殿下,是想我的。”


    她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磁性:“殿下,说出来,说给我听。”


    谢文珺目光胶着在陈良玉的肩颈线上,“本宫很想你,”她呼吸混乱而绵长,“朝朝暮暮,日思,夜想。”


    屋内空气冷燥得令人窒息。


    陈良玉撑着肘,一手拨开谢文珺贴在脸上的湿发。那若有似無的觸碰,比任何直接的侵‖襲都更让谢文珺悸‖然‖失‖色。


    “别这样。”


    谢文珺眼底濕漉漉的,闭目道:“别这样,阿漓。”


    陈良玉道:“别哪样?”她依然不肯夤‖入。


    她轻笑,“臣可什么都没做。”


    陈良玉没有丝毫停頓,仿佛没有听见。但她的指腹却在那里留戀了更久,力道放得更轻,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占有谷欠。


    她就以这样俯视的姿态,垂眸望着谢文珺。


    陈良玉发梢上又有水珠滴下。


    谢文珺像被人轻轻捏了一把,连呼吸都顿了半拍,随即才缓缓松开来,留下一片清清凉凉的余感。


    谢文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但那双幽黑的眸子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近在咫尺的陈良玉。


    她发丝散乱,湿透,微微蜷曲,擦洗干净的脸此刻变得绰约、媚气。


    眼含秋水,眸泛清波。


    谢文珺深爱眼前这个女人。哪怕她眼下正一门心思使坏,偏不给自己一个了断。


    谢文珺抬起手扼上陈良玉的脖颈,把她扯下来,唇贴着唇向她索要亲吻。


    陈良玉意識鬆懈的瞬间,谢文珺不管不顾地,扣‖住陈良玉的Shou,促使她Shen‖入……


    陈良玉:“……”有魄力。


    谢文珺的手常握着书卷,纤柔,却又在无名指根留着一道被笔杆磨出的浅淡的月牙形薄茧,扣住陈良玉的时候,那份推‖力却意外地坚定。


    年少时的爱意,像宫墙内一阵乍起的风。她也曾踮着脚追过,伸手去抓,指间却只捞到一片空茫。那阵风穿过宫道打个旋就不见了。


    那时只当是镜花水月,转瞬便散了。


    却没料到,那份藏在眉梢眼底的欢喜,早已悄无声息深植进骨缝里。


    此刻她终于抓住了她。


    这一次,风停了,人也在。


    暖炕的热力从身下蒸腾上来,周遭的温度似乎骤然升高,混着身前贴近的体温,逐渐快起的節‖奏让谢文珺鬓边和肩背泛起一层薄汗。


    “阿漓……”


    “阿漓。”


    ……


    她一遍又一遍地唤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半生的话语都喊尽。


    麦草秆在身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无限放大。


    谢文珺思绪渐渐变得模糊、空白。


    她仰头,擡腰。


    彻底断弦的那一刹,陈良玉将她抱得更紧,任谢文珺将脸埋在自己颈间轻泣出声——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营养液留下~


    锁章了,晚十点四十,第一次修文!


    凌晨一点二十,第二次修文


    凌晨三点半,第三次修文


    早上七点半,第四次修文


    早上九点四十,第五次修文


    早上十点三十五,第六次修文!


    中午十二点十分,第七次修文!


    下午两点十分,第八次!


    ……


    别锁了,修不动了,再锁剧情不连贯了,删一句话要改一大段才能让文自洽,到此为止吧!


    第132章


    谢文珺脸朝下半伏着, 一只手扣在脸旁,手指微颤。她半边脸陷在那床靛蓝印花的鹅绒被褥里,身体舒展,姿态慵懒松弛。


    她醒着, 可那双眼眸就是赖着不肯睁开。


    不止一次。


    陈良玉将她耗得再无力气、抬手指的劲儿也没了, 才算作罢。


    那压在心里发疯般的惦念,尽数化作绕指柔, 身体力行地向谢文珺诉说。


    齿缝中逸出的……于事无补, 陈良玉对此无动于衷, 反而将她掀翻, 举高双手扣在头顶。


    她背对着陈良玉。


    谢文珺不记得她是如何挨过去的, 愈到后来, 愈是难熬。她咬牙硬撑。


    直至最后指甲在陈良玉手背上抓出血痕, 浑身汗湿,眼泪失控……对着她右手虎口, 狠狠咬下。


    陈良玉终于罢休。


    一阵昏沉后谢文珺睡了过去,短暂的浅眠后便转醒了。


    她还蜷在一片灼人的体温中。


    被角掖得严实, 她被人从身后揽进怀里圈着,呼吸起伏, 尚能感觉到一只手钻入五指缝与她相扣。


    陈良玉也短暂地阖了阖眼,她比谢文珺提早醒来,想叫她多歇些时候,没去惊醒她。


    发丝早已晾干,或许是蒸干的, 一簇不安分的鬓发垂落下来,轻悠地撩动谢文珺的侧颜。


    小院静得像是没有人居住,隔院偶尔两三声的鹅叫越过院墙传来。褚婶不会过来催促, 她办完了要做的事自后门离开便罢,也不必作声。这床鹅绒被褥是陈良玉将入寒冬时遣军中人送来的,褚婶平日不舍得铺盖,今时才头一回拿出来。


    禽味很重。


    谢文珺身在庸都时,用度挑剔讲究,诚然闻不惯这味道。


    眼下她偏又睡得这般酣甜。


    梆子声又敲响,是守在外头的亲兵卫在往院里向陈良玉通报时辰。


    已至未时,日光斜入毛头纸糊的小窗,屋内陡然亮堂几分。


    陈良玉稍一动,谢文珺睫毛一颤,便在她怀里睁开了眼睛。


    仍是半俯趴着的姿态,她身体没动。


    谢文珺道:“有事在身?”


    “有故友来。”陈良玉语焉不详,口吻带着几分郑重。


    “谁的故友?”


    “是黛青。”


    新的热水添进榆木浴桶里头,谢文珺洗去汗渍与一些缱绻过的情痕,有几处印记一时之间难以褪去——


    手腕被箍的红晕,锁骨、后腰还有不知凡几的新鲜红痕。


    热意未褪。


    谢文珺将手腕上整圈的痕迹掩于衣袖。


    没有铜镜,没有妆奁。她将一头青丝简单拢起,用原本束在腰间的一截宫绦在脑后一系乌发松松束住,除去华饰,通身气度也凛然不可犯。


    陈良玉已迅速换好了干净的里衬与外甲,她扯了扯袖口,还是自己的衣裳合身自在,总算不用再穿手脚皆短一截的衣衫。


    谢文珺的织金大氅挂在她小臂上,她走过去,为她披上。


    玉狮子与一辆规制严整的长公主车舆俱停在低矮农院外头。


    陈良玉翻身上鞍,眼神刹那间敛回柔和。越往北去,越易遇到流兵贼寇,陈良玉多调了两队兵马随行。


    她们要走的是官道。


    北境的爪牙耳目陈良玉已命人剿杀过一轮,她仍是不大能彻底安心,以防谢文珺与她在北境的行踪外泄,她重又吩咐下去,“沿途的眼线耳报,清干净,尽数除净,不得有只言片语传至庸都。”


    亲兵卫领命,“是,大将军。”


    惊蛰湖西岸临山,是北雍境内山脊的余脉,那地方有个不大的关隘,是北雍的望湖关,前些日子诱雍军回防时这地方被陈良玉派兵占据了。


    从望湖关穿行而过,是樨马诺前往肃州最近的路径,亦是驱入北雍惊蛰湖的必由之地,黛青依信函自草原腹地而来,望见关楼的军旗,必至此地。


    既至于此,总归该见上一面。


    黛青有郡主之封,如今身份却是樨马诺部族的恪尊,出入大凜皆需携带国书提前通使,经礼部核奏、皇上批红才可入境。


    碍于无法让她踏入大凜国界,谢文珺便只能动身去与她相见。


    一日半的路程,入夜便要停歇。


    官道如一条灰黄色的带子,天色尚好,虽无新雪飘落,但路旁堆着肮脏未化的残雪。


    寒风如刀。


    荣隽策马回头,靠近车窗,隔着垂下的帷帘道:“殿下,我们最迟后日辰时便要离开北境,车舆太慢,一来一回时辰太紧,属下恐时辰赶不及,不如车舆弃了骑马前行。”


    周遭的人都没异议,谁都清楚这又冷又燥的鬼天气的厉害。白日里马还能凭着一股劲往前挪,可到了夜里,气温能跌进冰窖,连马蹄子踏在冻土地上都带着颤。真要是硬撑着赶路,不消半夜,这些牲口就得冻僵在雪窝里,到时候人困在荒郊野外,更是极大的麻烦。


    陈良玉目光沉静地扫视过官道两侧萧瑟的丘陵,道:“往前赶十里路就是最近的驿站,到了那儿能换马。”


    行不过数里,官道前方一骑自丘陵背面抄小道疾驰而出。


    马背上的人身穿皮甲伏鞍狂奔,束紧的袖口裤脚皆是醒目的红,背后插的“急”字旗帜加缀了羽毛。


    是湖东前线的飞骑传令兵。


    他远远望见车驾仪仗,玉狮子在一群毛色混杂的战马中白得扎眼。


    “主帅!急报——”声音嘹亮破风。


    “北雍皇帝翟吉亲率的十万王师主力,并未回防山胡县,翟吉亲率北雍王师自嵖岈谷冰河潜行,突袭湖东草场侧翼。景副将与卜将军正率众将士死守!”


    北方的地平线,不祥的烟柱已清晰可见。


    此地距湖东与云崖不过半日快马脚程,若马儿劲头足,用不了半天工夫雍军便能杀到眼前。


    翟吉丢了云崖军镇,粮道被截断,此时不暂作休整、再行整饬兵马,竟贸然突袭。她一时摸不清楚翟吉这是什么作战之法。雍军既自寻死路,陈良玉也只好集结兵力迎战。


    决断只在电光石火,转瞬即定。


    陈良玉道:“荣隽,分一半本帅的亲兵,护殿下车舆,即刻掉头,全速折返中军大营!务必保殿下周全,若遇阻拦,无论何人,杀!”


    荣隽一揖,“下官得令。”立即调转马头,指挥长宁卫与分出的亲兵将长公主车舆护在中央,准备后撤。


    陈良玉交给传令兵一枚佩印,“快马回营,令段绪驰调婺州五成守军赶赴湖东。”又遣来两位亲兵,“你俩速回肃州大营,让肃州司马游卓然最晚戌时带兵赶到湖东,迟一步,脑袋便别要了!”


    翟吉舍粮草辎重而急攻湖东,是奔着鱼死网破来的。


    车舆内,谢文珺被骤然的马蹄纷乱惊动,身形一歪,蓦地掀开车帘。


    寒风卷着冷气与肃杀灌进来,谢文珺鬓边的发丝被风势撩起。


    相视一望,便已了然。


    仿佛注定一般,留给她们相见的时间总是如此吝啬。


    舆车已动身往回走。


    途分南北,长公主车舆与陈良玉的战马相背而驰。谢文珺透过车帘,任由自己那道沉沉的目光锁在陈良玉的身影上,她那些旧伤……


    最终,也只来得及道一句:“千万保重!”


    陈良玉目光一痛,猛夹马腹,玉狮子飞矢一般朝谢文珺的车舆冲过来。


    她猝然侧身俯鞍,一手卷起谢文珺车舆的帷帘。


    谢文珺微微一怔抬眸,陈良玉素来言行皆合矩度,唯独这一次,在人前失了分寸。她看向谢文珺的眼神深处,压着深不见底的情愫与歉然。


    没有言语,时间凝滞。


    陈良玉俯身向下,在谢文珺额心落下一个很浅的吻。


    “等我守住!”


    帘子落下。


    车舆转向,碾过官道上的车辙印,朝着来路疾驰。谢文珺缓缓放下手,眼前只剩翻飞的帘角缝隙中陈良玉向北而去的背影。


    一别烽火连天,生死茫茫。归期唯有以命相搏,以胜为约。


    烽燧狼烟起,蹄声踏裂冻土。


    陈良玉刚得急报,雍军急袭的前锋军已撕开湖东西栅,焚毁西栅粮垛。兵力悬殊,相去半数,景明与卜娉儿渐有落败之势。


    湖东左翼已被雍军击散,中军与右翼还在拼死抵挡。溃兵后撤,阵不成型,如同没了头的苍蝇。方才那阵溃散的恐慌还在骨子里发抖,人心处在彻底崩溃的边缘。


    一阵淬了锋的马蹄声自南边传来。


    那声音带着能镇平混乱的力量,竟短暂地压过了喊杀镇野的血吼声。


    玉狮子四蹄仿佛不沾地,白鬃毛在身后拖出一道长痕。


    “主帅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所有人皆下意识地扭头回望。


    暮色里,陈良玉玄甲红袍策马而来,马蹄铁踩踏地面的脆响稳稳当当,红袍下摆被风掀起。


    目光扫过狼狈的溃军,陈良玉没有斥责,“慌什么?”


    她勒住马,声音不高,“站起来。”


    六个字,平平淡淡。


    陈良玉策马立阵,四两拨千斤。


    不知何时,溃散的兵卒悄悄围拢过来,风还在刮,追兵的声音似乎更近了,可湖东左翼的军心却离奇般地定了下来。


    雍军追兵过万,这是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陈良玉随行的只有两千轻骑,大军后行,尚且还需些时辰赶到。她紧急传令调来望湖关守军。


    同时剑随身动,再斩一伍雍军。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下来。


    西边一丝异样攫住了陈良玉。


    望湖关的方向骤然腾起一片巨大且异常的烟团,那并非风吹草动形成的散乱沙幕。


    她目力极锐,率先认出来樨马诺部落灰狼皮冬袄与常悬挂于马鞍旁的牛角弓。


    打头的女子吹响骨哨,刺耳的哨声使得战马都竖起了耳朵,草原铁骑听到哨声,便提刀杀入雍军,野蛮地将追兵逼退数步。


    那女子一身草原戎装,细鳞甲下披着狮虎皮、穿着一条镶着狼牙饰物的草原长裤,长发不像在庸都时盘束成发髻,编成了一条条发辫,辫间缠绕着细银链。


    俨然是草原儿女的模样。


    惊蛰湖的战事,陷入了与一个时辰前全然不同的局面。


    草原骑兵伏低身体,紧贴马颈,没有复杂的阵型变换,甚至各自手中的兵器也未统一,手持弯刀、提着狼牙棒、盘在头顶随时准备抛出的套索,杂乱无序,有什么上什么。


    雍军丝毫对付不了这种野蛮人悍不畏死的打法。


    左翼溃军重整士气,也提枪搏杀。


    内外夹击之下,北雍追兵两面受敌,顷刻间便分崩离析,不堪一击。


    草原戎装女子手中倒提着一把长弯刀,在距陈良玉百步之外勒住缰绳,下马时,手扶了扶后腰。


    “黛青。”


    “大将军,别来无恙!”


    黛青脸颊晒出两坨红,“殿下可好?”


    陈良玉道:“一切都好。殿下犒军,就留于中军大营,原是特意要来见你的,怎料战事骤发,只好仓促折返了。”


    黛青爽朗道:“殿下玉体安危为上,日久方长,也不急这一时相见。”——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始就要正面夺权了,终于到最后一个剧情点了。感谢你们跟着我吃了上顿没下顿依然不离不弃,这章有红包,留评领取。


    谢谢小可爱的深水!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3章


    祯元六年的年关, 南北两境、西岭仍在打仗。


    谢文珺从北境回庸都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前的庆功宴上,百官的恭维声几乎要掀翻殿顶。


    谢文珺一袭银纹墨色朝服,头戴御赐远游冠,配金钩鲽, 举杯谢恩:“此次犒军, 幸不辱命,臣妹奏请皇兄, 厚赏阵亡将士家眷, 擢升有功之将。”


    她抬眼看向御座, 目光坦荡, 却让谢渊脑子里的弦微微一绷。


    谢渊道:“江宁奔波辛劳, 清减了不少, 回府好生静养, 府外的差事朕已着吏部选了几位老成的官员,帮衬着打理。”


    人才从边关战乱之地犒军回宫, 便如此迫不及待地削权。可见谢渊已对她提防至哪种地步。


    “多谢皇兄体恤。”


    谢文珺躬身一礼,道:“边关苦寒, 将士们衣甲单薄,臣妹已自作主张, 先从兵部库部司调了批冬衣送去,还望皇兄恕罪。”


    谢渊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兵部库部司调令需经他亲笔朱批,谢文珺竟直接动用了长公主府的私印。可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就连向来刚直的御史中丞江献堂,此刻都只忙着称颂长公主体恤将士, 实乃国之幸事。


    赵兴礼欲起身参奏,被江献堂紧紧拉着手臂摁下去。


    散宴后,谢渊在御书房枯坐至深夜。


    从前面对他的多番试探, 谢文珺从未显露过忤逆之意。


    祯元初年,他初登大宝,谢文珺举国巡田稳住粮税,也如今时今日一般风尘仆仆地回宫,彼时他曾提过封藩,赐她封地。谢文珺婉言推拒,称辅佐皇兄志不在分割疆土,只领了食邑。


    后几年,谢渊先后从谢文珺手中拿走检人司,将田亩粮税之权收归中书省,她亦坦然领之。


    而今日,谢文珺公然忤逆,言下之意,是她没打算从朝堂事务中抽身。


    一时之间,谢渊也想不清楚是江宁本就有不臣之心,还是他一次次多疑试探,把人逼紧了。


    而更让谢渊心头发沉的是,兵部尚书盛修元今日递上的擢升名单里,半数都是谢文珺犒军所录军功册里头的将领。


    皇帝召来言风,低声吩咐:“去,盯着长公主府的往来,尤其是与兵部、北境的书信。另外,让蒋安东明日起,调动禁军加派三倍人手守在宫门,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私自调兵入庸都。”


    “微臣领旨。”


    “检人司还未有信儿吗?”


    言风脸色一瞬成了恨色,后槽牙将要咬碎了。谢渊看他支吾不语,道:“拿来给朕。”


    言风只好从袖袋取出一竹节大小的铜信筒,将卷在一起的纸条取出,呈至谢渊御案上——


    “第一日,大将军征战未归,不知去向。今日风挺大,吹得中军大帐那面旗晃了四百多下。”


    “长公主犒军,与众将士同饮酒,彰显皇恩浩荡,然后回帐子歇着了。”


    “大将军天将亮时负伤而归,衣甲脏得看不出颜色,大老远都能闻到味儿。长公主出营相迎,二人共同回帐,不知为何吵起来了,没听清因何争吵,我听着吵得挺激烈。”


    “翌日二人失踪,不知去向。这两日饭食很香,火头营舍得放肉了。”


    “戌时,长公主一人回营,大将军调兵前往湖东,后不知去向。”


    “第三日,长公主誊录伤兵簿、军功册、一应军需事务,于抵达北境第四日卯时末回庸都向皇上复命。长公主前脚走,火头营便将炖肉的伙食撤了,换成白菜萝卜,一点荤腥也没有。”


    ……


    谢渊印堂浮上好几条黑线,“往后检人司这些没用的废话就不必禀朕了!”


    言风见势登时跪地请罪,“陛下,是微臣用人不察。”


    谢渊道:“只怕荥芮此人已是江宁或陈良玉的人了,胆敢如此糊弄朕。”


    地方上的检人司在庸都都有留质,父母妻儿等血亲安置在庸都才好牵制众人。


    “荥芮爹娘现居何处?”


    言风叩一首,道:“陛下恕罪,微臣正要启禀,荥芮爹娘在西市的住处今早已空无一人。”


    “人呢?”


    “回陛下,不知去向。”


    又是不知去向!还真是上行下效,一肚草包。


    谢渊没说话,只是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人。言风屏气,听候发落。这回要被荥芮那小子害得人头落地了。


    “自己去刑部领板子,罚俸一年。”


    “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年关各衙司停政之前,谢渊翻阅了吏部今岁的考绩册与户部、兵部的年终核算账簿,停政前一日,下旨将四方馆由中书省并入礼部。


    时下腊月廿八,年关将至,中书都堂还明着烛火。


    中书左侍郎谷珩握着朱笔的手悬在奏章上,笔尖的墨汁凝了片刻,才落下一个“批”字。


    案头的烛火被穿堂风掠得晃了晃。


    “大人,”值房外传来小心翼翼的问话,是刚入省不久的小吏,捧着暖炉的手冻得发红,年关留值今日轮到他,“各衙署早就封了印,您还在忙公务吗?”


    谷珩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肩颈,他面前的书案上铺满了卷宗——有北境陈良玉军饷的核文,西岭岳惇平叛的急报,南境衡邈攻打南洲的损耗,逐东水患与挖河道、修排渠的计述,每一本都压着朱漆,盖着一个“急”字,加上其他州郡零零总总的丝茶、田亩琐事,堆积如山。


    谷珩道:“这些事,等不得年关。”


    小吏望着大人袖口磨出的毛边,道:“谷山长托人来问大人,回乡的年礼还没备,大人今年可还回苍南吗?”


    天寒路远,再不走,怕是来不及在除夕夜赶回苍南了。


    “让她先备着。”


    谷珩翻开另一本奏章,“你看这页,庸都官员两千余名,比宣元年间增出一倍有余。今岁户部的年终总核,俨然已经超出年初的度支预算,若年前不核清,开春各州府的税银又要拖。”


    小吏惴惴站在旁边,道:“谷山长还问了,大人若今日不启程回苍南,可要去灵鹫书院用膳?”


    谷珩重新提笔,“去跟灶上说,晚些送碗热汤面来就行。这些册子,今晚得清出大半。”


    小吏应了声,转身时见大人又埋首案牍。


    烛火将谷珩的身影拓在墙上,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些。


    “等等。”


    谷珩从身后唤住小吏,他手中拿着一纸书文,正是已拟好的将四方官并入礼部的公文。


    圣旨一下,大臣们议论了几句,便没了下文。


    四方馆是一个小到不起眼的衙署,设东西南北四个分署,每署由四名通事舍人主管,与鸿胪寺共同负责接待各方使节、管理朝贡,论人员,不过寥寥数人;论职掌,也多是些琐碎杂务;往各衙署的名录里寻,往往要翻到最后几页才能瞥见它,连往来公文都比别处少了大半,若非遇上万贺街这样万国邦交往来的盛事,平日里萧索得毫无存在感。皇上突然下旨将四方馆并入礼部,并未言明其用意。


    谷珩大胆揣测圣意,等来年,朝廷恐怕要重新修订邦交政策。


    “去备马车,本官去灵鹫书院用晚膳。”


    “是,大人。”


    灵鹫书院下院尽是些孤女,要么是外出游学路边捡来的,要么是从穷苦人家收拢来的,余下的尽是周培百般恳请、赔笑脸送入书院的普济堂弃童,她们无处可去,岁除也留在书院斋舍。


    鹄女也从长公主府回到灵鹫书院。


    谷燮正在明礼堂净扫祖先香台,四下还有不少杂役洒扫庭院,鹄女四下顾了顾,明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便随谷燮一起净扫香台。


    “姑娘们,出来贴春联了!”


    管院一声高喊,众学子身穿青衿罩着襦袄从斋舍应声而出,青衿上的绣纹按她们所修的课业有些微不同。


    众学子先到明礼堂祭过谷家先祖。


    谷燮一袭青袍,立于最前方,身后众学子们整齐地躬身行礼。礼罢,便笑着闹着挤去明礼堂两侧的一张拼起来的大长条桌上分对联,一人抱了几条。


    对联书完,还余下几张红纸。


    鹄女提笔,将朱红的联纸铺开,就要往上头写字。


    众人回头,又挨挨挤挤涌到大长条桌前,“鹄女,你出上联,我们来对仗。”


    后面挤不上来的踮脚往里看。


    鹄女眼角的笑意干净明朗。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头上红绸带扎起来的高马尾低到一旁,挥墨写字。


    新联字迹端雅,上联出自《礼记》——“君子慎独”,另一联则写“温故知新”。


    姑娘们有些失望,三五结成伴,相继散了。


    有人道:“楹联六相,鹄女,你这联也就占个字数一致。”


    身为山长的亲传大弟子,长公主的贴身女史,本以为她要写一副佳联,怎知落笔竟是这般平平无奇地两句。


    谷燮走到她身后,看过,歪头示意鹄女解释为何写这两句。


    鹄女睫毛低垂,铺平另外两张联纸,悠然自适地补了句“斯文在兹,厥后克昌”。


    前两句在心志,后两句在抱负。


    算回答了谷燮。


    谷燮看着纸上十六字,盈盈欲笑,随即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斯文在兹,厥后克昌。


    这女儿受她亲传,愈长大,说话行事也愈发像她。


    那时她因姚霁风与灵鹫书院被押到大理寺天牢,人还在狱中,也曾说过这么一句——


    功败垂成,那便以我血躯,为后世人开路。


    眼看四下人都散了,鹄女找准时机,道:“老师……”


    话未说完,谷珩的轿子在灵鹫书院门口落停,明礼堂正能望见正门,谷燮走上前去迎谷珩。


    “兄长。”


    “备饭备饭,我长话短说。”


    谷珩来得草率,走得也匆促。


    他乘轿而来,进书房与谷燮说了几句四方馆的调度事宜,灶上盛了一碗热汤牢丸,呼哧呼哧扒拉着吃了,汤底也喝了个一干二净,便又急匆匆赶回中书都堂批复公文。


    留谷燮一人细细琢磨这事儿。


    皇上旨意下得突然,此前并无半点风声透出。


    前些日子的庆功宴上,长公主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驳了皇上,态度强硬,不容退让。


    很显然四方馆的调度是要提防长公主。


    皇上赶在各衙署停政前一日下旨,即便谢文珺想驳回,也要等各衙署官吏年后复朝再议。


    听起来,四方馆是归属中书省还是并入礼部,在诸多战事、冗员与国库钱粮收不抵支等诸多要务里,这件事夹在其中微末得不值一提。可若四方馆当真如表面那般不值一提,皇上又何必劳心费神地去处置?


    朝中大事纷杂,要紧事一件接着一桩,皇上颁下这道旨意,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或临时起意。


    必然早有盘算。


    鹄女叩了叩书房的门,门半掩着,她推门进来,道:“老师,可是为四方馆并入礼部一事不解?”


    谷燮抬头,道:“你知道。如此说来,长公主也已知晓此事?”


    鹄女将门扉闭紧,“老师,长公主密令。”


    谷燮忙从书案后起身。


    鹄女解开束发的红绸,长发披散下来,她从发丝中取出一个纸卷,“殿下说,让老师去找一个叫江伯瑾的人,照此吩咐行事。”——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4章


    祯元七年正月十二, 各部衙启印理事,百司复职。


    谢渊下旨将四方馆东、西、南、北四署合而为一,皇城根下一所旧驿改建新馆。


    那处旧驿原是前朝用来接待藩王的驻跸之所,虽久无人居, 青砖灰瓦却依旧整齐。工部拆去院中分隔的矮墙, 将四间原本独立的厅堂打通,以短廊相连, 按议题分作军政、吏治、税赋、边策四署, 正中辟出宽敞的议事堂。


    正月末, 四方馆新址落成。谢渊第三道旨意即下——开放四方馆, 广纳贤士。不拘身份, 不问出身, 凡有安邦定国之策者, 皆可入馆献策。


    同年,科举改制, 隔年一考改为三年一考。


    圣旨一下,沉寂已久的四方馆霎时热闹起来。


    数日间, 已有百余人奔聚而来。


    谢渊微服私访,亲往听之。


    谢文珺是被鸟鸣啾哳声唤醒的。


    庆功宴之后谢渊差内司监送了两只毛色鲜亮的鹦鹉到长公主府, 养在寝殿外厢。她梳妆时,鹄女来来回回忙碌,端茶递钗,无比殷勤。


    鸢容笑着对谢文珺道:“殿下,这丫头昨个就说想去四方馆。”她捧着一托盘, 上头并排放着几支金玉簪钗。


    谢文珺只瞥了一眼,并未言语指明。鸢容心领神会,示意宫婢将托盘撤下, 转身从妆奁深处取来那支谢文珺素日惯用的柳木簪,绾入她鬓间。


    四方馆——


    先前还在费尽心思想着,如何才能万无差池地将江伯瑾送去谢渊跟前,偏这四方馆一敞开大门,倒替她把这桩难事给解了。


    鹄女见谢文珺没搭话,索性蹭到谢文珺膝边,“殿下,四方馆可热闹了,听说进馆的人什么样的都有。里头不光有穿布衣的先生论国策,听闻还有乞丐,四方馆通事舍人见着那乞丐大摇大摆而来,以为是隐世高人,忙将人往馆里请,谁知那乞丐大字不识一个,是捡了书生遗落的策论混进四方馆偷吃点心茶水的,遭禁军乱棍打了出去。”


    谢文珺没作声,杏眸跟着弯了弯。


    鹄女立刻往她胳膊上又靠了靠,“殿下,听说皇上也会微服驾临四方馆。”


    谢文珺道:“四方馆纳言,需先验策论文章,你可准备了?”


    鹄女道:“无非田亩粮税,吏治军策,外事邦交,平日也没少写,捡一篇带过去便是。”


    四方馆议事堂下立着新制的木牌,漆着“总揽贤策”几个大字,几个健卒正抱着卷宗往来穿梭,脚步匆促却有序。


    廊下悬起“广纳贤言”的杏黄旗。


    四署同处一院,议事堂依照四署的议题分作四列,各摆了几张案几,原来东、西、南、北四署的通事舍人已裁撤更换,换作了谢渊身边的几个亲信,已各就其位,分坐四列上座。


    谢文珺轻车从简,带了鹄女、鸢容与几个亲卫亲临四方馆。


    四下走走,鹄女一眼认出谷燮的身影。


    “殿下,是老师。”


    谷燮回身也透过人群望见鹄女,谢文珺简妆鹤氅避着人流往四方馆正中的议事堂方向走,馆内官宦子弟不少,但谢文珺气度着实超群,路遇之人总忍不住侧目多看上两眼。


    谷燮见着谢文珺,摇一把折扇,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圣旨有言,四方馆内不问出身,见官不行礼,见君不叩首,众士平等畅所欲言。


    难得有见皇室不必参拜的时候。


    “殿下。”


    谢文珺瞧她一脸没正形,手里握着扇子漫无目的地闲逛,道:“正月天,揣着把扇子晃悠,你就不觉得寒?”


    “臣女体热,驱驱火。”


    一行人便同往议事堂去。


    谷燮道:“殿下,臣女到得稍早些,东税赋、西吏治、南军政,北边策邦交四厅都看过了,东厅最为热闹,挤满了人,西厅人则最少。”


    按说大凜吏治也属当务之急,却鲜少有人阔论。


    谢文珺闻言朝西厅看了一眼,果然只有稀稀拉拉的人进出。


    四方馆新馆落成,原来四个分署的官员裁撤六十余人,这些人未曾再调任他司授职,只领俸禄,而无官衔。


    谢渊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限制门荫特权、裁撤冗官。


    一切都如谢文珺预料那般,开四方馆,征集能臣、出治乱国策只是虚晃。


    四方馆裁并,是试探,也是开端。


    谢文珺道:“只看这四方馆内,有没有敢直言上谏,切中皇兄心病的人。”


    议事堂吵得不可开交,争论声愈烈。


    一位身着粗布褐衣的中年男子正捧着舆图疾言,“南境屡败,非兵弱,将庸也!一个小小南洲,衡邈败了数次,虚耗国帑。鄙人拙见,南洲这仗早不应该打了,朝廷与邻邦互市,南洲富庶之国,与之互市较于征讨才更明智。”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位抱着书卷的书生接上,“鄙人也有一论,南北两境战事吃紧,西岭叛军猖獗,应再仿古法,令边民屯田,战时为兵,闲时为农,既省粮饷,又固边防!”


    ……


    “诸位所言虽多,都没说到点子上。”


    “这位仁兄有何高见?”


    场上声音低了低,齐齐看向说话之人。


    上下打量他。


    此人身形清瘦,脸窄长,头戴一顶方巾,穿长衫布鞋,长衫洗得发白,那青布袍子上打了个不甚明显的补丁,一副教书先生的打扮。


    见他衣着陈旧朴素,显得有些寒酸,馆众便没再用心听他说什么。


    他道:“如今税赋苛杂,商户倒闭,百姓流亡,不如简化税制,只收正税。”


    嘲笑之音靡靡。


    “减税?朝廷打仗要用钱,最减不了的就是这赋税!”


    “能减。如今大凜之弊端究其根源,不在君,亦不在民。”


    “那在于谁?”


    “江宁长公主。”


    原本其他三处仍在激昂纵讲,此人话一出口,议事堂陷入诡异般的静谧。


    “长公主弄权,祸国,误民!”


    四位通事舍人不谋而同地望向角落里站着的谢文珺。


    鹄女、鸢容、荣隽与谷燮也齐齐转头,脸色或讶然,或隐忍,都铆足了劲看戏。


    那人又道:“黎民失田终日难以饱腹,权贵却日渐挥霍无度。如今的朝廷,各部冗官超编三成,六部之下诸多衙署官吏更是比宣元年间多出一倍有余,各衙署官员多如过江之鲫,遇事却互相推诿,光庸都官吏俸银便耗去国库四分之一的钱粮,百姓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税粮,尽养了这些国之蠹虫酒囊饭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江宁长公主的《万僚录》。”


    “‘从龙之功,福荫子孙’,一人从龙有功,鸡犬升天,加官赐田,爹生儿儿生孙、亲戚旁支人人有份,代代相传,如此下去朝廷焉不亏空?百姓焉有活路?”


    “不整顿吏治,再如何广纳贤士,朝廷也无力回天!若皇上圣明,当废止《万僚录》,裁汰闲散,定员定编,能者上,庸者下!”


    堂下哗然。


    馆众都往这边聚来,一时间,吏治成为四方馆内最火热的议题。


    谢渊坐在议事堂内间,听着堂内激辩之声一直眉头紧锁,此人一语激起千层浪,谢渊脸色才舒展了几分。


    崇政殿堆满御案的奏章上,笔墨间尽是“边急”“饷缺”“官浮于事”的字眼,政令下发,各衙署却互相推诿。单一本逐东河道修缮的奏折,末尾竟列着十三个需会同商议的衙署,光盖印就得耗上半月


    可汛期不等人。


    就连赈灾、治疫这样迫在眉睫事,却要先经户部七八个主事层层画押,再由侍郎复核、尚书过目,最后才递到御前。


    四方馆新馆未落成之前的东、西、南、北四个分署,新设的“誊录司”竟有十三人,每日不过是把文书抄录一遍,却个个领着俸禄。


    官员冗余,吃着百姓的粮,耗着朝廷的力,可真要动起来整顿,又不知会牵动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


    谢渊道:“官多如蚁,民何以堪。”


    纵是千难万难,这刀子也必须落下去。


    他转过侧脸,道:“记下此人姓名与策论,带他进宫,朕要细问。”


    说罢,他便打算起驾回宫。


    言风道:“微臣遵命。陛下,长公主人也在四方馆。”


    “随她。”


    议事堂那人说完,刚顺了口气,肩膀忽被人轻轻拍了下。他回头一看,谷燮正神色复杂地站在他身后,嘴角那抹笑却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儿戏感。


    那人讶了一瞬,“姑娘,是你。”


    “韩诵,这些年里,境况如何?”


    韩诵低了低头,面有窘色,赧红了脸,“那件案子了结之后,经了几载牢狱,科举无门,还能好到哪里去?”


    “听闻四方馆纳贤,不问出身,这不,学生紧着从苍南赶来。”


    四方馆开馆的消息不过几日,传没传到苍南还未可知,他便紧着赶来了。


    谷燮道:“行谦给你去信了?”


    韩诵点了点头,“侯爷诸事还顺遂吗?学生今儿一早才到庸都,还未曾去宣平侯府拜会。”


    “行谦一切安好。”谷燮道:“你方才那番话,可谓切中时弊,远超其他贤士那些空泛之语。”


    韩诵道:“学生所言,旁人未必不知晓。只是一来怕触怒长公主,二来忌惮世家权势,怕引火烧身,谁也不敢直言罢了。可若是这样,何必要来这四方馆?”


    “在座的都在装糊涂,你便不怕引火烧身?”


    “姑娘,学生不甘。”


    韩诵抬起了头,神色隐隐有几分激动,“我非平庸之人,我乃宣元二十年一甲榜眼,满腹治国之策,岂料落得这般结果,学生不甘!”


    “韩诵,少安毋躁。”


    韩诵跟着谷燮往馆内一角走,那里站着一位身披鹤氅的女子,只略施粉黛,眉宇间自带一股凛然气度。


    韩诵停下脚步,一时忘了四方馆内不必叩拜的规矩,朝女子拱手,又转头看向谷燮,“姑娘,这位是?”


    “她啊,”谷燮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就是你说那位祸国误民的江宁长公主。”——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5章


    谢文珺侧过头看了谷燮一眼。长了年岁, 心智却还不如从前沉稳,自姚霁风去后,谷燮仿佛悟透了天命一般,行事越来越没个章法, 言谈举动间反倒多添了几分轻佻之气。


    车舆就停在四方馆外, 谢文珺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转身走出四方馆。


    鹄女努了努嘴, 对谷燮道:“老师, 你可害苦我了。我求了殿下一清早, 又辛苦做了篇新文章, 才求来到四方馆一游, 四署还没去呢, 殿下这就要走。”


    折扇照鹄女脑袋上敲了一下, 谷燮道:“小没良心的。你愿留便多留一会儿,为师去向你家殿下求情。”


    “老师当真?”


    “去吧。”


    鹄女躬身一礼, 咧嘴道:“多谢老师。”


    谢文珺不经意回身一望,见师徒二人窃窃私语、嬉笑哈哈, “师门传承倒是清楚,真是什么人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谷燮道:“殿下语人是非也不避人, 臣女听得一清二楚。”


    “本宫便是说与你听的。”


    谢文珺看向靠墙的一处,那里原来停着的一驾辇车已驶离了。


    车舆内炭炉还烧着,暖意融融。


    竹帘被一把折扇掀开,往上卷了卷,谷燮透出半张脸, “臣女的轿子留给鹄女,殿下能否允臣女同行一程?”


    “随你。”


    车外人流街铺缓缓后退,竹帘间隙透进来斜长条的光影。


    谢文珺十指拢着手炉, 面前的小几上镇纸压着一篇文章,是鸢容手持长公主私印从四方馆调出来的,文章署名正是方才在馆内痛斥她祸国误民的韩诵。


    那策论文章里的字句笔锋凌厉,剖析时政入木三分,竟与她筹谋的几处不谋而合。


    谢文珺手炉里的炭丝明明灭灭,映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欣悦之色。


    她道:“你看,四方馆馆众也不尽是沽名钓誉之徒。”


    谷燮道:“殿下可要将他收在身边为己所用?”


    谢文珺视线仍停留在韩诵的文章上,“本宫瞧你与此人熟络,他姓甚名谁,籍贯何处?既有才学,何不科举入仕,偏来四方馆这草台班子。”


    谷燮道:“此人姓韩名诵,曾是瀚弘书院的学子,与陈行谦同年进士及第,殿试后,太上皇钦点其为宣元二十年榜眼。那年左相荀岘担主考官,科举透题,牵扯出来的那桩约定门生案,涉案士子便有他。黜革功名,终身不得再应考。”


    谢文珺是记得这桩案子的。


    谷燮接着道:“在四方馆议事堂,他对臣女说,他不甘!臣女能看得出来,他当真心有不甘。揣着心里头的不甘熬了十年,要么磨钝了,要么更利,能一把豁开局面。”


    “科举舞弊,”谢文珺声音平淡,却能听出语气中显而易见的终结之意,“此人言辞藏锋,可惜了。”


    只这一句,谷燮便知谢文珺不打算将人收为己用了。


    谢文珺卷起小几上的文章,隔窗递出去。


    鸢容随即接住,交给荣隽遣了一人将文章快马交还给四方馆。


    谢文珺道:“江伯瑾性子磨得如何了?”


    谷燮道:“一听闻四方馆招贤纳士,便坐不住了。若非他无手,写不了四方馆投名的文章,我与行谦两个人也按不住他。宣平侯府与灵鹫书院都下了禁令,不准给他代笔写文章,闹得不行。还是行谦想了个法子,告诉他太上皇得知他还活在世上,已布下暗卫等他现身后杀之,这才作罢。”


    谢文珺道:“这样的人竟还如此惧怕父皇,竟还怕死。”


    谷燮道:“小老头这些年生活不易,养成一副鼠胆。”


    “脾气磨得差不多,便放出来罢。”


    “臣女明白该怎么做。”


    灵鹫书院的藏书阁挨着后院的竹寮,立在正月天的暖阳里,藏书阁前头的大片空地上,青竹搭成的骨架被晒得泛出竹黄。


    书院的学生们正抱着层层叠叠的书卷,整齐地晒在竹骨架上。


    书页翻动,夹着淡淡的霉气。


    谷燮在藏书阁一隅的破草席上寻到江伯瑾,他枕着几本典籍正酣睡。


    还穿着那件旧棉袍,身形略显佝偻。


    谷燮猜不透他这是什么习性,在宣平侯府时客厢不住,捡了马厩旁存放草料的仓廪栖身,自陈良玉奉诏不得擅返庸都之后,宣平侯府被盯得很紧,江伯瑾心慌,即便清楚那些人不是盯梢他的,也还是抱着自己的家当连夜翻进了灵鹫书院。


    而后,缩进了柴房。


    谷燮不忍如此轻慢于他,好说歹说,劝他住进竹寮的空斋。


    他便又捡了一张破草席铺在藏书阁,蜷在角落里。活祖宗一个。


    “江先生。”


    谷燮轻手轻脚地晃了晃江伯瑾。


    江伯瑾睁开一只眼,看见她,又闭上了,气性极大地“哼”一声,翻了个身面朝墙不理人。


    谷燮没脾气地哄道:“江先生,后辈代先生去四方馆瞧了瞧。”


    听到四方馆,江伯瑾一骨碌翻过来。


    他袖管自肘部以下空荡荡的,此刻正拢在身前,袖口掖进腰带,扎得紧实。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花白胡子吹得一翘一翘的,“你又不让我去,多说无益,净吊人胃口。老夫看出来了,你与陈家那两个小兔崽子,同流合污,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人!”


    谷燮道:“后辈先前不叫先生现身,并非质疑先生名动天下之才学,只是君心难测,多有顾虑。”


    江伯瑾蹭地打挺起身,却一个没站稳朝前扎去,书架哐当一响,江伯瑾右额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


    “先生,”谷燮一扶,“我去请大夫。”


    “回来回来。”


    肘下残余的一节小臂按着额头,江伯瑾身心都扑在四方馆上,道:“皇帝小儿锐意图新,这是天大的好事儿。老夫断了手,可这满肚子韬略还在,四方馆就是老天爷给老夫留的窗户缝儿,焉能不去?”


    谷燮道:“先生言之有理,可这天下毕竟还是姓谢,先生实在不便出面。”


    江伯瑾两条空袖管甩了甩,道:“英雄不问出处,皇帝小儿自个都说了,四方馆不问出身来历。论高才,满朝文武谁能高得过我?老夫足不出户,也猜得到皇帝小儿开四方馆意欲何为。”


    谷燮做了个“请”的手势。


    “藏书阁人不便议论朝政,先生移步他处说话。”


    竹寮还算清净,空气清冽,只闻得扫帚划过石板的沙沙声。谷燮将洒扫的仆役通通打发走。


    “先生方才说到皇上开四方馆有其深意,后辈愿闻其详。”


    “赋税、边策、军政都是幌子,重在吏治。皇帝小儿意图削减朝廷冗员,可又怕得罪完了这大大小小的世家,要人充这个出头鸟。削减稗官是不济事的,皇帝若只想削几个马前卒,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皇帝要的人,是不惜命的,有胆识对高门显贵开刀的人。”


    “凡事也都讲究个师出有名,朝廷冗员繁增,根本在于新帝即位之初,长公主为稳固国祚搞了一套《万僚录》出来。皇帝如今皇位坐稳了,不认账了,你想,他要整顿吏治,头一个要对付的人是谁?”


    时移世易。


    短短几年,稳固国祚之人,摇身一变,成了乱我国祚之臣。


    “咱们这位长公主,当年稳世家、巡田亩、掌粮税,老夫还以为她能与皇帝半分天下,不承想这些年没长进,对皇帝步步退让。”


    谷燮道:“依先生之言,皇上若动了手,长公主便束手无策了?”


    江伯瑾道:“你是谷家世孙?”


    谷燮不明所以,还是认真答了:“正是,在临夏时先生曾问过后辈祖父的名讳。”


    “亲的,还是捡来的?”


    “我与兄长俱是祖父嫡亲。”


    江伯瑾摇了摇头,摆出一副尊长师者的说教之态,道:“且得看长公主心性如何,还得看二相、七卿、南衡北陈两将门世家有多少是长公主的人。《万僚录》与世家门荫骨血相连,皇帝要削减门荫,必得废止《万僚录》,文武百官哪个身居高位的肯答应?长公主倘若有不臣之心,皇帝废除门荫的圣旨一下,顷刻便成了孤家寡人了。除非长公主突然暴毙没了,天下没了能与皇帝分庭抗礼之人,整顿吏治便容易得多。”


    “不惧长公主权势之人,无有门荫之辈,唯有四方馆那些寒门布衣而已。”


    “炉灶另起,薪柴何辜啊。”


    谷燮道:“先生既知如此,何故还要倾身以赴?”


    “老夫这把岁数了,错过这回,何年何月才能再入朝堂?世人再谈起江伯瑾,只会说,那是个狼子野心、为青云路不惜屠一座城的趋炎附势之徒,老夫还有何颜面去底下面见恩师?”


    谷燮一礼,“先生高见,后辈受教了。”


    时机已成,她道:“四方馆需先验策论,文章会呈至御前,若得皇上赏识,执笔者会被传召入宫面圣。后辈愿代先生呈交策论文章,先生口述,我代笔。”


    江伯瑾胡子激动得直抖,兴头上来,“那还等什么?快,铺纸,研墨!老夫瞧明白了,你与陈家那俩还是不一样的,你是个好人。”


    这赞扬听起来也不是那么让人高兴。


    谷燮一笑,“多谢先生褒奖。”


    江伯瑾空袖管背在身后,踱步沉思,老骥伏枥的劲头使了一半,猛然回过味儿来,“你不一直是长公主那头的人吗?诓我写这文章,有何图谋?”


    谷燮道:“我兄长在朝为官,万事得小心谨慎,得留条后路才是。若他日谷家遭难,还请先生念着今日之事,能搭救一二。”


    此言十分合理。


    江伯瑾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这般思量,本也合乎情理,没什么不妥。”


    文章落成,便由谷燮代为送去了四方馆。


    仅隔一日,这日晚膳刚撤下,谷燮坐在书房正对着一摞学生课业发愁,江伯瑾便冲了进来,凑到灯下,急迫地道:“老夫那《吏治十策》,皇帝小儿看了没有?”


    谷燮清了清嗓子,故意将四方馆的回函念得四平八稳,“《吏治十策》已呈陛下阅览,承蒙报国之心……”


    江伯瑾急得跺了跺脚,“你快接着往下说。”


    “……未予选用。”


    他终于消停下来,表情僵在脸上。


    江伯瑾似乎无法理解这简单的两句话,琢磨了好一会儿,两道灰白眉毛霍然竖起来,竖成了倒八字。


    谷燮道:“定是那帮只擅写馆阁体八股文的酸腐从中作梗,他们嫉妒先生大才,嫉妒先生见解独到,故而未曾选用。”


    江伯瑾怪叫一声,“岂有此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6章


    二月上旬, 谢渊钦点韩诵擢任中书舍人。


    同月颁旨,凡非通衢要冲、无军政急务之驿站,悉皆裁撤。


    至三月底,举国近三成驿站裁并。今岁户部的度支预算, 账上节省了十余万两白银。


    退朝的鼓声一落, 百官散朝。


    韩诵刚迈出殿门,袖摆就被人拽了一把。


    晨露还未干透, 地砖上滑, 这一拽险些将他带倒。


    “韩舍人新官上任, 恭贺!”


    说话之人服绯色朝服, 配金带, 衣裳绣有从四品官服的三章纹。


    韩诵乃五品中书舍人, 低他一级, 便还他一揖,“多谢这位大人。”


    “这位大人?”


    那人显然对韩诵不识他身份很是不悦。他身后跟着几个绯色官袍的同僚, 有人道:“这位大人乃司农寺廖少卿。”


    廖安。


    他爹廖松卿去岁刚从临夏州衙调任至庸都,任户部侍郎, 补了邱仁善的职。


    韩诵再一拱手,“廖少卿, 久仰。”


    廖安赶忙摆手,嘻嘻一笑,道:“咱可不敢。韩舍人虽是四方馆出身,可如今正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儿,同在朝为官, 来日家中子弟科举应试,还要倚仗韩舍人多多照拂。”


    韩诵听出他言辞之中的讥讽,转身欲走。


    兵部郎中谭进上前一步, 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韩诵的肩,指节重重碾过他的官袍,“韩舍人力谏皇上裁撤驿馆,可知那些被裁的驿丞里,有多少是各部同僚的族亲?”


    “韩某所言皆为朝廷计。驿站冗员耗银十万,裁之可补军饷、纾民困,何错之有?”


    韩诵拿掉谭进压在他左肩上的手。


    谭进动了动手指关节,道:“韩舍人是寒门出身,自然不知这些驿丞背后牵扯多少人情。你今日从驿站动手,明日是不是就要盯着六部的笔吏、九寺五监的皂隶?再往上呢?”


    他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威胁:“那些被裁的驿卒流落在外,若是聚众生事,韩舍人说,这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裁冗本就是自下而上,”韩愈挺直脊背,声音不高却稳,“驿站冗员最甚,裁之合情合理。”


    谭进冷笑一声,道:“韩舍人还是多想想,那些丢了差事的驿卒,会不会记恨你这献策之人?毕竟,他们可比我们这些在朝的,更懂什么叫‘鱼死网破’。”


    周围的官员渐渐围拢,有人窃笑,有人冷眼。方才在崇政殿,他只顾着将裁驿节省的银两、可精简的员额一条条摆出来,没留意殿上众人眼底的寒意。


    到了这时,周遭的不善全然不加掩饰,赤裸裸扑面而来。


    “科举舞弊案的阶下囚,牢饭还没吃够?”


    “小人一时得势,忘乎所以也是常有的。韩舍人,说话做事之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斤两。”


    “韩舍人的老主子荀相如今日子也难过得很,不知韩舍人又抱上了哪条大腿才又得以入仕为官?都是同僚,韩舍人不妨指点一二,这门路是如何搭上的?我等也学个门道,将来真轮到自己头上,好歹有条退路。”


    裙带之风盛行,亲族枝蔓难理。


    冗杂不堪。


    面前这位叫谭进的郎中,便是刑部尚书谭遐龄的内侄。其余几位他认不完全,但想来也是哪部大员族内子弟,仗着族中门荫入仕的。


    他被一色的绯色官袍堵着,欲走不得。


    百官纷纷散去,经过韩诵身边时,或斜睨,或冷哼,竟无一人与他解围。


    韩诵刚要开口,一道清润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传来。


    “闹什么?各衙署都清闲得无事可做了吗?”


    几个绯袍官吏闻声回头,两人并排站在高一阶的地方。来人皆服紫袍,腰束玉带。陈滦长身负手一站,颇有些柳弱花娇之态。


    身旁另一位乃中书右侍郎兼司农寺卿盛予安。


    众人拱手行礼。


    “见过侯爷,见过盛大人。”


    陈滦目光扫过围拢的官员,“裁驿之事乃陛下亲准,诸位与其在此议论,不如回去督导地方好生推行,免得误了圣意。”


    廖安、谭进脸色微变,即使有门荫,也不敢轻易开罪七卿之一、更兼具勋贵身份的宣平侯。


    谭进讪讪收了话头,打个哈哈:“侯爷说笑了,我等不过是与韩舍人论论利弊。”


    陈滦道:“利弊在殿上已论过,陛下自有圣断。”


    围拢的官员悻悻散开。


    陈滦走到韩诵身旁,自然地与他并肩同行,“走吧。”抬脚迈了两步。


    韩诵微微转身,却并未有同行之意。


    他拂了拂袖,朝陈滦一礼,“多谢侯爷解围,”又转向盛予安,“多谢盛大人。下官还有些文书需即刻都堂处理,就不劳侯爷同行了。”


    陈滦微怔,“既如此,韩舍人请便。”


    韩诵颔首谢过,转身往中书都堂的方向走。步履更沉了些。


    曦光穿过宫门红墙,打在人脸上,倒比深秋的风还要凉。


    韩诵拢了拢袖。


    他攥紧了袖中的奏稿,那上面还写着下一步裁并地方税吏的拟稿。这条路本就该自己走,清清爽爽。


    灵鹫书院的竹寮春信总比别处来得早,刚过正月竹叶便新发了,墙角拱出的笋尖没几日便蹿得半人高。等风里带了暖湿的潮气,暮春已至,竹枝早抽了密叶,此时翠色正浓。


    有人却煞了这好风景。


    江伯瑾气咻咻地穿过回廊,见谁瞪谁,灵鹫书院的学生都怕了他,见着这位断臂怪老头便绕着走。


    自从宫里裁并驿站的政令下发,江伯瑾得知拟定政令之人出身四方馆,时不时便要到谷燮的书房咆哮一两句。


    这日又是人未至,声先到。


    “岂有此理!竖子不足与谋!”


    谷燮面前搁着一份邸报。江伯瑾残存的上臂死死夹着一卷同样的,那纸已被他揉搓得如同腌咸菜。


    “放任高门显贵尸位素餐,裁几个跑马送信儿的小卒子有什么用?枉老夫以为,皇帝小儿开四方馆广纳谏言,算是有几分胆识魄力。看走了眼。”


    谷燮盯着那份誊抄的邸报,也摇了摇头。


    邸报书载——


    裁汰举国驿站十之有三,岁省帑银一十万两有余。


    江伯瑾道:“裁撤驿站,驿卒没了活路,驿马充了官用,驿道荒废。那传递军情、转运粮秣、勾连州郡的脉络就断了。好一个岁省帑银,等过不了几年驿路断绝、商旅绝迹,该叫皇帝小儿知道什么叫剜肉补疮。”


    他越想越气,空袖管甩出一个决绝的弧度,“不管了!老夫这把朽骨头,再也不管这天下的糟烂事!”


    言罢,负气而去。


    然而,这番豪言壮语没在江伯瑾肚子里还没捂热,隔日谷燮书房的木门又“哐当”一声巨响。


    “谷家丫头,快,写下来,顶顶要紧的!”


    谷燮抬眼看他,道:“先生这是又琢磨出别的治国良策了?”


    “非也。”江伯瑾道:“老夫那《十策》,整饬吏治是再好不过的,皇帝不识货,那我有什么办法!老夫想明白了,十策未予选用,是没戳到皇帝小儿的真正的痛处。这次不去四方馆,走你祖父京中故旧的门路、你兄长的门路,务必,务必直达天听!”


    纸铺案头,墨研得正好,江伯瑾说一句,谷燮便写一句,逐字逐句都落在纸上。


    ***


    自打今年开年起,捷报便接连不断地传至庸都。


    一则是北境军报,雍军战至后来,粮草断绝,雍军诸将似乎都忘了是来干嘛的,为了与我部抢口粮牙祭打得是你死我活,作战毫无章法。陈良玉集结大军,兵分七路总攻北雍湖东诸隘。鏖战十五个日夜,已夺取湖东大半关隘,目前正扼守要冲,肃清残敌,北雍余部退守湖西,暂未敢妄动。


    二则是城阳伯岳惇连克叛军多处盘踞巢穴,斩杀叛首陆广荣及党羽两千余人,余寇溃散潜逃,西岭腹地暂告平定。


    然而另有急情。


    入春之后,西岭南部州郡近日桃花疫复燃,染病者上百。


    谢文珺慢翻着刚送进来的邸报,她手边还放着一片薄纸,是陈良玉飞虻传回的,目光在那几行墨字上顿了许久,总也移不开。


    鹄女见她看得专注,奉上一盏热茶,在旁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谢文珺唤了声:“鸢容。”


    鹄女道:“殿下,鸢容姐姐回兰台了。兰台的鱼鳞图籍又杂又乱,鸢容姐姐恐要好几日脱不开身。”


    谢文珺道:“吩咐下去,备份厚礼,着人送往宫中。”


    二月雨水时节凤仪宫皇后诞下皇子。


    淑妃翟妤临产之期本在四月,却在陈良玉攻下湖东嵖岈谷的捷报传至宫中时动了胎气,腹中胎儿不足月而生。


    皇后生子之后,谢渊大赦天下为小皇子祈福,后淑妃母子平安,又减免京畿之地半年赋税。


    鹄女道:“大皇子满月宴时,奴婢便已将给淑妃娘娘宫里的贺礼备好了,过会儿便拿礼单来给殿下过目。”


    她说着,将一卷策论文章呈上来。


    “殿下,老师新送来的,说是江先生新作《十策》。”她看起来没那么高兴,“十之有六都是对付您的。”


    韩诵得谢渊重用之后,江伯瑾急躁了不少。策论的墨迹尚新,开篇便是“长公主权势日盛,恐碍皇权”,力谏削长公主食邑,收其府中私兵。


    她逐行看去,文章细数她近年所掌职权、府中长宁卫数目,甚至于长公主府明面上与六部九寺、南衡北陈的亲疏都写得分明。


    “倒是敢说。”


    谢文珺眼底不见波澜,只将策论往案上一搁,“荣隽。”


    荣隽披甲佩刀,立在门槛外,道:“属下在。”


    “传本宫口谕,被裁驿卒多为贫寒之家,骤失生计,或流为流民。着令各州、郡、县官员核查名册,愿归农者分授荒地,愿入伍者送军前补额,严禁驱逐不问。”


    “偏远郡县驿路疏阔,恐误寻常文报。着兵部与各州郡府衙划定传递路线,改用民夫递铺补其缺,不得延误军政要务。”——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7章


    整饬吏治冗员的政令下发之后, 田亩赋税也查得格外严,庸都各衙署的怠惰气氛陡然变了。


    六部衙门大堂外的鼓数日未曾歇过,敲鼓的多是州郡派来的急使,抱着连夜誊抄的鱼鳞册, 里外忙碌跑动。


    户部尚书荀书泰捧着两本账册跪在地上趴着看, 一册是云州刺史奏报的春粮总账,一册是按新丈量法算出的实数, 朱笔圈出的差额足以填满半个郡的粮仓。此外, 上谷郡郡守匿报三百余亩沙田, 被巡按御史当场摘了官帽, 人在刑部等候发落, 上谷郡近年的田亩赋税与鱼鳞图籍皆要重新清点。


    “大人, 鸢容女史来送上谷郡往年的鱼鳞册。”


    跟着话音进来一位身穿青袍的主事, 鸢容跟在后头,抱了一摞装订成册的鱼鳞图籍。


    乍一看, 户部大堂的书案后没了荀书泰的身影。


    主事纳了闷,“人呢?昨儿大堂的灯亮到寅时, 今晨点卯时见大人还在核对公文。”


    “本官在这。”


    听见书案下一声椅子腿的推拉响,鸢容绕去案后, 探头向下看,荀书泰趴跪在书案后头,一手捂着后腰龇牙咧嘴地直起身。


    鸢容道:“荀大人,您挺有雅致啊。”


    “雅哪门子致,昨个半夜腰痛的毛病犯了, 本官舒缓舒缓。”


    地上的册子拢起来,纸页哗啦啦作响,荀书泰对站在后头的青袍主事道:“你去太医院找医正给本官拿两贴膏药来。”


    “是, 大人,下官这就去。”


    鸢容道:“上谷郡的账目下官刚又核对一遍,未有差池,若大人放心不过可交由户部司再核查,只待刑部审出那几百亩沙田是从哪年匿报的,补个疏漏便罢。如此,荀尚书也不必太过操劳。”


    荀书泰道:“劳鸢容女史费心。”


    他扶着桌沿才撑住身子,腰微弓着,“新田亩税法与新丈量法是早几年长公主便下令户部与司农寺修订的,荒废数年,不知皇上怎的又突然起用了。这段时日户部与兰台得乱一阵子。”


    新田亩税法是谢文珺巡田途中发觉懿章太子早年的田亩税法颁布施行之后,多地予女子免除田租,以布匹等实物缴人头税,本是利民之策,可豁免田租之后,当地官署便堂而皇之地不再给女子授田。


    女子失地。


    故而谢文珺令彼时还是户部侍郎的荀书泰与时任司农寺少卿的盛予安修订新税法时,以原有地税与户税为主,按人丁几口重新分田亩计税。


    又将税粮、税布折成银两征税。


    附之的新丈量法,即为了统一南北度量,重新制定量地铜尺。


    但这两项税制法度被谢渊按下来了,并未施行。


    不料今岁骤然起用。


    随之圣诏便到了长公主府,令谢文珺再度巡田,彻查并重新计量云州与上谷郡的田亩粮税数额。


    灵鹫书院的竹寮深处,江伯瑾布鞋上沾了泥,正用残臂夹着个小陶罐,对着炭火煨芋头。


    芋头是去岁霜降时囤在地窖里的,仅剩这么几个漏那了,江伯瑾好容易才从窖土里刨出来。


    谷燮将一坛子酒放在他脚边的矮凳上。


    不经意一瞥,察觉江伯瑾布鞋上沾的泥有油腥,不是书院里的,应当是去了哪家酒楼茶肆后头流污水的小巷。她揭开酒坛泥封,“先生,新酿的山桃花酒。”


    江伯瑾肩膀簌然抖动一下,却没回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半声含混的咕哝,算是应答。


    自太皇寺后山死了几个禁军,他从前酿酒手艺最好的部下祝山便从此又失去音讯,在宣平侯府得知那几个禁军的致命伤是木刃贯穿胸腹所致,他便知这桩命案与祝山脱不了干系。他泛泛地在城中找过,没消息。禁军死了个中郎将,朝廷命官被杀,不是小案,寻人也只能偷偷摸摸地。


    是死是活,总得给个信儿。


    江伯瑾叹了一声。


    谷燮斟了半碗酒,递给江伯瑾:“先生今日心事比往日重。”


    江伯瑾道:“递上去了?”他问的是吏治那篇策论。


    “未予选用。”


    江伯瑾气得瘫在圈椅里。


    “皇帝小儿有眼无珠,不识货!”


    顺了会儿气,他狐疑地打量两眼谷燮,“老夫的两篇策论,你当真为老夫递到四方馆或是御前了?你别是给昧下了,还是送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谷燮道:“先生若信不过在下,大可自己出面去四方馆,或是宫里问上一问。”


    “莫生气莫生气。”


    江伯瑾肘了肘另一张圈椅,“来,坐这儿。老夫昨夜想了一宿,这把年岁,也残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呢,没劲!”


    谷燮道:“朝廷新颁的谕令,整饬田亩。”


    江伯瑾眼珠瞪圆:“吏治还没捣鼓明白,又要鼓捣田亩,皇帝想一出是一出。”


    谷燮道:“田亩之事摊派至长公主头上,皇上令长公主北上云州、上谷郡巡田,长公主府也推举了好几位幕僚,运筹划策。只可惜……”


    “可惜什么?”


    “长公主殿下那边引荐的人,才学是有的,可论起对边地民情、屯田现况,乃至赋税转运这等根基之事,所议皆太虚浮,纸上谈兵,未及根本。”


    “无非就是钱粮赋税、田亩丈量,还能有什么根本?”


    “皇上下旨消减冗员,更要先厘清田亩户籍,清丈隐田,使税赋有着,方能裁汰无用冗官。长公主那边的人,奏对起来引经据典、舌灿莲花,可一说到田亩鱼鳞册、赋税转运耗羡、边地屯田实收这些琐碎勾当,便支支吾吾,几句话也答不上来。说到底,都是些清谈之辈,没沾过真正的泥土气。”


    “没劲。”江伯瑾叼起酒碗,一仰头,“老夫当年什么飞洒诡寄、包荒虚悬[1]的鬼把戏没见过?边地屯田的猫腻,更是门儿清。一亩地收几斗粮,运到边关损耗几成,那些蠹虫从中扒拉多少油水,老夫一本烂账册子,比他们读的圣贤书都厚实!”


    “先生当年之能,自然无人能及。”谷燮适时奉上一句:“以先生之才,吏治不通,大可在税赋上一试。”


    江伯瑾道:“长公主女流之辈,那万人之上的高位她坐不得,老夫费心辅佐又有个什么意思?君之臣,方为天下臣;臣之臣,一人僚属,不做也罢。”


    谷燮深以为然,道:“成王败寇,先生的前主子丰德王便是那落败的寇。”


    江伯瑾嗔了她一声,“好端端你唠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


    谷燮语气中恰到好处地带着那么点惋惜的意味,“先生落败一场,半生风霜磋磨,而今年事已高,怯了也实属人之常情。费心辅佐长公主,实在不如直接侍奉君上,能早早青云直上。”


    “……”


    “你听着!”


    江伯瑾一骨碌从圈椅中滚起来,在谷燮面前踱步。


    “记得住你便誊写下来,拿去长公主府,叫她手下那群只会掉书袋的废物开开眼。记不住,便罢了,老夫没那心气儿管什么赋税田亩了。”


    “其一,清丈田亩,必得以方田丈量,杜绝飞洒诡寄;其二,赋税征收,化繁为简,银粮并征,革除火耗重利;其三,边地屯田,须立考成之法,以实收定赏罚,断其虚报冒功之路;其四……”


    江伯瑾的芋头煨糊了。


    到了,最后几个芋头也没吃上。


    待他大气不喘一口地说完,谷燮道:“先生的鞋子蹚湿了。先生常常避着人偷偷外出,可是要找什么人?”


    江伯瑾一顿,“寻一故旧,不是什么好人,你甭问,也甭管。”


    他又咕哝了一句,“就想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隔两日,暮色四合,夕阳沉坠,江伯瑾早早在藏书阁那张破草席上躺下。


    藏书阁外头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掺杂着甲胄兵刃轻微摩擦的动静。


    门被轻轻推开一线,并未大开。


    不是谷燮与学生们惯常的推门而入。


    江伯瑾扭头看见一道颀长而华贵的身影立在那一线晦暗的光线里。


    谢文珺并未贸然走进藏书阁,她也看到了蜷缩在藏书阁角落里裹着被褥将歇的人,目光里没有过多审视,她叩响门扉。


    “江先生,晚辈谢氏文珺,前来拜会。”


    她抬步,墨青色的裙裾拂过门槛,随意地在距江伯瑾几步之遥处停下。


    藏书阁燃起几盏灯烛,荣隽在她身后合拢了藏书阁的门,隔绝了里头的一切。


    江伯瑾挣扎着起身,“长公主大驾,草民愧不敢当。”他欲揖礼,也只是两条断臂碰了一碰。


    谢文珺手中握着一份不那么正式的案卷,“有人在本宫府上喊冤,求本宫彻查应通年间五王之乱时的一桩冤案。江城之变,朝野市井皆传先生当年为泄私愤屠城,至满城百姓枉死。”


    “胡说!”


    江伯瑾声音一瞬嘶哑了。


    愠怒之余,又觉得没必要争执。


    “罢了,随他们说去,声名在外一片狼藉,老夫……百口莫辩。”


    谢文珺将案卷放在离江伯瑾最近的书架上,“本宫调阅应通年间的军籍册,寻到当年丰德王麾下的几位老兵,据他们所言,丰德王兵败之后逃亡至江城,下令屠城,坚壁清野。”


    案卷是铺开放的。


    江伯瑾朝前走了两步,颤颤巍巍望着纸上那些足以洗刷他半生污名的字句。


    他总觉得自己世事通达,对陈年旧怨、过往的种种早已不萦于怀,眼下却还是想要抬手翻一翻那几页纸张。


    “……先生出言劝阻,丰德王却将兵败过失归咎于你,废先生一双手,连屠城的罪责也一并算在了先生您头上。”


    后面的话,江伯瑾已经听不清了。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眼眶中愈来愈浑浊,江伯瑾把脸埋在卷宗上,抽抽搭搭地耸动脊背。


    谢文珺道:“这份案卷与证词,皆未盖三司的印,尚不能为先生平冤昭雪,且待来日,本宫定会将真相昭于天下。先生的三篇策论文章,本宫皆已拜读。先生大才湮没,是朝廷之失,本宫今日亲至,非为驱使,实为请托。”


    谢文珺声音低沉了几分,她又向前一步,拱手一拜,“请先生出山!”


    “非为长公主,非为皇上,乃为天下苍生免冻饿之苦,免干戈之灾,开万世太平之基。本宫许先生,扬名立万。”


    一声哽咽,江伯瑾又伏下身去。


    “我救不了江城的百姓……可我从没……从没下过屠城令啊……”


    “三十多年啊……三十多年了……”


    三十年青丝染白。


    根根枯卷的白发里,藏着数不清的日升月落与寒来暑往。


    哭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猛地跪倒在地,朝着皇宫的方向重重叩首。


    “老臣……愿往!”——


    作者有话说:古代地主豪绅几个惯用的逃税手段:


    飞洒:地主豪绅通过将自家田产化整为零,分散登记到其他农户的田地上,规避赋税的手段。


    诡寄:跟前面的诡寄田亩案一样,地主豪绅通过伪造文书,将田地登记在有特权的人物(如乡宦、生员、吏丞等能免一部分税的人)名下,利用他们的特权规避赋役。


    包荒:将已开垦的良田谎报为“荒地”,或隐瞒新增人口不登记入册,赚差价中饱私囊。


    虚悬:编造虚假的逃亡户和绝户,将其应缴的赋税额度空悬,既不上缴国库,也不免除,最终成为一笔无头账。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38章


    谢文珺一行巡田北上, 先到云州,丈清田亩之后,再经钟吾城前往上谷郡。


    云州地处庸都和肃州两地之间。


    云州城坐落于云州中部平原,放眼一望, 目之所及百里沃野, 尽是广袤无垠的耕地。


    南边传来铜铃脆响,先是八十骑玄色锁子甲破开天际, 渐渐显出皇长公主仪仗的轮廓来。走得虽缓, 威仪却重。


    孟夏四月, 午时的日头正当空, 却不像盛夏那般裹挟着灼人的火气。


    田间地头几个胳膊粗壮的青年力士扯开麻绳, 在田垄上拉出笔直的界限。


    “停!”鸢容抬手。


    青年力士闻声立即稳住身形, 绳尺绷得铅直。


    谢文珺俯下身, 毫不迟疑地探入泥土拔开几株杂草,按在绳尺末端压出的那道浅印痕上。


    她抬起头, 视线投向几步之外一个身穿粗布短褐、双手与脸黝黑的老农身上。


    “老丈,”谢文珺问那老农, 道:“按田册所载,此为你家田地东界, 对否?”


    老农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几个身着官袍的州衙大员。那些大人们面无表情,目光低垂,只盯着自己脚下。老农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含糊地出声。


    “应当是……是吧。”


    谢文珺指了一个身材矮胖、面皮白净的主簿打扮的人。


    “你说, ”她声音陡然沉下去一分,“是与不是?”


    “回长公主殿下,下官云州州衙主簿王成, ”他捧着一本厚约寸许的深蓝色布面册子,四下望了望,脸上堆着笑,“此处正是这块田的东界。”


    谢文珺眉头蹙了一下,再问老农:“老丈,他所言是否属实?”


    老农身体一颤,低着头几乎要把脑袋埋进干瘦的胸膛里,唯诺道:“是……是东界……这位大人说的是……”


    “步弓!”


    谢文珺不再追问老农,果断下令。


    长宁卫应声上前,呈上一把木弓。谢文珺亲自接过,手持转轴处将量地所用的三角木弓撑开,横木贴地。她以绳尺末端印记为起点,拉开架势。


    “一!”


    谢文珺迈出一步,旁边随行的鸢容立刻在摊开的田册上重重画下一笔。云州的几个官吏脚步也随之挪动,讷讷跟随在后面走。


    “二!”


    “三!”


    ……


    步数在鸢容笔下的册页上累积,当谢文珺终于停下迈步在另一端钉下标记木桩时,田埂上的几个州衙官吏额角汗津津的,开始淌汗珠。


    鸢容手中的笔悬停在册页上方,她飞快地计算着步数,再换算成田亩数,反复核对过王成手中的深蓝色布面册子,才抬起头,“殿下,实测五亩七分田。”


    “田册所载几亩?”


    “回殿下,八亩九分,相差三亩两分田。”


    三亩两分被瞒报的“鬼田”。


    谢文珺重复了一遍,“八亩九分,”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冷意,“凭空少了三亩二分田,这几亩鬼田莫非真被鬼吃了不成?”


    无人应答。


    地头上蒸腾起一股混杂着泥土气与腐烂秸秆的闷热。


    云州刺史蒋文德已跪在田埂拜下了,“回长公主,许是记册的主簿丈量时疏漏,粗枝大叶弄错了,下官这便勒令核查田亩。”


    谢文珺只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便转身,吩咐道:“云州近三年田赋、丁税、杂项账册,日落前,送至本宫案头。”


    蒋文德还叩在地上,“下官遵命。”


    驿馆设在云州城内一处还算规整的官邸。晚膳草草用过,谢文珺便径直去了临时辟出的书房。室内早已掌灯,几盏粗瓷油灯的光线昏黄,阴影幢幢晃动。


    案头堆满了白日里丈量的记录和过往的田册抄件。


    都是做过账的田亩册。


    她没有立刻翻阅,目光在那些布面册子之间逡巡了片刻,抬眸望向窗外。


    屋外起风了。


    明窗外影影婆娑的树影晃动,风掠过枝头沙沙作响,谢文珺心神有些不宁。


    书房内只剩谢文珺与鸢容,谢文珺并未立刻翻开云州州衙送来的总账,她先拿起了白日丈量的记录,比对了几份旧的田赋征收账册。


    田册,云州田亩册所载八亩九分,便需按照八亩九分田向百姓征税,而云州官府上报户部的田税奏报则是照实地测量的五亩七分上缴税款。


    仅这几垄耕地,便贪墨了三亩二分田的税。


    鸢容道:“殿下,云州刺史蒋文德,乃禁军大统领蒋安东的族亲。”


    “本宫知道。”


    鸢容道:“许是仗着蒋安东有太后撑腰,蒋文德才敢如此猖狂。自皇上将农桑署收归中书省,粮税上出的岔子就没断过,如今还是要殿下亲自料理残局。”


    谢文珺翻看那些田赋账目,某些年份的税额,与前后年份相比,在细微末节处总觉得被刻意抹平过。云州多数田亩册都与实地丈量相合,唯独少数账目偏差极大,仿佛当真是登记造册时粗心大意出了些纰漏。


    云州府衙主簿王成那张堆满笑的脸在她脑中一晃而过。


    也许那些对不上数的田亩,是什么人刻意留下的线索,也或许,是引她入什么圈套的钩子。


    谢文珺视线停在一处。云州的田亩账在祯元二年她巡田时曾查过,转眼四五载已过,有些账目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但隐约察觉到有哪里不对。数字本身没有问题,但墨迹的浓淡和笔锋的细微走势,与同一页其他条目相比,透着一丝异样。


    很淡,淡到几乎可以忽略。


    “取灯来,近些。”谢文珺道。


    鸢容忙将一盏油灯移近书案。粗瓷油灯的光线不好,念及这两年战事频发,各地官府的款项都紧张,谢文珺也无甚在意驿馆燃得什么灯油。


    眼下细想,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谢文珺俯身,几乎将鼻尖凑到了那陈旧的纸页上。她极其小心地抚过那几行可疑的墨迹边缘,接着,她的动作便顿住了。在墨迹与纸面相触的地方,借着油灯投来的光,谢文珺察觉到了一道极淡、几近无痕的刮擦印记。极其轻微,仿佛是被薄刀片小心翼翼地刮去了一层浮墨,再重新书写覆盖。


    若非她存疑,很难发现。


    她正竖起册子仔细辨那墨迹——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近于无的机括弹动声响起。谢文珺与鸢容同时看向响动声传来的书架,皆是心下一毛。


    “荣隽!”


    荣隽闻声一脚破开书房的门,屋内鸢容正张臂抱着谢文珺,将她护着,一脸惊恐地望着书房内那半墙枣木书架。


    荣隽三两步跨至书架前头,没瞧出异样,“殿下,怎么了?”


    “有人。”鸢容死盯着书架后。


    荣隽上前探查,书架靠墙,藏不得人。他使唤几个人进来,将书架搬开,书架后面是一堵实墙。


    移到第三节的时候,书架便移不动了,几个长宁卫合力也没能把书架搬开。


    鸢容把人打发走,“都出去吧。”


    几个搬书架的长宁卫退出书房。


    谢文珺举着油灯细看书架的雕纹,手指沿着木质纹理缓缓移动,最终停在靠近墙壁的一个不起眼的雕花回纹处。那回纹的雕刻略显粗陋,掉了些漆。她指尖用力,向下一按。


    “咔哒。”又一声。


    荣隽一把将她拉开,挡在前头,“殿下当心!”


    紧贴墙壁的侧板下方,一块约莫半尺见方的木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狭窄幽深的暗格。


    并无暗器自□□出。


    谢文珺探手入内,触碰到一叠厚厚的东西。她将其取出,放在桌案上,拂去上面刚沾上的一层薄灰尘。


    是几本册子。


    纸张粗糙发黄,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存放有几个年头了,被频繁翻动。册子封面没有任何题签,只有一些意义不明的墨点标记。正是云州官府历年的真实流水账底册。


    这才是真正的肉账。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爆出一个稍大的灯花,“噼啪”一声脆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惊心。


    窗外的风呜呜咽咽地穿过廊下,远处,传来一两声老鸹凄厉短促的啼叫。


    荣隽当即奔向庭院,“屋后有人,追!长宁卫加强守备,今晚不轮值,全都给我打起精神守着!”


    巡卫追至书房后墙时,放账目底册的人早已没了人影。


    外院的墙上骤然闪过一道黑影。一纵即逝,却还是被荣隽的余光扫到了。


    “谁?”荣隽道。


    接着外院便响起打杀声。


    数十个面罩遮至眼眶下的黑衣人一跃自外院的高墙翻进来,官邸书房的窗棂纸糊一般被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夜风瞬间扑灭了距书案最近的两盏油灯。


    鸢容移至书案上那盏油灯疯狂摇曳,光影急剧晃动,将谢文珺笼罩在阴暗里。


    刀光向谢文珺刺来,荣隽挥手掷出佩刀,将刺客手中的单刀打落在地。刺客袖中旋出短匕,直冲谢文珺咽喉剜去。


    千钧一发!


    谢文珺举臂,袖中几枚短矢射出,那个刺客毙命于她眼前。


    “护驾!”


    长宁卫霎时将书房围得水泄不通,荣隽拾起佩刀,将又一个破窗而入的黑衣刺客踩在廊下,刀架在颈间,“受何人指使行刺长公主?”


    “奉命行事,荣大人,对不住了!”


    刺客手中几片薄刃架在指缝,朝荣隽小腿划过来,刀刃发黑,是淬了毒的。


    荣隽紧忙避过,出手间将刺客逼出书房,逼退至庭院空旷处。哪知刚退到庭院,数名刺客如鹫见腐,都朝着荣隽杀过来。


    鸢容拥着谢文珺将她往角落里护,“殿下,这些刺客像是冲着荣大人来的。”


    ***


    云州城外的密林猝然响起奔袭的战马蹄声,传至云州城墙上。


    林间翅羽扑棱地惊起大片飞鸟。


    声音雷动,少说也有千骑重甲骑兵。


    陈良玉铁甲下的中衣早已被汗浸透,又被夜风吹得发硬。


    云州城楼上火把忽明忽暗,照见墙垛后攒动的守军。


    “开门!”


    城楼上沉默片刻,传来守军校尉的喝问:“夜禁了,城门已闭,明日晨钟才开。来者何人?”


    “北境陈良玉!”


    城楼上又问:“大帅何事入城?”


    陈良玉突然扬声,“本将有紧急军情奏报,借道云州,回庸都奏禀皇上。”


    “大帅,夜禁已深,军情有兵部勘合吗?”


    陈良玉简直要骂人了,“军情紧急,来不及奏报兵部,再不开城门,云州城楼守军皆以延误军情罪名,军法处置!”她举起一方印,“帅印在此。本将半个时辰后便出南门,绝不滋扰云州百姓。”


    城门终于缓缓撑开。


    千骑鹰头军打马而入,进城后,并不走中直大街往南城门去,陈良玉率骑兵直奔谢文珺落脚的官邸——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恶补古代税法,还有历朝历代测量农田的工具和度量衡,写得好像脑子被僵尸啃了,我需要你们一点点鼓励(扯裤脚——


    如果大家喜欢这篇文,希望多多推荐呀!爱你们!


    第139章


    云州的夜被踏破。


    官邸廊下悬挂的风灯摇晃, 黑衣人愈涌愈多,荣隽解决了庭院中数名黑衣刺客,顷刻又有另一批黑衣人跃进来。


    荣隽与人交手刀法大开大阖,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谢文珺将令牌交给一个下属, 令他即刻前往州府遣调官兵。


    云州的账不干净, 见不得光,可既然来的是刺客而不是云州府衙的人, 那便意味着蒋文德尚有所顾虑, 不敢公然违抗长公主谕令。


    官邸门一开, 外头重重官兵将这处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已与守在官邸外的长宁卫交上手。官兵外围刀枪如林, 弓箭手已搭箭拉满了弓弦。


    是云州守军。


    领头的人骑在马背上, 穿着中郎将的官衣。


    谢文珺记得蒋安东是有个嫡堂兄弟, 在云州任职,年前兵部上奏的军功簿便有蒋安仁, 擢至中郎将。


    蒋安仁一身明光铠,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 立于阵前,面色阴鸷, 脚下伏着一个白面书生尸首。那人颈间被划了一刀,倒在一滩血渍中,正是白日还在田埂上核查账簿的主簿王成。


    蒋安仁对另一人道:“去告诉叔父,王成突发心绞,过世了。”


    他的视线又锁定在庭院中与黑衣人殊死搏斗的荣隽身上。


    荣隽被几个刺客死死缠住, 拦腰斩杀一个,另一名刺客被他一刀劈飞了手中兵器,刚想后退, 刀已刺入胸膛。


    “刺杀皇长公主,围困钦差,罪同谋逆,尔等九族都不想活了吗?”


    蒋安仁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被更深的狠戾取代。


    他低头看了一眼王成的尸体。


    庸都的密令只杀荣隽,可账本如今已在长公主手中。蒋安仁虽是武将,可也多少清楚一些田亩粮税上的猫腻,这几年那么多账目积下来,无论如何也是个抄家斩首的罪名。


    “里面的人听着!”


    蒋安仁阴冷的声音越过庭院,传入书房。


    “长公主殿下不幸为宵小刺客所害,我等奉刺史大人之命,前来剿灭刺客,保护殿下遗骸!”


    荣隽咆哮道:“保护殿下!”


    云州守军数万,单云州城常备兵力便有万人,官邸外不知布了多少人马。天太黑,不宜盲攻。长宁卫退至官邸内,合力关上大门将云州守军阻挡在外。


    书房的窗子破了,谢文珺携一众跟随而来的婢女退至厢房,紧闭房门。


    蒋安仁抽出腰间佩刀,直指官邸大门:“长公主殿下已被刺客挟持,众将士听令!”他声音陡然拔高,“为长公主殿下报仇!给我杀,破门!”


    撞木声轰然响起。


    “放箭!”


    咻——


    咻咻咻——


    箭矢钉上木质门窗、廊柱与屋檐,荣隽用身体挡在谢文珺前面,挥刀格挡开零星射入窗口的流矢。


    蒋安仁扬起手,预备下达最后的死令,座下的战马却开始焦躁起来,不安地踏着马蹄。


    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


    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似有上千铁骑疾奔而来。


    长街尽头,当先一骑通体雪白的战马冲杀而来。


    陈良玉手中一张角弓拉满如月。


    人未至,箭已发。弓弦剧烈震颤,第二支箭紧跟着已经搭在弦上。


    蒋安仁下意识一偏头,头盔被一股强势的力量掀飞,“当啷”一声脆响,头盔便旋转着飞了出去。


    陈良玉射出第二箭,蒋安仁束发的玉簪也崩碎了。


    “陈良玉怎会在云州?谁放她入城的?”


    云州并无得到陈良玉会到此的消息,城楼的守将也只当她是借道穿行,故而未设拒马路障拦截。鹰头军骤一出现,蒋安仁只觉刹那间一股彻骨的死亡寒意袭来。


    血肉之躯在铁骑面前不堪一击,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云州官兵的列阵挡不了一时半刻便崩溃瓦解,人仰马翻。


    蒋安仁嘶喊道:“挡住!给本将挡住!”他取来一支裹了油脂的箭,就着火把燃了,对准官邸,“放火箭!”


    箭还在弦上,蒋安仁胸口猛地一阵剧痛,低头看,一支箭穿透明光铠,稳穿进他胸膛。


    他身体一晃,便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荣隽细听外头的动静,十分戒备,“哪来的骑兵?”


    谢文珺透过门上被箭射穿的孔往外看,长宁卫依然手持刀枪在庭院中守着。


    大门沉重的撞木声停了,箭也稀疏了。


    接着,拍门声急促地响起,仿佛有人不要命地拍,一下接着一下毫无间隙。


    “殿下!荣大人,在里面吗?”


    声音急得火烧眉毛一般。


    鸢容喜道:“殿下,是大将军。”


    “开门!”谢文珺道。


    荣隽随着谢文珺走出房门,神情依然戒备万分,道:“大将军不是无诏不得擅离北境吗?怎会在云州?”


    见到陈良玉的那一刹那,谢文珺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脱力感袭来。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陈良玉身上的银甲与铁护腕都很硌人。


    “殿下。”


    她目光迅速扫过谢文珺全身上下,确认她没有伤着,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静下来的庭院中听得异常清晰,甚至能辨出藏着一丝恐慌的抽气声。


    “末将……”


    陈良玉开口,竭力压制着声音里无法控制的颤抖。她下颌绷得很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荣隽唤道:“大将军。”


    陈良玉仿佛没听到一般。


    “阿漓。”


    谢文珺看她神色不对劲,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一双鹰目,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剧烈地翻涌、碎裂。


    陈良玉道:“末将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谢文珺短暂地握了握陈良玉的手背,只一瞬,便松开了,“本宫无妨。”


    陈良玉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外头,鹰头军已将几名领头的云州将领押跪在地上。蒋安仁被提着腿拖过来,胸腹还在起伏,嘴角往外淌血。


    陈良玉道:“行刺长公主,罪当株连!谁给你们的胆子!”


    府邸外的云州官兵跪倒一大片,磕头,求饶,哭喊不已。


    一军士将王成的尸首也抬过来,“长公主,大将军,这个人看起来是个书生。”


    谢文珺道:“抬起来。”


    王成的头被抬起,谢文珺一眼便认出了他。想到书房的暗格,账册,谢文珺心底顿时有了猜测。


    “传云州刺史蒋文德来见本宫。”


    这处官邸是住不了了,里里外外门窗破裂,扎满了箭矢。


    厢房的门窗上也尽是利箭射穿的窟窿眼。


    陈良玉顾不上喝口茶水,问道:“云州的账目查出端倪了?”


    谢文珺将暗格中取出的账册给她看,虚增丁口,灾免粮实征半,加耗倍取……一笔笔,一条条,触目惊心。尽是些吞噬民脂民膏的鬼账。


    “你怎么会来云州?”


    陈良玉道:“自你飞虻递信给我,说要往云州巡田查账,我便叫人盯着云州的动向,就在前几日,发现云州城避着人一小股一小股地往城内调兵,算了算你到云州的日子,便赶来了。”


    她心有余悸,“也幸好来了。”


    谢文珺闻言却诧道:“我不曾以飞虻送信给你说巡查云州的事。”


    “什么?”


    谢文珺一把抓住陈良玉,道:“走!你即刻回北境。”


    “殿下疑心是有人引我擅离北境?”


    “不是疑心。你快走!”


    陈良玉反而稍稍放下心来,“我有没有与你讲过飞虻的来历?”


    谢文珺道:“你只说过,是传家书所用。”


    “江伯瑾可愿为殿下所用了?”


    谢文珺颔首,道:“我来云州之前,谷燮已将江先生的投名状递去四方馆,午后他便被禁军带入宫了。”


    陈良玉道:“飞虻最初便是他所创。”


    “是江先生告知你我来云州的消息?”


    “除了这老东西没旁人了。”


    谢文珺道:“无召擅离,是抗旨重罪。”


    “我诓云州城墙守卫开城门时,说有紧急军报递呈宫里,借道云州。眼下就算抗旨,也不得不回庸都一遭了,不然便是欺君,罪加一等。”


    陈良玉起身,“我只向云州借了半个时辰,不宜耽搁太久。云州局面复杂,蒋安仁既然胆敢调动官兵公然围困,蒋文德定然知情,或许蒋文德也是得了谁的授意,否则他没这诛九族的胆量。强龙难压地头蛇,等天一亮,殿下须得尽快离开。”


    她交给谢文珺一方兵符,“北境战事未平,纵是有上面的人压着,蒋文德也没胆量诛杀北境精锐,我把鹰头军留给你。”


    庸都北城门,陈良玉一身征尘未洗,仅带数十亲兵押送北雍战俘穿城门而过。守门侍卫见了那身染过血的银甲,竟忘了拦。


    崇政殿内,明黄色龙袍的身影背对着她,“朕没召你,你倒回来了。”


    陈良玉跪地行礼,道:“北境战事暂歇,臣特回庸都复命述职。”


    “述职?”谢渊转过身,敲了敲案上的军报,“军报前日送达,今日你人便到朕眼前了,既要回来,还先将军报送来作甚?”


    陈良玉垂着眼,“臣无召而返,愿领罚。”


    “陈良玉,你是不是当真以为,北雍敌寇未退,北境还需倚重你,朕便不敢杀你?”


    陈良玉抬眼,见龙椅上的人目光沉沉。


    她还未来得及将谢文珺云州遇刺一事上禀,谢渊忽地俯身将一卷密函扔在她面前,“千骑鹰头军夜闯云州,动静未免太大了些。”


    “江宁遇刺,长宁卫护主不力,”谢渊将一枚令符推到陈良玉面前,“你既留了鹰头军在云州,荣隽与长宁卫便不必留在江宁身边了。若是不愿亲自动手,云州刺史蒋文德会听你调遣。”


    “朕不会杀她,朕会赐她一块封地,让她安然度完此生。”


    谢渊身体微微靠后,语气恢复如常,“办好了,从前所有的事,朕既往不咎。”——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40章


    “要账来了。”


    陈良玉一身银甲未卸, 大步流星跨进御史台大堂,没等通报,抬手就将一本账簿掼在赵兴礼桌案上。


    赵兴礼刚写完一份弹劾南境衡邈玩忽职守的奏章,放下笔, 目光扫过那些有注脚的账簿, 目光在“云州”二字上停顿一瞬。


    陈良玉道:“这些是云州刺史蒋文德贪墨民田、税赋的实证。长公主在云州遇刺,即刻还要前往上谷郡查那三百亩沙田, 不好将账簿带在身上。北境多患, 粮税上的弯弯绕绕本将也无暇插手, 这份东西, 只有御史台能递上去, 也只有御史台递上去, 才能管用。”


    赵兴礼道:“大将军是来讨下官在刑部大牢应承你那件事的?”


    他拿起账簿翻了翻上面几页的田界图, “这等蠹国之事,大将军大可不必拿人情来说, 明辨正枉,肃清纲纪, 本就是御史分内之责。”


    陈良玉道:“卖赵御史一个人情不容易,既是赵御史分内之责, 本将便不虚耗这个人情了。本将另有一事。”


    赵兴礼无言可对,平静地问道:“何事?”


    陈良玉道:“南境这仗啊,本将看就别打了。倘若非要打,陆平侯衡继南戎马多年,比其子衡邈更宜挂帅。”


    赵兴礼掂了掂手边刚拟好的奏章, 若有所思。


    看来奏章要重新拟一份了。


    陈良玉道:“本将等赵大人的消息。”


    自御史台出来,亲卫牵了玉狮子等在外头,陈良玉一撩披风下摆踏出门槛, 便望见街口停了一驾挂青灰色绉纱帘的青铜马车,檐下悬着“陈”字木牌。


    陈良玉打马过去,“二哥。”


    陈滦倚在车辕上,正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手,见她过来,直起身道:“既回来了,怎的又打算不回家?”


    陈良玉道:“入宫述职。还有长公主从云州查出的一些账目,送来御史台,方才总算将琐碎事务了结。”


    青灰色绉纱帘从里面卷起,车帘被轻轻掀开时,陈良玉正目眺长街远处的北城门。


    铁甲沉得压肩,她抬臂松了松肩。


    一个面容很是端庄的女子露出面,笑意温软,“大将军,可算等着了。”


    “二嫂怎么也来了?”


    衡漾道:“你二哥说在宫门口没堵着你,问了宫门守卫,估摸着你来了御史台,怕你入宫后又出城回营里,也不着家,我与你二哥便在这候着了。”


    她将散落的发丝朝耳后别了别,“我让后厨备了膳,今日且别去营里了。”


    “好。”


    午时早过了,离晚膳又还早,这一餐称不上正儿八经的饭。


    陈良玉对付着用了些羊肉汤。


    衡漾说了些家里的琐事,低低絮语,廊下的灯笼换了新的,后花园的芍药开了一丛。末了,才道:“二月大皇子的弥月之礼,皇后娘娘邀官眷命妇入宫,娘娘提起怀安养在凤仪宫多年,不免生出情分,想将怀安收作养女,不知是玩笑话,还是当真有这份心思。”


    陈良玉思忖一瞬,道:“皇后养女,也算半个皇女。安儿人在宫里,皇后娘娘若非要收在膝下,也容不得侯府推拒。”


    衡漾宽慰她道:“昔日尚在闺阁之中时,年节遇着过几次侯爷带怀安上街,还与闺友打趣过武安侯独女承袭将门风范,自小就没个静气。如今竟也通儒达士,知书达理,想来皇后娘娘是用心教导的。”


    膳罢,衡漾瞧出他们兄妹二人有事要商谈,便借口赏花退了出去,将膳厅留给他二人。


    陈滦道:“为何无诏回宫?”


    “长公主可能会遇险,我顾不上那么多。”


    “留了后手?”


    陈良玉道:“我给自己备了封羽檄,离开北境半日后便会有北雍调兵的紧急军情快马送回庸都,此刻想必已呈在皇上的御案上了。我急于出城,也是怕被皇上扣在庸都,一旦如此,再想走可就不容易了。”


    下人端了净手的铜盆进来,陈良玉洗净手指沾上的一点油渍,将一封卷成细筒的条子递给陈滦。


    “长公主今早天亮应当已离开云州,原定巡罢云州之后要赴上谷郡,你设法尽快用飞虻将此信传给长公主,叫她即刻将鹰头军遣返北境,而后绕道折返庸都,不要走官道。如此,我方能与长公主的车驾错开。”


    陈滦疑道:“何故要避开长公主的车驾?”


    “皇上命我杀了荣隽,削长宁卫。长宁卫若被收剿,便可将长公主驱逐出庸都,赶往不牧之地。即便我这次侥幸避过去,皇上也会有旁的手段对付长宁卫,需得万分提防。”


    陈良玉眸光骤然转暗。


    “皇城禁卫,北衙六军受蒋安东调令,云州一案处决蒋文德之后,蒋安东必生仇怨,那便只有南衙十六卫尚可筹谋一二。殿下被禁足太皇寺之时,高观曾援手过,他这个人看起来憨厚,实则从未表露过自个的立场,但他从前既然肯蹚太皇寺那滩浑水,便能设法拉拢。”


    陈滦提醒道:“他昔年被贬,受过严伯的恩。”


    “不够,”陈良玉断然道,“那点恩情不足以让他以命相报。”


    陈滦沉吟道:“或许长公主自有办法拉拢高观。”


    四月上旬,朝堂之上整日争论不休,闹得不可开交。


    裁并地方驿站之后,中书舍人韩诵拟奏了裁撤地方税吏的折子;御史台参奏南境衡邈攻打南洲屡战屡败,虚耗国帑,另奏云州刺史蒋文德贪墨一州粮税、意欲行刺长公主未遂;前朝事未毕,臣工又开始以后宫之事做文章,上谏册立太子事宜。


    谢渊被这帮大臣吵得没了头绪,叫郑合川宣告退朝。


    散朝后,成叠的奏折与剳子便堆了上来。


    御案上的茶水凉了又换,斟了一盏又一盏。


    言风从殿外进来,禀道:“启禀陛下,长公主出云州城之后,本应途经钟吾城前往上谷郡,可长公主行至半路改道回庸都,人已至上庸城外了。”


    “荣隽与长宁卫呢?”


    “也随长公主回庸都了。”


    御座上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平平扫过阶下。


    谢渊捻动大拇指的玉扳指,道:“陈良玉怎么办的事?”


    言风道:“回陛下,北境急情一至,长公主便遣那千骑鹰头军回北境御敌。大将军并未在归途中转道上谷郡,接了羽檄之后,大将军取道钟吾城,原本按脚程来得及截住长公主的人马,可因驿站裁并,传消息迟缓,长公主中途折返,大将军不知情,她二人并未遇上。军情耽搁不得,大将军直接回了肃州。”


    谢渊捻动玉扳指的动作,停住了。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那枚玉扳指上裂出一道痕。


    谢渊一挥袍袖,带翻了一张奏折,正是韩诵上奏裁撤地方税吏的折子。


    他眉目紧皱,裁并驿站初有成效,便紧接着要裁撤税吏,操之过急,易起反心。


    他心下责备韩诵未免太过急功近利。


    案上的奏折被谢渊随手一推,纸页散乱,露出其中一本关于南境兵事的奏报。


    南境战事屡败,谢渊早已心生不满,当即拟了一道圣旨,令陆平侯衡继南重掌兵权,又顾虑着衡家与宣平侯府有一层姻亲关系,而衡邈并非衡家嫡系,出于制衡考虑,他并没有立即拿衡邈问责,只使其降为副帅。


    册立太子的奏疏谢渊撂在一旁,左右后宫只有一个正统嫡出的皇子,太子之位早定晚定本就没什么两样。


    他想,早些立储也好。


    唯有云州刺史蒋文德做事没做利落,贪墨粮税的账簿也落到御史台一众御史手中,该如何发落,他犯了愁。


    宫墙夹道幽深,江伯瑾栖身的偏殿藏掖在重重殿宇最不起眼的角落,窗棂糊着厚厚的桑皮纸。偏殿只留了两个内侍伺候。


    江伯瑾两条空袖管挽得齐整,掖在素色布袍的腰带里,正用残存的上臂外侧和下颌,极其专注地夹着一支细狼毫,在摊开的舆图上勾画几处关隘要道。


    殿门滑开,谢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


    江伯瑾动作一滞,下颌微微用力,稳稳搁下笔。


    他并未起身行礼。


    没有座上宾的礼遇便罢,将他关在这一隅偏殿,活像囚禁。


    谢渊道:“住得可还习惯?”


    江伯瑾道:“老朽残废之身,不堪大用,能得陛下赐一隅容身,已是天恩。”


    “飞虻矢大才,朕心知肚明,”谢渊眉头紧锁,似在斟酌词句,“朝中尚有几位前朝老臣,若知你在宫中,恐生事端。”


    江伯瑾道:“老朽这副模样,确实不宜见人。这偏殿甚好,清净,适合老朽等死。”


    谢渊脸色微变。


    江伯瑾道:“长公主的私兵卸了?”


    “不曾。”谢渊道:“朕依你之言,令陈良玉去截获长宁卫,可她避开了。朕在她眼里,就是这般好愚弄的?”


    “此次不成便罢了。”


    “长宁卫,里面的老人,都是懿章太子当年的心腹,新人又是江宁一手提拔的,个个忠心耿耿。长宁卫不除,朕心难安。”


    江伯瑾倒不显太多忧虑,“良机已失,且等下次。看样子,皇上还有别的难处?”


    谢渊道:“云州的事没办利落,反而被江宁查出蒋文德贪墨粮税,证据确凿,加之刺杀长公主的罪名,按律当斩,直系亲眷株连并坐。可正值朝廷裁汰冗员,朝野本就人心惶惶,蒋家是云州大户,杀了蒋文德,贬其族中子弟,必会致世家惴惴不安,朕怕朝局不稳。”


    江伯瑾扫过皇帝紧锁的眉头和攥紧的拳,他没有立刻开口。良久,才道:“陛下所忧,无非两点。一曰世家不稳,二曰边军失控。欲稳世家,当用饵;欲控边军,需行分。”


    “与朕细说。”


    “世家所求为何?泼天富贵他们已有,青史留名更是虚无缥缈,他们真正汲汲所求的是国本,是子孙后代,永享尊荣。长公主以万僚录把控朝野,收揽人心,不正是因此吗?”


    “陛下春秋正盛,后宫四妃之位空缺有三,东宫虚悬,择唐、盛、谭、阎……这些根深叶茂、子弟遍布朝野的望族之女入宫为妃,方能稳固朝局。”


    谢渊道:“纳妃,”他思量着,“也好。选纳宫妃,朕便先立定太子,也好叫皇后宽心。”


    “不必急于立下太子。让这些家族看到储君之位有可能落在他们血脉相连的外孙头上,看到共天下的指望,他们才会互相撕咬,彼此牵制,争相向陛下表忠。”


    “至于北境,陛下忌惮陈家手握重兵。削兵权,此刻非但师出无名,更恐激起兵变。”


    谢渊深锁的眉头并未舒展,但紧攥的指节却微微松动,“说下去。”


    江伯瑾下颌用力,努嘴向案上那幅三州舆图,道:“三州之地,各有司马。陛下可传旨三州司马,凡粮秣调拨、军械补充、防区轮换乃至斥候侦缉等一应具体军务,皆可由其临机专断,只保留兵马大元帅统率大军、临阵对敌之责。”


    名为放权,实为分权。


    “如此,北境四十万大军,看似仍在陈良玉手中,可她若真有不臣之心,调动大军必受掣肘。她若安分守己,这权分了,天长日久的,便收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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