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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作者:虚弱老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时至午后, 瓦罐村通往山谷外的盘山道一人驱快马奔来,围村的守军屯长与官差头子忙不迭去迎人。


    朱影也往盘山道觑了一眼。


    来人裹得密不透风,瞧不出来头。


    军士与官差皆对他是一副恭敬姿态,此人身份应当是云杉郡衙署或营屯的仕宦。低头耳语几句之后, 那人便又骑马从来时路离开。


    朱影在荆棘墙外往里望, 叶蔚妧还与患疫之人一同锁在茅草屋里。官差给出的最后时限是今夜,若今夜过后, 这千人病情仍不见好转, 等待他们的结果不会比罹安的病人好半分。


    西岭的药铺都归了州府、郡府接管, 药材出入皆需按两记册, 与各州郡患疫的人数需写奏折按月呈报给宫里, 云杉郡呈报的患疫人数只有三百余人, 而平白增出来的千人官府势必要想方设法地瞒下, 为免药材数目与呈报的患疫人数相差太大,任她们如何恳求, 官府也不肯施药救济。


    听闻朝廷一位素有铁面之称的御史从北境来了西岭,且是乔装便衣而来, 不知潜入哪个州哪个郡了。云杉郡郡守怕被这位铁面御史捏住七寸,不敢鲁莽行事, 才着人先将这批病人带至更隐蔽的山谷里扣留起来。


    朱影知道她被叶蔚妧囚在山洞里时,有一辆牛车隔几日便来一趟,上山送药。她偷听过外面的人说话,拉牛车的人似乎从庸都而来。


    官兵找到藏人的山洞之后,那辆牛车便再也没出现过。


    仅剩的药材很快耗尽, 熬过的药渣都滤了一遍又一遍。至关重要的一味锦灯笼夏秋时才常有,眼下已将至岁末,即便散出去多人往山林各处去找草药, 采回来的锦灯笼果也甚是稀少。为防万一,朱影画了锦灯笼的画像交给去寻药,一旦找到,连同植株拔了一起带回来。


    即便是这样,要想按照叶蔚妧的方子制败毒丹,锦灯笼果的数量远远不够,只能连根带叶一同熬成汤药分下去。


    事与愿违,疫患的病情仍在不断加重。


    茅草屋里,混着排泄物的恶臭与酸味迅速发酵,空气中开始弥漫尸体腐败的气味。


    官差再度巡视过几间隔绝疫患的屋子之后,紧跑着赶来跟官差头子禀报,“头儿,死人了,屋里头有人病死了。”


    “死了几个?”


    “两个。”


    官差头子顺着他指的那间草屋看过去,里头的人在对死亡的恐惧下已经开始挣扎、哭喊,不断有人拍打门扉与钉死的门窗。


    官差头子与屯长交头片时,瓦罐村外围的守军得了军令开始撤离。


    官差打开另一间草屋的门,叶蔚妧从里头出来,听到不远处的哀叫与撞击心里已然明白她的心血再一次,告败了。


    她用疫毒养血蛊,精心喂养、散布,在战火疮痍的地方催生出最猛烈的疫毒,欲从中提炼出治疫良方。然而药方改过多次之后,只在那些垂死的躯体上激起更为猛烈的溃烂、痉挛。


    一旦有人病死,事态便再不可控。官差已开始张罗点火。


    叶蔚妧站在一株曲虬枯树下,目光向医棚外的一袭医者青衫投过去。她的目光里没有了恨,也不再有怨,从容得只剩下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疲惫的泰然。


    官兵搜到那处山洞时,血蛊池已被她毁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蛊虫顺着山岩缝隙钻入冻土底下,只要血蛊的幼虫还在,桃花疫便不会从世间消失。


    她没有下一次机会了,但朱影还有。


    朱影别无选择,哪怕只是为了赎清叶家的罪孽,她也唯有代替自己继续寻觅桃花疫的药方。


    叶蔚妧近乎狂妄地笃信,朱影定会找到解疫之方,那是她最后送给她的名满天下之途。


    官差头子吹燃火折子,两眼在火苗上定了定,似乎在极力说服自己。


    “死了好,死了也就解脱了。”


    朱影还在试图阻拦官差头子,一身素净青衫在灰暗的官差灰袍子里显得异常明净。她说不了话,官差也不懂她比画的意思,举着棍棒将她赶回医棚。


    “放开她。”


    叶蔚妧的嗓子被炭块烫坏了,沙哑无比,听起来当真神似朱影被浓烟熏坏的嗓音一般,却多了一股不知所起的威压。


    官差愣住了,下意识看向他们的头儿。官差头子也怔住,多年办差识人,头一次见着如此怪异的人,他隐隐感到这位黑衣女医十分危险。


    叶蔚妧道:“青天白日点火,三十里外也能瞧见烟雾,不怕让人查到?要办事,还是夜间稳妥。”


    官差头子仔细一想,心道说得也是。他手一摆,叉着棍棒的官差迟疑地松开朱影。


    叶蔚妧看了她一眼,掀开帘钻进医棚。


    朱影只好跟上。


    她试着说话,喉间溢出一丁点气音,叶蔚妧这次给她喝下的药比以往几次都更猛烈,若非没有毒性,还以为叶蔚妧当真要毒哑她。


    “不必。”


    叶蔚妧道:“我知道你想谢我拖延时辰,大可不必。这里是云杉郡,城阳伯的大营在铜门关,相去不远,却多半是山路不好走,去山林里采药的那几个士卒没有马匹,以最快的脚程回到大营请人,也要暮后才能赶来。”


    朱影缄默,对叶蔚妧言谢也着实讽刺,灾祸因她而起,她却如此安然地在自己创造的磨难里扮演救世菩提。


    叶蔚妧飞快地从自己怀中的贴身内袋里取出纸卷,纸卷沾着些许暗红的污血渍,她铺平提笔,笔走龙蛇地疾书,将疫患服药后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的症状补齐。


    而后,与早前的疫方叠在一起,不容分说地塞进朱影手中,“倘若这次来不及,也不必过分自责,你还来得及救下更多的人。西岭,还有庸都,或许还有别的地方。”


    夕阳很快从山谷西侧的峰峦间沉落。


    最后一点光焰没入山坳时,整座山谷忽然静得能听见枯枝叶落地的轻响。


    西北角的盘山道没有再传来马蹄声,那是城阳伯麾下的兵能赶来的唯一方向。


    官差头子望了又望,似乎在等什么。眼见天光大暗,山谷的雾更浓稠了。


    “头儿,现在怎么办?”


    “再等等。”


    子夜,雾气结成了霜,在茅草屋顶覆了一层滑腻的外罩。


    官差头子脊背驼下来,叹了一句,“动手吧,这都是命。”


    “头儿,要不再等等?”


    “老子没等吗?午后大人就让尽快处置了这摊子事,老子拖到现在老子没等吗?也许城阳伯压根儿就没想赶过来救人,说什么绝不同意,还不是怕引火烧身?老子上头一堆青天大老爷压着,老子能咋办!”


    官差头子好似整个人的最后一根弦突然崩断了,发牢骚般痛斥手底下人一通。


    “点火!”


    一袭青衫出现在官差头子眼前,他吓得一惊,却也没再诚惶诚恐地到处躲蹿。


    他抱着头蹲在槐树下。


    “叶太医,你们报信的人我没拦着,郡尉大人那里我也替你瞒下了。谁都不愿意沾上草菅人命的脏事,我没办法,我只是个小人物。”他拧过身子,指了一圈身后的弟兄,“大人布下的差事办不好,小人和这些弟兄命都保不住。倘若您再阻拦,我也只好无礼了。”


    “烧,烧干净了才安心!”


    一个官差粗嘎地吆喝着,声音麻木狠厉。他挥动手中的火把,火苗接连蹿起。


    “不能点火!他们还活着——”


    急火攻心的瞬间,朱影咯出一口血,喉间的字句竟完整地滚了出来。


    “我知道瘟疫从何而起,”朱影攥过叶蔚妧的手臂,对官差头子道:“把我和她交给云杉郡郡守,说你已查明散播桃花疫的人……”


    叶蔚妧却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向后一折,“你是不是神志不清了?为了诬我,连同你们叶家几十条命都不顾了吗?”她眉峰压得极低,睫毛下的阴翳里满是费解。


    朱影却不再受她威胁,甩开她,继续对官差头子说道:“……此为大功一件,足可抵瞒报患疫人数的过错,此时去禀报,郡守大人不会怪罪于你!”


    她顾虑着九华山庄的几十口人,是以这些日子一直叫叶蔚妧牵着鼻子走,她无比清楚如此一说,必会给九华山庄招致麻烦,可她只能先顾眼前。


    反正也没辙,走一步跟着一步走,说不定就有转机了。


    官差头子犹豫片刻,“这……”


    “近千条人命,大人高抬贵手,他们或许还能活命,还有救。”


    屋檐下的干草穗子引火直往房梁轰燃。


    “大人!”


    撒上硫磺荆棘枝梢刚沾上火星,就滋啦地冒出烟雾,跟着窜起细窄的火苗。


    云杉郡的山路岳正阳不熟悉,要从铜门关到瓦罐村,官道绕远,他为了抄近道走了临渊那截险路,路最窄处只容得下一匹马过道,马的小半截身子都悬在崖面上。


    从险道下来,一行人便迷了路。


    裴旦行道:“岳公子,还有多远?”他声音在抖。


    岳正阳拉扯缰绳,将背在身后的弓箭摆正,挨了几板子的骨头还有些痛,“不远了。此处多山,夜间难辨方位。”


    “公子,你看那里,有火光。”一骑卒指向东南方位。


    岳正阳勒转马缰,“快,尽快赶过去!驾!”


    身后三十战马喷鼻喘息,往盘山道奔腾。


    盘山道走尽,便一眼瞧见山谷下燃着火光的村子。


    叶蔚妧笑朱影如此天真,她单纯得似乎从来不相信世间有恶,亦对官场的险诈一无所知。一旦此事捅破,案子查到她们任何一人头上,哪怕是长公主出面,也难保全九华山庄。


    今日唯有她一死,朱影才能活。


    腾起的火墙冒烟熏得叶蔚妧眼眶发酸,她不肯眨眼,“大错已经铸成,我不要再像鬼影那样活着,我不要!”


    这千疮百孔的世道,熬着也没什么滋味。


    不如就此歇了。


    盘山道的马蹄声终于在这个凉夜响起,足有二三十骑。


    她再无犹豫,猛地转身,走向火光中充斥着惨叫的草屋。


    “咻——”


    一道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箭矢压过火焰,精准地射向被火焰烤得滚烫的铁锁。“当啷”一声,锁着屋门的锁链应声而断。


    疫患仓皇逃出,却大多奄奄一息。


    屋外是更大、更烈的火圈。


    “阿竹!”


    人影婆娑的暗夜里,裴旦行分毫之间便锁住了那道他最熟悉的身影。


    叶蔚妧墨色的衣袂在热风中翻飞,扑火的飞蛾一般,从容而决绝地走进热浪。


    她的衣摆边缘开始卷曲、燃烧。


    “阿竹,停下!回来!”


    裴旦行的声音凄厉到非人。


    “裴大夫,危险,不能过去。”随岳正阳而来的骑卒七手八脚拖拽着他。


    “放开我!放开!”


    挣扎中,裴旦行的外衫被撕烂了一个口子,“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阿竹,你出来!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救人!”岳正阳下令。


    岳氏的亲兵精锐一拥而上,迅速去扑火。


    官差头子已跪在他面前,“小将军,里面全是瘟疫……”


    “本将奉命处置西岭疫患,再敢延误,以抗命论处,立斩不赦!”岳正阳手中马鞭一指,“灭火,违令者斩!”


    火焰吞噬了叶蔚妧半个身子,在浓烟呛入肺腑的剧痛中,她听到裴旦行的声音还是微微顿了一下。


    她强忍着痛侧过头,目光透过炽热中扭曲得变了形的空气,最后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掩饰地落在了那个正在嘶吼、疯癫如乞丐的男人身上。


    她看向他的眼神只剩一片荒芜的平静。


    似在嘲讽,也似在自嘲。


    看啊师父,你教的仁心救不了世,你守的人伦也困不住我。


    官差也围上去,用沙土扑打外围的火焰,骑卒奋力拨开荆棘火墙,腾出一道缺口。


    裴旦行冲过去想要抓住烈焰中心的黑衣。


    “轰——”


    一股更为猛烈的火焰与浓烟从门内喷涌而出,屋子在他眼前坍塌。火光冲天中,隐约可见一个黑色的人形轮廓在炽火中卷曲、蜷缩,最后如同燃尽的纸偶,轰然倒塌,化为一片灼人的火星与焦土。


    裴旦行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空中飘落的灰烬——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2章


    九华山庄的院墙很高, 下人们会将墙根攀附而上的藤蔓修剪了,刨出根。空气里没有死寂的腥与焦,只有新翻的泥土,还有后厨隐约飘来的、暖洋洋的糕点甜香味儿。


    一扇朱漆木门的两页门扉被同时推开, 两个穿着同样水红色袄裙的女孩咯咯笑着从门缝里跑出来。


    一样八九岁的年纪, 一样梳着双丫髻,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快, 去后园!”


    两条水红色的身影在曲折的回廊间追逐, 穿梭。


    一个小姑娘跑着, 喘息道:“阿娘说后园山茶花开了, 要摘些回来做鲜花饼。”


    另一人腰肢更瘦弱些, 眼神里多出半缕沉静, 与她并排跑着, 还不忘督促她课业,“爹娘今日要带我们去后山识百草, 阿娘叫你背的百草图可全部记下了?”


    “背许多遍,早记下了。”


    “你上次也这样说, 害我与你一起被罚。”


    她们跑过山庄的朱桥,草地, 跑过假山嶙峋的水塘边,惊起几只落在枝丫上慵懒打盹的寒蝶……


    “阿妧。”


    年轻妇人早已提着一篮子冒热气的山茶花饼笑盈盈站在不远处。


    听到呼唤,她们更快地奔跑,一个趔趄,小小的身子都失了平衡, 一起扑倒在铺满柔软落叶的草地上。看着对方沾了草屑的头发和弄脏的裙角,二人都没有哭闹,爆出一阵无忧无虑的欢笑声。


    年轻妇人走到跟前, 扶起这个又扶起那个,动作轻柔地拂去她们发丝上的草屑与裙角的晨泥。


    “阿妧,要当心些。”


    两个小女孩唤那位年轻妇人:“阿娘。”


    奇怪的是,即便那年轻妇人就站在眼前,女孩也看不真切她的脸。朦朦胧胧,像一团云雾罩在面上。但似乎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知何时,天色悄然暗沉下来。


    一阵带着霜花的、更凉的风从远山吹拂而来,掠过山茶花林,卷落满树花瓣。


    女孩正仰着脸,看一片粉色的花瓣打着旋落在自己鼻尖,忽然感觉鼻尖一凉,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摸到冰凉的雪沫,很快化掉了。


    两个女孩同时抬头望向天空,云层变成浅灰色,无数细小的雪粒子纷纷扬扬撒下来。


    梁溪城下雪了。


    梁溪城很少下雪。


    朱影从铜门关大营的医帐中醒来,是被一个伍长士卒叫醒的。眼角些微痒,她用指腹一擦,沾一片咸湿的水痕。


    伍长欠身站在她打盹的药桌边,“……叶太医。”声音不大,粗放。


    正值暮色四合时分,她醒来后,医帐内多点燃两盏油灯,光线登时亮了不少。


    朱影拍了拍睡麻的双腿,她一动,脚腕上的镣铐便哗啦作响。


    “裴大夫找到了,可……人许是受了莫大的刺激,不大好。”


    裴旦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被两个军士带进医帐,凌乱发丝下尽是颓唐,他跑丢了一只靴子,右脚上只剩白色的布袜。


    朱影对找他回来的几位军士道了声:“多谢诸位将军。”


    伍长道:“叶太医,还请想法子叫他清醒些,晚会儿城阳伯还有话要问他。”


    “我知道了。”


    瓦罐村那场大火已过了两日,那夜烈火渐熄,多半人被城阳伯的兵马救下,也有人在大火焚过的那片焦土中灰飞烟灭。当时一切都乱糟糟的,忙着救治疫患,呻.吟,哀嚎,怒骂一片混乱,谁也不曾注意到裴旦行形同游魂一般,拖着沾满焦土的脚朝山野荒芜处离去。


    赵兴礼暗中调查火焚平民的案子,顺带牵出了当年临夏与罹安的旧案,只查到一半,被云杉郡的官吏惊觉,设了个鸿门宴、美人计的连环套宴请他,把人吓得连夜金蝉脱壳,弃官道,绕行羊肠小路连更晓夜赶赴庸都呈报案情。


    赵兴礼回到庸都后,大疫之事必会彻查,城阳伯这里也要事先摸明白一些事。


    幸存的疫患口中的“血蛊”是怎么一回事。


    据那日下令点火的官差头子供述,两位女医中的其中一个曾言“瘟疫是人为散播的”,要他将她们两个都送去府衙。


    对此,被传去问讯时,朱影道:“权宜之计,只为救人。”


    岳正阳也出面帮腔做证,如她所言,彼时这么说只是为了拖时间等岳家的兵马来,一时心急的无奈之举。


    “这些食腐肉的血蛊是你所豢养的?你以此蛊虫散播瘟疫?”


    刑名摆在朱影面前几只黑色蠕虫,已经死掉了,躯体僵直。起初还有几只活的,没撑过一下午就全死了。


    朱影捏起一只,用力一捻,蠕虫便碎成一滩黑泥糊在指腹上。


    刑讯之人见状捂着口鼻退开。


    “这虫子有瘟疫!”


    “只是些尸虫,清创所用。”


    朱影极力回想叶蔚妧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豢养血蛊数年,亲历三次桃花疫,既说疫毒是活的,定有她的道理。血蛊携带的疫毒必定十分微弱,由此才能存活,疫毒是活体寄生于活物身体里,那么蛊虫生则疫毒活,蛊虫死则疫毒灭。


    她不得不信叶蔚妧一次,去赌这些死掉的血蛊没有疫毒,以此洗清散布瘟疫的嫌疑。


    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自保,以叶家女的身份活下去,才不会牵连到九华山庄的几十口人。


    而这么做之后,她会彻底成为叶蔚妧。


    成为她,代替她活下去。


    走她的路,一遍一遍去经历瘟疫,直至偏执如她,强迫自己必须尽快配出桃花疫的药方。


    直至世间不再有桃花疫。


    刑名问:“山洞里那一具白骨怎么回事?”


    朱影不知。


    她不知道什么白骨,或许与叶蔚妧那日一身的斑点血迹有关?


    “他感染了桃花疫,病死的。大人不妨问问瓦罐村的白骨和被满村弃养的老人家是怎么一回事。”


    刑名哧哧一笑。


    这种村子,哪个州哪个郡没有?这是百姓家事,不是他们管得了的,硬要追究,在任的刺史、郡守都得被问责,一个也跑不掉。


    “叶太医,你用不着绵里藏针说话刺人,他们自己的儿女为了省一口口粮将老爹老娘送上山等死,还成了官府的过错了?你看不惯,就将那些老人接家里养着去,否则也别说得多么深明大义了。”


    “为官者不务民生,竟还如此大言不惭!”


    刑名脸面挂不住,怒而不发。


    若非传讯时城阳伯家的六公子岳正阳交代过这位是宫里给淑妃娘娘诊脉的太医,只许问话,不准用刑,他手边的刑具该用过一轮了。


    该问的还未问完,岳正阳便迫不及待闯进来问刑名要人,“问完了没有?那么多病人等叶太医配药,耽搁不得。”


    刑名不得不中断问讯。


    可当日事仍有诸多疑窦。


    裴旦行那夜的行为太过反常,自己的妻子一身青衫站在那里,他却拼死扑向那个自焚的影大夫。不少人听到裴旦行喊火中那女子“阿竹”,哭着喊着要带她回家。朱影为何自焚,此事颇有疑点。事后裴旦行失踪,又是去了何处?


    什么都还没问出来,她这么一打岔,岳正阳这么一催,活生生打断了刑名问讯的手感。朝廷三令五申治疫要紧,刑名命人给朱影锁上了脚铐,以防日后传唤时找不见人,便叫岳正阳将人带走了。


    岳家坐了多年冷板凳,城阳伯岳惇今岁才被祯元帝复用,迫不及待让自己儿子攀附宣平侯府。这才攀上,陈良玉身边的女医朱影便在西岭自焚而亡,此事势必要给陈良玉一个交代。


    岳惇前后派了几拨人上山搜寻裴旦行,找到人时就是这么一副疯癫无常的样子,蜷缩在一方山岩下方,身体已接近失温。


    瓦罐村的火烧尽了他一生的爱恨痴缠、纲常人伦,只剩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朱影拖拽着脚铐走到裴旦行面前,道:“还认得我是谁吗?”


    裴旦行懒散地抬头看了一眼,眼睛亮了又灭,他透过朱影的脸在看另外一个人。


    “城阳伯找你问话,知道该怎么说吗?”


    裴旦行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容色尽是疯态,此时闭口不言,或是咬定被火焚千人的惨象吓到一时认错了人,供词也不会被采纳。


    叶蔚妧留下的败毒丹药方添了一味锦灯笼果之后,果真对桃花疫有奇效。可这疫毒甚是奇怪,今日药力显著的良方,明日便再难起效,只得不断调整。


    祛瘟良方渐彰功验,拼着西岭那么多官吏的仕途与城阳伯的攀高之路,也不会有人在此刻把配出解疫良方的太医交出去受刑讯。只要说法过得去,眼下多得是人愿意为她豁出去粉饰太平。


    至于往后,她无暇去想,躲得一时是一时。唯一担忧的,是藏匿疫患、豢养血蛊的罪责尽数推给自戕于火海的“朱影”之后,陈良玉是否会因此受到连累。


    静默须臾,朱影又想到九华山庄,她许久不曾回梁溪城,这两日每当累极了闭眼浅盹一会儿,却频频梦见山庄里的一位年轻妇人和两个双生小女孩。


    女孩的容貌是她自己幼年时的模样。


    她掀开帐帘想出去透口气,刹那间,眼前扑来簌簌纷扬的白色让她愣住了。


    帐外雪片子飘飘扬扬,撞在关楼城墙上,黛瓦化作素笺。


    原来真的下雪了。


    今岁的初雪十一月才落下,断断续续下了好多日,山城错落的屋舍都积了厚厚一层素白,官道上时有踏雪而过的旅人。官差们冒着风雪、推着木轮车运送成筐的锦灯笼果,车辙印从通往其他郡县的官道延过来,不多时,车印淡了,又有新的辙印辗上去。如此往复,忙忙碌碌。


    新雪初停时,时疫退散。


    瘟疫汹汹而来,又犹如退潮一般退去。


    与带来这场灾难的那位女子一样,来似惊鸿掠影,去似青烟散云。


    她丧母,身残,失子,不得所爱。


    西岭的雪色将她最后存在过的痕迹染成空白,仿佛她不过是命运毫尖一笔仓促勾销的潦草注脚——


    尝尽人间百味苦,未得半缕春风顾。


    第123章


    隆冬, 民夫拖着运送粮草的辎重车往北走,辎重车上方搭席布用绳索固定,布面涂了防雨雪的桐油,三人一车, 两人在后方推, 一人攥着麻绳扛在肩膀上拉,数辆烙着官府印记的粮车沿着官道蜿蜒。


    押运这条线路的百夫长身后扛着一面小旗, 合掌贴在嘴边, 哈了一口热气, 赶忙将双手来回搓动。


    他扬鞭空挥一鞭, 打出声响, “加快脚程!前线等着呢, 贻误了军机, 是要杀头!”


    军需的盘运路线分散,他们这一队没分到骡马, 只靠人力。百夫长吼声过后车队稍稍提了速,拉车的民夫喘息声更粗重。


    车轮碾过冻土, 咕隆!咔嚓!


    肃州,定北城北荒原。


    号角声吹响, 大军漫过荒草地,一字排开的“陈”字战旗在狂沙中翻卷。


    鹰头军铁甲重骑擎着盾牌打头阵,紧随着各式战甲车并列前进,缀尾的步兵方阵循序推进。


    陈良玉肩甲上盘踞的鹰首高昂着头,鹰翅盔侧边线条顺着鼻梁延至下颌, 面甲下露出眉眼清冽。


    曦光下,玉狮子的铁甲笼头冷芒森森。


    景明、林寅与岳正阳各自骑战马紧随在陈良玉左右。


    林寅打马快行一步,与陈良玉齐行, 道:“主帅,这也太招摇了吧?”


    陈良玉睨她一眼,眼神警示她军纪散漫。


    林寅忙撤马后退,道:“如此行军,目标显眼,极易被雍军拦截。”


    “就怕雍军不来拦截。”


    “云崖是北雍顶重要的边防要塞,翟吉必定置重兵把守,镇上有多少兵尚且未知。守镇之将是翟吉的心腹上将赫连威,十万大军的粮草仓被烧,赫连威恨不能提着你的人头邀功,好将功补过。我们行军如此招摇,岂非给赫连威做活靶子。”


    陈良玉道:“赫连威若是守不住云崖,依你看,翟吉会遣谁来守?”


    林寅陷入思忖。


    岳正阳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云崖城墙的方向,脱口而出:“步仞,北雍镇南侯步仞。”


    景明道:“好小子,猜得不错。我猜也是他。”


    岳正阳道:“万贺街南囿马场的骑射,我分了神,以一箭之差输给了步仞之子步其君,此战若能遇上,我便与他真正较量一回。”


    陈良玉身后墨色披风猎猎扬起,眼尾一挑,“本帅就押翟吉会亲自率军死守云崖。”


    林寅道:“人家如今是皇帝,身份不一样了,倘若他不出现呢?”


    “那就将他逼出来!”


    云崖军镇环山,背靠惊蛰湖,向北行进二十里就是北雍的湖东草场。


    那是块宝地。


    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水源丰沛,草茂粮丰。翟吉屯兵在前,陈良玉却也是对惊蛰湖湖东那块牧草地与云崖垂涎已久。


    地势难攻,也不得不攻。


    相应而言,这两地难守,翟吉也不得不守。


    正午刚过,西北风骤然加紧。


    鹰头军骤然整齐地勒马停下,脚下是枯黄的荒原,迈过前方几里沙石地曲折的交界线,云崖城墙上的箭雨顷刻便会覆来。


    鹰头军向两列让开中间一条路,陈良玉骑马驱到大军最前方,帅甲披上寒光。


    玉狮子的白鬃毛与墨色披风此起彼伏地鼓动,千钧威压。


    “林寅!”


    “末将在!”


    “本帅命你借道幽州,迂回包抄云崖东翼!传令兵,传本帅命令,令幽州司马柴崇竭力接援云麾军!”


    “是!”林寅道:“主帅,若末将立下战功活捉翟吉,人可归我?”


    “还惦记着呢。”


    “攻城在即,不得涨涨士气。姓翟的脸长得还不错,再过几年他就老了,还怎么做薄弓岭的压寨夫君?他三宫六院,末将也想享齐人之福。”


    景明笑她,道:“我当你一念成痴至死方休,原来只不过是见色起意。”


    林寅勒转马缰,对陈良玉道:“当你答应了。姑娘们!”


    云麾军齐声响应:“在!”


    “随我包抄云崖东翼!”


    一支五千人马的队伍从大军东翼倾巢而出,银铠轻甲,盔顶一穗红缨,跟随林寅的战马往东奔袭。


    “景明!”


    “末将在!”


    “你领三千骑兵、两万步兵袭湖东,湖东草场地势不利我军,倘若战况被动,令婺州司马段绪池接应,切勿冒进恋战!”


    “末将领命!”


    景明长槊一挥,刹那,三千骑手握钩镰长枪、腰别鹰云纹短刀的鹰头军破阵而出,如离弦之箭。其后两万步卒列成方阵,战靴履地,往惊蛰湖奔逐。


    岳正阳暗下搓搓手,甲胄冰凉,却灼得他热血沸腾,“老师,那我呢?”


    “你跟着我。”


    看来只是允许他随军观阵,并不打算叫他上阵杀敌,岳正阳垂了垂脑袋。


    “其余将士听令!”


    陈良玉高举虎符,调转玉狮子马头面朝身后大军。


    “斩获雍军头颅三颗,升一级,拿下雍军六品上将领者,连升三级!活捉北雍皇帝翟吉,封侯拜将,福荫子孙!随本帅攻下云崖,全军懋赏!”


    数万将士齐声高喝:“攻下云崖!攻下云崖!攻下云崖!”


    山川大地都在轰鸣。


    陈良玉一声令下:“列阵!”


    余下鹰头军马蹄下尘烟骤起,重甲精骑方阵如锁链绞动,重步兵手持长盾连成盾墙,矛兵结成五人一伍,弓弩手隐于阵中,弩机涂了蜡层防冻,中间是盖了毡布的牛拉粮车,攻城冲车后行。


    旌旗蔽日。


    数十支饱蘸火油的火把被同时投进油毡布盖着的牛车,火猛地向上蹿起,瞬间连成一片。牛拉车猛往云崖军镇西城门冲过去。万千箭矢瞬间从云崖城楼倾泻而下,射断牛车系毡布的绳子,云崖守军才发现油毡布下不是粮草,而是成捆的干草、干柴。


    牛群受惊,不再往云崖的方向跑,开始朝四面八方横冲直撞。


    赫连威立在云崖西门戍楼之上,看着城外的乱冲的牛群,讥讽道:“畜生即是畜生,不通人性,陈良玉竟妄想畜生听她之令攻城,可别作茧自缚,冲乱了她们凜军自己的阵形。”


    这时,牛车底部的木板乍然向下打开,一捆一捆的干柴随着牛冲的方向成数条线,油毡布滴落带火的油星子落在干柴捆上引燃。


    城外又是火海一片。


    只是火海离云崖尚远,烧不到城里来。城楼守军看着底下乱哄哄在火中乱冲的牛哄堂大笑。


    “陈良玉除了火攻,就没旁的能耐了?”


    “凜军这是打算一招鲜,吃遍天。”


    ……


    赫连威不知何时自戍楼下来的,悄然站在还在讥笑的守军身后,斥道:“她就算是没旁的能耐,你们也栽她手上数回了!都给本将打起精神,谁敢轻敌,立斩!”


    他抬头望天,道了句:“暴雪将至啊。”


    眼看火起,陈良玉下令道:“弩机上前,掩护骑兵冲锋!”


    弩机车转动滚轴,被军士极快地推上前。轻骑前锋军浑身涂满泥浆。


    “放箭!”


    双方箭雨交击。


    严姩改过数回弩机的草纸,这批连弩一弩连发五箭,威力霸道,射程更远。半空中传来密集地脆响,无数云崖来的箭矢羽箭凌空折断,紧跟着,云崖城楼垛口中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泥人泥马一般的前锋军轻骑迎着大火与满天飞矢,借着火海掩护,在狭窄的生路间隙中向前穿插、突进。


    高温隔着湿泥依然滚烫,浓烟呛人。


    牛群不知往哪躲闪,依着本能冲进了云崖城外守军的壕沟。战壕内埋伏的雍军躲不及,被牛群顶撞、踩踏至伤不少人。战壕大乱,还未来得及重新整兵,陈良玉的前锋军已至眼前,雍军只得硬着头皮持刀与骑兵搏杀。


    透过千里镜,云崖西城墙清晰地呈在陈良玉眼前。城墙的青砖泛白结霜,是墙体内部渗水外溢冻结所致。


    这一细节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斥候发现的。


    城墙筑时是夯土包砖的结构,石灰岩打地基,夯土筑芯,青砖外壳,冬季墙体吸水后再冻结会异常坚固。


    千里镜所及之处,阴云正在荒原与湖泽之地上空聚集。


    两日内,必有暴雪至。


    赫连威已开始命军士往城墙泼水,一桶一桶的冰水往下倒,想利用暴雪天气在城墙外冻凝成冰壳,一则加固,二则防敌军搭云梯攻上城墙。


    北雍云崖城外的伏兵不敌长槊轻骑,很快落败,直至被尽数剿灭,云崖军镇也再没出动援兵。


    赫连威竟不为所动。


    这很古怪。


    很少有主将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兵卒被杀、被俘。除非,他没法增援,没法救。战壕中的伏军是从军中选出的死士,本就抱着有去无回的必死之志伏于城外。


    生当饮敌血,死亦守山河。


    悍勇之士,令陈良玉心生几分惋惜。


    下一刻,她便断定:“云崖城内断粮了。”


    赫连威不出来迎战,陈良玉判断云崖粮草撑不过一日,甚至雍军已经是饿着肚子在守城了。


    “岳正阳!”


    岳正阳本就随在她身侧,忙道:“老师。”


    陈良玉道:“你知道北雍镇南侯步仞,可知步仞运送辎重惯用哪条粮道?”


    岳正阳道:“学生知道。自北雍都城运送粮草,最快的路线是借道山胡部族到惊蛰湖一带。”


    “粮道不止一条,这条路也不是最安全的,可北雍刚损失云崖粮仓,急于补上粮草,必会走这条路。”


    陈良玉道:“不错。”


    山胡本是草原上一个中不溜的小部族,前些年草原内乱,樨马诺、奎荣与酋狄相继吞并其他小部族壮大自身,山胡位于草原边陲无力抵抗樨马诺部落的吞并,部落首领带领部族子民投靠了北雍。北雍在昔日山胡族的聚居地修建城池,置郡县,将山胡族人编入户籍,战时从山胡族人中征发军士押运粮草。


    岳正阳懂了,热血一沸,“学生带兵截断他们的粮道!”


    陈良玉理解赤心少年急于建功立业,耐心教他:“匹夫之勇,不可有。”


    “学生知错。”


    “山胡部族如今与北雍人杂居,城郭建在北雍腹地,要从这里到草原绕行攻破山胡县,二十日犹不足,不等你截断粮道,北雍的辎重后援早已抵达南境了。”


    “依老师之见,就放着这条粮道不管了吗?”


    “等候时机,时机到了,有你表现的时候。”


    岳正阳抱拳拱手,喜道:“是!”


    赤子之心一片敞亮,陈良玉倒觉得有些可惜,可惜大哥唯一的女儿被困在宫墙内,没法亲自来瞧一眼云崖军镇的火与惊蛰湖的水。


    将门儿女,岂甘偏安?


    陈怀安本也该投身行伍,进军营——


    作者有话说:[陈怀安]:《一挽2》女主一出场。


    今天更两章,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4章


    羊毛毡浸了水, 披在身上,瞬间凝成冰甲。重步兵持盾在前抵挡箭矢,轻步兵披了浸水羊毛毡,扛百余架竹制饮水天梯突进云崖西南墙角, 四十辆改装粮车推出, 车上的牛皮水箱内储掺盐的低温卤水,与牛筋泵相连。


    弓箭手箭矢连发, 覆盖城头逼退云崖守军, 掩护步兵与水车。


    卤水沿着竹管喷向城墙。


    赫连威这下可迷糊了, 愣了一阵, 大笑。


    “赫连将军为何发笑?”


    赫连威道:“陈良玉此妇技穷了, 泼水成冰, 反助我城墙更坚实, 待暴雪一至,便是她兵败之期!叫将士们再熬一熬, 眼见便熬过去了!”


    “是,赫连将军。”


    鏖战至夜间, 云崖守军见陈良玉大军仍纹丝不动,只有千余步兵拉着水车在城墙下不断地往城墙喷水。


    雍军往下泼, 凜军向上滋。


    双方活都干得很起劲。


    入夜后,云崖镇城头守军开始懈怠。


    没人注意到,在火把照不到的城墙根下阴影最浓重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挪动、聚集。


    翌日晨初,天光大好, 忽然之间有阴云自西北天际翻涌而来,吞没了日头。


    俄顷之间,漫天雪幕。


    云崖东翼炸响了火药罐, 赫连威瞬间明白拉水车往城墙浇水是陈良玉声东击西之计策,紧急调了西城三成兵卒前往东侧门增援。


    赫连威并未完全放松警惕,他临走,在西门戍楼加增一倍岗哨。


    昨夜趁夜色掩护汇集在云崖军镇西城墙下的重锤兵掏出包铁木锤,一锤一锤有节奏地敲击。城墙内部夯土被速冻的冰晶撑列,墙体内传出冰裂声。


    墙体外的青砖随着规律敲击逐渐裂出缝隙。


    “报——”


    云崖西城门,探子兵来报,“东翼有女兵来攻!”


    副将道:“女兵?多少人?”


    “几千。”


    西城楼开始雀跃、骚动,七嘴八舌。


    “我们这边中凜的兵纹丝不动,女兵攻城?我活这么大,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的稀罕事。”


    “副将,会不会这边领头的将帅根本不是陈良玉,大军摆在这里虚张声势,掩人耳目,陈良玉真正的意图在东城门。她迂回至东城门,趁我军主力都在西城,借机破城。”


    “是了是了,肃州云麾军是陈良玉一手带起来的,尽是女兵。”


    “女兵长得好看吗?”


    一片嘁声,“嘁——”


    “我就不信你们不好奇?”


    城墙上撺哄鸟乱、人言蜂起,云崖镇西城墙开始裂缝蔓延,乍破,迸裂。


    异响频频。


    巡视城墙的虞候问另一人:“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风声呼啸,尖锐,像野兽嚎叫。城墙上兵卒还在议论,一片嘈杂之声。


    “风刮的。太冷了,进屋喝口热茶。”


    “走。”


    云崖军镇东翼,林寅率云麾军兼程赶到,在东城外叫嚣:“让翟吉滚出来迎战!”


    云崖军镇南边环山,镇东部是后翼,是以刚开始兵力多半都陈于西城楼,东翼兵力空虚,也未挖壕沟、埋伏兵。


    赫连威想,所幸只有几千人。


    冷不防滚了几个火药罐炸响,还好城门是铜浇铁铸的,足够坚实,只掉了几大片门漆。


    林寅在赫连威眼里极其没有攻城的诚意。放箭她就利用山石做掩体躲掩,不睬她,又大摇大摆出来张狂,嘴巴不干不净,嚷着让堂堂北雍皇帝去匪窝做压寨夫君。


    此女轻佻无行,儇薄至极!


    林寅是赫连威这种古板忠心的臣子天生的克星。


    赫连威眼中辱皇帝,便是辱国。


    赫连威气得完全忘了对方只有几千兵马,将城西的箭雨又一次覆盖到城东。


    “姑娘们,躲!”


    雪愈发下得大了,转眼模糊了箭矢破空的轨迹。箭头插在地面上,密密麻麻,像死了无数只刺猬。


    林寅掏了掏耳朵,“生什么气啊,玩不起。”


    赫连威嘴角一抽,扬手,再放下,云崖镇东部山上的守军已抛下滚木礌石。林寅侧身躲过滚木,座下战马却没躲过石块,马身一歪,林寅摔倒地上一个旋身站稳,正这时,城头划来一支箭不偏不倚射穿了她的肩胛。


    赫连威还保持着握弓的姿势,站在高处冷森森往下看。


    林寅眼神骤变,与他对视一眼,收起嘻嘻哈哈的那副样子,飞身躲进掩体。


    俄顷,东城门洞开,城中守军叫喊着奔涌而出。战局急转直下,林寅只带了五千云麾军,兵力也不足。


    城西的信号弹没发,陈良玉应当还需要一些时间。


    为今之计只有硬撑,拖一阵子。


    林寅折断箭杆,箭头留在肩胛的骨肉里,反手拔出佩剑。


    “云麾军将士,迎战!”


    “死战不退者,来世本将与你们同饮庆功酒!”


    “死战不退——”


    女兵高喊的呼声化作千百道回响,在山壑间来回激荡。信号弹在空中爆出黄色烟雾,是给幽州司马柴崇的支援信息。


    交兵未久,雍军刚摆开阵势,云麾军便节节败退。干脆长矛背在身后,手持短弩,边驰射边退。


    雍军果然追击。


    追出几丈外,云麾军退到一处还算平阔的地形内突然改变走位,游龙摆尾,看似无章无序,却不知从哪一步开始,已在云崖镇外荒土上展开阵型。


    此时一部分追击而来的雍军已踏入阵中,震位骑兵持盾冲出,将退路堵死,也阻断救援的雍军,长矛军接着便将长矛扎入阵中雍军身体。


    赫连威急令中军强攻坎位。


    而乾、坤两位的军士从两翼夹击,长索套马,钩镰枪勾人,将突围的人拖回阵中。


    林寅指挥各方位依次轮转,雍军在不断变换的攻势中顾此失彼,陷入混乱。最终,林寅阵旗一摆,残敌便尽数被绞杀在阵心。


    阵型再次快速变换,对准仍旧追击而来的雍军。


    赫连威立于城墙垛口,眼看着这一莫测的兵阵不足一炷香便将阵中的兵卒绞杀殆尽。他道:“难怪此女嚣张,敢直呼陛下大名。”


    雍军乱了阵脚,赫连威朝下喊道:“众将士听令,摆阵反击!”


    云麾军撵着雍军剿杀两轮,第三阵尚未列开,城西的信号弹腾起升空。


    陈良玉给她下的命令本就是佯攻,看到信号便撤。


    林寅道:“不打了,撤兵!”


    霎时,云麾军吃了败仗一般四散奔逃,眨眼跑出二里外。


    幽州援军这才姗姗来迟,在山道接应。


    林寅捂着肩胛道:“好巧,再晚来些时候,刚好能赶上给我收尸。”


    援军将领下马讪讪赔罪。


    赫连威任她撤退,召回所有军士不再穷追,而是集结人马加急赶往城西。


    云崖军镇,西门戍楼。


    陈良玉挥旗,冲车载着巨大的攻城槌撞击西城楼的裂缝,又一次箭雨交锋,却挡不住攻城冲车势如破竹,多次撞击之后,墙体轰然洞开。


    城西守军被赫连威调走三成。


    箭雨停了,城头守军撤退躲进镇子。


    城墙塌了一个足以三马并驱而入的墙洞,前锋军不费力进入军镇。


    城里有内河,前锋军驱马踩上桥面,没承想木桥内里早已虫蛀腐朽,铁蹄一踏,桥面轰然断裂,前排骑兵连人带马坠入河中。幸而冰层结得厚,摔得结实,却免于溺水。


    好容易撑着站起来,往前一踩,便觉被什么东西扎透靴底。


    冰面盖着一层雪,前锋军一脚扫出许多铁蒺藜——四个棱,随手一撒,至少有一根尖刺朝上。


    陈良玉刚驱马赶到,从轰塌的洞口见里头一片人仰马翻。


    是瓮城。


    城中尽是陷阱,请君入瓮。


    陈良玉:“前锋!即刻撤离,撤到城……”


    外字未说出口,外闸门石闸轰然放下,重达千斤的花岗岩封死了前锋军的退路。石闸落地的一瞬,陈良玉分明地看见地面青石板翻板塌陷,雍军从地下裂地而出。


    赫连威仍旧站于西门戍楼高处,在陈良玉往上望的时候,冷瑟一笑——


    你的前锋军,云崖笑纳了。


    陈良玉眼尾挂上红,狭长的双眼似淬了冰,寒意森然。


    她面部平直,没太大表情。


    赫连威却从陈良玉抬眉的一瞬读懂了——


    这笔血债,本帅要你千百倍来偿!


    交锋两日,云崖军镇彻底成为孤岛一座。


    各营伍依旗幡迅速散开,掘土立寨,挖战壕沟壑,搭瞭望塔,将云崖军镇困在营垒中央,里头的人突围不出去,外面的援军也难以攻进来,一旦粮草断绝,赫连威只有等死的份。


    中军在镇外架设牛皮帐篷,麻绳紧绷时“吱呀”震颤。晚间,火头兵就地架起铁锅,煮沸的肉香扑鼻而来。


    陈良玉牵着玉狮子喂马料,回望破开一个洞的云崖城墙,“投石车准备!”


    岳正阳忽然听到陈良玉要调投石车,问道:“老师,是否夜袭?”


    “不袭。赫连威既然提早设了瓮城,想必镇上不止一层,贸然入城,敌暗我明,只会令将士们白白丧命。”


    耗死他们。


    “我们的牛找回来了吗?”


    岳正阳道:“没找全,跑丢了几头。”


    战损在所难免,陈良玉没过多追究。


    “宰几头烤了。火头,你们火头兵谁炙肉最好吃,最香?”


    火头踩着军靴跑前来:“主帅,烤肉最拿手的是陆苏台。”


    陆苏台这名字。


    被她从群芳苑扔进军营的那几个油头粉面的小生其中一人,善舞剑。舞剑没用,烤肉有用。


    “把他给本帅叫来。”


    不知是烟熏火燎还是风吹日晒的缘故,陆苏台人脸黢黑,与昔日判若两人,陈良玉险些没认出他。


    “去吧,烤肉。本帅宴客,不可怠慢。”


    陆苏台讶道:“宴宾客?”


    战场宴客,有人敢宴,谁人敢赴?


    陈良玉道:“云崖镇的将士们饿着肚子守城辛苦,这顿本帅请!”


    “给雍军送吃的?还送牛肉?”火头求情道:“主帅,我们自己的将士都没吃上牛肉呢,干粮再啃下去,快噎死了。”


    陈良玉道:“边角料给雍军投过去,其余的,给将士们分了!”


    营垒一阵欢呼。


    岳正阳道:“老师,要下毒吗?”


    陈良玉道:“这个镇子大概两万守兵,得多少毒才能把他们全部毒死?”


    岳正阳想了想,道:“老师是想引雍军自相残杀?”


    陈良玉不言,整理玉狮子的鬃毛。


    毛发比缎面还光滑。


    ***


    北雍都城,朝堂。


    “禀陛下,赫连将军急报,陈良玉或意在攻取云崖军镇与湖东草场两地。”


    翟吉道:“何人挂帅?”


    “陈良玉。”


    臣下单报一个大名,连陈良玉的头衔也省了。


    翟吉雷霆乍起,他腾地起身,冠冕的流苏晃荡撞击,“陈良玉为主帅亲征云崖?”


    他当陈良玉会授景明副帅之职前来攻打。


    陈良玉亲自出马,当志在必得。


    朝议议了一上午,臣工百官你一言他一语,所议之事无非是借道山胡县急运粮草支援赫连威,要不就是急令镇南侯步仞派兵增援云崖与湖东。


    没一句是翟吉想听的。


    当有人再次议起陈良玉几日能攻下云崖时,翟吉愠怒打断。


    “传朕旨意,即日起,凡国之政要,由二相、六部尚书、御史中丞共议决策。”


    百官一瞬静默下来,二相、七卿共商国是,那还要皇帝做什么?


    “朕,御驾亲征!”


    校场的青铜编钟撞响四十九声,号角声长嘶鸣,战鼓齐鸣。


    翟吉骑在马上,视野高,冷不丁看到一个小人奋力拨开其他军士,从方阵中穿梭,直奔翟吉而来。


    葳蕤眼力头尖些,忙将那小人接出来,“大公主,您怎么来大营?”


    翟吉道:“昭旸。”


    “父皇。”


    翟吉下马,伸出双手将昭旸抱起来。


    她年岁还小,髫年之岁,眉眼已藏锋芒,像模像样地令兵部给她铸了一身小巧的铠甲,打了一柄短剑。


    铠甲头盔穿戴整齐,短剑背在身后。


    昭旸道:“听闻父皇御驾亲征,儿臣也去。”


    翟吉将她抱到方阵前,“吾儿为何想随父出征?”


    昭旸面庞稚气未脱,坐在翟吉手臂上睥睨三军,隐隐透出些许执掌山河的天家威仪。


    她道:“昭旸想去中凜看一看。”


    翟吉笑不可仰,果然还是孩子,贪玩而已。


    昭旸又道:“儿臣敬仰父皇英武,治国安邦,征战四方,恰如高山北斗。儿臣愿成为与父皇一样的人,承袭父皇风骨,为父皇分忧。”


    翟吉再一次大笑,道:“昭旸,深得朕心!”他将昭旸放下,“你太小了,此次还去不得。”


    “儿臣几时能去?”


    “朕答应你,待你年满十五,便带你去瞧一瞧你未曾见过的山河。”


    昭旸福了一个礼,小身子挺得笔直。


    “儿臣送父皇出征,等父皇击溃凜军凯旋。”——


    作者有话说:[昭旸]:《一挽2》女主二出场。


    第二部俩女主出场就已经成年了,放心食用!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5章


    祯元六年岁尾, 北境战事吃紧。


    陈良玉于云崖军镇与环惊蛰湖地带与雍军腾挪周旋,重兵威压云崖军镇的同时辗转攻取湖东草场。云崖军镇成为引诱雍军的饵,被陈良玉围困近二十日,北雍援军折了一波又一波, 城中矢竭粮空, 眼见北雍这座边陲重镇伸手可摘,翟吉突然下诏御驾亲征, 雍军士气大振。


    军报传至庸都, 陈良玉加急奏请求庸都调拨辎重。


    谢渊传召中书令、六部尚书入宫议事。


    时下朝议, 户部尚书荀书泰上奏疏, 与谢渊陈情道:“今岁南境、西岭皆有战事, 国库存粮仅余四十万石, 若尽数调往北境, 庸都、南境与西岭各州郡恐皆无余粮过冬。”


    “军情如火,十万火急, 大将军何不就地征粮?”


    中书令程令典道:“不可!强征民粮必致民变,此乃大忌!”


    谢渊略一沉吟, 道:“北境若溃,其余州郡亦难保全。传朕旨意, 户部、兵部按陈良玉所需调派军用,不得延误!”


    程令典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启禀。”


    谢渊道:“程爱卿何事启奏?”


    “禀陛下,北雍皇帝翟吉亲征,雍军人心振奋, 北境将士冒雪苦战,若仅拨粮草,恐难振士气。陛下忙于国事, 或可遣抚慰使携御酒犒军,以示天恩,再令抚慰使于沿途州郡筹措粮草,以解北境军需的燃眉之急。”


    谢渊道:“依你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代君犒军,常是皇家直系亲王所为,纵然大凜如今无亲王身份的凤子龙孙,也万不可随意遣个人去。


    放眼朝野,也唯有一人可担此重任。


    “回陛下,长公主殿下素有声望,若代陛下抚慰将士,必能鼓舞军心。且长公主殿下熟悉各州郡的农桑粮税的情况,沿途调拨军粮,亦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兵部尚书盛修元道:“臣附议。”


    “臣等附议!”


    ……


    崇政殿的议事之声冷下来,群臣难以辨明圣意,各自垂首站在御座下方,不再执一言。


    良久之后,谢渊清了清嗓,道:“既如此,便由江宁代朕赴北境犒军,赐抚慰使令节,沿途州郡须全力配合!特赐江宁亲王仪仗,服四团龙纹绯袍,戴三梁冠,配玉带,以彰皇恩。另,户部即刻调拨二十万石粮草,兵部增派两千人马护送。宣江宁进宫接旨。”


    “陛下圣明!”


    群臣散去,退向宫门。谢渊召了言风进殿,他低头埋在兵部关于南境与西岭的粮草请调的奏疏上,执笔批红,言风进殿时并未察觉到谢渊眼底的凛色。


    “微臣参见陛下。”


    谢渊抬了抬眸,“检人司在肃州宣平侯府尚有几人?”


    言风道:“回陛下,宣平侯府在肃州的府邸有一人,名荥芮,是大将军曾任南衙统领时的下属,此人深得大将军信任。”


    谢渊念了一遍他的姓名,道:“荥芮,人可用吗?”


    言风道:“他父亲便是老一辈检人司,此人爹娘都在庸都,心性简单,也懂规矩。”


    谢渊道:“江宁此去北境犒军,但见蛛丝马迹,叫他一五一十记呈,只字片语也不得遗漏。”


    他倒要看清楚,她二人究竟忠奸如何?


    “微臣遵旨。”


    谢文珺申时二刻入宫,身披的白狐裘大氅以金缕线绣着青鸾鸟纹,尾摆无风自动,掠过崇政殿外的石阶。


    她在崇政殿外的月台上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敌寇来犯,北境烽烟未靖,将士枕戈浴血,朕心甚念,特命长公主谢文珺为抚慰使,代朕持节北巡,赍黄金千两、锦缎百匹、美酒十车,以犒劳戍边将士。凡军中疾苦,可据实奏闻;凡忠勇之士,可就地褒奖;凡有沿途州郡军粮调度,便宜行事;着令其即日启程,十五日内抵达北境,犒军三日即刻折返,钦此!”


    谢文珺托起双手,“臣妹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黄卷轴落于掌心,谢渊始终未曾露面,也不曾宣她进崇政殿。


    谢文珺接过圣旨与使臣令节,朝崇政殿内一拜,起身时带起的风掀动月台的细尘。


    转身欲走时,谢文珺骤然驻足回身。


    在那高处,烛火明了几分,谢渊的剪影投在紫檀木窗框之上,久久不动。


    此次犒军沿途跟随的卫队不全是长宁卫,谢渊从北郊大营另调两千人随行,便是要她谨记此行是“代君施恩”。限期紧迫,要沿途调度军粮,十五日太紧。


    若处置得宜,谢文珺必定在朝中与军中皆威望大增。这也是最令谢渊心忧的。由此连犒军这般事,都要掐着时辰算得如此精细。


    实属赶鸭子上架被逼得没招了,但凡有别的抉择,谢渊也绝不会放任谢文珺去北境。


    谢文珺转过游廊没多远,崇政殿便传出茶盏碎裂的声响。


    她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往宫外走。


    藏在白狐裘大氅里的手握了又握,抚慰使令节也有了她的体温,谢文珺勉强压制住唇角不受控的笑意。


    即日启程。


    她就要见到她了。


    她总在信里说等战事平定,谢文珺等过,等过了一年又一年。


    其实,究其根本,她不过是想去北境见一见她。


    案头朱批积了厚厚一摞,崇政殿的内侍正仔细收拾了碎掉的茶盏退出殿外,烛台下,玄色织金龙袍裹着的身影微微前倾。


    谢渊抻开一份奏折,是有关西岭瘟疫的奏报。


    他又一连翻阅几份奏章。


    赈灾、军费的银子要播下去,民间百姓失地者众多,各州刺史纷纷上书奏请减免赋税。


    谢渊宽袖扫过御案上摊开的一张张奏折,墨迹未干的朱砂晕了边,往外带出一笔暗红。他的视线愈发模糊,天光暗下来之后,很吃力才能看清奏疏上的墨字。


    谢渊命郑合川支开明窗,往外看,窗外宫墙的轮廓也渐渐模糊、重影。


    郑合川奉着茶盏,道:“陛下,国事固然重要,可也要仔细龙体。”


    他身为崇政殿的御前太监,已数不清这是谢渊宿在崇政殿的第多少个日夜了,“这么没日没夜地熬着,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谢渊强撑着精神提笔,却见宣纸上的字迹随着烛影游移,双目泛起细密地刺痛。


    郑合川忙放下茶盏,绕至御座后头为谢渊按揉额角。


    闭目缓了一会儿,谢渊眼前才清晰了些许。


    郑合川道:“陛下,淑妃娘娘宫里来人请多回了。”


    “朕没心情见她。”


    谢渊心思正烦躁,若非翟吉骤然屯兵,北境战事又起,他本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这份烦躁多半来自北雍,他哪还有心情去见翟妤?


    真正想见的人却又不来。


    谢渊问:“皇后宫里一切可好?”


    “皇后娘娘与腹中小殿下一切都好,陛下牵挂娘娘,何不移驾凤仪宫,兴许娘娘盼着陛下呢。”


    他牵挂之人,未必想见到他。


    谢渊道:“她不会,她还在为柔嘉的事怨朕。”


    郑合川道:“皇后娘娘是最识大体的人,怎会怨陛下?”


    推揉片刻,谢渊紧绷的额角松缓下来。他忽而想起什么,“郑合川。”


    “奴才在。”


    “你叫人去临夏,给朕砍一截柳枝来。不,等开春,二月的柳是最好的。”


    郑合川道:“陛下要柳枝何必去临夏,庸都也有柳木。”


    “不一样,庸都的柳木与临夏的不一样。”


    谢渊眼底的凛色淡去,垂眸时神色有笑意,“郑合川,你说说,皇后腹中是公主还是皇子?”


    事关皇嗣,郑合川借几个胆子也不敢妄言,心中一紧,手上的力道便大了,谢渊喉间溢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郑合川忙跪下谢罪:“奴才罪该万死,陛下恕罪!”


    谢渊幽幽笑了一声,他只觉得怪诞荒唐,与太监谈论什么夫妻子女?天色向晚,人也有些乏,谢渊叫郑合川扶他去内殿歇息片刻。


    人斜倚着明黄缎靠垫半躺下,殿外值守的小内侍便捧了食盒至内殿外,“陛下,皇后娘娘煲了鸽子羹,问陛下可要进些?”


    谢渊立即坐直,将软绵绵的御体撑起来,“皇后呢?”


    内侍道:“皇后娘娘在殿外候着。”


    郑合川脸色一变,赶在谢渊发话前紧跑着将荀淑衡自崇政殿廊下搀扶进内殿,退出去,便拧着小内侍的耳朵上别处教训人去了。


    荀淑衡扶着腰身,正要行礼,便被一只手扶正了身子。


    谢渊转瞬恢复了从容神色,体态也挺直了,他屏退崇政殿所有人。


    “皇后,你跟朕来。”


    他一把抓住荀淑衡的手,触感冰凉,带她走到批阅奏章的御案之后,案后是一张蟠龙椅。而后他握着荀淑衡的手按上雕龙扶手。


    “你坐。”


    荀淑衡猛地抽离了手,脸色骤变,后退一步,“陛下,臣妾惶恐。”


    “朕让你坐。”


    谢渊执意要她坐下,将朱笔交到她手中。


    “陛下?”


    荀淑衡欲搁笔请罪,却被谢渊反手握住手腕,“大凜十五州,三百余郡,县一千六百有余,诸事繁杂。但你与皇儿不要怕,自今日起,朕会一一教你如何处理朝政。”


    “陛下!”


    荀淑衡想起身,被谢渊箍住双肩按回龙椅上。


    “听朕说完。”


    荀淑衡渐渐冷静下来,认真听着。


    谢渊屈膝蹲下去,矮了荀淑衡一头,再想看清她的容颜,便得抬首仰视。


    自他登基以来,在彻底肃清祺王逆党与留荀家一脉之间摇摆过数次,他怕余孽未清来日成腹心之疾,又深知若母族无人后妃在宫中日子难熬,恐有朝一日他的皇后遭人欺凌,而他迫于大局无力相护,只得让她生吞了那些委屈。故而这么多年虽有杀心,却始终未对荀家下手,就这么一直冷落着。


    荀氏只剩荀岘一个有名无实的左相,与刚擢升为户部尚书的荀书泰,此外族中其余子弟再无拔擢。


    也幸而,她从未令他为难。


    夫妻数年,她不曾以情分开口为荀家任何一人讨封。


    “朕的皇后不是寻常女子,这么多年夹在朕与荀家之间,难为你了。”


    烛火下,荀淑衡才看清谢渊脸色憔悴,似有病容,他侧脸轮廓依旧分明,目光比他们初结为夫妻时多了一种干练锐利。


    “昔年父皇突然赐婚,下旨令朕离开庸都就藩,朕满心怨怼。而今才觉是上天眷顾,若非如此,朕便娶不了你了。”


    “朕会尽全力,留给你与皇儿一个太平天下。”


    “可若有一天朕不在了,你记得,千万提防江宁,”谢渊言辞一顿,“……与陈良玉。”


    谢渊将一枚玺印放在荀淑衡手中,那是一方金印,他的私印。


    “朕将禁军给你,凭此印,亦可调度南境兵马与临夏守军,逐东的封甲坤是朕的旧部,亦会听令与你。必要时,朕会下旨准你临朝。皇后,倘若朕等不到皇儿及冠亲政,大凜江山,便托付给你了!”


    荀淑衡看着他,一刹那,心头涌起异样的感觉,异常强烈。不自觉间,荀淑衡伸出的手便抚上了谢渊的脸,拇指抚在他眉心,揉不开他眉目之间的川字纹。


    谢渊自不会责她僭越,反过来握住她的手。


    “还望你切莫推辞!”


    “陛下正值盛年,春秋正富,”荀淑衡眼眸里泛起水光,“今日为何与臣妾说这些?”


    掌心传来的微颤令谢渊猛然惊觉方才那番话让荀淑衡吓到了。


    他抬手揉了揉荀淑衡的发丝,轻松笑道:“皇后说的是,朕正当如日中天之势,眼下山河动荡,朝中纷争不断,朕方才所言不过是一时倦怠,让皇后跟着朕忧心了。”


    他附耳贴在荀淑衡隆起的腹部,“皇后,给朕生个太子。”一定要是个皇子!——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6章


    风雪停了。


    云崖军镇城头的冰凌凝着血渍, 城郭向北的苍白雪地上也洇出铁锈色的暗红,日光斜切过雪原,满地冻僵的军旗与断戟。


    陈良玉将一个血人架在云崖城楼下。


    那人是赫连威的手下,冒死突围, 去跟翟吉亲自统帅的龙骧军汇合、求援。陈良玉调了幽州守军将云崖三面围成孤岛, 赫连威前后排了十几支死士卫队突围,均被伏击截杀。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批了。


    被陈良玉架在城下的死士左臂齐肩而断, 草草包扎的伤口还在渗血, 脸色灰白如死人。相继地, 又有身穿雍军衣装的人被押来, 刀架颈间, 跪成一排。


    几人全是赫连威的亲卫。


    赫连威却没有动。


    饭时, 火头兵起火煮饭。千骥原草场驱来的羊群, 就地宰杀了,在被捉拿住的死士身旁摆上一桌炙羊肉。


    云崖城头守军下颌低垂, 目光绞索,死死盯着那桌肉食。云崖断粮多日, 城中守军捧雪连带着土块啃下充饥,为陈良玉投去那些少得可怜的食物残渣争得你死我活。


    陈良玉切下一块肉食送进嘴里, 长腿一屈,军靴踩上桌角,“赫连威,开城门献降,他们尚有一条活路!”


    城墙上无人应她。


    陈良玉拔短刀断开羊腿, 丢了一块在跪在那里的一排北雍死士中间,正巧骨碌到断臂那人腿边。血顺着肩上的残布滴在肉上。


    那人闭上眼睛,喉咙却不断滚动。


    陈良玉道:“此时投降, 本帅尚有好酒好肉招待诸位,今日过后,便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翟吉的主军集结在惊蛰湖,景明求援,陈良玉已决意留幽州司马柴崇与岳正阳固守云崖,她率军转攻湖东,截断翟吉的来路。


    雍军死士小队的膝下跪出血坑,仍无人支应。


    陈良玉将啃净的羊骨丢进火堆,手背随意抹了抹嘴。


    羊骨砸出的火星子激到了那几个人。


    最先暴起的是个愣头青,他扑过去,伸手去抢那块熟羊肉,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按住。


    所有人扭打在一起,唯有断臂那人仍不为所动。有人狠狠咬住肉的一端,整个人被拖在雪地上划出血道,愣头青方才在撕扯声里,瞅准时机,将沾血的羊腿肉塞进嘴里。


    赫连威眯起眼睛,突然夺过身边亲兵的角弓。


    愣头青口中的羊肉还未吞咽下去,便已被破空的箭矢钉死在城楼下。接着城墙又有几箭发来,连同断臂那人,以各种姿态倒下。


    陈良玉抬眼望向戍楼。


    赫连威的视线先落在陈良玉胸前的护心镜上,箭头已对准她,而后他的目光停在那张被战火熏黑却依然凌厉的脸上。


    她眉毛被一道箭伤截断,结了痂。


    淬金的日头冷光当头倾下,陈良玉犀利的眉骨似折弯的鹰喙,目光一冽,袖弩射出的短矢将赫连威的箭折断在半空。


    ***


    晨钟撞响,庸都北城门轰然打开,明黄色旌旗率先穿出门匾下的甬道。


    一支浩荡的车马队伍从城门向北出发。


    长宁卫骑兵开路,清一色的玄色锁子甲,谢文珺的驷马车行在长宁卫中间,其后是数十辆装载犒赏物什的马车,最末尾是粮车及负责押运的步兵与民夫。


    自庸都到北境有一条特殊的官道,是宣元帝在位时为方便北境的兵马粮草调度修建的直道,近乎直线。从这条路上走,原本费不了几日,可谢文珺尚需从其他州郡调度军粮,一路上便要走走停停绕不少路。


    探马早些日子从直道抵达北境,先将长公主犒军的旨意送抵。


    陈良玉在云崖与惊蛰湖周遭多个地方、地形里头来回打转,人行踪不定。探马随军在雪地、山湖之间绕了两日,才见到她人。


    陈良玉从没过小腿的泥泞中摸爬滚打出来,抹开糊住眼睛的脏水和泥浆。


    雪一化,惊蛰湖边的泥水齐膝深,陷足难行,每挪动一步都艰难无比。雍军在惊蛰湖冰层下埋了饵雷,冰面上的雪还未化,底下全是尖木桩与毒饵,一时难以渡过惊蛰湖。


    湖东水汽重,随处都是能见不足十步的白蒙天,军士披着白麻布在插旗布置假营地诱敌。


    林寅跟在陈良玉身后,身上的白麻同样脏得不行,“主帅,你个把月没洗过澡,不行末将在冰面上凿个窟窿你下去过遍水吧,你都味儿了!长公主大老远从庸都来一回也不容易,你再给长公主熏回去了。”


    “再不闭上你的嘴本帅给你缝上。”


    “你这人就是听不得忠言逆耳。”


    “去做事。”


    陈良玉低头嗅了嗅肩头的鹰头甲,又抬臂嗅了嗅衣袖。


    哪味儿了?没味。


    香的。


    坦白说,她已经闻不出来身上有味没味了,权当没有。


    林寅朝前走了几步,活动几下肩臂,又折回陈良玉面前,道:“主帅,卜娉儿身体休养这么久也差不多了,这场仗且得打,不如召她过来吧。”


    陈良玉看她左肩胛似有不适,“你身体有恙?受伤了?”


    林寅道:“没有,末将就是觉得多个人多个帮手,何况祁连道那三十道军阵是末将与娉儿一起破的,有她在,末将破阵也更容易些。”


    正说着,一队人马自白雾中而来。


    景明从马背上翻下来,听到她们说话,道:“一军无二将,她若来,你俩谁做云麾军主将?”


    林寅道:“云麾军主将本就是娉儿,因她受伤末将才顶上,她来了我自当归还主将之位。”


    景明这一问,林寅有些怔愣。


    她根本从没想过与卜娉儿争主将之位。


    “我来投军,不是来争功的,是听说有人说要为天下女子谋出路,我才来的。”


    景明道:“志向这么高远呢!”


    林寅反唇道:“谁跟你似的,你这个人,太功利。”


    陈良玉打断二人贫嘴,道:“景明,草龙编织好了吗?”


    “好了。”


    牛羊皮、芦苇编织的数条粗绳席,铺在泥路上,骑兵战马可以疾驰迂回至湖东后方,那里有翟吉的右翼军守着。


    日头刺破云层,湖周又起了风,雾气渐散。


    一小队人马绕至惊蛰湖西,西岸因暗流冰层较薄,雍军未重点布控,留置的兵力薄弱。


    小队不多时回来二人,禀道:“主帅,是个空营。”


    陈良玉心道她与翟吉算到一块去了,都给对方留了个假营地。


    “佯攻,诱雍军分兵回防。”


    “是。”


    鹰云纹的军旗插在隐蔽处,还是被雍军斥候探看了去。不多时,雍军右翼守军的左前锋军便杀到了。


    “林寅,破阵!”


    “得嘞。”


    雍军前锋如锥尖,攻势迅猛,侧翼防御却薄弱。林寅令强弩手汇成弩阵,攻其中央,长矛军持长戟从两侧夹攻,雍军阵型自乱。林寅未多与他们周旋,一经反制,便率军撤出假营。却令他们深信插了旗的地方是陈良玉驻扎的营地。


    景明早已在草场与冰面上凿孔埋设了倒刺铁钩。


    待雍军追兵过半,伏兵猛拉绞盘,拴牛皮索的倒刺钩子自泥下骤然弹出,缠了马腿。混乱中,雍军只好先提刀砍断牛皮索,眨眼间,方才对战的人全军披了白麻布,隐没在茫茫雪地里不见了踪影。


    四下环顾无人,雍军察觉有诈,慌忙后撤。


    鹰头军沿铺设好的草龙疾驰过湖,截断后路。


    雪地里又一次出现弩阵。


    林寅阵旗一挥,千弩竞张,万箭齐发,密集的箭将雍军逼入惊蛰湖,顷刻间,雍军的战马便陷入蜂窝般的尖木桩阵。马蹄未裹布防滑,战马又误食了毒饵,口吐白沫之后开始发狂般撕咬身旁同类,痛苦翻滚中木桩自冰下斜刺而出,贯穿马腹,落马的骑兵尚未惨叫出声,第二排木桩已从侧面捅穿肋腹,冷不防一看,似人被钉在冰窟中。


    战马发狂不断踩踏冰面,竟致冰爆,湖面冰层塌陷,尽成尖锐的冰棱。湖面上的雍军连人带马坠入冰窟。


    雍军右翼守军主力折在了他们自己布置的陷阱中。


    陈良玉道:“景明,率五百鹰头军,将余下那些也收拾了。”


    余下那些,便是被陈良玉下令佯攻湖西空营时引去西岸回防的一撮人,千把来人。


    “末将领命!”


    雍军右翼守地还留守了一些,陈良玉也打算一网打尽。可奇怪的是,右翼对雍军而言举足轻重,陈良玉攻占原右翼守军的驻地之后,翟吉却迟迟没有派兵来援。


    疑虑在陈良玉脑子里盘旋不过一日,肃州传来军报——


    翟吉绕行尧城那个三不管地带,偷袭千骥原牧场,洗劫了肃州与婺州军备的牛羊马匹。


    陈良玉:“不要脸!”


    眼下陈良玉与雍军的主力军都集聚在云崖与湖东两地,时间愈久,愈要拼后方辎重、援军的稳定。


    翟吉失了右翼近两万兵马,陈良玉损失了近万人的军备补给。


    “翟吉真不要脸!”


    惊蛰湖畔是有村落的,几个野村,人口都不多。


    陈良玉拿了千里镜来。


    林寅道:“看什么?”


    两军交战,素有“军入民家,杀之无罪”的惯例,不伤平民是陈良玉与翟吉之间仅有的默契。


    “那个村有什么?”


    陈良玉道:“翟吉放了两万人马在这里,附近又没有任何粮仓,你说这两万人的口粮出自哪里?”


    鹰头军偷袭惊蛰湖边一个村子,村民果然都是持兵械的雍军假扮的。这处是北雍的一个隐蔽粮仓。掀开水窖,全是冻鱼。


    陈良玉皱眉道:“本帅最讨厌吃鱼。”


    肉少,刺多,还扎嘴。


    林寅道:“娉儿喜欢吃鱼,她南方人。”


    经林寅一提醒,陈良玉才想起早前林寅请命让卜娉儿过来,“派个人回定北城,看她伤好了没。”


    伤好了起来干活,手底下缺人手。


    林寅道:“是。”


    翟吉驱着牛马羊群满载而归,下一刻,便得知惊蛰湖右翼守军全军覆没,藏粮的冰窖也被陈良玉一一掘了出来。


    翟吉咬着牙根:“无耻!”


    陈良玉脑袋的价格在北雍军中水涨船高,已从“赐侯爵,黄金千两”涨至“封王赐宅,黄金万两”。


    陈良玉脖子以上那个圆滚滚的东西越来越闪闪发光。


    “陈良玉简直无耻!”


    当夜,雍军回攻云崖,杀了幽州司马柴崇一个措手不及。


    陈良玉的心思在北雍山胡县那条粮道上。


    眼下自是分不出兵马绕远道截断北雍粮道的,只能求援。算算日子,她搬来的救兵这两日便该到了。


    再一掐指,谢文珺的车马也应当快走到肃州了。


    她需得尽早料理了这些杂事,不然等谢文珺到了,她连招待的工夫也腾不出来。这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状况——


    作者有话说: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7章


    此岁仲冬末月, 谢文珺持圣诏至北境中军大营。


    营地设在距云崖与湖东三十里处,两军对峙于云崖与湖东已整月有余,陈良玉人还在前线未归。


    来迎长公主凤驾的是婺州司马段绪驰。


    谢文珺的车舆停在大营前,校场上铁甲如林。营中军纪森严, 车马不得驱驰, 粮车与载运御酒的车均得牵马缓步进营,赶车士卒有序地引着马车往辎重营去。


    段绪驰于车辇前拜了一个大礼, 跪迎谢文珺下舆, “下官婺州司马段绪驰, 恭迎长公主殿下圣驾。”


    长宁卫已在辕门前雁字列开, 鸢容掀开车帘, 绣着织金青鸾鸟羽的大氅衣摆先探出一角, 谢文珺扶着鸢容踩着踏凳下来, “段司马平身。”


    “下官谢长公主殿下。”


    谢文珺道:“将士们血战北雍,劳苦功高, 本宫代皇兄赐御酒千坛,黄金万两, 犒赏三军,以彰天恩。”


    段绪驰道:“长公主殿下, 大帅尚在前线与雍军周旋,行犒军之事,可要等大帅回来?”


    “陈良玉几时回?”


    “敌情朝晴暮雪不可测,大帅什么时候回营下官尚未可知。”


    谢文珺眺了一眼不见人烟的几十里荒草地,目之所及, 她熟悉的那道身影没有出现,“那便不必等她了。”


    段绪驰道:“是。”


    谢文珺立于中军大帐外的高台上,一袭明黄大氅裹住身姿, 青鸾鸟的绣纹昂首朝天,尾羽延至衣摆,被寒风扑卷着翻起。


    大氅之下,龙纹绯袍隐隐透出轮廓,风一卷,便能瞥见几分纹样。


    一潭春涧碧水,平静中暗藏雷霆。


    当真好气度。


    御酒坛子与装黄金的木箱被当众卸下,整齐码放。高台之下,是一张张年轻坚毅却被风沙磨砺过的脸。


    谢文珺捞起长柄酒勺亲自为前排将士斟了酒。


    而后一坛接一坛的木塞被掀掉,酒浆倾泻进碗里,洒落了一些在校场的地面上,天气严寒,酒浆落在地上便结成冰晶。


    盛满御酒的碗递到每一位军士手中。


    千万只酒碗同时向天举起。


    谢文珺同样执起酒碗,“将士们,尔等乃国之利器,戍边卫国功不可没,朝廷必不负忠勇之士!”


    声音清越,传遍营地。


    “此酒,本宫先敬诸位将士!”


    说罢,一饮而尽。


    军士们齐声应诺,饮下御酒,人声高涨。


    谢文珺将犒军册子交给段绪驰,令军需官按册分发奖赏。巡过伤兵营的伤兵与辎重营的民夫与火头兵之后,谢文珺并未离去,在中军大帐旁专为她来而设的营帐内坐定,召见了留置大营的几位主要将领,询问了粮草储备与伤兵情况,最后才问到令她日夜悬心的人。


    “陈良玉境况如何?”


    段绪驰道:“回长公主殿下,殿下到北境之前大帅已将云崖围困多日,前几日占据湖东右翼,哪知雍军奸诈,失了右翼之后突然回攻云崖,大帅欲速夺云崖,故而这两日恐难以赶回大营,还望长公主殿下恕罪。”


    谢文珺问:“她可有受伤?”


    段绪驰道:“将士征战,死伤都在所难免。大帅出征月余,多番与北雍皇帝正面交锋,谁都难说哪里碰着伤着了。”


    谢文珺鬓边金步摇缀着的东珠晃了晃。


    她此来犒军,一改平日的落拓装扮,束发的柳木簪子换做亲王规制的远游三梁冠,腰间束着白玉革带,为扬君威而来。


    营帐内炭烧得足,鸢容将谢文珺身上的大氅拿掉,抻在一旁的木架上。


    龙纹绯袍下是一身直裾宫装,外罩软甲。


    她心里清楚陈良玉身上免不得会有些伤势,听闻此言,心弦还是无端地紧了一紧。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至营垒辕门,马背上的传令兵滚落马鞍,朝中军大帐边跑边嘶喊。


    “急报!主帅中伏,被困嵖岈谷!”


    众人冲出帐外,段绪驰一把揪住传令兵,“胡说!大帅她明明……”


    “段司马!”


    谢文珺容色此时变得颇为凌厉,“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她转向传令兵,道:“雍军有多少兵马?大帅身边还有多少人马?”


    传令兵道:“北雍为了夺回云崖军镇,主力尽出,至少十万,主帅身边……不足八千。”


    段绪驰阴沉着脸色,一语不发,低头沉思。


    谢文珺一开口,声音些许冷:“段司马,你还等什么?”


    段绪驰弓腰拱手,道:“长公主殿下,大帅有令,无论如何不得擅动大营……”


    “什么时候了?还不得擅动,”谢文珺当即道:“传本宫令……”


    荣隽一惊,想要制止,“殿下三思。”


    谢文珺眸底一片决然,“集结军士,火速驰援!”


    她深知谢渊本就对她有疑,不宜染指兵将调度,且不说随行的卫队中有多少双庸都的眼睛,这军中应当也有不少盯陈良玉的,如今也在眈视着她。


    雍军十万,陈良玉身边不足八千人马。


    足以乱掉她所有的理智与分寸。


    只怪惠贤皇后生平的才气与常年病弱的身躯均被她一一承袭了,这副身子骨实在不结实,武学、兵学都难有造诣,若非如此,她想她会立即跨马扬鞭去与陈良玉同守沙场。


    段绪驰眼珠流转了几遭,情急之下也难以冷静分析眼下境况究竟是听陈良玉之令不得擅动,还是遵长公主谕令驰援前线。


    想了不足片刻,他道:“下官……遵命。”


    北方烟尘滚滚,战马在雪原上踏出一团铅灰的烟。


    翟吉猝然亲率十万主力反扑云崖军镇,兵分六路,三路人马打散了陈良玉与景明所率的鹰头军、林寅所率的云麾军之间的联络,另外三路,以三山锁谷之势将陈良玉及其身边的八千人马逼入嵖岈谷。


    重弩打掉最前方那碍眼的鹰翅纹盔甲,头盔落地,底下的一张脸却并非陈良玉。


    翟吉道:“怎么是你?”


    林寅被射来的弩箭震得脑袋一阵发蒙,“见到我开心死了吧,二皇子。”


    头还在麻,是以她忘了翟吉已登基为帝。


    “陈良玉呢?”


    林寅道:“陈良玉当然在云崖啊,她哪有空领几千人陪你玩?我有空,所以我来见你了。”


    翟吉气急败坏,雍军的弩机早已对准林寅,只要他手一落,林寅今日必丧命于此。


    他犹豫着。


    当年他拿走阴阳三卷时,曾许人一诺,无论何时兵犯中凜,此生绝不杀薄弓岭一人。此为君子之诺,只有他与林鉴书知晓此诺,林鉴书已死,这一诺他遵或不遵,都再无人知道。


    半晌,立在半空的手掌终是没放下去。


    “你招架不住,朕不欺负人,叫陈良玉来。”


    林寅道:“那么多废话,打不打?”


    翟吉道:“朕给过你机会活命,既不走,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好自为之!”


    谷口被封了,两壁的百米陡崖也有弓箭手据守。


    林寅急忙道:“等等!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是撤吧。”


    “不打了?”


    “不打。”


    林寅正要带兵撤出嵖岈谷,翟吉将人一拦,“你可以走,其余人不可以。”


    “其余人我也要带走。他们生,我生,他们死,我死。”


    “你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


    林寅道:“我能杀陈良玉,这个能耐如何?”


    翟吉皱眉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对于林寅的话,他本是半个字也不信,这姑娘匪气重,流里流气,言辞虚浮不着调。听林寅说到杀陈良玉,他一时障目,竟听她说了下去。


    林寅道:“王爵之位,黄金万两,你说话算数吗?”


    翟吉道:“君无戏言。”


    林寅比出一个起誓的手势,“那好,我以大当家的亡魂起誓,不杀陈良玉,我林寅尔后平生再不上战场布阵。若违此誓,大当家永坠阎罗,不得超生!”


    翟吉眉间的沟壑深了又深。


    如此起誓,太歹毒了。林鉴书没拖她一起走真是败笔。


    林寅道:“也许我对你而言无所谓,杀掉陈良玉的机会可不多,若非她心腹之人,近她身也难,怎么杀?你想清楚,死一个陈良玉,还是战场上少一个总能破你阵的人,你都稳赚不赔,信我还是不信我,随你。”


    后来,林寅是如何率领八千兵马毫发无损地从雍军三山锁谷的合围中全身而退的,成为这场仗中最深的谜团。


    极寒的天可以镇痛,赫连威射穿她肩胛的那支箭,还断在她的骨缝里。林寅常忘了此事,起初左手只是容易发麻,直至整条胳膊愈来愈没有知觉。


    她的左臂再也没抬起来过。


    嵖岈谷距云崖军镇不远,南北的旌旗隔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陈良玉北望,雍军金色的军旗铺了十里连营,旗面上勉强能辨认出北雍的应龙纹。


    北雍南境守军四十万,翟吉为夺回云崖这一个小小军镇,竟出动了十万主力兵马,足可见云崖军镇之于北雍的分量。


    既然如此,云崖她非占不可。


    云崖军镇城内断粮多日,不必入城亲眼去看也能想到里头是怎样的惨状,城头的守军俨然已呈癫狂状。


    看到金色应龙纹的北雍军旗,声音激动得都变了腔调。


    “是皇上!皇上来救我们了!”


    愈来愈多的人撕心裂肺地欢呼。


    “援军到了!”


    “陛下亲自来救我们了!陛下没有放弃我们,没有放弃云崖!”


    ……


    赫连威咬了咬牙,喝道:“蠢货,没看那旗是倒着打的?”


    他搭弓连射几箭,欲射断最高的那面旗,因挨饿太久气力不足,都未能如愿。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支“援军”前排的士卒突然掀开伪装,一面鹰云纹大旗陡然展开,旗面上的“陈”字醒目得刺眼。


    “是凜军,那是陈良玉的人!”


    此言一出,城墙上顷刻便有人疯掉了。守将突然疯笑着扯开铠甲,露出布满抓痕的胸膛,指着溃烂的伤口到处给人看。


    “看到没?这是什么?这是肉,是肉……是最鲜美的肉!”


    呜咽与狂笑响彻云崖城墙上空。


    赫连威的脸扭曲了,手起刀落,便结果了那人。他高喊迎战,但已经晚了。


    伪装成北雍援军的那支队伍突然向两侧分开,露出后面推着古怪兵械车的步兵。赫连威只来得及看清一排比寻常箭头大出许多的寒箭,以佩剑抵挡一箭,却感到脸颊一热,伸手摸到温热的黏液,身边的副将仰面倒下。


    第二轮粗箭接踵而至。


    直至这时,真正的北雍援军主力举着应龙纹军旗赶到,城墙上的守军却已不信那是翟吉亲率的军队。


    陈良玉重新估算翟吉所率的人马,兴许多于十万。


    卜娉儿已从定北城赶来,接替林寅的位置,随在陈良玉身侧。


    陈良玉道:“再派传令兵,拿本帅的兵符去,令段绪驰集结婺州守军,速来驰援。”


    卜娉儿道:“末将已派了传令兵往婺州报军情。”


    “再派。”


    陈良玉道:“段绪驰书读得多,脑子读锈了,此前我与他下过死命令,令他不得擅动大营,得再派人去让他速速调兵前来。”


    婺州的兵马早大半日到云崖地界儿,陈良玉动容于段绪驰终于不那么死板,机灵了一回,却得知是谢文珺下的令。


    “长公主已到北境了?”


    段绪驰道:“到了到了,长公主殿下问大帅可曾受伤。”


    “你如何答的?”


    “下官说,征战之人,受点伤在所难免。”


    陈良玉笑了笑,“对,在所难免。”


    段绪驰被她笑得有些忐忑,“大帅,下官是否说错话了?”


    “没说错,说得很好,就该这么说。”


    “那便好。”


    陈良玉道:“她没问旁的了?”


    “长公主还问大帅几时归。”


    陈良玉笃定地道:“今夜。今夜本帅便回去见她。”


    “今夜?”


    “今夜?”


    卜娉儿与景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


    景明道:“北雍十万大军集结于此,你今夜要回营去见长公主?小姐,恕末将直言,你不应当……”


    色令智昏。


    卜娉儿道:“末将同意景将军所言。”


    陈良玉道:“你们俩,想到哪里去了?本帅是说,今夜,翟吉便会退兵。待本帅拿下云崖,才好去见殿下。”


    卜娉儿与景明瞠目相对,目瞪口呆。


    一方面雍军主力全出,两军鏖战人马杀作一团,胜负未分,翟吉若今夜就撤兵那也太潦草了;另一方面,陈良玉在这方面的判断有着异于常人的准头,即便心中觉得不可能,他俩也默契地未提出异议。


    胜负成败,只等入夜分晓。


    林寅从嵖岈谷离开,翟吉并未放任她率领那八千人马去云崖与陈良玉汇合,而是派兵将她人往西边逼,使得她不得不往与云崖越来越远的地方退。


    子时风起,酣战之际有急报传至——


    山胡县的粮道被人截断了。


    这条粮道一断,则意味着北雍四十万大军的粮秣补给的一多半不能及时运抵,单他亲率的十万主力都来不及补充粮草。


    十万主力军士断粮,翟吉不敢去想南境的军心会溃散到什么程度。


    届时失掉的可能不止云崖与湖东草场。


    翟吉扯动嘴角,“什么人截的粮道?”


    陈良玉的兵马都在云崖与湖东两地,依照陈良玉的用兵习惯,她不会舍近求远分出一支强悍的兵力深入北雍腹地,去截断一条没把握断掉的粮道。


    “回陛下,是樨马诺部落的人。”


    翟吉眸子骤缩,“难怪。”


    山胡县人本就是一个草原小部落,天然畏惧草原最强悍的樨马诺部族,这种畏惧,就如同猫与鼠与生俱来的血脉压制。


    他知道中凜曾嫁了一个郡主给樨擎,拉拢樨马诺部族,可樨擎的胞弟死在陈良玉刀下,有切实的仇恨。因之,翟吉臆断樨马诺不会掺和北雍与中凜的战事,即便非要掺一脚,也不会相助陈良玉。


    如今看来,是他大错特错了。


    翟吉道:“樨马诺有多少人?”


    “万骑。”


    草原人以刀马贼之名闻世,提起砍刀便有兽习无人性,野蛮,凶残嗜杀。一万骑,几乎出动了一个部族所有的犷悍之师,比陈良玉麾下训练有素的鹰头军骑兵难对付得多。


    湖东至云崖所有的通路都被陈良玉重兵封死。


    翟吉站在一片稍高的土丘上,雪硬化之后的路面滑腻难行,攻了多日,随地可见肿胀发白、面目全非的军士尸体。


    前有强敌,后断粮道。


    他不得不认,云崖军镇,丢了。


    子夜过后,云崖又起了灰蒙蒙的水雾。


    雍军号角骤响,士卒卸甲,所有重甲、军械就地掩埋或焚烧,翟吉亲师龙骧军断后,掩护大军往嵖岈谷方向撤退。


    撤兵的号角声刺破云霄,传至云崖。


    赫连威望向北雍都城的方向,苍凉一望,随后走向城墙边缘拔剑自刎,坠下数丈高的城墙。


    城中活口不多,一片惨象,活下来的北雍守军大多也气竭形枯,没有再战之力,束手归降。


    云崖城头易了旗帜。


    一把大刀砍断了云崖旗,插上鹰云纹的军旗。


    交代完一应琐事,陈良玉出了西城门,赫连威的尸首还躺在城墙下,他至死眼睛还睁着,朝北望去。散卒正提着他一只脚要将他拖去万人坑埋了。


    这般死法有血性,却不算体面。


    陈良玉驻足片刻,解下赫连威身上沾血的披风,覆在他面上。


    荒原被雪色覆盖成无垠的银毯子,雪面粼粼,衬得寒夜没那么黑。


    远处传来雪地跋涉的马蹄声,愈发清晰。


    雪雾中,玉狮子的马影与白色几乎快要融为一体,若隐若现。


    陈良玉翻身下马的动作依旧矫健,但落地时脚明显软了一下,连日血战,她身体已很疲惫了。


    她跨越几十里冰封,踏雪而来。


    谢文珺氅衣也忘了披,裙摆拖曳在地上,跑过辕门,跑向她。


    吃了药没有退,哪怕知道有眼睛在暗处盯着,不当其时,也还是在谢文珺跑着朝她迎过来那一瞬,难以自持地与她紧拥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陈良玉:个把月没洗澡,洗洗还能要。


    第128章


    北风刚歇, 空气清冽刺骨。


    甲胄寒凉,却难抵怀中滚烫。陈良玉为自己来迟的缘由稍作解释,“林寅受伤了,给她处理伤口耽搁了一些时辰, 所以回来晚了。”


    云崖军镇城头变换了旗帜之后, 陈良玉火速整饬了湖东的守军,让卜娉儿与景明戍守于此, 找到林寅, 将她押往最近的伤兵营叫军医给她处理好伤口, 而后便一刻不停地打马回到中军大帐。


    身后战马的马蹄声与长嘶追近, 是段绪驰与几位守将, 他们脚程慢些, 被玉狮子甩开一大截, 也相继到了。


    谢文珺松开她,这时才觉隆冬的寒意砭骨。


    陈良玉打了个手势, 将谢文珺往中军大帐里请。二人并排走着。段绪驰与几位守将跟在身后,个个顶着眼眶下一团乌青, 蔫头耷脑。


    陈良玉交代段绪驰道:“诸位一夜奔波辛苦,天还未亮, 有事白日再作商议,散了,都歇吧。”


    几个人告了退礼,便一道寻营帐就寝去。


    待人都散了,谢文珺道:“林寅伤势重吗?”


    陈良玉道:“没有性命之忧, 军医说她的左臂……恐怕难以再抬起来了。”


    “她被翟吉逼进嵖岈谷,我差点以为她出不来了。翟吉退兵之后她才来与我会合,我这才知道她袭云崖东翼时便受了伤, 一支箭断在骨缝里,那时娉儿不在,她恐贻误战机,便一直忍着没说,耽搁太久了。”


    谢文珺望了望陈良玉的侧脸,她还戴着鹰翅纹盔,眉眼如平静的寒潭。


    她对视过来,寒潭便化作三春水,一泓温柔。


    陈良玉扯出一个笑,“活着就好。”


    谢文珺也道:“活着就好。”


    等候前线消息的这一夜间,她读懂了陈良玉语气中那份劫后余生的喟叹。


    “攻下云崖,军功簿应记林寅一功,待本宫回庸都,亲自将军功册提至兵部。她若求赏,尽可告知本宫。”


    陈良玉道:“她大概想要一个断了腿的翟吉。”


    “这个本宫倒是赏不了,要看你能不能将翟吉的腿打断给她带回来。”


    “我尽力。”


    大营地面早已被无数军靴与马蹄踩得泥泞不堪,日头下去之后,泥路面的褐土便冻成硬碴。


    陈良玉搀起谢文珺,免得她崴了脚。


    她本是要回中军大帐的,不知不觉间,便随谢文珺走到中军大帐一旁的营帐中去。鸢容在前面掀开帐帘,她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待回想起她歇脚的榻不在此处,人已卸了甲胄,干脆将错就错,气定神闲地稳稳落座。


    鸢容忙捧了一个暖手炉,夹了几小块炭搁置进去,递到陈良玉手中,又拿了一双狐皮手笼套在谢文珺手上。


    “殿下,奴婢再去取些炭来。”


    鸢容退出营帐,压低声音命帐外的长宁卫走远些,守住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长公主的帐子。


    鸢容方才踏出营帐,听脚步声走远了,陈良玉紧接着便丢了手炉,大步流星朝谢文珺奔来。


    谢文珺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眉头一拧,以狐皮手笼隔空指着陈良玉,声音清冷:“你先站住!陈大将军,你刚从泥潭里滚出来的吗?”


    陈良玉盔甲下的衣料难辨颜色,军靴也沾满了泥水,手心手背、脸颊脖颈尽是烟熏火燎泥里打滚的痕迹,抹一下,才显出黑色尘霾下一小块光洁的皮肤。


    “什么意思?嫌我埋汰?”


    陈良玉哪里肯听,她咧嘴一笑,反而加速扑了过去。


    一身的硝烟、泥流味儿。


    她张开双臂,作势便要将谢文珺抵在帐壁上。她也确实如此做了,把人逼得无路可退,戏耍一般将谢文珺揽在怀里,不顾谢文珺拼命抵着她的脏脸躲闪,脸贴着脸,左蹭一块右蹭一块,直至谢文珺一张冷白素净的面容横七竖八尽是灰扑扑的泥渍,被抹匀成深浅不一的脏痕。


    谢文珺的脸在她的蹂躏下,搓扁揉圆。


    “陈良玉!”


    “臣在。”陈良玉当即立正站直,肩膀还在微微耸着,显然憋笑憋得很辛苦。


    谢文珺那皎若寒星般的容颜此刻灰头土脸,额头两三道黑泥,脸颊糊着草灰,花成脏猫。


    偏偏微皱的眉梢眼角,还如同美得破碎的谪仙一般。


    陈良玉还不满意,又捧着她的脸蹭了蹭鼻尖。


    谢文珺鼻头霎时也惨遭毒手,黑了一片。


    她当然知道陈良玉是故意的。


    看着陈良玉身上脸上尽是血污尘土,整个人散发着馊味儿,还有一双眼睛里藏不住的红血丝与疲惫,便知她这场仗打得辛苦。见她还有心思玩笑,谢文珺心底生出一丝既心疼又好笑的无奈。


    她想抬手替她擦一擦脸,又想方才陈良玉自个儿已经在她脸上蹭掉了七七八八。谢文珺强忍着想掐死她的冲动,指向营帐一角,那里置着一口铜盆,盆里有清水,“把自己洗干净。”


    陈良玉应道:“殿下息怒,末将知错。末将这就去洗净自己。”


    她偷偷抬眼,飞快瞟了谢文珺一眼,眼里全是促狭的笑意。


    铜盆里的水结成了冰,陈良玉提了炉子上的水壶倒热水化开冰,伸手捞起木架上的粗布巾,浸透温水拧至半干擦了把脸,接着将火炉移近了些,便就着火炉的热气开始宽衣解带。


    她扯开染血的衣甲,每褪去一层,身形便消瘦一层,只剩中衣时便依稀可见衣袍下丰肌弱骨的光景,中衣敞开,顺着雅背柳腰从平直的肩上滑落,那副展现在谢文珺眼前的身躯并不美好,大小不一的疤痕交错,如今又添新伤,衬得那些陈年战瘢更加狰狞。


    几道新鲜的青紫瘀痕覆在陈年的旧疤之上,肋下一条刺眼的刀口,虽已缝合,但边缘仍是红肿。


    陈良玉将布巾又过遍水,捞起来,从脖颈处避开伤口缓缓往下擦拭。


    她是背对着谢文珺的,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才侧过身,一扭身,便瞧见谢文珺的视线在她身上游移。


    她只褪去了上衣,缚裤还穿着,靠近胸前的位置有一记箭伤,是新伤,尚未结痂,已上过药,还在向外渗出血水。箭矢被护心镜挡下滑偏了,才有这道箭伤,伤口不算深,却拖曳出半掌长。


    谢文珺抬起手,去触碰那道箭伤。


    即便知道沙场之上这算得上是最轻微的皮外伤,在昏暗中仍旧显得十分绵长,可怖。


    她自然没去碰伤口中央,只在边缘处描摹着伤痕。


    “疼吗?”谢文珺问。


    烫人的视线缠上来,有种被迫袒露的羞耻感涌现,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烫。


    陈良玉压低声音道:“殿下,我很累了。”


    谢文珺:“……陈良玉,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陈良玉将声音压得更低,“再怎么扰乱军心,今夜,怕也是伺候不了殿下的。”


    谢文珺一指头戳在她伤口上,按压下去。


    “嘶——”


    身体因羞耻与疼痛而紧绷。


    陈良玉惊呼一声,又立即抿紧了唇,将没喊完的疼堵回喉间。


    谢文珺踮脚凑到她脸上,重重嗤了一声,“你脏成这副样子,还上不了本宫的床。”


    听了这话,陈良玉谴责道:“有没有良心啊?我九死一生才回来。”


    谢文珺存心不良地在陈良玉耳后吻了一下,温水拭过肌肤的水痕还未干,谢文珺温热的气息扫过颈侧,陈良玉瞬间绷直脊背。


    谢文珺了解这具躯体,掌握了它,她太知道怎样令陈良玉感到煎熬。


    只为报复。


    陈良玉猛扣住谢文珺的腰身往身前一带,手掌抵在谢文珺肩头,她歪头俯身,正要吻下去,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偏开脸。


    谢文珺葱白的手忽然扣住她的下颌。


    挑衅一般,她冲陈良玉挑一只眉。


    陈良玉转脸向另一边袭去,又被谢文珺眼疾手快挡了。骨节分明的三根手指横在唇前,她毫无办法。


    谢文珺唇瓣擦过另一侧耳畔时,陈良玉本能地想偏头躲开,却因无力只能闭眼承受。


    “殿下,一定要这样吗?”


    泛红的耳尖与喉间颤抖的尾音让她抵在谢文珺肩头的手掌泄了底气。


    谢文珺提醒她道:“这是军营。”


    这里是军营,别乱来。


    军帐简陋,一张简陋的行军榻,炭火盆,帐外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有军士巡哨。


    夜风还在拍打帐布。


    陈良玉甩手将擦完身子的湿粗布巾扔回铜盆,腾出一只手将她拉得更近些,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衣襟里——


    抽出她贴身的丝帕,将谢文珺脸上的脏污擦掉,便松开了她。


    “好,我不乱来。”


    谢文珺嘴角漫开得逞的弧度,拿了套干净衣物给陈良玉,“换上。”


    帐内有营中管衣备下的干净衣物,原本是备给谢文珺的,依着朝中品级备的紫色襦衣襦裤,陈良玉那身沾泥带血的衣物自是穿不了了,谢文珺将自己床头那套衣物拿给她。


    陈良玉素来的朝服也是紫色,如此也算不得僭越。只是换上她才发觉,这套衣服手脚皆短了一截,手腕脚腕都露在外头。


    她实在困得不行,双眼发涩,便先将就穿了。换过衣裳,她自觉往谢文珺帐中的行军榻里去。


    整个中军大营也只有谢文珺的榻挂了暖帐。


    陈良玉看了眼围了四面的暖帐,心道这事后勤做得不错。有遮掩,便少了许多顾忌。


    她探头进去,道:“殿下,今夜有雷。”


    “无雨无雪,哪里有雷?”


    陈良玉道:“我说有,就一定有。”


    话音刚落,苍茫云海便很给面子地响了两声闷雷。北境干旱,平地起干雷是常有的事。雷声一响,她便顺理成章地钻进暖帐。


    谢文珺一手撑起头慵懒地道:“本宫冠笄已久,早不怕打雷了。”


    陈良玉作势将头埋得与她更近,鼻尖摩挲着她的脸,声音依旧正派,开口却有那么些耍无赖的味道,“嗯,可是我怕。”


    挤不上的床榻硬挤。


    见谢文珺没有赶她下去的打算,陈良玉借着暖帐的遮掩,将谢文珺手腕反扣。


    “做什么?”


    “想死你了。犒赏三军,也给我点甜头?”


    言讫,陈良玉揉着谢文珺右腰的软肉,她的吻从唇角转到唇瓣,借着谢文珺惊喘的瞬间,滚烫的舌尖撬开齿关,蛮横地扫过她微颤的贝齿,卷住她躲闪的舌。


    谢文珺无力地扭动挣扎,却被更强势的吻压制得发不出声,潮湿的掠夺一寸寸攻占每一处柔软肌理。


    陈良玉还在一味地索取,不让她停歇片刻,双手被十指相扣扣在枕边两侧,连挣扎都成了奢求,她被迫承受着。


    呼吸交缠间,陈良玉退开少许,又低头轻啄了一下,道:“明日带殿下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洗鸳鸯浴。”——


    作者有话说:感谢小可爱的又一枚深水~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9章


    天光乍破, 校场上晨操结束,伙头兵已将盛饭的木桶抬至校场旁的饭棚,掀开冒着热气的木桶盖,敲着铜勺喊开饭。


    这几日萝卜炖肉管够, 还有鱼汤。


    趁着长公主犒军, 主帅回营,火头营的库仓里酒坛林立, 肉垛如山, 火头总算做了一回人, 不再拿糙米腌菜对付晨炊。军士们将长枪架在军械库的墙根, 便冲着往那头挤, 队伍歪歪扭扭攒动起来。


    陈良玉与几位守将议完了事, 掀开中军大帐的厚帘子走出来, 呵出白气,还能听到饭棚前头掺着“多舀半勺肉”的笑骂。


    大营戈矛如林, 在初升的日头下沸成一团。


    隆冬破晓稍晚,此刻已是辰时三刻, 陈良玉叫人备些简单的饭菜送至谢文珺的营帐。未几,火头便送了两碗鱼汤、几碟小菜过来, 交给守帐的长宁卫。


    陈良玉四下看了一圈,问一人道:“荣隽呢?”


    昨夜还在,一大清早便没看到他。


    那位长宁卫往陈良玉身后一指。


    荣隽在中军大帐与校场之间的避风处揪出来一人,一手提溜着,那人缩着脖子, 脸吓得煞白,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小册子不撒手。荣隽骂骂咧咧地往这边来。


    陈良玉看清他手上提的什么人,问道:“荣大人, 你抓他做什么?”


    “这小子鬼鬼祟祟,不安好心。”荣隽撒开他,一脚将人踹陈良玉身前跪着,“荥芮,你小子,庸都给你发饷钱吗这么早就开工了?有了新主忘了旧主,墙头草的货色。”


    荥芮扑在陈良玉脚下,“老大救我!”


    陈良玉还没说话,荣隽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套近乎没用,拿来。”


    他伸手要拿荥芮手里的册子,一方册角都捏在手里了,荥芮却拼死不撒手,你拉过来我扯过去,荣隽抬巴掌又要打,荥芮身形抖了抖依然不放手。


    “撒手!”


    “我不!荣大人,您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把记事簿给您。”


    “那我就打死你!”


    荥芮借机抢回那本册子,捂在怀里,“你打吧,打死我也就死我一个,若是记事簿给您了,我庸都的妻儿老小也活不成了。”


    荣隽的巴掌没落下来,叫陈良玉拦了。


    陈良玉道:“荣大人,你身为检人司前主司,应当知道庸都眼下最防的就是你与殿下,你就别难为他了。”


    荣隽诧道:“大将军,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陈良玉道:“当年本将在南衙十六卫的一举一动,这小子也没少暗中与你告密,你又禀与懿章太子,那些时日真叫本将如履薄冰。”


    荣隽讪讪一笑,又揪头发,他犯愁时总跟那一髻头发过不去,“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了。”他歉身作揖,“改日请大将军吃酒赔罪。”


    “这杯中物,非我所好,不劳荣大人请了。”


    陈良玉叫荥芮该干嘛干嘛去,别杵在这碍眼,她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荥芮是检人司的耳目,眼下窗户纸捅破了,她再想装也没得装。


    愁上心头,只怕庸都再换一颗暗子来。


    荥芮起身就要跑,又被荣隽揪着衣衫扯回来,“他不能走,那本子上若写了什么对殿下不利的言辞,绝不能传回庸都!”


    荥芮脸色刚缓过来,有些血色,便又白了。


    曾在庸都时,他亲眼见过检人身份暴露之后,没几日便因恶疾暴毙。他知道那些是被暗中清理掉的人,不留活口,因而他情愿得罪高观被罚去做个洒扫下人,让自己看起来很没用,也好离高官勋贵的争斗远些,慢慢地消磨日子。他曾庆幸过懿章太子骤然薨逝,以为逃过一劫,却不想又卷入新的是非。


    荣隽已对他动了杀心,不知何时他就会与以前的那些人一样突然暴毙身亡。


    命不久矣。


    荥芮道:“事已至此,荣大人,你让小人先吃饭吧。”


    荣隽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听岔了。


    这小子清楚检人司的规矩,心够大的,快没命了还有心思吃饭。


    荥芮道:“即便是要处斩的死囚,上断头台之前也得吃顿断头饭才好上路。”


    荣隽冷冷道了一句:“你倒是想得开……”


    他话没说完,荥芮突然朝谢文珺的营帐拜了下去,“小人见过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千岁。”


    谢文珺已梳完了妆,抱着一个手炉立在营帐外。她闻声走来,将手炉塞到陈良玉手中,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青年男子,道:“这不是你在南衙那个小跟班么?”


    陈良玉道:“殿下记得他?”


    谢文珺道:“你身边的人,本宫都记得。”


    荥芮猛一抬头,忙自报家门:“长公主殿下还记得小人,宣元十七年上元节,小人与大将军一起陪殿下放过天灯,那日路过一个算卦摊子,算卦的老道士说小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若非大将军拦着,小人差点与那老道士打一架……”


    陈良玉唯恐他说下去会说出什么卦象、姻缘诸如此类不当讲的,打断他追忆过去,“罗里吧嗦,你想说什么?”


    荥芮叩头,道:“求长公主殿下饶小人一命。”


    陈良玉道:“没人要你的命。”


    “荣大人他……”


    陈良玉道:“打狗也要看主人,荥芮是本将带来的,荣大人,他的命留不留也当是本将说了算。”


    荣隽仍有顾虑:“大将军就如此信得过他?”


    “若信不过,他的命留不到现在。”


    荣隽转头看向谢文珺:“殿下,您是何意?”


    谢文珺道:“听她的。”


    “是,殿下。”


    昨夜谢文珺几乎整夜未曾入眠,陈良玉倒头就睡,呼吸绵长,她枕着这份独属的安稳久久不愿入睡,仿佛她晚睡一会儿,她与陈良玉相处的时间便可以长久一些。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陈良玉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不知是何时沉入梦乡的,她阖眼不过须臾,醒来时,陈良玉早已去中军大帐与几位将领议事。


    她又不在。


    谢文珺没好气地撞了陈良玉一下,从她身旁走过去,回身一望,“你过来,陪本宫用膳。”


    陈良玉低头笑了笑,道:“好,就来。”


    荣隽又揪了把头发,少顷,用刀鞘把荥芮从地上挑起来,“你也过来,陪我用膳。”


    荥芮把册子塞进衣襟,看得很紧,道:“荣大人,小人不太想与你一同就食。”


    “本官没与你商量。”


    “那好吧。”


    荥芮被荣隽押着往饭棚去,欲哭无泪。


    火头送到谢文珺帐中的鱼汤是用小灶文火慢煨的,汤汁乳白,淋几滴透亮的香油,清早胃口不佳,鲜鱼汤开胃是不错的。


    陈良玉将鱼汤喝得见了底,她放下空勺,碗底完整的鱼肉还留在剩下的汤渍里。


    那条煎鱼她一口未动。


    鱼身的碎刺总也择不干净,久而久之,她便几乎不再碰鱼肉。


    一块挑过鱼骨的白肉悄然放在陈良玉面前的小碟中。


    谢文珺捏着汤匙划了划汤面,小口将勺中鱼汤啜饮尽,又用木筷拨一块鱼肉进汤匙中,小心将鱼刺尽数挑出。


    又一块白肉放过来,陈良玉恍然觉得这味道也不算坏。


    谢文珺道:“荥芮人还算机灵,心肠不坏,他从前跟着你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已成家立室。人心易变,他当真还可信吗?”


    陈良玉道:“他那宝贝记事簿我偷来看过,没有庸都想要的东西。”


    “你还偷东西?”


    “我看完还回去了。”


    陈良玉想到那本册子上记的事,便觉这小子年少时的几分机灵劲变作了几分圆滑——衣食住行样样不落,陈良玉说什么话、见什么人一字未写,看似对庸都尽心尽力,实则全是白费功夫。


    “殿下,你信不信,这小子把你我几时睡、何时醒记得明明白白,但他不写你我是同榻而眠。”


    如此避重就轻。


    谢文珺道:“本宫猜也是这样,当年他也如此这般煞费苦心糊弄皇兄。”


    陈良玉问道:“殿下也被他糊弄过?”


    汤匙在碗沿轻叩出清响,谢文珺捏勺柄的手指一顿。


    她听出弦外之音。


    陈良玉真正想问的是,她是否也曾派人盯着宣平侯府的一举一动。


    “阿漓,鱼肉凉了。”


    陈良玉抿唇止住了追问,碟中鱼肉已堆成小山。


    陈良玉挑了一筷子,鱼肉入口,嫩滑细腻。谢文珺剔骨刺很仔细,鱼骨在盘中堆着,鱼肉剔得很干净,她安心咬下。


    陈良玉道:“多谢殿下。”


    帐下默了一瞬。


    陈良玉有些责怪自己不当多此一问,谢文珺志在江山,素来有牵制朝臣的手段,宣平侯府这样手握重兵的权臣显宦,她自不会放任。


    陈良玉道:“有或没有,你我之间都无需计较那么多。”


    谢文珺搁下碗筷,锦帕轻拭唇角,道:“我们走吧。”


    “去哪里?”


    陈良玉满腹疑团,“殿下犒军,不多停留几日?”


    谢文珺看起来比她疑惑更多,“皇兄只准我在北境停留三日,三日后务必折返。”


    陈良玉心慌得一颤,“殿下今日便走?”


    谢文珺端方的面容未改分毫,耳廓却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圈,道:“昨日你说要带本宫去哪里?”


    昨日说,要带她去什么地方。陈良玉道:“去洗鸳鸯浴。”


    谢文珺端了端身子,道:“还等什么?”


    陈良玉腹诽谢文珺幼时古板,如今成了个假正经。看似云淡风轻,什么都未曾放在心上,但其实陈良玉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而且无比在意。


    “你笑什么?”谢文珺问。


    不问还好,这一问,陈良玉喉间泄出的轻笑忽然涌上来,化作一连串的笑声。她问道:“殿下,臣有一问,是不是我说什么,殿下都会答应?”


    鸢容将大氅披在谢文珺身上,掀开帐帘,谢文珺先一步走了出去。


    待陈良玉从身后追上来,谢文珺正色道:“偶尔也不答应。”


    第130章


    临近大营的山坳里, 散落着十几户农家,北境战事起,其中几户南迁避祸去了。


    冬月巳时过半,日头晒得冻得梆硬的泥地松泛了些。


    陈良玉敲开一家农户的门, 开门的妇人是军中一位老校尉的家眷, 陈良玉提了两条熏腊肉、几布袋米面交给妇人,妇人将她们引到自家后院角落一间独立的屋前。


    低矮土坯房屋檐上的冰凌渐融, 水珠断续滴落。小院不大, 日头照不到的墙垣阴影处的地面上还残留着几堆未化的积雪, 空气里混合着柴火灰烬、冻土、干草和一丝牲畜棚传来的并不浓烈的牲口气息。


    谢文珺小心避开泥泞雪水混合的洼地, 在院中走动。


    妇人偷偷睨视谢文珺, 人面生, 只识得她披着那件织金绣纹的明黄大氅价值不菲, 脚上的鹿皮靴做工也极其细致,像宫里才有的手艺。自家简陋的农院与她通身的华贵格格不入, 似是东珠滚落粗陶罐。


    陈良玉没提这来人是谁,妇人也本分地不曾多问, 她走到灶间往灶膛添了把火,与陈良玉嘀咕几句话, 而后细心地把院门带上,便退了出去。


    谢文珺站在小小的灶间门口,显得有些局促。


    这里太狭小了,土灶、水缸、菜台砧案挤在一起,只留下仅容转身的空间。


    那其实是个连着主屋的独立小灶间, 门开着,里面砌着一个土灶,灶膛里的火正旺, 舔舐着灶上两口大铁锅的锅底,旁边一口大水缸,结了层薄冰,旁边放着木桶和葫芦瓢。


    灶间隔出一个暖室,里头摆着榆木浴桶——很简陋,搭了一张土炕连着锅灶,灶火一烧,烟气便会顺着烟道将屋子熏暖。


    陈良玉径直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敲开薄冰,舀了几瓢冷水倒进灶台上的一口大铁锅里。冷水溅在她手背上,她甩了甩手,锅中水将要添满了才盖上木锅盖。


    灶边劈好的柴不多了,陈良玉转身出去。


    谢文珺脸上少有地露出迷惘的神色,她对农家生活一无所知,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像条尾巴一样跟在陈良玉身后,看她忙忙碌碌。


    她去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靠墙的柴棚下堆着高高的、码放整齐的柴火垛,是耐烧的硬木,截口还很新鲜。陈良玉熟门熟路地走到柴垛边,弯腰,轻松地抱起一大捆柴火。她的动作牵动了肋下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舒展开。


    “殿下。”


    谢文珺看过去,陈良玉正把柴火放在柴棚外干燥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她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把厚背柴斧。


    “这儿没人伺候着梳洗,所以我们得自己来。”


    为免暴露行踪,此行只带了荣隽与陈良玉的几个心腹亲兵,皆在农户院外守着。鸢容在军中整理犒军物资的账簿,谢文珺干脆一个侍女也没让随行。


    这里便只有她二人了。


    谢文珺看起来未有丝毫抗拒,反而展露些许期待,“本宫要做些什么?”


    陈良玉挑出一根碗口粗的硬木墩子,立稳。然后,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线条紧实的小臂。


    她还真让谢文珺问住了,如此金尊玉贵的一个人,自小生活在宫中饮食起居都有内侍婢女照顾,饭菜怎么熟的都够呛知道,她能做些什么?


    “殿下站远些。”


    谢文珺依着做了,往后退开几步。


    陈良玉掂了掂斧头,腰背下沉,“咔嚓!” 一声干脆利落的脆响,斧刃精准地自中间劈开木纹,木墩应声裂成两半。木屑随着劈开的力道飞溅开来,有几片溅落在了谢文珺脚边不远处的雪堆上。


    陈良玉动作不停,手起斧落,又是几下精准的劈砍,抱来那一摞木墩很快变成柴火条。


    陈良玉额上沁出汗珠,她正要抬手抹汗,一条素白帕子已贴了上来。


    谢文珺的动作不算轻柔,反而带着些不容分说的意味,陈良玉主动将另外半张脸也凑过去,微微颔首,“这边也要。”


    在这充满烟火气的逼仄农院里,金戈铁马,朝堂诡谲,都不复存在,似乎她们身上背负的所有都暂时隐去了。


    当下她们不过是一对寻常爱侣,劈柴生火,朝起暮息,相守不离。


    “幸得相逢犹未嫁,憾未生于枣槐家。”


    淬金的日头在谢文珺幽黑的瞳孔里跳跃,她道:“阿漓,倘若未生于高门,你最想做什么?”


    陈良玉放下柴斧,立在柴堆上,想了半晌,“那还是领兵吧,只是那样,恐怕很难再遇到殿下。”


    “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找到你。”


    陈良玉道:“身份悬殊,殿下即便找到我,又待如何?让我做禁脔,还是殿下的娈宠?”


    谢文珺收回手,帕子上洇开一片深色汗渍,“也好。”


    “好什么好?”


    一脸正色说出此话,真叫人害怕。


    “我很贵的。翟吉赏王爵之位、黄金万两买我项上人头,”陈良玉邀功似的,炫耀起她如今在北雍军中的身价,“要我做笼中雀、榻上宠,金玉钱帛,高位厚禄,半分也不能少。”


    谢文珺道:“不缺你的。把你锁起来,那样,你就可以永远只属于本宫一人。”


    “不锁起来,我也只属于殿下一个人。”


    “不一样的。”谢文珺道:“不一样,那样便可以把你留在身边,晨昏起落都能见到。我想,心上人是你,枕边人也是你,睡醒第一眼望见的人亦是你。晨起梳发,晚来添茶,管它岁月长短,我只想,与你日日相伴。就如同今时今日这般。”


    陈良玉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谢文珺,那双惯常深邃如鹰隼的眸子,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点不自知的纵容。


    “好,我答应你。”


    “待北境烽烟散尽,山河无恙,我便寻一处有院落的僻静之所,不必很大,能劈柴烧火便好。你晨起梳发,我为你绾;晚来添茶,我替你温。这日日相伴……” 陈良玉顿了顿,字字清晰、无比坚定地道:“我定为殿下挣来,守到白头。无论岁月长短,能伴一日,我便护你一日安稳,守你一日欢喜。日日如此,便是最好。”


    灶膛里的火需要添柴了。


    陈良玉弯腰,把劈好的柴拢起,抱到灶边。


    她蹲下身,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灶灰,拿起几根刚劈好的柴,小心地架进去。


    陈良玉正准备把劈好的柴往墙根拢一拢,一回头,惊见谢文珺已卷起小半截宽袖,她没戴襻膊,衣袖捋上去又落下来。


    谢文珺道:“你让开,让本宫来。”


    陈良玉愕然,“殿下?!”


    惊愕之下,陈良玉还是老老实实地避到了一旁,那日谢文珺和泥巴砸赵兴礼的轿子她没有幸得见,今日倒想瞧瞧她如何烧灶。


    大概那模样也是十分滑稽的。


    谢文珺从陈良玉手里夺过火钳,下巴微抬,仪态端方地学着陈良玉的样子蹲下身,衣裙委顿在沾灰的地上。


    陈良玉看着她那笔算农桑税册般的端庄姿态试图塞柴,眼皮直跳:“殿下,当心灰大。”


    谢文珺专注地盯着火苗,没塞准,柴火“啪嗒”掉在灶口,溅起一小撮火星,差点燎到她的手背。


    谢文珺倏地缩回手,倒抽了口冷气。


    “得用火钳夹着往里送。”陈良玉倚在一旁提醒。


    “本宫知道。”


    谢文珺强装镇定,火钳夹起粗柴,看准了,用力往里一捅,烫手似的急忙将火钳丢在一旁。


    ……


    灶膛里刚被拨开的灶火瞬间被新柴压住,火苗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浓烟滚滚从灶口冒出来。


    “咳咳咳咳!”


    “咳咳咳——”两人呛咳。


    陈良玉想拽开她,道:“殿下,柴塞太多,火要闷死了。让我来吧。”


    本就是借别人的地方,她忧心谢文珺把别人家后院点着。


    如此看来,谢文珺倘若生于枣槐之家,也是蛮凶险的。


    “你别动,本宫自有分寸。”


    谢文珺言之凿凿,拿着火钳在灶膛里一阵毫无章法的乱捅乱搅,试图拯救她的火。结果烟更大了。


    “拨开上面的柴,往里吹风。”


    陈良玉实在看不下去,“头别伸进去!离远些,拉风箱!”


    谢文珺举着火钳,满脸烟灰。


    她似乎确实搞不定。


    “扑哧——”一声极轻的笑从陈良玉嘴角溢出,她伸手将谢文珺拉开。


    “您就坐远些,可怜这口灶。”


    谢文珺她眉眼间尽是不服,低低“哼”了声,这次乖乖起身让开,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陈良玉利落地拨火、添柴,火苗重新旺起。


    “为何你会做这些?”谢文珺问道。


    陈良玉出身侯门世家,家中有厨子伙夫,军营亦有准备膳食的火头兵,照理说,她应当也不会染指劈柴烧水的粗活。


    可她分明做得得心应手。


    陈良玉道:“这算什么,被我爹和严伯丢进深山老林闯阵的时候,得想尽办法活下去,树皮草根野果子有什么吃什么,好容易猎只活物,火折子也没有,只得在地上挖个坑钻木取火。战时行军,途中为免暴露行踪是不得生明火的,若是运气不好落了单,身上带的干粮吃尽了,吞生肉也是常有的。”


    “老宣平侯对你严苛至此?”


    “行伍之人,从军之后首要的事情并不是如何排兵布阵,而是要尽快地学会如何在极端恶劣的处境中撑下去。但我与大哥经常摸进农户里借灶,北境的百姓都认得鹰头军的甲,也愿意借锅灶叫我们生火做一顿熟食来吃。”


    谢文珺一双眼眸在火光水汽中显得过于灼热,“本宫还当你会安分生食鸟兽,渴饮血水。”


    陈良玉背对着她,感受着身后那道安静的注视,脸被火光映亮,沉稳专注,“那我岂不是太可怜了些,殿下竟不知疼惜几分?”


    “好啊。”


    陈良玉:“什么?”


    “你想让本宫如何疼惜你?”


    “……”


    水汽越来越浓,木锅盖边缘开始“噗噗”地喷出白色的雾汽,带着滚水的声响。


    “殿下,水好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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