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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虚弱老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寿宴将始, 慈念堂中聚集着朝廷命妇与闺阁千金们,老王妃正堂上座,正笑着与几位夫人说话。


    打眼一瞧,堂中花明柳媚, 李白桃红, 女子百态皆在其中。


    陈良玉随谢文珺一同进入慈念堂。


    向老王妃问过安,便打算退到不起眼的地方, 方才在妆阁与水榭已在风头中央现过眼了, 她不想在各位夫人面前也惹人注目。


    谢文珺牵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她轻微挣了一下, 没挣脱, 便放弃了。


    就这么由她牵到老王妃面前。


    问了几句年岁等无关紧要的话, 陈良玉一一作答。老王妃抓着她另一只手, 越看越喜欢,越瞧越欢喜, 连连夸赞贺云周教女有方,又笑盈盈看了眼谢文珺, “公主眼光不错,果真出类拔萃。”


    此话听起来……甚怪!


    像是公主选驸马带来给长辈掌眼的。


    另外一想, 江宁公主应是没少为她讲好话。


    陈良玉很是感激,没在这样的场合再被人说“横行逆施,逆道乱常”,叫娘和大嫂落个没脸。


    老王妃是不喜丝竹弦乐的,她道濮上之音, 难登大雅之堂。


    往时过寿只请戏剧班子,摆架搭台,表演出一个个曲折、完整的故事。七十整寿却意料之外地没请戏剧, 而是请来了一个歌舞班子。


    众人之所以讶异,是因这歌舞班子并非出自禁中教坊,而是出自倚风阁。


    皇家妓坊,风尘之地。


    这两者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禁中教坊是应通年间所设,供宫廷百宫礼乐之用的宫廷机构,其中供职的乐伎苦习乐舞,在宫典、王侯府上大小庆典献乐、献舞。乐伎虽为贱籍,到底也是正儿八经凭自己本事吃饭的。


    倚风阁是什么地方?眠花醉柳,偎红倚翠,淫乐之地。


    妓子出入王府为老王妃献唱卖曲,忒不像话!叫外人评说起来,这不是脏自家的门楣吗?


    老王妃一生令闻广誉,老了整这一出是何意?要自毁清名、晚节不保了?


    声乐响起时,内苑通往外院的王府池子水中游过一巨尾红鲤,仔细一瞧,那红鲤竟是舞女所扮,身姿轻柔,在水中翩然起舞。


    常常出入烟花场所的人很快有所反响,“水下舞,鲤鱼精。”


    倚风阁头牌花魁秦森森,善水下舞,别称鲤鱼精。


    陈良玉也有些纳闷儿,王府寿宴这样的场合,风月女子出入似乎不妥。


    身旁立着的谢文珺倒是没表现出太过费解的神色,一片坦然自若。


    一舞过后,满堂喝彩。


    可随即,趁秦森森水下跃出前往客厢换衣裳的功夫,王府下人便陈桌铺纸、点水研墨。


    这是要……斗文?还是斗诗?


    “诸位!”


    众人朝声音传出处齐齐看去。


    “今日承蒙诸位才子佳人前来,东府蓬荜生辉!趁雅兴,由翰弘书院齐修齐先生出题,案几两侧之人在一盏茶时间内各赋词一首,为王妃添寿!”


    场上果真坐着一男子,只是他头戴幕笠,并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桌案一帘轻纱隔开,二位曼妙女子已以纱覆面落座于一侧。


    “又是你干的?”陈良玉问。


    谢文珺挑了挑眉,“你还知道什么事是我做的?”


    几年未见,她不止长高了许多,也出落得更加不俗,宜笑宜颦。


    只是眼波流转间,更似狡黠的鹿。


    “刻铺。”


    锦书巷里的刻铺,也不止锦书巷里的刻铺。


    谢文珺在太皇寺的三年,还真一点没闲着,一枚棋竟将局铺到了三年后。


    从她发现锦书巷里的异常,便一直留意着,这几年刻铺普天匝地,与严姩交谈中,得知北境三州十六城也有许多新出的刻铺。这些刻铺并不怎么对外售卖书籍,也不与书局对接,每天有人忙忙碌碌也只是囤些墨条、宣纸,印刷些读书人要的书经,但只靠这些并不足以维持营生。掌柜们经营这些刻铺,似乎也并不以生存为目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刻铺背后的东家足够了不得,得是朝廷的人,甚至宫里的人。


    《女论》寂寂悄悄地骤然风靡山南海北,待到朝廷发觉这本昔日禁书再现时,再想封禁,已然见不到成效了。


    简单两个字便将所要表述的一切尽数传达给对方。


    陈良玉诧然于她与谢文珺之间不知何时竟也有了此种默契,哪怕千百个日夜不见,依然不须繁琐多言,简要言语,便心领神会。


    当然,心领神会的也不只有好话。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心机深沉,不堪相与?”


    谢文珺一脸严肃,认真地注视着她,等待她接下来会如何回答。


    陈良玉屈着手指蹭了蹭鼻尖,“翻旧账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继而转移了话题,“你是如何说动老王妃将倚风阁的乐舞请来府上的?”


    谢文珺给出一个宽泛的回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众人随老王妃与公主登上别处高阁,那里视野更好,恰能看到擂台。姚霁风出了题目,以纱覆面的二位女子很快提笔作答,再由下人传抄呈给老王妃过目。


    管家虽未挑明了说这是斗词大会,可看这架势,便知是要分出输赢的。


    来赴宴的除却高官、命妇,其中不乏一些朝廷新秀。与才女佳人斗词,这让他们起了兴致,这样既能在美人面前彰显文采,又能在老王妃与各高官命妇面前露脸的机会,属实不多。


    一个个摩拳擦掌,自信满满,很快有人上前应战。


    老王妃与公主落座于最前端,陈良玉与贺氏与大嫂在旁侧,再往后是荀相夫人与荀淑衡,其余命妇按身份、品衔依次落座。


    陈良玉往后挪了挪,与荀淑衡挨着一道坐。


    场上其中一位女子发丝半干,正是方才水下一舞的秦森森。


    “这另一位是?”陈良玉问。


    荀淑衡道:“是谷太师的孙女,名谷燮。”


    陈良玉当即明了,这便是那位鼎鼎有名的苍南才女,姚霁风的新妇。


    由衷赞道:“气质当真不俗。”


    而后她的目光落在秦森森身上。


    这位倚风阁的花魁舞姬,与谷燮这样文人大家养出来的闺秀并排而坐,气韵、文采竟丝毫不输,她还当是哪个与荀淑衡一样家教森严的家庭养出来的名门贵女。


    谢文珺侧目,瞧见荀淑衡附耳说了些什么,陈良玉倾耳而听,二人偶有眼神交流。


    藏于广袖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老王妃将呈上来的诗词传给谢文珺,她正怔愣失神,老王妃连唤两声,才仿若大梦初醒。


    粗略看过,便只道:“好词。”


    老王妃笑呵呵道:“依公主看,哪篇更胜一筹?”


    谢文珺又粗浅一览,在四首词中点了其中她认为较出色的两篇。


    下人匆匆退却,很快管家宣布获胜之人,场下唏嘘一片。


    应战的二人灰溜溜离场。


    能来东府赴宴的,哪怕眼下品级不高,也都是正儿八经科举应试名列前茅的,向来被视为天之骄子,输给女子,面子实在抹不开。


    前面两位仁兄落败显然激起了这群文人才子的斗志,争先上台一较高低。


    谢文珺心绪低落,频频侧目装不经意间回首,叫老王妃看出蹊跷。


    “公主,心情不佳?”老王妃拍了拍谢文珺的手背,语气甚是亲切。


    谢文珺道报以微笑,摇了摇头。


    陈良玉思绪也天马行空,托着腮,开始揣度谢文珺。


    她大概知道似乎应该是与女子书学事宜有关,但没分析出来她的路数。像是与高人同下一盘棋,但对方的子落在哪里,她似乎看不清。


    随即思绪跳跃到张嘉陵,心想他今日若在场,瞧见这场面敢当场下注开赌。东府是给右相府下了请帖的,可张家只有礼到了,无人赴宴。


    这不是张嘉陵的作风,他向来是热衷于掺和别家红白喜事的。


    陈良玉来时在东府门外随口嘀咕了一句,便有闲人为她释了疑。


    一位不知名但爱闲话的仁兄道:“他啊,嚷着要娶一个商贾之女,右相大人骂他自降门楣,他扯了一通什么人生而平等,说右相大人是什么碳基生物,跟商人没差,执意要娶那商女做正妻,张相气得吐了血,上了岁数了,这不就卧床了,他这些时日守着侍疾呢。”


    陈良玉知道张嘉陵要娶那商女是哪位,说起来他认识沈嫣之后竟真的转了性子,将外头那些莺莺燕燕都打发了,大有要与沈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气势。


    可难就难在,右相那关他过不去。


    不只因商人地位低贱,还因从商之人心思活络、巧舌如簧,以投机与欺诈为生存之道,向来是不安分的,由此为朝中为官者,大都不喜欢这一类群。


    场上人如走马观灯,一茬一茬的入场,又一茬一茬的灰头土脸下台。比到最后,竟无人再上前,纷纷把目光投向翰弘书院的学子那边的坐席。


    那边座席以陈滦为首,列坐着四五位穿同样月白阑衫的学生。


    有人起哄,陈滦一句“才疏学浅”便堵了人的嘴。


    翰弘书院的人早在书院时便领教过谷燮的才情了,一个两个被治得服服帖帖,哪里还敢上前卖弄。若要与她斗词,恐怕得姚霁风本人或是她兄长谷珩亲自来才行。


    本欲大显身手,却纷纷落败,颜面尽失,许多人脸色已经挂不住了,左顾右看,意欲寻找一位能代表众人一雪前耻的代表。


    余了,终于找到一位坐在角落里的人。


    一人道:“予安,你还没上过场呢吧。”


    话音落地,众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那个叫‘予安’的人摆手后撤,纷纷将他往前推。


    听到这个名字,秦森森的背明显僵了一下,继而握着笔的手便有些抖。


    兵部尚书之子盛予安,向来清明自持,从不沾染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养得一身正气。文采斐然,曾得宣元帝亲口夸赞。


    盛予安被推上前,似乎吐了一口气,正了正身形,步伐僵硬,绕过距离他更近的秦森森,隔着纱帘坐在谷燮对面。


    姚霁风正欲出题,忽然一阵风席卷而过,扬起了姚霁风幕笠的帘。


    “这……”


    “他是……”


    ……


    众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言,有甚者甚至背过身去,望望天看看地,就是不往台上瞧,装作没看到那张脸。


    大家同在朝为官,谁也保证不了脑袋能一直在脖子上,由此都希冀着,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天,自己也能侥幸逃过一劫,昔日同僚能放自己一马、饶过自己一命。况且他堂而皇之出现在东府寿宴上,老王妃必是知情人。既然王府都不吭声,他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无比庆幸的是,御史台那个铁面赵兴礼不在。


    老王妃笑呵呵起身,由人搀着去前院,大家纷纷行礼参拜,便将这件事遮掩了去。拜过后,老王妃叫人取来纸笔,泼墨挥就“咏雪”与“逸群”两幅字,分赠给秦森森与谷燮。


    咏雪之才,逸群之才,都在于褒扬一个人才华出众。


    设宴之时,谢文珺不知何时出现在陈良玉身旁,将她拽走。


    东府后花园有天然雕石落成的假山,如今花不到盛开的季节,花圃没什么颜色。


    “书院可以筹备了。尽早。”谢文珺道。


    “现在?眼下似乎并不是个好时机。”陈良玉道。


    “你若一直等最好的时机,反而会错过许多。”谢文珺走在她身侧,胸有成竹。


    陈良玉抬手拂去她发丝上的飞絮,动作随意得仿佛理所当然。


    谢文珺一怔,随即问道:“你与荀淑衡,关系很好?”


    “还不错。阿衡与荀相倒是一点不像,荀相这个人,啧!朽木!”怕引起误会,陈良玉又道:“我说的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脾性。”


    “阿衡?”谢文珺道。


    “对啊,阿衡。”陈良玉有些疑惑,“公主不是知道阿衡的名字吗?”


    谢文珺垂下眼帘,道:“你从来,没有这样唤过我。”


    “唤公主名讳是大不敬。”


    “罢了。朽木。”


    谢文珺将话题转回正轨,“书院的事,你需得知道,皇上和皇兄不会认可,所以,款项方面,需要我们自己想法子。我虽有些私房钱,但要筹建一座书院,远远不够。”


    “我有。”陈良玉道。


    “你?”谢文珺投去怀疑的目光。


    陈良玉:“不信啊?”


    谢文珺:“你要听实话吗?”


    陈良玉:“你说。”


    谢文珺:“我已经说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2章


    东府门前各家的马车相继离去, 陈滦与先生、同门辞别后,早早在外头候等。


    他只身立在马车旁,微微低着头,沉思着, 丝毫没察觉不远处一辆载满沁香的车驾的轿帘掀开一角, 透出一双含情目在观察他。


    眼眸的主人含蓄,只窥察了一刻, 那一角便放下了, 将车里的人与外头的儿郎隔开。


    陈良玉与严姩陪同贺云周与老王妃作别, 一只脚刚踏出东府大门, 荀淑衡的侍女宪玉便来请了。


    “陈将军, 我家小姐问您回程是否与她同乘?”


    陈良玉看向荀府的马车, 轿帘的缝隙处, 荀淑衡朝她递了个眼色。


    “就去。”


    将母亲与大嫂扶上车,陈滦也紧跟了进去, 她便随宪玉便往荀淑衡那边去。


    那顶象首三鼎香炉还在燃着,不曾灭, 其间宪玉换过一炉香,人一进来便叫炉香铺个满面。


    荀淑衡似有些坐立不安, 脸颊像多上了一层胭脂,不如来时清透,反而红扑扑的。


    “生病了?”陈良玉道。


    荀淑衡脸更红了,双手敷在脸颊两侧,压低了声, “良玉,那位公子怎会在你家的马车上?你认得他?”


    陈良玉朝外探了探头,自家车马正在前头走着, 车顶垂着“宣平侯府”字牌。


    她想了想才明白荀淑衡说的那位公子应该是陈滦,“我二哥?我当然认得,他不在我家马车上还能在哪。”


    “二哥?就是流落在外的那位?”


    陈良玉点点头。


    荀淑衡纠结半晌,灵秀的眉毛拧着舒不开,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他,可有婚配?”


    “暂未。我母亲今日有心相看姑娘,还不知是否有合心意的。”陈良玉道:“有没有婚配与你似乎关系不大,你想嫁到我家来,荀相怎么会愿意?”


    “也是,父亲和侯爷两相不对付。”荀淑衡蹙额攒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仅是荀岘与陈远清关系不好的缘故。


    越是高门,就越是信奉血统、嫡庶那一套,儿女婚配更讲究门当户对。


    虽说陈滦已记在贺氏名下,认作侯门嫡二公子,可嫡生子与挂名嫡子总归是不同,陈滦这个嫡次子并不为高门认可,他是外室所生,又是逃荒乞讨过来的,打小没有主母好好教养,在外人眼里,比旁家的庶子还不如。


    荀岘是个极其顽固的老腐朽,且一心想着家里出个皇后,光耀门楣,眼中只容得下天家子嗣。叫他把荀淑衡嫁与陈麟君他也是不乐意的,更不要说名不正言不顺的陈滦。


    陈良玉道:“若是你嫁过来,我母亲定然满意。”


    叫她这么一说,荀淑衡脸红得仿若泣血,嗔她道:“你别打趣,什么嫁不嫁的,臊不臊啊。”


    陈良玉见她脸红得恨不能钻地缝里躲着,便转换话题聊起了其他。


    回到府上,贺云周果然提及了陈滦的亲事,有几家清流门第的姑娘知书达理,百般斟酌后,她还是询问了陈滦本人的意见。


    陈滦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儿听母亲的。”


    于他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来年的会试,考取功名好早日为父兄分忧,成亲成家,不在他考虑的范畴里。


    在高门的婚配中,娶哪家的姑娘,似乎都只是权势的结盟方式,选新妇,只是选中了她身后的家族。


    由此看来,似乎,娶谁都一样。


    他似乎并没有选择,贺云周与他商议时,他竟还诧异了片刻。


    贺云周问及他是否有中意的姑娘,他一脸迷惘,道:“母亲中意的,孩儿定然也中意。”


    宣平侯府有一家规,是当年陈远清登门求娶贺云周时,贺年恭给定下的。


    “生不纳妾,死不复娶,这是你爹当年应下你外祖父的,是写进了家规的。选新妇不可草率,选定了,便是与你一生相伴的妻,怎可不问你的意思?”


    陈麟君向严百丈求娶严姩时,也做出了与陈远清当年相同的承诺,此后便成了家族铁律。


    陈滦依然道:“母亲选的新妇,孩儿定当一生呵护。”


    并非他含蓄、害臊不愿说,是他真的不认识几个姑娘,他在翰弘书院关了几年,日子简直像和尚撞钟念经。


    贺云周提起要为他娶新妇时,他脑中都搜寻不到一个可供临摹的模板。


    他还是认为,娶谁都一样,与谁共度一生并无二致。


    想法是在一次不经意间改变的。


    东府寿宴几日后,盛予安在粤扬楼办茶话会,受邀的除了翰弘书院来庸都的几个人,还有国子监监生与一些素爱诗文的文人墨士。


    陈滦来得晚了些,夹着一本墨蓝色书皮的书册行得匆匆,撞到了传菜的小二,怀中的书掉在地上。


    小二连连道歉,弓腰去捡。


    恰好这时旁边雅厢的一扇门开了,走出个侍女叫小二备一壶梅子酿。


    陈滦无意中扫了一眼,看到雅厢内一女子端坐着默默饮酒,静谧得仿佛山水美人图。


    她面前的碗筷还是摆好的模样,分毫未动过。


    似是察觉有一道目光投来,荀淑衡看过去,捏着酒杯的指尖骤缩,嫩红的指甲一瞬间泛白。


    宪玉看到陈滦正看着她家小姐,吩咐完小二忙进了屋将门“哐当”一声关上,关门有些急,有些像生气地摔门。


    陈滦惊觉失礼,对着关上的雅厢门拱手一揖道了歉,才去赴盛予安的宴。


    大家的话题正聚在猜论陈良玉与荀淑衡谁会成为太子妃一事上,多数人押给了荀淑衡,若论原因也简单:陈良玉与慎王谢渊走得近。


    这在庸都是尽人皆知的,且陈良玉自请过赐婚,自个儿心意摆着,皇上还能强人所难不成?


    另一拨人不这么认为,宣元帝一直是属意陈良玉的,请皇上赐婚那档子几年前的事,记得的人也不多了,谁的心意能大过旨意?


    陈滦推门进来,讨论声便霎时熄了下去。


    当着人的面讨论人家妹妹总是不妥当,在座的都是很识时务的人,当即将论题引到最近风行的《女论》上。


    结果就是,大家惊奇地发现,还是绕不过陈良玉。


    她是这本禁书唯一的践行者。虽不是考取功名入的朝堂。


    锦书巷最大的书局原先叫勤业馆,叫一个名为盛昌隆的商号盘了去,改名封知斋。


    后来“封知”二字被读书人嫌晦气,又改为封芝斋。虽说没那么晦气了,可名字却不像书局,像卖点心果脯的铺子。


    陈良玉走进封芝斋,掌柜正在柜台盯着账房盘账。


    “你们东家今日可在此?”


    掌柜问过姓氏,便招呼人去传话。


    盛昌隆的商号也是最近两年才兴起的,刚露头时还没人瞧得上这小商号,谁知不过两年多的时间,竟成了势。


    封芝斋与封玉堂这两家大书局只是盛昌隆众多生意中不足道的产业。


    异军突起,必有后盾。


    种种迹象表明,盛昌隆背后是朝廷中人,后遇到张家公子张嘉陵多次出现在盛昌隆的各大铺子中,便有人猜测,盛昌隆背后的靠山是右相张殿成。


    张殿成最憎厌商贾,自是不可能手沾铜臭的。所谓靠山,实则只有一个狐假虎威的张嘉陵,各衙门卖右相的面子,由此盛昌隆各期的商引、路引的发放从未被拖延或者是以此叫官府借机索财过。


    沈嫣并不在封芝斋,而在另一家封玉堂书局,与锦书巷隔了一条街道。


    掌柜派去传话的伙计没唤来沈嫣,倒是带来了张嘉陵,还没走进门就开始嚷嚷,“我说你摆哪门子谱?上门要钱还让人来见你?走走,上车。”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沈姐姐今天身体不舒服,我代她来视察,不行吗?”


    一通连拖带拽,马车往上庸城外驶去。


    “沈姐姐整日念叨你,比念叨我还多,陈良玉,我真挺烦你的。”张嘉陵道:“因为你空口白牙一句话,沈姐姐没日没夜地做生意挣钱。”他捂着胸口,神情痛苦,“哎哟,把我心疼的。”


    “右相对你们的婚事还是不松口?”


    张嘉陵惆怅不已,“老爷子门第之见太深,谈何容易!”


    河芦镇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既不繁华,也不像水乡小镇那样有特色。


    自从张殿成颁布迁徙令后,许多富商大贾来此定居,如今的河芦镇车马骈阗、鼓乐齐鸣,盛况空前。


    张嘉陵领她去的地方是一个二进古朴风格的院子,不大,将富商聚在河芦镇上后,朝廷对这些商贾的管控更严,不仅禁穿绫罗绸缎,也禁止他们住富丽堂皇的居所。


    沈嫣得知陈良玉与张嘉陵一同回来,捂着小腹迎了出来。


    “盼着你来,今日可算是来了。”


    张嘉陵上前搀着,将沈嫣往屋里推,“回榻上歇着,这没外人,不用作假。”


    陈良玉也是同样的意思。


    沈嫣被张嘉陵搀扶着回到屋里,没有躺回榻上,只是在边缘坐着,手肘支撑榻沿,叫人抬了两箱重物来。


    又支使张嘉陵,“去拿。”


    张嘉陵会意,在里厢翻腾一会儿,抱了一个木盒子出来,极不情愿地给了陈良玉,还不忘撅她一句:“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你何加焉?”


    “万钟于我有大用。”陈良玉向沈嫣一揖,“多谢沈姑娘。”


    沈嫣脸色有些苍白,她穿着粗布衣服,利落地梳着发,头上戴的也只是一支手工做的木簪,看得出来,做簪子的人手艺有够粗糙。


    “若真如陈将军所说,世间能有一座可供女子读书的书院,届时我定要去瞧瞧。”


    张嘉陵握着她的手,道:“你是大东家,你想怎么瞧怎么瞧。”


    陈良玉却道:“书院一事,最好与沈姑娘无关。”


    张嘉陵一听便跳了起来,“陈良玉,河还没过呢你就开始拆桥了?卸磨杀驴啊?要不是看在盛昌隆前期你帮过忙的份上,我都不欢迎你来。”


    沈嫣拉他坐下。


    陈良玉继续道:“此事,必然逃不过御史的眼睛,届时恐怕要牵连许多人。”


    办一座书院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事症结在《女论》最后一章,鼓励女子读书置业、考取功名。读书、置业都不值一提,主要在于“考取功名”。


    这句话无疑是在动摇科举考试的根本,关乎朝局,不是小事。


    沈嫣道:“既做了,又怎么会怕受牵连呢?若是害怕,一开始我便不会答应你了。”


    “沈姑娘大义。”


    “我有话说。”张嘉陵逮着她们二人说话的缝隙插嘴,泼凉水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小农经济的产业支柱就是农耕和缫织,工业信息时代才需要知识分子的工种。你们可能听不懂,意思就是,你们这个社会的人,只需要会种地会织布就行了,不需要那么多读书人。也许,我是说也许可能大概,你们的想法是不是有点超前?”


    陈良玉默了半晌,道:“我并非要天下人都去做读书人。只愿,能给不愿依附他人者谋出别的生存之道,在政令法度面前,能为天下女子喊一声不公。”——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3章


    宣元二十年, 本该来年秋举办的科考提到了今年十一月。


    起因是谢渝鼎力支持张殿成重新丈量各州郡县的土地时,为防患于未然,规避再次因土地兼并引发民难的风险,在县上置农桑署, 州、郡置农桑司统辖管理县农桑署。


    凡有世家、官员侵吞耕地事宜, 百姓写了陈情状子上报农桑署,署官必及时将状子密封, 加急递往庸都, 由张殿成亲自批复审理。


    一旦查证, 即刻削职枭首。


    为防农桑司、署官员监守自盗, 另设了十七位督粮御史不定期下到地方上巡查。


    农桑司、署兢兢业业, 脑袋别裤腰带上干活, 不敢有丝毫懈怠, 更不敢有侵吞农田的贼心。


    可漏洞竟然出在督粮御史身上。


    临夏州督粮御史岑今山在督粮之余,于临夏州当地求得一幅名画, 进献给了张殿成。


    张殿成与清贫二字是不相干的,爱摆弄些名玩字画, 桩桩件件价值不菲。许多门生也便精于此道,若有幸寻得一幅稀世珍画, 讨了张相欢喜,采擢荐进自然少不了提拔。


    岑今山寻到的便是已过世的画坛高手皇甫毛毛最后的大作《百越暮云图》。后人天赋平庸,家道中落,才将镇宅之宝拿出来变卖。


    岑今山的俸禄是买不起这幅画的。


    于是想出了一个邪门的歪点子,与临夏州一家钱庄勾结, 吞了小半数州民的储银。


    州民有存储时的文券,要用银钱时取不出银子,起初钱庄还以各种理由搪塞, 后来眼瞅瞒不住,闹得大了,岑今山竟直接携督粮官印要求当地官府武力镇压。


    州民敢怒不敢言,足足等过了一年,官府见事态平息放松了警惕后,才寻到机会上庸都告御状。


    苍南民难的惨状还犹在眼前,竟还有人如此胆大包天,顶风作案。


    宣元帝震怒,怒斥张殿成,令他停早朝三日究办此事。


    勒令停朝,虽算不上极重的惩罚,却也足以叫一位素有声望的宰相颜面扫地。


    这代表着,他不被皇上信任了。


    惩处结果是岑今山诛三族,临夏大小官员革职查办。


    早几年逢多事之秋,官场上的面孔已经换了一溜儿,行宫贪墨案与苍南民难处置了一大批官员,杀的杀,降职的降职,流放的流放;贺氏兵法的阴阳三卷外泄,又砍了一批。


    一茬一茬地砍头,朝廷是需要新人填补空缺了,由此宣元帝颁旨今年加开恩科。


    科举原本是每三年举办一轮,为了补充新人,改为一年一度。


    由左相荀岘与御史中丞江献堂担任主考官。


    科考刚过,便又引出一桩“约定门生”事件。


    事主正是荀岘。


    所谓门生,简单来讲就是当年参与科举会试高中的学子,就是那届主考官的门生。


    这些门生受主考官提拔,便自然而然成为主考官的羽翼,与之结为一党。


    约定门生,就是主考官物色到那届相对出色的学生,想提早拉拢,便会私下与之约定,你若考中便做我的门生。


    诱饵便是当年会试的考题。


    荀岘拉拢的几人里,其中有一人是翰弘书院的学生,名叫韩诵。


    他本来的名次应是一甲榜眼,状元与探花分别是盛予安和陈滦。事发后,榜眼便取缔成绩下了狱,永不得再参加科举。


    与他同样被“约定”的同年考生亦是如此。


    这次,宣元帝竟似没了脾气,并不像斥骂张殿成时那般愤怒。他静默地坐在高处,朝下睥睨,眼中满是失望。


    “荀卿,连你也开始培植党羽了吗?”


    大澟的两位宰相生存之道并不相同,张殿成以自身实绩与背靠东宫站稳脚跟,荀岘能稳居相位多年,完全是依仗着对宣元帝的死忠。


    他无亮眼政绩,在朝中地位却无人能撼动,全凭那份不结党、不营私、只忠于宣元帝一人的赤心。


    宣元帝忽然感到无比悲凉。


    少年所爱溘然长逝;曾经忠实的追随者叛他出走,宁愿落草为寇、占山为匪;伴他长大的兄长与他离心,一心请辞;他的儿子们,争得你死我活,谋算着怎么夺取他的皇位。


    他本以为,荀岘会一直忠于他,只忠于他,直至他百年终老。


    孤家寡人,如是而已。


    一起东窗事发的还有《女论》风靡之事。


    负责清查“约定门生”的人是赵兴礼,此人过于敬业,连带着禁书肆行一事一并查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竟查到了庸都城中不知何时凭空出现的一座规模宏大、还未完工的书院,以及在背后提供财力的盛昌隆。


    这早晚瞒不住的事,终于捅到了宣元帝面前。


    当谢文珺和陈良玉也一并跪在宣元帝的龙椅之下时,他以一种平静且癫狂的语气缓缓吐出内心深处的疑问。


    “朕活着,碍你们事儿了?”


    宣元帝抬手一掀,将一本书掀在谢文珺面前的地面上,纸页铺开,正是她按着姚霁风所著的初稿译成白话文的《女论》。


    “你在太皇寺三年,是奔着编译这东西去的?”


    陈良玉受传召而来时恰好与谢文珺于崇政殿外碰面,一同进殿,一同跪地请罪,她的神情大有视死如归、爱咋咋地的气魄。


    宣元帝的质问劈面而来,天子盛怒之下,陈良玉不免有些许担忧,向她投去余光,却见谢文珺方才还是一副舍生取义的神态,转眼间便泪眼婆娑,不胜悲痛。


    她抽噎着,泪眼蒙眬看向宣元帝,轻声唤:“父皇。”


    泪珠夺眶而出。


    宣元帝脸色一松。


    他对惠贤皇后母女是有愧的,从前自以为顾全大局,忽视她们二人许久,惠贤皇后去后,谢文珺一天天长大成人,容貌、性情都酷似她母亲。


    想到此处,他声音不由得软了几分,却碍于君王威仪依旧保持着方才诘责的语调。


    “朕问你话,你回话就是,若有委屈也一并说。”


    “儿臣知罪!”谢文珺伏拜,以额贴地,又直起身来,道:“以往父皇忙于朝政,故而不常有空来看我与母后,每次来时,总是一日比一日更憔悴,那时母后常因不能为父皇分忧夜不成寐。难以入眠时,便只得找些闲书打发那些夜间。母后生前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有机会入书院学塾,与三五好友同窗共读、同门论业。”


    宣元帝心中也有所动容,他心中清楚谢文珺所言不虚。


    在他还是皇子、她还是荣家四姑娘时,惠贤皇后便向往山高海阔。那时她最愿意做的事情是办诗词会,与贺云周斗诗斗词,二人杀得你来我回。


    她也曾与他言,若是她能读书科考,必定榜上有名。


    “儿臣守孝之时,母后再次托梦,与儿臣说起生前遗憾。儿臣不忍母后在九泉之下不安,便想做些什么,告慰母后亡灵。”


    谢文珺哭得眼泪与鼻涕齐飞,胭脂共黛粉一色。


    “儿臣有罪,愿领任何责罚!”


    陈良玉难以分辨她说得几分真几分假,但窥到宣元帝无限缅怀惠贤皇后的哀伤神色,这一关似乎好过了。


    谢文珺别过脸拭泪的功夫,抬手挡在面上冲陈良玉使了个眼色。


    懂了,打感情牌!


    于是在宣元帝放过了谢文珺,转而盘问她书院与盛昌隆商号之事时,陈良玉当场有样学样,叩拜请罪后,就将始末根由往陈远清身上扯。


    “启禀陛下,当年北境退敌时伤亡惨重,后又裁撤近二十万兵士,虽仰赖天恩,朝廷发放抚恤给亡故将士们的父母妻儿,分发给赏给退伍兵士安顿生活,这钱户部拨了一多半,其余由北境军屯垦出的粮食与朔方商道收上来的税银补上,可数额巨大,我爹终日愁眉不展,将陛下给侯府赏赐的金银都填了进去仍是不够,臣一时糊涂出此下策,将所差钱粮数额分摊给了民间商贾。”


    陈良玉再拜大礼,额头“嘭”的一声磕在地上。


    “臣罪该万死!”


    宣元帝走下御台,在她们二人面前打了两转,鼻哼一声。


    这真假参半的言辞还真挑不出毛病。


    宣平侯将赏赐的金银填补了裁撤将士们的给赏与阵亡将士的抚恤是真,所差数额以“捐官”的形式分摊给了民间商贾也是不假,可这笔军费与盛昌隆的兴起有没有干系可不好说。


    若要深究,盛昌隆的账并不难查,宣元帝也不会费力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较真。


    “书院你又作何解释?”


    谢文珺截下话,抢在前头道:“书院是儿臣要陈将军所为,儿臣不能时常出宫,便命她承办此事。”


    崇政殿中还跪着些其他人。


    今日除了拿《女论》和书院与她们二人兴师问罪之外,更要紧的朝务是处理“约定门生”事宜。是以荀岘,张殿成,还有负责审理此案的一众官员都在。


    还有两个御史台遣来呈报、弹劾的御史。


    脚尖踢开地上那本《女论》,宣元帝烦躁道:“此等夸诞、惑众之书,焚毁便罢,若再有传布者,杖五十,收监关押。”


    稍掂量了一下,又道:“书院,你想留便留着罢!玩玩则已,权当是全了你阿娘遗愿。”


    稀罕的一幕出现了。


    一般来讲,这个时候定然有文官上前劝谏,讲些“筹建书院劳民伤财,女子书学本末倒置”的话,叫一件情理之中的事情变得天理难容。


    谁知竟无人反对。


    尤其是殿后杵着的那俩御史,竟对宣元帝保留女子书院一事不置一词。


    “你们俩退下吧!”宣元帝摆手撵人。


    陈良玉与谢文珺行了退礼,便退了出去。


    谢文珺转身的那一刻,面色又恢复如常,方才涕泗滂沱、父女情深的人似乎不是她。


    认出那几个文官与两位御史的脸时,陈良玉才明白他们为何不站出来反对。


    东府老王妃寿宴上与人斗词,落败的人中便有他们。输于谷太师的孙女倒也圆得过去,可落败于青楼女子,失了大颜面了。


    陈良玉与江宁公主那日可都是在场的。


    唯恐兵败之耻叫人翻出来在皇上面前落个没脸,于是心照不宣地紧闭嘴巴。


    何况用以了却惠贤皇后遗愿的书院,即便进言,也几乎不可能逆转圣意。


    权衡之下,还是少言为妙。


    头磕得有点重,陈良玉额心红了一片,谢文珺将她扯到崇政殿旁一片无人的廊下,从袖中取出一小盒东西。


    打开便闻到一股清凉的药香气。


    “你随身带着跌打损伤药膏做什么?”


    “本打算着,如若搬出母后不顶用,便跟御史台那群人学着,演一出撞柱给他看。”


    谢文珺指腹在药膏上打圈,膏体融了些,便伸手往陈良玉脸上那片红肿触去。


    陈良玉没有偏头躲开。


    冰凉的触感在额头游走,眉心察觉到一阵酥痒。


    只是红了一块,连皮都没破一点,按照她的习性是不会麻烦自己的手去上药的,睡一觉便消了。


    谢文珺却格外重视,仔细揉着,直到乳白的药膏与肌肤融为一色。


    陈良玉心道不愧是东宫教出来的天家公主,连涂药这样的小事都能如此认真对待,一丝不苟。


    忽闻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气,陈良玉道:“怎么了?”


    谢文珺道:“皇兄那里,不怎么好糊弄。”


    陈良玉点头赞同。


    谢渝面前,情面就没那么好卖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4章


    宣元帝盛怒之下也并未处置荀岘。


    除了气恼, 这个不再年轻的帝王更多的是惶恐。处置了这个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臣,是否还有更称手可用之人,还未可知。


    百虑攒心之下,宣元帝病倒了。


    张殿成急匆匆赶去东宫, 将急报递到谢渝面前:祺王谢渲在其封地逐东一带废农桑署、农桑司。


    这一举动获得了当地世家、士族的云集响应。


    张殿成忧心忡忡。


    慎王已成势, 祺王就藩后贼心不死,公然废除农桑司, 其心昭然若揭, 意在拉拢士族、世家, 争取他们的支持。


    迁徙令、农桑司无一例外是触及了各地的世家、大户与士族的利益, 张殿成如今失了圣心, 能否压制住那些个蠢蠢欲动的小人之心亦未可知。


    如果太子不能顺利继位, 从而演变成夺嫡之争, 很有可能得不到世家大族的拥护。


    等待着他与太子的下场可想而知。


    荀岘于宣元十八年末调回邱仁善,擢吏部尚书职, 把控着吏部这个握着官员命门的官署,却不曾表露过要投效东宫的意思。


    “殿下, 时移势迁,若荀相与宣平侯都倒向慎王, 形势就更不容乐观了。”张殿成劝道:“殿下就是再不想娶陈家女,也万不可再忤逆圣意。将人娶回来摆着,殿下不喜,少去见就是了,她若当真嫁于慎王, 陈麟君岂还会与殿下一心?”


    宣元十六年宣元帝初次表露要册陈良玉为太子妃时,谢渝第一次正面忤逆宣元帝。


    “父皇要儿臣娶谁都行,唯陈家女, 儿臣不娶!”


    宣元帝对太子的违拗十分不满:“你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为何娶不得?还能委屈了你吗?”


    谢渝垂着眼眸,不敢直视君父,却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说道:“儿臣看着她长大的日子,也是吾妻一天天死去的日子。”


    张殿成向来不以这件事规劝他,他一直是谢渝最知心的老师,也知道谢渝不愿娶陈良玉的症结在哪。


    症结在心里。


    如今既这般劝了,那便是张殿成猛然惊觉,以自己一人的能力已经不足以辅佐太子顺利登上帝位了。


    “殿下,逝人已矣,错不在殿下。”


    谢渝一言不发,沉默良久,抬起头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老师,倾诉委屈般开口说话,嗓音喑哑。


    “老师,如今孤自然明白要将国家大事放在儿女私情前头,若是孤如今的心性,不会去招惹阿许,只要对朝堂对社稷有利,莫说父皇要孤娶陈良玉,他让孤娶谁孤便娶谁。”


    谢渝口中的阿许是已逝太子妃程知许,他唤她“卿卿”。她脸皮薄,谢渝少年朗音这样唤她时,她总是红着脸,低头抿嘴笑。


    “可遇到卿卿那年,孤才十六岁。年少欢喜之人,如何不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孤跪求父皇,可父皇芥蒂岳丈只是举人入仕,世代白身,责骂孤色令智昏,龙颜大怒,叱责岳丈刚受提拔升到庸都便纵女迷惑储君,要下旨将岳丈一家举家发配。”


    “那天北境送来一个信剳子,不是什么特殊的军报,只是宣平侯与父皇之间互通的家书,其中有一句‘小女良玉,今日杀敌,甚骁勇,斩获敌寇头颅两颗,有良将之潜质,臣当为陛下尽心培养’”。


    “每有北境的家书来,父皇一整日都是和颜悦色的。果然接到信劄后,父皇当即开怀大笑,指着那句‘小女良玉,今日杀敌,甚骁勇,斩获敌寇头颅两颗,有良将之潜质,臣当为陛下尽心培养’邀孤同观,称赞了一番宣平侯教女有方,傍晚便拟了旨,册封阿许为皇太子妃。”


    “父皇说得对,孤是看着她长大的,虽未谋面,可她几岁学语、学步,几岁读兵书,何时上阵杀敌,孤都知道!孤当时真感激宣平侯的那封家书,感激小良玉争气,能哄得父皇开怀,成全了孤与阿许。阿许也喜欢她,还曾想待她回庸都后,常邀她入宫相叙。”


    “她走后孤才想明白,那封家书,是她的催命符!父皇早有心选陈远清之女做储妃,可陈良玉年岁还小,便先立了阿许。待过个几年,前人薨逝,再由后人续上,便顺理成章。”


    “是孤不曾察觉到父皇这么深的心思,故而没有设防。孤又何曾想得到,父皇一开始便打算好了,太子妃这个位置上,阿许只是暂留。”


    “老师,孤是太子啊,怎么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呢?”


    张殿成默默无言,在案几前,站着,听谢渝把话说完。


    末了,谢渝唤来荣隽,“召陈良玉。”


    张殿成眼皮有些跳,可眼下还要去处理逐东废除农桑司、署的事务,最后叮嘱道:“殿下,勿要起争执。”


    谢渝道:“老师放心,孤有分寸。”


    随即张殿成告退去了六部衙门,事实证明,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陈良玉脚步迈进东宫,从头到尾不过十句话的功夫,谢渝的吼声便传出了殿外:“让女子读书为官,陈良玉,你如今自负到敢做这样的春秋大梦?”


    陈良玉跪着,腰板瘦长挺直。


    “太子殿下也认为,应当将这样沉重的不公一代代延续下去吗?”


    谢渝道:“比公平更重要的是秩序,是社稷!”


    “社稷二字,社乃土,稷乃谷,社稷以民为本,男女皆为一国子民,男子能登科入仕,女子为何不可?臣不解,女子因何不能为男人所为之事?”


    “执迷不悟!”


    谢渝冷着声,脸色也阴沉。


    “你能做什么?但凡孤点了头,一道赐婚的圣旨下来你便只能绣好盖头嫁进东宫,你这些不切实际的抱负,还有你对他人的倾慕之情,全都付之一炬!恃才傲物?陈良玉,昔日孤没有规训你什么,竟纵得你与江宁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想与这世间法理做个较量?呵,自不量力!”


    谢渝拂袖,脸色仿佛腊月寒冰。


    陈良玉不再言语,二人陷入僵持。


    谢渝:“哑巴了?”


    陈良玉:“是。”


    谢渝:“你说什么?”


    “臣说是。”陈良玉稍稍提高声音,“臣,想与这世间法理做个较量。”


    她说的是“想与这世间法理做个较量”,而非“要与这世间法理做个较量”。


    她并不自负。她心里无比明白,以一人之力对抗世道人心,对抗成规、世俗之见,犹如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她也不自轻。她要与世风、传统搏上一搏,或许功成名遂,或许功败垂成,再或者落下千古骂名,无论何种后果,她亦欣然领受。


    筑无本之根基,开万世之先河。


    史无前例?那便自我伊始!


    “冥顽不灵!”谢渝道:“慎王应承了你此事,所以你选了慎王,是吗?”


    陈良玉道:“臣有得选吗?臣身归何处,还不是皇上与太子殿下的一句话而已。”


    “有。”


    谢渝自幼受封皇太子,哪怕今日东宫地位岌岌可危,也不曾放下身为储君的风度、气节。他并不愿意靠勉强一个女人来稳固东宫的地位。


    陈良玉抬起头,看向他。


    谢渝重复道:“孤说你有。”


    陈良玉身形不动,等待谢渝说接下来的话。


    “江宁译那本书孤看过了,其中一些言辞不无道理,你想让朝廷对女子开恩科是痴心妄想,但开办几所女子学塾倒是不难办。”


    谢渝再开口时,音色已有几分和颜悦色。


    “东宫,还是慎王府?你不必着急给孤答复,孤给你时间,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回答。”


    “太子殿下是在与臣做交易吗?”


    谢渝居高临下,“你有何筹码与孤做交易?”


    “臣没有。”


    “你还是要选慎王?”


    陈良玉道:“既然太子殿下容臣女作选,那么,是!臣女选慎王殿下!”


    纡尊降贵没有换来他想象中的千恩万谢、感激涕零,谢渝声音更沉了,“你还有何不满?”


    陈良玉道:“臣要争的是女子在天地间的立身之本,并非假模假式地办几所书塾粉饰不公,点缀世风!”


    谢渝气忍声吞到了极点,指着一个方向,将陈良玉斥出东宫。


    他瞪着眼睛,坐在那里,仿佛叫人定住了。但若细看,便能发觉那颀长的手骨节、十指尖尖都在发抖。


    气得不轻。


    偏殿的门缓缓推开,谢文珺从中走出,从黛青手中接过刚沏好的烫茶,亲自奉到谢渝面前。


    好一会儿,谢渝才僵硬地转动脖颈,道:“她说孤粉饰太平?”


    谢文珺点点头,补上一刀,“还有假模假式。”


    谢渝:“……”


    谢文珺低眉顺眼,站在旁侧,谢渝不说话她也不讲话。


    “江宁?想什么呢一言不发,平日提起她你不是向来话很多吗?”


    “臣妹认为,她说得对。”


    “哼!你还是别说话了。孤就不明白你觉得她哪点好,孤怎么就一丁点儿也看不出来?”


    张殿成从六部衙门回来时,交给谢渝一份荀岘与贤妃家中族人往来的证据。


    谢文珺自觉退了出去。


    太子头疼地捏着鼻梁,“宣平侯和严百丈是怎么教她的?无法无天了,比江宁还不省心。”


    张殿成道:“这桩婚事,殿下如何决定?是否立即请陛下下旨赐婚?”


    茶水氤氲着热气扑面,瓷白盖与杯身轻轻磕碰。


    谢渝道:“孤怕减寿。”


    严百丈消息很是灵通,当日下午,一到陈远清书房里便道:“良玉今日又得罪了人。”


    陈远清挥洒浓墨,边作画边与严百丈攀谈:“起起伏伏一晃半生,世间事也看得淡泊了。这三个孩子啊,性子不拘些没什么,平安就好。她只要不去得罪陛下得罪谁都行,她爹眼下还能护得住她。”


    说话间分了神,一枝杏花出了墙,稍不慎,行笔走到一半画作尽毁。


    陈远清敞亮一笑,干脆不管原先的走笔布局,再提笔补上几枝。


    问道:“她又得罪谁了?”


    “太子。”


    来龙去脉说清楚,陈远清“啪嗒”搁了笔杆,转身抽出木架横着的曲柳木棍,掂在手里。


    “那祖宗人呢?”


    “这会儿应该去了荀府找荀家姑娘。侯爷,良玉大了,又在朝中任职,这棍子唬不住她了。”


    “以前罚她跪雪地、打手板的,你可是不记得了?孩子大了,你又扮起慈父来了。”


    陈远清对严百丈态度上的转变怏怏不平。


    昔日一个赛一个的严厉,如今严百丈悄摸转了性,好像只有他自己做恶人。


    “随她闹翻了天去。我教了她一身的好功夫,将来在朝混不下去了,还能上街给人表演胸口碎大石讨个营生,饿不死她。”


    严百丈道:“胸口碎大石辛苦,要我说还是舞剑。”——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5章


    荀淑衡被禁足于绛霄台。


    那是荀夫人特意为她一人所建的妆楼, 家中别的姊妹都没有。绛宵二字,倾注了这个家族对荀淑衡最大的期盼。


    要她涅槃成凤,直上九霄,为家族争那无上之荣耀。


    宪玉和她近身的几个丫头原是打算发卖了的, 是荀淑衡苦苦哀求, 指天起誓再也不偷跑去酒楼饮酒,才从轻发落, 打发到了别的院子做粗使。


    陈良玉登楼, 发现眼下荀淑衡身边伺候的丫鬟没有一个熟面孔。


    “良玉, 你来了。”


    荀淑衡一如往常与她招呼, 光洁的手熟练地穿针引线做女红, 手中拿着的似乎是一双鞋面儿。


    她依旧静谧、端庄。


    如常吃饭, 如常喝水, 仿佛没有禁足的事。


    陈良玉提及皇上封禁《女论》,叫她把手中那本处理掉。


    读过, 心中存留,如此即可。


    荀淑衡似乎有些失神, 没在听她在说什么。


    她推开面前放针线的笸箩,胳膊垫着下巴, 道:“良玉,如果我不是荀家的女儿,是不是能更自由些?”


    “那年侯爷大胜得返,你骑着一匹红鬃大马,与你大哥一同随在侯爷左右, 我当日就在小筑二楼凭杆处看你,那样的骄傲恣意,那样意气风发。”


    “你知道吗?我自幼便是拿你当做对手的。爹样样要我比过你, 爹说,太子妃不是我便是你。那天我第一次见你,你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就只是骑着马,绝尘而去,我心里是生出过一丁点妒忌的。我却不知道女子还可以像你这样活,你可以骑马,可以穿盔甲,可以不戴幕笠示人。”


    “那日我醉酒遇到你,喊出你的名字,我没想到你不认得我是谁,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我与你暗中较量这么多年,显得我像一个唱独角戏的笑话。爹一生都在与侯爷较劲,官衔,君心,儿女,处处都要较个高下,到头来,这场较量只有一方在认真。很可笑是不是?”


    “身为宰执之女,生来便是要入皇城的。同许多名门闺秀一样,自幼便习事君之道,嫁进皇宫就是我的归属,命定的归属。我原以为你也一样,同我一样,同天下的千金闺秀都一样,学着那些繁文缛节,研磨君上的喜好,等着选秀,心甘情愿踏入金丝笼中,再亲手上把锁,将自己困死在其中,为家族的兴盛,为父族男丁们的仕途铺路。”


    可陈良玉没有按这条约定俗成的路走。


    短暂的妒忌之后,她开始欣赏她,继而想结交她,后又想成为她。


    “我不想做太子妃,也不想做皇后。”


    她看透了自己的宿命,不想屈从,却又不得不屈从。当家族的荣辱兴衰摆在面前时,她别无选择。


    她只能走上那条,由父亲为她选定的路。


    荀淑衡再难说下去,眼底盛满悲伤。


    “如果我不是荀家的女儿,或许,能试一试选择自己的意中人罢!”


    陈良玉也伏在桌子另一边,“陈家的女儿,可能也嫁不了自己的意中人呢,还要进宫送上门给人骂。”


    荀淑衡从笸箩里举起那双没完成的鞋样儿,看样式儿是一双男人的靴面。


    “良玉,他,可有什么喜欢的花鸟?我知道这样算私相授受,可我想为自己的心意动留下点什么。”


    “我二哥?”陈良玉道:“他不喜欢侍弄花草,你若赠他,在鞋面上绣一碗汤饼应该可行。”


    “汤饼?”荀淑衡被她逗笑了,方才沉重的心情一扫而空,“鞋上怎么能绣汤饼呢?”


    “他爱吃。”


    “那我试着绣一绣。”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二哥穿多大靴子的?”


    她自己都不知道陈滦鞋靴的尺码。


    荀淑衡道:“他与我兄长身量相仿,鞋靴应当也差不离,他要瘦些,偏小一点即可。只是不知道这样来历不明的靴子,他会不会穿在脚上。”


    “我会让他穿的。”


    与荀淑衡约定好来取靴子的日子,陈良玉回侯府马不停蹄奔往严姩住处。


    屋正中央摆置着一张巨大的桌案,上面铺满草纸,一把三角尺压着,宣纸上密密麻麻尽是线条与小字。


    “大嫂,安儿呢?”


    严姩生下一女儿,取名怀安。


    “总是哭,婆子抱去哄了。”


    严姩说着话,目光一刻不离桌上那些图纸。


    “安儿才两个月大,这么小的娃娃哪里有不哭的?你若嫌烦,就抱去我院里。”


    正巧陈滦将已不哭不闹的陈怀安抱了回来,严姩才收了工,嘴里还嘟囔着,“若此次车弩造出来,便能好好收拾那群刀马贼。”


    严姩说的是酋狄、奎戎、樨马诺这些游牧部落,这帮人善偷袭、突击,犷悍野蛮,又擅长逃跑。来袭时,若近身迎战,则伤亡惨重,远攻,箭矢的射程又不够。


    是以她造出了射程比人力拉功要远上十倍不止的车弩。


    作图,造车,再推翻,如此反复一年之久,终于造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腾出手抱孩子,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听娘说小叔有了心上人,是哪家的姑娘?我得空张罗张罗。”


    陈滦非常抱歉地道:“我不知道,只远远瞧见过一眼。”


    他若说是隔门相见,恐怕会坏了姑娘清誉,故而只能说是他自己远远瞧见的。


    那阿衡岂不是要痴心错付了?陈良玉心想。


    这下没法交代了。


    “大嫂这有纸笔,你将那姑娘模样画出来。”


    陈滦踌躇半晌,提笔作画。画好后递到陈良玉与严姩面前。


    陈良玉扫了一眼,宣纸之上浓墨重彩,勉强看得出来画的是个人。


    “二哥,你画成这样,我给你贴通缉令也找不出来的。”


    严姩道:“皇上病着,不可大办宴席,如若不然,安儿的百日宴便可尽邀庸都城中贵女前来,到时叫小叔认一认人就是了。如今可还有什么法子?”


    陈滦道:“大嫂不必为我的事费心,若是良缘,必能再遇。”


    陈良玉没能如约将靴子取回来。


    南洲乱了几年后,梁邱枫将世子梁丘庭赶下台取而代之,梁丘庭求大澟出兵相助,助他复位。宣元帝原不打算掺和进去,一个属国,只要能按时上缴赋银,谁坐王位都无关大局。


    可梁邱枫野心不只在于谋取王位,还意图脱离大澟掌控,立国称帝。


    宣元帝召大臣商议过,决定出兵。


    陈良玉去户部呈报军费开支时,负责核对的是荀书泰。时下,他已升任户部郎中。


    荀书泰迈步间露出靴子,靴面绣样正是一碗汤饼。


    陈良玉盯着看了片刻,道:“荀大人,鞋不错。”


    荀书泰喜笑颜开,炫耀一般,道:“是阿衡做给我的,阿衡长这么大第一次做靴子给我,只是尺寸似乎没量好,略有些挤脚。户部掌天下粮仓,我在户部做事,阿衡绣的汤饼寓意极好。”


    荀淑衡对此有着不一样的说法,“靴子做好放在桌面上,我晌午小睡一会儿,兄长来看我,见我睡着,就揣走了。罢了,原本也是没有这个缘分的,我这又是做什么。”


    命运落定的速度如此之快,像一只握着咽喉的手,骤然锁紧,连喘息的空间都不给人留。


    这日,谢渝以左监门卫大将军廖忠奇忘记佩腰刀为由,将其撤换,由禁军中尉蒋安东代领其职责。


    宣元帝病中惊坐起,斥谢渝道:“太子,你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将禁中,全都换成你门下之人?”


    病骨使一个九五之尊变得衰弱。


    可此消彼长,随之而来的是,他对可能会威胁到他的危险更加惊惧,以及更重的疑心。


    当即召中书舍人拟诏,要撤太子辅国之权。


    这个节骨眼上若撤了太子的辅国之权,无疑是在布告天下,皇上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张殿成当即祸水东引,将宣元帝的注意引到荀岘与贤妃那里。


    却绝口不提慎王。


    伴君多年,他深知宣元帝早已不是那个疑人不用的帝王,只需将荀岘与吏部尚书邱仁善沆瀣一气,招揽、擢用不少贤妃母族之人的事情告知,旁的无需多言,他自然会猜忌到谢渊身上。


    况且,慎王也并不清白。


    长乐宫与其他宫殿相比不奢华,在先皇后与惠贤皇后先后辞世、德妃姚霁月被打入冷宫后,后宫除了将几个被宠幸过的宫女封了御女,便没再添新人。


    如今贤妃居于众妃之首,主理六宫事。


    贤妃昨晚侍疾,至晌午才折返自己宫中,谢渊已在候着等她回来一同用膳。


    不多时宣元帝的御辇便停在了长乐宫门前。


    “慎王,好啊!朕的臣子,朕的儿子,朕的嫔妃,在朕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连群结党!”宣元帝似笑非笑,“贤妃,朕从来都觉得你是最贤淑的性子,荀岘朕知道,他那个传闻有皇后命数的女儿,你怎么看?”


    贤妃旋即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


    宣元帝从未打算废太子,他心中的储君人选从未动摇过分毫。


    他一直都清楚每个人想要的是什么,并抛出诱饵,引人相争。他自己则稳坐高台,坐山观虎斗。


    容谢渊与太子分庭抗礼,不过是多一个牵制太子、为他办事的人。


    他不会轻易废掉太子,若如此做了,言官与史官不会坐视不理。


    倘若鹬蚌相争已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必须他出手解决掉一方,那么,这个人决不会是太子。


    宣元帝抱病驾临永乐宫,绝非只是为了斥责谁。


    拿准宣元帝的心思,贤妃叩首,道:“请陛下准渊儿就藩!”


    “你舍得?”


    “嫔妾自然不舍。渊儿是皇子,更是臣子,虽绝无觊觎皇位的心思,可为分担陛下忧虑与朝中大臣往来过密,便是失了为臣的本分。不能为君父分忧,反而添君父烦扰,是他之过,若心地纯良,便该远离是非。请陛下恩准!”


    这样的结果,由她与谢渊提出来,才能释了宣元帝的疑心。


    如若强行逆圣意而行,试图装傻充愣蒙混过关,场面一定会更加难看。


    宣元帝似乎满意了。


    “赐,慎王与荀氏女完婚,即刻赴临夏之藩。”孙公公呈上一道明黄色圣旨,宣元帝夺来,甩在膳桌上,“慎王,去吧!”


    什么朋党之争,皇后命数,在他眼中不过滑稽可笑的戏目。


    他要将他们谋划的一切碎为齑粉,无论是荀岘还是慎王,以此告诫那些试图在他面前玩弄阴谋诡计的人,如有二心,这便是前车之鉴!


    孙公公搀扶着宣元帝迈出长乐宫,谢渊紧闭双目,十指握紧成拳,也只能面向君父背影叩拜,“儿臣领旨谢恩!”——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6章


    谢渊与荀淑衡离开庸都那日, 陈良玉出城相送。


    荀府众人只送到城门,再往前便坏规矩了。


    荀岘并未出现在人群中,荀淑衡辞别母亲、兄长与姊妹,眼见家人要折返离去, 她显得极其不安。


    她一生所行最远处, 不过离家一炷香车程的粤扬楼。荀相夫人视她为掌上明珠,几乎时时陪伴左右, 而如今她阔别父母之后, 就要赴身六百里外的地方。


    甚至于, 她与她的新婚丈夫, 也还不熟识。


    宪玉与几个自小伺候她的丫鬟回到她身边, 这远不足以抵消掉她的惶恐。


    她死死拉着母亲的衣袖, 眼神似无措, 似求助。荀相夫人也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宫里派来送行的公公在催促了。


    说是送行, 实则监视。


    他们是宣元帝派来确认谢渊夫妇离开庸都的,人走了, 他们才好回宫复命。


    荀相夫人硬了硬心肠,挣开女儿的手, 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母亲。”


    荀淑衡声音染上哭腔。


    荀相夫人用手帕摁了摁眼角,终于还是放心不下转了身,“衡儿,若实在想家, 就寄书信回来。”


    得亏是荀岘不在,她一个妇道人家才能说这样的话。


    谢渊本就是因与荀府往来才叫驱逐出庸都的,这一走, 岂还能与庸都互通书信?吏部尚书邱仁善也因此再遭贬黜,从六部堂官贬至东百越一带的某个县上做县令。


    荀淑衡这一走,母女二人再见之日便遥遥无期。


    陈良玉道:“夫人,我去送送阿衡。”


    荀夫人欣慰且感激,握了握她的手,“好孩子,多谢你。”


    陈良玉将红鬃交到谢渊的一名亲侍手中,与荀淑衡一同乘轿,谢渊骑马走在前方。起初红鬃不乐意叫外人触碰它的缰绳,牵着它走,陈良玉的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它头上,才停止了鬼嚎,慢吞吞跟上马车。


    行至几十里处,地势渐高,回头望庸都城已看不到了。


    荀淑衡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只是捉着她的手腕,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握了一路。


    西边太阳已缓缓沉入地平线,她才松开手,陈良玉手腕上赫然落下一片红。


    “良玉,天色不早了,你骑马脚程虽快些,可天黑路不好走,就送到这里罢!”


    陈良玉点了点头,道:“那我回了,保重。要好好的。”


    “你也是。”


    车马队伍停止前行,陈良玉从轿厢中出来,接过红鬃,驱马奔至队伍前方,与谢渊作别。


    “殿下,此去保重,恕不远送了。”


    谢渊还想与她说些什么,被她出声打断。就藩的队伍里,不知有几双宫里的眼睛。


    “殿下不必多言,眼下既什么也做不了,那便什么都不做,以待来日。”


    陈良玉策马返程。


    谢渊与荀淑衡的车马队伍也动身,蜿蜒前行。


    她只身奔向来时迥途,途经来时路过的一个小镇,跃上高处,目送几百人的队列随着天边最后一线夕阳消逝,变成视野中蠕动的虫豸。


    黑暗将最后的光亮吞噬。


    镇上一家客栈门前点起了灯笼。


    这个距庸都几十里外的小镇没有宵禁,一更三点时分,路上依然有行人。


    客栈前用木桩搭了一个酒棚,卖的是自家烧酒。桌椅已很陈旧了,桌角、椅脚有些地方掉了漆色,桌面一层腻腻的油垢。


    生意冷落,酒棚里只坐着她一个客人。


    酒色浑浊,口感比不上侯府的佳酿。


    一口饮下,能品出些酒中残存的粮食的味道,别有风味。


    她是不喜欢喝烧酒的,酒水穿肠而过,灼得心肝脾肺都难受。


    一杯接着一杯灌,眼眶中灼出了点点稀碎泪光。


    她记得似乎与谁说过:可用之人是心上人。


    可用之人——


    心上人——


    如今还有可用之人吗?


    她面前摆满了碗口大的酒坛,不知是这家客栈的酒不够劲,还是她喝荀淑衡的果子酒练出了酒量,竟没怎么醉。


    再多喝两碗,才发觉自己是醉了的。


    醉易生幻,她眼前浮现了谢文珺的脸。


    闭目醒神片刻,再睁眼,人还在那里。


    她甚至不等自己相邀,自便在她对面的条凳上坐了。似乎是有些坐不惯,还轻微动了动,调整坐姿。


    陈良玉环顾左右,客栈周边围满了身披黑铁色甲胄、手持角弓、环首刀的东宫卫。


    客栈老板与老板娘似乎也知道来的是位大人物,自觉站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心中只祈祷着这群人可别在他家小酒棚神仙打架。


    “可用之人……”


    陈良玉自顾自叨咕,捧起酒坛灌一大口。


    谢文珺也与她同步,开一坛酒,与她对饮。


    鸢容想拦着,“公主,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谨慎入口。”


    “她喝那么多了也没死,无碍。”谢文珺道。


    陈良玉没问她为何这个时辰会出现在这里,自己躲在这里试图借酒消愁,对面好像也有愁绪,从脸色上来看,很不高兴。


    “伤身体,少喝。”她出言提醒。


    谢文珺道:“那你又是在做什么?我若不来,你打算将这些都喝尽?”


    桌上至少还有五六坛未开的酒。


    “我只是买了这么多,又不是一定要喝完。”陈良玉道。


    脑袋晕眩,思路却还是清晰的。


    “那你便喝个够,我陪你喝。”


    谢文珺叫人将剩下的酒坛全打开,两人较劲一般,一坛空了再续上另一坛。


    两坛见底,陈良玉担心谢文珺那娇贵的脾胃受不了,再喝出个好歹,打手势叫停,叫客栈老板开了两间上房,还道:“你们家酒,酒劲儿不行。”


    穷僻小镇,即便是最好的上房谢文珺也不一定住得惯。


    她刚站起身,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地向前栽。


    眼看要扑一脸尘,忙伸手去扶桌子,谁承想四肢百骸都不听使唤,她一手抓空,“扑通”双膝落地,补上了应向谢文珺行的大礼。


    鸢容和黛青咬着唇,尽力克制嘴角上扬的弧度,不让自己笑出声,七手八脚帮谢文珺将她扶起来,一左一右架着她的手臂。


    “公主,要歇在这里吗?”黛青嫌客栈破败,有些不确定。


    但夜色已晚,也不宜再赶路了。


    “把人给我罢!”


    谢文珺将陈良玉接了过去,捞起她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手环腰固定她身形。


    “公主,还是我们扶陈将军上去。”鸢容道。


    “不用你们。”


    陈良玉烂醉,整个人毫无重心地搭在谢文珺身上,令她有些吃力。上房在楼上,需登台阶上去,她就这样似背不背、似抱非抱地将陈良玉架上了楼。


    说是上房,却还是简陋至极,局促至极,无非一张桌四张椅,靠墙出陈着一张建议木床,床挂了帷幔。


    谢文珺将陈良玉扶到床榻上,将枕头垫在她后腰,小心引她坐下。吩咐鸢容、黛青备好温水,便驱散了人,叫她们门外守着。


    为陈良玉洁面、宽衣这样的事情,她分毫不愿假手于人。


    陈良玉晕晕乎乎,躺倒不愿动弹。


    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使她倚着床头坐起,脸上一阵温热的擦拭。她微微睁开眼,如那日给她上药一般,谢文珺动作细腻而缜密。


    她抬起手,要去抢那擦脸的湿绢布。这种伺候人的活,不是一个公主应该做的。


    奈何脑袋是晕的,胳膊腿儿似乎也跟着晕了,手伸出去,手心的东西不是绢布的手感。


    晕眩过后,她才察觉,自己抓着不放的是谢文珺的手。


    谢文珺方才在帮她擦洗,本就挨得极近,她这一抓一扯,将那只手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隔着衣料,还能感受心跳的震动。


    她一双眸子半睁不睁,醉眼惺忪,任谁看了都以为她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似乎应该放开。


    她这样想着,手劲自然而然松了。


    怕自己不听使唤的手再抓到什么不该抓的,她再也不敢乱动,心想着:算了,任她摆弄罢。


    陈良玉撑着手肘坐得歪斜,闭着眼缓解眼睛的干涩。


    谢文珺却没再有下一步的动作,片刻后,她察觉到脸颊传来手掌的温度。


    细嫩的掌心肌肤摩挲着她的右脸,她听到谢文珺的声音。


    “可用之人,为何不能是我?”


    “即便是我三哥登上皇位,他承诺你的,便一定办得到吗?他成为君王之后,还有什么理由要以江山动荡的代价,达成你所愿?届时,他是会与满朝文武为敌只为成全你心中的那个世道,还是会背叛你稳固江山?”


    她何曾没有想过这些?但上下千古,都没有前车之鉴供她参考、斟酌。


    她不能精准预知到每一步的结果,甚至,她也不能确定,她还能不能走到下一步。


    “阿漓,你看看我罢!”


    陈良玉果真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人。


    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清亮。


    仿佛孤身一人迷失在漫无边际的黄沙迷雾中,不知前路,而这时,有人摘了一颗星辰,捧在手中为她引路。


    她一双醉醺醺的眼眸映着烛光,与谢文珺对视良久。


    正欲开口说话,眼眶的酸涩感又涌上来,她赶紧又闭上双目缓解。


    谢文珺别过她的脸,她还没搞清楚这是要做什么,谢文珺贴面凑近,两片薄唇轻掠过她的嘴角,而后吻过鼻尖。


    陈良玉脑子轰然炸开,醉意全消,神志一瞬间恢复。


    只是她仍闭着眼,没敢睁开。


    心绪飞转,似乎找不到任何方法来应付她睁眼后的尴尬且……似乎不怎么正常的场面。


    思考良久,她决定睡一觉忘掉此事。


    于是她借着残存的酒劲儿,倒头睡去。


    这酒后劲起得慢,却很猛烈。


    身体还没倒下去,谢文珺似乎比她更不胜酒力,酒上劲了,撑在榻上的手臂一松,整个人便压在她身上。


    方才贴在她右脸颊上那只手也变得软绵无力,滑落下来,搭在她颈肩一侧。


    装死未遂,陈良玉想开口唤门外的鸢容、黛青进来服侍谢文珺安寝,声音堵在嗓子眼儿不知道要怎样发声。


    她们二人眼下这个姿势简直不要太异常。


    陈良玉推算了下日子,近日应当是惠贤皇后的祭日,那么谢文珺是出宫去了皇陵,而后出现在这里。


    但这个解释似乎有点牵强,皇陵与这个小镇的方位不同,除非她是要从皇陵去往太皇寺为惠贤皇后抄经祈福。


    似乎也还是说不通。


    她若要从皇陵动身前往太皇寺,其间要宿在外头一夜,定会走最近路途的官道,且应有官员陪同接待,按公主出行的规格安排好食宿。


    左思右想,谢文珺也不应该带着东宫卫到这个僻远小镇上来。


    除非她是特意寻来的。


    嘴角和鼻尖还有被触碰过的余感。


    那触感太轻,如羽毛尖在皮肤上轻轻一扫而过,似乎只是无意间蹭到。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她心里想。


    她试着推开她,可挂在身上的人睡得似乎很不安稳,手上稍微一使力,谢文珺便蹙紧眉头,鼻息也更重了些。


    罢了,先将她身上的披风取下来,披着这东西也睡不好。


    陈良玉摸到披风的绳结,一拉,将那厚重的衣物摘下,拎在手中。可又没有搭放的地方,房间内唯一一个木衣架在房门一侧,这个距离,她是够不到的。


    正为难,鸢容问客栈老板娘借了后厨,煮了醒酒茶,托盘拖着两只蛊子推门而入。看到眼前的一幕,忙背过身,将托盘放在房间中间那张圆桌上,而后低眉敛目地看着地面,问道:“公主,陈将军,还需用些醒酒茶吗?”。


    在宫里做事,最重要的是稳重,无论何时、何地、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失仪,这是初入宫时宫里教规矩的嬷嬷便教过的。


    搂抱,依偎。


    陈良玉刚从谢文珺身上扒下来的披风还拿在手里。


    误会大了。


    如今这样的场面,最好是不要做任何解释,会越描越黑。


    “不必,叫人来伺候公主歇息罢。”


    她揽着谢文珺的肩,起身一抱,将人平放在床榻中间,仓促逃离。


    神志虽醒,醉意还在,脚步踉踉跄跄。黛青搀了一把,将她送到隔壁房间。


    她心绪不宁,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7章


    那年贺氏兵法阴阳三卷外泄, 李义廉奉旨督办清查。


    圣旨下达当日,与家中人商议过后,李义廉决定登兵部尚书盛修元家门,求他将定下的子女亲事提早办了。


    若当真有不测, 盛家或有能力保住李家次女的命。


    盛家早他一步, 来人退了亲。


    李、盛两家的亲事本是作罢过一次的,是盛予安再三坚持, 劝动了祖母, 又屡次登门赔罪, 从中劝和了两家人, 才重新缔结了姻亲。


    可这次盛家长辈竟无一人出面, 只叫管家送来一纸退婚书, 实在太过无礼傲慢。


    李义廉心中有气, 却还是拉下脸面,亲自去了盛家。却没想到叫盛家拒之门外, 百般恳求之下,也只被打发了一句“老爷、公子今日都不在, 李大人改日再来罢。”敷衍了事。


    盛修元是在家的,如今只是躲着不愿见他。都知道这是送命的差事, 搞不好要牵连九族。


    事情落到李义廉头上的时候,事态已经控制不住了,无非是需得有人为此事兜底。


    话说得难听些,就是需要有人送上性命,维护朝廷的尊严。若非如此, 皇帝东宫、中枢大臣个个哪还有脸?


    李彧婧与家中姊妹被叫到一起,道清缘由,母亲聂氏抱着她们哭。


    若父亲被问罪, 满门抄斩没什么好怕的,一家人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就伴儿。


    可若抄家没籍,男丁或革职或充军都还有条活路,女眷则会被当作物件儿一般处理,无论是流放还是充官奴、官妓,等待着她们的都是沦为玩物,被人折磨致死。


    不能坐以待毙!


    李彧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提着心,给昔日好友写下诀别书,其中夹带着的,也有求救的意思。


    谷燮在苍南收到李彧婧的书信时,她正一夫当关,与翰弘书院一众学子斗文。


    题目正是国政、策问。


    以谷长学谷老太师和谷珩为主考官,姚霁风出题,学生以会试规格作答。试卷弥封,用纸糊盖住学生的姓名,再由谷太师、谷珩和姚霁风三人分别评阅,最后评出文章最佳的三人。


    不出所料,头名依然是谷燮。


    有学生不服,便道:“谷太师,谷先生和齐先生,一个是你祖父,一个是你兄长,一个是你夫君,哪个不认得你的字迹?”


    下人疾步走来,将驿差送来的书信递到谷燮手中,道:“小姐,庸都来的书信。”


    谷燮随手夹在了书中,她不屑于争辩,却受不了这样的罗织,“输了文章便这样诽谤编排,你先不要学经义了,多读几本圣贤书净心性。”


    随之,再次提及将翰弘南书院辟作女子学塾,广纳天下有才学的女弟子之意。


    自然是又一次被谷老太师封驳了。


    她也不气馁,仿佛早在掌握之中,拿到不想要的结果后掸了掸书页,便回了自己房中。


    拆开信封,她读懂了信中的求救之意,提笔回信,写到一半又觉不妥,将信纸揉成团丢在地上。


    李彧婧自寄出书信后便十分忐忑。


    大难临头,连盛家都避之不及地退了亲,避祸自保。


    谷燮回苍南后她们常有书信往来,可毕竟多年未见,在这样的关头贸然去信,她已做好了没有回音的准备。


    谷燮的确没有回信。


    她快马不停,从苍南赶到庸都,直奔李府。


    见到多年不见的昔日好友,二人心潮澎湃地寒暄许久,谷燮便直奔正题,将东宫来人问姚霁风取了《女论》原书稿之事告知,且并无要问罪的意思。


    姚霁风更名齐修从死牢换出后去了苍南这件事知情人不多,除了谷家,便只有皇上与太子知情。皇上和太子是不会突然对《女论》感兴趣的。


    二人将事情本末原原本本推论一番,很快便得出结论:派人来取书稿之人是江宁公主。


    “设法求见公主,求她庇护!”谷燮道。


    赶巧的是,谢文珺出宫去往太皇寺为母守孝,人不在皇宫禁中,求见便容易许多。


    翌日,李彧婧便双手奉着厚厚一沓手抄佛经,拜倒在谢文珺所居住的禅房门外。


    自报家门后,讲明来意:“求公主庇护臣女家人!”


    禅房幽静,谢文珺正在抄写为母祈福的经书。


    太皇寺的钟声每到整时便会敲响三声,等钟声停了,谢文珺才从经文中抬起头。


    “李大人如今还未获罪,不用我庇护什么。退而言之,即便李大人真的获罪,定罪处刑是刑部与大理寺议决,本宫干涉不了朝政。”


    李彧婧道:“臣女愿为公主驱使,公主要做的事,定然用得上臣女。”


    谷燮看事情比她深远,一语道出:求人之道在于两利,公主这样的天家女儿,对罪臣家眷求情早已司空见惯,若想要她出手相救,必须有叫她非救你不可的理由!你得有用,最好是旁人都不如你用着称心,无人可替!


    “你知道本宫想做什么?”谢文珺问道。


    “臣女不知。”李彧婧道:“但臣女斗胆猜测,公主想大兴女学。”


    谢文珺沉默了片刻,道:“你应该知道,刑部与大理寺定罪的案子,皇兄都是无权更撤的,你若落罪,本宫救不了你,并非本宫不想救或是不愿救,而是本宫无权这么做。”


    “臣女知道。”


    “既如此,你来见本宫,想本宫如何庇护你的家人?你对本宫而言,又有何处用得着?”


    李彧婧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一般,道:“公主要兴女学,必然方方面面思虑得当,可有一处公主或许会疏略——青楼楚馆之地。”


    皮肉生意自古便有人做,青楼妓院却不是古来便有的。


    从来也无人留心这种地方的由来,自然鲜有人知在以“贞洁观念”与“女教闺范”规训女子的世风之下,青楼得以正当存在是因为官妓的置办。


    无法追溯到具体是哪一朝哪一代,当权者为了筹措钱谷充作军费,置办了官妓,妓院营收尽归国库,以补充国用。


    曾经,青楼妓院还有另外一个作用——招揽士子,算是一种另类的美人计。官妓多为抄家官员的家眷,这类女子多是读过书的,稍加指点,便能与文人墨客对上几句诗词,加之不再受贞洁观念教化,往往能使尽手段,将文人才子留在温柔乡。


    “良家女子多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化,读过书、识过字的女子并不多,兴办女学阻力重重。可风月场所的女子不同,她们不受儒家礼教的规训,青楼名妓之所以受文人骚客追捧,除却姣好的容颜,还因其有真学识、真才情。”


    李彧婧停顿了一下,恐怕自己说起青楼这样的脏污之地污了公主尊耳,触怒了公主,便弄巧成拙了。


    谢文珺示意她说下去。


    “良家妇多不耻青楼女,却又想学着青楼女子的手段,以此留住丈夫的心。将女子书学的风气带起来,不用费力广而告之,便能成事。”


    李彧婧再拜大礼:“臣女自问有些才情,愿为公主所用。”


    谢文珺道:“依你之言,你是要做青楼名妓?”


    李彧婧咬了咬牙,道:“是,公主。”


    “你来见本宫,难道不是要本宫保你不入贱籍吗?”


    “如公主所说,臣女明白,朝廷降罪公主难以过问。既然迟早有这么一天,便尽早谋算,为自己,也为臣女的家人做些打算。”


    罪臣家中的年轻女眷下场多是充为官妓,上了岁数的,便发配到做粗使、苦力的地方为奴。


    “求公主,庇护臣女家人少受苦楚,保住臣女姊妹们清白之身,将来若遇大赦,或许还有机会过平常人的生活,相夫教子。”


    “此事不难。”谢文珺道。


    充作官妓,无非是倚风阁和禁中教坊两个去处,无论是哪个,写张条子派两个东宫卫下发即可,教坊和倚风阁还没有违抗东宫的胆量;发配为奴的,调去清闲、不磋磨人的去处便是了。


    “你背后之人是谁?让她来见我。”


    李彧婧一愣。


    谢文珺道:“是苍南的人罢?翰弘书院?”


    能猜到她要大兴女学,只有知道她派人去取了书稿的人。


    李彧婧万分为难。


    谷燮倒是与她一同前来的,可她等在寺外。她既没同她一起上来,想必是不愿在公主面前露脸的。


    可谢文珺早叫人去请了,谷燮此时就在门外听她们讲话。听到公主召见,便由鸢容引进禅房。


    行了大礼后,她当即表态:“臣女苍南谷燮,愿为公主效劳!”


    惠贤皇后十八个月国丧之期满后,谢文珺便以为惠贤皇后祷祝求福为由,磨着宣元帝开恩赦,遣散了一部分女奴与贱籍官妓,发还良籍。


    其中便有李彧婧的母亲与姊妹。


    ***


    惠贤皇后的牌位供奉在太皇寺永宁殿。


    早几日听闻江宁公主将驾临,寺中将永宁殿四周清了场。香客们登高望远,想一睹公主盛颜。


    雄武屹然的东宫卫散布永宁殿各处把守,手握九石角弓、直刃长刀,威风赫赫。


    谢文珺自青石阶上踱来,身后随侍着数名宫装侍婢与太监。


    香客呶呶,挤着往前远远瞧着,看不真切面容,入眼是一身墨狐领的斗篷裹着素白衣裙,未戴头冠。


    款步缓行,步步登高。


    陈良玉也随在一旁。


    今曙色拂晓,她才闭眼眯了一会儿,醒后头痛欲裂,喉咙干得生火,灌了许多凉茶才舒缓些。


    本应立即赶回南衙等旨意,出兵南洲的圣旨最早今日、最迟明日便会下达,接着要与兵部与户部交涉人马、粮草调配。


    鸢容叫人进来服侍,她漱口洁面后往隔壁去,谢文珺已梳洗、穿戴妥当。


    “公主,臣还有公事……”她道。


    “嗯。”


    谢文珺低着头,不看她。


    她向前两步,与谢文珺距离近了些。仿佛有意躲避与她对视,谢文珺将脸稍稍偏过去。


    只一字,再没说旁的。


    看到她这副样子,陈良玉心中某一处被戳了一下,讲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怜悯?心疼?


    她本想说,今日还有公事,便不与公主同行了。


    说出口的却是:“臣要回庸都,公主若要去太皇寺凭祭惠贤皇后,臣可同路护送。”


    从这个镇子回南衙与去太皇寺并不顺路,二者不在同一个方位,但心算下大致路程,以红鬃的脚力绕行过去,再从太皇寺赶回南衙,也费不了太多时辰。


    惠贤皇后年祭,她应当去上一炷香。


    谢文珺这才把脸转过来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饱含不确定,对陈良玉要同路护送感到意外。


    不知是否是错觉,陈良玉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意怯。


    “昨日……醉了。”谢文珺道。


    陈良玉道:“昨日,臣有失礼之处?”


    “不曾。”谢文珺讶道:“昨日之事,你不记得?”


    鸢容与黛青恨不能顷刻化身鸵鸟,将头埋在沙里。二人憋红了脸色,尽量闭目塞听。


    “记得。”


    “记得什么?”谢文珺将目光收回,有一瞬慌乱。


    “臣记得公主说,可用之人,也可以是你。”


    “你可还……记得其他?”


    “其他?还有什么?”陈良玉道:“昨日醉酒误事,若疏漏了什么,请公主再提点。”


    “没什么,我们走罢!”


    陈良玉一同谢文珺为惠贤皇后的牌位添了香,寺中僧人做了法事,诵经。


    永宁殿后便是谢文珺见李彧婧与谷燮二人的禅房,寺中和尚清扫过,一尘不染。


    谢文珺要在太皇寺小住三五日。


    陈良玉上下看了一圈,禅房摆置古旧,简陋程度与她们歇脚的客栈相去无几,一张竹榻,一套松木桌椅,供奉着一尊佛龛,佛龛底下两个蒲团。


    她不禁问道:“衣食妥当吗?会不会住不惯?”


    谢文珺跪上蒲团,掌心合十,默念了句什么,才道:“此心安处,一切都好。”


    怎会住不惯呢?此处远离纷扰,还能常伴阿娘,时时为她诵经祈福,愿她来世顺遂安康。


    “只是这里的夜间太过寂静,没有一丝人气,静得叫人心慌。有时午夜醒了,分不清自己在人间还是地府。”


    “是鸢容、黛青伺候得不妥帖了?”


    陈良玉话音刚落,鸢容与黛青二人便跪了下去,惶恐道:“是奴婢该死。”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陈良玉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看向谢文珺。


    “起来罢!”谢文珺道:“她们做事是用心的,只不过,不如你守在榻前那般心安。”


    宣平侯府关雎楼的那个雨夜,她睡得无比安宁。


    陈良玉望着蒲团上那伶俜的人影,虽万千拥簇,却没由来地孤寂落寞。


    “每年的这个时候,如果臣没有公务在身,就随公主来叨扰惠贤皇后几日。”


    昔年应下惠贤皇后的承诺,她如今才发觉要做到不是易事。只是每见江宁公主形单影孤,她便心有不忍。


    “臣坐门外,守公主一夜好歇。”——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8章


    上庸城风波还在蔓延。


    谢渊之藩后, 贤妃位分晋为贵妃,摄六宫事。


    驱逐其子,晋升其母,无非是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一切只为安抚与制衡。


    出战南洲的旨意颁下来, 只给了陈良玉五万兵马,要深入别国作战, 这点兵力是远不够的。


    宣元帝又下一道谕诏予她南境兵马的调度权。


    同时, 下旨陈良玉十二卫大将军之职由高观接任。


    高观领金吾卫大将军职, 按照常理, 是不可兼任十六卫其他职衔的。


    陈良玉旋即想通了宣元帝为何指派她去南洲平乱。


    这是要撤她统领府兵的职权了。


    待她自南洲平乱归来, 上缴兵符, 她手上便不会再有一兵一卒了。剪了翅羽的鹰, 动弹不得,她便只能安安分分地嫁与谢渝, 成为那百无一用的众多后宫宫眷之一。


    可旋即,宣元帝又将十二卫府兵与庸都守备军的指挥权交于赋闲已久的宣平侯陈远清。


    这样的兵马调度, 陈良玉预感不太好,总觉得她这一走, 庸都会出大乱子。


    而且是不可控的那种。


    陈远清听诏进宫,宣元帝卧在龙榻上休养,谢文珺与几个嫔妃在旁侍疾。


    北雍质子翟吉也守在宣元帝龙榻前,几乎全天不离,凡有宣元帝入口之物, 他必当先一步以身试毒。


    将殿中人遣散,孙公公宣了这样的旨意,陈远清也感到有些意外。


    宣元帝以为陈远清要推辞, 怏怏地道了一声:“兄长……”


    那般神情,陈远清再熟悉不过。


    幼时他没背完书担心叫先帝责骂时,少年时五王之乱他不得已提起长刀与亲兄弟血刃相向、你死我活时,都是这样的神色。


    一个掌天下人生死大权的帝王,在害怕的时候,还是习为故常地喊出那声“兄长”。


    陈远清的心软也相沿成习,谢临在他跟前显露意怯,他便什么都依了他。


    即使他如今的身体已不能如当年那般,能以万夫之勇为他挡掉所有明枪暗箭,但若能叫他有那么一二分的心安,那么,他愿意再次领兵,在他有危险时披甲上阵,为他最后拼杀一回。


    陈远清向宣元帝多求了一道旨意,将陈滦提早外放。


    陈滦进士及第后任翰林修撰不足一年,依照常理,进士一甲封授官职后,是要在庸都任职满一载后才会外放,去地方任职。依照其在地方上的功绩、表现,决定任职几年再调回庸都。


    安排好陈滦后,又遣派府兵护送严姩母女回北境,回到陈麟君身边。


    当真要出大事!


    陈良玉心中不安,欲问个究竟,严百丈抢先给了她一个铁鋄信筒,里头卷着一张帛纸,纸上画着错综复杂的线路图,节点处标记着的地方都是些市井铺子,或是马行,或是布庄,或是点心、果脯铺子,也有几处农院。


    这并不是庸都的舆图,那点点星位,星罗棋布,更像是遍布大澟全境的点位。


    “将这些位置记牢。”严百丈道:“你此去南洲,若许久没有庸都的消息,你的信儿也传不回庸都与你大哥那里,便动用飞虻联络。”


    “飞虻”是贺年恭四大弟子之一、有着飞虻矢之称的江伯瑾所成立的民间情报网,五王之乱时他入丰德王麾下做了军师,屡次向丰德王进献截杀谢临与陈远清的计策,皆被严百丈、林鉴书与陈远清三人一一攻破。


    丰德王屡屡退败,疑心他是谢临安插的暗棋,便断了他的双臂。


    他最后的下场不得而知,有人说他被乱刀砍死了,有人说他被驱逐做了乞丐。


    总之,之后再无人见过他,渐渐地也都当他死了。


    他的“飞虻”被严百丈收拢,继续沿用。


    陈良玉蓦然想到一事,对严百丈与陈远清道:“爹,严伯,林师伯终前将阴阳三卷给了翟吉,庸都若生乱他必会趁乱作梗,搅浑了水出逃。如今他守在陛下身边不好动手,定要找机会不留把柄地杀了他,决不能,让他活着回到北雍!”


    阴阳三卷虽已在民间流传,或许早已被北雍拿到,可兵家用武,最忌纸上空谈。


    但翟吉不是空谈之人,他对于领兵作战很有领悟力。束发之年,便能将严百丈困顿在兵阵中,射穿了严百丈的小腿。


    若叫他贯通了阴阳三卷回到北雍,与放虎归山无异。


    对大澟来说,他将会是个棘手的大麻烦。


    宣元帝的精神愈发不好。


    病了月余不见好转后,他移进崇政殿后方一处寝殿养病,重新题了殿匾,改名为长生殿。


    意在寿比松乔,长存不灭。


    题了长生的门头匾未能佑他却病延年,每日吃药进补,逐月下来,身子骨却一日不如一日。


    这日薄暮,谢文珺侍候宣元帝服过汤药,用巾帕拭掉嘴角的残留,便要告退。


    宣元帝唤她:“江宁……”


    “儿臣在。”


    她礼行得规矩,挑不出错处,宣元帝看了却良久不语。


    自他病了以来,谢文珺得空便来照料,事事当心,极是妥帖,可他总感觉差了些什么。


    方才那一礼,他才想通,缺了些温情。


    血缘亲情,本应是最相近、最体己的,却为何这般疏离?


    “你是朕唯一的女儿,为何,与朕如此不亲近?”


    谢文珺当即行了跪拜大礼,道:“父皇是君父,威仪赫赫,儿臣敬重父皇。”


    宣元帝怅然若失。


    敬重?他如今盼切的不是那份对君父的敬重。


    越是人在病中这种脆弱的时候,越是渴望儿女天伦的亲情。可似乎苍天薄待于他,连这样小的祈盼都不愿施舍。


    “朕……”宣元帝欲语还休,“罢了,你回东宫罢,这些日子辛苦。”


    谢文珺正要起身,忽然宣元帝又一问,“若朕今晚一睡不起,你认为,谁更有能力继位?”


    谢文珺道:“儿臣,不懂这些。”


    宣元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懂最好。这些年你总是孤零零的,是朕这个做父亲的对你关切不够,你回东宫罢,叫太子……选几个伴读入宫来,陪着你打发时间。”


    又觉得还不够,叫进来候在长生殿外的卫小公公,交代道:“卫七,照顾好公主,朕是信得过你的。”


    “奴才遵旨。”他嗓子已经损毁了,嗓音呕哑难听。


    卫小公公弓腰,佝偻着身子,看不清脸,也窥不清面部是什么神色,但他似乎很紧张,手脚都略有些不安。


    或许,也可以将这种不安解读为兴奋?


    “谢父皇,儿臣告退。”


    谢文珺起身退出长生殿,回到东宫往乾清殿去,荣隽也正往这边行来,脚步有些急。


    谢渝面前案几上的奏疏堆了几摞。


    荣隽道:“殿下,倚风阁密函。”他顿了顿,又道:“陛下那边,也已经知道了。”


    倚风阁明面上只是一座皇家妓坊,暗地里却是宫中搜集大臣与民间动向与机密的暗线,风月皮子下更是藏着一座暗狱,这座牢狱等闲没有身份进去,得是谋大逆的皇亲国戚才能有幸体会到其间的酷刑。


    倚风阁人脉复杂,并不忠于某一个人,其间有皇上的人、东宫的人,自然也有谢渲的人,甚至谢渊的人。


    只不过后两者离开庸都就藩之后,他们的耳目已叫谢渝清理干净了。


    谢渝拆开信函看了,眼圈发红,似一头被惹怒的雄狮。


    祺王谢渲在其封地逐东废农桑署后,各地世家士族对谢渲的呼声越来越高,榆城黄家、尧城谭家、临安阎家皆已归拢。


    世家在朝任职者不在少数,此三家最位高权重的人,当属礼部尚书黄俏琼、刑部尚书谭遐龄、钦天监监正阎天枢。


    如今的世家几经削弱,只是豪族、士族的笼统称呼,各世家虽然仍然掌控着一部分土地与人口,但与之前的门阀世家相比,也只占了尺寸之地,且各世家相去甚远,不成体系,对皇权也构不成威胁。


    虽比不得门阀世家当年占地为王、掌控着一方土地上的经济、政治与军队那样的荣耀与权势,若这些世家、士族联合起来拥立某个人夺储,也实在可怖。


    由于得了当地世家拥戴,今岁夏末,逐东暗探传来探报,言明谢渲正笼络其他世家,并在其封地暗自招兵买马。


    张殿成不得已北上亲巡。


    其亲巡的目的,在于威慑,也在于笼络。


    可今早随张殿成去亲巡的近卫传信函至倚风阁:张相于钟吾城遇刺。


    钟吾城正毗邻祺王谢渲的封地——逐东。


    钟吾城林氏在朝位最高者,是北衙禁军统领,林忠。


    荣隽道:“张相无碍,刺客均已伏诛。”


    谢渝道:“受谁指使?”


    “是死士。”


    不少达官显贵都有豢养死士的习惯,便于必要时为他们除掉政敌。死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只要被主家下达了任务,无论成与不成,都是一个死,绝不透露主家身份。


    动手的未必是谢渲,可行刺张殿成,已然说明有些人已经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


    “皇兄。”谢文珺唤道。


    谢渝的视线从信函转到谢文珺身上。


    谢文珺接着说:“父皇要你选几个公主伴读入宫。”


    她说着,提起青笔蘸了墨,在乾清殿中的地方舆图上圈了几处。


    谢渝默了默,道:“知道了。”


    如今这样的情势,搜罗各家贵女入宫,明面上是为公主选伴读,实则是为东宫拉拢各家做铺垫。


    公主伴读一般只从宗室、皇亲中挑选规矩懂礼的,极少从外姓朝官家中子女擢选。


    惯例如此,可世殊时异,也得讲究特事特办。


    宣元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他要牵制住各方的力量,杜绝因某一方势力过强而即刻引发同室操戈的可能。


    只管生前清平无事,哪怕他死后巨浪滔天。


    谢文珺圈的几处,除了东府,便都是六部九寺中大员的乡土。


    朝廷大员、世家士族送各家的女儿入宫做了公主伴读,便是搭上了江宁公主。


    可谁又不知江宁公主是养在东宫的?搭上了公主,便能趁太子的东风。


    来日太子顺利登基为新皇,晋爵、厚赏倒成了其次,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等一跃成为天子近臣、永保家族繁盛的时机,是多少年求不来的。


    东宫选公主伴读的消息一出,大员们自己先坐不住了,纷纷寻门路,想尽法子让自家调教得最得体的女儿在宫里露面。


    最终确定的伴读人选,有东府章姝郡主、钦天监监正阎天枢嫡次女阎柔、兵部尚书盛修元之女盛予萱、户部尚书苏察桑之孙女苏礼衿以及南境的陆平侯衡继南幼女衡漾等十余人——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9章


    今岁上庸城的天格外干燥, 入冬多日,也不见降一场雪。


    这是宣元二十二年的岁末。


    宣元帝将养了大半年,身体总算有了好转的迹象,一反常态地关心起了农事。


    年前不降雪, 来年粮食十有八九歉收。


    这就不得不考虑明年粮税收不够数的问题, 还要预防闹饥荒。


    赶在各衙署停政之前,宣元帝向司农寺、鸿胪寺和礼部下达谕令, 命他们好好准备来年二月二的耕事节。


    务必要隆重以待。


    三衙署接到谕令, 一合计, 年也过不好, 干脆不过了, 卷了铺盖在各自官署就地一铺, 睁眼就是干活。


    安排完这些, 宣元帝好似突然想起来宫里还有姚废妃这么个人,复了姚废妃德妃的位分, 迁回原来的重华宫。


    月例、用度一应照旧。


    年关宫宴,祺王谢渲走马赶趟、快马加鞭从其封地逐东赶回庸都。


    他是奉诏回宫的。


    他似乎清楚这一趟回庸都意味着什么。


    蒋安东拦下了出城接他的祺王府兵, 带领几百禁军远行相迎,接到他人后, 除了百十人一路随护折返上庸城,其余人又分几路,朝他来的方向奔驰而去。


    他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也似嘲讽。


    他笑那巍峨皇宫金銮殿里的人,他所谓的皇兄与父皇, 轰赶丧家之犬一般将他驱逐还不够,如今防乱臣贼子一般防着他。


    那些兵分几路前去探查的禁军,是要为他们高坐金銮殿的主子确认他有没有违制带兵回庸都。


    防着他不本分, 在身后的来时路上陈兵。


    都说血浓于水,可血腥气太重,反而不如清水甘洌。


    谢渊比谢渲早几日到。


    他在其藩地临夏说不上励精图治,倒也求稳。他奉行“仁治”理念,务农耕,兴工商,临夏在他的治理之下一片欣欣向荣。


    东宫在临夏的暗探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出格的动作,便没对他过于设防。


    其生母晋了贵妃,宣元帝未册立继后,贤贵妃如今位列后宫第一等,身份贵重。


    慎王妃荀淑衡已有身孕,月份还不大,但也能朦胧瞧出肚子。


    宫里总算有了件喜事。


    贤贵妃的喜悦溢于言表,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宣元帝病了这许久,对即将降生的皇孙也分外重视,当即厚赏了荀淑衡与其母家,还特准她回家探亲。


    宫宴上光鲜亮丽的诸人,实则背后各有各的不堪,在外人瞧着,谢渊无疑是最有福气的那个人。


    家室祥和,母慈子孝。


    谢渲沾了一身的寒气匆匆赶到,依次向宣元帝、太子、贤贵妃和重新复位的德妃见过礼,愣愣地盯着德妃看了一会儿。


    鼻翼一张一阖,顷刻落了滴泪。


    那个在他离开庸都时还能看出绰绰风华的妇人,如今老了十岁不止。


    他察觉母亲有些异常。


    她只对着他慈爱地笑,一句话也不讲,甚至叫他起身都只是打了个手势。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


    他心如刀割。


    宫宴上,宣元帝照例要赏赐各位皇子亲眷些什么。


    谢渲推辞了所有恩赏,跪在宴席中间的空地上,“求父皇,年关过后准母妃随儿臣回逐东,全儿臣为母尽孝之心。”


    一团和气时提这般扫兴之事,宣元帝当即挂了脸。


    谢渲就藩时许了他翰林学士吴廷臣之女为原配正妻,又纳了两个文官之女为侧妃。这一正两侧三位女眷的共性,就是母家官衔品级都不高,但都是书香之家、清流门第。


    谁料不出一年,其正妃吴纭产子时出了血崩之症,一尸两命。


    妻儿丧期一过,谢渲娶了逐东司马陆任西之妹为续弦。


    陆任西是武将之家,司马一职掌军政。


    谢渲在逐东拉拢武将、世家,暗中扩充军备,宣元帝岂能不防?


    德妃姚霁月如今就是宣元帝牵在手中掣肘谢渲的风筝线。


    线虽细,但牵在手中,谢渲便会有所忌惮。


    若再叫他将生母带回封地,庸都没了人质,那时反不反、何时反,还不是只看他一人心情。


    德妃向谢渲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


    谢渲听从了她的意思,回自己座席入宴。年宴过半,便有宫里的管事嬷子请走了德妃。


    谢渲一头雾水。


    怪异,每个人的反应都很怪异。似是有心不让他们母子有过多接触,也不许攀谈。


    不准他们母子二人团聚也就罢了,可只是想与母亲闲叙几句,竟也不被允许吗?


    谢渲狂闷了一口酒,宫宴后没有回祺王府。他顾不上什么规矩、什么礼数,熟门熟路闯进重华宫。


    铁青着脸,态度强硬,一拳揈飞一个前来阻拦的宫卫。


    也不辨人,抬腿就踹。


    “滚开!一群狗奴才!”


    侍卫不敢与祺王动手,只能硬生生吃下他的拳脚,算尽了职责。


    德妃听到动静,疾步小跑过来,见谢渲正失了智一般与宫卫动粗。


    她上去双手扶住谢渲双臂的臂弯,将他从宫卫的合围中拉开,咿咿呀呀地比划。


    她有口无舌,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声,如深夜疾风吹过窄巷。


    “呜~哇~”听得人心里发毛。


    谢渲登时愣在原地,手脚仿佛被寒冰冻僵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跪在德妃面前,捂着脸痛哭。


    “母妃,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德妃自然没办法回答他。


    他抓了一个小宫女,拽着小宫女细瘦的胳膊一把将人拉扯到地上,“你说!是谁做的?是谁!”


    小宫女年岁不大,方才一摔吃了痛,叫谢渲怼脸这么一咆哮,吓得抖成筛糠。


    她连忙伏在地上磕头,牙齿磕碰,“奴婢……是……奴婢是才进宫的,奴婢不知。殿下饶命!”


    德妃托着他的手臂,将他从地面上扶起来。


    又咿呀着比划了些什么。


    比划地毫无章法,谢渲却看懂了。


    那是叫他不要多问,快离开皇宫,年后马上离开庸都回逐东。


    “为什么不要问?母妃,是太子?还是……”


    德妃抢在他说出“父皇”二字之前捂住了他的嘴,摆摆手,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意思是:不要问。


    又比划了一个“走”的手势。


    “儿子不孝。”


    谢渲扯衣袖拭干脸上的泪水,深深跪拜,朝她磕了一个头,“母妃,你且再等一等,儿定会接您离开。”


    冷风萧瑟,入夜更加寒凉。


    谢渲拢了拢身上的黑熊皮氅衣,踏出宫门时,转身深看了一眼身后望不到头的宫楼殿宇。


    他对这重重宫阙生了恨。


    须臾间,他将恨意按捺下去,跃上马背。


    ***


    顼水河上架着一座石桥。


    桥下悠悠穿过几艘画舫游船。


    画舫游船由来已久,可广泛受人追捧还是宣元二十年的事儿。


    那年,倚风阁的名妓秦森森在东府献舞、斗词,得了老王妃赠一幅“咏雪”,声名大噪。


    与才子盛予安留下了一段风流佳话。


    一时间,唤起了民间对于“才女”的称羡。


    青楼女趁风使舵,纷纷效仿。


    画舫游船便是那时候开始盛行的。


    画舫布置古朴典雅,文房四宝、古籍画谱、琴瑟棋盘一应俱全。谈诗吟词,醉卧听曲。


    更有精通琴棋书画的风月佳人相伴。


    人向往之,流连忘返。


    这个季节乘船赏玩的人少,气温低,河面夜里会结一层薄冰,日头一照,稀碎地漂浮在水面上,被摇着的船桨拨开,随水流飘逐。


    谢渲依然穿着那件黑熊皮外氅,坐在船中。


    翟吉在他对面坐着。


    船上生了几个火盆,炭烧得正旺,一位头戴花冠、穿着烟萝纱衣、模样娇美的女子在船头抚琴。


    河面吹来的风夹杂着水汽,又湿又冷。


    这地方属实不是个好去处,可祺王府周围有人盯梢,府中亦有耳目。


    之藩几载,宣元帝今岁突然下旨诏他回宫,十有八九是有意将他软禁在庸都府邸的。


    只有这四面都是水的地方,才不担心叫人趴墙角。


    倘若真有奇人扒在水底听监听,也挨不住这天气河水的低温,不等爬上岸就浮起来了。


    “祺王殿下,”翟吉简明扼要地讲明他邀约谢渲来此的目的,“我可以解开殿下的困局。”


    谢渲道:“本王有何困局?”


    “殿下已有夺储之力,迟迟按兵不动,并不只为生母尚在宫里的缘故罢?殿下的后顾之忧,是北境陈麟君手里的那二十万大军。”


    翟吉还是编着发,发尾缀着珠子,冬衣绣着白鹤冲云的图纹,胸前斜一条白毛领。


    “很遗憾地告诉殿下,如今后患可不止陈麟君一人了。”


    谢渲:“哦?”


    “陈良玉带走了五万兵马,在南洲,且陛下赐了她一道手写谕令,便于她调动南境守军。她们兄妹二人一南一北,南北夹击,殿下有几分胜算?况且,陛下病中,将调度庸都守备军和十二卫府兵的符诏给了陈远清。不除掉宣平侯府,殿下怎能成大业?”


    谢渲道:“你又能奈之何?”


    “倘若按住陈麟君叫他动不了呢?这些年游牧人也不老实,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缠得陈麟君脱不了身,若此时我大雍愿意点兵再给他找点麻烦,任他有三头六臂,也是顾得了东,顾不了西。”


    翟吉手放在炭火上方,手心手背翻了个面。


    “只要拖住陈麟君,陈良玉不足为惧,南洲距庸都数千里,消息最快传到她那里也得跑死十来匹马,即便让她得了信儿,也来不及了。”


    谢渲道:“即便如你所说,庸都也还有宣平侯坐镇。”


    翟吉笑笑,道:“殿下昔日有与太子一争之力,那么多年的筹谋布局,岂会没有设下暗棋?”


    谢渲狐疑,“撺掇本王造反,你居心何在?”


    “哪里有什么居心?我离家多年,也是会想家的。自然是想祺王殿下能高抬贵手,放我归于故国,这是其一。”


    “其二呢?”


    其二说得上是他与谢渲的共同目标。


    “我要陈家人死。”


    他话说得凉薄,没有很大情绪,稍后,觉得谢渲可能没听明白,又加了几个字缀释,“一个不留。”


    谢渲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着他。


    那目光带着利刺,仿佛能剥开一切洞察人心。讪道:“宣平侯铸北境三州十六城军防抗御边患,这最大的边患,可就数北雍了!陈家人死绝了,倒是方便你们北雍进犯我大澟疆土。”


    “中凜人才济济,少一个宣平侯府,就拔不出其他良将了?陈远清向来只听皇上一人的,陈麟君拥戴正统,陈良玉与慎王走得近。未易之才不能为殿下所用,便是天大的祸患。”


    他总是一针见血。但三言两语也很难说动谢渲。


    接下来一句话才叫谢渲对宣平侯府真正动了杀心。


    “不肯拥戴殿下的人,留着也无用不是吗?”


    谢渲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画舫上自然是看不到宫楼的,他只抬了抬眼皮。


    他空望这一眼,翟吉很快灵敏地从中收悉了新的伏线。


    “殿下回不了逐东了。”他道。


    无召不得回朝。


    无召不得离府。


    一个旨在放逐,一个意在软禁。第一道旨他领受了,想来,第二道旨意也快到了。


    谢渲冷着脸,没说话。他回不了逐东了,是大家再心照不宣、心知肚明不过的事情,只差谁来捅破这层蝉翼纸。


    “祺王殿下以为,德妃娘娘的失语之症是如何来的?”


    谢渲终于有了较大的反应。


    “谁干的?”


    “东宫。你那位皇妹。”


    谢渲:“江宁?”


    “你还有别的皇妹么?”翟吉道:“祺王殿下可曾查看过德妃娘娘的伤势?”


    谢渲:“伤势?什么伤势?我母妃受了伤?”


    翟吉道:“德妃娘娘失语,可不是坏了嗓子。是舌头被割掉了。”


    他忽感一阵重力将他提了起来。


    谢渲死攥着他的衣领,每个字的音都咬得极重:“你,说,什么!”


    从心脏涌出来的窒息感痛得他喘不过气。


    割掉的?他难以想象,他就藩之后的日子,母亲在冷宫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祺王殿下还想将娘娘接到身边奉养吗?可你自身难保。若将来登基的是太子,天下之大,还有你们母子二人的容身之处吗?”


    翟吉将他攥在胸前的拳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轻轻把那只手拿了下去,抻平衣料。


    “母以子贵,你登基为王,德妃娘娘便是尊贵的皇太后;你不夺,或是夺不来帝位,她便是冷宫废妃。”


    如今虽说宣元帝复了她德妃的位分,可她口不能言,成了残废,俨然是再无恩宠的。


    只能在堪比冷宫的重华宫里慢慢苟活。


    该说的话已说尽了,他要谢渲做两件事:其一,放他回北雍;其二,除掉宣平侯府。


    中凜谁做皇帝都与他没有太大干系,倘若他愿意,那么大可以将中凜的水搅得更混,坐山观虎斗。


    可能帮他做成这两件事的,只有祺王。


    他又取了会儿暖,而后起身。


    面前的茶也好,菜肴也好,翟吉与谢渲都没动。


    他们并不信任彼此。


    “记住,二月亲耕。”——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40章


    宣元二十三年, 二月二耕事节,大澟太子谢渝遇刺身亡。


    庸都戒严,不鸣钟鼓。


    每年开春,皇上会亲临皇城东南的神农寺, 于寺中农坛举行“亲耕”, 以求今岁风调雨顺、年丰时稔。


    宣元帝身子没好利索,便由太子谢渝代为亲耕。


    随行的守卫除了东宫卫, 还有禁军若干人。宣元帝将禁军统领林忠也拨给了谢渝。


    神农寺脚程不远, 清早徒步出发, 申时之初便可折返。


    酉时二刻, 东宫卫尉荣隽浑身是血出现在东华门。


    “祺王与禁军统领林忠谋逆!”


    ***


    宣元帝旧时潜邸, 地处闹市却平添一处荒凉萧瑟。


    院落萧萧, 乌鸦枯啼。


    自宣元帝即位后, 潜邸封闭多时,偌大的府邸除了几个守宅的老奴再无任何人烟。


    谢文珺又一次在黑暗中苏醒。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晕厥后又醒来。


    目之所以依然是一团漆黑, 抬手不见五指,稍微一动后颈便传来剧烈的疼痛。


    “公主醒了。”


    下巴被一只干枯的手钳着, 稍后,嘴里被塞了一颗蚕豆大的东西。


    药味浓烈, 舌腔都是苦味儿。


    卫七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强迫她吞下那药丸后,像往常一样向她行礼问安。


    周围都是石壁,很是空旷。


    她首次在这里醒来时还能闻到陈旧腐浊的气息,眼下已经什么气味都嗅不到了。


    四肢筋脉寸断的痛感再次袭来, 衣衫汗湿了几轮,如同被水泼过。


    冷!


    好冷!


    剧痛之下,谢文珺额头与背后已经再次渗出了点点冷汗。


    很快她的意识就会再次模糊。


    趁着自己意识还足够清明, 她问出了那个问题:“这是哪里?你有什么意图?”


    “焚炉。”卫七的嘴唇有一些苍白,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


    怕她不识,又解释了焚炉是什么地方。


    “旧惠王府,这是地下。”


    谢文珺蜷缩着,将自己抱作一小团。


    她感觉到筋脉在痉挛,骨头似乎在噼啪碎裂,从手指骨开始,直裂到脚骨。


    回回醒来,这样筋脉寸断的痛都要重新碾过一轮。


    如果身边有一把刀,她想她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来插进自己的心脏。


    谢渝遇害的消息传到东宫后,她从东宫一路跑到崇政殿。如一道疾风,身影迅速掠过一道道宫墙。


    卫七追赶在她身后。


    她一刻不敢停。


    奔至崇政殿,见殿中布满铁甲守卫。喘息未定,她问:“皇兄呢?”


    荣隽跪着奏报完太子遇刺始末,叩了一首,道:“太子殿下的尸身……尚停放在神农寺。”


    停放二字柔和了些。


    实则,谢渝被林忠从身后一剑贯心后,尸身潦草地倒在农坛,尚无人收敛。


    宣元帝塞到她手中一些东西。


    “卫七,荣隽,护送公主去临夏。”


    他叮嘱了她些什么,似乎是,传令慎王……


    传令慎王……什么?


    她又开始神志不清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谢文珺声音微弱。


    他要做什么?有什么意图?


    他走过来,缓缓跪在谢文珺身边,“奴才想讲个故事给公主听。”


    二十多年前,天灾,大旱。


    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人们为了活命什么都吃,吃到最后,家里的粮食和牲畜吃完了,路边的干草、树上的皮吃完了……庙里的观音土,成了最后可以充饥的东西。


    饥饿的人被充分激发了动物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开始自相残杀。


    神州陆沉,人皆相食。


    那个时候皇室在做什么呢?


    五王之乱,争权夺位。


    朝廷下令凡十岁以上男子全部充军,一时许多家庭就只剩下老弱病残、孤儿寡母。


    “公主可知道,一个五岁孩童,可供一家人吃上两三日呢。吃到最后,肉都腐了。”


    这时候有人带来了粮食。


    但天上不会掉馅饼,拿到粮食的代价就是孩子,一袋粮食换一个孩子。


    说是袋,不如说那是麻布口袋。


    一口袋粮食有多少呢?或许三斤,或许五斤。


    过去太久了,卫七记不清那些人是用多少粮食换了他。


    但他清楚地记得他母亲接过麻布袋儿的时候,泣不成声,将他推到发粮的官兵手里,对他说:“儿啊,跟官爷走吧,活下去……”


    那时他八岁。


    活下去。


    多么奢侈。


    旧邸有暗道直通城外三里,他从暗道里被秘密带来这里。


    是地下,没有天光。


    唯一的通风口是在焚化炉上头,后来地面铺上砖石将那处堵了严实。


    这里还有很多被一袋粮食换来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眼睛无神脸颊凹陷瘦弱不堪,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大,小的四五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他算是这群孩童里面年龄稍大的了。


    他们神情呆滞地打量着这四周的铜墙铁壁。


    不敢说话,说话就会被拖出去打。


    周围很暗,只有几束火把的光照着,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怪物的嘴里,随时都会被吞噬掉。


    不断有人被带进来,没几天工夫这个屋子就显得有点挤了。


    一群官兵着装的人来,动作粗暴地喂他们每一个人吞下一粒药……


    服药后,五脏六腑像是被烈焰灼烧,四肢痉挛,越来越痛……一炷香后痛感慢慢消退,而后再次重来。


    如此循环往复,生不如死。


    此后的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被逼练一种东胤邪术。


    这种功法异常邪门。


    人的皮肤和内脏会慢慢收缩,人就像是被风干了一样,皱巴巴地缩在一起。


    每天都有人挺不过去当场死亡。


    经历饥荒的孩子,对饥饿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为了不挨饿,所有人都被驯得像一个个听话的木偶。


    存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从几百人到几十人。


    然后,又有新的幼童被带进来。


    一波又一波的活人进来,一堆又一堆的死尸被烧掉。这里的气味常常混合着肉烧焦的味道和腐烂的味道。


    直到最初的那群孩子只剩下卫七一人,第一批暗卫终于练成。


    功成之后,身体不再发育,老去的速度要比常人快很多,寿命更是比常人要短。可身体关节却异常灵敏,个头小,极善隐匿、追踪与暗杀。


    一击毙命,来无影去无踪。


    “奴才有什么意图?”卫七准备回答她第二个问题。


    想了许久,沉默了许久,他依旧没有作答。


    他有什么意图?


    “父债,子偿。”


    他厌倦了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


    他痛恨那个高坐龙椅的帝王,同样也惧怕他。


    所以他蛰伏。


    阴暗地蛰伏在皇宫各个角落,寻找时机,伏杀那些龙子凤雏。


    那些年宫里的皇子、公主或失足摔下假山,或落水,或染疾,接连意外身亡。


    始终没人怀疑到他身上。


    都杀完了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停手了。


    再等等,他要这些谢姓皇族为了皇权自相残杀。


    他捏住谢文珺的手腕,摊开她的手掌。


    汗涔涔的。


    卫七掌心覆上去,忍着痛,将自己体内的气渡过去。


    掌心如刀锋剜肉,谢文珺凄厉地嘶喊。


    “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他所赐,如今也叫他的儿女尝尝这蚀骨钻心的滋味!”


    潜邸庭院里横着的那几个老奴的尸体。


    万物归寂,只剩风声。


    很快就会有人找来。他从东宫卫手中劫走谢文珺,荣隽正着力搜捕他。


    焚炉有一条很长的暗道,通往上庸城外。那是他八岁时来的路。


    他撕下了谢文珺一片裙摆,留在了暗道口——城外土地庙里土地神的塑像之下。


    谢文珺躺在蒙了一层尘的地面上。


    他等着她醒来。


    他知道她会再次醒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与薄弓岭上那些“暗卫”一样,气力早已不济,渡的那点气要不了她的性命,倒是会使他自己油尽灯枯。


    也无所谓,不是每个人都想活。


    他明明是个正常人,却要与太监一般做最低贱的粗使,奴颜婢膝。


    皇帝将他戕害成如今这副模样,却还认为自己仁德,没有对他们这些人赶尽杀绝。


    他看得明白这位帝王。他的底色不残忍,他不轻易杀旧时追随他的臣子、随从。甚至还特意差人每年往返梁溪城采买特殊的药材,为他们这些对他来说再无用处的人续命。


    可那些年的手足相残,让他不敢再信血缘亲情。


    他是拥有过情义的人,又亲手结束“情义”,所以他变得偏执、多疑。


    谢临登基后,丢垃圾一般,将他们这些鬼魅一般的人锁在皇城边缘的一条胡同中。


    他无法拥有作为“人”的尊严,饶是身体还完整,却因服药和功法损到了根本,再无娶妻生子、得享天伦的命。


    他情愿早在饥荒那年死掉,成为父母兄弟的盘中食。


    这二十几年,噬肉淬骨的剧痛还时有发作,求生不能。


    他瞧着他的一个又一个同伴神志不清时在癫狂中了断了自己。


    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那条胡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不愿就此求死。


    终于在宣元十六年正秋,他又见到了那位让他朝思暮想、恨之入骨的皇帝。


    他要他去贴身护卫他仅剩的女儿——江宁公主的安危。


    物尽其用!


    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宁公主没有因为他长相怪异面露惊恐,或是厌恶。


    这让他觉得似乎从见不得人的活地狱又回到了人间。


    他将一个华锦包袱系在谢文珺腰间,那是顶要紧的东西。


    那东西会再掀起一个手足相残的乱世。


    继续杀戮吧!


    做好这一切,他便跪在一旁闭目等着。


    地下很安静,唯一的声音是两个活人的呼吸声。在他的等待中,谢文珺颤了一下。


    睁开眼,她陌生地打量着眼前不见底的黑暗。


    卫七板板正正地跪倒在谢文珺面前,又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道:“公主,德妃娘娘奴才为您杀掉了,这是奴才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奴才会祈愿您长命百岁,若早逝,也不打紧,到了那边,奴才还伺候您。”


    喂她吞下的那颗药,也只是仿出来的,药效不及当年的十之二三。


    不过,足够了。


    足够叫这位金枝玉叶的皇室公主在某一个时刻失去神志,残忍嗜杀。


    他要江宁公主变成与他一样的人。


    “公主,杀了我。”


    他没有再自称奴才。递到谢文珺手中一把短匕。


    那条长而深的甬道里映现光线,伴随着纷乱、急迫的脚步声。


    谢文珺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前方,但她的目光很空,似乎万物不入瞳孔。


    “杀了我!”


    卫七叫疾速朝他们寻来的脚步声逼得急促。


    谢文珺仿佛得了某种指令,握着短匕,朝那干瘦如枯木的咽喉,狠狠剜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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