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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虚弱老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严百丈从崇安到临夏多费了三五日。


    当日商定陈良玉先与谢文珺先带大军前往临夏与慎王会合, 他则点了百人兵士,沿东南这一带各关隘要道口巡了一圈。


    高观在大营门口迎他,紧走几步,扶着严百丈下了马。


    严百丈下马先呸了几声。


    “遍地柳树, 漫天游丝飞絮, 一路上都快吃饱了。”说着话,将飘入口中的柳絮吐干净。


    柳絮漫天飞舞, 溪边的柳堤上更是一片纷纷扬扬, 落入水中便聚成一片又一片的白色。


    高观走在前头, 穿过校场, 带严百丈走入大帐, “这带柳树最多, 眼下时节, 正是柳絮最多的时候,再过一两月便不会再吃絮了。”


    “不用一两月, 就该挪地方了。”


    中军大帐的一面墙上挂了整面墙的舆图,陈良玉用朱笔标了些圈圈框框, 正与一众将领逐个分析地势、水流、风向。


    听见他们说话,谢渊几乎是小跑着出去。未等严百丈拜见, 谢渊先打了个揖。


    “严军师,小王见过。”


    严百丈急忙回礼,“慎王殿下折煞臣了,见过慎王殿下。”


    谢渊右手向前伸展,做了个“请”的手势, “严军师快请。”


    “严伯。”


    陈良玉跟在谢渊身后,等两位客套完之后才说话,“回来了。”


    严百丈支应她一声, 驻足在舆图前凝视了一会儿,提笔补上几处地方。再琢磨须臾,在陈良玉圈出的几处圆和框上又多画了一层笔墨,“这几个地方,兵力需重些。”


    将各陈兵地点的紧要之处讲明白,严百丈面向谢渊,道:“慎王殿下,临夏的部署还需交由你来。”


    谢渊道:“严军师放心。”


    “良玉,你跟我去他处布兵。”


    最后一处要道在苍南东北角与临夏接壤的峡谷中,陈良玉布置完所有阵式,牵着马与严百丈一同停在河道旁,随从的兵卒取下水壶打来清凉的水。


    陈良玉接过水壶饮了一口,喉咙蠕动,“咕咚”一声。


    她站在原地四面八方都再看一看。


    崇安、苍南与临夏衔接的关隘一封,便将东南一带画地为牢,阻了所有南下进兵之路,大有藩镇割据的架势。


    她找了片树下的荫凉停下歇脚,走到不远处,砍下一小段柳木把玩。


    玩着玩着,脑海里便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坐在水边石块上,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将树皮削掉。目光专注,一刀一刀切削,很快那小截木头便有了一支发簪的雏形。


    觉得只有一根木杆过于简陋,翻转匕首用刀尖在簪尾雕出线条,细细磨琢。


    严百丈问她道:“打定主意了?扶持慎王?”


    “严伯,除了慎王我别无选择。”陈良玉捡了几块石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揉搓,打磨簪上的毛刺,“我总不能,向杀我爹娘的人俯首称臣!”


    严百丈的眼神有些心疼与不忍,他在自疚。


    一直以来,他都将陈良玉视为与她父兄一样才干出众且持重的人,也许是她自小便严于律己,鲜少出格,渐渐地,他开始在不知不觉间以陈远清与陈麟君的水准去要求她。


    她也确实成长成了与她父兄一般的模样。


    一样的纵横无畏,同样的深中笃行。


    陈良玉像个迷失孩子一样问她爹娘消息的时候,他才猛然记起,她年岁还不大。


    原来她还这样年轻,她才这样年轻。


    “接下来呢?”严百丈仰头望了望,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的?”


    “等吧!等着庸都说我拥兵自重,居心叵测,谋大逆!等他们来杀我和慎王殿下,还有公主。”


    陈良玉抬起头,这会儿的日光还不刺眼,光线打在脸上很柔和。


    “严伯,你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管。豁出老命也要管。”


    转瞬想到什么,严百丈问道:“江宁公主可是带了什么密诏出来,什么内容可有告知于你?”


    “不知道。公主身上有玉玺。”


    陈良玉将那木簪翻来覆去瞧了一圈,差强人意。


    严百丈整个人松了松,片刻,道:“难怪,我说祺王怎么会先想着追杀一个公主。走吧,回临夏,跟慎王殿下复命。”


    她撩起衣摆,将簪子擦了擦,收入衣襟放好。


    掰着指头数日子,已经好几日不见谢文珺了。陈良玉禁不住想,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吃睡可还安稳?


    心中突如其来的急躁不知从何而起。此时她只想即刻策马扬鞭,奔回临夏去见她,去她身边。


    临夏慎王府坐落于城中最繁华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后院置一排错落有致的厢房。


    谢文珺休养了几日,气力恢复了,便有意多进些膳食。黛青抱怨大夫开的补药苦味冲天,谢文珺二话不说将底儿也喝了个干净。


    “快,公主,快吃块儿饴糖。”鸢容捧着碟子,对黛青的话表示认同,“这药也太苦了,奴婢闻着都觉得受不了。”


    谢文珺捡了一个糖块,丢进口中含着。


    荀淑衡蹙了蹙鼻尖,也道:“公主身子也恢复不少,不然问问大夫,能不能停了这药?”


    谢文珺被苦药冲得皱着眉,道:“王嫂,多事之秋,听大夫的。尽快把身体养好,遇事别拖了后腿。”


    “真是难为你了。”


    谢文珺从窗往外望了一眼,再望一眼。眼见夕阳西沉,明月东升,“今日不是该回了吗?”


    陈良玉与严百丈一道去布防线时,让人捎信儿说最迟今日便回。


    荀淑衡道:“用兵是大事,说是部署完兵阵今日可回,保不齐会因为什么耽搁了,晚一两日也是常有的。”


    谢文珺在这件事上显得尤为固执:“她说最迟今日回,便一定是今日。”


    荀淑衡没加以反驳,只叫下人撤了桌上的盏筷。


    人来来回回有序地忙碌,谢文珺目光落在妇人头上的发饰上。


    “王嫂,我看王府不少妇人都戴同样的木簪。”


    她注意到那些木簪是因为那些簪子不能称之为簪子,只能说是木棍削细了插头上。她出宫时曾在小货郎的摊上见过不少木簪,有些刻画刻字,有些雕兰雕梅,瞧着新鲜,便买了些来玩。做工细腻的木簪也不过十文钱,王府中下人的月钱与赏银丰厚,不至于吝啬这点儿。


    荀淑衡笑着与她解释道:“临夏与苍南这一带历来都有刻簪赠友的习俗,原本刻簪是为君子之交,后来逐渐变成了刻簪赠予心上人,也成了这带的民俗,寓意着‘长发绾君心,一挽长发定终身’。”


    “木簪的选材以小叶紫檀和黄花梨为最优,其次是黄杨木、桃木。临夏多种柳,柳木到处可见,所以为着取材方便,便多用柳木刻簪。可又不是人人都是能工巧匠,手艺差点,便刻得不像簪子,但好歹是份儿心意,不拘那些小节。”


    柳木簪子,赠心上人。


    “这倒是很有趣。”谢文珺道:“王嫂,三哥有亲手为你刻一支木簪吗?”


    荀淑衡被问得愣了一愣,低头勉强一笑,道:“不曾。”旋即那一丝失落隐了去,一如既往地端庄持恒,还不忘为谢渊解释,“殿下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宪玉从旁提醒荀淑衡道:“王妃,时辰差不多了。”


    荀淑衡也往外探看,似是要接什么人。


    谢文珺道:“还有人要来?”


    “有人想见公主,前些日子便送来了拜帖。得知公主要来临夏,便早两日回了信,今日便该到了。”


    “谁?”


    “谷老太师的孙女,谷燮姑娘。”


    人果然应时而到。


    小厮走在前面引路,将苍南来的人带到花厅,上了茶水,“诸位稍等。”


    便去通报。


    荀淑衡缓慢挪步,打趣道:“翰弘书院还真是讲究,说戌时到,绝不辰时来。”


    她脸上挂的一丝笑意在看清谷燮身后一人的面庞时僵在了脸上。


    君子如竹,如松似鹤。


    那是陈滦。


    他定在那里,眼眸中似有风灯的光影跳跃。


    瞳孔震颤。


    谷燮见过礼,转头却见陈滦的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目光牢牢锁定在荀淑衡脸上,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慌失措。


    “行谦?”


    行谦是陈滦的字。


    “见过江宁公主。”


    陈滦嘴唇微微张开,声音堵在了喉咙里,“见过……慎王妃。”


    “二哥。”


    陈良玉的声音自花厅外传来,暂解了满厅的困惑与惊惶。


    她三两步跃进来,“派了人去苍南寻你,回禀说你已离开了,正担心呢。”


    她发兵南洲前,宣元帝将陈滦外放到苍南郡做学正。


    陈滦道:“姑娘来见江宁公主,得知你与公主在一起,便提早知会,捎我一道来了。”


    陈良玉向谷燮道了一声辛苦,“谷燮姑娘,又见面了。”


    谷燮道:“久仰陈将军大名,见却不曾见过,难道将军什么时候见过我,我却不知?”


    “东府寿宴,谷燮姑娘好风采。”


    那日陈良玉坐女眷席,谷燮与人斗文得胜,得了老王妃题字之后便再未露面,虽一同出现在东府,却没有真正打过照面。


    谷燮笑了笑,道:“卖弄了。”


    见到谢文珺,陈良玉目光向后偏移了一点,看到她仍是用丝带束发,本能地伸手进衣襟掏东西。


    忽然,她迟疑了一下。


    谢文珺从前的发钗簪头都是上品,自己手上的柳木簪略显寒酸。


    不管了。


    厚着脸皮将打磨许久的小玩意儿拿出来,掌心摊开,一支不怎么精美的木簪躺在那里。


    簪尾雕刻着鹰,头颅高昂,行欲展翅。


    那只鹰,是陈良玉的鹰头甲肩头的鹰形。


    雕工不细腻,应当不是出自匠人之手。谢文珺眼眸明亮了一下,猛地抬头,“你刻的?”


    陈良玉点了点头。


    “亲手刻的?”


    她眉目染上浅笑,连日的阴晦似乎在这一刻有那么一瞬消解。


    总是这样,心情会因陈良玉不经意间做的一件小事、说的一句话而牵动,从陈良玉掌心接过来的这支木簪,有十二分的可能,那人只是看她没东西用才弄来的。对于刻簪赠所爱这类寓意情爱的民俗,陈良玉很迟钝。


    “委屈殿下,先凑合用。”


    眼下不凑合也没办法。


    “刻成了才知道这东西在临夏到处都有卖的,殿下喜欢,我明日再去买一堆回来。”——


    作者有话说:鉴于某读者说我配角快死完了,在这里郑重声明,严伯没死,严伯长命百岁!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2章


    花厅站着的众人各揣心事, 荀淑衡与陈滦二人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陈良玉从外头赶回来离得尚远,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趁给谢文珺递簪子挪了两步,站定的地方很讲究, 刚好挡在二人中间, 把荀淑衡脸上的难堪遮掩下去,“王妃, 慎王殿下晚一日才回, 别等了。”


    宪玉道:“小姐, 露重, 回屋吧。”


    荀淑衡叫了王府的管家与管事嬷嬷来, 道:“等几位说完了话, 好生安置。”


    待荀淑衡回了内院, 陈良玉与谢文珺对视一眼,轻点了一下头。陈远清与贺云周身死, 陈滦还不知情,这是家事, 她不想昭然于众,哪怕花厅只有谷燮一人是事外之人。


    “二哥。”


    陈良玉唤了一声, 陈滦行过退礼便跟她走出花厅去了别处。


    花厅便只剩谷燮与谢文珺。


    遣走一众下人,连荣隽与鸢容、黛青都退到花厅外候着。


    花厅是独立于王府中的一座四面厅,几扇长窗,悬着竹帘。


    谷燮道:“听祖父和兄长说庸都好像有变,臣女一直担忧殿下。当日去庸都, 一是为阿彧,二是为女学中兴想投靠殿下,随侍殿下左右, 殿下当日对臣女说时机未到,叫臣女先回苍南等上一等。殿下既来了这边,为何不一早知会?臣女虽才疏计拙,可殿下身边多个人总是好的。”


    谢文珺坐在花厅主位,打了个手势赐谷燮坐,道:“局势不明,不想将你过早卷进来。”


    “局势已经很清明了,太子遇刺,祺王谋逆,发兵清君侧,剿除祺王一党,皇位迟早是慎王殿下的,可……”谷燮道:“私心来讲,臣女更希望这天下是殿下您做主。”


    谢文珺知道谷燮在想什么,古来圣贤不推崇女学,是因为天下掌权之人不是女子。读书人以圣人之道立身,也不过是迎合君主,谋求飞黄腾达的手段,如果天下说了算的人是女人,推崇女学就会逐利求名的人为搭建新的青云之路,那时再看,女学兴盛这条路会不会人人趋之若鹜?


    她道:“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势孤力薄便藏器于身,自保而能全胜。”


    谷燮听了,道:“殿下说得对,君子藏器于身,相时而动,势单力薄时是该先收敛起锋芒,藏拙自保,再等待时机破敌。殿下读过兵书?”


    “读过。有一个人,她熟读兵书,本宫也跟着找来看看。”


    “是陈将军吗?”


    谷燮觉出自己多问了,谢文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根本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她便顺势把话掩了过去,说起了别的。


    “虽说潜龙勿用,可殿下也不宜过于藏拙。要大兴女学,必会卷入朝堂争斗,除了要笼络太子门下臣僚,也要借机培植自己的人。另外,朝中不乏清流之士、无党之人,也可试着收揽,不行的话,也不要得罪他们。天下是谁做主,兵权至关重要,文官固然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可门下也不能没有一兵一卒。殿下,陈良玉可用。”


    谢文珺道:“她不是可以利用的人。”


    谷燮道:“如果可以,她会是殿下手中最利的刃。”


    谢文珺道:“你不了解她。”


    “臣女对陈将军知之不多,可殿下也未必就参透了陈将军。”谷燮道:“也许她甘之如饴呢?”


    谢文珺默了默。


    “陈良玉若不能为殿下所用,便得提防着点。臣女虽远在苍南,可也曾听闻那年定北退敌之战后,陈良玉在朝堂之上当众请皇上赐婚。”


    她们说话的声音不大,接下来谷燮还是将声音又压低了一度,“在慎王府说这些不太妥当,可臣女还想给殿下提个醒,那年陈良玉请皇上赐婚的人,正是慎王。殿下那时候年岁小,应该不太记得这些事吧?”


    花厅南面的一扇长窗开着,正对着一片竹林。


    陈良玉与陈滦在一座竹下凉亭中坐着,看样子是在说一些私话,亭中只点了两盏灯,光线微弱却也不算昏暗,从谢文珺这里看过去,恰好能看到陈良玉的侧脸。


    那张脸长得倒是十分优越,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能叫人多留恋两眼。


    谢文珺眯了眯眼,朝陈良玉那边一瞥,道:“略有印象!”


    谷燮道:“若他们二人余情未了,陈良玉未必会站在殿下这头。”


    “她不会。”


    谢文珺语气过于肯定,谷燮接下来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变成一句疑问,“殿下为何这般肯定?”


    无意间在宣平侯府的藏书阁翻到那张书院的舆图开始,谢文珺就明白她们是一路人,即便那时陈良玉不怎么待见她,她也很清楚,她们终将同路。


    彼时,她也瞒着皇兄,偷藏着《女论》残缺的书稿。


    谢文珺没有与谷燮过多解释,只道:“她是与你我同道之人,对于她,你不必有任何猜疑,你我商议的任何事,也不必瞒她。你刚才想说什么?”


    谷燮道:“陈将军一改军中旧制,征募新兵,军费开支庞大,慎王殿下能否筹集得到这笔钱?一旦大军开拔,断了粮草就是死路一条。”


    谢文珺递给她一沓纸,纸上一行一列写着的尽是东南一带的大小官员的老底儿,是邱仁善交上来的投名状。


    “这百里富庶之地,捉点鱼虾军费也够了。邱仁善从白身做到吏部侍郎,他在吏部那么多年,凡有品级的官员都多少被他握着些把柄,被贬后手里无权还能查出这些账目,也是有点真本事的。这人不算无用,只是高处待久了,就容易忘了来时那么艰难的路。”


    谷燮粗略一看,便重新收起来交还给谢文珺,“臣女还有一问,帝诏已发,即如讨逆檄文,这些日子已有不少忠直良将带兵赶来临夏,或飞书传信表态愿随慎王清君侧,为何不发兵?慎王和陈良玉在临夏周边设重兵,难不成是打算割据称雄?”


    “皇上尚在庸都,还有贤妃娘娘,荀府,一旦起兵牵扯太广。”


    况且还有个极其不确定的因素。


    “帝诏最先送去的地方是南境,陆平侯衡继南至今未有任何回应,起兵前要先把这个后顾之忧解决掉,他不来,本宫便去见他。有一件事要你去弄清楚,三哥继位的传言来自何处?查明白此事,才好知道这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究竟是何意图。”


    “臣女明白。”谷燮想了想,道:“好像是从苍南传出来的。”


    “不是庸都?”谢文珺问。


    她也猜测过这消息并非传自庸都,祺王散布这样的谣传于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应该是他。”


    陈良玉与陈滦也说起这桩流言,陈滦道:“我最早听闻太子遇刺比民间开始有此传闻都还要早,是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告诉我的。”


    陈良玉道:“那人是不是手臂残缺?”


    “是,一个很奇怪的老者,双臂都只剩半截,自称是爹的同门师弟,非要让我拜他为师。我看他疯疯癫癫,人不大正常,给他钱也不要,便打发走了,他便说‘太子死了,你爹娘也死了’,我起初不信,可不久之后江宁公主便发帝诏布告太子死讯……”


    他没敢再说下去,从得知太子的死讯开始他便一直心绪不宁,如今陈良玉就坐在对面,他十分迫切地想问个真相,又怕心底最糟糕的那个猜测真的应验。


    “二哥,爹娘……不在了。”


    谷燮已经离开,谢文珺独坐在花厅注视着那片竹林,亭下的灯灭了一盏,下人怕打搅亭下二人说话没敢贸然上去添灯。


    她看着竹叶飒飒,看着浮光月影,也能轻易看出陈良玉脸上的神色愈发沉重、落寞。


    花厅的门一开一阖,走进来一个人。谢文珺再往竹林亭下去看,那边已经空无一人了,陈良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凉亭离开走到花厅的。


    “在想事?”陈良玉问。


    谢文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没搭话。


    外头有点起风,陈良玉先走到南面窗边,把长窗落下,走近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谢文珺猝不及防地站起,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把攀上陈良玉脖颈,抱紧她,把头埋在她肩上。


    陈良玉怔了一下,片刻之后给她回应。


    一股劲道圈揽了谢文珺纤细的腰背,陈良玉自幼习武,手臂是很有力量的,稍微用力一拥,谢文珺便抵上她的胸膛,那力度大得不留给她一丝喘息的空间。


    花厅只有她们两个人,唯一开着的窗被她落下了,四面密封,无人打扰。四下安静,静得呼吸和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


    发丝掠过鼻尖,陈良玉能闻到那发丝间独属于谢文珺的气味。如堕云雾。


    鬼使神差地,她用指尖轻轻触碰了她的发梢。


    谢文珺忽然仰脸在她唇齿轻轻触碰了一下。


    两瓣薄唇点水般吻过她的嘴角,温度似乎灼伤了她。陈良玉冷不丁心头一紧,手臂也跟着往里收紧。


    试探过后,谢文珺盯着她的眼眸注视片刻,目光流转停在唇上方才接触过的地方,而后,又一次压了上去。


    好似想急切地占有什么,舌尖在她唇齿间肆意侵占。


    陈良玉五指捏成拳,甚至抓皱了谢文珺后背的衣料。她脑子一阵发懵,在浑噩懵懂中,打开齿关温柔地迎合上去,越吻越深。


    这些天她看在眼里,谢文珺强撑了许久,表面上一切如常,连太多的悲痛都没有表现出来,可再强大的意志力也有枯竭的时候,她就快要撑不住了。


    像渴得濒死的人跋涉千里终于找到了水源,她迫切地要抓住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如果这种方式能带给她一点心安,沉溺一次也未尝不可。


    放任谢文珺胡作非为了一会儿,陈良玉想分开纠缠在一起的唇舌,却平白无故惹了那人不高兴。谢文珺勾着她的后颈,咬下去,下唇传来一阵痛感。


    感受到牙齿在唇瓣上咬合的力度,陈良玉蹙了蹙眉,在那股力缓缓松开时,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即将从她生命里滑走,心头萦绕上一股若有若无怅然若失的滋味。


    她从来都是一个自控力很强的人,今日却什么也顾不得,只想遵从内心的本能。


    既然放纵,那便放纵得更彻底一点。


    在即将离开那湿热的温度时,陈良玉又揽她回来,将谢文珺抵在花厅的主案上,再次纠缠上去,勾弄,吮吸。理智似乎被潮水漫过,让她沉溺,窒息。


    丢盔弃甲。


    谢文珺手撑着案面,失氧一般,喘息越来越重。身体承受到极限,她本能地往后挣扎。


    桌案往后移了一寸发出响动,荣隽的声音蓦然在门外响起,“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别进来!”谢文珺趁机大口喘了几口气,尽快调理平稳了气息,“本宫无事。”——


    作者有话说:[1]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出自《孙子兵法》,采取防守的策略是因为兵力不足,采取进攻策略是因为兵力有余。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3章


    蓦然惊了一跳, 陈良玉放开怀里的人,手背在嘴角上胡乱抹了一把。


    步步后退,像做错了什么事。


    谢文珺背过身整理衣衫,再转回来时, 陈良玉在与她隔了几尺远的茶案上拎茶壶倒水, 险些拿不稳。


    越沉默,越窘迫。


    陈良玉想问谢文珺是否口渴, 瞥见她已扯平了衣物, 正襟危坐, 面前有茶水。她仍递了一杯新茶过去, 又迅速低下了头。


    谢文珺也一样有意避着她的目光, 良久后, 她道:“回到庸都之后, 你有何打算?”


    随便找了句话来说,缓解花厅中的狼狈。


    陈良玉捏着茶杯的手一顿, “安葬好我爹娘。”


    “之后呢?”


    “之后,我想回北境, 回定北城。”陈良玉想起景荣,算算离开北境的日子, 竟已是八年前了,“竟然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把她留在那里,这么多年没回去看过她,她一定不怎么高兴。”


    谢文珺问:“他是谁?”


    “她叫景荣。”


    景荣……


    谢文珺记得她, “我知道她。”


    “你知道?”


    谢文珺道:“宣元十六年的军功册上,有她的名字。”


    定北之战后宣平侯报上来的战功册名单有许多已不在世的人,朝廷会按功授衔后, 再以赐封后的品阶发放相应的抚恤金给他们的家人。有那么寥寥几人,名字做了特殊标记,即代表他们已无家人在世。


    景荣不是军士。


    册子上有那么多的姓名,本不值得注意什么,定北死了那么多人,没有人会想去逐一查清军功册上每一个人的来历,一笔朱批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偏偏谢渝注意到了这个名字,“怎么还有个女人?”


    陈麟君手下有两个心腹副将,一个叫景明,一个叫景和,谢文珺一直是知道的。这名字也姓景,她顺理成章地认为此人是陈麟君那两位副将的兄弟。那时她问过皇兄一句,谢渝道:“她是陈良玉的侍女,孤儿。巾帼女子,可惜了。”


    禁中在民间与朝廷,甚至是各个官员的府中都放了一批人,称“检人”。在谢文珺看来,这群人是朝廷搅屎棍一般的存在,主要就是盯着朝中官员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以及把他们家里的妻妾、家仆、侍卫、女婢底细都摸清楚。这群人虽然没有品级,连散官也算不上,更不能透露身份,却无端地敬业卖命,自视甚高。


    太子辅国后,宣元帝身边的孙公公将检人司交给了荣隽,是以谢渝对朝中官员家中有什么人了若指掌,宣平侯府这样镇守一方的家世,更是连一只苍蝇都得查清来历,启书封奏。


    谢渝在批红时犹豫了一下。


    并非因景荣不是军士却要领军功与朝廷抚恤,她立下军功是毋庸置疑的,可她是个女人。不曾参军,还是个女子,这样的事有充足的理由令天潢贵胄的太子在百忙之中停顿片刻。


    也只是片刻。


    “宣平侯糊涂了?在想什么?”


    人死了便罢了,谢渝没为这件小事停顿太久,写下朱批,允准。


    谢文珺初识景荣这个名字,却对陈良玉耳熟能详。一年里总会从旁人的表述中听到那么几次,说是旁人,其实就数宣元帝念叨最多,尤其爱与谢渝念叨,不吝夸赞。


    后来她屡立军功,直到定北城那一战,她的名字成为后宫女官们挂在嘴边的言谈,诸多溢美之词倾泻一人身上。


    究竟是怎样一个万千光华的人?


    “皇兄。”


    谢渝刚好收起朱笔,得空应她一声,“嗯,何事?”


    “大军回朝那天,我想出宫去看看。”


    陈良玉鼻腔涌上一股酸涩,她没想到世上还会有素未谋面的人记得景荣。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一时惹得陈良玉眼眶发热,这意义对她来说非同一般。


    那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十几年形影不离。


    魂去音容在,不曾入梦来。


    她自然不希望景荣十八年的年华,最后只是一抔黄土和军功册上一点墨迹。名字被人记得,她便不再是定北万千战死沙场的人中籍籍无名的一具枯骨。


    陈良玉也找椅子坐下,自顾与谢文珺说起从前的二三琐事,“我记事起,爹和大哥就老诓我喝酒,看我被辣得龇牙咧嘴,他们俩以此为乐,后来我不愿再喝他们俩递来的任何东西。”


    “营中将士揶揄我,叫我小将军,那时候每有宴席,总会被人说,上阵杀敌的人哪个不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不痛饮三坛酒,如何做将军?”


    “但其实军中很多人酒量都不行,大营里是严禁饮酒的,只有大胜又逢年节时,我爹会在府中设宴与将士们痛饮一番,一年也喝不到那么一回,哪里还有什么酒量?一坛酒不过半人就摸不着东西南北了,也好意思笑话我。”


    “景荣酒酿得好,她偏不服气旁人这么说我,就酿果子酒,她给我的酒和给其他人的不一样,我那坛喝许多都不醉人,最多就是脸会红一点。我后来喝倒了十多位将领,自那后,可能他们觉得无趣了,再没人逼我饮酒。景荣酿的果子酒是甜的。”


    谢文珺静默地听着,待她说完,道:“若有机会,带我去见见她。见景荣。”


    陈良玉应道:“好,一定。”


    “一定要回北境吗?”


    陈良玉被她问得沉默。


    但她仍笃定,自己会回北境。宣元十六年随爹娘回庸都的时候,她也是当自己是这座繁华喧闹的都城的过客。迟早要回去。


    北境很荒凉,出了城门便是一望无际的荒野,碎石瓦砾,寸草不生,风一吹,天空都染黄。在那片最原始的土地面貌上,人与动物都或多或少保留着生命里原始的残忍、野蛮,驻扎在北境的军队,除了抗御外敌,经常还要分出兵力维和,几乎每天都有恶意伤人、杀人的事件。隆冬食物少的时候,荒原上的狼也会入城袭击人,猎食。


    生命无时无刻在遭受威胁,暴力就成了生存的手段。


    是以在踏入上庸城的时候,万千百姓夹道欢呼,陈良玉竟一时无从适应。北境的城池中若有人潮聚在一起喧嚷吵闹,只可能是民众暴乱。


    喧嚣叫嚷的人群,怎会与平和二字兼容?


    那时她很难找到一种言辞形容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后来张嘉陵死而复生,念叨自己来自千百年以后,从他不着调的妄语中,陈良玉才最终找到那个能够解释一切的词语。


    文明。


    她终于理解了严伯讲的儒道治国、八股取士的治世安民之术,也明白了这个世道为何尊崇读书人。


    她要回到北境,去试着驱逐那片大地上的外敌与野蛮。


    有生之年,守一方安定。


    还有另一个缘由,她本以为,兴盛女学在庸都这样学风盛行、儒士成林的地界儿上更易施行,却全然忽视了这与当下的治世之道相悖。她逐渐发现,越是崇学尚读之都,越腐朽。


    那些通过捧卷而读青云直上的既得利者,古板陈腐,还异常排外,他们不愿将其中的好处分让给别人,更何况是女人。如果土壤不适宜,种子播下去很难存活。


    庸都有谢文珺在,又有沈嫣、谷燮从旁扶持,国子监一开,余下的事便可以慢慢地来。那么她就可以暂且放手,回到北境去,在那里开拓新的路途。


    陈良玉一句话也没说,谢文珺却已知道了答案。


    她问:“庸都,难道没有你放不下的人了吗?三哥呢?你也不在意了?”


    “慎王殿下?”她诧异的神色在脸上几经流转,才明白过来谢文珺说的是什么事。那年她携功邀恩,请宣元帝赐婚,如今再想起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了,久远到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陈良玉突然笑了一声,“年少不懂事,殿下还记得呢?”


    “记得。”


    谢文珺声音很轻,轻得发颤,“笑什么?”


    “笑那时心无忌惮,行止放纵,无非是依仗着身后有父兄撑腰。若换作现在,断然再不敢那般鲁莽。”


    地上人影拉长逼近,陈良玉在谢文珺面前蹲下,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庸都确有一人,我放心不下。”


    铁錽信筒。


    将它交到谢文珺手中,讲明铁錽信筒的关要与用途,陈良玉道:“只要我没死,有它就能找到我。”


    永嘉城中,谢文珺躺在庆府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她真的快疯了。


    “那你呢?没了信筒,如何与武安侯联络。”


    “有严伯在。”


    谢文珺收了信筒,道:“庸都那边,很快还会有别的动作,在那之前,我要去会会衡继南。”


    “万事小心。”陈良玉想了想,“赵明钦这么短的时间不一定能说动南境那些守将,我会尽快赶过去。”


    募兵的点位有几处设在闹市,卜娉儿骑马赶到时,已排起了蜿蜒长龙。只有一处看起来毫无秩序可言,围着大群人,在大声讨论着什么,依稀可以辨出里面“妇人”“参军”这样的字眼。


    卜娉儿下了马,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赵周清鸿猷一生,到死都放不下的事情,竟在短短几年之后,被另一个人如此轻易地办到了。


    “伤好了吗?”


    陈良玉从身后走来,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襕衣,长相斯文的女子。


    卜娉儿洗干净了脸,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轻甲,手持一把上好的佩剑,倒真有将门女儿的气魄。


    没看走眼。


    “皮外伤,养几日便无妨了。我给你带了个人来。”


    陈良玉转头看见卜娉儿随侍的兵卒牵了个断臂老头。


    江伯瑾气得几乎用鼻孔喷气。


    瞪着陈良玉,一言不发。


    卜娉儿道:“听说你在找一个断臂的人,我来时正遇上这人在农田里偷稻种吃,被人看到逃得飞快,觉得你找的人应该是他,就用渔网给他捉了。”


    陈良玉一挥手,“杀了杀了。”


    江伯瑾不屑一顾,“杀了我,飞虻也就没了。”


    “那先留着。”


    这下惹急了江伯瑾,“如此轻率!”


    陈良玉先将他晾在一边,指着那乱糟糟的一处募兵点,对卜娉儿道:“交给你了,戴罪立功。”


    杜佩荪亲自再审卜娉儿一案,谅其事出有因,改斩首为充军。于是等卜娉儿能动弹了,杜佩荪便紧催着赵明钦放人,把人打包好送陈良玉这里来了。


    卜娉儿好不容易挤进去,那摆着一张虫蛀的陈年老桌椅,竖了个木牌,上面用煤渣写着几个鸡挠狗刨的字:征募女兵。


    摊子前热闹无比,七嘴八舌地议论沸腾,名册上却还是白纸一张,干干净净。无一人投军。


    陈良玉那边刚一转身,便来了一位黑衣女子,面纱裹着头,只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依稀可以看到脸被火灼烧过。


    “招女兵?”


    卜娉儿道:“正是。”


    黑衣女子看了看募兵册,又看了看嘴歪眼斜的木牌,嫌弃不已,“军医要不要?”


    谷燮跟着陈良玉到城中各个募兵处看了一圈,闲话时,便说起临夏苍南这带有个民俗。


    陈良玉整个人都像是石化了,很慢很慢地启齿:“一支柳木簪,还有这样的意思?”


    这下轮到谷燮诧然了,“你赠木簪给公主,难道不是这样的心思?”


    “当然不是!”


    陈良玉一口否认,斩钉截铁,“我怎会有亵渎公主的心思?”


    “青丝渐绾玉搔头,赤心常念紫金冠。”谷燮念了这么一句。


    这句诗很通俗,只一听就可以想象出来一女子对着铜镜将长发簪起,嫁为人妇,怀着一片赤忱之心常惦念着在远方头戴紫金冠、上阵杀敌的将军丈夫。


    可这句话跟她与殿下有何干系?除了她确实是个带兵打仗的,旁的再不相干。


    “这一带都有这样的风俗,亲手刻木簪子赠予心上人,便有邀人约定终生之意,受赠之人若接受木簪,便是答允。”


    陈良玉的表情看起来很费解。


    她锁着眉,满脸震惊地跟谷燮拉开了些距离,原本二人之间不足两尺的间隙,突然能站下三五个垂髫孩童。


    谷燮:“……陈将军,你误会了。”


    断袖之癖,磨镜之好,陈良玉也曾有过耳闻,镜花水月的离奇事儿多了去了,可她还真没见过活的。


    谷燮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都说风流才子,才女风流起来也叫人招架不住。


    问也不问一句,临夏有此风俗又并非尽人皆知,仅凭无心之举就断定她对公主存了不正之心,陈良玉颇有微词。


    “陈将军就算对这带的民俗不了解,也该知道,金簪钗环都是贴身之物,非亲密之人相赠此物,是否逾越?”


    天上的云层突然之间压得很低,陈良玉心情剧烈起伏了两下,说不明白那是什么滋味。


    谷燮这么一说,她确实怕谢文珺会误解什么,况且昨日那样由着她乱来,自己竟在那种情况之下失去理智。生平第一次,她想做个逃兵。


    很快她揣摩起另一个问题,相识日久,就算前几年关系一直不咸不淡的,可她自认为经过这些时日历经生死的朝夕相处,她们之间,也算得上“亲密”吧?


    削木头刻簪的动机很纯粹,也很实用:轻便,结实,取材方便,丢了随便找截儿木头再削一个,多的是。


    为什么要亲手刻木簪?她说不清,只是当时想那样做,便那样做了。她未曾想到过,还可以在集市铺子里买一支。


    她想亲手制一支簪,在刻簪时她甚至笃定,刻成之后这支木簪会是她亲手簪在谢文珺发间的。


    想来想去,她只能道:“我有愧于惠贤皇后生前所托。”——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4章


    “哎, 哎!”


    江伯瑾人被押着,耳朵却没闲着,陈良玉与谷燮在前方交谈,他铆足了劲把耳朵送出去聆听, 距离远, 又在闹市,半个字也没听清, 这才不情不愿地作罢。


    陈良玉驻足, 负着手, 转身看他一眼。


    此处有间茶寮, 对面搭着一间简易的茶棚, 茶寮里剩的茶角、茶末, 便送去茶棚沏水卖给散客。茶棚来来往往的客人都行色匆匆, 多半只为讨碗茶水解渴,来不及坐, 就着宽大的碗口将茶水一饮而尽,解下水袋使唤看茶摊的小伙计接满白水, 扔下两枚铜钱便走。客虽多,茶棚的桌椅大半却都是空的。


    陈良玉与谷燮在茶棚随意找了一处, 撩袍坐下。看茶摊的小伙计要将人往对面茶寮里请,得了示意说不用,便很快上了壶茶水。


    这是个通风口,棚是几个木桩撑起的,四面透风。


    陈良玉与谷燮不约而同地望向某处, 且时不时回看。


    “你们等谁?”


    江伯瑾震开押他的官差,腿脚麻利地跑进茶棚,断臂往外一撑, 将那张捆他的破渔网撑裂,甩掉。官差上来请罪捉人,他像一只老泥鳅钻来躲去,怎么也捉不住,惊扰了茶棚不少客人。


    这几人有两个官差是奉命押送卜娉儿的,另外几个是兵卒模样,大约是赵明钦派来护送的人。陈良玉道:“不用管,你们回去复命就是。”


    她这位处处不受待见的“师叔”别的本事不好说,想跑,等闲之辈阻拦不住,即便卜娉儿身手不错,张罗渔网叫他吃了个瘪,可若非甘心被捕,来时途中早被他逃了。


    官差一走,江伯瑾松泛多了。他口渴多时,茶棚伙计倒的茶水陈良玉与谷燮都没动。他手不方便,弯腰对着碗口,吸溜,将两碗茶喝得见底。


    谁也没理会他方才那一问,他也没有刨根问底,既然是等人,她们等谁早一时晚一时总会见到的。


    肩一抬,嘴巴上一圈水渍在肩周的衣料上擦掉,江伯瑾嘴巴一点不闲着,开始絮叨个没完。


    “自古都是男子参军,并非因为他们身强体壮比女子更能保家卫国,只因他们无用,对皇上无用,对社稷无用,力大则莽,莽则生乱,所以拉他们去打仗,死点人不可惜!女人安于宅院,繁衍子嗣,社稷才可延续。战场是要流血死人的,凶险万分,你让女人去打仗,这不是胡闹吗?”


    “你不会懂。”


    陈良玉不欲跟他争执什么,身处囚笼外的人,看笼中只觉得宁静安然。


    江伯瑾道:“我不懂?你外祖父我老师,曾亲口说过,我是他悟性最高的学生,我有何不懂?”


    陈良玉:“悟性再高,你不还是败了吗?”


    “他们仨!”


    江伯瑾半截右臂往前伸着,如果他的手还在,一定是伸在陈良玉眼前用手指比出一个“三”。


    “你爹,你严伯,林鬼头他们三个,我一个!我若不败,那仨干脆去老师坟前自刭谢罪吧!”


    陈良玉:“你至今仍认为今日败局只是你时运不济。五王之乱,你说服林师伯共同投效丰德王,若你是对的,林师伯后来何故叛丰德王另效新主?”


    江伯瑾冷笑:“他后来投效那位又是什么好东西?”


    林鉴书后来投效的人便是当今天子。


    江伯瑾眼中,林鉴书一直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顽固不化,臆想世间一定会有爱民如子的君王。丰德王追杀谢临到一个村子,因一瓢水杀了那一家老小,谢临为救刀下幼子,忍辱下跪,稚子却仍成为刀下亡魂,林鉴书当即反水,挟持丰德王放走谢临,后千里投主,自恃追随了明君。


    他落败后侥幸活了下来,养了很长时间的伤,由此不清楚后来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在谢临登基前夜,林鉴书与封侯拜相仅一步之遥时,领麾下精骑亲兵出走,半生未归。


    “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坐那把龙椅都伯仲之间,大同小异。只此一生,谋得百年功名才是真,百年之后,管这天下是谁的千秋霸业?”江伯瑾咂摸着,道:“你管林鬼头叫师伯?他当年也没少追着你爹砍。”


    谷燮听他们拌嘴半晌,直到听到江伯瑾提到镇国公贺年恭与他赫赫有名的四个学生,才认真端详起面前这位断臂老人。


    “这位是?”


    陈良玉道:“飞虻矢。”


    谁能没胳膊还跑那么快!他这别号细究起来没什么深刻意蕴,轻功了得,传闻中能与离弦的箭矢跑个齐名。若要探究得深些,大约是他修习百诡道,最擅长暗箭伤人。


    谷燮猛一起身,对江伯瑾行了一礼,称了声“江先生”,又道:“您还在世?”


    “尚在,尚在。”


    江伯瑾可算逮着机会说道,对着陈良玉一通训:“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再聒噪,送你去见严伯。”


    “我不去,最烦他。”


    才坐不久,高观便骑马从街口转过来,远远望见茶棚,甩了一鞭,马吃痛奔得更快。


    高观在茶棚前下马,缰绳挽在马桩上。


    “成了,但没成。早知道把荥芮那小子带着,让他凑跟前儿扇阴风去,指定事半功倍。”


    谷燮在桌上搁了茶钱。


    高观没见过谷燮,对陈良玉身边突然出现的两个陌生人十分警惕。


    江伯瑾听了一头雾水,“什么成了又没成的,挺大个人,话都说不明白!”


    谷燮从茶棚探出半个身子,四处看了一圈,“人多眼杂,回王府再说,公主还在王府等着。”


    几人打马回慎王府。


    没有备江伯瑾的马,他瞅了半晌,“我呐?”


    “自己跑。”


    “小兔崽子,你不看我多大岁数了?”


    谷燮却颇为敬重地将自己的座驾让给他。


    陈良玉出言提醒道:“谷姑娘,此人非善类,不足与谋,我劝你远离他为好。”


    谷燮称谢之后,道:“先生是贺国公的得意门生,只这一层,在下便该敬重三分。”


    “谷?谷什么来着?”江伯瑾眼珠往上一斜,想了一会儿,好像终于想到了某个名字,“谷长学是你?”


    谷燮道:“是我祖父,先生与我祖父相识?”


    “有过一面之缘。”


    回到慎王府,把江伯瑾晾在庭院中,招呼几个侍卫看着,陈良玉与谷燮便随等在那里的陈滦一起往花厅去。


    陈滦道:“邱仁善来了。”


    一入花厅,炉火烧得旺,厅下是暖的。


    谢文珺在主案后端坐着,捏着一纸信笺,嘴角向上轻扬,似乎刚发生了什么让她欢颜的事。


    陈良玉进门垂着眼睑,尽量让视线避开那张书案,那个人……


    她抿了抿唇角,被牙齿咬过的地方已了然无痕,却在她心中某处烙下一枚印记,火苗似从那枚不大不小的印记里蹿起,给乍暖还寒的天气映上暖意。


    可她入门之后,仍不由自主地朝那里窥了一眼。


    邱仁善看样子也刚赶到,正隔着书案呈上一些东西,随后往后撤了两步,呈禀道:“这陆平侯还是有点伎俩的,如此堪比当年苍南姚家与陈氏的万贯赀财,竟也能瞒下去避开太子与张相的迁徙令,只送了一个衡昭去庸都,后来殿下选伴读,才又送了一个衡漾去。衡昭与衡漾同是陆平侯与正室原配所生的孩子,这一儿一女送去天子脚下,保住了他们一家人在南境的舒服日子。现在衡继南手下除了几位老将,便是庶长子衡邈最得力,陈将军应该与他打过照面了,这个人很有能力,对付水上寇匪很有一套,但气量狭小,不容人,常苦大仇深的。”


    哪里是衡家躲过了迁徙令,是谢渝有心放了他们一马。那时苍南民难,又逢北境大裁军,南境不可乱,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了他们家一个衡昭入庸都。


    授官赐宅,实则为质。


    谢文珺展露笑颜很显然与邱仁善启禀的事情没有干系,重点在那封信上。她站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把信笺递给陈良玉看,上头落款是杜佩荪。


    “以往农桑署送往庸都的状纸,崇安是最少的。这次三哥筹募军费,东南各地的大小官员,哪个不是铆足了劲儿想方设法送钱来,只有他死扛着,非要朝廷出具税款名目,中书门下下发朝廷盖印的公文,不然崇安的百姓拒纳没有名目的税。”


    陈良玉浅读了信上的内容。杜佩荪拒绝向崇安百姓摊派杂税,为大军北征筹集军资,态度强硬,信中有些用语尖锐犀利,大有苛责之意。


    喜从何来?


    谢文珺挑了挑眉,“杜佩荪这个人,好像也不是那么无聊。”


    陈良玉扫了一眼她神态,了然于胸,谢文珺大约是有心要将杜佩荪留为己用。


    “庸都有动静。”谢文珺道。


    陈良玉道:“确凿吗?”


    谢文珺点头,道:“确凿无疑!”


    严百丈以飞虻探听到祺王逼迫宣元帝禅位,可江伯瑾没死,出没过又没了踪影,不知道此人要做什么,他也不敢尽信飞虻。到临夏慎王府后,荣隽费了一番心力,才终于又调动了检人司,今朝有了音信。


    荣隽道:“陛下退位,祺王登基。”


    祺王还是乱了方寸。


    北境陈麟君虽被北雍与东胤缠得脱不了身,暂不足为患,可谢渊与陈良玉募兵布防,割裂东南守据不出,他慌不择路之下,走了最差的一步棋。


    宣元帝不退位,他尚有转圜之地,如今他手中已没了唯一能扼住谢渊与陈良玉的“君命”,玉玺又被谢文珺带出皇宫,谁是正统,可再由不得他说了算。


    高观嘴比脑子快,“陛下退位,那便用不着再顾及什么君臣之道,不怕打着打着一道圣谕下来在座的各位就都成了谋逆之徒,只收拾一个祺王,那不是易如反掌。”


    陈良玉道:“没那么容易,世家拥戴祺王,大大小小的世家各自占据一方土地,给祺王提供给养与兵力,不可小觑。祺王若没这个底气,不会贸然逼宫。”


    陈滦道:“高大人,大营情形如何?”


    高观在花厅的每个人的面庞上都留那么几眼,最后望向陈良玉。


    “没外人,你如实说。”


    高观点头称是,道:“严军师让我在临夏大营散布陛下退位的消息,嘱咐我一定要虚张声势。庸都称慎王殿下不奉诏,有不臣之心,新帝拨了大军正往临夏开拔,要清剿逆臣,临夏守备军的几位主将昨夜将殿下堵在主营,劝殿下自立称帝,大伙儿愿追随殿下攻上庸都。事儿没成,慎王殿下大发雷霆,并处军法杖责了几个人。我说,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陈良玉道:“急什么?”


    高观惊了一脑门汗,“都到这份上了,慎王殿下不登基,这一屋子人,还有临夏三军将士与前来投效的将领,都是死路一条!”


    陈良玉道:“你能想到的,慎王殿下考虑不到吗?”


    高观杵在原地,呆滞不已,好半天乍起的汗毛才蔫下去,“唱戏文呢?你早知此事不成?难怪你昨日溜那么快!可大营又没旁人,唱这出给谁看?”


    “给天下人看。”


    改朝换代,权柄易人从来都不是易事,若此时不彰显仁德谦逊之风,会授人以柄。野心昭昭,难以服众。


    高观茅塞顿开,随即说了句极其耐人寻味的话,“非我所愿,乃为天下人故!我怎么就没想到!”


    “不该说的话,烂肚子里。”


    “失言失言!”


    江伯瑾一阵风似的卷过来,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厅长窗边,将糊窗的明纸戳了个窟窿。


    陈良玉对他不分场合的胡闹有些疲倦,对外命令道:“把他拖下去!”


    “你不想知道太子为什么会死在他们手上吗?”江伯瑾任守卫架着腋下拖他走,既不躲,也不挣扎。


    他拿定了有人会将自己唤回。


    陈良玉本不想再杀他,念他曾是贺年恭的学生,陈远清的同门师弟,只当是亲人留下的一件旧物,等事态既了,给他寻个安身之处了却残生便罢。


    却在这一刻,她又萌动了杀心。


    她只把江伯瑾看作一个身体残废了的人,他身上唯一的价值便是飞虻,一时忘了,这个人曾搅弄风云,应通年间多少腥风血雨因他而起。只从纸窟窿里往花厅里瞧的一瞬间,他便精准捕捉到了这其中说话最顶用的那个人,直攻腹心。


    谢文珺果然眸色一寒,叫人将他带了回来。


    澜沧的玄刃没入胸口,江伯瑾瞪大了双目,剑尖再往里没入半寸,他现在已经是一具残尸了。


    半寸之幸,并非陈良玉最后一刻手下留情。


    谷燮死死握着澜沧,手掌几乎要折断,血顺着剑刃汇聚,啪嗒滴落。


    她痛得躬下腰。


    “陈将军要杀,也请先容先生与公主把话说完。”


    江伯瑾一叹,道:“你这女娃!她这是吓唬我呢,你当澜沧剑是寻常兵刃,是你血肉之躯接得住的?”他瞠了一眼脸色阴冷的陈良玉,朝谢文珺扬了扬下巴,“你如此紧张做什么?我与她说话,又不干你什么事。”


    谷燮握着手掌蜷在竹椅上,谢文珺看过伤势唤进来鸢容,“请大夫。”


    陈良玉握着剑柄,往内一旋,江伯瑾骤然痛得说不出话来。


    “阿漓,让他说。”


    谢文珺手搭在陈良玉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压着剑,对江伯瑾道:“愿闻高见!”


    陈良玉猛地抽出剑,江伯瑾捂着伤口颓坐在地上,慢悠悠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


    “如今的世家虽不如从前的门阀那般嚣张,可哪家在朝廷没几个主心骨?哪里没有他们的人?南边养军马的都安插了自家远房小辈进去,顺着血脉和姻亲裙带查一查,盘根错节,复杂得很!一个世家尚且如此,大澟多少世家?数过吗?那都是拧成一股绳的!太子要抑兼并,干的本就是断人财路的事儿,硬碰硬,下场就是玉石俱焚!收拾这些人,得让他们自己人斗起来,丢一块肥肉去,让他们去争去抢,去拼个你死我活,最后都没力气了,你再出来收拾残局。”


    “我且问你,当今世家,尤其是像南境的衡继南这样有世袭侯爵的家世,最看重什么?”


    谷燮道:“自然是爵位,功名。”


    “功名爵禄固然重要,我问你的是,一大家子人内部最看重什么?”


    江伯瑾自己问了,自己答。


    “嫡庶!”


    谢文珺沉吟不语,凝思。


    “家中爵禄由嫡子继承已成惯例,哪怕庶子才能强于嫡子数倍,却依旧只能低人一等,都是同一个爹的种,时间久了,谁能不生怨?”


    江伯瑾胸口一阵一阵地泛疼,恶狠狠瞪着祸首元凶。


    “陈崇明和严百丈连这都没教你?那他俩教了你什么?教你如何公忠体国?我跟你讲,严百丈那套中正之术,太假,在乱世不顶用!要应规蹈矩地整死对手,还要守文持正、不逾矩,你讲究这些,对面可不讲,一个师出有名就够了,没名就给他整出名目来。”——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5章


    酉时三刻, 谢渊的马停在王府门前,候在门外的侍卫上前牵住马缰。


    “画师请来了吗?”谢渊下马往内庭走。


    言风道:“人不肯来,依王妃的意思,手下们并未勉强。”


    “请个人都请不来!”


    言风稍作解释:“皇甫画师向来随心所欲, 他不甘愿, 即便强行请来了他也不肯动笔。”


    谢渊轻轻“呵”了一声,语气有些嘲弄, “一破落户, 自家祖宗压箱底的《百越暮云图》都变卖了, 还作这副清高样子给谁看?”


    “殿下回府——”


    一声报唱, 花厅里众人迎了出去


    远看花厅那边拖了个人出去, 谢渊正往这边来, 恰与众人撞面, “什么人?”


    陈良玉道:“一无关紧要的人,得暂且关押在王府, 不能叫他出去兴风作浪。”


    谢渊隐约猜出了此人身份,“言风, 找几个得力的人看守。”


    谢文珺察出谢渊神色不快,方才进府时话音也隐隐带着怒气。


    “三哥, 何事不悦?”


    “一点小事。”


    言风道:“回公主,王妃这段日子心忧荀府,忧思过度,殿下听闻皇甫家的画师云游途经临夏,差人去请到府上给王妃作画。可临夏一整兵, 皇甫画师担忧自身安危,途中转道去别处游山玩水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来。”


    荀淑衡将到临盆之期, 身子越来越重,投壶、捶丸上不得手,每日听曲赏花也腻了,能消遣时间的东西越来越少。她牵挂庸都荀府,谢渊心知回府后她必有一问,偏这个谎他没办法扯,扯了也圆不回去,只担心若如实告知,荀淑衡难以承受,腹中胎儿会有闪失。本想请画师来府上作画,待她心绪稍微平和些再相告,或许会好些。


    大营诸事,已足够令谢渊手忙脚乱,区区这点小事竟也能出岔子,他一时将无奈摆在了脸上。


    陈滦右眼皮猛烈跳了几下,猜到谢渊藏着事,应与庸都荀府有关。


    “何必去请他人?”


    谢渊看向说话的人,精神为之一振,“谷燮姑娘?”


    谷长学的长孙谷珩、长孙女谷燮在东南乃至庸都都素有才名,为示对瀚弘书院与谷太师的敬重,谢渊在其名后缀了一句“姑娘”。


    “瀚弘书院还来了其他人吗?”谢渊问道。


    谷太师不准子孙入仕为官,但眼下谷燮来了临夏,出现在王府,谢渊只看到了谷燮与陈滦,便猜测她与兄长谷珩是不是一同前来,故而有此一问。


    才气再高,毕竟一介女流,瀚弘书院的门第是谷长学与谷珩撑住的,若谷珩此时肯投名,朝中文官中的“瀚弘党”便可收入囊中,即便不能得偿所愿,瀚弘书院还未科举及第的学子,也可培植成为近臣。


    谷燮道:“行谦也在。”


    陈滦向谢渊见过礼,“下官见过慎王。”


    “免礼。”


    谷燮道:“慎王慧眼,臣女此行确实还带了几个天资聪颖的学子,不敢贸然打搅,叫他们在客栈安置着,若殿下不弃,便赏他们一份差事。”


    谢渊自然笑纳,“言风,去请。”


    “多谢慎王。”


    谷燮转身望向陈滦,“行谦,你画功了得,不如为王妃作一幅画,稍解殿下烦忧。”


    陈滦一顿,稍后道:“下官技拙,若王妃不弃,下官愿意效劳。”


    恰巧,荀淑衡听到谢渊回府,在打通内院与外院的垂花门前等了一会儿不见人,便走出来看看怎么回事,正听到他们探讨作画一事。


    行至廊下,听谷燮道:“行谦刚入院时画技是挺不堪入目的,这两年精进不少,前阵子临摹的画作拿去书院,连我祖父都得仔细看了才能分辨出真假,师兄弟们打趣说这般苦练画技,是要去撩惹哪家的姑娘?他要撩拨姑娘,哪用得着舞文弄墨,往那一站就够招蜂引蝶的。”


    陈滦无言地看着谷燮,“不是师兄弟们打趣我,是姑娘你说的。”


    谷燮手心缠了厚厚一圈细纱布,一摆,打个“停”的手势立在空中,“那不重要。要紧的是,眼下需劳您妙手丹青,给王妃与腹中小世子或是小郡主解解闷儿。”


    谷燮很懂分寸,哪怕谢渊登基已经是板上放好了钉,只差一锤子砸下去的事儿,可在有人砸那一锤之前,她也没有逾越自作主张称荀淑衡腹中胎儿为皇子或公主。


    荀淑衡像一只任人摆弄的木偶,被拥簇着迎到花厅,按在垫了软蒲团的花梨木椅上。


    凝重的空气缓过一丝懈怠。


    一群下人依次支起画架,铺纸研墨,大家都等着陈滦妙笔之下的神作,暂且将天下事抛诸脑后。


    陈滦隔着书案执笔,不蘸墨,不看她,也不看画纸。


    他定了定心思,却觉得越定越乱。


    临窗酒肆,佳人静坐。


    在心里摹绘无数次的倩影还是在暮去朝来中不可挽回地褪了色,笔下能绘出青女素娥时,已记不清当日玉指轻拈翠盏间那位姑娘的眉眼了。


    陈良玉无端地浮想起一些旧事。她知道二哥曾遇到过一个心仪的姑娘,可在那不久后,科考突然提前,没顾上张罗,如果那姑娘是阿衡……当真抱憾!


    那就难怪二哥自到慎王府便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这古怪千万不能叫旁人看出来!


    似有所感应,陈滦转头与陈良玉目光交汇一瞬,便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不如慎王殿下与王妃一同入画。”


    谢渊微悦,点头说好。


    凤凰于飞,除却夫妻琴瑟和鸣的蕴意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凤凰飞于青天,百鸟相随。寓意极好,谢渊欣然领受了这句暗生生的恭祝。


    陈良玉暗自松了一口气。


    谢渊在荀淑衡身旁落座,一眨眼,陈滦已点好了墨。


    线条静静从笔尖流淌在宣纸上,每一笔都轻车熟路,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停滞,似乎在心里勾勒了千次万次。


    他神情专注而宁静,皮囊下的心跳却截然相反,鼓噪而起。


    耳旁竟响起马蹄飒沓,如擂如鼓。


    直到众人齐齐看向高墙隔绝的王府外,陈滦才惊觉他听到的马蹄声并非来自心底。


    言风一路小跑回到谢渊身旁,禀道:“殿下,诸位将军们正骑马朝王府方向来。”


    “严军师可曾回来?”


    “不曾,严军师前去调度各关隘的人马了。”


    陈良玉压了下眼角,心道严伯这是躲闲去了?


    一准儿是谢渊刚离营回府,严百丈便撺掇着这些大老粗追到王府劝谏去,自己躲得倒远。说话的工夫人群已聚在王府门外,为首的是雁城军主将封甲坤,带着众将不顾守卫阻拦推推搡搡往里走,一群金戈铁甲的糙汉子,声音高亢,王府一时吵闹不休。


    有几位与守卫争执中还不忘捂着腚,一瘸一拐,不小心给人碰了撞了,龇牙咧嘴的。


    真够不厚道的,连刚受过军法的也忽悠来了!


    龙战于野,谁都想让自家主子做皇帝。


    万世之功触手可及,众将热血沸腾,七嘴八舌。


    “殿下,不能再犹豫了!庸都的人马距临夏不足二百里了!”


    “祺王弑兄逼宫,乱纲常,杀忠良,纵容贪官夺民之地、害民之利,使社稷不安,百姓涂炭,吾等岂容逆贼猖狂?”


    “陛下既已退位,那皇位他祺王能坐,殿下也坐得!让祺王这等罔顾天理之人做天下人的君父,何以服众?”


    “请殿下登极,出兵讨逆!”


    花厅廊外,众将齐刷刷跪拜,高呼道:“请殿下登极,出兵讨逆!”


    谢渊面色如常,走到廊下面对一众将领,道:“天大的事,也等王妃作完画像再议!”


    许是一大片厚重的战甲煞气凶猛,荀淑衡突然发了心悸。


    不对!


    哪里不对!


    她与谢渊虽相敬如宾,却也知自己在他心中绝无媲美天下的分量。谢渊一反常态为她找画师,陪同她入画,这些事平常他是不会做的,眼下竟还要一众追随他的将领等她完成一幅画像?


    荀淑衡一手扶着宪玉,撑着桌面,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追到谢渊身边。


    “殿下,能否告诉妾身,荀府究竟出了何事?”


    谢渊望着她,目光很平静,平静中透着诡异,“荀岘投了祺王。”


    荀淑衡脚下不稳了。


    谢渊走近些,搀了一把,宽慰她道:“你且安心,本王知道与你无关,不会迁怒于你。”


    荀淑衡呼吸有些重了,“可……”


    荀岘一直以来都想让荀家出个皇后,她是谢渊的正妃,谢渊若夺取天下,荀岘便是国丈,祺王怎肯信荀府是真心实意投诚?


    此番荀府交付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谢渊道:“荀府嫁女,为谢渲正室,择日封后。”


    荀岘另嫁了她一个姊妹给祺王?


    荀淑衡目光紧紧锁定谢渊的眼睛,小心翼翼,满是疑惑地想索要一个答案——


    “那临夏呢?我呢?父亲如何打算?”


    谢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才说下去,“割亲断义。”


    “爹娘……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荀淑衡难以置信,双手紧紧护着隆起的腹部,身体颤抖,呼吸愈发急促、沉重。


    腹部如同被一把利刃猛地刺入,翻搅。


    剧痛毫无防备地袭来,转瞬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面色苍白如纸。


    “王妃!”


    “阿衡!”


    谢渊与陈良玉同时上前扶住荀淑衡摇摇欲坠的身体。


    花厅里一支笔悄然从手中滑落,“啪嗒”掉在地上。


    “王妃像是要生了。”季嬷嬷道。


    谢渊一把抱起荀淑衡,疾步往后苑大房去。


    宪玉小跑紧随,一边有条不紊地支使随侍的婢女,“去叫府上的产婆和大夫去大房,跑快些!把早些日子准备的干净布帛抱来,多烧些热水!都伶俐些!”


    甚嚣尘上,陈滦默默拾起笔杆,轻轻拂去笔上的灰尘,寂若无人地将缺了一角的画像补完。


    将荀淑衡平放在卧床上,谢渊便被伺候荀淑衡的季嬷嬷与几个年长些的婆子往门外请,“王爷,妇人产子污秽之地,王爷快出去,莫冲撞了!”


    污秽之地?


    陈良玉火气不知从何而起,“你不是你娘生的?一群秽物!”


    婆子们慌忙请罪,“奴婢们该死!”


    “奴婢们是废物,是废物!”


    嘴上说着该死,眼神却很是迷惘,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谢渊道:“都跪在这干什么?去伺候王妃。”便出去了。


    婆子们诺诺连声。


    慌手慌脚中难免顾此失彼,陈良玉一时没留意谢文珺的去向,转身张望去寻,人已没影了。


    方才一直在身边,一眨眼的功夫去哪了?


    “良玉,良玉!”荀淑衡已痛得破了音。


    陈良玉两步跨到床边。


    “你去告诉殿下,大局为重,万不可因妾身耽搁大事!若有不测,是我们娘俩的命……”


    “阿衡,别说这种话!”


    “我心里难过。为什么?陛下突然赐婚,殿下被贬来临夏,我与殿下离开庸都的时候父亲都未曾出城相送,见苦心培养这么多年的女儿再无做皇后的可能,他会不会觉得我真无用?我死不足惜?”


    陈良玉道:“割亲断义以求自保,只是权宜之计,不要放在心上。”


    “权宜之计?若殿下大计未成,父亲可会拼死护下我与孩儿?”


    陈良玉喉咙仿佛噎了一整块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也瞧出来了,他不会……他自幼规训我,我不能违抗,否则便是不孝;不能忤逆,否则便是不恭;我不能独自去酒楼饮酒,否则便是不淑;不可有自己心爱的男子,否则便是不洁……这么多年,我从未觉得自己活得像人,我时常觉得自己像是举家供在祭台上的祭品!”


    荀淑衡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我不知道父亲嫁了我哪一个妹妹,可无论殿下与祺王谁最终嗣位,荀家都要葬送一个女儿!他疼我们一场……原来父母之爱,也满是盘算吗?”


    那位被断送的女儿,是她,还是她姊妹,又有何分别?


    这场角逐无论哪方夺胜,荀府需为此付出的代价只是一个女儿,她们的命运是男人们攘权夺利的刃具,是尘埃落定后的牺牲品或是战利品。


    封甲坤仍带领众将聚在花厅廊前,看着手心的墨迹叽里咕噜背着什么,偶尔卡住,随便拍了谁连问带抱怨,“这字念啥?严军师写这些词儿文绉绉的,又不是考状元!”


    “稷,社稷的稷。这句刚才说过了。”


    “说过了吗?”


    谢渊一露面,封甲坤即刻握起了拳,正要再劝谏,却被一女声硬生生打断。


    “大凜国玺在此,慎王接旨!”


    谢文珺从另一侧廊下走来,数十东宫卫身着玄色劲装、身披细鳞甲、头戴玄盔夹护前后。荣隽托着一方玉石托盘,蛟龙金印静卧在锦缎之上。


    谢渊一愣,忙面朝玉玺跪拜,“儿臣接旨!”


    玄衣细麟开道,声如冰裂之音,有那么一晃神的瞬间,他将江宁错认成了太子谢渝。


    廊外将领俱是一惊,而后随谢渊跪下。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皇三子渊,顺天应时,受兹明命,深肖朕躬,克承大统!钦此!”


    封甲坤只听懂了“大统”二字,谢渊接了旨,他抬头看到荣隽将卧着玉玺的托盘举过头顶,交付于慎王,脸上的迷茫转为错愕,又变成欣喜若狂。


    “末将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众将一同封甲坤膝行而前,匍匐拜下,圣帝明王、万岁千秋之声高唱入云。


    江山如旧,陵迁谷变。


    残阳的光芒不再刺眼,如一代帝王走到暮年,柔和黯淡。


    日轮西坠,待朝阳再升之际,此片天地已换了主宰之人——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6章


    晨光拂晓, 被黑暗吞噬的光亮再度升临,王府始终没有迎来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荀淑衡几度昏厥,寝殿中一片压抑的混乱。


    内厢房门开了一条缝,季嬷嬷从缝里侧身挤出来, 怕屋内进风房门很快合上, 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季嬷嬷擦着脖子上的汗,脸色难看, “血出得太多了, 若午时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王妃恐有性命之忧。”


    晚间谢渊来瞧过一眼, 嘱咐了几句, 便回了花厅与各军将领议事。


    一府的人都是整夜未合眼。


    陈良玉一夜之间在前庭后苑穿梭数遍, 谢文珺等在堂下, 眼看着她眼底的乌青渐渐变浓。


    谢文珺:“多请些稳婆和大夫过来,务必保王妃性命无虞!”


    季嬷嬷道:“回长公主, 回将军,最好的接生圣手和大夫一早便请来府上住下了, 如今都在这里。妇人产子,心劲儿得顺, 王妃心绪大乱,又折腾一夜,人没力气了,也不愿意使劲儿,这可怎么好啊?”


    最好的稳婆也只懂接生, 却没有真正能救人治病的本领,大夫又都是外男,只能候在寝外问话。荀淑衡神志模糊, 只能问里头的稳婆婢子,几位大夫怕断错了症,不敢贸然用药,只抓了几副温和的方子熬着。


    陈良玉盯紧房门,日上三竿,荀淑衡的声音越来越小,已几近无声。她略懂些治外伤的医理,也能自己辨药草,可也仅仅会在血渍呼啦的战场上包扎止血,在这派不上用场。


    几位大夫在门外左右候着,不停地询问,问一句,不久屋里头便有稳婆逐一答话。她随即道:“请大夫入内诊治!”


    “可不敢!”


    “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男女大防?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不如请女医去里头瞧瞧?”


    谁在说话?


    陈良玉蓦地一回头,眼皮一抬,好像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卜娉儿无辜地睁着眼,她昨日收摊后戌时二刻才找到慎王府,想回禀募女兵之事,陈良玉道:“稍后再说。”便把她抛诸脑后了。


    她昨夜跟着陈良玉前院后院地来回奔波,跟班一样如影随形,可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位忙昏头的大贵人竟完全遗忘了她的存在,尽然没顾上看一眼跟在身后一夜的是人是鬼。


    “女医?”陈良玉道:“梁溪城倒是有一位,可现在去请也来不及了。”


    卜娉儿道:“巧了,正有一位。”


    一抹黑影行过垂花门,陈良玉远远便认出那一袭黑衣,她刚被王府的嬷子们搜过身,面纱还没来得及裹好。


    “是她?”谢文珺道。


    谢文珺时至今日才看清她的另一半脸,黯淡的红,夹杂着几丝近乎白色的痕迹,如同一条赤白相间的怪蟒盘踞在额头与脸颊上。


    朱影将要见礼,认清眼前两名女子的脸顿然一愕,“是你们?”


    陈良玉迅速抬起右手,指引向内厢房,“快请!”


    朱影裹好纱巾一头扎进寝殿,指腹在荀淑衡的脉搏上探了探,扒开眼皮各瞧上一眼,铺开银针。


    几针扎下去,荀淑衡青紫的唇色开始淡去,慢慢浮现嫣红。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随着一声凄厉的哀鸣,稳婆们兴奋地叫嚷,“生了,生了!”


    欢呼声很快沉寂。


    谢文珺也觉出不对劲,倏地站起,“怎么没有哭声?”


    孩子没有哭声。


    陈良玉的心跟着一提,顾不得大夫阻拦,推开门与谢文珺一同进了内厢房。


    陈良玉:“阿衡。”


    谢文珺:“皇嫂。”


    荀淑衡躺在那里,鬓发湿透,身上还扎着银针,熠熠泛光。


    床前跪着一群吓白了脸的丫鬟婆子。


    “孩子不足月,生得太久,不一定活得成。”


    朱影一手倒拎着孩子稚弱的脚,拍打揉搓一阵子,挥手将妆台上的东西扫落,金钗华盛散了一地。她夺过丫鬟手里干净的布帛,盖到妆台上,将手中浑身已憋成绛紫色的幼嫩的身体放上去,噼里啪啦拍击。


    孩子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


    荀淑衡半睁着眼,看妆台的方向,刚出生的孩子在朱影手里翻来倒去,像泥团一般任她揉捏、拍打。


    “这一夜有几回,我觉得自己快要挺不过去了,心里竟想着,也好……那样也好。”


    她虚弱不堪,有气无力地吐字。


    “江宁……”


    谢文珺:“皇嫂。”


    “要好好赏她,孩子若是活不下来,也无需问罪于她,都是命……”


    陈良玉按压着荀淑衡左手虎口,揉捏那处穴位能缓释疼痛,“昨日殿下已承继大统,这孩子生为天潢贵胄,福寿天成,定会无恙。”


    荀淑衡疲惫到了极点,听到这话,也没流露出丝毫欢悦的神情。


    朱影俯下身,从孩子口鼻中吸出一些黏液,吐在丫鬟举来的铜盆中,取来两枚银针扎在孩子虎口,又在脚心拍打数十下。


    终于紧攥的拳缓缓打开,小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了一下。


    几声微弱的哼唧后,一声清脆的啼哭声划破死寂。


    小厮飞快跑去前厅报喜,谢渊闻声而到。


    季嬷嬷将孩子裹在襁褓里,抱到谢渊面前,“奴婢恭喜皇上喜得公主,小殿下福大命大,母女平安。”


    谢渊从季嬷嬷手里接过孩子,谨小慎微地抱在怀中,手指轻轻触碰她的眉毛、脸颊,轻声轻语道:“这是朕的孩子,朕有孩子了?”


    他眼中满是新奇,笑着,平白冒出几分傻气。


    陈良玉走出来,道:“恭喜陛下。”


    屋内屋外齐声恭贺。谢渊道:“王妃如何?”


    陈良玉道:“娘娘已无大碍,只是太累了,方才又昏睡了。小殿下降生得实在不易,多亏娘娘和小殿下福泽深厚。”


    谢文珺不知何时站在陈良玉身后,“不如三哥给赐个封号,积福泽,自然越多越好。”


    大凜公主虽身份尊贵,却不像皇子一般有自己的封地。可话说回来,虽无封地,却依旧可以受万民供养。


    封号一定,便有了食邑。


    公主的封号都是及笄出嫁之时才由礼部择选拟定几个,再交由帝后定夺,惠贤皇后诞下谢文珺时,宣元帝打破常例,未经礼部,即刻定了公主的封号。江宁县是富庶的大县,常居上万户人口,宣元帝以地名赐封,许她食邑万户,后来德妃屡次作梗,万户食邑便作罢,徒有一个封号。太子辅国后,谢渝做主将万户食邑还给了她。


    “好。”谢渊想了想,道:“那便赐封号‘柔嘉’。这孩子长得像她母亲,希望日后品性也如她母亲一般,温柔敦厚,嘉言懿行,可好?”


    谢文珺道:“自然好。”


    谢渊将孩子还给季嬷嬷,叮嘱道:“照顾好王妃和小殿下,都去领赏吧!”正往外走,忽然想到什么,他往旁边一招手,“行谦,把画拿来。”


    陈滦双手握着卷起的画轴,把裱好的画像递到谢文珺面前,鸢容往前一步接过去,他便又退回外院。


    谢渊道:“江宁,王妃和柔嘉还望你多看顾。”


    “臣妹知道。”


    人群散去,内苑又变得宁静。


    王府东边隔着一条河有片空旷的草场,依稀能听到小儿嬉闹,有些微风,从高墙外吹来一只断线的纸鸢。


    荣隽眼疾手快自空中截下,细细翻看,确认只是一再普通不过的纸鸢,双翼绘着鹰翅,尾后粘上彩色的尾巴。


    谢文珺接过去看,线断得不整齐。


    “像你。”


    陈良玉:“像我?”


    “对,很像你。都有自己要去的天地,看似在身边,却抓不住,抓得紧了,宁愿将线挣断。”


    陈良玉却道:“自己甘愿交付在别人手中的,不会断。”她头一歪,戏言道:“不然你试着抓紧些?”


    谢文珺的目光不经意间瞟向她。


    她从袖中取出一条流云纹锦帕,低首从陈良玉侧腰的革带中穿过去,打上一个死结。


    陈良玉任她动作,末了没忍住,问:“有什么说法吗?”


    腰间系帕,别是跟柳木刻簪一样是什么鬼风俗,再闹出尴尬的乌龙。


    “你就当它是风筝线。”


    什么鬼风俗也不是,陈良玉心里生出些微的低落情绪。


    怎么能不是呢?


    刻簪子这么无聊的事情都能成为风俗。


    风筝线也行。


    ——君向浩渺逍遥处,自在缱缱掌控中。


    陈良玉身上时常备着针线,舞刀弄枪衣料破了随时补两针。锦缎表面光滑,打上结也很容易开,不用人解,走两步就散了。


    她将线绕开,穿针在谢文珺打的结上横针竖线地缝合,将帕子缝死在腰带上,“你去南境时给我个信儿,祺王暂时不会举全力攻过来,他定会先派先锋军试探临夏的兵力,解决完他们的前军我便能腾出手。就算快马急奔,我从前线赶到南境陆平侯府也要一日,你身边虽有荣隽,庆阁与赵明钦手中也有人马,可衡继南毕竟在南境统兵许多年,在军中威望尚存,千万要知进退,别把人逼急了。”


    “我有点乱。”


    “你先别乱,不是乱的时候。另立新帝这么大的事都没从你嘴里透出一丁点风声,你不是遇到事就会心乱的人。”陈良玉打了个线结,针线收回布包里,抬头看,恰见谢文珺眼眸中一片清辉向明月。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她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猛然想起,上一次她问出这句话时,接下来便发生了些令她昏头的事情。


    脸颊轻微燥热,幸而路过的清风拂过面颊,带走了那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陈良玉道:“我该走了。”


    谢文珺道:“你万事当心,此间诸事有我。”


    “珍重身体。”


    陈良玉只身向垂花门外走去,日晖将她的轮廓勾勒得不太真实,蓝墨色的衣袍鼓动、消失在门外。


    不久,马群嘶鸣、奔腾,只余高墙下回荡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谢文珺:“荣隽。”


    荣隽从垂花门外露头,“臣在。”


    “新帝即位,喜获明珠,双喜临门,去请临夏的各位大人来王府喝喝茶。”


    荣隽:“全部都请来?”


    “凡七品以上的,都请来。”


    谷燮道:“临夏留在城中的尽是文官之流,让行谦代荣大人去各位大人府上跑一趟就是。”


    “眼下风声鹤唳,都怕这趟来了王府有去无回,能推拒的,那帮人定然找借口不来,陈行谦一副文弱书生模样镇不住场面,荣隽忙完这遭,有的是其他州、郡的人等他去请。”


    谢文珺转身对荣隽道:“好好地请来,少动粗,礼便不必备了,免得日后背地里非议本宫借机讹诈他们钱财。”


    荣隽:“是。”


    暖阁点了一炉安神香,内厢房血腥气重,荀淑衡被移来暖阁休养,还睡着,朱影每隔一炷香的时辰便号次脉。又一次探过脉搏后,把荀淑衡的手放回锦被,“脉象已经平稳了。”


    谢文珺坐在堂下,双手轻轻搭在座椅的扶手上,道:“有功当赏,你想要什么赏赐?”


    朱影却没说要什么赏赐,眼神囧囧,在谢文珺脸上转了一圈,“你这身子骨不宜操劳过甚,做个游闲之人,好好养着,也能长命百岁。”


    “多谢提醒。”


    “我很奇怪,帝王血亲,脉象上怎么会有离魂引的迹象?长公主殿下。”


    原来东胤那害人的秘术名为离魂引。


    谢文珺道:“运气不好,替人还了冤债。”


    “这离魂引呢,是东胤尤家始创,专为达官显贵养死士的,尤家本也是行医世家,后来做官去了,东胤那二世祖皇帝突然暴毙,旁系皇亲夺了皇位,很难说跟尤家有没有关系,只知道尤家很得新皇赏识。待上一代人死得差不多了,尤家后人突然就长出了良心,把这害人不浅的东西自行毁了。”


    “我很小的时候,梁溪城经常丢孩子,我还见过离魂引的死士,应该是个没养成的,不过也没人样儿了,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到处抢吃的、伤人,被抓住打到半死。我爹想救他,便带他回山庄医治,他醒了竟差点剜了我爹的喉咙,最后还是没救活。”


    朱影移来一柄鹤顶长足油灯,鹤的腹部便是添灯油的油壶,“人呢,像这油壶里的灯油,需插上灯芯慢慢地燃,离魂引是在油壶里点火,很快便烧尽了,想续命只能靠药吊着。外物终究不及五内,你症状虽轻,但它就像是一簇火种,不留神便会烧起来。”


    谢文珺没被她唬住,付之一笑,道:“本宫好得很。”


    “不见得。”


    黛青:“大胆!”


    朱影:“我好意提醒,不识趣便罢了,懒得管。床上那位没事了,按方子服药,多养些时候,这里若没有其他病人,在下告辞。”——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7章


    花厅奉了新茶。


    谢文珺正堂上座, 两边皆置了茶炉,炉里炭火正旺。


    厅下撤了桌椅,只留下主案与一张椅子,故而其他人都只能站着。厅下二三十身穿官服、头戴官帽的人, 依着品级从前排到后。


    气氛沉闷得像三伏天憋一场雨。


    丫鬟们托着茶盘, 也依次奉茶。


    谢文珺轻轻端起茶盏,凑近鼻尖, 细嗅那茶香, “这是宫里每年赏下来的龙茶团, 名为顾渚紫笋, 贡茶之中也属上乘, 请诸位大人品鉴。”


    杯底芽叶泛紫, 卷曲如同笋壳的叶片舒展。


    茶香四溢, 入口却品不出好味道。


    幞头官帽下一个两个脸都恨不能耷拉到脚跟,活像是被押送刑场前喝断头茶。


    不怪他们这副神情。


    荣隽驱了两乘车去各府请人, 一乘轿舆,一辆囚车。到人府上先说明来意, 手持一张黑白画像,照脸比对了, 面带微笑,问一句:“大人乘哪辆?”


    这不是抓案犯是什么?


    不乏眼线甚广、消息灵通之人提前想辙——


    装病者未遂,公出者遣回,躲进深山老林给菩萨上香的也被荣隽一一揪了出来。除司马随谢渊去了大营,临夏管界各县县令在内, 凡七品以上官员,一个不少,整齐划一地站在此处和气地品茶。


    谢文珺捏着杯盖在杯沿旋了一周, 轻抿一口,便放下了,“各位看着不太高兴,怎么?嫌本宫这茶不好?”


    “不敢,不敢!”


    “宫里的茶,自然是最好的。”


    ……


    谢文珺听他们虚情假意奉承一阵儿,打了个手势,王府的丫鬟们身穿短衣绣花罗裙,举着茶托走上前,茶杯逐一放还。


    丫鬟们退出花厅。


    “茶也喝过了,本宫就不跟你们绕弯子了,请诸位大人前来,是为了跟大家商议农桑署事宜。”


    厅下开始嘁嘁喳喳,窃语私议。


    一人道:“长公主,农桑署不是已下发公文废止了吗?”


    谢文珺:“何时废止了?”


    满座寂然。


    片刻,又一人道:“三月废止农桑署的公文有荀相的署字,也有中书门下的官印,做不得假啊!”


    谢文珺道:“庸都已被祺王掌控多时,连父皇都被他禁着,荀岘甘做爪牙,为虎作伥,他署字的公文也作得了数?”


    王府周围布了重兵,正到换岗哨的时候,重甲齐声踏步,震得人心中惶惶不安。


    花厅廊下四面都有东宫卫把守,两步一人。


    里三层外三层。


    荣隽那辆宽敞的囚车还停在府外。


    “一国两帝,听起来属实荒唐。”谢文珺道:“可事已至此,本宫不知各位大人如今仰承谁?秉承谁的旨意?”


    这话就重了。


    若遵照庸都下发的公文废止农桑署,便等同于拥戴庸都那一位。


    众官连站着的份儿也没了,急慌慌跪倒一地,袒露立场:


    “臣等在临夏与慎王殿下共事多年,自然巴望着慎王殿下继承大统,吾等甘为新帝效犬马之劳,誓无二心!”


    “臣等誓无二心!”众人附言。


    谢文珺玉指半屈轻轻叩响桌面,指甲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击,仿佛在辨别他们话中几分真假。


    “诸位大人既这般说了,便都是自己人,给各位大人看座!”突然话锋一转,道:“有件更急迫的事要知会诸位。”


    屁股将挨着椅凳,谢文珺此言一出,大家又忙不迭站起身,弓腰伫候。


    谢文珺:“坐。”


    临夏刺史与司户站得最近,搓一下手心,全是汗。


    “新皇亲自率军北上讨逆,诸位大人尽心尽力筹措军资,功不可没,本宫诏诸位前来,是为代三哥论功行赏!从龙之功,如此赫赫功劳,理当福荫子孙,诸位大人家眷、旁亲皆属有功之臣,只管呈报上来,分茅赐土、计勋行封之事本宫自有考量。”


    听到这,经验老道些的官员已经长舒了口气。


    又是囚车又是布兵搞出这么大阵仗,只是代新皇来笼络人心的,前头先给个下马威。虽有些手段,可多说些话便露了底。


    厅下叨咕一阵儿。


    有人道:“臣等感皇上恩德,可田畴归户部管,没有户部的田册,长公主殿下可知哪些地能拿出来封赏?荫官需经吏部盖印,户部与吏部的册印都在庸都,长公主殿下所言分茅赐土、计勋行封可别是一纸空文。”


    “本宫养在先太子身边,在东宫长大,诸位可还记得宣元十六年末至十七年,不少高义之士自愿将名下私产奉公,以缓国之危难,那年朝廷收上来多少田亩、盐铁矿,没有比本宫更清楚的!自然,谁自诩聪明绝顶,耍手段避了过去,本宫心里也有本账。”


    谢文珺玉手在扶手上微微施力,犹如苏醒的凤从巢穴中起身,烟云过眼般一扫,带起一股凉意从众人脊骨蹿升。


    “农桑署必定重立!先太子设农桑署多年,说废就废,朝令夕改,往后朝廷政令如何令百姓信服?”


    众官沉默不言,都在静悄悄埋头算账,心中像长了算盘,算盘珠子一刻不停地拨。


    “诸位也不想新帝还没打到庸都坐上龙椅,便遭万民唾骂罢?与民离心,君威不存,诸位为新朝股肱之臣,何以立身?”


    茶喝了,话也说了,谢文珺便往外赶客了。


    “今日的茶诸位大人品得不尽兴,本宫备了茶团,诸位带回去细品,可别辜负了这上好的茶。荣隽,好好地护送各位大人回府。”


    出府时停在那里的大囚车已不见了,候了两排车舆,车夫等在马车旁,人手捧着一团明黄锦帛包裹的紫笋龙茶。


    荣隽送行至府门外,道:“各位大人,恕不远送。”


    一行人纷纷回了礼。


    待荣隽回了王府,他们便言三语四地议论起来。


    “子孙家眷皆受恩德,长公主行事不可谓不大气!可筹措军费的又不止我们临夏一个州,还有其他州、郡的同僚,这是一笔大账,长公主拿得出来那么多地来分吗?”


    “能吧!你忘了前些年头先太子……”


    说得好听,哪有什么高义之士自愿将财产奉公?


    先太子与张相令天下豪绅迁徙至庸都的河芦镇上,驻军把守,昼夜监视。有些个家大业大的为了不挪窝都忙着贱卖产业,可穷人买不起,富人不敢要,实在没法子了,就只得上交官府,还能落一官府的褒奖文书。


    可谓天下富人之财尽入国库。


    如此一算,分发赏赐些田亩,添些官位以彰显新皇恩德,倒不至于赖账。


    “那这官位?”


    “稠了加水,稀了加米,从前哪有什么农桑署?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何愁缺官位?”


    这些日子他们交出去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好不容易巴望着农桑署废黜,还指望大捞一笔回回血,农桑署若重设,哪还有更好的财路?


    江宁长公主赏赐下来,抵一部分,又给子孙小辈授官,这一算便都识趣,吃些亏只当是给自家人换了官职,免得最后两手空空什么也落不着。


    茶喝得还算愉快,于是各位命官返家后连夜启书上表。


    谢文珺宿在王府竹苑。


    风雅之所,园中栽种着一片篁竹林,篁竹小筑隐在绿竹之下,古朴雅致。


    谢文珺选此处只看上一个好处,那就是竹苑既通内苑,又通外庭。


    晚间,篁竹小筑燃起明灯,竹影婆娑。


    陈滦身后跟着几个身穿阑衫书生模样的人,穿林走过竹下的石板路,路不算窄,容得下两人并肩。


    石板缝隙中趴着绿绒绒的青苔。


    走到一半,就听见谷燮的声音从窗缝里荡出:“八竿子打不着!但凡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添到名册里了。”


    谢文珺埋头坐在一堆名册里,把玩着陈良玉给她的铁錽信筒。她没看出信筒是用什么所铸,非铁非铜,亦非金非银,花纹远看平平无奇,近看却是漫天飞矢。


    “不怕他们添的人多,只怕他们不敢添。”


    谷燮撂了名册:“贪得无厌,尽失文人风骨。”


    谢文珺道:“风骨何价?”


    “风骨岂在锱铢之间?”陈滦站在门口行了礼,“长公主,姑娘。文人也并非全是挟风骨、气节待价而沽之徒,真正有风骨的文人,以黄白之物衡量,于他们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他身后的几个书生也跟着见了礼。


    谢文珺把铁錽信筒收回袖袋,将已拟好的田亩簿交给他们,“明日便按名册去各衙门行赏,声势做足!”


    陈滦道:“微臣遵命。”几人将名册与田亩簿归整了,收好,“天色晚了,若无其他事,微臣先告退。”


    “陈行谦!”


    陈滦才退行两步,便被谢文珺留住。


    “长公主还有何事吩咐?”


    “不算公事。”


    谷燮一挥手,其余人便退出篁竹小筑,先行离开。


    谢文珺道:“本宫是想问问你,她在家时,可有什么钟爱之物?”


    “长公主是问良玉?”


    谢文珺避着谷燮,目光瞥向他处,微微点了点头。


    陈滦想了想,剑法,骑射,兵书,这些似乎都不能算钟爱之物,只能说她日常便是这么过的。


    “回长公主,没有。”


    “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是她一见便能开心的?”


    陈滦:“微臣惭愧,确实不知。长公主为何不直接去问良玉?”


    “本宫随口一问,你不知道便罢了。”谢文珺道:“那她可有厌憎之物,或是,不待见的人?”


    陈滦猛地一抬头,他心里想着如何鼓足阵仗去各衙署翻风浪,脸上一下没掖住事。


    ——她最不待见的人不正是你吗?


    谢文珺:“出去!”


    “微臣告退!”


    陈滦下了木阶,又转身,在门外回话,“微臣想到一人,良玉最为厌憎——北雍二皇子翟吉,扒了此人的皮给她,她或许会高兴。微臣告退。”


    谢文珺:“想不到能让她开心些的是这个叫翟吉的人。”


    谷燮纠正道:“不是他的人,是他的命。”


    谢文珺隔着桌案递给谷燮另一个田亩函,比赏给各衙官的田亩簿薄许多,信封装着,只有一张纸,“苍南坞林有百亩良田,是皇兄给我的,即日赐予瀚弘书院做学屯,你拿本宫手谕给谷老太师,令瀚弘书院辟出一塾,向女子授学。”


    “臣女谢殿下。”谷燮把信函与手谕收在胸前,“殿下要筹划女子书塾,又要重整农桑署,两者都绝非易事。”


    谢文珺道:“欲开民智,先谋民生,吃饱才有力气想其他的。”


    “是臣女没用,农桑署一应事宜帮不上殿下。”


    谢文珺:“鸢容,黛青。”


    鸢容:“奴婢在。”


    黛青:“奴婢在。”


    “那些田亩账,看出些什么名堂没有?”


    “奴婢愚钝。”


    谢文珺轻叹,“你们跟在本宫身边,想做一辈子伺候人的奴婢不成?”


    鸢容、黛青一齐跪下。


    “本宫并非责备你们,愚钝便慢慢学着,将来本宫或许要仰仗你们做事。即便不为本宫,你们难道就不想看看别的天地?去行医,参军,经商,去做幕僚,甚至做官为天下人谋?”


    大夫,军士,商贾,幕僚……在宫里时,那是她们从未企望过的,甚至无法设想的人生。


    可一路走来,她们已经见过许多这样的人。


    鸢容、黛青身子伏得更低,叩首,言辞恳切:“求殿下授业!”——


    作者有话说:老婆们你们说句话啊老婆!!你们快说句话啊!!


    是写的让你们没有评论的欲望吗?


    e.g.实在不行找个茬呢~


    第58章


    狮虎纹的战旗在风中扬幡飘动。


    大胜的军士们一刻不停地加固战壕, 搬开断裂的木头和石块,清理战后杂物,把散落的兵戈刀戟拾回来,集到一处摆放整齐。


    伤兵不断被担架抬回伤兵营。


    陈良玉在后营外下马, 四下张望了个遍, 没看到女兵操练。


    初来乍到的新兵都由教头带领、训练,学会基本的战斗技能、战术、阵型, 才会叫他们上前线迎敌, 前线胶着时, 也充当“役夫”与“担架兵”。她往伤兵营那边一望, 果真有女兵正忙着救治伤员。


    卜娉儿从伤兵营掀帘出来, 迈向她这边, “将军, 战况如何?”


    陈良玉道:“包了锅饺子,没动用多少人马, 祺王的前军全俘了。”


    俘虏用绳子反捆双腕,一个串一个, 被驱赶往临时用树枝、茅草搭建的临时营地。


    “你带的兵怎么样?怕吗?”


    卜娉儿道:“谁头一回亲眼见着血肉横飞的场面,都犯怵。”


    卜娉儿担任女兵教头。


    陈良玉对女兵很重视, 第一批人带不出来,娘子军的筹谋便毁了大半,所以她在后营时一直是亲自教,不在时便由卜娉儿带着。


    这支队伍来得不易。


    那日在募女兵的摊子边上,陈良玉给卜娉儿立下目标:先组一什, 再组一队。


    一什十人或许不难办,总有几个胆儿大的冲军饷和管饭而来,一队五十人便有稍许棘手。


    先是几个豪气冲云天的大姐, 结伴而来的,寻常农妇打扮,一手干活磨出来的老茧,嗓门大,中气足,探问了几句:


    “女人也能去打仗了?”


    “发钱不?”


    “管饭不?”


    “俺行不?”


    ……


    卜娉儿一一答了,“能”,“发”,“管”,“行”!


    大姐们当即表示要入伍,登记姓名时费了一番工夫,平民目不识字,更不要说会写,卜娉儿只能依照姓氏与名字的发音为她们一一登记入册。


    之后虽有人来询问,却无人再报。


    等了大半日,她恍然醒悟,如此守株待兔不可取。


    于是另辟蹊径。


    带上几个大姐手走街串巷吆喝,挨家挨户去敲门,化缘式募兵,这才凑了近五十数。


    剩下的几个空缺还需抽空再募,填上。


    陈良玉往伤兵营走。


    卜娉儿跟随上,“江教头手底下的兵吓哭了两个,软了一个,江教头一人罚了他们两军鞭。你看那边。”


    陈良玉往卜娉儿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整齐的新兵方阵前头,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子正立正挨训,旁边还趴着一个涕泗横流的,果真腿软站不起来。


    教头的怒骂声引得其他兵营的人也陆续出来,站得远远的,隔岸观火。


    “你们这些都像什么样子!你他爹的就是个软蛋!上了战场就是去送死!”


    教鞭从他眼前扬过去,啪!地面上砸出一道沟壑。


    咆哮声再次灌入耳道。


    “去了那边好好给你祖宗八辈儿磕头!他们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卜娉儿瞧着这一幕,不觉间摇了摇头,“虽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可穷苦与穷苦还真不太一样。姑娘们自小勤快,粗活儿、农活儿、琐细活儿一个也不落,孩子养不起了,先弃女婴,若有吃的穿的,便都是先紧着家中男丁,如此经年被亏待,姑娘们反而更坚韧。见着那些断肢残臂,血肉淋漓的,连最小的也没像那样,吓得扑地上,瘫了,江教头提都提不起来。”


    陈良玉掀开伤兵营的帐帘,朱影那黑布把自己裹成一个神秘的黑影,在穿梭忙碌的伤兵与军医中格外扎眼。女兵操练后,被朱影借调来伤兵营救治伤兵,正搭手为受伤的军士包扎止血。


    高矮胖瘦体型不一,还有个干巴瘦的小萝卜干。


    陈良玉打量一眼头发枯黄稀疏、扎两只草髻的“小将”,吸了一口气,“这孩子几岁啊?”


    卜娉儿道:“她爹娘说她已满十四了。”这孩子是她才带来的,陈良玉还没见过。


    “胡扯!”


    陈良玉看着这孩子,无故想起从那片荒废民宅里带出谢文珺的时候。


    这萝卜干比初见时的谢文珺还要再小一匝,怎会年满十四?


    那时候谢文珺应该不过十二岁吧?身量纤小,比陈良玉小不了几岁,一同前行却无故令人觉得不是一辈人。


    明明害怕得瑟瑟缩缩,却还板着脸扮大人。


    陈良玉胸口忽然像挨了一记重拳。


    她那么单薄,只要张开手臂,就足以圈揽她整个人。


    当时怎么就不愿屈下那条腿?


    你明明看得出来她的惊怕、不安,为什么不愿意蹲下抱一抱她,轻声告诉她不必怕?


    那些曾经的漠视与疏离,像春后回寒的一场雹 ,砸在一起结成冰凌,刺痛了她自己。


    陈良玉问萝卜干:“你多大年岁?”


    萝卜干伸出手比出五个手指头,“十一岁。”


    还不识数!


    民间的生辰惯例虚两岁,萝卜干满打满算也不过九岁有余。


    陈良玉转头看着卜娉儿,“你把她弄军营来?做口粮啊?”


    卜娉儿把萝卜干提溜到跟前儿,“你前头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十四了。”


    萝卜干嚅嚅,“爹娘叫我一定这么说。”


    啧!


    这事儿闹的!


    “要不,养养?”卜娉儿道:“养养就长大了,小孩子长身体很快的。”


    “谁养?”


    卜娉儿噎了一下,道:“多好的亲兵苗子,自个养大的,将来用着放心。”


    “我养?”陈良玉指了指自己。


    陈良玉扔了一把朴刀,刀鞘向萝卜干压去,“接着。”


    萝卜干勉强接住,抱着朴刀踉踉跄跄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多好的亲兵苗子。


    卜娉儿:“……”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陈良玉:“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养孩子,亏你想得出来,这么点大,哪天不留神一支流矢就把她射穿了!”


    卜娉儿道:“她爹娘送她来之前,正跟人牙子讨价还价,没商量成才送来我这里。明摆着,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了,要卖……把她送回去,保不齐比上战场死得更快。”


    来都来了!


    陈良玉略一沉吟,“叫什么名字?”


    卜娉儿:“没名字,家里姓胡,是个女孩,就叫她胡女。”


    “会写吗?”陈良玉问萝卜干。


    萝卜干鸡啄米似的点头。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献技般飞快地用手指在地上划出扭扭歪歪的“胡女”二字。


    卜娉儿才教过她。


    “这名不好,名也——性也、命也,不可随便。”


    亲缘已尽。


    自此生不奉养,死不送葬,姓氏便也可以弃了。


    陈良玉抬起脚,一抹,抹平了“胡”字,蹲下身去,指腹在地上划拉几笔——鹄。


    鹄女。


    “生处蓬蒿地,身微似芥尘。当有鸿鹄志,莫为燕雀行。”


    陈良玉站起来拍拍手。


    “往后,你便叫鹄女。”


    鹄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先跟我回王府吧,要参军打仗也等再大几岁。”


    鹄女看了看卜娉儿的脸色,见卜娉儿对她点头,才放心地走向陈良玉。


    “你今日便走?几时回?”卜娉儿问道。


    “三五日,南境的十万兵马调来,即刻挥师北上,直攻庸都。”陈良玉牵着鹄女准备走,“我们打到庸都之前,你把女兵扩成一曲,我记你一大功。”


    一曲,五百人。


    “感到为难?”


    卜娉儿:“末将竭尽全力。”


    “几百个人就要竭尽全力,将来一营、一军,岂不是要你的命?”


    “末将领命!”


    远处寺庙的钟声刚响过三声。


    临夏守城的军士看到一队人马自地平线处疾速涌动,扬起阵阵烟尘。


    守将认出为首之人,立时打开城门放行。


    马蹄声急促地踏过城门道,门轴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声响,门扇紧接着又缓缓关闭。


    陈滦正在花厅与几个人梳理田亩账册。


    陈良玉将鹄女交给陈滦,“二哥,给她找个住处,回头请个先生来教她认些字。”


    “谁家孩子?”


    “就当我捡的吧。”


    陈滦道:“正巧,瀚弘书院刚开设一处女子学堂,姑娘过几日来,让姑娘带她回书院。”


    陈良玉:“鹄女,可愿去读书。”


    “愿意。”


    问也白问,她没得选,旁人做什么决定她都只能接受。


    “真的?”鹄女仰着小脸,满目祈盼。


    她虽不知道读书是什么样子的,却也知道读书人受人尊崇,家里出一个读书人,是再光宗耀祖不过的事情。


    竟是真的愿意,那自然好。


    陈良玉:“真的。长公主几时走的?”


    陈滦道:“前日整完田亩簿,昨日辰时便动身了。”


    他梳理的田亩账册并非只有谢文珺赏赐出去的田地,而是包括此在内,还有受赏的那些官员的属地所有田地应收的税银。


    地方上的官绅瞒报田亩、逃避赋税的手段层出不穷,是以民间多胡侃——


    当官好,官绅不纳粮。


    借着此次大封大赏,谢文珺命邱仁善暗中取证,各家瞒报多少田亩她心中大致有了数。


    荣隽珠玉在前,陈滦后面的差事办得顺畅无比。


    不止相邻的崇安、苍南两郡,甚至东南至庸都一带的官员都知悉临夏州的同僚接连升官发财。


    长公主亲自批文封赏的。


    陈滦路上奔波虽辛苦些,却无论去哪处请人,那些地方官都是堆着笑脸迎出来,不用多说,便跟他来了。


    众官聚在王府,满心欢喜等着喝茶领赏,谢文珺一则敕令发配杜佩荪去了婺州。


    考虑到两军交锋,恐他死在半道上,没让他立时动身。


    北境三州,犹数婺州最贫穷。


    治安混乱,刁民野蛮。


    州分八级:府、辅、雄、望、紧、上、中、下,州的地位越靠前,刺史的品级越高。临夏州属“辅”,刺史乃正三品官衔,而婺州属“中、下”,是中还是下暂且没个定论,但无论中下刺史皆是四品衔儿。


    此番看起来杜佩荪是从五品郡守升任四品刺史,却是明升暗贬。


    如此看来,长公主不仅要论功行赏,还要秋后算账。


    杜佩荪仅筹出一百两纹银交差,百两银票,还附赠一封书信,愤而斥责朝廷多苛捐杂税,末尾,很硬气地留一句:多了一个子也没有!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瞧热闹,也有人暗自嗔怪他蠢。杜佩荪此人清贫,务实,当得起一方父母官的称谓;不争功劳,不求闻达,吃些亏也不计较,守着崇安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没钱是真。


    可好歹先把分摊下来的差事办了,以后再说,他这一调走,崇安百姓可还有谁庇护?


    如此岂非因小失大?


    发落了杜佩荪,谢文珺愁容满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


    ——“嗒”“嗒”


    指甲与桌面碰击,叩得人悬心吊胆。


    “本宫近日有桩烦心事。”


    “长公主为何事心烦?”


    “南境衡家不愿出兵,本宫忧心,若衡家相助逆贼,三哥没能登上皇位,本宫即便有心顾惜诸位的前程,再赏赐千顷万顷良田,又岂有兑现之日?”——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9章


    庆阁没有率永嘉城守军前往临夏大营, 而是收到军令原地驻守。陈良玉行至永嘉城对庆阁交代几句,率一队亲兵继续往南行。


    将要赶到陆平侯府时起了雾,暮色四起,眼前是无尽的灰色烟云。


    陈良玉心里隐隐闪过一丝不安。


    或者说, 怯意。


    据陈滦所言, 谢文珺与诸官商议后,认定衡继南绝无出兵的可能, 反倒是衡家大公子衡邈似乎有心。


    同在一个地界儿上司职, 免不得时常往来, 多打听些, 便能摸清一个人的底细。


    陆平候衡继南是军户出身, 祖父那辈是伍长, 父亲那辈也只是个百夫长, 到了衡继南这一辈,恰逢五王之乱, 人骁勇善战,屡立战功, 这才封侯。


    南北两境的衡家与陈家虽都是侯门,宣平侯母亲却是先帝的嫡出公主, 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衡家没有倚仗,家门荣耀全仰赖君恩,是以在择立新君时格外谨慎,上一次跟对了主子,拜将封侯, 这一次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满门萧索的下场。


    衡邈却不这样想。


    爵位只可由一人继承,而嫡子袭爵已成惯例。


    他自认为谋略的筹算与行事的果敢都不逊色于任何人, 而人称小侯爷的衡昭,无非是仗着出身,论真才实学远不及自己。


    衡昭去庸都之前,常身着色彩艳丽的华服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有一次刚与狐朋狗友从酒楼出来,喝得脸上两大坨红晕,正被人一口一个“小侯爷”极力恭维着,恰好被衡邈逮个正着。


    衡昭酒立时醒了几分,“大哥。”


    衡邈气得当街喝斥:“北境的陈麟君像你这般年纪时,军中已称少帅,你却还顶着家族世荫哗世取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小侯爷?你这副德行哪里配!丢人现眼,滚回家去!”


    纵有诸般不服,却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划分。衡昭再怎样玩世不恭将来也是衡家家主,而他无论再怎么才能兼备,也不过是个得力的属臣。


    衡邈不甘屈居人下,便会压上身家性命赌一把。


    言谈间,有人提及来时曾在临夏附近见过衡邈,谢文珺差陈滦去寻,还真将人找着了。


    没把人请到王府。


    衡邈没露面,即是对前路还无甚把握,陈滦自请前去做这个说客。


    陈滦道:“所谓不破不立,太平无事时,规矩是用来守制的,逢动荡之际,陈规也是可以破例的。”


    风云开阖,被规训的人性露出獠牙,撕咬,争抢。


    你死我活。


    兵燹之世意味着一切的摧毁,破碎,也意味着秩序的重建。有人江河日下、一落千丈,也有人青云直上、一日千里。


    “爵位只有一个,嫡长子继承一制虽不可废,可一门两侯也并非无前例。”


    一门两侯,便是宣平侯府。


    侯爵世袭,宣元帝却又加封陈麟君为武安侯。


    “我爹卸任北境兵马大元帅后,便是由我大哥代掌北境兵权。顺时者昌,大公子是聪明人,识时务者为英豪。”


    衡邈琢磨透了陈滦意中所指,当场声称愿拥戴慎王殿下为帝,为新帝尽忠。


    陈滦道:“大公子该尽忠之人不是新帝。”


    衡邈:“那是?”


    “长公主。”


    陈良玉愈听下去,愈觉得浑身滚烫的血液凉透彻了。


    谢文珺欲仿效先太子对付宣平侯府的先例,使衡继南兵权虚置,由衡邈代掌南境兵权。


    一头初生的牛犊,装着满腔不知死活的孤勇,认为自己头上那两把犄角可以将沙场厮杀多年、掌十几万兵权的戍边大将一脑袋顶死。


    “荣隽与谷燮没有劝阻她吗?”


    陈滦道:“姑娘为长公主测了一卦,此去大吉。”


    大吉个屁!


    吉人天相吧……


    陈良玉原以为,谢文珺此去陆平侯府只为施些恩德,给点好处,坐下来好商好量,成与不成都不打紧,待她布兵后,赵明钦再煽动其纠集的南境旧部向衡继南施以重压,便可逼衡继南出兵。


    谢文珺竟想的是釜底抽薪,褫夺兵权。


    衡家镇守南境数年,衡继南又是历经五王之乱的宿将,这邻近南境的几个州、郡,乃至东百越八城之中,岂会没有耳目?


    衡邈来了临夏,与陈滦暗中交谈过,又去过慎王府上,衡继南难道会不知道、猜不出他的意图?


    马身飞快穿过雾气,千百人的队伍行出千军万马的阵势,似要冲破天幕下这一片厚重的迷障。


    这片城郭她来过,原本热闹的街道一片死寂。


    街边房屋树木满是刀砍斧凿的伤痕,散落着一些残破的盔甲与兵器的碎片。


    越近陆平侯府,兵乱的痕迹越重。


    雾气悄然在暮色中滚得更浓,门匾弹指之间变得有些倾颓、破败。


    陈良玉顾不上许多带兵冲进陆平侯府。


    没有人。


    荒凉的死寂被突如其来的兵甲踏破,陈良玉抽出佩剑,“搜!”


    没有灯火。


    鹰目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都让她心惊,军靴踏在落尘的地面上踩得没有章法。


    后面忽然飞起惊鸟。


    陈良玉拔腿往那个方向跑,兵卒也紧急跟上去。她记得陆平侯府中大致的弯弯绕绕,从这里穿过后花园有四间翼楼,翼楼过去是一处方塘水榭。惊鸟便是从那里飞起的。


    从翼楼包抄过去,只见方塘有重兵把守,举着火把,看到有人带兵闯入却不拔刀相迎,水榭檐下四面都点了灯笼,灯笼下有人。


    恭候多时了。


    方塘水榭有两处,以短廊相连接。


    谢文珺在偏后些的水榭中,倚在朱漆美人靠上凭栏而坐,衡邈正与她相对而站。


    荣隽与赵明钦也在。


    一人挲挲走来,道:“陈将军,请。”


    便引她走上平桥。


    此人手持佩刀的刀柄上刻有“衡”字,陈良玉认出他是衡继南的贴身亲卫之一。顷刻,他又递来方帕,“陈将军,擦擦汗。”


    “多谢。”


    平桥伸入水中,水汽将雾色染得更重。


    灯笼映衬下,那通红的双目似两口深潭被烈焰炙烤过,陈良玉目光紧锁着坐在水榭中与衡邈谈笑的人。


    她一步一步穿过雾气,只看得见那个人。


    周围的一切都被白纱笼罩,模糊不堪。


    倒春寒的时节已经过了,水面来的风吹散她一身薄汗。


    直到荣隽动手推了她肩膀,岸边的军士换过新的火把,她方知自己一言不发在谢文珺面前站了多久。


    沉重的眼皮缓缓落下又抬起,她往后看,衡邈举着两样东西——


    衡继南的军印与兵符。


    “南境兵马听任调度。”


    陈良玉道:“我与长公主有话要说。”


    谢文珺斜靠在栏杆上,底下是一汪清水。几人散去,她身姿更随意了些,眉梢挂笑,等着听陈良玉对她的恭维。


    陈良玉许久不作声。


    “从什么时候,长公主殿下这般提防我了?”


    谢文珺道:“从不曾。”


    陈良玉:“今日所为之事,为何不与我提早商议,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语气如常。


    内心无法言说的波澜早在目光里翻涌。


    谢文珺向她释白,道:“你手握重兵,若等你前来,衡继南必然有十二分防备,只有我替你动手,攻其不备,胜算才更大!衡继南手底下的将领早有人上谏,让他出兵,可他这般前怕狼后怕虎,畏缩不出,早收拢不住人心了,我不过让赵明钦联络起以往赵周清手下的旧部,衡邈取了他的军印与兵符,策反他身边近卫,他便再无人可用,徒作困兽之斗。本宫实在想不明白,应通年间雄杰辈出,他这样的气魄与胆识,怎能位列天下十二侯?莫不是来充数的。”


    应通年间的天下十二侯并非真的王侯,乃是五王各自麾下的首将与军师,陈远清、林鉴书、严百丈、江伯瑾俱是其一,只看末了谁家主公登上皇位,谁便当为万户侯。


    那样一场豪杰并起的大乱斗后,真正封侯的,只剩下陈远清与衡继南二人。


    陈良玉道:“如果失算,你想过会是怎样的后果吗?”


    谢文珺道:“无论何种后果,本宫都承受得起。”


    “可我承受不起!”


    陈良玉终于崩溃:“你若有差池,我如何对惠贤皇后交代?”


    谢文珺蓦地从美人椅上站起来,带起一阵微风,“说到底,你想护我周全,还是只因母后临终所言。”


    陈良玉:“因为什么重要吗?”


    “只有对你不重要。”


    谢文珺低语,似怕人听不见,又怕她听见了。


    那一种畸形的、难以言说的情欲在陈良玉对她的日渐纵容下疯长。


    她很痛苦。


    “既然一开始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你不一直讨厌下去?我不需要你护我周全,我根本一点儿也不需要!我绝非经不起风雨的雏鸟之辈,我能助你,我可与你一同筹谋,可与你同步前行,陈良玉你睁开眼睛看清楚究竟谁才是那个可用之人!”


    陈良玉:“快十年的旧账你也翻?”


    谢文珺对上陈良玉的目光,那目光里是十分的清澈,清澈到什么也没有。


    她转过去,背对着她,不愿再说话。


    陈良玉在她身后默默站着,过会儿,见她果真不愿再讲话,道:“若殿下当真不能释怀,你也可以讨厌我。不过,也不要讨厌我太久。”


    谢文珺依旧不愿说话。


    陈良玉心道不对,明明她是要兴师问罪,怎么反倒成了要哄人的那个?


    她从背后伸出手,轻轻扯了扯谢文珺的衣袖,问:“你那秋后算账的名单里是不是也记了我一笔?”


    谢文珺道:“我记你不止一笔。”


    陈良玉道:“那你就记着,慢慢地算。慢一点算。”


    周围的雾气在碧波上低低地悬浮着,似有若无地亲吻着平静如镜的水面,水下有游鱼。谢文珺望着脚下鱼儿游来游走,雾霭腾腾,她只看得到近处。


    “为何?”她转过身来,“慢一点?”


    陈良玉腰间缝上的锦帕还牢固地扒在那里,谢文珺不经意瞄过一眼。


    陈良玉道:“我还不想那么快扯平。”


    这句话说得顺嘴。


    如果不是正经八百地从陈良玉口中说出来,谢文珺乍一回味,俨然像是被存心捉弄了。


    “我此次带兵一走,便不知再见是几时了,你……”


    突然,谢文珺猛地抓起她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翌日点兵后,兵马分两拨,步兵大军行进缓慢,陈良玉与赵明钦带骑兵营先赶赴阵前。


    谢文珺随同衡邈与大军后行。


    陈良玉骑马来到一个路口,勒马停下,与赵明钦说了几句,便掉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驰去。


    身后两伍人马也脱离行军,尾随她去。


    梁溪城似乎在一旦一夕中便换了副光景。


    很多街坊铺子都营生不下去关了,陈良玉来到糖铺门前,斑驳褪色的木门紧闭着,残叶无人清扫,荒凉一片。


    她抬腿正要走,那扇门从里面开了。


    一个女人从里面探出身子,布裙布鞋,将一盆水随手泼在门口的阶上。


    这家糖铺子是夫妻铺,女人是老板娘。


    陈良玉走上前去,女人瞥见有个人影朝她走来,抬眼看,“对不住啊,今儿不巧,小店关门了。”


    “今日为何这么早打烊?”


    “不是打烊,干不下去了,跟男人孩子回乡下。要打仗,官兵不知何时就来搜刮了,家家户户都愁往后的日子怎么填饱肚子呢,哪里有那个余钱闲心吃糖?”


    陈良玉低下头,静默片刻,拱手作了一揖,准备离开。


    女人却唤住她,道:“姑娘留步。”


    陈良玉止步,回头看。


    女人道:“家里还有些余糖,不过得等一会子,酥糖要现出锅的才好吃。”


    “会不会太麻烦您?”


    “那不会,家里就是做这个的,如今铺子一关,左右也是闲着。你进来等吧,外头风大。”


    “多谢店家。”


    “甭客气,你随便坐。”


    女人围上旧而整洁的围裙,取了一些混着青色麦子嫩芽的黏米,用透气的蒸布挤出汁水,倒入锅中起火,开始忙活。又烧起一个小锅,将一些芝麻和花生碎倒进去干炒,撒了些晒干的桂花在上面。


    柴被小火烧得噼里啪啦。


    “您赶巧儿,要是明儿再来,可吃不上这口了。我家的手艺是祖上传的,别处寻不着。”


    陈良玉缄默着。


    女人手里的活一刻不停,偶尔对着锅灶自言自语。


    “不知道这仗又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她打开锅盖用铁勺不停地搅拌,锅里的浑白的水慢慢变成了枣红色。


    陈良玉无法回答她,她自己也不知道。


    女人将炒熟的芝麻和碎花生在案板上铺了厚厚一层,舀出熬好的糖浆浇在料上,圆杖来回轻柔地擀。反复几次,将混合好的糖和物料一起放入一个模筐,趁着还有余温将糖块压实,翻倒出来拿刀切成规整的四方小块,放入油纸包好,递给陈良玉。


    陈良玉拿出钱袋,女人摆手制止她,“眼下也不做生意,几块糖只当送你吃,给钱就不值当了。念着这口儿,仗打完了兴许这铺子还开张,姑娘再来。”


    陈良玉将两块碎银放在灶台上,“今日麻烦您特意做了回糖,在此谢过。乱世不易,善自珍重。”


    她踏出糖铺子的门。


    身后残败的木门又轻轻地合上了,像一声无力的叹息。


    随她而来的两伍人马在路的尽头等着。


    那日谢文珺的马车也是停在此处的,身心交病,一丝两气,吃不下任何东西,唯她买来的酥糖多进了些。


    陈良玉抬起一只手,握住小臂。


    浸在无尽的思绪之中,她轻轻转动了两下手腕。


    不用捋开袖子,她也知道衣料下藏着一排青紫的牙印。


    陈良玉把裹着糖的纸包交给一名都伯,命他快马前往后军行进之地。


    她骑上马,带领其他人抄小路去追前军。


    乱世之中,人就如同水上枯叶,随波逐流。陈良玉再忖想起翟吉的话,意味似乎有那么些不同。


    “战乱不休,赋税不减,何谈安居乐业?”


    “天下大统,战乱辄止。”


    天下大统,战乱辄止!——


    作者有话说:本章节加更半章。


    艾玛,更半章的老毛病又犯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60章


    谢文珺于承天门外匆匆下了马车, 快步向崇政殿起行。


    前来迎她的是宣元帝身边的孙公公。


    彼时,金銮殿中、龙椅之上坐着的人是谢渊,改年号为祯元。工部加急修缮了南宫,宣元帝移居此处, 称太上皇。


    谢文珺道:“东胤的使者已到了吗?”


    孙公公道:“回殿下, 东胤来使几日前已抵达驿馆。逐东天堑河溃决成灾,临夏与罹安相继起了瘟疫, 皇上这会儿没心思理会他们, 宣平侯与大将军不发话, 亦无人敢去接待。”


    而今是陈滦承袭宣平侯爵位。


    陈良玉带兵赴南洲平乱时, 宣元帝封她为二品车骑将军, 谢渊登基后, 又擢升她为骠骑将军, 官至一品。武将之中骠骑将军品级已属最高,故而有时会加个“大”字, 以示尊崇,称为骠骑大将军。


    谢文珺急遽穿行过宫前殿, “武安侯是怎么死的?”


    孙公公道:“山洪。八月是汛期,已经过了, 可突发一场大雨,引发山洪,武安侯是去撤民的。东胤先找到了武安侯的尸身,将武安侯的尸身拖回去,吊在城楼上……曝尸。”


    谢文珺身形一顿, “大将军眼下人在哪里?”


    孙公公道痛惜地叹一声,道:“整日待在墓陵,家也不回, 守着她爹娘和大哥的墓。”


    谢文珺垂下眼皮,眼底隐去一丝疼色。随即又问:“俘了东胤多少人?”


    孙公公道:“没细说,乌压压的也点不清数,十七八万是有的,军报上呈写十七万。”


    谢文珺略一忖,“东胤派来攻打逐东的有这么多人吗?”


    孙公公道:“没有。这事儿就离奇了,九月那场洪灾过后,天堑河水位一直居高不下,今年寒冬降得特别早,刚入冬便天降大雪,气温骤寒,天堑河冰冻数尺,千军万马踏过去如履平地。大将军率兵越过天堑河,攻破了东胤边防,夺回武安侯的尸身后,又攻占东胤三座关要边城,直驱腹地俘了在帝丘城点兵的东胤太子。”


    “杀了吗?”


    孙公公道:“大将军处死的名册上没有东胤太子,但人是不是还活着,不好说。听说锁在水牢,是生是死,也就大将军自己知道了,这眼下谁去问,那不是没眼力见儿吗?”


    九月洪灾。


    可陈良玉夺回陈麟君的尸身时,已经是十二月了。


    “曝尸三月,难怪陈良玉发疯。”


    谢文珺将走到崇政殿外,便听到里头有大臣嚷叫。她一晃神,没听出是谁。


    陈麟君从北境肃州、婺州调兵从朔方商道奔赴逐东,从东胤手中夺回失守的城池。九月,原本天堑河秋汛之期已过,陈麟君在中游碰上一小股东胤的人马,顺手料理了,将要回营时从暮色中瞧了一眼天象,弯腰捏了把岸上的泥土,在指尖碾开,“今儿怕是有场大水要来。”


    天堑河下游有两个不小的村落,住着上千户人家,陈麟君估摸着位置,带了几百骑兵快马往下游去疏散。


    刚出发不久,果然落雨。


    雨势没有从小雨淅沥到倾盆的过渡,直接便是厚重、磅礴的雨幕猛烈地砸下来,砸得地面与山脉震动巨响。水花四处飞溅,在两岸的山脉上汇成一条条湍急的河流,注进天堑河。


    河床很快堆积了混着枯树枝泥浆,水位不断上涨,已没过马的小腿。


    景和大声道:“少帅,别去了,很危险!”


    北雍陈兵边境,时不时来扰,却不发起总攻,陈麟君摸清这是要等他与东胤两败俱伤后捡现成的。他留了景明在北境指挥三州守军与北雍周旋,身边只带了不怎么机灵的景和。


    景和截停了陈麟君的马,“少帅,我去!你先回!”


    陈麟君道:“你再拦我,便更慢一步。”


    村子里的屋舍一半已浸泡在大水中,村民不得已爬上屋顶、树木求生,远远地望见几百身穿战甲的人快马踏水而来,激动地舞动手臂,呼喊。


    “是鹰头军……”


    “鹰头军,是北边的鹰头军!”


    “有救了!有救了……”


    游过污水将人救起来后,兵马分成两队,一队护送村民往高处远处转移,陈麟君率领另一队人马往那座更远些的村子去。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沉闷的轰响,山上汇聚的水流瞬间变得汹涌澎湃,巨大的水流裹挟着泥沙、石块冲向村庄。


    是泥流!


    陈麟君即刻下达军令:“撤后!”


    泥浆、巨石滚滚而下。


    战马受惊嘶鸣,却来不及奔逃,被奔腾的大水卷入天堑河。


    景和喉咙深处发出悲痛欲绝的嘶吼。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泥流顷刻之间吞噬掉陈麟君最后一片衣角,“少帅——”


    也看着另一个村子整个被埋在地下。


    一座村落眨眼间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


    山洪过后,东胤再次纠集兵力。


    祺王压下逐东紧急军情,拒不出兵驰援。失四城。


    谢渊的兵马攻破庸都后,陈良玉用澜沧剑斩杀了祺王,未及新皇登基大典,便又一刻不停地调兵遣将,奔袭逐东。


    东胤士兵拖着陈麟君的尸首阵前挑衅,试图乱她心神,她留存近乎堙灭人性的理智,判断敌军兵力部署、阵法、后援,没出一厘偏差。


    是以逐东这场谢渊准备倾全国之力迎战退敌的仗,仅打了四十三日。


    陈良玉尽收失地。


    四海共贺。


    而就在这场为“忠肝义胆、用兵如神”的狂欢中,陈麟君的死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以至于大家都忽视了一个人的情绪积蓄太久,一旦寻到那么一丝宣泄口,即会变成不可遏制的海啸山崩。


    十二月,铁马踏冰河。


    陈良玉攻破东胤边境军防,抢回陈麟君的尸首,占三城,俘东胤军十七万,在陈麟君的棺椁前处死了东胤大小将领一百三十余人。


    崇政殿又传出另外一人的声音:“那一百多个东胤将领多数都并非草根,是东胤各大世家眼看大军攻占逐东,塞了各家的子弟来蹭军功的。”


    军功册上提一笔,对他们将来在朝中擢升大有助益。


    没想到抢功劳不成反倒丢了命。


    殿前太监去通报了,谢文珺走进崇政殿。


    六部尚书皆在。此外殿内还站着御史中丞江献堂,庸安府尹程令典。


    见谢文珺纷纷行礼,“长公主。”


    “见过长公主。”


    “见过殿下。”


    长公主这一身份听来尊贵,历来却无权登崇政殿与朝臣议事,如今六部尚书与御史中丞、庸安府尹都对谢文珺如此毕恭毕敬,是有些缘由的。


    祯元帝谢渊自临夏亲征,谢文珺坐守临夏,征集军费粮草使大军后方无忧,此乃其一;


    押禁陆平候衡继南,调动南境兵马,此乃其二;


    编纂万僚录,提“从龙之功,福荫子孙”,赏田授官,使在朝官员子孙后辈皆受君恩,此乃其三;


    重设农桑署,仿效先太子与张殿成亲自下民间巡田,抑制官绅侵吞民田之风气,守住了国本,此乃其四。


    ……


    此刻殿上站着的大臣,无一不是受过“万僚录”恩典的人。


    谢文珺刚从张殿成曾遇刺过的钟吾城巡田归来。


    前禁军统领林忠伙同祺王谋逆,伏诛后,钟吾城林氏大势已去,谢文珺巡田之际,发落了林氏余孽。


    自此钟吾城再无世家。


    她此番巡田回宫,大凜全境多半农桑署均已重立,并下令,农桑署一应陈情诉状,皆由长公主亲自裁定。


    也算为谢渊消解了最重的一桩心事。


    谢文珺见礼,“臣妹参见皇兄。”


    谢渊道:“江宁一路辛苦,给长公主赐座。”


    “多谢皇兄。”


    谢文珺就着软凳坐下,道:“东胤来使者所为何求?”


    御史中丞江献堂道:“回殿下,东胤遣派使者前来与我朝商议,归还大将军占据东胤的三座边城,放东胤太子与战俘回去,条件都好谈。陛下令鸿胪寺卿李鹤章李大人去着办此事。”


    谢文珺冷冷地道:“归还城池和战俘?东胤以什么筹码来谈?”


    无非是想用一纸降书与黄白之物来换。


    “大将军怎么说?”


    江献堂道:“大将军说,不还。”


    谢文珺道:“那便去告诉李鹤章,不还。”


    “不还?”


    “不还!”


    庸安府尹程令典道:“城池不还,可这……战俘与东胤太子也不还?”


    江献堂道:“人被陈良玉扔水牢泡那么久,东胤就算把人要回去,还能是个啥啊?”


    说着,几位堂官都望向谢渊,谢渊也正看着谢文珺,似有不理解。


    两国交战拼得你死我活,可一旦战乱平息,有和谈的余地,强势之国便也自觉留三分余地,换来短暂的和平世道。


    当年与北雍一场仗打十六年,北雍降后,签订永不再犯的契书,赔了金银财帛,俘虏能放走的也都做了顺水人情还给了北雍。


    “她说不还便不还,她自有她的道理。”


    谢文珺有些坐不住,起身挪两步,再向谢渊行过一礼,这是准备走了的。


    “皇兄,她并非拎不清、意气用事的人,既说不还,必有因由,先问清楚才是。”


    谢渊点点头,表示赞许。


    程令典道:“长公主有所不知,大将军近日脾气大得很,陛下体谅,不许任何人前去触怒大将军。大将军只说一个不还,却没说缘由,亦无人敢问呐。”


    谢文珺道:“本宫去见她。”


    宣平侯夫妇与武安侯陈麟君皆葬入皇陵。


    皇陵入门是仿皇宫内金水桥修的五道石拱桥,车舆驶过桥后,沿一道高筑的红墙往里去,行不久,来到一堵高门前。


    谢文珺从轿厢里头掀了帘,抬头望。


    那扇高门之后,也是惠贤皇后与先太子谢渝的埋骨之地。


    穿过陵墓的望柱便是神道,神道两旁置十二对镇陵石兽。


    车轿接着颠簸了一会儿,停在一处地宫前。


    再见之期已是又一场春和景明。


    二月莺飞草长,桃花流水。


    陈良玉周身却笼着一片冷寂,似化不开的冬日寒冰。


    谢渊登基后谢文珺回过庸都,礼部定谢渝谥号为懿章太子,她亲自操持了谢渝的丧仪。只是那时陈良玉已率兵驰援逐东,故而二人并未相见。


    谢文珺本以为见到她时,她多少会沾些颓废自弃的模样,却没想到——


    她在种树。


    陈良玉很少穿白衣,今日却穿了一身素白,翻领窄袖,衣袖挽在小臂之上,脚边堆放着挖出来的土与银杏木的种苗。前头已立了一排。


    她又扶一棵幼树栽在刨开的深坑,一锹一锹铲土往坑里面填埋。


    谢文珺唤:“阿漓。”


    陈良玉扭回头,有些憔悴,除此外看不出与平常有何处不同。


    仍是一如既往的不兴波澜。


    哪里就“脾气大得很”了?


    “你回来了,累不累?”她尽可能以再寻常不过的话音与谢文珺寒暄。


    可眸底流露出的痛色先被谢文珺捉到。


    谢文珺不想与她扮人人都好、处处皆安的假模式,走近了,拨掉她白衣上沾的尘屑,替她理了理散落的鬓发,再拉起手,掌心摊向自己,拭去她指间的泥土。


    指尖擦过鬓边与手心,陈良玉身形有些摇晃。


    她本就如同狂风骤雨摧残后的孤树,只要再卷过一阵风,或是路人无意中推一把,看似苍虬的树干便会轰然倒塌。


    陈良玉身体一倾,扑上前,紧紧抱住谢文珺。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自眼眶中决堤而出。


    皇陵清冷。


    待陈良玉将这些日子的痛楚哭尽了,她听到谢文珺在她耳边低语,对她道:“我们回家吧。”


    “好。”——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可能有糖。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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