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雷声轰鸣, 车马冒雨疾奔。
马车轮拖泥带水地碾起泥点子,脏水甩得如空濛的天色,暗沉沉。
身后追兵尾巴一般紧随,亦步亦趋。
两千东宫卫与之拼杀, 伤亡惨重, 只余二三百人团簇着,死死护着中间的一辆车驾。
鸢容与黛青挤在一起将谢文珺抱着, 双手护着她的头, 不让她被马车颠簸磕着碰着。
眼神戒备, 紧张地四方张望。
没日没夜地逃亡, 他们已距庸都几百里以外了。
荣隽被暴雨浇透了, 抹去脸上的雨水, 眺望泥泞山路的前方。
好在过了这座山头, 再往前就是永嘉城的地界儿了。永嘉城的守将是太子殿下的人。
官道是不能走的,祺王的人控制了庸都到临夏的路卡, 将他们往山林小路上逼。有心阻拦他们前往谢渊的封地。
他们为了躲避追兵一路向南行。
山路崎岖晦暗,又下雨, 车轮常陷在泥浆里,不好走。可谢文珺昏迷状态居多, 骑不得马。
只能推着、拉着蹇涩难行。
身后又亮起裹了油毡布的火把,还很远,星星点点连成一大片,但正快速朝他们移动。
“快走!加速前行!”荣隽下令。
马车又驶得快了些。
鸢容将谢文珺护得更紧。黛青胆子小一些,脸色惨成一张白纸, 偎着鸢容与谢文珺。
三人随着马车簸荡颠来倒去。
火把在视线中从点点萤火变得愈来愈大,意味着身后那群人又追得近了。
“殿军断后迎敌!”
荣隽话音落,队伍最后的后军便脱离主力, 向两侧山林铺开,准备迎战伏击。
俄而,荣隽便惊觉,前路也是死路。
山路过弯处,另一群人马也正举着火把朝他们狂奔而来。
“列阵!迎敌!”荣隽高举着剑,呼道。
顷刻间中军分成两列,在马车前后列成兵阵。
“是荣大人吗?”前方的人马近了,几乎就要贴脸兵刃相接,荣隽才依稀辨出声音。
“来人可是永嘉城守将庆阁庆将军?”
“正是!”
派去前头城池报信的人终于有了回音。
“护驾!”庆阁朝身后振臂一挥,永嘉城守军兵马即刻往来路迎上去。
“荣大人,末将救驾来迟,先不请罪了,先护送公主进城!”
“有劳!”荣隽还过礼,跟着庆阁往城门方向奔。
永嘉城地处中部以南,地理位置上说南说北都行,后因其多雨的天气特质,划归了南方。
入了城,庆阁道:“眼下驿站怕是悬乎,若公主与大人不嫌弃,便先歇在末将府上。陈将军得到江宁公主往南边来的线报,先遣人来送了信,命卑职接应,她不日便到。”
荣隽迷惘,“哪位陈将军?”
庆阁比他更迷茫,天底下姓陈的将军很多吗?
“宣平侯家那位,陈良玉将军。南洲已经平定,她眼下叫南境衡侯爷绊住了,不过信使说,也就这两日她便能赶来。”
荣隽“哦”了一声,他当是陈麟君从北境南下了。如今北雍陈兵边境,陈麟君是拔不出脚的。
他竟忘了尚在南洲平乱的陈良玉。
陈良玉手中有五万兵马,如此,便可护送公主与宣元帝交给她的东西去往临夏。
马车行至庆府,已早早收拾出来一间厢房,庆阁似乎有些局促,“府中简陋,委屈殿下。”
他是武人,府上也是一派粗糙、不拘小节的装潢,兵器随用随丢。
“将军哪里话。”
荣隽掀开车帘,将谢文珺扶下来。鸢容寸步不离地搀着她。黛青吓得肢体有些僵,撑着伞,伞柄向前倾,脚步一深一浅地跟着。
“这……”庆阁一滞,“快请大夫!”
谢文珺依旧昏迷不醒,她成日都在昏睡,偶有清醒的时候,不是双目无神地发呆,便是要出手伤人。
荣隽不得已缠了几圈麻绳缚住她的手脚。
直到方才进了城,鸢容心有不忍,解开了她手脚的绳索。
陈良玉赶来的时间提早了些
说是这两日才到,翌日暮后,她人已抵达永嘉城南城门了。
谢文珺脉象虚浮、微弱,大夫瞧不出病因,只敢开些温和的安神之药。
陈良玉至庆府下了马,迈着大步跑动,肩上的披风鼓动,吹得翻飞。
庆阁正破口大骂赶大夫出府,这已经是他赶走的第十几位大夫了。
“哪里来的赤脚庸医?没看人一天一天地不清醒,还喂哪门子安神药!”
“公主怎样?”陈良玉道。
“不太好。”荣隽行礼道:“是卑职失职!”
“什么叫不太好?”陈良玉手心有一阵寒凉。
荣隽埋着头,愧道:“是卫七,祺王与林忠合谋,谋害了太子殿下,陛下命卑职与卫七护送公主前往临夏慎王府,出城后卫七趁卑职不备掳走了殿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残害殿下,殿下她终日昏着,还……”
他话没说完,谢文珺的厢房传来一声女声尖叫。陈良玉破门而入,见一婢女捂着胸口满目惊恐,衣衫染了血红。
伤口再往上些便要致命了。
谢文珺手上沾着血痕,盯猎物一般的眼神,直直逼着那婢女靠近。
鸢容与黛青亦是不敢靠近,躲在帘后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带人下去治伤。都出去。”陈良玉将屋里伺候的人清出去,关了房门。
谢文珺眼中的猎物换成了她。
谢文珺的指甲颜色淡雅,修成完美的弧度。那是一双很精美的手。
沾上血污后,便有些狰狞。
那只手朝陈良玉的咽喉探来,白玉般的指甲犹如利刃,闪着寒光要取人性命。
陈良玉侧身一闪躲过,绕至她身后,一手刀劈在谢文珺后颈上,将人打晕了。
她让人收起了谢文珺房里所有利器,连碗盏也不留。又接连来了两三个大夫,还是瞧不出病因。只说她脉搏有垂老之相。
陈良玉矢口否认。
她才多大,怎会有垂老之相?
大夫们摇了摇头,只得承认自己医术浅薄,铩羽而归。
婢女们受了惊,再不愿进屋侍奉。
鸢容与黛青到底是伴公主一同长大的,只是近身服侍时,也难掩惊惧。
陈良玉守在床前,用湿帕子擦拭谢文珺手上的血污。
“出去罢。你们也奔波许久,找个地儿歇。”
哪里是奔波,那分明是逃命。
鸢容、黛青跪地叩了一首,便退出房门。也不曾走远,只在屋外门的两侧铺了席子,就地歇了。
公主没怎么进过饭食,倘若醒了,人有神志,总得要人端水送饭的。陈良玉一人忙不过来。
稍一会儿,陈良玉推开门,道:“找把剪刀来。”
鸢容问庆府的丫鬟借了一把裁衣的剪刀,从门缝里递给陈良玉。
夜里静谧,雨后寒气又重,庆府的人多送了两床铺盖来给鸢容黛青御寒。
陈良玉将谢文珺的手拉出来,露在衾被外头,剪刀在每个指尖的缝隙张阖,剪掉了她养护得很漂亮的指甲。
几乎剪得秃了。
又一丝不苟地打磨,掉下一片指甲屑。直到指尖变得圆钝,再无法伤人。
做完这一切后,她将谢文珺的手放回衾被,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熄了烛火,只剩小门后一盏不太亮的铜灯。
她坐在谢文珺床榻前,坐在灯影下。
低着头,一动不动。
夜深时她也没有阖眼,就那样坐着,守着。
是她走太久了!
太久了。
烛光暗了,她打算去挑一下灯芯,添些油。却听到身后一声微弱的“阿漓”。
“……是你吗?”
谢文珺睡了太久,脸稍微偏向这边一点,还一如往常,恬淡安然。
陈良玉眼眶一涩,“公主……”
她眉目间皱起的线条整夜未舒展。
“我快疯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2章
积云厚重, 晨光熹微时还一如夜晚的延续。雨势停歇后,空气暂时清爽了须臾,又变得沉闷。
庆阁抓壮丁似的搜罗民间大夫,见人便抓来府上。
中庭站了一堆儿背着药箱、冻得瑟缩的老头。
他究竟哪找来的这么多老邦菜?
荣隽实在看不下去, 又不好直说他找来这些眼一瞅就知道没什么水平, 一个不如一个,还不如昨日那些。
愁得直揪头发。
昔日在太子殿下身边当差, 不论是办差还是传达谕令他都是丝毫不知委婉, 直言直说, 不假雕琢。
婉言二字, 他实在没学会。
可眼下借住在人家府上, 人家又刚救了驾, 古道热肠地到处“逮”郎中。
他不知道怎么赶人出去。
庆阁虽然五大三粗, 但好在粗中有细。
“荣大人,是不是这些都不行?”
荣隽欣慰。
还算是个聪明人, 想想也是,若此人无脑, 太子殿下怎会让他做这一城守将。
“那末将再出去抓点别的?”
“……”荣隽道:“先不用。”
“大人,大人。”
声音从郎中堆儿里传出来。
庆阁道:“干啥?”
人堆里钻出一个灰布衫子的半百老者, 半举着手,“大人,这位姑娘的病症实在离奇,不是我等的医术能医得了的,何不去庸都找名医瞧瞧?”
放屁!
这不就从庸都逃命出来的?
人送回去也不必治了, 不如抹了脖子,还能死得痛快点。
“诶?你是怎么知道那位姑娘病症离奇的?”
庆阁心中顿时拉开警戒。
他昨日将人骂出去的时候可都亲自交代了不管看到什么,走出府门都不准往外说半个字。
他仔细想了想, 是都交代了的,没有漏掉哪个。
此交代非彼交代,也可以叫作“威胁”。
灰布衫子道:“大人昨日已经抓过小人一次了。”
荣隽:“……”
庆阁:“……”
“你嘴叫粪糊上了?昨日来过你不说。”
庆阁忙不迭给自己找台阶。
“小人说了。可大人叫小人别嚷嚷。”
“那这,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庆阁人长得黑,在庸都来的大人面前出糗,脸色黑里透红,像一颗熟透的大李子。
“都走吧都走吧!支些赏钱,出去嘴巴闭严实点。”
众老大夫作揖谢过、告辞。
灰布衫子还杵在那儿。
庆阁:“你怎么还不走?”
灰布衫子道:“大人,若嫌庸都路途遥远,或可去隔壁梁溪城九华山庄碰碰运气,那姓叶的庄主喜欢钻研各种奇病,或许能找出这位姑娘的病因。只是……”
老大夫说话慢吞吞的。
庆阁这暴脾气。
“你砒霜拌饭吃呢话说一半,只是啥?”
灰布衫子哈了哈腰:“只是这庄主夫妇二人有个规矩,不为做官的瞧病。”
姑娘家也不会是做官的。
“官眷也不行。”
这么一说庆阁便有了印象。
在他到永嘉城任职时好像是听说过这么个事儿。
梁溪城曾发过一场瘟疫,便是九华山庄的庄主夫妇二人悬壶救世,将疫病控住的。可就差在这么个规矩上,不救官府之人,是以当时官眷求医只得穿上破衣烂衫扮作平民百姓。
九华山庄……庄主姓什么来着?
对,姓叶。
灰布衫子又道:“九华山庄也不是历来就这么个规矩。是从几年前九华山庄那场大火,叶老庄主被活活烧死之后,叶家大小姐招了个婿,姓裴,山庄换了姓,才有的这个规矩。”
“不过啊……”
灰布衫子话说多了,提了口气,怯怯看了一眼庆阁。
还好,这位黑脸大人没有要骂他打算。
“叶家夫妇二人是心软的性子,去了别透露身份,只说是商贾之家的姑娘,或许可行。”
灰布衫子脑袋不糊涂,这满院兵甲守卫,官老爷满城寻人来治病,那姑娘定非寻常人。
他活这么大岁数也活得明白了,虽然清楚这姑娘不是寻常身份,却不多问,不多猜,也不多说。
“说起来可惜了,二十多年前,梁溪城还有个凌霄山庄,也是行医世家。可不知得罪了什么仇家,一个雨夜被人灭了门。嘿,那家家主也姓裴。”
灰布衫子话尤其多,还想对荣隽与庆阁再讲些这俩“年轻人”不晓得的离奇事儿。
庆阁不耐烦道:“别嚷嚷了。多领些赏银,赶紧走。”
听到屋内有响动,鸢容、黛青托着梳洗的物什儿推门进去。
谢文珺走过来,到妆台前,俩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
退了半步,顿住了。
面面相觑,一齐跪了下去。
谢文珺大概能明白鸢容、黛青为何这般惧怕她,故此没有责备。
陈良玉表示理解,为她俩开脱道:“她们不如我命硬。”
“你倒不如说她们没你能打。”谢文珺掌心按着后颈揉了揉,“手真狠。”
手伸出去要杀陈良玉的最后一刻,她认出了眼前那张脸。
但那时,她只知道这脸庞很熟悉,依然不识。
接着,那人随意撤步一闪,她后脖子便一阵剧痛。
被人打昏过去了。
荣隽在屋外头请安。
谢文珺简单梳洗,穿戴整齐走了出去。
这庭院不大,方才外头说话她们是听去了的。
“去梁溪。”陈良玉道。
各州郡的邸报依然没有太子薨逝的消息。谢渝身亡,如今庸都形势不明朗,几日前,她与庸都断了联系。试着联系北境,亦无回音。
她握了握严伯给她的铁鋄信筒。
梁溪城中,有飞虻的驿点。
梁溪城与永嘉城相去不远,却因梁溪城环山,城池建在了半山腰,故从永嘉城过去,要绕半个山体。
一路走一路问,红日高悬了才抵达梁溪城。
城里的集市极为热闹,遍地是卖货的小摊。
正是午时,各家铺子的小二站在街道上热情地揽客。
城池依山,城民有祭祀山神的风俗。
城中山神庙住着一群乞丐,不久前这群乞丐全部惨死于山神像前,城民皆道是去岁祭品不丰盛,惹山神娘娘不高兴了,降下惩示。
所以今年的祭祀格外隆重。
祭祀典礼后,要家家户户贴山神画像,每日供奉香火。
一行人换了商贾衣装,荣隽带着手下的东宫卫也换了布衣,没有随行,隐匿在人群中护送。
陈良玉按着舆图找到一处铁器铺,光膀子打铁的汉子一瞧她手上的刻着飞虻矢的信筒便了然了。
谢文珺的马车停在另一个路口,荣隽在旁守着。
从铁器铺出来,她往马车的方向去。
铁器铺临街,斜对面是一个酥糖铺子。
香味扑面,似有刚出锅炉的酥糖。这家铺子人满为患,争相购买。
谢文珺早点只浅浅进了两口,说嘴里没味道。
陈良玉歪着身子往铺子里头探了探,也去排队。
俄顷她便发觉,这群人是不打算排队的,没有秩序。
入乡随俗。
她当即也挤入人潮。
千难万阻往里挤进去一点,又叫人推搡出来。
挤了半晌,人还在外周。
她定了定神,撸起袖子左推右挤,手扒拉着,胳膊肘挡着,瞅准空隙身子灵活一钻,终于到了前排。
可店家手脚不停地忙,看不见她似的。
她观察旁边的人如何买。
要喊。
于是她随着旁人,冲老板呼嚎。
“我也要!我也要!”
从店家手中接过一巴掌大的油纸包,掂了掂,还有些烫。
陈良玉献宝似的捧着,掀开马车帘子,捧到谢文珺面前。
“这家糖铺子排队的人很多,味道应当不错,殿下尝尝。”
鸢容接过去,抻开裹着酥糖的油纸,抔在手心。
凑近嗅嗅,鼻腔钻进了丝丝缕缕的香甜。谢文珺终于肯进食。
味蕾一打开,肚子便“咕咕”作响。
“九华山庄还有些路程,先歇歇脚。”
前方不远处便是酒楼。
陈良玉将马拴在一边的马桩上,一只脚刚踏进酒楼的门槛,一个黑纱遮面、头发遮了半张脸的黑衣女贼径直砍断了拴着马的绳子,飞身上马,欲扬鞭而去。
陈良玉连人带马拦截了下来,纵剑将那女贼从马背上挑落,“你偷错人了。”
女贼落地未稳又以极快的速度一掌打来,被陈良玉躲了过去。
陈良玉不欲与之纠缠太久,当即拔剑。
剑影翻飞下渗出凌厉的杀气,女贼那三拳两脚的功夫不敌一招,黑色面纱便被陈良玉撕下,青丝扬起,露出被遮住的半边脸,狰狞丑陋,似是被大火灼烧留下的伤疤。
荣隽刚要动手,见只是一个小毛贼,便没上前缠斗,只是往谢文珺身旁靠了靠。
女贼一把抢过陈良玉手中撕下的黑纱,惊慌地遮住脸,眼睛的余光四下飘忽。
陈良玉道:“有机会再与阁下过招,告辞。”
她眼下的衣着打扮确实像一个江湖客,便学着江湖腔调说话。
谢文珺脸色越来越白。
陈良玉重新将马缰系在酒楼门前的马桩上,正见谢文珺身子一软,如秋日落叶般轻蔫往后仰。
陈良玉眼疾手快接住她。
谢文珺伏在陈良玉怀里蜷缩着发抖,疼得五官都扭曲在一起。
陈良玉喉咙发紧,干咽了下,手掌覆上谢文珺轻薄的背用内力给她调息。
“荣隽。”陈良玉道。
“卑职在。”
“即刻快马去九华山庄,看能不能将庄主请过来。”陈良玉道:“若请不过来,就打晕了带过来,我自会赔罪。小二,开个雅间。”
荣隽应了一声,带了两个人打马而去。
忽而一个黑色的身影挡在身前,一只手伸了过来。
陈良玉下意识去挡,那只手也不躲闪,单手跟她对抗两招,抬头见正是刚才那女贼。
那女贼一把打开陈良玉的手,将手放在谢文珺的脉搏上,边探边道:“奇怪,看着年岁不大,这么老。”
陈良玉还在为谢文珺调息,闻言恨不能一掌将这无礼的女贼拍死。
“你这样没用,饮鸩止渴而已。”女贼道:“你去九华山庄干什么?”
“求医。”
“她体内被强行灌入一股力,而且看样子不像是什么正经功法,她根骨不佳,控制不了才变成这样,你再强加内力给她她非死不可。”
女贼从怀里掏出一个碧色葫芦状的陶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要喂谢文珺吃下去。
陈良玉一把抓住她的手:“什么东西?”
女贼又一次打掉陈良玉的手:“救她命的。她这样的本来也活不了多久,我喂她吃一颗毒药还嫌浪费我的毒。”
毒?
九华山庄的大火——
这女贼脸上的烧伤瘢痕——
灰布衫子的老医者走后,陈良玉要问些话,庆阁又将人请了回来。他说:“梁溪城曾有两大医药山庄。凌霄山庄裴家,善医治内外伤,裴庄主喜欢收集天下奇药,钻研各种疑难杂症。九华山庄叶家,善制毒,老庄主坚信毒可害人亦可救人,主张以毒攻毒。凌霄山庄没了之后就只剩九华山庄叶家了,说起来,叶老庄主死后这几年,叶家很少以毒入药了。”
女贼看她不识货,将药丸放回葫芦瓷瓶。转身要走。
“叶姑娘。”陈良玉突然开口。
女贼全无反应,脚步都没有顿一下,转瞬便消失在拐角。
或许是想多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3章
梁溪城主城区离九华山庄约莫还有二三十里路程, 荣隽从山庄回来时灰蓝色的远天已渐显月的轮廓。
人没想象中那么难请。
九华山庄如今的庄主裴旦行只浅问了几句病情,便跟着来了。
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黑发以银冠束着,光洁的额头下面横着一对淡眉,宽大的白色衣袍笼在身上, 身躯挺直如松。
举止温雅, 言行谦恭。
有侠医之风。
隔着帐子,裴旦行在谢文珺腕上覆一条白巾, 把过脉, 脸色旋即一变。
他似乎才想起忘了问些什么。
“裴某冒昧, 敢问诸位是哪里人氏?”
陈良玉才想说是“永嘉人氏”, 又想到灰布衫子医者说九华山庄有外出游医的习惯, 专为穷苦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人家看诊施药, 既经常外出游行, 想必会对周边的城池、人口都无比熟悉,不好蒙混。
“北方人。”陈良玉道。
裴旦行环视一圈, 视线从门外穿着角巾素服的东宫卫身上绕过,再打量过鸢容、黛青。
虽身着寻常布衣粗服, 她们二人自幼入宫,宫礼施行到一语一行, 从走路到说话,甚至睡觉和站立都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未曾做过粗活的手没有茧,白嫩细腻。
两个丫鬟都像是哪个富户家的闺秀,那帐内这位?
雅间内的气氛瞬间有些紧张。
裴旦行的目光没在两位姑娘身上停留过久,落在陈良玉手中的阑仓剑上。
剑鞘和剑柄都缠了麻布, 看不出剑身是好是劣。
“上庸城来的?”裴旦行问。
没等谁作答,他又问:“几位是皇室中人?”
他仰起脸,木讷地看向陈良玉。眼眸的底色不经意间有了变化。
得!
暴露得如此轻易。
黛青头脑活络些, 走上前行了宫礼,半蹲半跪着:“裴大夫,此行只为求医,但闻九华山庄不医仕宦,不得已才隐瞒身份。受病之人不分贵贱,还望医者仁心,请大夫为我家姑娘行医!”
裴旦行须臾间十分痛苦,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真是作孽。害人不浅。”
陈良玉手放在剑柄上,握紧。无声地挪动步子,横在裴旦行与谢文珺的帐子中间。
她想起当日在薄弓岭上,菅仁的一番话。
“你当谢临是怎么登上的皇位?五王之乱,他欲快速夺位不成,叫荀岘那走狗从梁溪城一医药山庄那里为他寻到一种药物和一本诡道秘术,抓了几百个孩子试炼。经受不住死了的,便拉去烧了,活下来的,将他们制成只会听令杀人的怪物……”
梁溪城——
医药山庄——
二十多年前凌霄山庄灭门……
裴旦行——姓裴!
本以为是大夫与病人晤面,却不想是仇家碰头。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陈良玉紧紧盯着尚在平复中的裴旦行。
他稍有任何不利于公主的举动,她手中的利剑便会顷刻出鞘。
裴旦行面色纠结万分。
静了一会儿,对陈良玉道:“要人行医,这副要杀人的派头却又为何?”
鸢容、黛青不知所以,荣隽也未猜透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就要动剑了?
“陈将军?”鸢容试探着问。
裴旦行道:“将军?”
女子?稀罕事。
“这位姑娘近日家里是否遭遇了重大变故?”
裴旦行指了指帐中人。
“是。”
“是否受小人戕害?”
“是。”
“是否终日不茶不饭?”
“是。”
“那就是了。”裴旦行起身背起药箱,“这位姑娘只是身体过于虚弱,心衰力竭,膳食进补即可。”
陈良玉道:“当真?”
她转念一想,谢文珺今日大半时间都是清醒的,似乎真的有所好转。
裴旦行道:“我是大夫,从不拿病人病情说笑。”
陈良玉道:“可……”
“她有时候会失去神志,身体疼痛,昏厥,是吗?”
“正是。”
“她自己挺过来了。”裴旦行道:“若以药膳调理,恢复得会快些。可陈将军并不信任裴某,想来裴某即便配了药,也入不了那位姑娘的口。”
明人不说暗话,裴旦行点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将军这样的反应,裴某是否可以认为,你对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知情?”
陈良玉不言。
黛青希冀着这位大夫能留下为公主调理身体,便替陈良玉开了口,“大夫,陈将军她是在北境长大的,从未来过梁溪城。城中二十多年前的事,将军必是不知情的。”
裴旦行搁下一个药瓶,“可以镇痛。若要取药,明日来山庄。将军自相权衡。”
裴旦行出门后,陈良玉拔掉药瓶的木塞,倒几粒药丸在手心。
气味与颜色与今日那女贼手中的药竟是一样的。
“荣隽,夜里警戒些。”陈良玉披上外衣,要往外走,“我跟大夫去山庄取药,若生变故,及时放信号给我。”
九华山庄距他们歇脚的酒楼路程不算太远,可大多是山路,不好走。她现在去,能赶在明日鸡鸣报晓前折返回来。
多事之秋,她们不宜在外逗留太长时间。
“我与你一同去。”
帐子掀开一个角,谢文珺不知何时醒来的。山上夜间气温低,呼吸都有丝丝凉意。
陈良玉忙取了外氅罩在她身上,把衣领往中间拢了拢。
陈良玉顾虑道:“此间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这位裴大夫我不知底细,公主前去,怕会有危险。”
谢文珺道:“人生地不熟,若有危险,哪里都会有。”
荣隽也附和:“陈将军,眼下不分开为好。”
陈良玉想了想,“也好。”
她在谢文珺面前蹲下,一手托起玉鞋。
谢文珺不适应她这样,往后缩了一下,陈良玉手僵在那里。
两人均是一愣。
陈良玉:“我……”
谢文珺:“你……”
鸢容上来解围:“陈将军,奴婢来服侍公主。”
陈良玉昏头打脑地把鞋子递了出去。是自己逾越了。
没由来地失魂落魄。
九华山庄是一座药园。
园中鹅卵碎石路两旁是枯黄与嫩青相杂草地,草却非平常草木,均是些可入药的药草苗。绕过一座假山,走过潺潺小溪上面架着的朱红色的木桥,来到山庄里的药房。
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药味,多种药材的味道掺杂,却也不觉得难闻。
彼时已是午夜了。
药房里有头戴童冠的药童值宿,正困得打盹,见庄主带了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一个激灵赶走了瞌睡虫。
“庄主,夫人不肯喝药。”药童道。
裴旦行咳了一声。药童还迷糊着,道:“都打翻了。”
裴旦行吩咐药童几句,药童便钻入诊室角落里的一道小门里面去了。
“内子偶感风寒,嫌药苦口,不肯吃。”
少卿,药童捧着几个盒子出来。
药童道:“庄主,这几味药不常用,有些陈了。不如明日新采些来,再配药。”
裴旦行看了看天色,道:“也晚了,不如歇一宿,等明日一早采了新药也来得及。”
陈良玉思忖片刻,点了头。
“那诸位随我来罢。”
裴旦行抬手指路,踏出门便看到一女子朝这边来。
柳叶眉,桃花眼,头上戴着一支红翡云鬓步摇。本是很美好的,只是因身孕隆起的肚子与极细的腰身相搭有着说不出的不协调,整个人像是被拼凑起来的。
裴旦行想去扶她,“天寒露重……”
——小心冻着。
他没说完,那女子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裴旦行伤神,叹了一声,“阿妧。听话。”
满目深情,也同样满目萧索。
女子纤长的眼睫垂了下去,手抚上小腹,转身回了房。
客房门前正对着是一处小花园,零零星星栽着几棵树。月色下,树梢像是挂了霜。
谢文珺问山庄的人要了笔墨,不同的纸上写了同样的文字。搁笔后,荣隽将一方手掌大的匣子跪呈给她。
匣中有一方一寸长宽的玺印。
大澟的传国玉玺。
庆阁所驻守的永嘉城是块宝地。毗邻苍南郡,苍南过去便是谢渊的封地——临夏。东南方向便是东百越一带,东百越八城的守军是谢渝部下,可以调动。
“如今逐东一带的兵马人口都是二皇兄的,庸都的禁军也受他控制。陆平侯衡继南坐镇南境,衡家是军功封侯,如今也是一方戍边大将,张相设农桑署前,衡家没少侵吞农田,最初皇兄推行新税法时他们便有过异议。二皇兄在其封地废农桑署,他是叫得最欢的。”
谢文珺说着,将玺印一张张盖上去。
陈良玉道:“我手中有陛下谕令,可调动南境守军。虽如此,衡侯爷还是要试着拉拢过来,若南边也是祺王的人,会腹背受敌。我已派人马去往临夏,慎王殿下必定已有所准备。如今只需联络到庸都与北境,便可广发谕令,起兵勤王。”
可有一种情况,陈良玉手中的谕令是调不动南境兵马的。
——江山易主。
若祺王弑父登基,或宣元帝退位,衡继南若拥立新主,便不会再听其调令。
谢文珺想起一个人,赵周清。
此人原是南境守将,在军中颇有威望。受谢渝提拔去了兵部,一时气盛,要革军政。被贬去苍南做了长史。
后来苍南民难案牵连过广,赵周清卷在其中被杀了头。
可他有个长子,自幼与父随军。谢渝曾赞他有其父之风。
赵周清斩首后,他被流放充军。
若他还活着,将人提上来,即便衡继南不配合,也可以调动赵周清在南境的旧部。
谢文珺想着,道:“荣隽,你明日差人往南部马仓,找一个名叫赵明钦的人,把人带回来。”
荣隽:“臣领命。”
陈良玉道:“衡继南的幺女,叫衡漾,如今还在宫中?”
谢文珺点点头,“皇兄为我选了几人做伴读,她是其一。”
陈良玉想了想,“荣隽。”
“卑职在。”
“明日差人往南境陆平侯府,知会衡侯爷一声,公主将衡漾认作义女。”
“卑职领……义女?”
荣隽揪着头发,“衡家幺女,年岁与公主差不多大。”
陈良玉道:“年岁最不是问题。公主义女,认的是皇亲国戚的身份。”
荣隽恍然大悟:“卑职领命。”
夜间难以成眠。
谢文珺满腹心事走到院中,停在偏僻处一株梅花树下。
陈良玉跟着过去。
“皇兄的尸骨,不知有人收敛了没有?”
月光寒凉,在谢文珺身上镀了一层银辉,看上去清清冷冷的。
心脏仿佛被谁揪了一把,酸胀。
“殿下。”
谢文珺抬头仰望皎皎明月,陈良玉自身后唤她。
她回过头。
陈良玉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外面冷。”
那人茕茕孤立,她便觉得难过。
于是她往前两步,走到谢文珺身边与她并肩,好叫她身旁不那么空。
近看有几只蝴蝶落在梅枝。蝶身小巧剔透,单薄的蝶翼扑闪扑闪,慵懒地停留在那里。
这个季节的梅花早落了,蝶也弱小。
陈良玉捉了一只放在谢文珺指尖上。
那蝶竟也不惧怕人,卧在指尖上小幅舞动着几近透明的蝶翼,也是神奇。
观赏半天不知道这是哪种蝶。
“那是寒蝶。”
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良玉与谢文珺双双转过身,看到那偷马的女贼正从一堵矮墙上翻下来。
东宫卫顷刻拔刀,将人团团围住。
“你怎么在这儿?”陈良玉道。
女贼在一片刀光中不敢妄动,手指撞上了刀刃,割开一道口子。她道:“这里是我家。你不是猜出我身份了吗?”
一只寒蝶飞到裂了的手指关节处,那寒蝶在伤口上爬来爬去,分泌出乳白色的液体,血止住了。
女贼举着双手,“我回家祭父,犯哪条国法了么?”
陈良玉打了个手势,东宫卫往一旁退开。女贼逃一般溜走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4章
溪面如镜。
庄子里没有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 多是木头搭起的寻常屋舍,屋顶铺着厚厚的黑瓦。
唯一亮眼的颜色,就是那座古朴的朱桥。
没有彻夜燃风灯,灯笼也不多见。山庄里的人日落而息, 一片静谧。
草丛中, 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
一声惨厉的悲鸣惊醒了山峦夜色。
灯笼从四面八方亮起。
声音是从朱桥后的一方庭院传出来的。
“去看看。”
谢文珺一把抓过陈良玉的手,走过朱桥。
四周的其他房屋都暗着, 唯有一木质雕花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
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
一人跌坐在地, 一人弓腰塌背地站着。
古旧的木门半掩着, 从半开的门缝中看过去, 方才药房外遇到那位怀有身孕的女子手紧捂着腹部, 身下一滩血迹。
想必“阿妧”就是九华山庄叶家的大小姐叶蔚妧了。
裴旦行缓缓跪了下去。
眼眸中痛苦与绝望交织, 眉眼似乎要拧成一个结, 将所有的痛苦锁住。
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呜咽声。
庭院聚了好些人,交耳, 踟蹰。
“大小姐和庄主怎么了?”
“不知道,不该问的别问。”
……
闻声赶来的还有方才翻墙进入山庄的那个女贼。
依然是白日那一身黑衣, 以纱覆面,头发遮住半边脸。
她大步跑过去, 推开门,似是叫地上还鲜红的血色刺痛,推门的动作停在半空。
身子猛顿了一下,她很快开始翻找什么。
瓶罐、纸包丢了一地。直到从衣服里翻出一个白色扁圆的瓶子,她扑到叶蔚妧脚下, 将药喂在她嘴里。又手忙脚乱地扶正一个杯子,添了水,喂她服下。
嘴里念叨着, “止血,先止血……”
半杯温热的茶只往叶蔚妧嘴里送了一小口,浅浅够冲服药粒。
叶蔚妧推开她,吐出药,“不要你假惺惺,你走!别再回来!”
女贼又往她口中送了一粒,钳着她的下颌,强迫她咽下去。
“我会走的。”
她嗓子叫浓烟熏过,声音粗哑,“今日,是爹的祭日……”
叶蔚妧突然发了狂,“那个人是你的父亲,不是我的!他只认你一个女儿!”
声嘶力竭的嘶喊中,脸庞流过两行清泪。
“为什么?一母双胎,他选择让你活,我死。”
女贼索莫乏气,全然没了白日当街抢劫马匹的强盗模样。
“我把家,身份,相貌,都还给你。”她说。
“还?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何须你来还?”叶蔚妧脸上血色褪去,病态苍白,“他不认我,那属于我的东西我便自己来取。”
她目光移向裴旦行,“我想要的,我都要得到。”
叶蔚妧伸手抚上裴旦行的脸,相差十多岁的容颜在岁月中留下痕迹。
她幼时便深爱这个抚育她长大的男人。
“师父,我们会有孩子的,还会有的。一定会有!”
“阿妧……”
裴旦行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你给她喝的堕胎药?”女贼质问着裴旦行。
裴旦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只道:“阿妧不能生这个孩子。她的身子经不起生孩子这样大的亏空。”
叶蔚妧嘴角牵动,仰头朝天发出一连串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
她笑凉薄之人道貌岸然。
他亲自熬好要杀死他们孩子的药汤,亲手端到她面前来,又亲口说出,“阿妧,听话。喝下它。”
却说,忧心她身子亏空。
那碗堕胎药是叶蔚妧自己灌下去的。这么多年,她忽感有些疲累了。
二十几年前,九华山庄的叶夫人早产分娩。一天一夜,腹中双生胎还未生下来。
叶老庄主为妻女积福,外出布医,未归。
为保住腹中孩子性命,叶夫人支走了其他人,只留了一个心腹婢女。她叫婢女备了剪刀与针线,拉上床幔,剖开了自己的肚子。
不料腹中双生胎竟是两头身、四只胳膊四条腿的怪胎。
腰腹有一侧是连在一起的。
吓坏了婢女。
叶夫人奄奄一息,叫婢女拿针线帮她缝合。
婢女受惊之下,伤口未能缝合好,叶庄主布医赶回时,叶夫人已撒手人寰,留下啼哭的怪胎。
叶庄主寻遍了古医书,总算在孩子半岁那年找到了将婴儿身体分开的方法。
但只能活下来一个。
稍大的那个婴儿腰腹被切去了半边,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到完全堙灭。
叶庄主托着那具小小的身子,最后看过一眼,便把她放在一个竹篮里,交给了一个婆子。
怕影响活人寿数,早夭的婴孩是不入祖坟的。叶庄主只叫人去后山找块地儿,挖坑埋了。
后山少有人去,人迹罕至,偶尔会踩住山林野兽捕食后啃剩下的骸骨,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
林子深处,会传来夜枭怪异的叫声。偶尔一阵阴风吹过,树叶、枯枝沙沙作响。
令人头皮阵阵发麻。
那婆子心中害怕,随便将装着婴儿尸身的竹篮丢在一棵树下。
那年梁溪城出了一件大事,凌霄山庄裴家一夜灭门。
裴旦行侥幸逃生,躲在九华山庄的后山里。
招此杀身之祸,只因裴父想巴结权贵,将一本从东胤寻来的秘术献给了朝廷。为了不出岔子,裴父事先找来几个药童试炼,认为大致没问题之后,便叫人取走了那本秘书功法,等着新帝登基将他视作有从龙之功的功臣,加官晋爵。
他劝过父亲,此途不正。
可利欲熏心的父亲听不进去任何进言。
加官晋爵没等到,等来的却是黑衣蒙面的杀手。
裴旦行从藏身的洞穴中爬出来寻找食物,看到那树下的竹篮,以为是进山打猎的猎狐随身带的吃食。
见四下无人,他冲过去,提了篮子就跑。
风刮过耳畔,似是身后有人追杀一般,他一步不停歇地跑回山洞。
掀开竹篮上盖着的布,不是食物,是一个婴儿。
似乎还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婴儿。
他吓得跌了一跤,头磕在乱石上。这一磕,耳朵好像磕出了幻听。
竹篮里已经死去的婴儿似乎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啼哭。
他壮着胆子凑过去,再看一眼。
婴儿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半大小子,衣服总容易破,所以裴旦行身上总是揣着缝补的针线。可幸,逃命时,针线也还带在身上。
九华山庄的后山药草不少,他自幼学医,找些药草不难。
他将婴儿血渍呼啦地伤口缝合,敷上草药,竹篮里用来盖这孩子的布还算干净,他便叠了这块布,环腰缠了一圈,将伤口包扎上。
没有奶水,他甚至弄不来一碗稀粥。于是他便割破手指,以血喂养。
“撑不撑得住就看你自己了。”裴旦行心里这样想。
他几乎是完全不抱希望这孩子能挺过来的。
山上能吃的东西很少,野兽却多。
为了不被野兽当做餐食吃掉,他拎着竹篮下了山,挨家挨户讨饭。哪天运气好的话,遇着哪家添子添孙奶水喝不完的,他还能讨来半碗,喂篮子里的小不点喝下。
很庆幸的是,那孩子活了。
他白日遮遮掩掩在城中穿梭,夜晚便回家收敛家人的尸骨。还要整日提心吊胆怕屠戮他家人的那群黑衣人找到他。
幸好,再无人追杀。
家人都入葬后,他继续提着竹篮走。
他要去外地,谋一个生路。
路途中讨不到饭,太饿了偷了一个馒头,被人逮到,问他要馒头的一文钱,他拿不出,被打到半死。
好在他运气一向不错。
他们遇到一个游医,那游医欣赏他的天赋,将他们二人带回医馆。
他便在医馆做起了学徒。
在师门的日子并不好过,每得师父赞赏总会明里暗里的遭到师兄们欺辱排挤。
为求得有片瓦遮身粥食果腹,他开始学着察言观色,巴结奉承,脏活累活都是他一个人干,冬日里还要去冰封的河边凿开冰面盥洗所有人的衣鞋裤袜,每每浆洗完回来手足俱裂,四肢僵劲。
女婴长大到十几岁,他带着她回了梁溪城。
少女穿着麻布袋改的衣服跟在他身后,背着筐采药。发髻两边编着两条干净利落的细辫,眉眼清澈,不染纤尘,像堕入凡尘的精灵。
裴旦行偶然间发觉这孩子从医天赋极高,完全不输他少年时候。裴家没出事之前,他被人唤作“小神医”。
此后他便有意识地教她识字认药。她身体有残缺,若能学得一技傍身再好不过了。
“师父,”她仰起脸,问他,“为什么你是师父,不是爹爹?”
裴旦行笑道:“阿竹若想唤我爹爹,也行。”
她是在竹篮里长大的,裴旦行便给她取名阿竹。
左右阿竹是他养大的孩子,唤他一声爹似乎也受得起。将来送她出嫁的人,舍他其谁?
少女道:“那不行,我还要与师父成亲的。”
裴旦行道:“不可以的。不过,师父会给阿竹选一个疼你爱你的好夫婿。”
话说完他便察觉少女脸上有那么一抹不高兴,所以他打了只野鸡,准备晚膳做给她吃。
他没记住那夜晚膳的味道。
一觉醒来后,自己不着寸缕地躺在阿竹的床上,凌乱的床铺上,有落红的痕迹。
他陡然坐起,往角落里缩,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女。
“师父,现在你可以与我成亲了吗?”
少女笑得天真烂漫,裴旦行却不寒而栗。
自那后,他便与阿竹分开用饭。
他开始教阿竹洗衣,此前,她的衣服一直是他手搓的。
睡觉时也插上自己房门的门闩。
一切都仿若徒劳,因为阿竹怀了身孕。
他骗她喝下一碗堕胎药,扼杀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知九华山庄叶家夫人当年生下的是双生胎,如今却只剩一个独女。想到他是在九华山庄的后山捡到的阿竹,便想打听打听阿竹的身世是否与叶家有关。
恰逢叶庄主下山施药,他带着阿竹前去。
瞧见了叶家大小姐叶蔚妧那张与阿竹一般无二的脸。
阿竹自然也瞧见了。
她上门认亲,叶庄主却一口咬定他家夫人当年只生了一个孩子,不愿相认。
双生胎,一生,一死。她捏紧了拳。
当晚,九华山庄起了一场大火,叶庄主葬身火海。
她看着火势愈来愈大,犹如她心中萌芽后肆意生长的恨。
一母同胞,凭什么那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能受尽万千宠爱?
她看着她冲入火场,想把她们的父亲从燃烧的木梁下救出来,却被砸落的熊熊火焰烧伤了脸,人被压在砖瓦下。
一桶一桶的水泼上去,火势丝毫不减。没人敢冲进火里救人。
裴旦行赶到,从火堆里扒出了“叶蔚妧”。十指燎起了泡。
“阿竹,你做了什么?”
他生平第一次对她发了火。
“师父,不是我放的火。”阿竹道。
她只是在火光燃起之时,从外头,锁上了房门。
“还有,我不叫阿竹,从今往后,我是叶蔚妧。师父,我有家了,你不为我高兴吗?”
她如愿拿走了“叶蔚妧”的一切。身份,名字,还有家。
不断有东西在火势中崩塌、炸裂,浓烟刺鼻,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身后的火舌依旧在舔舐着房屋、树木,裴旦行后背被烘烤得火热,心却一点一点凉下去。
他似乎,没把这个孩子教好。
“师父,娶我吧。我们成亲。”
她说。
他们算不得真的成了亲,没拜过天地、高堂。
有些时候,裴旦行想放下心中所有的恨,只求与她温酒烹茶,相依相守。
他心中煎熬,却又放任叶蔚妧为所欲为。爱得毫无底线。
可唯独生子这件事,他从未有过让步。
叶蔚妧缺了一个肾脏。这样的身体,经受不住妊娠生子对母体的摧残。
相比于永失所爱,他并不介意无后而终。
裴旦行将浑身是血的叶蔚妧抱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
她不愿再叫“阿竹”,他便顺从她的意思唤她“阿妧”。
那年“叶蔚妧”得知一切后,对她说:“我小名叫阿影,母亲姓朱。往后,我更名就是了。”
影子。
说不清她和她,究竟谁是谁的影子。
对于裴旦行来说,最遗憾的是,如果二十多年前那些事没有发生,他或许可以明媒正娶,让这个姑娘成为他的妻——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5章
有年长些的药童驱散了聚在院落门外、扒着门框往里看的人。
隔着两道门一个院子, 竖着耳朵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只零散听到“你的父亲”“我的”“孩子”这么一些散散碎碎的话,拼凑不起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年长的药童向她们这边躬身鞠了一礼,双手交叠捏着, 站在那里, 也没说什么话。
是在赶客了。
“走罢。”
谢文珺留下了几个人守在朱桥上。
别人的家长里短,恩怨再重, 那也是自家事, 她们无权置喙、审判。
手还握着。
走下朱桥, 谢文珺放开手心的温热, 任那只手抽离出去。夜是有点凉, 手中的温度稍纵即逝, 留不住分毫。
如何置辨呢?她想着。
“唐突了。”谢文珺道。
陈良玉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可以吗?”
陈良玉显然清楚她为什么说唐突二字。
不可以吗?认识许多年, 她们之间说得上是熟稔了。彼此更接近些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谢文珺被她这一问迷糊住了,她很认真地思考, 像是绞尽脑汁在想一个很难的问题的答案。被刁难了。
她只木愣愣地点了下头。
“既然可以,殿下为何会说唐突?”
陈良玉今日的装扮很素, 她没穿铠甲,也未着披风, 束发上常绾着一枚发扣,为了不惹眼也换作了寻常的绑发丝带。
清朗素净,一如她映入皓月流光的眼眸。
一尘不缁。
说出这句不经意搅起旁人心中惊涛骇浪的话语时,眼神也干净得毫无杂念。
谢文珺嘴角向上弯了弯,说那是一个笑, 可笑意里又透出无尽的牵强。
“你不懂。”她道。
陈良玉将手一递,伸在谢文珺面前摊开,“殿下想握, 尽可以握着。臣说过,有我在!”
她已不大能记起这句话是哪一年对谢文珺说过的了,但她无比清晰地记着,她允诺过。
如今正逢践诺之时。
谢文珺看着她摊开的掌心,没把手放上去。国色天姿却尽是愁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笑意勾在唇边,很浅,却很真。
“好啊。”她道。
九华山庄虽是百年医药世家,却并非高门大户那般佣人成群的派头。山庄里只有几个佣人,约莫十数人童稚的药童,手上、脸上都有冻疮留下的痕迹。
灰布衫子医者也说过,裴庄主有捡小孩回家的习惯,尤其爱捡失去双亲的孤儿。
这些小药童八成就是他去各地游医时捡回来的。
授人以业,亦授人以生。
公鸡鸣过两遍。
陈良玉心里数着。是寅时了。
勤勉的药童已穿衣起床,背着药篓、拿着药铲去采新药。
客房门口有两阶石阶,两边立着撑屋檐的柱,陈良玉坐在石阶上,头靠着柱假寐。
睡得极轻,哪怕只是一缕风声也能唤她醒来。
公鸡高亢地啼鸣唱过第三遍,陈良玉瞬时睁开眼睛。
山林鸟类扑着翅羽惊飞。
有不平静的东西搅扰这座沉寂的山庄。
荣隽与值宿的东宫卫原本也东倒西歪地寐着。
再训练有素的兵士,也并非铁打的身躯,连日来乏得厉害,只能捡些碎片的休憩时间。陈良玉一睁眼,他们也迅速进入戒备。
在屋内休息的东宫卫听到动静,一骨碌爬了起来。
这一夜就要过了,仍有不知死活的不想看到新的曙光。
药童已将新药采回,裴旦行将药配好后给他们送了过来,并告知:“诸位拿过药,若无他事,便可自行离去。内人身体抱恙,恕不远送。”
黑衣女贼已不知所踪。
“裴庄主,可还有其他下山的路?”陈良玉问道。
裴旦行道:“有。”
说着往后山指了一个方位,“山庄后门出去,到后山往东行,有一道人踩出来的羊肠小径,走下去便是山神庙,自山神庙正门与东门而出便是官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谢文珺从客房拉开门,“知道是什么人吗?”
陈良玉摇摇头,“还不知道。”转身对荣隽与裴旦行道:“荣隽,叫外头的人往后山走。裴庄主,此地危险,是否要与我们一同离开?”
裴旦行不假思索,道:“内人需修养,不宜奔波劳累,你们走罢。”
“那你们?”
“若有不测,自有避祸之处。”
陈良玉拱手作一揖礼:“叨扰了,告辞。”
“等等,”裴旦行道:“将军可认得荀相国?”
荀岘?
“认得。”
裴旦行目光很复杂,痛苦,挣扎,却又有放下与释然,甚至可以读取到一丝不经意的希望,“可否代裴某问一句,应通十九年,八月十五,他取了想要的东西,为何还要派人屠戮凌霄山庄?”
答案与缘由早就不重要了。
一介布衣平民,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人,知道宰相与皇上之间最肮脏龌龊的秘密,怎会被允许活在世上?
可他仍想问一句。
替他不明不白死在中秋月圆夜的家人问一句。
哪怕这一句追问会再次招来时隔二十几年的追杀。
陈良玉道:“待此间事毕,回到庸都,我定查明此案。”
天与地的交际处泛起了晨曦白,那抹白色渐渐晕染开,带出一缕淡色橙红。
人马涌入山林,惊起更多飞鸟。
四面都有埋伏,那些人却迟迟不动手,如蟒蛇缠绕一般死死圈着她们逼近。
顺着裴旦行指的路,很快找到那一条人踩出来的蜿蜒小路。
“阿漓,依你看会是何人?”谢文珺问道。
小路盘桓在山体上,略陡峭,大家相互搀了一把,行过那一段,前路还算平坦。
“当心。”
陈良玉扶着谢文珺的手臂,以便她脚落地时平稳些。
“不会是祺王从庸都派来的那批人,那些人已经被庆阁解决了。也不会是南境衡侯爷的人,我赶来永嘉城时手下兵马后行,脚程虽慢了些,如今也到了,他是知道的。我试探过衡侯爷,他立场很模糊,大局未定之前,此人不会冒险与任何一方结仇。”
谢文珺道:“你带走那五万兵马,如今还有多少人?”
“不足三万人。”
梁溪城与永嘉城地理区划上同归属崇安郡。每座城池的守备军都有定数,永嘉城是要塞,庆阁手下也不过万把人。
“崇安郡太守杜佩荪是什么来路?”陈良玉问道。
谢文珺斟酌了片刻,道:“很……无聊的一个人。”
“无聊?”陈良玉道。
很少有人形容一个人会用到这个词。
“此人是宣元六年的进士,家底清白,祖上最辉煌时一门两翰林,就任修撰、检讨,品级都不高。此人进士及第后一切都太过平顺,该进修时进修,该外放时外放,不兴风作浪,也无甚伟功绩,只管每年述职无差池,‘大计’时定个‘勤职’交差,其余时间像个隐居修士,等闲没有此人的消息。
“大计”是地方官员每三年一次的考核,按四格八法评定,列称职、勤职、供职三等,等外官员则弹劾、罢黜。
“他是那年二甲头名进士,却甘心在外地做个五品太守,卷宗上记载不多,皇兄也很少提起此人。在他治下,除天灾外,崇安也未曾出过什么大乱子。”
听这样的描述,此人是在朝中混日子的。
朝廷里这样的人并不少,遇事便和稀泥,不争功绩,不求高爵显位,也不依附于哪方权贵。哪怕外头打破了头,血溅不到自己身上,他也只管隔岸观火。
“若他是这样的人,便可摈除了。那么还会有谁?”
陈良玉环视一圈。
那些人仍没有动手的打算。
转过一个弯,地势变得平缓了些,能看到裴旦行说的山神庙了。这小路便是从庙里延伸出来的。
陈良玉袖筒里是有鸣镝的,只是如今没有摸清对方有多少人,她也不好直愣愣地放出信号。若只是些宵小,对付得来,便先不要调动大批人马,免得被人揪了辫子,倒打一耙,给她与谢文珺扣上一个私自调兵、意图谋逆的罪名。
若在“理”字上落于下风,谢文珺身上的传国玉玺,就是最要命的东西。随便谁罗织一篇偷盗玉玺的构陷之词,也叫人百口难辩。
再往前走,能窥见山神庙墙体上陈旧的痕迹了。一睹半敞的门,依稀能看到门上有五颜六色的斑驳色彩。
那些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陈良玉与荣隽察觉到箭矢穿透风声的尖锐。
“戒备!”
陈良玉将谢文珺往身后一挡,右手握上剑柄,猛地发力,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将闪着寒光的剪头挡了回去。
“铮——”
金属相撞,迸出火花。
“护送公主走!”陈良玉下令。
当即有几名东宫卫以身作盾,横着软刀,边挥舞刀身挡暗箭流矢,边往山神庙半掩着的木门去。
鸢容、黛青腿脚发软,谢文珺一边架一个,抬着她们二人走。
黛青带着哭腔,一副要舍生取义的模样,“公主……”
“闭嘴。留着力气好好走路。”
她纯粹是不想活了,并非想舍生取义。她想的是:每天亡命徒一般提心吊胆的,不知道哪天丢命,死了拉倒。
又几支冷箭自山上掩体后射出,陈良玉手腕一转,以剑接箭,在空中绕了几圈,旋了个身,将箭头对准露在掩体外的半颗脑袋甩了回去。
正中眉心,一击毙命。
冷不防瞻前不顾后,观左不看右,另一边“嗖”的一声,箭头飞旋着朝她射过来。
她凌空一转,身子在空中旋转一圈,落地。
没有听到利剑从身边穿梭而过带起的风声。
那支暗箭被人半路截了下来。
那人比她稍矮,胡茬邋遢,乞丐装扮。背上背着一捆柴,手中一截枯木,枯木上插着那支奔她来的箭。
哪里见过?
来不及细想,几十个黑衣人已拎着砍刀,从斜坡而下,呼喊着朝他们冲过来。
同时,从山神庙冲过来另一群人,身着红甲,配红绸刀。是梁溪城守备军的装束。
有人高喊:“护驾!”
两伙人拼杀在一起。
“撤!”
东宫卫听令撤退。
背柴薪的乞丐却拔腿往山上跑。
陈良玉拽回想往另一边跑的乞丐,“山上不知道还埋伏着多少人,不跟着我你必死无疑。”
乞丐想了想,跟着陈良玉退到山神庙里——
作者有话说:这里提一嘴,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故事线,主角没有上帝视角,不尽然知道他们、她们的故事。
手速实在对不起读者(滑跪道歉)今天晚上补一章半!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6章
“我不是给过你银子吗?”陈良玉道。
郊边的田不贵, 一亩田一两半的价钱。
她那日在锦书巷尾的码头上递过去的钱袋,里面少说有白银四两半,还有些铜钱。足够此人买两亩田地,还能余一年半载的花销。
“用完了。”
那人不敢看她, 低声续了一句:“用作盘缠。”
仍背着那木柴, 方才打斗、推搡、奔跑,脸上贴的假胡茬开了个角。
盘缠?
“你家是梁溪的?”陈良玉问。
那人摇了摇头, “不是。”
“习过武?”
“略懂。”
陈良玉默了半晌。
那人抬起眼皮偷偷瞄她一眼, 见陈良玉垂着眼睑, 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是拜祭之日, 山神庙无人。庙中一尊巨大的山神雕塑矗立着, 是神女的模样, 台下还摆着供奉给山神的祭品。
外头的打斗声愈发小。
“在庸都时, 你还知道自食其力,如今……”陈良玉觉得后面的话有些难听, 便没说。
可能是实在没法子了。
或者,人各有志。
那人有点吃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衣衫。像乞丐。
瞬间懂了陈良玉的意思, 她窘得难堪。她身上穿着的还是多年前那身挑夫的衣服,她没有银钱再置办新的衣物, 也没必要,这些年便只穿着这一身。只是麻布衣服易破,她缝了又补,浑身又脏兮兮的。是误会她真的做了乞丐罢。
“我上山给人背柴,一捆柴, 给五文钱。”
她讷讷的,旁敲侧击辩解自己没有伸手讨饭。
脸上有些痒痒,那人伸手挠了两下, 胡茬被她扣出更大的缺口。
“……”
她与陈良玉四目相对,彼此都沉默了。干脆撕掉,又找出新的胡茬准备往脸上贴。
陈良玉端量了她片刻,虎口有茧。陈良玉右手虎口与拇指内侧也有拉弓磨出来的茧。
“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令尊是什么人?”
“卜娉儿。”她道,“我父亲……去世了。”
姓卜。
朝中有名有姓的武将,有谁是姓卜的吗?陈良玉想着。
山神庙的墙壁上有彩绘的壁画,挨着顺序看过去,是一个神女羽化登仙、庇佑山民的故事。
这里似乎有人住过,有碎石块搭起的灶,上面吊着一口缺角的锅,还有几处生过火的痕迹。墙边铺了稻草,压出几个扁平的稻草坑,坑上似乎还有干涸的血迹。
荣隽在山神庙四处搜查,唯恐哪里藏了人。这庙不大,除了山神像后面,几乎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山神像后面他上上下下已搜过三次了。
还真叫他从稻草铺后面的土堆里揪出个人。
“哪来的小崽子。”荣隽道。
是个小乞丐。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吓得动也不敢动,任荣隽提溜着。
看到卜娉儿,似乎很开心,可转眼一看满院、满屋子拿着兵器的人,眼睛里全是对卜娉儿的担忧。还有求救。
荣隽一松开手,小乞丐落地就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朝荣隽磕头,嗯嗯啊啊地。
边磕头,边双手抱拳,上下摇摆着作揖。
竟还是个小哑巴。他是在求饶。
似乎又不是在为自己求饶。他磕着头,使劲儿拽卜娉儿,像是催促她一起下跪磕头。
卜娉儿把小乞丐拉起来,一把捂在怀里,道:“我弟弟,是傻的。”
小乞丐似乎不认可这个说法,挣扎了两下表示抗议。
“你身手不错,跟着我罢。”陈良玉道。
谢文珺坐在石凳上,将目光从那处移到脚尖,下巴搁在膝上,随手拾了一根稻草,掐成一截又一截,扔在地上。
又听陈良玉道:“我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谢文珺又将被她掐成段的稻草捡起来,拼一拼,看能不能再拼回去。
“如果你有这个胆气,往后便不用再做挑货、背柴的苦力活儿了。”
卜娉儿贴假胡茬的手一震。贴歪了。
她极僵硬地抬起头,眼眸中闪过欣喜若狂,可随即又变得纠结、挣扎。她将头扭向右边,盯着南方,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推拒了。
“我还要等人。”
“等谁?”
卜娉儿打量着满屋子官兵,脸上流露出忌惮与惧怕的神色。她以沉默应对这个她不愿回答的问题。
谢文珺没能把稻草拼起来。她从石凳上起身,走到二人旁边,“与你一样,不愿答话就不说话。”
陈良玉耸肩。
外头传来一声:“下官参见公主,参见陈将军!刺客已伏法,臣杜佩荪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紧接着一声:“臣邱仁善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邱仁善?陈良玉挑了挑眉,“呦,熟人。”
卜娉儿整个人僵在那,瞪大双目,忌惮与害怕都藏不住。
小乞丐被她僵劲的手臂勒着,差点给捂死。
“现在安全了,你走吧。”陈良玉想到什么,抽来鸢容的帕子,问受伤的东宫卫借了点血,指尖在帕子上划拉出四个字:找陈良玉。
掏出将军印,盖上。
“留意着征兵的消息,如果你愿意,随时来找我。”
卜娉儿颤着接过盖了印的帕子,小心叠好,夹在衣服里贴身放着。
她拉着小乞丐,跟在陈良玉与谢文珺身后出了门,躲躲藏藏的,避着邱仁善,跑掉了。
“邱大人,许久不见,一切可好?”陈良玉迈出门槛,招呼熟人。
邱仁善道:“不敢不敢。下官如今只是一六品郡丞,承蒙将军还记得下官名讳。”
谢文珺道了“平身”,杜佩荪与邱仁善便起身回话。
“邱大人怎会在此?”陈良玉道。
邱仁善道:“下官本是在盐江县做县令,查了几个贩卖私盐的案子,调来崇安郡做了郡丞。”
“刺客是何人指使?”
“刺客均已伏诛,未留口供。”
陈良玉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没留活口?”
几十个黑衣刺客,行刺皇室,是定要抓几个活口审一审的。一个活口也不留,就算杜佩荪与邱仁善都是文官,也不应该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除非有人怕败露什么事,不愿审。
邱仁善道:“都是些亡命徒,见官兵围上来,逃不掉,便自尽了。”
谢文珺道:“杜卿,邱卿,你们二人如何得知本宫与陈将军人在梁溪城?还算到了本宫会遇刺,救驾得恰逢其时。”
杜佩荪道:“回公主话,是邱郡丞得到永嘉城守军的探报,得知公主与陈将军皆在崇安,往梁溪城来了,故调了官兵,以防不测。”
谢文珺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杜佩荪,又看了眼邱仁善,道:“二位大人救驾有功,本宫记下了。”
又是一番客套。
杜佩荪、邱仁善准备得齐全,还备下了马车,送她们下山。
山神庙前不再是崎岖羊肠小径,是六尺宽的官道。往远处望,竟能看到远处开阔的平原。平原的尽头还是青山,似乎有马群奔跑。
杜佩荪道:“那边是南部的马仓。俗语说看山跑死马,看着离此处不远,这一去一回,也得一个白昼夤夜。”
中凜东、西、南、北、东南、中部六个方位各置一处马仓,是饲养、储备战马的草场。
也蓄养草料与黑豆、黍米,备做战马的精饲料。
这六处马仓,也常是流放犯人的去处
陈良玉与谢文珺同乘。
蹊跷。哪里都蹊跷。
莫名其妙地行刺,杜佩荪与邱仁善毫无厘头地救驾。
她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谱。
有人自导自演,将她们二人也当做戏台子上的角儿,唱了这么一出漏洞百出的戏。
难怪那些黑衣刺客一路上埋伏多时不动手,直到她们离官道近了才杀出来。那些箭矢都跟长了眼睛似的,朝她与谢文珺射来的箭都瞄不准。
若是故意为之,便说得通了。
退一步说,若当真是从庆阁那里得来的消息,只管将救驾之事都推给庆阁,自己装不知情便是了。如此,若有救驾之功,他们尽可以揽了去;若公主遇刺,他们也好将罪责尽数推脱,置身事外。
这么急着在公主面前露脸,想必是邱仁善外放的日子忍受够了,想寻机会再回到庸都做他的吏部堂官。
他在吏部任职多年,对官员升调时机的把握是很敏锐的。他嗅到了机会,如今这样的局面,若押对了宝,那便是从龙之功;押不对也没关系,江宁公主只是个公主,无夺位的可能,无论谁继位,她都是新帝的皇妹,是大澟唯一的长公主。
此买卖,稳赚不赔。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庸人误事!”陈良玉对邱仁善这般行事又是愠恼又是无奈。
谢文珺有其他的考量,倒没有与邱仁善的鲁莽置气,“邱仁善在吏部多年,手中捏着不少人的把柄。他此时上门投诚,不是坏事。”
“殿下觉得,杜佩荪是真糊涂,还是叫邱仁善诓来的。”陈良玉问道。
谢文珺道:“都不是,他在装真糊涂。此人最懂明哲保身,邱仁善并不安于此处,他心里清楚,也怕邱仁善给他捅娄子,大约早就想把这尊佛请走。邱仁善将戏台架好了,他便跟着来唱一出,叫邱仁善自己凭本事走,他不得罪人。”
明哲保身的另一个说法,就是和稀泥。
这很符合杜佩荪的行事作风。
陈良玉撩帘子看了一眼,草场广袤,满目翠绿山河。
她想着卜娉儿,转过脸问谢文珺道:“朝中历来可有姓卜的武将?或许是获罪的。”
谢文珺道:“不清楚。我印象中,没有。”
她被谢渝接到东宫后知晓的第一个武将,是赵周清。很不幸,是从赵周清被贬黜的消息中记下这个名字的。
“那女子,你认得的?没听你提起过。”谢文珺道。
陈良玉道:“有过一面之缘。”——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7章
杜佩荪呈上新传来的邸抄。
谢文珺大致扫了一遍, 无非是一些官员的调派,说得上重要的,只有东胤纠集兵马进犯逐东的军情。
东胤已攻占东丘城。
逐东边防本是祺王谢渲于此驻军坐镇。谢渲年前被宣元帝召回庸都后,逐东的兵权尚未由他人接替。而如今谢渲意在夺位, 调走了不少人马, 致逐东兵力空虚。
陈麟君不得已领兵从朔方商道驰援逐东。
北雍也重兵陈于两国国境边界,却只点兵, 不攻打。作壁上观。
她们歇在崇安郡的边驿。
谢渊从临夏来函, 信函里说, 他已在临夏边界候等陈良玉。
传陈良玉速回庸都的口谕与谢渊的信函几乎一齐到。
传旨太监是宣元帝身边的黄门官梁舒, 谢文珺认得此人。
如此看来, 谢渲还未曾逼宣元帝退位。
传国玉玺在谢文珺手中, 他若此时逼宫上位, 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良玉的境地一时两难。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南洲之乱已经平定,她手握重兵迟迟不归, 难免遭人猜忌有不臣之心。
庸都被谢渲占据,若回去, 也只是一个解兵释甲的结果;不归,她顷刻便会被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人人尽可讨伐之。
那时她再想出兵勤王,便师出无名。
飞虻仍未有回音。
飞虻联络只认铁錽信筒。
铁錽信筒分“子筒”与“母筒”,子筒是飞虻各驿点的信物, 要验堪合。母筒只有四枚,手持母筒的人可直接对飞虻发号施令。
严百丈给陈良玉那枚便是母筒。其余三枚如今分别在陈远清、陈麟君与严姩手上。
谢文珺问传旨的黄门官道:“圣旨何在?”
梁舒道:“回江宁公主,陛下未下圣旨, 只有口谕。”
谢文珺道:“遣兵调将乃军政大事,未下圣旨只有口谕?梁舒假传圣谕,将人拿下!”
东宫卫将梁舒与随行的禁军侍卫押下。梁舒被拖走时还在大声喊冤。
谢渝已死。
可庸都与谢文珺双方都秘而不宣。
谢文珺守着这件事,如同守着随时会破灭的镜花水月。
她心里一直未接受谢渝身死的消息。她还未亲眼见过皇兄的尸身,甚至看到邸报上没有国丧之音时,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皇兄也许只是受了伤,并未亡故。
她试着说服自己接纳事实,却又拼了命地否认。
自欺欺人地贪恋着一时的安宁。
可梁舒的出现将她最后的希冀也撕破了。
若皇兄还在,庸都来的口谕应是接她回宫。
谢渝的死变成了双方博弈的棋子。他何时身亡?是遇刺还是病逝?哪一方以何种方式昭告天下?都将直接决定谁占高地,谁陷囹圄。
谢文珺迎风站着,风拉扯她的衣角和头发。她向前凝视着,似乎在无尽的风声鹤唳中寻找着什么。
唤醒她的是陈良玉。
“殿下。”
谢文珺应了一声,道:“容我想想。再给我一些时间。”
门从里头被轻轻掩上,并未插上门闩。
陈良玉从日中守到日暮,频频回顾,终是没有叩响那扇门。
飞鸟开始归巢。
驿馆门口的守卫从外头匆匆跑进来,“陈将军,有人携此物求见。”
守卫双手呈上一枚玉质发扣。
陈良玉拿在手里翻看了一眼,是她的东西。
“人呢?”
“在外面候着。”
陈良玉走出去,果然是上元节问她讨身后钱的那个断臂乞丐。
头发蓬乱,袖管空空。相比之前又苍老了些。
陈良玉道:“你不是要死了吗?你怎么还没死呢?”
那人嫌她说话不中听,冷哼一声:“比你爹说话还难听。”
陈良玉将发扣揣回袖筒。那人急了,“哎哎——我只是把它当个信物,还要拿回来的,给了人的东西怎好再收回去?”
陈良玉道:“你说要置办身后事,我才将发扣给你让你典当银钱,既然没用到,女儿家的物件儿带在你身上也是不妥,我收回为好。”
“那是老朽的棺材本儿!”
陈良玉不理会他捶胸顿足,道:“你有何事?”
“我说你这女子忒无礼,我与你爹平辈,这么论,你得敬称我一声师叔!”
陈良玉道:“你并未报过家门,我不识。敢问尊姓大名?”
“江伯瑾。”
他没再做多余的赘述,似是笃定一般,自信陈良玉听到他的名讳便会摧眉折腰地敬奉他为座上宾。
想到这里,他背也不塌了,挺了挺腰板儿。
陈良玉:“荣隽,拿些银钱打发走。”
往前走两步,她扭过头,道:“如今天下不太平,你最好安分些,别再到处碰瓷。看你一个孤寡老人,叫乱刀砍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
江伯瑾道:“飞虻的消息不要啦?”
陈良玉脚步一顿。
江伯瑾微微抬起下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傲世轻物的“哼”。
“一瞅你这样,我就知道陈崇明跟严百丈俩人没说过我什么好话。”
陈良玉道:“你自我外祖父座下学成入世,却满腹阴险算计,助纣为虐,屡次意图谋害我爹与严伯,竟还敢要我敬你为师叔!我念在你年岁已大,没有即刻手刃了你,你若识趣,便该尽早离去,再别出现在我面前。”
“助纣为虐?谁是纣?自古成王败寇,如若登上皇位的是丰德王,你爹便成了你口中助纣为虐的那个人!”
江伯瑾声音低沉,吐字极富有穿透力。
“乱世相争,各为其主。他俩怎好如此厚颜无耻,只道我给他们做局,他们不也同样追着我杀?”
“多说无益。”陈良玉道:“飞虻的消息给我。”
江伯瑾站着不动。
“要多少钱?”陈良玉道。
江伯瑾道:“谈什么钱呢?俗气。”
“那你要什么?”
江伯瑾道:“二十多年前我败过,如今耄耋之年还能再见皇储之争,自是想重操旧业,拥立一个新主。你先别忙着回绝,我不挑,人由你选,你说谁做皇帝,我就让谁做皇帝。”
“你若真有如此大的本事,怎会失了双臂?”陈良玉道:“心术不正,难成大业。再给你多少次机会也是徒劳。”
此人是将“兵不厌诈”运用到极致的人,严百丈曾教她复盘过江伯瑾的战术,阴毒至极。百诡道以“谋”为纲,战术上暗度陈仓,虽以“暗”为基调,可贺年恭创立百诡道之时大致上还是讲仁义的。
可传到他这里,却完全偏离了要义,将其内核诠释为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为坚壁清野,不惜屠城。
“你心术难道就正?”江伯瑾不屑一笑,“你若心术端正,为何手握大军迟迟不回庸都?”
江伯瑾往旁边走了两步,蹲在墙根。
“你如今只能经由飞虻与人联络了罢?飞虻是我的,我能造它,也能毁它。你自个儿掂量。”
陈良玉道:“那要看你手中消息的分量。”
江伯瑾看了她一眼,道:“祺王软禁皇帝,封锁了各路消息,你爹娘已经死在侯府了。”
陈良玉:“你胡说什么?”
“你不信就再等等,会有人让你信的。”
陈良玉不再理会他,转身进了驿馆。她不信江伯瑾的话,那人忒不着调,却仍然坐立难安,焦躁地在院中空地来回踱步。
“……陈将军。”
有人唤,她没听到。
“陈将军!”
荣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而且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她竟全然没有发觉。
喊了她几声似乎没听到,荣隽声音大了些。陈良玉被吓一哆嗦。
“我爹娘怎么了?”
荣隽挠了挠头,道:“陈侯爷与夫人皆在庸都,卑职不知他们近况。”
“哦,”陈良玉这才从坍塌的思绪中抽出来,问道:“什么事?”
荣隽道:“公主要卑职找的那个叫赵明钦的,已将人带来了,公主请您过去。”
三十里置一驿,驿馆又分上厅、中厅与下厅,根据往来官员的品级提供食宿,甚至喂马的马料也分了三六九等。
谢文珺自是住在上厅,有大堂与厢房。
大堂内,一男子要行跪拜礼,谢文珺向前急走几步,将人扶起身。
“免礼,快平身。”
那男子一袭素衣落拓,满面沧桑,面庞憔悴又黯淡。得江宁公主一扶,受宠若惊。
谢文珺赐他坐。
他脸上似乎蒙了一层迷雾,似是未曾料到会有这般礼遇,缓缓抬起手,稍微整理下自己凌乱的头发与皱巴巴的衣袍,才忐忑地坐下。
陈良玉走进大堂,朝他一揖,“赵将军,久仰。”
赵明钦曾在军中任过昭武校尉。
赵明钦才坐下,又撑着站起来,朝她还礼。
“久仰陈将军大名。”
陈良玉道:“赵老将军曾统率南境玄甲铁骑,威望素著,久闻赵将军有其父之风。”
如今一见,倒不觉得有多么卓尔出群。
只能在眉梢眼角,寻摸出那么一丝超尘之姿。
谢文珺道:“即日起,赵明钦任怀化中郎将,统率崇安守备军。荣隽,宣旨。”
荣隽在门口领了命,朝下宣示。
赵明钦忙跪下领旨,谢恩后,他不禁问道:“公主,罪臣能问为什么吗?”
为何突然提拔他一个戴罪之人。
谢文珺也不瞒什么,道:“本宫要你联络赵老将军麾下的玄甲铁骑在南境的旧部,追随于本宫。你仍在世的家人,其罪责本宫一同赦免,已差人去安顿了。”
赵明钦嘴唇颤抖着,双手紧紧抓着衣袍,将本就皱巴巴的衣料抓得更皱了些。
话音卡在了喉咙里,好半晌,才跪拜下去,“罪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谢殿下大恩!”
“去罢,沐浴更衣,将你这一身马厩味洗刷干净,做回意气风发的赵将军。”
赵明钦动了动嘴角,欲言又止。
谢文珺道:“可还有什么事?你说。”
赵明钦道:“还有一人,是我爹旧部的后人,那位旧部运送军粮晚了一日,依军法斩首。我爹将他的后人偷偷抱回府上养着,认作义女,可未曾上家谱,也未入籍,故此家中获罪时,将她送走了,如今不知去向。”
“你想寻她?”
赵明钦道:“是。”
“人送往何处?”
赵明钦道:“是父亲做主的。也许还在苍南郡。”
陈良玉问道:“叫什么名字?”
“娉儿。”
赵明钦道:“姓卜,卜娉儿。”——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8章
“人找到了吗?”
驿馆大堂, 崇安郡尉耿亭在空白墙壁上粘了一张舆图,与赵明钦交接军事布局。陈良玉与谢文珺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听着。
杜佩荪撩袍小跑跨过门槛。
“找到了,只怕是来不了。”杜佩荪递上一份卷宗,墨迹新干, “人在死牢。”
赵明钦三步并两步, 一把夺过去,“怎会?”
杜佩荪时任五品郡守, 赵明钦已脱去戴罪之身, 授四品怀化中郎将之衔, 故此赵明钦问话时, 杜佩荪先向其行过礼, 道了一声“赵将军”。
“梁溪城山神庙住着些叫花子, 今年山神祭典后, 十几个叫花子全被人杀了,就是这个叫卜娉儿的干的。她已认罪、画押了, 秋后处斩。”
赵明钦道:“杜大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娉儿心地善良, 一只野兔子受了伤也要抱回家包扎、照顾,她绝无可能杀人。”
“赵将军, 她杀过的,不止这群叫花子。”
杜佩荪将大堂中人看了一圈,在一重重审视的目光下,向谢文珺与陈良玉二人行过礼,硬着头皮, 将案子翻到台面上。
“公主殿下,陈将军,郡丞邱仁善曾在庸都任吏部任职, 时任吏部侍郎。”
“不错。”谢文珺道。
“宣元十七年,正月十五上元节,邱家三公子邱世延在家中被人杀害一案迟迟未破。”
“有点印象。”陈良玉道。
“据卜娉儿自己供述,邱世延也是她杀的。”杜佩荪又呈上一纸麻笺,有卜娉儿画押的字迹与手印。
是她自己画的押,赵明钦很熟悉。
赵明钦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卷宗在他手中捏得皱了角,“这更是无稽之谈,娉儿人在苍南,怎会不远万里跑去庸都杀邱家公子?”
杜佩荪道:“她若好好地在苍南郡,又如何解释陈将军在庸都和梁溪城都见过此人?赵将军若不信,也可亲自到地牢问问。”
赵明钦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
“公主,末将……”
谢文珺料到他想说什么,道:“尽快将家事料理好,若有冤情,即刻呈报本宫。”
“谢公主。”
陈良玉站起身,道:“我一同去。”
赵明钦:“不必劳烦陈将军走一趟。”
陈良玉一笑,道:“这人我看上了,想收为己用。我同去问问看,若有隐衷,也好及时了当。”
地牢入口狭窄,只容得下一人通行。狱卒在前面引路,赵明钦与陈良玉先后踩着狭窄的阶梯往地下走。
墙根长满墨绿色的青苔,潮湿腐朽,石缝中渗着水珠,甬道湿漉漉的,似被水泼过一遍。
地牢顶部低垂,十分压抑。
一排排牢房列在甬道两侧,只有一扇半人高的斑驳铁门可以透气,几乎每一道门都能看到绝望而麻木的囚犯。
卜娉儿在其中一间死牢。
刚被拷打过,奄奄待毙。地牢顶上会因潮湿积水,水珠汇聚到一定程度,就会“啪嗒”掉在地面上。
水落下的声音在笼罩着死亡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拖着伤重的身子,在发霉的稻草上挪了挪,挨着墙根儿坐。
头歪在墙面上,数着水滴落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
快到尽头了罢!就快到尽头了,如同她流失的血液一般,快干涸了。
她吃力地抬起手,手指在墙上描着,画着。
描出一个房子大门的形状。
那是她记忆中赵周清把她抱回家时,指着的一扇门。
他简单粗暴地拎着她的后衣领子,指着那扇大门对她说:“这里以后就是你家了。”指了指自己:“我是你爹。”指了指一个妇人:“你娘。”
又挨个指过一堆人,“你大哥哥,大姐姐,二姐姐……”
她生得讨喜,人欢脱,不拘生人。那群哥哥姐姐个个抢着抱她,捏捏小脸,揪揪小辫儿。
说是哥哥姐姐,也没比她个头高多少。
年龄最大的赵明钦,也才将将比她高出半个头。
赵周清是军户,到年纪便应征入伍,成婚较旁人晚许多。在军营时,不打仗时除了读兵书便是涉猎史籍,还曾叫人取笑一个武人这么用功是要考状元吗?
磋磨到快三十了,婚事也没着落,他自己也不上心。后来他被当时的老将军看中,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又招了一顿笑。
媳妇儿不像媳妇,像闺女;丈夫不像丈夫,像老汉儿。
自然也有许多艳羡他好福气的,当面背地说他傻人有傻福。
卜娉儿就这样被抱回赵府。
赵周清让她给一个牌位磕头,说那也是她爹。
“为什么爹是一块牌牌?”她问。
赵周清道:“人死了就会变成牌牌。娉儿要记住,你父亲生前是个将军。”
“那我以后也做将军。”
她长到十五岁,赵周清夫妇有些急了。
明年这孩子就要及笄了,还未登户入籍。他们家有官衔,家中多一口人要被底朝天地问清楚来历,这样一来,这孩子是罪臣之女便瞒不住了。
赵明钦比他爹娘还急。
那日薄雪后,她在姐姐们房中编络子,二姐姐正抱怨她身量长得快,去年的袄子到了今岁又短一截。
赵明钦鬼鬼祟祟将她唤了出去,领她到后花园,送给她一把剑。
是卜娉儿觊觎很久的赵明钦的随身佩剑。
问他要过许多次都不给。
“大哥哥,你终于舍得了。”卜娉儿明亮的眸子瞬间弯成两道月牙。
赵明钦摆摆手,道:“舍得,给你的,我什么都舍得。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了……”
卜娉儿哼道:“就知道白拿不了你的东西,什么条件?”
赵明钦道:“爹娘要给你许配人家,你不许答应。”
卜娉儿歪头,看着他一张脸红到耳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赵明钦急了,“那些人都不是好人。夏家的已在外头有两房外室了,那姓吴的不思进取,读书都读不好,科考肯定榜上无名,怎配得上你?还有孙家的,李家的……”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一看就不行。”
卜娉儿“噗嗤”笑出了声。
转过身,背对着他,脸颊有些微燥热,“那你去跟爹娘说。”
赵明钦果然跑去赵周清夫妇那里口吐狂言。费了一番口舌,挨了顿打。
赵周清脱了鞋往他脑门上砸,“逆子!那是你妹妹,你存得什么腌臜心思!”
“你们为娉儿选的那些人都什么货色,哪一个比我好?”
赵明钦时下已封授了昭武校尉。
眼下虽只是六品武衔,可他年不及二十已有如此成就,称得上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限。
赵周清脱下另一只鞋,“滚!”
鞋底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直线,不偏不倚甩在赵明钦脸上。
赵明钦铩羽而归。
赵盼之与赵顾之两姐妹瞧够了热闹,将卜娉儿拉进房中,关上门,出谋划策。
终于,集思广益,兼收并蓄之下,她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馊主意:一哭,二闹,三上吊!
赵盼之道:“招数虽老,但是管用。”
赵顾之拿绳子量着她的身围,要给她做新袄子,“我看大哥哥也不怎么样,娉儿袄子短了他都没送新袄子来,送一把破剑,谁稀罕。”
卜娉儿绯着脸,嗫嚅道:“稀罕的。”
赵顾之将她推了出去,“上吊去吧。”
树梢上薄雪稍化的时候,卜娉儿拎了一捆麻绳,在赵周清去书房的路上等着。
看到赵盼之与赵顾之拼命打手势,“来了来了。”
卜娉儿将麻绳往树枝上一挂,打了个结。
而后悲壮地念了句诗:“空山新雨后,自挂东南枝。”
将脖子套了进去,脚一蹬,悬在那儿了。
赵盼之与赵顾之喊着就冲出来,边跑边喊:“爹,娘,娉儿不活了!”
赵周清手一背,“别管她,让她吊死。小样儿吧,还学会威胁你老子了。”
谁说的此招虽老却有用?
也不能真的吊死自己,卜娉儿踩着树杈拿掉脖子上的麻绳,从树上跃下来。
扑通一声跪下。
“谁出的主意?”赵周清看了一眼赵盼之与赵顾之两姐妹。
二人也麻利跪下。
恰逢赵明钦从外头回来,一瞅院里,闹哪出?
“爹……”
尾音还没落下去,一只鞋自空中飞来,“啪”地一声又在他脸上印了一个清晰的鞋印。
当日下午,赵周清夫妇提着珍藏的两包红糖,去了好友邵员外家。
民籍造册是不需问得很清楚的,他们夫妇想着让娉儿入邵家,认作邵家女儿,再由赵明钦娶回自家,如此顺理成章,也不会乱了伦常。
那年是宣元十六年,再有一天便是除夕了。
年关刚过,赵周清脸色肃穆回到家,给她装上衣裳盘缠,连夜将她送往苍南郡一偏远县上,将她托付给一家农户。
那年苍南民难,许多官员革职斩首。
赵周清被押往庸都受审。
她从农户跑出来,一路跑回家,赵府大门已被贴了封条。白纸黑墨,煞是扎眼。偌大的府中空无一人,只剩被抄家留下的凌乱痕迹。
她从路边冻死的人身上扒下一身衣服,那人似乎是个脚夫。
她往庸都去。
没有路引,她扒在商队的马车下躲避路卡。
行了小半月才至,庸都为防难民生事,紧闭城门。城外贴了安抚难民的告示:苍南郡守姚甫成、长史赵周清等一众官员斩首。
她看了告示上书写的行刑时日,正是今日。
可她穿着脏污,一副难民模样,又没有路引,无论如何进不了城。她看着庸都城门上那恢宏的牌匾,双手绞在一起,在原地不停地踱步。
一筹莫展时,一个锦衣公子走到她面前,扇子勾起她的下巴瞧了瞧。手一挥,他身后走出两个家丁模样的人,将她往一辆马车上架。
她挣扎。锦衣公子道:“跟着我,你能进城,进了城便有活路。”
进城?
“我要去斩首的地方。”她指着那张告示。
邱世延当她是难民,要看着那些人斩首泄愤,笑了笑,道:“成,上了车,去哪里都成。”
马车停在一座府院门前,她听到邱世延吩咐人带她去洗澡,她心生戒备,察觉他不怀好意,准备逃跑。
邱世延道:“庸都不许难民进城,你这身打扮,不拾掇干净些,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官兵抓了关牢里的。你不是还要去看狗官斩首吗?”
卜娉儿咬了咬牙,跟他进了府。把屋里准备伺候的人请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泡进水里涮干净。
邱世延给她备的衣服是一身男装。
这人把她当成了男子。
她换好衣装,被人带到一个房间,锁上了门。
看了看天色,快要午时了。行刑的时间马上就到。
她拼命拍打门窗,无人理会她。
暮色完全降下时,邱世延才回来,房门开了一个缝隙,邱世延进来,便又关上了。
她祈求邱世延带她去刑场。
邱世延步步紧逼,将她压在床榻上,衣帛撕裂的声音就在耳边。
她盯着一个烛台。
那烛台的一端尖利无比,似是一件上好的兵器。
不知是怎么将烛台握在手中的,那端尖刺插进邱世延咽喉时溅出的温热血液让她恢复了神志。
“你不该……欺负一个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人。”
桌上有一把匕首,外鞘崭新,蒙了一层尘。看样子匕首的主人已经遗忘了它的存在。
匕首出鞘,绕邱世延脖颈旋了一圈,脑袋与身体便分了家。
一面窗从另一侧打开,从缝隙里探进来一双眼睛,是女子的眼睛。窗缝开得更大,眼睛的主人看到地上两截的邱世延,惊了一下,似乎也没太惊讶。
“走啊,快走。”
卜娉儿仍紧紧握着匕首。
那女子从窗子塞了一些衣物进来,正是她来时那身,“快换上,一会儿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
她如同行尸走肉,任由那女子拉着她躲避巡逻的下人,将她带到一个屋子。应该是府中给下人准备大锅饭的后厨,有锅灶,连着一个能藏下人的烟囱。
女子指着一处,道,“从烟囱里能爬出去。”
卜娉儿噙着泪,道:“多谢。你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眼下问人姓名并不妥当,像是有机会要把人供出来,出卖她。
那女子也意识到了,并未回答。
卜娉儿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便转身钻入烟囱。
庸都上元节孔明灯飞满夜空,华灯辉煌。
这一切与她格格不入,她最终没能给赵周清收尸。她不知道路,也不敢问。
更难的是,她如今身无分文。
她在灯会的摊子上偷了一把扮假面的胡子,粘嘴巴一周,在上庸城一个小码头做起了脚夫。
毕竟是女子之身,身量苗条,扮男儿就显得更矮小,她总是接不到活,要搬货的商人都不愿用她。
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过。饿到没有力气,货船靠岸她也不去抢活了,在一旁坐着发愣。
直到她遇到陈良玉。
一袭锦衣,手持宝剑,多么意气飞扬。
可凭什么?
凭什么苍南民难的始作俑者——陈家的人,竟还能人模人样地活,她的家却要因陈氏一族遭受灭顶之灾。
她心中萌生了杀念。
杀了她!她才是最该死的人。
忽然脚下掉落几块铜板,是一个商人赏的。她狼狈地去捡掉在土里的铜钱。
屈辱感与求生欲同一个灵魂里争抢高地,她仿佛听到尊严破碎的声音。在仇人面前,自尊碎成一地瓦砾。
一枚精致的钱袋荡在她眼前。是陈良玉递来的。
这些钱足够她回到苍南,或许还能走更远,如果运气够好,她或许能够找到娘、大姐姐、二姐姐,还有赵明钦。
生怕陈良玉反悔一般,她抢过钱袋,像一阵疾风,眨眼间便跑过街头巷尾。
跋涉千里万里后,她得知娘已死在狱中,赵明钦被流放去了南部马仓,依然没有赵盼之与赵顾之二位姐姐的消息。
最终她在梁溪城落了脚。
梁溪城的山神庙前,能遥望到南边的马仓。
她知道赵明钦就在那里。
山神庙里是一群乞丐的窝点。他们自发做着清扫山神庙的事,在无人祭拜时为山神娘娘常奉香火,梁溪城民认为山神娘娘包容她的信徒,也都默许了乞丐在此安置。
卜娉儿往酒楼里背柴,赚些铜板,每日交给乞丐头目十文钱,换了山神庙里一个睡觉的角落。
那些乞丐不是好人,做的是采生折割的买卖。
小叫花子们讨了钱,他们便拿去酗酒、赌博、逛窑子。
她自顾不暇,冷眼旁观小叫花子们没讨到足够多的钱被殴打,也不曾出手制止。
只是活着,她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没有热忱、侠义的心肠去管世间的糟污事。
就这么苟活着,慢慢就习惯了,她这么想。
可祸不单行,上天似乎连苟活的机会都不愿给她。她背柴时被枯树枝划破了衣服,露出里面裹胸的布。
那群叫花子看她的眼神变得垂涎、兴奋。
一群饿狼,眼中冒着绿光,朝她步步逼近。
她掰断一枝枯木,以木为刃,再次开了杀戒——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9章
指尖的泥浆掩盖年轮般的指纹, 那双手早已变得粗拙,不像女儿家的手。
不染豆蔻,指甲也无光泽。
与眼睛一样,似干涸的枯井。在那样的深井中, 叫人探寻不到一丝对“生”的渴望。
除却寂灭, 她心中还有解脱。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从她手刃邱世延以后,心灵仿佛上了一把重枷。她杀了庸都的高官之子, 不知何时会有人来向她讨代价。
爹娘枉死, 她无处鸣冤;姐姐们杳无音信;赵明钦被放逐在荒芜边界的尽头, 布满尖锐倒刺的铁丝网盘成巨大的屏障, 将一切企图穿越它的想念隔绝在外。
里头的人, 不遇大赦, 非死不得出。
她与活下来的亲人似乎再也等不到再见那日。
落入官兵之手的那刻, 仿佛压在她身上数年时光的千斤重担重重卸下,卜娉儿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与释然。
如若死亡能消匿污秽, 洗涤人心,那么她愿意将漂泊的生命交出去, 换回心底一片清明。
死都死了,那便死得更坦荡些。
索性将庸都那桩看起来八竿子搂不到她身上的命案也一并交代了出去。
邱仁善也在崇安, 她明白自己不会死得很好看。那正是她所求。
刑鞭一下一下落在身上的时候,皮开肉绽,她竟觉得很安心,甚至有些高兴。
终于还有那么一些事情——疼痛,告知她, 她没有在经年的磋磨中丢失对痛苦的感受。
外界的声音在耳中变得越来越小。
牢房的铁门被挤开,发出尖锐而痛苦的摩擦,传入她耳道中仿佛只是风吹动林叶的“沙沙”声。
“娉儿。”
似乎是赵明钦。
赵明钦站在过去的岁月里, 还站在家中庭院里那棵石榴树下,将最大、最红的果子从枝上拧下来,兜一袍子,招招手,“娉儿,快来。”
又朝赵盼之与赵顾之房里喊,“大妹,二妹,你们也来。”
赵明钦抽出佩剑,在石榴萼端轻轻划出四边方正的缺口,手握着稍稍使劲,显眼的青筋更凸起些,将红润的果子掰成几瓣。
几人剥开分吃了,将剩下的石榴果放进木桶,吊在井水里冰着。
赵明钦的音色就如同浸过冷水的鲜果子,甘洌,清凉。
卜娉儿手撑在潮湿的墙壁上,无力地下滑,将方才描绘出的轮廓抹平了一部分。
“娉儿。”
那样熟悉的声音,仿佛穿过岁月的重叠,隔着天渊与弱水,传到耳畔。
她就快要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双大手将她揽进一个结实的胸膛,紧接着,她双脚便悬空,人被抱起。
牢房的门低矮,赵明钦俯身出去的时候将她抱得低了些,听到了微弱的呢喃。
“……帕子。”
“帕子?”赵明钦道:“娉儿,你要什么帕子?”
“还给……我……”
帕子?陈良玉微微吃惊,命都要没了还惦记着什么帕子。难不成是她盖了印的那方手帕?
牢头一听,浑身一激灵,“帕子,有有有,这死囚……”
脱口而出‘死囚’二字,才惊觉来的这两位是他惹不起的大人物,尤其那等在牢房外的女子,气度不凡,连太守杜大人都得走在后面陪同。既亲自来地牢这样的恶浊地找那个死囚,想必那死囚应该是什么打紧的人物,于是换了一个有礼的说辞,咬字道:“这位姑娘。这位姑娘来时身上确实有一块锦帕和几块铜板,可那锦帕的料子是上等货,不是拾薪背柴之人买得起的,便以为是她偷来的。她不认,也说不清来历,便缴了丢在库房。”
可后来他看这帕子值钱,又无主,便趁无人注意揣自己兜里了。
陈良玉皱了皱眉。
那方手帕上有她的大名与军印,就算她的名讳不响,难道竟无一人认出那盖印是军中印记?
赵明钦抱着人往出处走。
杜佩荪道:“去找来。”
狱卒应着,飞快跑去找。
牢头将人拦下,“东西是我存放的,我去找,我去找。”
装模作样跑了一圈,去库房翻了翻,将帕子从自己身上翻出来,双手奉上。
帕子拿到手陈良玉才明白为何无人拿着这方锦帕来找她,她血书那几个字早已斑驳不全了,盖上的印颜色在锦帕上本就极淡,被汗水浸湿过,完全看不出那处原来是什么。
车舆驶回边驿。
墙根儿蹲的人不见了,江伯瑾不知去处。
驿丞抻着手臂,将赵明钦送到一间宽敞的驿房,差人去请了大夫。
驿庭中站着两个人,一个憨直魁梧,另一位黑袍加身,宽大的兜帽遮面。
憨直魁梧那人见到陈良玉似是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激动地奔过来,嘴里喊着,“统领。”
竟是高观。
高观擢左金吾卫大将军为正三品,与陈良玉品级相当,从前这样称呼习惯了,也没想着改。
“高大人。”陈良玉道:“你不在禁中护卫陛下安危,怎来了崇安?”
高观看了眼另外一人。
黑袍已转过身来,手中握着铁錽信筒。
“严伯。”
黑袍正是严百丈。
高观道:“卑职被撤了职,贬为磐城守军。是严军师顾惜卑职前程,叫卑职往南边来投奔慎王殿下。庸都已非昨日之庸都,张相受到弹劾,府上抄出许多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以贪腐罪革职斩首。荀相也禁在府中,有人把守着。”
“严伯,我爹娘呢?”
陈良玉握着阑仓的手指紧了紧,泛白的指关节出卖了她的紧张。
她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紧绷着,预备着崩断或是放箭矢离弦,去向人讨命。
严百丈避了避她的目光,好一会儿,才将一纸书信从怀中拈出来,递到陈良玉手中。而后艰难地道:“侯爷与夫人,已身故了,宫里敕令秘不发丧。”
“宫里”是谁再明白不过。宣元帝与陈远清情谊深厚,必不会叫陈远清无葬身之地,那便只能是祺王假借宣元帝的名号下达敕令。祺王忌惮北境守军与陈良玉手中的兵马,如若南北同时起兵讨逆勤王,首尾夹攻,那么形势将对他极为不利。
陈良玉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
上面是贺云周的字迹,多数是已知天命,对子女百般抚慰的告别之语,唯最后一句笔力更加苍劲:吾儿谨记,不可向乱臣贼子称臣。
“如今庸都多数文官武将的家眷都受祺王的控制。各地世家本就对农桑署颇有微词,祺王废农桑署后,世家也都有意拥戴祺王,世家子弟在朝中身居要位者不少,禁军统领林忠就是其一。这段时日,祺王压制着百官,挟持陛下,将皇宫禁卫与庸都守备军的将领几乎换了一遍。”
“我爹娘怎么死的?”
“祺王将陛下软禁在宫中,意图挟天子以令百官。那日宫中一小内侍送来密旨,侯爷正要奉诏调兵救驾,竟调不动庸都守备军与十二卫府兵,林忠带禁军与守备军围府,给侯府冠以谋逆之名,围困。”
围困是攻城时的一种策略,阻断城中一切后援,耗尽其粮草辎重,只待城中弹尽粮绝,弃甲投戈。
侯府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侯爷与夫人率府中亲兵突围,将太子的死讯与祺王谋大逆的消息递了出去。”
谢渝的死讯终是捂不住了。
祺王命林忠动手杀掉谢渝时算漏了一环。原本太子身亡,他牵制百官、调任武将,找个恰当的时机对外宣称太子染了急症,突然暴毙,再逼宣元帝退位,便顺理成章。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传国玉玺被谢文珺带出了庸都。没有玺印,即便宣元帝拟了退位诏书禅位于他,也名不正言不顺。
故此,他才迟迟未上位称帝。
信纸上“啪嗒”多了几处不圆润的水渍,将纸上墨迹晕染。
“大哥大嫂知道了吗?”
“知道,飞虻的信函早送去了北境与逐东。北境拨调去逐东部分兵马抗击东胤,北雍纠集大批人马驻军边境,你大哥备受掣肘。”
江伯瑾创飞虻之初,是有意将它锻造成为一呼百应的军情网,以便主上发号施令后,各地将领能即刻云集响应。
想法过于宏大,可如此庞杂的军情组织,耗资颇多,派上用途的时候却不多,被丰德王取缔。后来,飞虻便只作隐匿于民间市井收集、传达消息之用。
江伯瑾为丰德王献计屠城以断敌军后路,此举引天下共怒,丰德王迫于舆情处置了江伯瑾,飞虻便由严百丈收拢了去,只用作宣平侯府至亲亲眷在事态紧急时互相联络。
严百丈在她肩上拍了几拍,“祺王有心篡位,如今要尽快与慎王殿下碰头,商议对策。有一事也需防范着,庸都那边有心追杀江宁殿下。”
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先紧着清理同样有皇储身份的慎王,防着慎王起兵与之夺位,反而对一个公主颇为在意。
“此不共戴天之仇我记下了!”
陈良玉望着庸都的方向,目光的流转,带着能碾碎一切的杀意。
这血海深仇,等着她来讨还!
谢文珺从古色廊檐下走来,众人问安。
陈良玉眼睫沾上的泪渍还未干透,眼底的红血丝如条条赤练,蔓延至整个眼眶,裹着无尽的杀伐之气。
见她走来,隐去眸底一些东西,拱手一礼。
她一定是听到了。听到了那句“追杀”。
陈良玉道:“殿下,有我。”
春雷乍响,似是进军的鼓声。
三月五日,惊蛰。
谢文珺广发帝诏,再宣太子谢渝死讯,以祺王谢渲弑兄、囚君、篡权三罪布告天下——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0章
途过苍南, 遂至临夏。
百里不平路,一路刀光血影。
帝诏一发,便是撕破了最后一层粉饰太平的绫布。
风云将变,山雨欲来。
陈良玉的人马在临夏与苍南边界甩开伏兵。
进入临夏地界, 便迎来一队身着兵甲的轻骑, 引路前往临夏守备军大营。
厚重的营地木门与高高围起的栅栏赫然而立,一干人等拥簇着一对年轻夫妇在营前瞻望, 似等候多时了。
谢渊身着锦绣蟒袍, 屹然而立, 已具备坐守一方的藩王当有的威仪, 身旁是身怀六甲的慎王妃荀淑衡。
陈良玉在最前方勒马, 马蹄惊起扬尘。
后面的车舆、人马也紧跟着顿足止步。
车舆驶停, 随即有人在车辕旁侧垫了矮凳。黛青先掀开车帘从车上下来, 转身去扶谢文珺。
谢文珺抓着车壁上的扶手,脸色煞白。
她路上吐过。
明枪暗箭的交锋一路, 免不了要从犄角旮旯的十八弯山路绕行,大小不一的碎石块儿给足了她苦头吃, 车轮还时不时陷入车辙痕深处,又猛地弹起, 东倒西歪。
她经不起这样的颠簸动荡,吐了好几次,进食不多,也吐不出什么东西。
车驾猛地一停,竟令她头晕目眩。
陈良玉下马一拱手, 与在大营前等候的谢渊与荀淑衡致过礼,径直走向谢文珺的车舆,“公主, 你还好吗?”
谢渊向前迎了过来,一众人跟随着也上前来迎。
“无碍。”
意料之中。
哪怕她难受到背脊塌下去,薄唇毫无血色,对外也只是一声“无碍”。
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她出庸都时头上的钗环在路途中遗失了大半,余下的叫鸢容、黛青收了起来,长发披着,中间用一根丝带简单束发。
她今时今日方才明白去宣平侯府习骑射之术时,陈良玉为何会说她满头的金钗钿合是累赘物什儿。那时她还当是自己讨陈良玉嫌,是以连带着自己精心挑选戴去见她的花钿金钗都看不顺眼。是有够累赘的。
谢文珺一只脚踏出车舆,眼前突然一黑,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忙抓了车身稳住身体。
鸢容也敏捷地搭上手,扶稳了她,才没叫她直愣愣摔下去。
陈良玉眉目一紧。
她眼明手快地挪了一步,站在了谢文珺身前,递出手掌。
谢文珺缓了缓,视线重新出现光明时,视野中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她握住从车舆下方伸来的手掌,以为是黛青,手心刚接触就觉得不对。
触感不对。
黛青的手是养护得很好的,而这只手掌心有茧。
她对于那陈旧、厚重的触感不算陌生,一触碰,便知是谁。
一道力瞬间将她反握,遒劲有力。
陈良玉身体往前一倾,另一只手环至谢文珺腰后,轻轻一揽,在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目光下,把她从车舆上抱了下来。
人很轻,手臂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压迫。
“人都快没了。”
陈良玉说完这句话,细微却很清晰地叹了一声。说这句话时,她似乎十分自责。
荀淑衡见此,脸上不经意闪过一丝微妙的讶异。
以她在庸都时认识的那个陈良玉的做派,搭把手扶一下不稀罕,这一抱,那糅在动作里的小心翼翼与呵护,叫她怀疑是不是生出了错觉。
陈良玉是克己、守界的人。
立身有界,行不苟合。
虽待人有礼,可谨守分寸,似乎没有谁能真正与她亲密无间。
正因太过清楚她的为人,谢文珺也没料到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几次三番忍不住接近,允许她携手同行似乎已经是陈良玉能接受的最大限度的事情了,再想越雷池半步,只怕她就会当场翻脸,冷着面,请人自重。
大庭广众之下与人这般亲密的搂抱,这样逾界逾矩,不是她的作风。
陈良玉似乎全然未察觉外界的异样。
她人又贴过来,提着力,用自己的身体给谢文珺做支撑,目光贯注于脚下的路。
临夏大营扎在两面临山处,不远处有溪流水源,山上碎石滚落在溪流中,在流水经年的打磨下磨平棱角,堆积在溪底与岸上,偶然被营中兵士捡走几块把玩,又被随意丢弃到人走过的每个地方。
陈良玉脚尖驱开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块,道:“当心。”
谢文珺不声不吭地掩饰着身体的虚弱。这里是临夏大营,谢渊身后的一干人等多是有名有姓的将领,谢文珺是携旨而来的,无论如何不能失了皇家威仪。
她想将手从陈良玉手掌中抽出去,只是一时疲累,还没到腿软得站不住那地步。方一动,却被猛缩的五指抓得更紧。
她看过去。
陈良玉面色如常,将紧握的手垂下,隐在袖中。
陈良玉的衣装是翻领窄袖的,袖口用绑带穿过皮革系一圈固定,任她挥枪舞剑都不乱,却也藏不下任何东西。
只得借谢文珺的广袖遮掩。
陈良玉:“见过慎王殿下,见过王妃。”
谢文珺:“三哥,王嫂。”
“不必多礼。”谢渊先是看了看陈良玉,目光又落在谢文珺脸上,道:“江宁,受苦了。”
营门与中军大帐之间是一片开阔的校场,校场四面,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巡逻的士兵穿梭于营帐之间。
士兵操练,甲胄碰击的“锵锵”声震耳欲聋。
温度在众目昭彰下藏匿、交换,她们就这样握着彼此,连步伐都是一样的。
手心一隅之地,撑起了另一个心安之处。
那样坚定的支撑,仿佛可以抵御世间所有风雨。
荀淑衡身子重了,扶着腰,走得不快,宪玉在一旁搀扶。
隆起的肚子阻了视线。
她看不到脚下,步伐偶有不稳。
陈良玉搭了把手,道:“军营杀伐之气太重,这山间水畔风又大,入夜寒凉,湿气也重,王妃有孕在身,不宜来此。”
荀淑衡拢了拢风吹乱的鬓发,道:“殿下也这般说,是我缠闹,想提早见故友,才允我来。”
虽是故友寒暄,气氛却不轻松。
“良玉,侯府不同于荀府尽是文人,你定然有能联络家里的法子,近日……可有庸都的消息?”
忽闻庸都二字,陈良玉手心微微出汗。
下一瞬,她感觉到广袖之下那只手被反握、被攥紧。
在那一方只有袖口大小、只有她们二人能感受到的隐秘之地,谢文珺也在试图反哺她以支撑的力量。
庸都已经变天了,荀府昼夜有人监禁、把守。荀淑衡如今的身份是慎王妃,若谢渊起兵,祺王会如何处置荀家?是杀之以绝后患,还是加以威胁利用都未可知。
陈良玉嗓音半哑,道:“荀府暂且无事,王妃且安心。”
中军帐下前插着牙旗,以狮虎作纹路。
谢渊将一道圣旨摊开在案几上。
明黄底色,朱砂墨书写下的字迹格外醒目。龙腾云海的花纹是出自宫中无疑,可该盖朱红大印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一道没盖玉玺印章的圣旨。
言风道:“半月前,民间就开始有传言说皇上要禅位于慎王殿下。圣旨是前几日才到的,命殿下接旨后即刻回宫,不得带兵。”
只身回宫。
那只怕有去无回了。
禅位传言出自何处?半月前谢渝身死的消息还瞒着。太子尚在,谁会谣传皇位欲传给慎王?庸都封禁戒严,连她都是见到谢文珺才知道太子遇刺。除了谢文珺与荣隽,还有谁知道太子的死讯?
飞虻能将消息传出来。
飞虻的消息不往外递,但若是造它的人想通过飞虻探听些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陈良玉有点懊悔,应该将江伯瑾扣下的,或是直接杀了。他想趁乱世兴风作浪,偏还怀着一脑门子引风煽火的本领,放他走反而会埋下祸患。
谢文珺道:“庸都自然要回,却不是单枪匹马地回去。三哥有何打算?”
谢渊道:“从长计议。”
谢文珺背脊挺得执拗,竭力绷直,却还是叫荀淑衡一眼瞧出不妥。
荀淑衡极快地扫过所有人的脸,都是一样的神色凝重,一样的不可言宣。
她应当避嫌。
谢渊没说让她回府。她低头看了一眼,白如葱根的手抚摸肚子,对谢渊道:“妾在这营中心慌,身体不适,不如妾与公主先行回府中,等殿下与良玉扎好新营回府再谈家事。”
“也好。”谢渊闻言点头道:“言风,备车舆送王妃与公主先回府上。”
车马驶离卷起扬尘,将人与滚尘一同甩在后面。
陈良玉蜷了蜷拳,空空如也。
掌心空了,心里也莫名空了一块。仿佛有了某种羁绊,牵了许久的手,她竟不太想放开。
陈良玉与谢渊登上一处瞭望台。
极目远眺,一片好山好水好风光。
两个哨兵正绕着瞭望台来回走动盯梢,谢渊一抬手,哨兵行过礼,便从木梯上攀了下去。
陈良玉带了有将近三万人马,临夏大营军帐不足以大军落脚,底下军士们忙碌着加紧扩充。大营地方不充足,一部分军士的帐子便搭在了外头。
陈良玉道:“来临夏前,末将也收到口谕,命末将即刻回庸都,不得有误。”
她与谢渊几乎是前后脚收到回庸都的谕令。
谢渊道:“你是何打算?”
“末将既带大军来此,而非受诏回庸都,殿下当知末将的用意。”
“你的意思是,举兵勤王?”
陈良玉笑了笑,道:“臣曾问过殿下,愿不愿成为一位贤明豁达的君主?”
谢渊四下环顾一圈,确定这里没有粑耳朵,道:“你胆子太大了,太子虽死,陛下仍在,祺王正愁没名头给本王与你扣谋逆的帽子,此时拥兵自立,岂不正中祺王下怀,授人以柄。”
“不对,不是拥兵自立,”陈良玉道:“是继位正统!”
“请殿下即刻下令,临夏与毗邻的苍南郡及其周边地带的军府即日起不再轮番宿卫,保存兵力。如今临夏大营与我手下的人马,加上崇安郡与东百越八城的守军,也不过十几万人,要攻上庸都,兵力仍是不足。”
谢渊:“那依你所见?”
“募兵,招募新军。”陈良玉道:“府兵制下士气衰弱,如今失地之人众多,若起战乱,必多逃兵。”
府兵制下,一人参军可免全家赋税,农忙务农,农闲练武,有战出征。
“寓兵于农,太平时固然是利大于弊,可战时却难以为继。若有战,正逢农忙,兵士们是耕田还是出征?若出征,农田荒废,没有粮食,朝廷赋税便收不足,税粮收不上来,户部便拨不出打仗的军费粮草。长此以往,兵厌马乏,国库亏空。”
“如今各地世家、官宦家族贪心不足,争相蚕食平民土地,农民失地,参军又没有军饷,如何保证将士们与其家中的生计?”
太子与右相张殿成置农桑署,以铁腕手段强行抑制兼并,著有成效。可强压之下必生反骨,祺王在其藩地废农桑署的政令一出,撕开了口子,也变相催动了世家官宦对太子的反叛之心。
是以太子死后,张殿成很快也落狱斩首。
农桑署名存实亡。
眼下朝廷乱成一锅粥,亦无人能在这个时候重整农桑署,压制各地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即便有为民谋事的正直之臣,看到皇太子与权倾天下的右相都落得这般下场,谁还敢充当出头鸟?
“是以,凡参军入伍者,由朝廷发放军饷,可解此局。”
言之在理!
谢渊默不作声地听她说完,头头道道理清,忽而想起来什么。
“本王……好像没答应要造反吧?”
“若不起兵,慎王殿下是打算奉旨回宫?”
陈良玉将阑仓剑举在谢渊面前,“太子已死,殿下就是祺王最大的眼中钉,注定要鱼死网破。此剑是皇上钦赐,开国之剑,当可庇佑殿下顺利登基。”
风自山谷而起,呼啸过苍茫天地间肆意地拨弄人的衣袂,翻飞的袍角与营门上的牙旗都卷入这漫天风沙。
“为什么选本王?”
谢渊眯起双眸,如一尊睥睨天下的神祇,向下望着。瞭望台高十丈有余,目之所及皆变得渺小,忙碌搭营帐的兵如太仓一粟,沧海一鳞。
“很多年了,本王从未问过你,为何这么执着地想让本王登上皇位?”
陈良玉道:“不瞒殿下,末将最初的打算,是想心中夙愿或只有殿下能助末将达成。如果连殿下都不愿玉成其事,旁的人就更没指望了。”
“本王能做什么?”
“末将别无所求,唯求殿下登基之后,国子监的集贤门从此为女子敞开。”——
作者有话说:断更自罚三杯,老规矩,留评领愧疚红包!
府兵制:府是军事概念的单位,划一个区域,这个区域就叫xx府,每个府都有一定的兵力储备。府兵是兵农合一的,不发军饷,衣食自负(付费上班),有战打仗,无战种田,一人参军可免全家赋税。因为土地兼并大家都没地可种了,也就没人再愿意去参军打仗,所以府兵制逐渐行不通。
募兵制:发军饷,士兵专门打仗,战斗力较强。
制度变换都有一定的过程,这个时期是府兵制和募兵制并存的,后期募兵制逐渐取代府兵制。
轮番宿卫:也叫番上宿卫,就是给各府排班,府兵轮流去宿卫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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