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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虚弱老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邱大人认了就好。”


    正堂的烛火突然爆开灯花, 映得邱仁善面色青白。林寅佩刀出鞘三寸,却被陈良玉抬手制止。


    “本将还怕邱大人抵死不认账。”


    陈良玉指节叩在澜沧剑鞘上,一双鹰瞳明若观火。她轻叩剑鞘的从容姿态,与邱仁善失控嘶吼的暴烈情绪形成刺目的反差。


    邱仁善一刹那间换了副神情, 客套道:“认?下官不曾做过的事情, 为何要认?大将军要以权势逼供不成?”


    陈良玉道:“邱大人与曾经的庸安府尹李义廉是故交,怎么对刑狱之事还这么不清不楚的?只要有供状, 是不是逼供不重要。”


    邱仁善道:“大将军捡着下官老母寿辰这日登门兴师问罪, 无凭无据, 就不怕下官参你个构陷朝廷命官之罪?”


    陈良玉道:“你尽管参, 御史台参了本将那么多本, 可曾参倒本将?”


    “是了, 你位极人臣, 朝堂之上呼风唤雨。可就算你怀疑到下官头上,又如何呢?”


    邱仁善官袍上的孔雀纹随着呼吸扭曲变形。


    “空口白话, 捕风捉影,既无物证又无人证, 如何取信于人?”


    陈良玉道:“人证,物证, 不就藏在邱大人家中吗?”


    门外忽有疾风掠过,风中似乎掩盖了一些细碎的脚步声。


    “一派胡言!”


    邱仁善仿佛被什么惊着了,朝门外张望,似乎有几道黑影沿着廊庑潜行。


    陈良玉持剑站起身,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瘦长。她居高临下。


    邱仁善头顶落下一片阴影。


    汪表临死前嘴里一直喊着“邱”, 起初嘴硬撬不开,死前有心交代,却奈何刑部动刑太重, 把人打得只剩半口气儿,即便他最后想交代什么也不能言了。通敌是极刑之罪,汪表根本不可能将邱仁善传至西岭的密信留着,陈良玉命人把汪表的住处里里外外搜了许多遍,也没能搜出什么线索。


    舜城守将留了个后手,把汪表偷偷递去舜城的密信留着,降了之后将密信交给了陈良玉。


    汪表是个谨慎的人,这些年刻铺盛行,密信上乃梨木篆刻的小字,并非出自谁人手写,无法比对字迹。也正因如此,汪表仗着陈良玉查无实证,又无权处置宫中内侍省的人,才嘴硬狡辩了一路。


    陈良玉猜测,邱仁善递去西岭给汪表的密信,也必定与刻铺有关。


    他没蠢到亲笔书写通敌书信的地步。


    陈良玉道:“本将来之前调庸安府的卷宗来看过,庸都有家刻铺的店主下落不明,他夫人报案的时间,恰好就在卜娉儿与景和攻城之后。邱大人,人不在你府上吗?”


    邱仁善抚着八仙椅扶手上的纹路,“邱府的家眷也好,下人也罢,都在衙门登记过人口,大将军若怀疑下官藏了人在府中,下官这就把府里所有人召到前院来,挨个清点。”


    陈良玉道:“多出一个大活人太显眼,死人就不一样了。”


    听闻此话,邱仁善袖中手指深深掐入掌心。他方才正是这样想的,邱府虽大,藏一个活人要瞒天过海几乎也是不可能的,可要是死人,便容易得多。


    难道陈良玉知道了什么,今日是有备而来的?


    门外不知何时立着两个黑衣人,对陈良玉拱手一礼,“大将军,找到了。”


    陈良玉道:“邱大人既然这般问心无愧,那便再见一见无辜惨死的人。带过来。”


    “是。”


    寿宴混乱,竟无人发觉邱府悄悄潜入了黑衣人。


    邱仁善猛地站起身,直至此时,他脸上也不曾浮现一丝一毫的惊恐之色。


    “大将军,本官与你交个底,你我都清楚,户部对长公主而言那是十分的重要,荀书泰是皇后胞兄,长公主拉拢不来他。户部的账目在我手里攥着,长公主才能把控得了户部。”


    陈良玉握紧了剑鞘,“你也配提长公主?”澜沧剑出鞘的刹那,满堂烛火齐齐暗了一瞬,“长公主将你从崇安郡丞提携至户部侍郎,你却与北雍、西岭逆贼暗通款曲,犯下这等诛九族的大罪!你还有脸面提她?”


    邱仁善猛地逼近澜沧剑,剑刃抵着喉。


    他低头一笑,眼神决绝,“你只不过是长公主的谋算里一颗冲锋陷阵的卒子,你可知我邱氏九族埋着多少长公主的暗桩?就凭一封辨不出笔迹的密信,一个死人,你当能定下官的死罪?你我同为长公主效力,何必赶尽杀绝呢大将军?你今日这一剑斩下去,是断长公主一臂。”


    陈良玉道:“铜门关死去的万千将士,本将得替他们讨个说法。景和与卜娉儿的仇,本将也得报,能不能定你的死罪,本将尽力。”


    提到景和,邱仁善目光闪了闪。景和自戕的事朝中已传遍了


    “景副将是有血性的,下官敬佩。”


    陈良玉道:“用不着。”


    邱府荒废的西跨院长了半人高的野蒿,杂草疯长,掩着一道地窖口。朽木盖板裂开几道缝隙,上面堆积着掩盖味道的腐叶。掀开盖板,露出一截黑黢的洞口。


    黑衣人从地窖里拖出一具男子尸体。


    男子四肢都被钉上桃木钉,伤口四周溃烂流脓,人已腐了。


    身穿夜行衣的鹰头军把人抬到正堂,捏着鼻子憋气,不敢呼吸。


    邱仁善看也不看,道:“这个人下官不认识,也不知他为何会死在我府上。”


    陈良玉道:“邱大人知道此人是死在邱府的,那便好办了。”


    她一抬手,堂外走进来一小厮。


    “小人见过大将军。”


    邱仁善见小厮朝陈良玉见礼,再也难以冷静,“你……”


    这小厮是在后厨洗菜切菜的,那几口囤粮食蔬菜的地窖也是他在打理。此人是检人司的。邱仁善知道他是长公主埋在邱府的探子,早已买通了他,叫他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那具钉了桃木钉的尸体,便是由他去处置的。


    小厮垂着头,面朝陈良玉,道:“长公主有令,命小人听大将军差遣。”


    邱府外忽有马蹄声。宾客散了之后,邱仁善叫管家插了门闩,下一瞬,朱漆大门被重重撞开,身披玄色披风的军士鱼贯而入。看穿着,这些人是宣平侯府的府兵。


    陈良玉道:“本将要彻查铜门关一案。即日起,事情查清楚之前,邱府除了邱大人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出。”


    邱仁善身子有些不稳了,“陈良玉,没有旨意,你敢擅自调兵封禁三品大员的府邸?”


    “若本将说,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思呢?”


    邱仁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他撞翻了八仙椅,摸索着想去抓案上的烛台,被林寅抢先一步打落。


    他嘶声笑着,“长公主不惜割舍户部,也要任你彻查此事?”


    陈良玉道:“长公主监理国政多年,素来以国事为重,你几时见她为谋权不择手段过?你怎会天真到以为,她会为了一个通敌叛国、致万千将士命丧沙场的罪人,而置天下大义于不顾?莫说庇护,她不亲自将你枭首,已是全了与你之间最后的体面。”


    “下官不曾与北雍勾结。”邱仁善官帽歪斜,露出花白的鬓角,语气却是十分笃定,“不曾!”


    陈良玉捂着口鼻,走到那具尸首旁边。尸首上面盖了白帛,还是难以掩盖刺鼻的腐味,陈良玉掀开白布瞧一眼,又掩上了。


    户部侍郎的府邸中出了命案,是要由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协同审理的,三司会审需得皇上下旨,眼下是夜间,无紧急军务宫门不会夜开,只得等到明日早朝再跟谢渊请旨。


    “先去庸安府调仵作验尸。”


    再一转身,邱仁善已跌坐在八仙椅上,林寅一把佩刀横在他颈间。


    “下官有话要说。”


    邱仁善声音游离,像被抽丝了一般。


    他指了指陈良玉,“下官只跟大将军一个人交代,让其他人出去。”


    林寅手臂上青筋暴起,喝道:“别耍滑头。老不死的。”


    “林寅,你也退下。”


    林寅恨恨地剜了眼邱仁善,拱手退下了。邱仁善颈间淌血,林寅的刀方才已嵌入了他的皮肉,硬生生忍耐着才没一刀抹下去。


    人都退到堂外,正堂几支烛火燃尽,烛光灭了,堂内暗下来几分。


    邱仁善道:“下官不知西岭叛军与北雍勾连,也从不曾有通敌叛国之心。我儿枉死,杀人凶手是你陈良玉近前的人,下官杀不了她。下官无数回……梦见我儿的头,躺在血泊里,他问我为何明知道杀他的人是谁,却不为他报仇,下官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景副将的死,下官跟大将军赔罪。”


    他说着,手撑着八仙椅的扶手缓缓滑跪在地上,叩了一首,“下官只想要卜娉儿的命。”


    陈良玉道:“你与淑妃,可有私下往来?”


    “下官不能说。”


    “死到临头……”


    “正因死到临头,下官才更不能说。这里只有大将军与下官二人,下官此时此地说的话,也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今夜过后,下官说过的任何话都不做数。下官已被长公主视为弃子,何必还要牵扯更多的人?牵扯的人越多,下官的罪名便越说不清。”


    陈良玉道:“你现在便说得清吗?”


    “说不清啊。”


    邱仁善跪在地上,叹道:“此事系下官一人所为,邱氏家眷皆不知情。铜门关将士的命,下官一人来偿。”


    陈良玉腰间一坠,方才拔出的澜沧剑未回鞘,邱仁善猝不及防地横剑颈间。陈良玉登时抬脚把剑踢飞,一切却已成定局。澜沧剑锋芒太利,鲜血喷溅在陈良玉送来的鹤立松枝的白鹤上,缺了一角的尾部染成赤色。


    那一脚力道足够大,邱仁善身体一仰,后脑撞上了坚硬的梨木八仙桌。


    他捂着咽喉,指缝汩汩往外冒血,“下官以死谢罪,你也……好自为之!”


    邱府门外又一声马嘶,有人来报:“大将军,长公主府的荣隽荣大人正在府外。”


    陈良玉点了头。


    荣隽踏入正堂时,邱仁善倚在八仙桌的桌腿上,双目瞪着,血浸染了官袍上的孔雀绣案,已命断气绝了。


    陈良玉手握澜沧剑站在那,光影下,剑刃上挂着的血珠子还未擦干。


    邱仁善未留下一字一言的供述。


    翌日,御史台的联名上疏的弹劾奏折一刻也不迟地递到了谢渊面前。


    六部正三品堂官,殒命在老母寿辰当日,朝野哗然。赵兴礼官复佥都御史之后的第一道劾疏,便是以雷霆之势敦请众御史同僚联署奏章,弹劾陈良玉。


    崇政殿内。


    御案上奏折狼藉,明黄卷轴散落满地,崇政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武皆伏在冰凉的殿砖上,连龙涎香也忘了添。


    谢渊的怒骂声惊飞了崇政殿上空盘旋的雁。


    “陈良玉,你还有王法吗?你还把朕放在眼里吗?当朝户部侍郎你说杀就杀!”——


    作者有话说:不出意外,晚上还能再更一章。


    预祝读者们五一快乐!


    第112章


    秋风再起时, 雁南飞。


    谢渊下旨停朝三日。


    自他登基以来,灾患、纷争不断,谢渊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卯时起, 深夜才歇。奏疏堆积如山, 与朝臣议事常至日昳,尚食局送来的膳食到最后往往只动了几筷。如此熬着, 直到御史台再一次弹劾陈良玉动用私刑, 逼死户部侍郎邱仁善, 引了一场雷霆之怒。


    谢渊在崇政殿气得咯了血, 病倒了。


    邱仁善死在自家府上, 渐有人开始揣测汪表不堪受刑死在刑部大牢也是陈良玉暗中授意, 以汪表的死来掩饰她将略失算。


    汪表与邱仁善相继暴毙, 线索尽断。唯一留存下来的密信与从铜门关缴获的那批兵器不足以证明邱仁善与西岭叛军或是北雍有勾连。


    更扯不到宫里的淑妃头上去。


    城阳伯岳惇传来大捷的军报,又将叛军逼退六十里, 内鬼之事就更像是陈良玉用兵失策之后的疑神疑鬼。


    谢渊停朝之前,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日内查清邱府命案。


    陈滦从大理寺衙司梳理案件、翻阅卷宗直至未时三刻, 才往宣平侯府走。


    长街边的茶寮里飘出阵阵茶香。


    陈滦平时乘轿上朝,邱仁善府中的两宗命案只给了三日之期, 为了赶时间,这两日他都是骑马在大理寺与侯府之间往返。


    他骑马不快,四平八稳。


    身后一辆车舆追上来,帘子从车内挑开,有人唤了声“侯爷”。


    陈滦勒马停下回望, 是衡漾。


    “衡姑娘。”


    衡漾道:“大将军托我给赵将军的信函已从军驿递去南境了,烦请侯爷转告一声。”


    陈滦道:“多谢衡姑娘。”道过谢,便提缰要走。


    “侯爷留步。”


    “衡姑娘有旁的事吩咐?”


    衡漾道:“不敢说吩咐。今岁气候不错, 眼下秋茶采了第一茬,可否耽搁侯爷小半个时辰,饮一壶茶?”


    陈滦本想推拒,转念一想,人家刚帮忙送了信函,如此叫人认为宣平侯府的人不懂礼数。


    他道:“也好。”


    衡漾定了茶寮二楼的雅间,菱花格子的窗临着长街。


    雅间的门窗闭着,陈滦显得十二分拘谨。不多时便觉得这间茶室憋闷,往外推开了窗。


    静谧的雅间霎时灌满长街的人声。


    相较之下,衡漾要从容自在许多。茶寮的雅案上备着茶饼,衡漾专注地煎茶。


    陈滦站在菱花格子窗边,背影颀长。


    “侯爷。”


    陈滦转过身,温和地应了一声。


    衡漾道:“侯爷为何不坐?”


    陈滦忖度一瞬,道:“本候还是站着。衡姑娘只为差使本候来这里喝口茶水?”


    衡漾一笑,道:“自然也是有一事相问。”


    “何事?”


    衡漾道:“长公主殿下闲时保媒拉纤,曾与我提过与侯爷的婚事,迟迟没有等来宣平侯府的回音,便亲自来问一问,侯爷愿不愿娶我?”


    陈滦显然没料到衡漾竟如此直白,目怔口呆。


    衡漾拦下他的马时,他心中料到或许她会提到此事,可他预料之中她的含蓄、委婉、旁敲侧击,通通不存在。只余下如此简白扼要的一问。


    “衡姑娘,别拿本候消遣。”


    “宣平侯固然人中龙凤,我也并非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侯爷该不会以为我贪图美色?”


    衡漾拈起茶罗子将碾磨后的茶末筛了筛。


    “近日朝中之事我有所耳闻,邱仁善既已死了,是非曲直只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大可以借此整顿吏治,清肃邱家及其党羽,可皇上偏偏不再追查邱家,却又依大将军的意思追封铜门关阵亡的将士,侯爷难道不觉得皇上有意默许大将军逼死大臣?”


    陈滦眉间浸上几分忧虑。此间事,他也曾考虑到。


    邱仁善府中两起命案,其中一起牵扯到朝中两位大员,皇上却只给了三日之期要求查明。


    过于草率了。


    何况要审陈良玉,于情于理,大理寺都应当避嫌。不知是谢渊病得太急没来得及细想,还是故意为之。


    陈滦在大理寺时还在猜度,也许皇上只是要一个能堵上悠悠众口的结果,让此事有一个定论,好叫陈良玉尽快脱身去北境。


    北雍翟吉登基之后,大肆屯兵备战,皇上绝不会在此时治陈良玉的死罪。可到底死的是一个户部侍郎,当时正堂只有他们二人,邱仁善被一剑封喉,是陈良玉动手杀他还是自杀而亡分说不清楚。


    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此事定论如何,谢渊都拿了陈良玉一个把柄。就如同前户部尚书苏察桑,为筹措修筑衍支山行宫的帑金篡改税册,当时皇上不予追究,可事后,让他致仕还乡他便得乖乖递上辞呈,不敢有二话。


    衡漾道:“从前在家里时,父亲也曾为我请过先生,读过一些兵家史书。陈大将军手握兵权行事刚烈,北境的八千鹰头军对大将军唯命是从,这样的人,用时是皇家的仰仗,不用时是心腹大患。”


    窗子“啪”的一声落下。


    陈滦道:“衡姑娘不怕隔墙有耳?”


    衡漾道:“左右的雅间皆是我定下的,侯爷不必担忧。”


    陈滦从窗边踱至茶案边,看着衡漾往釜中添了水,静坐下,取一把折扇轻风扇火。


    她道:“宣平侯府如此,衡家亦是如此。”


    陈滦第一次认真端量眼前这个姑娘,她走动时裙裾轻摇,发间点翠纹丝不动,端坐在釜前的绣墩上,比雅间绣屏上的仙鹤更清雅几分。


    只是浑身透着一股子倔劲儿。


    陈滦莫名乱想,她和大嫂应当十分有话聊。想到此处,他后脊背有些凉。


    “衡姑娘为何选本候?”


    衡漾扇火的纤手一顿,转脸对视上陈滦的双眸,她道:“阿漾若说倾慕侯爷多年,侯爷信么?”


    陈滦也望着她,摇了摇头。


    衡漾眼睑垂下去,掩去一丝落寞,“因为……大将军能救我父亲。”


    “本候敬你坦诚,恕难从命。”


    陈滦深谙高门姻亲背后的利益算计、筹码堆砌,起初他以为衡漾没有那么多权衡,却没想到她也一样。


    衡漾一声不吭低下头去,似在难过。


    说话间,水沸了两回。


    陈滦察觉自己话说重了,有些愧色,他道:“衡姑娘,水沸了。”


    衡漾怔愣片刻后,才找回思绪。


    她舀出一瓢沸水搁在一旁放凉,用竹筴从沸水漩涡中边搅边投入过筛的细茶末。


    “高门姻亲,从来由不得你我。侯爷承袭侯爵,在朝中担任要职,侯爷以为,你的亲事还由得了自己做主吗?长公主权位日隆,也还未曾指婚,焉知侯爷的婚事将来不会成为掣肘大将军的筹码?”


    “我兄长衡邈,虽胸中有抱负,可好大喜功,专横蛮断,难以听进人言,才致攻打南洲多次失利。他吃多了败仗,若败局持续,南境将士必定士气溃散,难免不会对他生出轻慢之心。我父亲在军中余威尚在,如今被他囚着,孰能料到他几时会对父亲不利?”


    “衡家与陈家同是驻守边境的将门之家,我父亲若保不住,他日大将军焉能自保?”


    “这桩婚事,对我父亲,对大将军,都好。”


    醇厚的茶香溢了满室,细嗅之下,还裹着被晨露浸润的新叶的气息。衡漾将煮好的茶汤趁热分入茶碗中,“侯爷,茶好了。”


    陈滦饮了,道:“多谢衡姑娘款待。”


    衡漾微微一福身,“阿漾提及之事,还望侯爷多加考虑。”


    陈滦唇齿开合又抿紧,他最终只拱手作礼,广袖翻卷带起一道风,径直走了。


    三日之后,谢渊龙体渐愈。


    经刑部初审,大理寺复核,御史台监察之后,邱府两起命案一起了了。三司会审后联署呈递结案奏疏,奏称:悉查明邱府地窖的男尸系锦书巷刻字铺东主,生前与邱仁善发生龃龉,被邱持镇纸击打后脑致死。另经仵作验尸、刑部司务厅查核,邱仁善系畏罪自裁。陈良玉赴邱府寿宴,发现命案,逼问中邱仁善拔剑刎颈。


    谢渊看完,鼻腔重重一哼。


    糊弄鬼呢。


    他执起朱笔,批下“归档”二字。两件案子便算审结了。


    “郑合川!”


    郑合川匆匆从崇政殿外碎步跑进来,“皇上。”


    谢渊道:“去传旨,命陈良玉着即返北境戍守,明日启程不得有误,非诏不得擅离。”


    “嗻。”


    祯元六年的秋日,长公主府的车舆辘辘驶过长街。风烛残年的旗幡挂在古店廊檐下飘曳揽客。


    途经琼台时,谢文珺往外望了望。


    忽地从窗外掷进来一枚香囊,底部打着络子。


    鸢容将香囊拾起来嗅了嗅,有药草的味道。


    车舆前行的速度无故慢下来。


    “啪嗒。”又一枚。


    “一模一样的。”


    鸢容探出头去瞧,“谁这般胆大无聊,竟往长公主的车舆上掷东西。荣隽,你不戒备,还在笑什么?”


    荣隽勒马掉头,痛惜地看了眼鸢容,“是时候让殿下把你嫁出去了。”


    正打趣,又一枚香囊擦过荣隽耳边,直直落到谢文珺脚边。


    是有人从上方投掷下来的。


    荣隽道:“殿下,停轿吗?”


    谢文珺把玩着手中那枚香囊,笑意在眼底流转,“不停。”


    陈良玉倚在琼台半人高的玉栏杆上,连掷三枚香囊谢文珺的车舆还是不停。


    就快要走远了。


    陈良玉把从楼下摊贩那里买来的一溜香囊全抛了出去,噼里啪啦砸在轿顶,像下了一场雹子。


    车马终于踏在原地不再往前。


    鸢容先踏着脚凳下来,去扶谢文珺。


    谢文珺下轿抬头往琼台上望了一眼,陈良玉忙向柱子后一避。再往下探时,荣隽朝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你大难临头了。


    陈良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琼台毗邻粤扬楼,是座号称云中亭阁的观景台。整座台基皆以琼玉砌成,雕刻着祥云纹与瑞兽图案,能容纳百人。


    陈良玉多次打马从琼台下路过,却没想过上去瞧一眼。几日前,她对于琼台还只有长街上那座白色的高亭子这么一丁点的印象。


    登上来一看,果然四面都是好风光。


    她聘了粤扬楼的大厨来,在琼台摆了一桌酒菜。谢文珺登上琼台时,她身后半边天穹洇满了霞光,映得她白皙的面上敷了一层胭脂色。


    谢文珺把一枚香囊丢还给她,不偏不倚掷进她怀中,“你无不无聊,玩这种把戏。”


    “很无聊吗?”


    陈良玉斟了两杯酒,递给谢文珺一杯。


    她知道,明日一走,恐会有很长一段岁月不能相见。


    谢文珺不答反问,“你来琼台干什么?”


    陈良玉晃了晃手中的香囊,道:“来体会一回被心爱之人视若无睹的感受。”


    第113章


    谢文珺指腹摩挲着黄铜杯沿, 杯中清酒染成琥珀色。两只酒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越声响。


    二人各自将杯中酒饮尽。


    谢文珺道:“本宫已令长宁卫驱快马护送叶蔚妧携寒蝶赶去西岭,最迟明日也该到了。”


    陈良玉道:“淑妃竟然肯放人?”这倒是出乎意料。


    谢文珺道:“她不肯,本宫抢的。”


    抢来的——


    “本宫命太医令将太医署的值宿册子改了几笔, 叶蔚妧值宿时叫长宁卫把人带走了。”


    陈良玉道:“叶太医是为淑妃安胎的, 事关皇嗣,你这样带走她不怕皇上怪罪?”


    谢文珺道:“那就要看皇兄面对黎民百官如何分说, 前方冲锋陷阵为他平叛的将士伤亡惨重, 宫里还能舍不得一个太医吗?淑妃的脉, 太医署的其他人又不是诊不了。”


    “多谢殿下。”


    “谢”字一说出口, 陈良玉便觉琼台上起了凉意, 她垂目偷瞥一眼, 谢文珺拈着酒盏的指尖果然滞了滞。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并非见外, 说顺口了。


    陈良玉又觉得,是应当道声谢的。从翟妤宫里抢太医去西岭为卜娉儿治伤只在其一, 更应谢的,是邱仁善刎颈那晚荣隽匆忙赶来, 原是要传谢文珺的口谕,令邱仁善纠察自省、一切坦言。


    荣隽赶到时, 邱仁善已经身亡。


    与致命伤口吻合的剑痕,挂血的剑刃……邱仁善用自己的命往陈良玉身上泼了一瓢洗不净的脏水。无论真相如何,陈良玉都再难以抹掉“逼死同僚”的污名。


    是以邱仁善死前最后一言,是叫她好自为之。


    最后呈上御案的卷宗罪名从轻,除却陈行谦拿赵兴礼的人情债逼着御史中丞江献堂在三司会审最后的监察一环中盖印, 也少不了谢文珺这几日从刑部尚书谭遐龄那里斡旋。


    诡寄田亩案牵扯朝中多半官僚,谭遐龄也不例外,把人情走到长公主府的朝官自然也有他。


    谢文珺出面, 刑部格外好说话。


    琼台东南角生了一棵百年桂树,树干粗壮,晚风一吹,桂子香能飘很远。


    粤扬楼年初花大价钱请了个笙箫班子,这里能听到楼里的丝竹管乐声。曲子谱得壮阔,听曲调不像是南方的。


    陈良玉就着汤匙进了小半碗汤羹。


    汪表与邱仁善既已死了,眼下便无法顺着藤查到后宫去。


    陈良玉道:“倘若淑妃真是翟吉安插在皇上身边的北雍细作,她在庸都必定有与探子联络的地方……”


    “你已将疑虑与皇兄说了?”


    陈良玉颔首,默默认了。


    此前谢渊大发雷霆,还为此气病一场,便是为着此事。逼死户部侍郎,又暗戳戳指摘皇上的枕边人、已怀有皇嗣的皇妃是细作,可谓不止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是把太岁从土里刨到根了。


    虽未明言,意之所指却清晰明白。


    她那日在崇政殿从头跪到尾,未能看到谢渊盛怒之下还藏着些许松快的脸色。


    等了许久,才听谢渊道:“从前朕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相信老宣平侯,如今朕有几分懂了。忠直之臣,虽有谋却不施诡计,虽通达却不知谗佞。朕该说你一腔孤勇,还是该说你不知死活?”


    话音落下许久,他眉峰仍拧成凌厉的川字,声线依旧紧绷,余怒未消道了句:“你啊……”


    便咯了血。


    谢文珺道:“此举太险,万一真的触怒了圣意要摘你脑袋,本宫……”


    陈良玉搁了汤匙,仰头凝望着谢文珺,想听若皇上届时便要将她拖去午门处斩,谢文珺会如何 。


    “……本宫一定亲自给你收尸。”


    “我谢谢你,大恩大德。”


    说着,煞有其事地起身走近,合袖朝谢文珺一拜。没个正形。下一瞬,便被谢文珺敲了一筷。


    “昭华宫的猫腻,皇上未必信,也未必不信。不过以臣的了解,皇上宁可听那些逆耳忠言,气一场,也不愿被近臣蒙蔽圣听。”


    直言不讳,皇上气过了便罢了。


    “只可惜邱仁善死得太轻巧了些。”


    谢文珺道:“你明日便要启程回北境,不要想那么多了,本宫自会想法子查明淑妃的底细。阿漓,今日你就多陪陪我。”


    是了,事已至此,即便真有暗探窝,他们也会消停些时日。陈良玉已没时间跟他们掺和了。


    陈良玉忽然倾身靠近,挨她更紧些。


    谢文珺不动声色地将酒盏推远几分,慵懒地将脊背陷进雕花椅背,漫不经心的姿态生出几分疏朗意趣。


    秋风送来东南角的桂子花瓣,谢文珺抬手去拈,将捕捉到的细小花冠撒在陈良玉发间。陈良玉扣住那只作乱的手,就着交握的姿势将人拉近。


    惊了清酒里晃动的半阙斜阳。


    此刻她们并肩坐着,广袖、裙裾在微风中轻轻相触,不必去说前尘纷扰,也无需去想明日的忧虑。


    谢文珺身子斜下来,倚在陈良玉肩头。


    垂落的发丝不经意间扫过玄色衣襟,惹得心头微痒。


    陈良玉浓密且长的眼睫在面颊投下一片阴影,总忍不住偏头偷看谢文珺低垂的眉眼。


    时和岁稔,不过是这般模样。


    谢文珺垂眸看着两人纠缠的指端。陈良玉虎口生茧,是她常年握弓骑射磨出来的,右手拇指根儿有一圈浅白的淡痕。


    这里缺了些什么。


    那处应有一枚扳指的,用来勾弦。


    陈良玉忽觉拇指根儿微凉,低头一看,谢文珺将一枚青玉扳指套在她手指上,内壁刻着的“玉”字正硌在那一圈淡痕之上。


    扳指上没刻什么特别的图案,只在圈壁上浮雕着缠枝纹。


    枝蔓相缠。


    陈良玉想到了什么,翻开谢文珺丢回来那枚香囊,里头是一些寻常香草,她一急,把香料全倒在桌面上,“卖香囊的阿婆骗我。”她嘟囔了句:“阿婆明明说她的香囊里有赤豆。”


    香囊缝进半钱赤豆,遥寄相思。


    阿婆如是说,哄着陈良玉乐呵呵把一屉香囊全买了。


    陈良玉拨了几下,总算从一小堆干草料里看到颗指甲盖大小的红豆,拣出来,拇指与食指将浑圆的豆子拢在指端,细细看着。


    “殿下,你看。”


    赤豆顶端有一抹月牙形的脐痕。


    “民间也叫它相思子。”


    言讫,那一抹赤红已经躺在谢文珺的手心了。


    谢文珺问:“种在土壤里,能发芽吗?”


    “不知道,也许能罢。种下试试。”


    “好。”


    霞光还未暗下来,琼台檐角飞来两只雀鸟,趾爪扒在琉璃瓦上,嘁嘁喳喳。不多时扑棱着灰褐色的羽翅,又飞走了。


    琼台下传来哨声。是荣隽。


    这哨音意味着这片儿地方又有耳目在附近活动了。


    谢渊在太皇寺押了荣隽,从谢文珺手中拿走检人司之后,庸都宛如一个巨大的哨卡,遍布探子,飞鹰走狗多出一倍不止。


    陈良玉走到凭栏处,朝下一望,登时皱起了眉。她早半日已叫亲兵卫把这片地儿的耳目扫净了,却又驱而复返。


    检人司涣如散沙,本就难以统御,陡然增了许多人,倒成了捞偏门发财的去处。付几两碎银,人人皆能驱使得了他们。如此还不尽然,坊间的青楼、赌坊随处可见身穿布衣、左顾右盼的市侩倒卖消息。


    如此倒也省事,塞点银子就能全打发走。


    长宁卫和长公主府的车舆在长街驻停许久,又招了检人司的探子来。


    底下一长宁卫小卒正揽着挑担货郎把人往巷子里驱。


    谢文珺道:“本宫不宜久留。”


    “一起走。”


    陈良玉拾起佩剑,再朝下一看,眼角余光不经意掠过荣隽身边一位医者打扮的人,那人背着一口木匣子。似曾相识。


    她转身与谢文珺一同走下琼台。


    “殿下。”


    “铁錽信筒不止可以传消息,必要时,或不必要时,也可以传些家书。”


    琼台下,长公主府车舆一旁候着的果真是熟人。裴旦行见陈良玉与长公主一同从琼台出来,有一瞬讶然。


    陈良玉道:“裴庄主,一别经年了。”


    裴旦行执了大礼,撩袍叩拜,“草民拜见大将军,还未当面谢过将军大恩。”


    陈良玉将叩拜之礼挡了。


    “客气。虽知晓凌霄山庄的案子是东胤尤家所为,可此事不在本将权责之内,本将无权为裴家翻案,裴庄主的大礼本将受之有愧。”


    裴旦行道:“尤家落狱抄家时,大将军特意遣人来梁溪城告知,草民心结已解。这礼,当拜。”


    他双手交叠举至眉心,缓落于膝前。起身时,仍是半躬着身子,后退三步才挺直腰背。


    随后他朝谢文珺一揖,“长公主。”


    谢文珺问道:“何事赶来见本宫?”


    “柔嘉公主的痴症一时难以治愈,草民已为公主施针,开了药方,再施针便得等到三月之后。草民想请长公主谕令,前往西岭,三月后再回庸都。”


    裴旦行说罢,转身面向陈良玉。


    “听闻大将军部下身负重伤,至今昏迷,草民学医数载,或能帮得上忙。”


    陈良玉心知他此去是为叶蔚妧。


    虽不知这些年月发生了何事,却不难瞧出叶蔚妧有意躲他。二人的关系似乎有那么些水火不容的势头。


    她道:“叶太医是太医署的人,她是奉命前去。裴庄主身为民间一游医,无官无爵,即便去了,也难以进得了大营。”


    裴旦行躬了躬身,道:“交战之地伤亡众多,也常有军营征用民间大夫。若能求得长公主一道谕令自然再好不过。铜门关一战草民也有耳闻,西岭平叛的将士伤亡惨重,长公主心怀苍生,当不会不舍裴某一介游医。”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裴旦行一番言辞滴水不漏,即便心里清楚他是为叶蔚妧而去的,也叫谢文珺没了强留他在庸都的理由。


    谢文珺登上车舆,隔着帘道:“军营诸事,本宫的谕令不如她的亲笔信灵验。裴大夫求错人了。”


    裴旦行当即拜下,“草民叩谢长公主。”


    陈良玉以剑柄挑开车帷,倚在车壁上。


    车舆迟迟不动。


    “阿漓。”


    “我在。”她没再当着众人的面自称臣。


    谢文珺侧身偏向她,从窗格子探出手摘了陈良玉发间的桂子花瓣,拢了拢她被风吹散的碎发,道:“灵鹫山下,净慈庵的普济堂有一人想见你,若来得及,你今夜就去。”


    “谁要见我?”


    “周培。”


    銮驾湮没在长街尽头,陈良玉转着尚带余温的青玉扳指,一转头,裴旦行还伫在原地。


    吓死个人。


    陈良玉想起书信一事,道:“好说。裴庄主医术了得,本将正好也有一事相托,务必不惜代价,救醒卜娉儿。”


    裴旦行拱手道:“裴某必不负所托。”


    灵鹫山坐落于上庸城外西南方位,陈良玉将信函浇了火漆交给裴旦行,领林寅与一队亲兵打马向南出城。


    出了南城门,人马一路向古刹奔去。净慈庵不在半山腰,它隐在灵鹫山下的林中。


    山林风起,掠过沿途的古松与竹林。


    簌簌沙沙。


    净慈庵供奉的六角宫灯长燃,陈良玉带人顺着宫灯指引的方向打马前行,长街更鼓连响八声,才终于看清了青灰墙垣上的悬着“净慈庵”匾额的门楣。


    庵门紧闭。


    陈良玉像是贸然闯来的不速之客。


    庵里的尼姑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陈良玉下马时,朱门从里头传出门闩抽动的声响。


    “吱呀——”打开一条门缝。


    陈良玉穿得是便衣,即便如此,她牵着的玉狮子与身后整齐扶着腰刀的亲兵还是叫守门的尼姑瞧出来者身份不简单。


    门缝裂大了些,值夜的小沙弥尼踏出门槛,合掌朝她施一礼,“施主。”


    陈良玉还她一礼,道:“我找周培。”


    她将想起一茬,周培既已出家,俗家名讳应当是舍弃了的。她忘记问谢文珺周培的法号。


    果不其然,小沙弥尼一脸茫然,道:“施主,庵中夜间不留香客,施主要找人,是否找错了地方?”


    陈良玉原地转了一圈,“普济堂。她在普济堂。”


    小沙弥尼道:“施主是要寻净檀师太?”


    “净檀。”应该是吧。


    小沙弥尼又道:“净檀师太已被主持逐出净慈庵了。”


    “为何?”


    “施主稍等。”


    门虚掩上,不多时重又打开。小沙弥尼披了件寒衣,手中提着一盏风灯,“施主跟小尼来罢。”


    她走在小径前头引路,“净檀师太起初在庵侧厢房暂留无处栖身的妇孺,从那之后,庵门外就常出现草席裹着的婴孩。主持师太劝她,佛门虽广,难渡世间所有困苦,莫要强为。净檀师太看那些女娃娃饿得直哭,于心不忍,化缘不成,摸进后厨偷拿半口袋生米与两块山芋熬粥,犯下十戒,主持师太只能令其离庵。”


    陈良玉道:“我们眼下去哪里?”


    “主持师太将庵后一座竹院割出来,净檀师太就住在那里。”


    绕过青灰墙垣,依稀能听到深夜里婴孩一阵一阵的啼哭声。小沙弥尼口中的竹院没有院墙,用竹子打桩,围了一圈墙垣。


    小沙弥尼提灯将陈良玉送至竹门前,施礼离去。


    陈良玉环视一周。


    素有“普度众生,济世救人”之名的普济堂,只是几间破旧的茅草屋。


    几步开外,有座看似才落成的院子,与净慈庵后门是连着的,青砖灰瓦隐在林间夜色里,新筑的房舍脚手架还未拆。


    草屋前影影绰绰,站着不少人。


    屋前停着的车舆陈良玉闭着眼也能认出来。


    荣隽抱着佩刀,斜倚在竹桩上,“大将军,这么巧。”


    真是巧啊。


    恭候多时了吧!


    屋内燃着油灯,光线仍是昏暗的,一清丽的身影被围在孩子堆中间,灼了陈良玉的眼。


    谢文珺面带三分调侃七分笑意,对她道:“别来无恙。”


    陈良玉像只偷藏蜜糖的雀儿,尽量没让自己笑得太灿烂。她也道:“久别重逢。”


    里屋跌跌撞撞跑出来一素衣女子,身量纤小,一支木簪挽起全部长发,两鬓散落几缕发丝。她瞥见陈良玉的刹那,忙将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稍整了仪容。


    陈良玉道:“周姑娘,一切可好?”


    “都好。长公主殿下说你今夜会来,孩子们都在等着。”


    说来奇怪,虽只在十几年前有幸交会过一回,彼此却并不感到生分。昔日匆匆一面的印记分毫未减,重逢时恍若昨日。


    周培眼底尽是千帆过后的慈悲安然。


    她招了招手,“姑娘们,来见人。”


    陈良玉的影子在油灯的光线下投在粗粝的土墙上,高大威猛的影子占据半面墙壁。她五官轮廓过于明朗,狭长眼,鹰钩鼻,握着一把寒气森森的剑。


    杀气腾腾的。


    不像好人。


    女童们惊恐地睁着眼,一哄往谢文珺身后躲。


    “林寅。”


    陈良玉弯下腰,阴恻恻朝谢文珺身后一笑,“把她们都抓走。”


    登时吓哭几个。


    这一哭不得了了,像点燃狼烟似的传递下去,霎时满屋子号啕。


    周培笑着摇了摇头,颇为无奈。


    “这下可难办了。”


    谢文珺头疼地望着陈良玉,“谁惹哭的谁去哄。”


    陈良玉大喊一声:“别哭了!”


    竹院一瞬归于平静。


    “这不挺容易的吗?”


    周培立即竖起食指挡在唇边,朝姑娘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将陈良玉请至屋外。


    她前脚踏出门,几个胆子稍大的姑娘便趴在窗子上叠人头朝外看,视线一刻也不离。


    陈良玉道:“周姑娘见我,不止为叙旧吧?”


    周培道:“那我有话直说了。北境的云麾娘子军久负盛名,普济堂的这些姑娘,大将军看有没有能瞧上眼的。”她望了望窗子,趴在那里的人头顷刻往窗下缩,“这些孩子命不好,长这么大不容易,这些年多亏灵鹫书院的谷山长与长公主殿下贴补,才活下来。她们大了,我想着总要为她们谋条生路。”


    “胆量小了点。”


    “孩子们没出过这片山林。胆量嘛,历练多了就有了。”


    陈良玉道:“林寅。”


    “属下在。”


    “你明日先不急着回北境,留下来挑一挑有没有好苗子,一并带去肃州。”


    “属下遵命。”


    普济堂虽破败简陋,周培也提早备了歇脚的客房,陈良玉需在卯时城门开时回城,便未曾留宿。


    她回时没骑马,趁了谢文珺的车舆搭一程。


    玉狮子跟着车舆哒哒地跑。


    “殿下是赶来见臣的吗?”


    谢文珺既未颔首也未摇头,道:“你明日要赶路,兼程辛苦,先养养精神。”


    车马一路缓行,走得极稳。


    陈良玉顺势一卧,枕着谢文珺的膝头闭目歇息。


    她原本困意不重,车厢摇晃,她枕在谢文珺腿上陷入绵软,很快便困倦了。耳畔的声响渐渐模糊。车轱辘倏地被绊一下,猛一颠簸,陈良玉的头直朝下滚,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脑,揽入臂弯,好让她睡得安稳些。


    陈良玉下意识贴脸过去。


    一双手便环住她的肩,将她往温暖处带。


    温热的气息拂过发顶,她听见谢文珺道:“本宫,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简单注释:


    比丘尼:受过足戒的二十岁以上的尼姑。


    沙弥尼:还没受过足戒的二十岁以下的尼姑,可以进阶成比丘尼。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14章


    十月, 西岭大疫。


    疫情起于舜城与铜门关。


    谢渊敕令六部筹谋抗瘟之策,调派粮米赈济,太医署速拟抗疫良方,遣数名太医分赴西岭各城协同当地医官治疫。


    疫病初现时, 只零星有几个人咳嗽不止, 待官府发觉城中相继出现皮肤溃烂生疮的染疾者,瘟疫已肆虐了。


    追根溯源, 这次的瘟疫是从城阳伯岳惇统率的大营中传出来的。


    谢渊颁下八百里加急诏令:“即令十四州御史巡按各州郡, 凡有州、郡、县官吏隐匿疫情不报者, 推诿塞责、贪墨救灾钱粮者, 借疫劫掠、囤积居奇者, 立斩不赦, 不必复奏。”


    同月, 谢渊下旨令礼部与太常寺在神农寺设祭坛,斋戒沐浴, 亲率百官祭天、祈禳。病愈之后,谢渊身体一直没彻底好起来, 病势淅淅沥沥的,不见痊愈。


    斋戒三日, 他脸色更憔悴病态了几分。


    西岭的加急奏报一份接一份地递来。


    战乱时尸骸处理失当,极易引发瘟疫。


    短短旬月间,疫病顺着商道、驿站疯长,西岭紧邻的几个州、郡相继沦陷。瘟疫来势汹汹,往北境三州的地界蔓延而去。


    肃州宣平侯府。


    仆役们正将一筐筐生石灰泼洒府内墙角、沟渠, 各院落都在用艾草与苍术熏烧。


    瘟疫传播太快,陈良玉调动三州大营的军士,封了西边州、郡通往北境三州的隘口与要道, 设重重关卡切断了与西岭的往来之路。


    封关之前,陈良玉遣私卫轻骑赶赴西岭,将卜娉儿从疫区接回肃州。


    这日,一队轻骑人马从祁连道驰行,抵达关口时被守官的军士拦住了去路。去接卜娉儿的人罩着面罩,皮肤裸露处都缠了麻布以作防护,卜娉儿所乘的马车是临时从民间车马行征调的铜车,也层层叠叠缠了个严实。


    “站住!”


    守关的将领命他们摘下面罩。


    “干什么的?”


    领头的人取下面罩,出示令牌,“奉大将军之命去西岭接人,今儿回肃州复命。”


    守关将领见令牌之上的鹰云纹,恭敬地朝领头之人行过一礼,道:“大将军有令,西边来的各路人马都要仔细勘查,劳烦打开车厢,我等看过即可放行。”


    铁环一扯,铜闩抽离,厚重的厢板应声而落。


    恰在此时,数十骑快马自祁连道北部的古道上疾驰而来。为首那女子玄衣策马,披风在身后被吹得翻飞,□□的白鬃战马奔出残影。


    守关军士纷纷往古道两旁避让。


    玉狮子马蹄在关口拒马前高高扬起,长嘶一声,稳稳落地。


    陈良玉握紧缰绳利落翻身下马,直奔铜车而去。


    守关将领抱拳一礼,将她拦了拦,“大将军,末将等还未曾查看过车中是否有染疾之人……”


    “无妨。”


    陈良玉不等他说完,叫人移开拒马,掀帘而入。


    领头的私卫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大将军,当心些。”


    卜娉儿昏迷月余,刚从漫长的沉睡中睁开双眼,唇色还是病态的青白。陈良玉蓦地掀开车门厚重的帘,卜娉儿叫骤然刺进来的光线闪了目,阖上眼,双目刺痛。


    她微微蹙了蹙眉,又很快放松下来。


    “卜娉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


    她试图转动眼球,微微一动,就传来一阵隐隐的酸痛。那种疼痛不强烈,却令她胸口微微起伏,带着一种虚弱的节奏。


    似乎是在努力让自己适应这虚弱的状态。


    一恍惚,她仿若又回到崇安郡那个阴暗的地牢里,等着浑身沸腾的血液流尽,等待着死亡。上次唤她的人是赵明钦,这次呢?


    是谁。


    谁在唤她的名字?


    “卜娉儿!”又是那个声音。


    稍一刻,又听到有人欣喜万分道了句:“醒了!”这回是上了年纪的男声。


    卜娉儿涣散的目光望着陈良玉的脸凝滞许久,眼前模糊的人影才逐渐清晰。


    “大将军……”


    三个字耗干了她的力气,脖颈仿佛失去支撑,歪向一边。她想要再张口说话,口舌却只能发出气音。


    陈良玉欢喜溢于言表,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是……哪?”


    “北境,到肃州了,我们回家。”


    车上四人,卜娉儿身侧一左一右坐着两位长相清秀、眉眼极其相似的女子,应当是她的两位姐姐赵盼之与赵顾之,车厢太矮不便见礼,陈良玉便抬手叫她们坐回去了。


    另一人看穿着是宫里来的太医,自报家门姓刘。卜娉儿醒来之后,便急慌慌地抱着盛药的瓦罐下车去倒药汤了,嘴里还嚷着:“一刻也耽搁不得,一刻也耽搁不得啊。”


    陈良玉遣私卫去西岭接人时特意叮嘱了把朱影也带回来,车里车外都没看见她人。


    大约是又发慈悲心留在疫区了。


    陈良玉问卜娉儿身边的其中一位女子,道:“赵明钦见过娉儿了吗?”


    赵顾之道:“回大将军,已见过了。南境战事急,明钦他只停留两日便被衡侯爷召回去了。”她悉心护着卜娉儿的头,免得磕碰,“民女与大姐商量着,等娉儿醒来,便张罗着把婚事办了。”


    赵盼之道:“娉儿说大将军于她是再造之恩,再生之德,此事还请大将军做主。”


    北境上一回喜鹊枝头报喜,还是大哥大嫂成婚之时。是许久没办过喜事了。


    陈良玉道:“好事。”


    “民女代明钦与娉儿谢大将军。”


    陈良玉道:“这一南一北的。”意有所指。


    她考虑及此,心想说不准能借此机会把赵明钦从南境调过来,如虎添翼。


    赵顾之看了眼陈良玉的脸色,当即道:“不瞒大将军,明钦他早有投靠北境之心。娉儿在北境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明钦麾下的玄甲军本就不善水战,在南境不受重用,到了北境或是精锐之师。”


    赵盼之道:“明钦叮嘱过不让提此事,万不能令大将军为难。”


    “不必客套,此事本将自会斟酌。”


    刘太医回来把药碗递给赵盼之,这才言明是城阳伯临时指了他来。北境去接人的卫队到西岭大营时,营帐中已有许多军士感染疠气,疫区药材价格一日三涨,即便如此,药铺也接二连三地售罄闭店。


    陈良玉问及朱影与叶蔚妧。


    刘太医道:“影大夫昨日刚南下去采买治疫的草药,叶太医本在伤兵营扶伤,却正巧在那日不知去向,城阳伯派人找遍大营也没找见。”


    这次的疫毒比以往都要凶猛,陈良玉派人来接卜娉儿回肃州需有医者随行,稍晚一会儿都拿不定有什么变数,城阳伯索性就将还在熬药汤的刘太医指了来。


    “疠气,又叫疫毒。这疫毒也是邪了门了,哪里打仗,就往哪去。上次临夏与罹安大疫,也是这个病,初感染时发热咳嗽,接着皮肤就开始溃烂生疮,烂掉的皮肉粉嫩似桃花,结痂之后那块皮肤会掉白片的皮屑,由此这瘟疫有个名字,叫桃花雪,也叫桃花疫。”


    陈良玉道:“刘太医去过临夏?”


    “去过,与影大夫一道去的,影大夫到罹安施诊,下官去了临夏。说来也巧,下官在临夏也曾见过叶太医,没想到后来她也来了太医署。”


    陈良玉问:“临夏大疫时,叶太医也在?”


    刘太医道:“她在。当时是他们夫妇二人在城里义诊施药,那时临夏官府征调民间大夫,九华山庄在民间素有名望,刺史大人留他们夫妇在临夏驱疫。叶太医进太医署后,就没见过她丈夫了。下官到西岭后,倒是又见着了叶太医的夫婿,可叶太医就跟看不见他似的。这俩人,年纪轻轻,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


    陈良玉心思不在闺阁秘闻上,她问刘太医道:“既然临夏与罹安的疫患能治,西岭的疫病,应当不在话下吧?”


    刘太医长长叹了口气,满脸愁绪地摇头回应。


    陈良玉道:“怎么?”


    “这下官可不敢说,说了是要掉脑袋的。能不能治得了这场瘟疫,只看西岭几个州郡的刺史、太守,还有城阳伯,狠不狠得下心了。”


    陈良玉立时便猜到临夏与罹安的疫患是如何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平息的。


    为阻止疫情蔓延,那年工部在临夏与罹安各个城池的城外空旷处搭建千间毡房,备齐被褥、炉灶,将有桃花雪症状的人隔绝在内医治。起初只是隔绝,随着染疫的人数每日愈增,熬药的锅鼎昼夜不息,药却越来越缺,城外乱葬岗新坟堆成了小山——


    人们不愿等死。


    蒸腾的药雾混着浓重的尸臭,官兵裹着口鼻撒出的生石灰恰如一道苍白的防线。


    跑!快跑!跑出去才能活命!


    笼罩在瘟疫与死亡阴影下的毡房难民几次暴动。


    直至宫里太医的马车停在毡房外,人们才愿意相信还有生存的希望。


    暴乱平息一时。


    后来被带走医治的人,凡是病重不能医的,都被带去荒郊野外浇上火油,一把火烧了。


    瘟疫,大火……


    朱影不愿见未死之人被板车拉去焚烧,却无力阻止。罹安府衙的官差说她妨碍治疫,用杀威棒交叉着把她摁在地下动弹不得。


    她牙齿咬得渗血。


    恰一太医经过瞧见了,翻出她身上带的长公主所书亲笔谕令,才没被活活打死。却也因此被罹安府衙驱逐出境。


    她冲官差怒喊:“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人——”


    “你们究竟是除疫,还是草菅人命!”


    那位路过救下她的年轻太医紧忙拉走她,劝她道:“影大夫,你是医者,当看得出那些病人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了。”


    “他们还未曾咽气!”朱影扒住太医的长衫,“你也是医者。你是宫里太医,他们会听你一言,你为何不劝阻?”


    年轻太医道:“在下奉皇命治疫,只懂开方、熬药,旁的在下管不了。瘟疫若是控制不住,皇上怪罪,在下便难以在太医署待了,重则,是要掉脑袋的。”


    皇上怪罪——


    她自幼学医。医者,当悬壶济世、医病救人。


    医者,即便难有兼济苍生的胸怀,也当对弱者心存一丝怜悯。如今她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一位医者忧心皇上怪罪,可以罔顾那么多条人命。


    人间凄楚,尘世何其凉薄。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求你们,好歹给他们个痛快……”


    年轻太医摇了摇头,走了。


    没有哪个州郡的官吏愿意担下屠杀平民的罪名。官府登记的难民册子上,那些被拉去焚烧的已经是死人了。


    “人还没死,不能烧!”


    朱影梦回罹安那场大疫,猝然惊醒,身体却动弹不了,好似又被杀威棒死死架在地上。


    她在一个山洞里醒来,四肢被绑在山洞深处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脸上裹满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纱布下裹了草药。木床是临时搭起来的,她一动就晃得厉害,不怎么牢固。


    山洞里有辛烈刺鼻的雄黄粉的味道。应该是为了防蛇虫鼠蚁。


    朱影挣了挣,手脚被绑得很紧。


    那人似乎在她脸上划了几刀,草药汁渗进伤口,灼痛。


    此刻是白天,天光从头顶石缝里漏进来,洞顶的钟乳石尖端不断有水珠滴下来。


    “嘀嗒,嘀嗒。”


    在寂静中一声比一声更清晰。


    朱影清了清嗓子,铆足劲儿,喊——


    一张口,她更绝望了。嗓子哑得厉害,喊不出多大声响。她被人灌了哑药。


    这个洞穴太大,即便能喊出来,也只会在四面山壁上撞出回音,若招来山间猎食的狼,她手脚都被捆着,怕是只有被开膛破肚给豺狼充饥的份儿。


    掐灭她唯一希望的是,她是为了南下采买药材才出大营的,与她同行的几个兵卒这会儿怕也被迷晕了捆在哪个山洞。从舜城南下买药,脚程最快也需个把月,短期内大营不会派兵出来寻她。


    四下无人问津,救援遥遥无期。


    头很晕。


    朱影心知迷晕自己的不是迷药,是麻沸散。药效快过了。依着自己醒来后头晕的程度,朱影在心里诽了一句:医术不精啊,麻沸散用过量了。


    搞不懂那个人到底是想让她死还是想让她缓慢地死?


    正想着,山洞洞口窸窸窣窣一阵杂响。


    朱影是头朝洞口的,她把脖子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才看到叶蔚妧拨开洞口杂草和藤蔓的遮掩,提着饭盒走到木床前。她先喂朱影喝几口水,把稀粥、饭菜放在她床头。


    叶蔚妧俯身时,朱影看到她衣襟下似乎也有纱布包扎。


    朱影很吃力地哑声问道:“其他人呢?”


    她在问随从的几个兵卒。


    叶蔚妧默不作声地拆开她脸上的纱布,刮掉敷在她脸上的草药。朱影张了张嘴巴,牵扯到脸颊,顿感被火灼伤过的半边脸很紧绷,像被针扎过一圈,密密麻麻地疼。


    难不成,脸被缝上一块补丁。


    眼下她身边换做旁的任何人,朱影都会觉得这个念头傻爆了,可她眼前的人是叶蔚妧。她真干得出来。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简直多此一问,她脑子又不是第一天有病的。


    叶蔚妧仍缄默着做自己的事,她指尖飞起两只晶莹得几乎透明的蝶,落在朱影感到痛的半边脸上。


    凉丝丝的,痛感稍减。


    叶蔚妧忙完自己的事,在床沿静坐片刻,自言自语道:“瘟疫是活的,是活的。”她神情突然很亢奋,按着朱影的肩膀,木床被她摇得快散架,“我没错,是师父错了!瘟疫,它是活的。”


    “你会相信我的,你一定会相信我!你把你的名字和家都给我了,怎么会不信我呢?”


    朱影惊恐地望着眼前这张跟她从前长得一模一样、无限放大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应该……在娘肚子里……”


    就掐死你!


    她喉间一使力就痛得厉害,后半句没能说出口。


    叶蔚妧听到她说“娘肚子里”,眼尾顷刻红了。


    她把脸别过去,手背一抹。


    “师父不信我,他把我当孩子。他只会把我当孩子,我是他妻子!他为什么不肯爱我?为什么不肯要我们的孩子?我已经放过他了,我离开梁溪城,去庸都,他又追来,下贱!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庸都吗?因为你在那里,我不知道该去找谁,就想去找你。”


    “可我夺了你的名字,我成了叶蔚妧,我代替你活在世上,你却变成我的影子。你怪我吗?”


    “娘会怪我吗?”


    “娘会不会怪我,占你姓名,夺你家产,还杀了你爹?”


    “你……杀了爹?”


    “是我啊。”


    是她锁上的那扇门,让弃她于荒野的那个爹葬身火海。


    朱影脑子一片空白。


    她拼命挣扎,想把手脚从桎梏中挣脱出来,绳子却越扯越紧。


    叶蔚妧任她如何挣扎,无动于衷。


    她从地面上拨出一只死掉的蠕虫,道:“瘟疫就像虫子,会钻进人的身体里,生小虫子。虫子越来越多,会噬血肉,人受不住就死了……可为什么有的人能活下来?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有的人感染瘟疫却能活下来吗?”


    朱影的手腕磨出血,“你不要……一错,再错!”


    “如果虫子很小,很弱,人就不会死。在临夏我就想到是这样。”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西岭的瘟疫,是你?”


    叶蔚妧道:“是我。不止西岭,临夏,罹安,也是我。朝廷要打仗,打仗就会死人,有死人就会有瘟疫,我何错之有?”


    朱影嗓门似乎要撕裂了,仍只是低低地一句蝇语,“你……为何不肯……做个好人?”


    “好人,谁是好人?当今皇上是好人?临夏和罹安因他抢皇位打仗死了多少人?陈良玉是好人?东胤的十七万战俘,被宣平侯府征去挖河道,如今活着的还有半数吗?那皇宫大殿之上都是恶人,个个自诩为苍生,为黎民,可谁又真正管过苍生黎民的死活?朝廷打的哪一场仗,不比一场瘟疫死的人多?你为什么不去指责他们,反倒是来怪我?我才是要救黎民苍生的人,我是在帮他们!从瘟疫中活下来的人不会再次感染,如果人主动去感染弱小的疫毒……”


    朱影一字一顿道:“没有人会主动去感染瘟疫。”


    “那就只让能从瘟疫中活下来的人活着。”


    “你……有罪。”


    叶蔚妧道:“只这一回,世间便不会再有桃花疫了,不会再有了。罪在当下,功在千秋,不是吗?”


    朱影的挣扎在叶蔚妧看来比虫子的蠕动还要无力,她解开了束缚朱影手脚的布条,拍了拍衣角,转身从布满杂草和藤蔓的洞口出去。


    朱影挣扎着滚到木床下面,四肢绵软站不起来。叶蔚妧送来的水和饭菜都有问题。


    木床四周果然洒了一圈雄黄粉。


    叶蔚妧在洞口对什么人吩咐了一句:“别让她出这个山洞,也别靠近她。”


    有人声回道:“是,叶太医。”


    洞外有人把守。


    即便手脚没被绑着,她也走不出去,朱影翻自己的袖袋和襟领,备着防身的药粉也没了。这下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朱影摸了摸脸,直呼叶蔚妧真是个颠婆——


    真在她脸上打个补丁。


    好几个补丁。针线缝合。


    待身体恢复些体力,朱影便把床头的汤羹和饭菜扫干净了。这里头定然放了些蒙汗药,分量不多。


    就算不吃她送来的饭菜,也饿得没力气走路了。


    吃或不吃,都没什么分别。


    叶蔚妧再次出现在山洞,是两日后。她这次带了把剪刀,在朱影脸上拆线。朱影趁她不注意,扒开她的衣襟。


    叶蔚妧胸前缠着纱布。


    “果然。”


    叶蔚妧平静地把衣襟整理好,“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恨你,我只恨那个老匹夫。你的脸因我而毁,我削肉还你,我们两不相欠。”


    “你真是疯子!”


    真是个疯子啊————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15章


    叶蔚妧把拆过线的剪刀随手丢在一片水痕上, 洞顶的钟乳石还在朝下滴水。


    水滴落在朱影脚边,朱影朝下看,地面陷着一个小水坑。


    脚一勾,就能拿到那把剪刀。


    那餐之后, 再没人往山洞送饭来。守在洞口的人正是受城阳伯岳惇差使跟朱影南下买药的几个兵卒, 那些人不知为何听命于叶蔚妧。这山洞没有别的出口,洞口有兵卒把守, 硬闯也闯不过去。朱影留意到几人眼神中透着慌张, 其中一人的手背上有一处溃烂后结痂的桃花状伤口。


    这几人已身染桃花疫。症状较轻。


    朱影两天没进食, 又连着被下药, 整个人气若游丝。


    “你别再作恶了。”


    “我没有!”


    叶蔚妧厉声道:“瘟疫是活的, 为什么没人信我?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巴掌大的罐子, 双手举高, 砸在地上摔裂了,罐子里爬出一只蝇虫大小、通体黑色的蠕虫, 腹部鼓胀成透亮的血红囊袋。


    蚊虫腹部吸饱了血,就是这般模样。


    朱影退了两步, “你又在搞什么东西?”


    叶蔚妧道:“血蛊。被它吸过血的人,会感染桃花疫。”她挽起衣袖, 细腻光洁的小臂上赫然出现三两处掉过血痂的痕迹。创痕陈旧,不是近日才有的。


    “你感染过桃花疫?”


    朱影一想,顿觉不对。


    “你用你自己的身体,养蛊虫?”


    黑色血蛊滚在碎瓦片之间一动不动。


    叶蔚妧伸出小臂,再把衣袖挽上去一截, 动作间朱影才瞧见她衣衫尽是一块块药毒暗斑。叶蔚妧腕间系一枚细小的铜铃,铜铃一响,血蛊伸头探了探四周, 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便蠕动着臃肿的身子朝叶蔚妧爬过去。


    “它们毒性还是不够弱,我要的是感染瘟疫后,人的身体没有疫毒的迹象。再多些时日,我能做到的。”


    “倘若你做不到呢?”


    “做不到便再来一次。”


    叶蔚妧眉目间满是森冷戾气,“有生之年,我定能把桃花疫从人间抹掉。你可愿,来帮我?”


    冷汗浸透中衣的刹那,朱影终于看清桃花疫的旧伤口是怎样狰狞。


    一如叶蔚妧的面目。


    曾以为她对“医者”二字留存几分敬畏,虽偏执癫狂,却还有未泯的良知。


    她妄图平她心中之恨,天真地以为能抚平叶蔚妧前面十几载扭曲的憎怨。


    她竟如此可笑,妄想能使腐骨生莲。


    民间因叶蔚妧起两场大疫,染疫毒病死者不计其数,她说出口那句“做不到便再来一次”,对这世间万千黎民,就是浩劫。


    “该结束了。”


    朱影抬脚蹍死那只血蛊,攥紧剪刀,即将刺入叶蔚妧胸口的刹那,被她轻飘飘地一推,朱影便失重摔在地上。


    剪刀从手中摔出去,哐当落地。


    “你要杀我?”


    叶蔚妧忽然迸发出癫狂的笑,笑声里尽是被背叛的荒诞,“你要杀我。我们不是双生姐妹吗?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你要杀我?”


    朱影无力地伏在地面的石头上。


    “你真可怕。”


    她说罢这句话,听到一声不屑的嗤笑。


    “我带你个地方,去看一看,我所为究竟是孽障,还是福泽。”


    叶蔚妧往她嘴里塞了两粒土褐色药丸,一把踢开剪刀,把朱影架在肩上往山洞外面带。


    钻过那堆杂草与丛生的藤蔓,朱影再一次看到守在洞口的兵卒,他们皆面带病色。朱影扫过一人的手背,桃花状的创面已结痂,是病症好转之状。


    往前走几步,才知这洞口在高处,她们脚下是一方平坦的岩台,下方顺着斜坡也分布着几个洞穴,洞口涌出许多人。


    那些人的手和脸也有桃花状的伤口。


    叶蔚妧带她走进其中一个洞穴,里头充斥着虫子黏液的腥气。


    山洞里坐着许多神情麻木的人。


    中间垒了一方池子,池底密密麻麻的黑色蠕虫,与朱影踩死那只蛊虫不同的是,池底的虫子像是还没填饱肚子,腹部没有显现血囊。


    朱影被放在石壁边一个草垫上,半躺着。


    她看着叶蔚妧捧着小坛穿梭在人群之间,用淬了火的匕首剜取他们伤口溃烂的皮肉。有人受不住,哀号求饶。


    血蛊以患疫之人的血和腐疮为食。


    叶蔚妧将剜取的溃烂皮肉放进池底,血蛊争食。眨眼间,一扫而空。


    朱影注意到,除了困住她的山洞,其他地方并无官兵把守。这些人就如同中了邪,傀儡一般,任叶蔚妧剜肉取血。


    这些人不仅不惧怕她,反而感激万分。


    这太癫狂了。


    朱影攥住身旁一女子的胳膊,“外面没有官兵,快走。”嗓子渐渐能发出声音了。


    那女子讶然地看她,“你不是来治病的吗?”


    “她治不了你们的病,会死的。快走!”


    那女子把衣袖从朱影手中扯出,挪远了些,“叶大夫是菩萨。”


    “别信她。”


    那女子看朱影的眼神更奇怪了,“外面到处都在死人,染了瘟疫的,要被拉去烧死。这里没有死过人。”


    没有死过人——


    朱影怔了一下,目光反复游移,似在拼凑什么线索。


    她环视挤在山洞里的人。


    这里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桃花疫的创口。


    出大营南下时,还见街边巷口尽是发丧出殡的景象。西岭大疫各州郡县都死了不少人,何以叶蔚妧这里一个因瘟疫病逝的人也没有?


    她望过去。


    这山洞里还有一方砚,一支笔,叶蔚妧蹲在几个患疫的病人面前,正用小臂托着一本发黄的册子记着什么。


    血蛊是瘟疫横行的源头,但人染上桃花疫之后,病症是重是轻,却不在叶蔚妧掌控之中。


    倘若当真如那女子所言,这里没有死过人,那么足以说明,叶蔚妧手中当真握着对抗瘟疫的解药良方。


    不是血蛊。


    或许是叶蔚妧喂她吃下的那种药丸。


    朱影问那女子,“叶大夫给你们吃过一种药丸吗?土褐色的。”


    “吃过。”


    女子颈后露出半截血痂,又痛又痒,她想去抓挠,却只能在边缘搔一搔,道:“结痂了,就是快好了。”


    药方。


    拿到药方,西岭的桃花疫便可终结了。


    叶蔚妧蘸墨,多余的墨汁在砚的边沿抹去,一心扑在眼前的纸笔上。


    朱影的视线落在叶蔚妧手中的黄册子上。叶蔚妧在上头书写半页,“啪”地将黄册一合,收进袖袋里。


    她朝朱影走过来。


    似乎带朱影来这里,只为让她亲眼瞧瞧这人间惨状。朱影被她架过来,拖回去,折腾的骨架将要散了。


    叶蔚妧并不急于再把她送回兵卒把守的山洞里,她站在岩台上,不时眺向另一座山。


    等待着什么。


    叶蔚妧道:“你当这些人为何会在山上?他们逃命上山,遇上我,是他们求我的,求我留在这里做药人。没有人会走。”


    日暮斜阳将擦过西岭群峰,往下坠,远处一座山的山谷里蓦地腾出黑烟。


    “看到了吗?”


    叶蔚妧指着那座山头给她看,“你应当对这黑雾很熟悉才是。”


    朱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颤抖,可膝弯仍止不住地发软。


    那是焚尸的黑烟。


    焚尸的山头离这里很远,烟雾是飘不过来的,可她鼻腔中仿佛又充斥了焦臭和硫磺的气息,难以遏制地撑着地干呕起来。


    西岭大营。


    军医背着药箱在营帐中来回穿行,咳嗽声此起彼伏。城阳伯岳惇在中军大帐与几个州郡遣来的官吏议事。里头传来岳惇拍案的声音,“不行!这如何使得!”


    “城阳伯稍安勿躁,小点声。”


    这次的瘟疫蔓延迅速。亲历过临夏与罹安大疫的太医不多时便发现,西岭因感染瘟疫死亡的人相较于临夏与罹安要少许多。虽有病重者,多数人的症状都较轻。


    瘟疫还在扩散。


    谢渊连发三道急诏,再任由疫情肆虐下去,恐怕西岭几个州郡的官吏为了保住脑袋,就要抄家伙与叛军一起造反了。


    前有瘟疫,后有叛军。


    西岭可谓是狼顾虎视。岳惇以军令邀了各州郡的官吏,到大帐相商对策。前来的官吏中有人曾在罹安任职,便又想故技重施,将当初罹安焚烧除疫的法子再拿出来用。


    有人附和道:“高明。”


    岳惇听完是怎么个高明之法,当即掀案,“没得商量,绝对不行!”


    “那城阳伯你说怎么办?”


    朝廷拨的赈灾粮款不足数,各州郡打开粮仓放粮,粮仓不多日也要空了。周围城池都是人去楼空的惨状,要买药、调粮,都要从南北的州郡想法子。


    北境尚且好说,陈良玉封关之后,送了不少米粮、药材过来。可她守着那么个贫瘠之地,地头的麦子结籽都比别人少几颗,掏空家底也是不够,何况北境三州十六城乃防御北雍的军事要塞,钱粮都得囤着,陈良玉也不能倾囊相助。


    再者说,逮着陈良玉一人薅也不人道。


    还是要去南方。


    岳惇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岳正阳从帐外进来,拱手道:“父亲。”


    “南下的那几拨人,有一拨至今没消息,你叫人快马去查一查怎么个事?耽搁了治疫,军法处置!”


    岳正阳道:“是,孩儿这就去。”


    大营遣出四拨人,往不同的方向去买药,其余三拨人都已抵达最近的城池,买了药材遣人送回。只有朱影那拨人音讯全无。


    与州郡官吏意见龃龉不合,没议出结果。


    岳惇走到帐外透气。


    裴旦行正在校场给军士们诊脉、分发汤药。


    民间征用的大夫大多只做后勤之事,裴旦行来时揣了陈良玉的亲笔信,岳惇特准他与太医一同诊治开方。


    岳惇冲校场嘿一嗓子,喊来一小卒。


    “不是有个宫里来的叶太医吗,这几日怎么不见?”


    小卒回道:“小人不知,确实已有几日不见叶太医了。”


    校场上一太医道:“叶太医是奉长公主之命前来为卜将军治伤的,卜将军回北境了,兴许叶太医是回庸都与长公主复命了罢。”


    岳惇“哦”了一声。


    “不对啊,没有本帅的文书和路引她如何回庸都复命?”


    “这,下官不知。”


    岳惇斥那小卒道:“蠢货,去找!”


    第116章


    北境肃州, 定北城。


    陈良玉沿着通衢大街打马向北直抵城墙箭楼。城墙年久,垛口尽是坑洼。


    翟吉借中凜大疫弥漫之机,在两国疆界交汇之处屯兵四十万。


    危局骤变。


    天气干寒,朔风冰碴子一般吹拂。城墙上的守军十指麻木, 指关节难以蜷曲。


    陈良玉拿了千里镜, 举到齐眉,从凹处往城外旷野远眺。无垠草场的尽头是荒漠, 衔接着一片沙石地, 再往北就是北雍的疆土了。北雍南部疆界连着一大片湖泽, 惊蛰湖是最大的内湖, 惊蛰湖畔的山林与天然草场适宜屯兵、养战马。


    南境、西岭皆有战事, 倘若北境再乱, 翟吉趁机举兵进犯, 这仗打得会很吃力。幸而黛青远嫁樨马诺传教部落畜牧耕种,草原安定, 不必担忧受到北雍和刀马贼的夹攻。


    眼下最棘手的是桃花疫。


    必得尽快遏制瘟疫散播,否则人心散乱, 不攻自溃。


    景明登上城墙,口中呼出白色雾气, “小姐,侯爷信函。”


    他递给陈良玉一封信笺。


    剔掉封腊,信函上几行字迹,陈良玉看过又折起,交给林寅收起来。


    陈滦托城阳伯夫人为媒妁, 向南境衡家求娶衡漾,婚期定在腊月初九,时间很赶。眼下已至冬月, 即便当下便开始筹备礼单,也很仓促,严姩紧赶着回庸都去替陈滦张罗。


    景明道:“夫人飞虻传信来,她从朔方商道来定北城,已动身在路上了。”


    许久不见至亲,得知严姩要来,陈良玉眉宇间舒展几分。


    逐东的河道赶工期,严姩好不容易抽身,远行一趟,想着尽可能多见些亲人,便打算先从朔方商道绕行至北境看望陈良玉,再回庸都。


    陈良玉这厢实难赶回去,着忙备一份厚礼,届时交给大嫂一并带回去。


    “这回要失大礼了,还望我这二嫂不怪罪。”


    景明道:“衡家也是将门,分得清孰轻孰重。小姐,婺州、幽州的刺史大人已进城了。”


    “知道了。”


    肃州府衙踞于定北城正中,通衢大街笔直如墨线一般延展,穿过州衙,直贯南北。


    陈良玉在府衙传见北境三州刺史。


    西岭大疫肇始,陈良玉便动用军函,传令北境三州十六城的守军封关,切断了通往西岭各州郡的通路,设卡对往来行人严密盘查,严防死守,肃州却仍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几例桃花疫的病例。


    各地医者都稀少,前不久西岭各州郡往北境递来盖了官印的急函,一批大夫紧着调赴疫区,眼下北境一座城郭只留置一两个大夫。


    州衙在城中置“疫人坊”,阻隔病者。


    北境大风天气多,不宜在旷野搭建毡房,狂风一吹,毡房的木桩也能连根拔起,只得征用偏僻处的民宅、石窟。


    各州刺史差事布下去,底下人办事不妥善,染病的人日增。一问,身染瘟疫的人宁愿躲起来等死,也不愿前往疫人坊投医问药。


    官差搜城逮出来那么几人,趁人还算清醒,询问缘由,“为何不去就医?”


    “官府诓人的,去了就会被推进土坑活活烧死,埋了。”


    婺州刺史杜佩荪听来复命的人就此一说,当即拍响桌子,道:“危言耸听!”


    陈良玉坐头把太师椅,底下生着炭盆,道:“市井间纷传的这些说法,恐怕也并非全然是空穴来风。”


    杜佩荪道:“这等罪行,倘若西岭官吏中有人敢犯,那也是自掘坟冢。这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看他反应,应当没想起南方那场瘟疫。


    临夏、罹安大疫刚冒了个尖,杜佩荪便被谢文珺谪至婺州的风沙里了。他还未察觉到两场大疫背后的关联。


    肃州刺史道:“庸都来的巡城御史着重巡按西岭和北境,真有这莫大的冤情,必有御史上奏。”


    杜佩荪道:“来北境巡察的御史几时到?”


    各地巡按御史的遣调是朝中最频繁的,防日久人熟而生弊,任期往往只有一年,如今还不到更代的时候。这拨御史是临时调派而来的,微服私访。


    陈良玉道:“诸御史此行是布衣出巡,来了也不会惊动诸位。”


    杜佩荪道:“这么说,御史大人已到北境境内了?”


    陈良玉不置可否,呷了一口茶。


    不仅到了,来的还是同过窗的老熟人。北境出入关口都设了军卡,赵兴礼前脚踏过肃州界碑石,便被暗探盯上,紧接着他的画像便出现在陈良玉手中。


    想必此时,赵兴礼应当去疫人坊附近巡察了。民间火烧患疫之人的传言也必会传至他耳中。他是敢翻旧案的,人又一根筋较真,凡有冤情,有的没的都要查上一查。


    陈良玉将赵兴礼身边的探子都撤掉了。


    “皇上闭门戒斋,对瘟疫极其重视。本将已往各州大营递去军函,几位大人若是底下人手不够,可写封文书、盖了州印令三州司马调兵襄助,哪怕每日挨家挨户地清查,也务必将有发热、皮肤溃烂的病患尽早隔绝医治。”


    “城中药铺所有药材禁止鬻卖,张贴告示,凡染疾者主动投医,官府赠药疗疾,分文不取。还望各位大人务必尽心。”


    与三州刺史作别后,陈良玉打马回肃州宣平侯府。


    卜娉儿住在别苑养伤,两位姐姐在她身旁照料。在北境静养月余,行动无碍,随行来的刘太医也说叫她多走走活动筋骨,一出门,冻得跺脚搓手,夹袄也挡不住刺骨寒。赵盼之轻易不让她走出屋子,只叫她在屋内走动走动。


    赵顾之在灯下抱着针线筐做新袄子。


    茧子备得不充足,赵顾之想将袄子再做厚实些,拆了卜娉儿的旧袄,将新旧丝绵混了填进里子。


    她埋头缝一会儿,便得直起腰缓缓。


    两姊妹昔年发配东边盐场为奴,做了几年粗活,冬日浆洗衣物冻伤了手脚,落下病根,天一阴寒,后腰与膝盖便隐隐作痛,手脚肿胀皲裂。这么多年熬过来,倒也习以为常了。


    卜娉儿走到她身后,“二姐姐,北境与苍南不同,这里冬衣大多是裘皮,蚕茧抽丝做的丝绵袄子轻薄,御不了寒。”


    赵顾之道:“裘皮衣物遇冷就变硬,不贴身,怕你穿不惯。我把袄子做厚实些就是了。”


    她又缝几针,身子遭不住,她站起来扭了扭腰身,“想起我和大姐在盐场时,夏秋会去采树上硕果裂开的棉絮,留着冬天用。盐场的老人说,东胤有一种会结棉絮的树,许多人家都种,春种秋收,会结棉桃,棉桃成熟就是能做冬衣的棉,既不像兽皮那样生硬沉重,又很暖和。”


    赵盼之抱了炭筐进来,往炭盆里添几块,“你别诓她,道听途说,有没有那种棉树还不一定呢。”


    “万一有呢。”


    “有就有了,你能做几件袄子,还值当种一片棉树?”


    赵顾之走到窗前,拉开明窗,劲风猛地卷进来。真冷,比苍南的风雪天还冷。恍惚经年,往事已成旧章,很少有人再记得宣元十六年苍南民难中路边的冻死骨。


    她凝视着窗外的朔风天,眸如星火。


    “有棉,无数人便能免受寒冻之苦。”


    余光瞥见院墙角一身穿黑布衫的身影,赵盼之转过侧脸一瞧,刘太医蹲在墙角那棵老胡杨树下,在埋藏什么东西。


    掩埋完,脚踢几撮枯叶上去。


    还不放心,又蹲下去把东西刨出来,捏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卜娉儿也瞧见了。


    枯叶在靴底碎裂的窸窣声响起,在刘太医背后停止,两个影子一左一右落在他身旁。


    刘太医僵硬地转过身子,嘿嘿一笑。


    卜娉儿道:“刘太医,藏什么好东西呢?”


    刘太医背着手,“卜将军,没什么。药渣。”


    卜娉儿手一伸,“给我看看。”


    刘太医又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卜将军大病未愈,还是别看了。”


    赵顾之道:“她有病,我没病,我来看。”


    “你也别看了,尸虫有什么好看的。”


    卜娉儿与赵顾之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步伐整齐划一,连往后迈的步子都不差一分一毫。


    “侯府怎么会有尸虫?哪来的尸虫?”


    “我捉来的。”


    刘太医把一个盖着塞帽的方形药瓶提溜到赵顾之眼前,晃了晃,“你看。”


    赵顾之捏着鼻子紧忙躲开,“我不看,拿走。”一听药瓶里是尸虫,赵顾之脸皱成一团,她长得清秀,脸皱着也不狰狞。


    “不是你说要看的吗?”


    刘太医又举着瓶子递给卜娉儿,“你来看。”


    卜娉儿倒是没慌,脸往后一仰,半分平静半分嫌弃地道:“我大病未愈,不看。”


    刘太医梗着脖子哼了一声,“没胆儿。”说着又要埋。


    “你埋它做什么?”


    “死了,不埋留着给你熬药?”


    赵顾之一听,挡在卜娉儿前头,道:“枉你还是宫里的太医,真恶心。”


    刘太医道:“万物皆可入药,指不定这东西就能治瘟疫。”


    “你这太医,满口虚言。”


    “伤寒杂病,神农百草,都有医书记载。可唯独瘟疫无方,哪里发了瘟疫,哪里的百姓就只能熬。”


    赵顾之道:“那为何不编纂治瘟疫的药方?”


    “稀松平常的风寒之症,也是更早的时候病死许多人才摸透病理,这才有药方。不熬过数十场瘟疫,怎能定下药方?谁活短短几十年能遇到数十回瘟疫,如果有,那真是,瘟神下凡间。”


    拌几句嘴,身后站了人也不知道。


    陈良玉一进别苑就听她们说瘟疫、瘟神,又见刘太医撅着腚在树下刨土,道:“什么瘟神?这么冷的天站院子里做什么?”


    卜娉儿拱手一礼,“大将军。”


    赵顾之福了福身,刘太医又把手往背后藏,这次是真的想藏,奈何已经藏不住了。


    陈良玉眼神一扫。


    卜娉儿道:“大将军,是尸虫。”


    刘太医只得把方形药瓶拿出来,陈良玉顺手就要去接,刘太医躲了躲,脸色十分为难,“大将军,还是别看了,仔细染上疫病。”


    “疫病。”


    “就是早几年临夏,和如今西岭的桃花疫。”


    陈良玉拔开药瓶塞,朝瓶底看,里面两只黑色的蠕虫尸体,已经梆硬了,随着陈良玉手腕晃动,在瓶底骨碌碌地滚来滚去。


    “刘太医是说这虫子与桃花疫有关?”


    “下官不敢妄言。临夏大疫时,病死的尸体旁边就有这样的黑虫子,南方稀奇的虫蚁多,下官没也怎么留意,谁知此次西岭突发瘟疫,又有这种食腐肉的黑虫子。临夏和西岭的气候可差多了,偏偏发生一样的瘟疫,出现一样的虫子,下官斗胆猜测,桃花疫会不会与这虫子有关?”


    陈良玉道:“既有所察,为何不早上奏?”


    “下官问过其他太医,都说没见过,起初下官以为是腐尸生虫,长出的这些黑虫子,在肃州这月余才回过味儿来,或许是先有这些虫子,再有瘟疫?可倘若是这样,这些虫子是哪里来的?又是怎么从临夏到西岭的?自不可能是有人养这些尸虫吧?”


    陈良玉把瓶塞塞回去,掏出一张帕子裹紧,招来一个亲兵,“你快马去西岭城阳伯岳惇的兵营,让他查这尸虫。把自己裹严实了去。”


    “是。”——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17章


    严姩率一队几十人的骑卒自逐东一路纵马北上, 越往北走,冬风越冷冽。战马披着毛毡,铁蹄踩在冻得夯实的路面上飞踏。冷风呼呼往脖子里灌。


    严姩拢了拢墨狐皮大氅的毛领。


    身后随行的骑卒将幞头的巾角拉起来遮住口鼻,护住面颊。


    陈良玉在朔方商道设了重卡, 盘查森严。


    严姩前头刚过去一支商队, 马匹、骆驼的驼了许多货物,车队两旁还跟着不少拿刀提棍的打手, 俨然一支小型戎伍队伍。


    设卡处皆是北境的军士在此镇守, 认得骑卒举的鹰云纹军旗。关吏看过马背上领头女子递过来的令牌, 拱手拜见:“武安侯夫人。”


    关吏还回令牌, “放行。”


    严姩道:“前面过去的是什么人?”这队商贾她在逐东也曾见过。


    关吏道:“回夫人, 是沈嫣, 嫣九姑娘的商队。夫人不识?”


    依稀听闻, 沈嫣当年经商有张家做靠山,右相张殿成倒台后, 此女又攀上宣平侯府。怎么武安侯夫人看起来浑然不认得她。


    “是她。”


    军马铁蹄一踏,商道上的行人、商队纷纷让至路旁, 留出中间的要道。沈嫣刚停稳马车,一匹高大的军马便刹在她面前。


    一双杏仁眼, 略显精明。


    沈嫣向严姩福礼,道:“武安侯夫人。”


    “嫣九姑娘,久闻大名。”


    “民女不敢,夫人有何吩咐?还是大将军她……”


    严姩隔着挡脸的云肩爽朗一笑,“无事, 常听良玉提起你,凑巧遇到,认认脸。”


    “能结识夫人, 是民女之幸。”


    “今儿着急赶路,改日来府上,你我再长谈。”


    从逐东启程时,严百丈还在苦口劝说她整辔启行,为了脚程快些,她弃了车驾执意骑马。过了边关,北境多是袒露的荒野,冻云垂野,连个能避风的地方都没有。


    趁日头还好,得加紧兼程,若日落了还没赶到肃州,晚间是真的能冻死人。


    沈嫣忽而唤住她,“夫人且慢。”她攀回马车里提了两只小布袋,托着递给严姩。


    严姩掂了掂,是两袋什么作物的种子。


    沈嫣道:“东胤有棉,能制冬衣冬靴,却不与大凜贸棉。棉树耐旱,北境或也能耕种,民女找门路采买了这些棉种,本欲到婺州卸完这批货去定北城拜谒大将军,今日巧遇夫人,可否麻烦夫人捎带回去?”


    “嫣九姑娘有心,北境若能种出棉,可谓造福苍生。”


    冷气冻得人发僵。


    骑马驱一程,便得停脚缓缓。


    行至午后,严姩见不远处有垒起来的半垣石墙。


    这是婺州与肃州最大的千骥原牧场,横跨两州。到了这里,估算脚程,不出半日就到定北城了。


    迟疑片刻,严姩打算前往牧监署问牧监借地方烧一壶热水,给大家暖和暖和身子再赶路。


    千骥原牧场的牧舍皆是一半挖在地下,一半搭在地面上,牧监署也不例外,这样的屋舍冬时保暖,夏季纳凉,远远望着像草场上鼓起的坟包。


    当地人管这种半穴式的房屋叫“地窨子”。


    远远地就有牧场官吏提袍跑着来迎,“下官千骥原牧监石潭,见过武安侯夫人。”


    严姩道:“石潭,你不在婺州做长史,几时来牧场了?”


    “夫人记得下官?”


    北境三州的大小官吏严姩心里都有个数,连他们的家事也都略知一二。


    石潭脸色讪讪,道:“下官办了件蠢事,无颜在婺州州衙待了,便自请调任来了牧场,照看着这些马牛牲畜。”


    严姩顾着他的颜面,没有多问。


    当年谢文珺巡田北上,途至婺州,暂居婺州群芳苑,他在遍地干旱缺水的地方上种了满园的花,往谢文珺身边塞了二十几个玉面郎君伺候。


    听景明说,陈良玉为这事踹烂了婺州边驿的门,差点把婺州刺史杜佩荪的脑袋拧下来。


    由此事端,谢文珺回庸都处置国子监学生在灵鹫书院闹事一案,不惜得罪诸多世家子弟背后家族,一道暗喻令闹事学生革除科名,十载禁考科举,招致涉事子弟不满,险些叫人抓住此事为把柄大做文章。


    石潭心知行事有失,早早自请贬官,躲在狡兔三窟的千里牧场,也是个明智之人。


    严姩道:“天寒,途经牧场,劳烦匀几壶热汤、给马喂些草料。”


    “应该的,下官这就着人去烧热汤。”


    目之所及最大的坟包就是牧监署。


    石潭引着严姩下几阶台阶,掀两道厚帘,到牧监署暂歇。桌案后一人正盘点牧场记载牲畜头数、帑金数目的册子,从账簿中抬起头,严姩对视上一双像是淬毒了的瞳仁——


    眼白爬满血丝,眸光一片死寂。


    他对进来的人视若无睹,却独独在严姩系在腰间的两兜棉种上滞了滞。布袋上有一个“沈”字绣样。


    牧监署的小火炉上煮着一壶茶,烧开的水底都沉着水垢,石潭打算先将这壶热白水提出去给外头的骑卒分了。


    看到那人,石潭脸色瞬间青了。


    他今日不该在此啊。西边牛棚有几头待产的母牛,将要临盆,他该去记册。


    石潭窥了眼严姩的脸色,在心里默默求神告佛,祈求严姩可千万别把此人认出来。他亲自搬来一张铺着羊皮的软椅,特意把软椅搁得离公案远些,“武安侯夫人,您先坐。”


    这里没有什么精致的茶具,他斟了一碗热汤,先递给严姩。


    武安侯的名头在北境大有威望,听到严姩的身份之后,案后那人也不过来拜见。严姩无心与他计较礼数。石潭却紧忙赔笑道:“武安侯夫人恕罪,他就是个干杂事的,这个人他脑袋有问题,武安侯夫人别与他一般见识。”


    听闻他身体似乎出了状况,严姩终究问了一声:“张公子,一切无恙?”


    张嘉陵眸光颤抖。他没讲话。


    石潭的脑袋垂下来,怨自己明摆着自欺欺人,昔年张殿成任右相时,张家何等显贵,今下北境三州的兵马大帅陈良玉往年还与他有些交情,宣平侯府的人怎会认不出张家公子?


    懿章太子死在叛军刀下之后,右相张殿成斩首,张嘉陵发配戍边,在西岭云杉郡的大山里搬了几年矿石。次年,祯元帝谢渊登基,又过几年,国祚稳固,科举取士,朝中官员的面孔不知斩了几批又添了几批,渐渐不再有议起张家的声音。


    那样一个煊赫朝堂的钟鼎之家,好似被人彻底遗忘了。


    人走茶凉,世态本就如此。


    却不想,不久之后,朝中一位受过张殿成恩惠的张家故旧暗度陈仓,打点通了上下,把张嘉陵从深山里接出来,安置到北境的千骥原牧场。虽也是经年风沙,但好在没人来查,也不必再干体力活。搬矿石那几年,他手指的指骨变形、扭曲,背也有些偻了,所幸从前中过举人,还写得一手好字,在千骥原牧场做着九品牧尉的文书职事,却碍于罪臣之子的身份未入流,没官衔。


    千骥原牧场尽是些马夫、牧丁,没几个人知道张嘉陵往日的身份。


    石潭也不敢声张。


    既然张嘉陵已经被严姩看破身份,石潭也就不再夹在中间盗钟掩耳了,严姩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他赔个礼,就出去催牧丁烧热茶去了。


    牧监署一时陷入静谧。公案又响起研磨、搁笔的声响。


    农桑署最早是张殿成为抑制官宦士族兼并庶民的耕地而设,鉴于此,严姩始终对这位誉谤参半的右相心存一分敬意,一分钦佩。


    即便张殿成死后秽议盈于朝野,污名难洗,他的身后名也存留着一缕令人心折的风骨。


    严姩没兴趣落井下石,去为难他的后人。


    既有一隅安身之地,但愿此后,张家这位公子岁月能够安然。


    柔则问石潭剪一块厚实的兽皮,扎了个口袋灌成汤婆子,交给严姩,路上能焐暖寒手。


    作别后,严姩自千骥原牧场抄了个近道,赶到肃州宣平侯府时,天擦黑。


    陈良玉出府去迎,人已先一步进来了。


    “大嫂,一路辛苦。”


    严姩道:“长高了。”


    陈良玉生得高挑,双腿修长,走起路从来都是大跨步,个子也压严姩一头。她道:“早不长了,定是你许久未见我,当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严伯近日身体如何?”


    “还那样。”


    进了正堂,两个布袋先后丢在桌上,严姩大马金刀往炭盆边上一坐,手掌几乎要贴在火苗上,翻来覆去地烤。


    严姩道:“朔方商道遇上你提过的那位嫣九姑娘,让我将这两袋棉籽带给你。”


    “棉?北境没种过棉啊。”


    严姩道:“开春了叫人垦几亩荒地种下去,说不定能种成。”


    陈良玉解开布袋,抓了把卵圆形的棉籽,比麦粒大不了多少,褐色与黑色混杂,一头大一头尖,有些籽儿还缠着没剔干净的棉絮。


    军屯要种粮,要播种这些棉籽,只能重新垦地。


    “让谁去种好呢?侯府还真没闲人。”


    “长公主不是四海八荒地搜种子吗?大嫂正巧也要回庸都为二哥张罗婚事,不如送去长公主府。”


    严姩道:“北境地广物稀,少有能存活的作物,倘若棉能在北境种活,便能商贸,于北境的百姓也是一条活路。”


    陈良玉挤眼道:“大嫂远见,良玉自愧不如。”


    “你别贫嘴。”


    “对了,张嘉陵在千骥原牧场,此事你知情吗?朝堂上下皆盼着寻你把柄,恨不能掘地三尺找出错漏,这个时候,你千万要知道分寸。”严姩道:“他毕竟是罪臣之后。”


    陈良玉道:“当初沈嫣为了他的事找过我。朝中有人幕后操纵把他送来北境,想给他寻个能安稳度日的去处,我也就没拦着,只当不知情。”


    “那就好。”


    严姩的随行骑卒抬进府一口木箱。


    严姩道:“北雍屯重兵在边境,我将连弩、投石车的图纸改了几遍,还有一些其他的器物改良,从逐东运重型兵器太费时,也费力,我便造了些好携带的木样,都在箱子里。尺寸都在图纸上,你着工匠尽早造出来。”


    陈良玉道:“多谢大嫂。”


    严姩看了看她,低着头,佯装不经意道:“良玉,有些事我没问你,你告诉我,铁錽信筒何以会赠给长公主?”


    棉籽从陈良玉指缝中漏沙般泄了下去。


    陈良玉默了默,道:“大嫂,我本想等天下安定了再与你解释这件事。”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当真就这般信得过长公主?还是有什么旁的谋算?若有谋算,你需得提前告诉爹和我,也好帮衬你。”


    陈良玉道:“我想与长公主殿下,结死生契阔,百年之好。”


    严姩愣住。


    “爹娘已逝,长嫂为尊。待九州晏然之际,还请大嫂为我做媒妁。”


    ……


    “哦,这样。”很冷漠。


    严姩呆在原地迟滞好一会儿,叫人摄了魂似的木讷地站起来,不知要往哪里走,起步时还不当心崴了一下脚,“你别跟过来。”


    柔则扶着严姩往后院走。


    陈远清、贺云周与陈麟君的牌位在庸都和肃州的侯府都有供奉。


    闭了祠堂门,屏退下人,严姩整个人笔直地跪下,跪在祠堂里向陈远清与贺云周嗑了半晌头,又将陈麟君的灵位抱在怀里泣了好一阵儿,说着愧对列祖列宗、要怪就怪她这个长嫂没当好,诸如此类的话。


    柔则劝也劝了,严姩愣是听不进去一句。


    “夫人,兴许大将军说胡话呢?”


    严姩抽动鼻腔,驳道:“那不是,她说胡话的时候不是那样。”


    “那兴许是一时昏头。”


    “她昏头的时候也不是那样。”


    “夫人,大将军昏头的时候是什么样?”柔则也是自小看着陈良玉长大的,还真想不起来她何时有过昏头的时候。


    严姩言简意赅:“披头散发,来回走。”细想陈良玉披头散发在庸都侯府良苑暴走时,也是因为谢文珺。


    她无比确信,陈良玉要动真格的。


    不是与她商量,不是询问她的意见,分明就是早已做了决定,只礼节性地知会她一声。


    后厨房晚膳备得快,时辰差不多了,陈良玉顺着路便找来了。她跪在严姩右侧的蒲团上,也向爹娘的牌位叩三个响头。


    磕完就出去了。


    走到门槛那儿,陈良玉叩响门框。


    “大嫂,还哭着?尽快啊,饭不等人。”


    严姩叹了叹,“吃不下。你让我静……”


    一缕焦香裹着烟火气,顺着风飘进祠堂往鼻腔里钻,似乎还能听到滋滋冒油的炙烤声,勾得人喉头发痒。


    “……许久没吃到肃州的炙羊腿。”


    陈良玉笑道:“备着了。”——


    作者有话说:棉花种子跟《一挽2》江宁制裁东胤的一个政策有关,第二部陈良玉和江宁也有客串,是重要配角,去掉视角跟随之后,客观上会强化她们俩军事家和政治家的属性,幕后决策者会看起来不那么…善良。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18章


    果木炭在青铜炙炉里烧得正旺, 从炙炉的镂空花纹往里看,火候刚好。铁架上横着一只刚离火的羊腿,油珠儿不断从刀口处沁出来。


    羊油滴落在碳上,“滋啦”一声。


    陈良玉将羊腿肉片儿了, 蘸上粗盐, 盛进陶盘搁在严姩面前,“大嫂, 尝尝。”


    陶盘中几片蜜糖色的炙羊腿肉。


    严姩想到下午那会儿陈良玉说了什么混账话, 这会子又没什么胃口进食了。


    陈良玉见她不动筷, “大嫂……”


    “你住口!”


    严姩当她要旧事重提, 陈良玉刚起了一个话头, 她便夹起陶盘的肉片塞过去, 堵了陈良玉的嘴。


    陈良玉嚼得正香, 严姩又道:“你真是什么妄言都敢说。”


    “不是妄言。”


    陈良玉把手中的刀和箸搁置在膳桌上,不再打马哈哈, 郑重其事地道:“我与大嫂所言,句句真心。”


    “我也想有一回私心, 去爱我所爱之人,将满腔情意都予她一人, 与她长相厮守,白头不离。”


    炙炉中噼啪一声爆响。


    暖融的膳厅瞬间被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


    “这话若有一星半点传出去,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传到那些御史言官的耳朵里……皇上还会放心北境三州的帅印在你手中吗?长公主又会被拖累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严姩坐得端正, 这还是她第一次摆长嫂的谱。


    陈良玉道:“我想过。我提起这事,也不是立即就要怎样,大嫂既然问起铁錽信筒和我日后的谋算, 我便如实相告。”


    这般振振有词,严姩也说不过她。更劝不动。


    “我爹知道吗?”


    提起严百丈,陈良玉才哑了一瞬。


    “先瞒着吧,”陈良玉微微歪头,英气的眉宇流露出对世间的眷恋,“严伯眼下若是知道了,我和严伯得死一个。”


    不是她被打死,就是严百丈被活活气死。


    她如今位极人臣,严百丈虽为长辈、师长,也断然不能再打她手板,何况人上了年纪,两相比较,后者发生的几率更大。


    即便没气死,严百丈也非撅过去不可。


    严姩:“呸!”


    这顿饭吃到半途,定北城的牛角号声自箭楼发出,惊动整座城池。


    陈良玉与严姩齐刷刷转头看向门窗外。


    “角号声,有敌情。”


    二人走到膳厅廊下,角鸣还在继续。


    景明已快马从肃州大营奔回来,“大将军,夫人,前线急报,暗桩传回密报,北雍在惊蛰湖整兵,集运粮草辎重朝定北城行进二十里。”


    陈良玉问道:“这批粮草辎重藏于何地有消息吗?”


    “云崖军镇。”


    陈良玉双唇抿成一道冷硬的弧线,道:“兵马不动,粮草先行。景明,传令肃州将士,今夜急攻云崖,把他们的兵马按下来。”


    “是。”


    陈良玉传人把玉狮子牵过来,转身对严姩道:“大嫂,我得走了。”


    她们之间是用不着客套的。


    严姩不等她再说什么,道:“你去吧,千万保重。”


    话音一落,陈良玉唤林寅来,急匆匆拿了澜沧剑往府外走,转角拐过一扇角门时,门带着劲风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卜娉儿听到角鸣已换好战甲,赵顾之还在身后紧随着劝她再养一段时间身体,卜娉儿听不进去一言,固执地赶往前庭去见陈良玉。


    角门一开,正遇上陈良玉把云麾军的兵符交给林寅,“娉儿重伤未愈,云麾军由你先带着。”


    赵顾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退到后面。


    陈良玉看卜娉儿披盔带甲,道:“伤没好透不能逞强,这次就听你二姐劝,好好歇着。”


    卜娉儿脸色还是有些憔悴,“大将军,末将听到城墙角鸣,北雍来犯了吗?”


    “他们兵马还未动。你先回去。”


    卜娉儿看向林寅手中云麾军的兵符,一顿,“大将军,末将伤已经好了,可以领兵。”


    陈良玉道:“翟吉在惊蛰湖畔屯兵四十万,这仗且得打,养好身子,不急在这一时。”


    “大将军,末将真的可以。”


    “这是军令。”


    不容置疑。陈良玉一刻耽搁不得,拔脚往外走,林寅嘱了卜娉儿一句,“安心养伤。”便大步紧跑追上陈良玉而去。


    “可是……”


    她心里不痛快,争不争功名是其次,两个姐姐还未赦贱籍,她暗自思忖立下军功之后能福荫家人,脱去两位姐姐的贱籍身份。


    让她们重新做回人,而不是奴。


    伤重一回,不知道她自己的身子还能不能养回来。也未知,云麾军大权旁落之后,她还有没有再立军功的机会。


    陈良玉走出不远,一回头,卜娉儿还站在原地吹风。


    她突然想起沈嫣费劲吧啦从东胤采买来的那两布兜棉种,脚步一刹。


    停得急,林寅差点撞上去。


    卜娉儿看着陈良玉折回,朝她走过来,心中一喜,迈步迎上去,“大将军,就让末将去罢!”


    “你还不能上战场。”陈良玉严词道。


    卜娉儿失落一瞬。


    “但我有别的事交给你去办。”


    卜娉儿道:“末将听凭吩咐。”


    “你去见大嫂,她那有两袋棉种,这段时日你物色一块地,带人垦了,开春种下去。若能种活,这可是千秋万代的大功一件。”


    棉种。


    不是传言,真有棉。有种子了。


    卜娉儿转脸看了看赵顾之,恰如预想般二姐姐脸上一片欣喜之色,浅色眸子比她们重逢后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卜娉儿紧忙道:“大将军,末将不善农事,但末将可举荐一人。”她把赵顾之推出来,“末将二姐,可担此重任。”


    “好,那就交给赵二姑娘了。”


    定北城与北雍惊蛰湖之间百里枯黄,正值旱季。翟吉集运十万兵马的粮草在湖东云崖镇,那是北雍最边缘的军镇。


    城墙垛口后面,陈良玉头戴半覆面样式的精铁头盔,边缘以鎏金勾勒,两侧护耳,前侧延伸出尖锐的脊眉。


    肩上矗立一方鹰头与铠甲相连。


    她一手按着冰冷的砖墙,一手执千里镜,目光投向北方,墨色披风在身后展开。


    定北城的角鸣连绵不断,军士手紧握长矛穿梭于城中。肃州大营校场,披好盔甲的士卒列成方阵,严阵以待。


    北雍守着惊蛰湖,翟吉囤放粮草的云崖军镇连接着湖东草场,春夏时节那处牧草长势最好,眼下千里镜所及,尽是枯败。


    枯死的牧草伏倒在地,又被风粗暴地卷起。


    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浮上陈良玉的嘴角。


    景明道:“小姐,依你之见,翟吉何时会发兵。”


    “随时。”


    陈良玉放下千里镜,道:“翟妤临盆之期在明年四月,我猜测,翟吉原本的企图,是想背地里操持西岭叛军头子陆广荣谋逆,乱我国祚,待翟妤生下皇子,陆广荣那伙叛贼也成了气候,届时北雍出兵与叛军前后合围攻破北境,兵临庸都,立翟妤生下的那个皇子为傀儡幼帝。”


    一个襁褓婴孩,是再好摆弄不过的。


    景明道:“翟吉想凭一个还在腹中的孩子,借壳登台?”


    “翟吉长脑子了。”


    陈良玉竖目扬眉以示嘉许,“他爹以蛮力攻伐大凜,十几载春秋大肆征战,结果兵败而归,翟吉比他爹聪明那么一点。”


    林寅不认可,道:“你怎么还夸他呢,他聪明是什么好事吗?”


    “聪明是一码事,计划赶不上变化是另一码事。西岭一场大疫,几个州郡一线全部沦陷,说起来福祸相依,瘟疫四起,也吓退了以陆广荣为首的乱党,翟吉算盘珠子打飞了,功亏一篑。这不,急了,又是屯兵又是运粮草的。”


    景明道:“小姐,你既然清楚翟吉这些天的所图所谋,为何不早说?”


    “我也是才想明白个中蹊跷。”


    景明道:“可何以知晓淑妃腹中胎儿定是皇子?”


    陈良玉道:“为翟妤诊脉安胎的叶太医,绝非泛泛之辈,有两下子。”


    想必翟妤用来栽赃皇后与柔嘉公主那一胎,并非男胎,才生了那些是非。倘若真是这般,翟妤手段未免太过狠辣。


    林寅点头,道:“影大夫也说过,叶太医天分很高,她和那位裴庄主都比不过。但是,影大夫似乎挺怕叶太医的。”


    “朱影还说过什么?”


    “影大夫还说,叶太医更善毒,让我们离她远点。我问她为什么这么了解叶太医,她又不说。”


    这么多年陈良玉未曾问过朱影与叶蔚妧之间的恩怨,她大致能猜测到她们二人应当是由于什么原因被迫分开的双生姐妹。朱影半边脸被烧毁了,可露在面纱外的眼睛与身形、乃至举手投足,都与叶蔚妧太像。


    谁都有自己难过去的坎儿。


    朱影对此闭口不谈,称自己是孤女,户籍落在没了人的外祖母家。陈良玉只知她家世清白,有悬壶之心足矣。


    “景明。”


    “属下在。”


    “飞虻传信庸都,让长公主多加提防翟妤。朝中既有细作,云崖军镇与北雍四十万大军的消息虚实难辨,需多加防备。”


    景明应了一声,道:“事态繁复,口信恐会有纰漏,还是传书信更稳妥。”


    陈良玉道:“你去……罢了,给长公主的书信,本将亲自写。”


    箭楼有现成的纸笔,陈良玉将诸般猜测都交代清楚之后,笔尖在悬纸上滞了滞,而后小心落笔,在末尾添了一行多余却温柔的絮语——


    “繁霜结寒翠,请卿添暖衣。”


    “传令!”


    陈良玉道:“备火油,备干柴、湿泥!绞裹蹄布,备好三日干粮,所有斥候,散出去,给我盯死惊蛰湖畔和云崖军镇!凡有异动,烽火为号!”


    军令传下,一桶桶气味刺鼻的火油被小心搬运上简易的木轮车;成捆成捆干透的、一点就着的灌木枝条和枯草被堆叠得如同小山;更多的士卒在城外低洼处拼力凿挖,将带着湿气的泥土一筐筐运出,堆在空地上;水囊被灌得鼓胀,坚韧的粗麻布被裁成条状……


    冬时白昼短暂,申时初刻夜幕已经笼罩下来。


    三日后的深夜,子时刚过。


    斥候来报,云崖军镇囤积粮秣消息属实。


    这夜无星无月,只有风。风从西北方向来,若要火攻,天时不利。正巧,与北雍之间隔着的那片荒漠与沙石地却成了形胜之地,烈焰蔓不过来。


    定北城东城门悄然洞开,没有火光,没有号令,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比夜色更浓重的移动阴影。


    骑兵从头到脚,都被厚厚一层冰冷黏稠的湿泥裹了,只露出两只眼睛。战马也被泥浆涂抹,甚至口鼻处都覆盖着浸水的粗麻布。


    三千轻骑,人衔枚,马裹蹄,寂悄悄往惊蛰湖畔与云崖军镇的方向挨——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感谢汤姆泥鸭的深水×2,感谢顾及的浅水!


    求收藏二宝《青春摆烂文学》[求你了]


    破镜重圆文,he,绝对不是什么青春疼痛,不狗血,不狗血!!!


    第119章


    北雍湖东草场与云崖军镇囤放粮草的仓廪、草料场失火, 翟吉难咽哑巴亏,加紧自相邻州郡调拨军粮,枕戈待旦。


    宣元年间懿章太子裁撤北境守军过半,如今北境将士堪堪二十万, 若翟吉的四十万大军倾巢而出, 此役胜负难料。


    陈良玉亲笔书写征兵檄文,盖帅印, 在文书上插鸟羽、浇盖火漆传令北境三州十六城守将星夜募卒。


    士卒易征, 二十万军士的兵器却没那么快可以锻造出来。


    陈良玉望着北方的烽烟, 盘算从哪里去找兵械补缺。


    欲扼住翟吉的咽喉, 必得在开春之前占了湖东草场和云崖军镇, 不然待春风乍起, 湖东草场燃过的余烬就是再生牧草的天然灰肥。


    牧草肥美, 兵马便强壮。


    彼时,西岭大营, 城阳伯领军又击溃叛党,攻下一城, 缴了一批刀枪斧钺、弓弩长戟,暂且在一座靠北的城池中堆放着。


    那座城人口少, 靠近幽州边界,名苍城。


    陈良玉特令亲兵送信函给城阳伯,被对方推诿搪塞了回来,不仅如此,还以北境战事在即缺兵少将为由, 将岳正阳送来了肃州大营。


    兵器不借,还塞了一个活人到她这里。


    陈良玉嘴角抽了抽。


    不日幽州探子来报,城阳伯要将那批兵械悄悄运走。与此同时, 陆广荣的人也在蛰伏,想伺机袭取军械。


    景明道:“西岭叛党未除,城阳伯将兵器看得紧些,也情有可原。”


    况且兵戈之物,借了哪有还的。


    “小姐,如今怎么办?”


    陈良玉坐在帅账案后,道:“借是借不来了,只能从别处想法子。”


    林寅道:“城阳伯铁了心不借,能有什么法子?这批军械是离我们最近的了。”


    陈良玉眼珠转了半圈,景明了然——


    她打算明抢。


    太守死板规矩的人做不了将才,就这点而论,陈良玉自小就是个带兵打仗的料子,向来剑走偏锋,出其不意。


    有些手段在景明看来也相当缺德。


    陈良玉道:“岳六公子到了吗?”


    景明叹了一声,“昨日就到了。”


    他把人从帐外带进来,半大的少年比他稍矮半头,景明怜悯得有些不忍,在岳正阳左肩拍了两下。


    在岳正阳看来,拍肩的动作是要对他委以重任的前兆。他不知即将要发生什么,还浸在即将能建功立业的希冀中,眼神明亮,神情欢喜。


    陈良玉给他一道手书,道:“本帅得到线报,陆广荣调了两千人埋伏在苍城附近,欲寻机取回城阳伯缴获的兵刃。事态紧急,来不及知会城阳伯,你可愿带兵前去?”


    浦一到,便能领兵,是军中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岳惇也未曾叫他单独带过兵。


    岳正阳欢欣鼓舞,“自然,末将领命。”


    陈良玉看了眼景明,又看了眼林寅,道:“你们俩,跟一个去,给岳六公子做副手。”


    岳正阳忙摆手,“岂敢叫景将军和林将军给我做副手?”


    陈良玉以“历练”的说法打消他的顾虑。


    又问:“谁去?”


    景明道:“属下去罢,这诓小孩的缺德事儿,让林寅少干。”


    陈良玉啧他一声。


    岳正阳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问景明:“景将军,什么诓人?诓谁?”


    陈良玉道:“别听他胡言乱语,你这便调兵去苍城。若遇叛军,知道该怎么做吗?”


    岳正阳颔首,神色坚毅,道:“大将军放心,必定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陈良玉果断摇了摇头,道:“若叛军攻过来,本帅令你尽快疏散苍城守军,西岭的军士认得你,这件事于你而言不难。”


    岳正阳一时没明白陈良玉的意思。


    “疏散守军,那不成逃兵了?”


    陈良玉煞有介事,道:“一场仗有一场仗的取胜之法,苍城地势盘错,得把叛军引到城外再打。叛军此次偷袭是为丢失的军械,这批军械正是诱饵,待叛军押运军械出城,景明助你在西城门包抄,便可一网打尽。”


    岳正阳茅塞顿开,“末将受教了。”


    当晚,叛军夜袭苍城,岳正阳将兵械库周遭守军尽数疏散。叛军不费什么力,便将兵器连夜运往城外,朝西走,起初还以为有埋伏,直至出城也只遇到了零星几个兵卒。正当叛军以为城内守卫空虚、捡了大便宜时,城外山坳突然出现骑兵包抄。


    长弓如满月,将逃路围成铜墙铁壁。


    前来夜袭的叛军小头目只看了一眼山坳骑兵肩头的鹰头甲,便认出这是北境陈良玉麾下的鹰头军。


    陈良玉也盯上这批军械了?


    中了她的计!


    景明立一杆长枪在前,喊道:“尔等叛贼,缴械不杀!”


    不多时,两千叛军的兵刃便相继丢在脚下,降了。


    景明将他们的兵刃连同从城里运出来那批尽数收缴了,马车拉着,他没敢从苍城城中借道,打算自城外绕行一段路往肃州去。


    他叫底下一士卒去唤岳正阳,令苍城守军把捆了的降军押解,待天亮交给城阳伯岳惇处置。


    车马绕过苍城,往北行不远,岳正阳便快马追了上来。


    他方才想明白今夜是怎么一回事,喘嘘摸了把后脑勺,下马攥住景明的马辔头,央求道:“景将军,你带我一起回北境吧,我爹会打死我的!”


    还不待景明回答,城中已亮起火把,星火伴着马蹄声直通向城门外。


    “逆子!”


    一浑厚声音,字正腔圆。


    岳正阳浑身一凛,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爹。”


    城阳伯岳惇驱马绕过岳正阳,拦下景明,身后兵卒紧跟着拔刀围上来。


    岳惇道:“景副将,这么做事不厚道吧?”


    时至日旦,城廓的墙垣与屋脊顶都积了霜,群山在浓云下若隐若现。


    陈良玉恐有疏失,披了厚重的氅衣在祁连道隘口等景明的消息。远远地,见背了军旗的信卒一人一马往肃州急奔,便知道这批兵械叫人拦下了。


    等闲人景明应付得来,能连人带兵叫人扣下,只能是城阳伯岳惇亲自来了。


    她翻身上马,赶往苍城。


    苍城城楼上的油毡火把在日旦的风中明灭不定,城门外的石板路泛着寒凉的光,城中传来阵阵呜咽,似流水,又似长风。


    陈良玉进城未遭阻拦。


    玉狮子前蹄踏进城门口,抬眼便见甬道陈列一张粗条凳,岳正阳被剥去盔甲,浑身只剩单衣,人趴在那,口齿勒着布条,手脚被粗麻绳牢牢捆在条凳上。一士卒竖了根碗口粗细的军杖,朝岳正阳臀部一杖一杖打下去。


    原来朦胧听到的呜咽声并非流水、长风,是从岳正阳喉咙里发出来的。


    “住手!”陈良玉勒马,喝止杖刑。


    岳正阳疼得前额渗出汗丝,死咬着牙,余光瞥见一抹缎子白,他认出那是陈良玉的坐骑,眼神半分可怜,半分幽怨。


    陈良玉经过他瞧了一眼,血还没洇透里衣,想必还没落下几杖。


    幸好无碍。


    岳惇叫人搬来一张四方桌,两把坐椅。


    就这样搭就一个简易的谈判桌。


    桌上一壶暖茶、一碟点心也没有,毫无待客之道。


    陈良玉与岳惇各据一椅,对席而坐。


    景明站到陈良玉身后。陈良玉道:“怎么不拦着?”


    景明道:“拦了,拦好一阵子,非要打拦不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子打儿子,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岳惇哼一声,道:“先别管那个逆子了,大将军,你借兵械不成,也不好明抢吧?要不是老夫我高瞻远瞩,料定叛军今夜夜袭,提前等在这候着,这批兵器就落在你的腰包了?”


    陈良玉道:“城阳伯这话本帅可不爱听,什么叫明抢?”


    “不是明抢是什么?”


    陈良玉问道:“你缴获这批兵器,上奏朝廷了吗?可有记册?”


    岳惇语滞:“老夫还没来得及上报!”


    “没上报再好不过,免得城阳伯还要再写报损的折子。”


    “西岭又是叛军,又是瘟疫,事有轻重缓急,这不就先将这批兵器在苍城搁置几日吗?这一纵一放,反倒成了你陈良玉的囊中之物了?不管怎么说,兵器不可能叫大将军带走。”


    陈良玉道:“你缴获的兵器没守住,被偷了。眼下这批是景明从叛军手中截获的,既然是我北境的骑卒征缮所得,合该归本帅!本帅带走理所应当。”


    “兵械库被偷,还不是你教唆那逆子引开守军在先?”


    “是本帅令岳六公子疏散兵械库守军。可你兵器丢了,结果摆在面前。”


    “你还讲不讲道理?”


    “本帅哪里说得没道理?”


    岳惇缓了好几口气,仰天长叹,“天呐,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城阳伯,本帅也不容易。”


    “你又不容易了?”


    陈良玉坐端了,摆出一副讲道理的姿态,“城阳伯,你也说事有轻重缓急,北雍四十万大军压境,没这几车兵械,难不成让北境将士赤手空拳与人搏杀?”


    岳惇也想到了,按理说几车兵械劳不动陈良玉亲自出马,甚至平日里劳不动景明,如今北境兵马大元帅与鹰头军为了这些器物前后脚都到了苍城,只怕北境的战势险峻,他也实在不好按着不给。


    可方才话说太满,他一时找不到台阶下。


    陈良玉忙补一句:“今日抢城阳伯一个功劳,不是送了两千叛军给你?账也算平了罢?”


    岳惇指着岳正阳,道:“账怎么平?那逆子挨顿军杖,怎么算?”


    岳正阳的脸不知是冻的,还是痛的,涨得通红。


    陈良玉故作诧异,道:“你是亲爹吗?打这么重。”


    岳惇道:“继续打!”


    说话间,岳正阳又挨一杖,脖子青筋梗起。


    陈良玉立掌,“等等。”


    “丢了一库兵械,打死他也是依军法处置!今儿就算老夫处理家事,大将军非师非长,老子教训儿子也要管不成?”


    “怎么就非师非长了?前些时候,城阳伯还与本帅说岳六公子差个良师,人都送到北境大营了,本帅如何管不得?”


    “老夫是说过这话,可你不没收吗?”


    “我没收吗?”


    “你说收了吗?”


    “我说不收了吗?”


    “你收不收?”


    “我收了。本帅没说不收。”


    ……


    岳惇兀自拍掌大笑几声,“哈哈哈哈哈,行,绳子解开。”


    几个士卒一拥而上,前前后后,七手八脚地解开岳正阳身上的麻绳,将人从条凳上扶起来,往他身上披衣裳。


    军杖的分量不轻,即便没照实打,也免不掉落伤。


    岳正阳哆哆嗦嗦把衣裳、盔甲穿戴规整了,瘸着步,跛脚走过来。


    岳惇道:“快,磕头拜师。”


    一听“拜师”,岳正阳满腔幽怨如烟云散,倏忽消逝,“得蒙恩师允纳,受学生三拜。”


    他长揖及地,跪地三叩。


    陈良玉跨前半步,一只手将岳正阳搀起,“回到肃州,叫匠人铸一柄好剑给你,切记习武之人,以忠骨铸剑胆,守山河,护苍生。你可能做到?”


    岳正阳喉结滚了滚,道:“学生谨记,武辈之人,守山河,护苍生,马革裹尸虽死不悔!”


    岳惇抚掌,仰首朗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甚好。六礼束脩回头补上,送去肃州宣平侯府。”


    陈良玉道:“城阳伯,那这几车兵械?”


    “拿走!大将军要就都拿走,几车兵刃有甚稀罕?”岳惇道:“耽搁这些时辰,老夫也要回大营去了,巡按御史微服私访,去晚了,云杉郡那边要给老夫惹麻烦。”


    陈良玉正巧问了一句:“城阳伯,本帅身边那位女医,名朱影,可还在西岭大营?”


    岳惇道:“对,就这个叫朱影的,老夫差她南下采买治疫药材,她去而不返,挟持宫里的叶太医,在云杉郡的山洞里藏了许多患上瘟疫的人。各处毡房已然不够用了,云杉郡郡守征了一处僻静民宅安置病者。若非她是你举荐的医者,又配成了桃花疫的药方,此番谁也保不住她的脑袋!”——


    作者有话说:大将军是官职


    大帅是战时出征挂帅


    关于自称“本将”还是“本帅”,主要是看那段时间她打不打仗,一般发布军令给下属的时候称“本帅”,对同僚称“本将”,有时候说习惯了就懒得改。


    感谢顾及的深水!


    自从知道深水要加更我压力好大,欠好多章了,能不能番外点菜还账,让我写谁的番外都行。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120章


    云杉郡的疫患被麻布缠绕头部的官兵从山洞里救出来, 到山下的古村庄安置。这座山村从里到外透着古怪。村子终年笼罩在山谷的雾气里,死气沉沉,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吠的活泛声响。


    村民尽是些古稀老人。


    清早山雾裹着潮气漫进来,老人们脚步拖沓着聚成松散的堆, 目光空洞地走到村口已沤坏了的老槐树下, 夜时再走回去。他们不说话,瞳孔映着同样浑浊的雾色, 步子挪得极慢, 行尸走肉一般在山雾里游动。


    这座山村是西岭远近闻名的瓦罐村。


    凶年饥岁, 食不果腹, 便将家中上了年纪的老人背上山, 留些干粮, 任其自生自灭。究其根由, 还是因土地兼并之患炽盛,百姓失田。


    自朝廷追究田亩税银, 各地官员、豪绅纷纷还田,粮食不那么拮据的人家便会上山将老人再次接回家。每日到村口盼着那道接人的身影, 成为了村里老人唯一的牵念。


    官兵强行闯入征用民宅打破了村子一贯的邪乎怪谲。


    兵卒手握刀枪围了村子,把在村口游荡的老人撵回去, 将村西头的几间草房腾挪出来,赶进去许多皮肤上有桃花状溃烂伤口的人,拿来锁链,在门外上了锁。


    云杉郡郡府的官差来回搬运着干柴,干透的荆棘条一捆捆、一层层堆叠起来。


    村口的老槐树下搭建一间毡棚, 作为医署。医棚里两个女医,一个身着青衫太医官服,脸上缝合伤口的痕迹, 另一人一袭黑衣、头纱覆面。


    二人互相不理睬、却又极其默契地抓药熬药。


    官差头子从医棚外进了又出,出了又进,胸腔里的闷气令他忍不住站在门外向里头正低头嗅药草的青衫女子催促,“叶太医,已宽了您好几日期限,如若今夜子时那些人疫毒还不见好转,小的也只能奉命行事了。”


    青衫女医抬了抬脸,看向熬药的黑衣女子,没吱声,又继续埋头在一堆看起来像木屑、草根的药材里细嗅、挑选,偶尔往泛黄的药方纸上写下几个字。


    药锅滚过半个时辰,汤水沥到木桶里,官差头子喊了两个人进来,提着木桶往柴火墙里头的茅草屋里去。


    黑衣女人跟在提药桶的官差身后,转身回望一眼,似乎对青衫女医笑了笑。


    待她一走,青衫女医放下拾药的簸箕冲向官差头子,一张口,却连嘶哑的声音都发不出。


    她拼命比画,官差头子却拼命逃窜。


    她在山洞里与患上瘟疫的人待了那么久,虽不见皮肤有溃烂迹象,可谁知身上带不带病,是个人都要躲着点。她一急,官差头子也更急了,一追一赶,官差头子绕着老槐树躲,吓得吱哇乱叫。


    “停下!你别追,有话好好说!别追了!”


    青衫女医单手扶着树干喘息,五指几乎要抠进粗糙的树皮。


    官差头子舒了一口气,“叶太医,您要说什么?”


    青衫女医狠劲摇头,嗓子似是叫什么堵了,一丁点声音也漏不出来,她不知这次的药效会停留几日,只好张大嘴巴,念出口型:“我不是叶蔚妧,”指了指茅草屋内的黑纱身影,“她是。”


    官差头子离得远,看不清她的嘴形,只能从手势中理解她意思,“叶太医,您别着急,小的知道您是被毒哑的,可朱影大夫是陈良玉陈大将军举荐的,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有治疫良方,治疫事大,要处置她也得等过些日子。”


    青衫女医无力地摆摆手,口型分明在说:“我是朱影!”她扣下一块老树皮,在地上写一行字,将各自的身份写清楚,又添一行,写罢又指了指茅草屋。


    “让她出来,换我进去。”


    她往后退行十余步,让官差头子走近了看。


    官差头子看过之后说的话更令她绝望。


    “俺一个大老粗,就只会划拉自个儿名字,叶太医,您写这么些字,我认不得。”


    隔绝疫患的几间屋子外围已筑起一道带刺的荆棘墙,干柴上撒满易燃的硫磺。官差还在不断地往那里堆柴,成捆的荆棘拖拽在地上,字迹很快被跑动的官差踩掉了。


    朱影头痛得闭了闭眼。


    山雾还压在绵延的茅草屋顶上,像一块浸透了死气的肮脏裹尸布。


    前些时日,山洞中多人病情一夜之间加重,溃烂的皮肤不再结痂,生了疮,捂成大大小小的脓包,一抓就破。


    起初大家仍相信叶蔚妧能医治好这疫病,忍着痛,对她唯命是从,任她剜腐肉、取血。病情连日不见好转,渐渐地,叶蔚妧每日分发给他们的药丸再不奏效,山洞中近千双眼睛从胆小怯懦变得恐慌,继而对每日要忍受的剜疮之痛生出愤怒。


    人们早已把叶蔚妧拜为神明,一个人的愤怒不足以生出忤逆她的勇气。直至有一天,一个人忽然大叫起来,“她根本不是在救我们,她只是为了养这些毒虫!”


    浑身溃烂的伤口经不起衣料一点摩擦,那个人疼到意识涣散,还在呼喊。


    他指着豢养血蛊的池子,“这些毒虫,它们以腐肉、人血为食,她把我们骗来这山洞,只是为了拿我们喂她的这些毒虫!跑啊!快跑,你们都会死……”


    山洞中开始骚动。


    一把匕首没入呼喊的人腹中,带着血拔出来。那人眼睛还圆睁着,叶蔚妧一把将他推进血蛊池,池底的血蛊涌上来,吸附在他身上啃噬。


    池底的人翻滚两圈,就彻底不动了。


    洞壁两旁相继有人站起来,目光瞥向洞口的亮光,随时准备冲出去逃命。也有人摸起石块,掂在手中。


    叶蔚妧收起匕首,道:“我是在救你们,不信者请自便。”


    她朝洞口打个手势,没有阻拦的意思。


    “想走的人,随时可以走,我不留你们。奉劝诸位,想清楚为什么会来这里,山下官差挨户拿人,走出这个山洞,你们谁还有活路?”


    众人目目相觑,一时语塞,静默无声。


    稍一刻,一胆大之人问道:“那为何我们的病不见好?反而每天在加重?”


    叶蔚妧沉寂须臾,道:“倘若我救不了你们,便与你们一同下地狱。”


    言讫,转身走了出去。


    官府查到血蛊之后,很快顺着线索找到了叶蔚妧藏匿千余人的山洞。她站在高处看远山昼夜不灭的黑烟,两颗人头探出来,朝这边望了望,相视一看,便十分迅捷地下山了。


    是官府的探子,官兵就要来了。


    朱影仍被她囚着。朱影这里她不常来,有时隔一日,有时隔两三日,这日她从洞口走下来,一言不发清理着青衫官衣上的斑点血渍。


    山洞阴冷,不比人多的地方暖和,朱影脚下烧着柴堆。


    朱影四肢愈发软塌,声音却恢复了大半,开口时不再是那副被浓烟熏坏的破锣嗓子,已有七八分像她从前的声音。


    她问叶蔚妧:“你杀人了?”


    叶蔚妧手顿了须臾,又继续捯饬衣衫上的血渍。


    朱影道:“别再作恶。你本该悬壶济世,医病救人,或有一日名扬天下。”


    叶蔚妧安分地令人心悸,这些往日她听了会被激怒的话,今日却如同没听到一般。她道:“你不当对我说我本该做什么。我本不应还活着,不是么?”


    “是我欠你的。”


    叶蔚妧闻言看向她,嘲弄地笑了,“我从前也这么认为,一直这么认为,是你欠我的,我从你身上取走的一切都本该是我的。可我经历的一切,与你何干?害我身体残缺的人不是你,遗弃我的人不是你,养我护我却不肯爱我的人也不是你。说来可笑,也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觉得苍茫世间我不是孤苦伶仃一人。”


    朱影细细品着叶蔚妧这番话。


    她信她所言是发自肺腑,正因如此,才没由来一阵儿胆寒。姊妹连心,还是旁的什么,她说不上来,只是直觉告诉她,叶蔚妧像个正常人的时候,接下来会做出更癫狂的事情。


    果不其然,下一刻叶蔚妧便递给她一枚葫芦,“喝了它。”


    “我不喝。”


    “治你嗓子的药,由不得你不喝。自己喝,总归比被人灌下去好受些。”


    朱影恨了她一眼,拔开葫芦塞将药汤闷了。


    “桃花疫的药方给我,交给城阳伯,还来得及救治西岭百姓,或许还来得及……为你赎罪。”


    “赎它做什么?有罪,我认。”


    叶蔚妧语气中尽是薄幸,似乎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是可惜还差一点东西,就差一点。”


    朱影道:“什么还差一点?”


    “药方。我改了药方之后,他们病情反而加重了。没有错,明明没有错……到底差了一味什么药?”


    叶蔚妧的目光投向那堆燃烧的柴火堆,望着簇簇火焰出神。


    “锦灯笼。”朱影道。


    药效起劲了,她音短气吁,叶蔚妧失神没有听清,她又重复了那三个字,“锦灯笼。还差一味锦灯笼。”


    “锦灯笼?”叶蔚妧道。


    这味药不难寻,山林草野、土坯墙下随处可见,寻常见了也只当它是几株野草。


    “我与洞口那几个人奉城阳伯之命南下,路上采了些野锦灯笼的果子解渴,为了省点干粮,连皮一起嚼了。我未感染桃花疫,若洞外几个士卒的病情没有加重,那也许,你的药方只差一味锦灯笼。”


    叶蔚妧突然轻快地笑了,笑意释然。


    “原来是这样。”


    她脱下自己身上的青衫太医官服,不顾朱影挣扎,强摁着她把衣裳换了。


    朱影拼尽全力吼,却发现自己逐渐失声,“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看着叶蔚妧从袖袋取出那卷记载多人症状的册子,放在自己身侧。


    “我要你成为我,替我活下去。”


    而后叶蔚妧走到火堆前,捡了一条树枝在里面拨拉,像是在找什么。


    “你又在疯什么?”


    “官兵就要来了,他们一定会查到血蛊。你没得选,此罪关乎梁溪城九华山庄几十口人的性命,你必须以叶蔚妧的身份活下去,九华山庄才不会被株连。”


    “西岭各州郡的地方官吏,都欲效仿罹安、临夏大疫的阻断之法,将病重之人一齐烧了,隔断病源。但愿这次,你来得及在火烧起来之前救下他们。”


    “不要回皇宫了,那是一处连亲子都可残害的名利之境,浮世喧嚣地,是非名利途,再好的本事也只能沦为她人的刽子手,不如去做个游医,拯疾救危,游历山川。”


    “血蛊有冬眠的习性,隆冬之际,疫毒难猖,最易节制。”


    叶蔚妧拨火焰的树杈被烧掉了小半截,她似乎终于将想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毕,整个人定在那里,“你我姊妹,是血亲,亦有血仇,宿债一场,今生也还不清了。那我便祝你,名扬天下,万世留名。”


    朱影看清她的手朝火堆里伸过去,握住一团火焰。


    她扑过去,摔倒,嗓音尽失。


    叶蔚妧在她眼前吞下一小块烧得滚烫的木炭——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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