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气沉闷, 青灰砖瓦的墙沿都显得比平日矮。墙下一片刀光剑影,白刃相接。
低气压使人胸口的起伏都变得更大了些。
严百丈虽跛了脚,可陈远清自重伤后身子没有将养回往日的体魄,气力有些不济, 一番较量下来, 打落花叶无数,严百丈竟没怎么落下风。
下人们端来热水, 二人浸湿了巾帕拂去额角与脖颈的汗水。
严百丈道:“侯爷愁容满面, 可是皇上又提及了良玉的婚事?”
陈远清长吁, 脸上阴云更重, 徐徐而道:“陈家没落至此, 什么风光荣耀到他们兄妹三人这里也就到头了, 族中无人, 想想贵妃娘娘……”
严百丈立即纠错:“侯爷,是惠贤皇后。”
陈远清双手叉扶着腰, 短叹:“老糊涂了。惠贤皇后与陛下有年少最至纯至真的情谊在,也落得那般光景。良玉与太子看不对眼, 先太子妃薨逝侯府又多少沾点因果,太子若因此心存记恨, 嫁去东宫她岂会有好日子过?待哪日我两腿一蹬闭了眼,她不是由人作践去?”
严百丈道:“侯门独女,族中无人,往后便少了外戚干政的忧患。良玉品性纯良,身上又有真本事, 历经战火滔天,见过苍生疾苦,这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妃人选了。再者, 将良玉拿住,北境便会乖乖听令于东宫,东宫地位稳固,国本不动,则社稷安定。”他一番说辞,尽是好处,“只是良玉……表面光鲜,一身本事尽数禁锢。你我苦心培育良玉成才,不是为了送她去做庙堂上供奉的泥塑菩萨的。”
陈远清闭上眼睛,头痛地揉了揉鼻梁。
“慎王与太子,侯爷更属望谁?”严百丈道。
属望二字,显然不是在斟酌女婿人选,而是关乎朝政的一问,言外之意是,你觉得谁更有继位的可能?
“眼下慎王看似势头凶猛,可根基还不稳,太子监国理政以来,从无错处,功绩甚伟。且不论东宫根基深厚与否,只论个人,若说谁更胜任来日国君,那便还是太子。”
无论从哪方面考量,太子都会是一个优秀的帝王,这点陈远清与严百丈心里清楚,朝臣们心里清楚,陈良玉心里也清楚。
谢渝会是一个好皇帝。
但好皇帝的评价标准与她愿成之事相悖,治乱中兴,制衡朝臣,太子的手腕与魄力她见识过了,同时也看得明白,太子继位必将以平衡作为治国之本,最忌打破平衡的“变数”,而她所行之事,无论是普及女子书学,还是变革军政,都是谢渝不可能支持的事情。
严百丈又道:“眼下慎王与东宫相争,虽说惠贤皇后大丧期间禁止选秀嫁娶,良玉的婚配可以暂且搁置,可良玉难免会被夹在中间。得找个由头将她支出去一年半载,避上一避。”
一国皇帝或皇后薨逝,是为国丧,国丧期间凡是有爵位、官衔品级的人家,三年内不应考、禁嫁娶。惠贤皇后是贵妃死后加封的皇后尊位,宣元帝一定要惠贤皇后的丧葬与皇后并重,不可有一丝一毫出入,礼部官员考虑到各方面仪制和古法,多番上奏,终缠得宣元帝答应国民为惠贤皇后服丧时间裁半,由原来的三年减为十八个月。
严百丈要找一个“由头”并不难,甚至不劳自己去想,便自己来了。
陈良玉油烧火燎地跑来,“爹,您得进宫一趟,今儿得劳您去陛下面前卖个脸。”
见一旁站着严百丈,行了师生礼,“严伯。”
严百丈点了下头,“什么事这么急躁躁的?”
“富商巨贾搬迁的风口,西岭一带的山匪劫了不少财物和人质。朝廷眼下正在物色剿匪将领,准备对那带的山匪全面清剿。”
能攒下巨额家财的不是一方地头蛇,便是朝中有靠山,甚至是沾了皇亲的。
西岭匪患一直比较令朝廷头疼,那一带山脉绵延数百里,匪徒打家劫舍抢了人,随便哪个山头一遁,便无影踪了。朝廷不是没有派兵剿过,剿了多次,端了不少山寨,可那帮匪徒怎么也打不尽似的,春风吹又生。
这次不少朝廷官员的亲属遭了殃,这才引起重视。
“我去把那些山上匪窝铲干净。我总不能老担着虚职,每日除了操练府兵就是待在家里,壮志难酬,英雄无用武之地……”
惨还没卖完便被打断了。
“行了行了,我晚会儿便进宫替你讨差事去。”陈远清稍缓了会儿,便换上一身较隆重的衣袍与陈良玉一道进了宫。
待从崇政殿出来时,陈良玉握着一道手谕,令她调五千兵马前去剿匪。
“陈统领。”
陈良玉应声转头,是卫小公公。
“公主请您过去。”
“公主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今日不是年节,国丧期间也不允许设宫宴邀命妇们入宫庆饮,她虽无甚实权,可到底也是统兵之人,若无合乎情理的事由,她去见宫眷是犯忌的。
“您跟我来罢。”卫小公公欠着身,伸出手臂引向后宫的方向。
陈良玉只好跟着去。
皇宫除却三大殿和后宫娘娘们常住的宫殿,在不常有人踏足的僻远地方常荒废着几处宫室,不集中,通常这里一处那里一处,零零落落分散在宫城里各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些废弃宫室没个正经的题匾,只要不垮塌,也没什么人会想起打理修整。提起这些地方,宫人通常会以方位指代,譬如在南边,便称为“南宫”,在东边,就叫“东苑”,诸如此类。
有时这些无用之处也能派得上用途,那便是安置被皇上厌弃的妃子,或者伺候过皇帝但没名分,在皇帝薨逝后不愿出宫的宫人。
住了人的废弃宫室有一个统称:冷宫。
谢文珺站在两面宫墙的夹角处,正对着一扇破旧的木门。
鸢容和黛青依然一左一右随侍着。
木门斑驳,已有几处沤坏了,斑斑洞洞的,能透过门上的窟窿看到里面。
里面同样有人望向门外,与她冷眼对视。
那是昔日的德妃。
如今该称她为姚废妃。
她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乌丝夹杂着灰白,披散着,没有束发,额头上留了坑洼的疤痕。
“孽种!”
深陷的眼窝凸出眼球,眼底乌青一片,她如鬼如魅地死死瞪着谢文珺,一如既往地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她。
“别吵,在想事情。”谢文珺道:“在想杀不杀你。”
鸢容托着一个呈盘站在谢文珺身侧,呈盘中央是一捆麻绳。
赐妃子自尽大多是送来三尺白绫,白绫是以丝绸原料制成的白色绫罗,哪怕是赐死,也象征着死得尊贵。可处死一个废妃,不必用这么珍贵的料子为其保留体面,所以谢文珺只拿了一捆麻绳来。
姚废妃有那么一瞬的惊慌。
哪怕她现在毫无尊严地苟活于破落鄙陋的冷宫,对于死,也没那么容易坦然面对。
况且她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在意她的死活了,她如今只是砧板上任人宰杀的鱼肉。
她突然冲上来扒着木门,拼死地晃,脸贴在一个窟窿上挤得变了形。
黛青将谢文珺挡在身后,冷宫的侍卫也围了上来,把着门,唯恐姚废妃下一刻破门而出伤了谢文珺。
破败的门被撞得“哐哐”作响,“我本应是皇后!陛下已决意立我为后,可你来了!她有了身孕,陛下便改了主意!”姚废妃仿佛是疯魔了,一双眼睛通红,“你这孽种!如果没有你,本宫该是皇后!”
“为什么啊?陛下,多年夫妻情分,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疯妇如此待我?”她嘶哑着嗓子,朝崇政殿的方向呼号哀喊。
谢文珺攥紧了五指。
疯妇!孽种!这么些年,她早已听够了。
“你命好,有一个可用的兄长。”在姚废妃诧异的目光中,谢文珺缓缓吐出对她的宣判,“今日我不杀你。”
姚废妃怔忪一刻,枯朽的手从门洞里掏出来,似乎要把谢文珺拉扯过去撕碎了才能解恨,“狼子兽心的小畜生!你要对我兄长做什么?”
谢文珺不愿再听她咄嗟叱咤,也不愿再听到从她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她受够了,也恨透了这副不是咒骂就是侮辱的喉舌。
“叫太医来。割了她的舌头。”
这是两道谕令。
叫太医来,以防割舌后失血过多人死掉,要立即为其止血。
陈良玉随卫小公公绕了小半个皇宫来到时,看到的便是一头发灰白的宫装妇人被侍卫架着胳膊摁在地上,面前一摊血水,太医正从药匣里有条不紊地取药丸与药粉,给那宫装妇人用上。
虽未看到面容,陈良玉已经猜到那妇人的身份。
谢文珺又吩咐冷宫侍卫些什么,便朝她走来,走近时,从袖袋中抽出半册书。
是的,半册。
那本书只有一半,可那一半也并非都是完整的,页角偶有残缺。
陈良玉细辨封皮,才瞧出上面的字,“《女论》?真的有这本书?”
她曾听闻有人著过一本书,不同于《女则》《女训》要女子贤良恭淑、三从四德、以夫为纲。这本书行笔大胆,叫女子莫要安于宅院,鼓励女子读书、置业,考取功名。
她寻了很久都未寻到微末痕迹,还当这本书只是传闻。
“这本书初刊印时就被封禁了,那时严查,若有人私藏此书,或藏有类似的书册,即刻便被拉去砍头,是以没有保留下来。不过,著这本书的人,一定存有最初始的书稿。”谢文珺回头看了那宫墙拐角处一眼,“说来讽刺,你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吗?”
“谁人所著?”
“上任国子监司业,姚霁风。”
姚废妃的兄长。
“姚霁风不是已被处斩了?”苍南民难案时,姚家满门抄斩,“那这么说,除了这半册,已经没有书稿了。”
“姚霁风是已经死了。”谢文珺神秘地笑了笑,“苍南民难案查办时,谷长学谷老太师从苍南赶来进宫面圣了。”
谷太师是宣元帝的老师,也是当年扶持宣元帝登基的人之一,宣元帝皇位坐稳后,他便致仕还乡,回到苍南,在祖业翰弘书院教书。当年宣元帝感念老师教育扶持的恩德,赐了他一道盖了玺印的空白圣旨。
“谷太师用那道空白圣旨,将姚霁风换走了。但当时处斩的圣旨已下,岂能朝令夕改?所以用死囚将人替换了,如今姚霁风更名齐修,娶了谷太师的孙女,在苍南翰弘书院教书呢。”
陈良玉惊喜之下,也由衷感叹道:“著下此书的,竟是个男人。”
“幸而他是个男人,男人才能著书。若写下这些文字的是女子,莫说是书稿,恐怕人也早被打死了。”
谢文珺负手而行,似是博学广识、能煮酒论天下的能臣。
然则,她也确实算得上博学广识。
“既要行不可为之事,就要尽早筹谋。你且先去剿匪,待你归来,自会有助你破局之人。”她从陈良玉手中拿走那半册缺页少角的书,重新塞回袖袋,想了想,叮嘱道:“山匪凶悍,你要当心。 ”——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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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ubiu
第24章
西岭一带山脉绵延不绝, 横峰侧岭的绵延数百里,无数个山头。
陈良玉将荒山与孤岭从舆图上划掉,沿着通往各地区的关口排摸,救下沿途被劫的商队与拉家带口搬迁的商贾豪绅, 连着端了十几个山寨后, 心中便觉有些不安定,似乎有点太顺利了。
所谓物极必反, 在她按着落马山匪指出的方位带人马不停蹄赶到薄弓岭, 继续围攻薄弓岭的匪寨时, 翟吉丢了。
北雍将二皇子翟吉送来庸都为质后他们宿敌二人还未打过照面, 此次她请旨出兵剿匪时, 正遇上翟吉进宫给宣元帝献礼。
那礼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只是一条经幡, 但玄妙之处在于那条经幡是北雍的大巫祝亲手所制。
北雍的大巫祝被敬为“神使”,她所制的经幡也就被赋予了神力。
翟吉献上的便是连理幡, 祝祷痴情之人来生还能再遇爱人。
翟吉献宝时,她还道这么扯犊子的玩意儿哪里有人会信?
结果, 宣元帝老泪纵横地信了。
惠贤皇后新丧,翟吉献上的连理幡正巧可供宣元帝聊以慰藉, 圣心大悦之下便要赏翟吉。翟吉推却了一切恩赏,只道“愿与陈统领一同为陛下分忧”,宣元帝便把人塞给她了。
她当下眼皮就跳了几跳,迎上翟吉不怀好意斜睨她的目光,心觉要出幺蛾子。
果不其然, 翟吉也是没令她失望。
在刚派出斥候分段探路不久,他人便消失在茫茫山林。
她倒不担心人会跑,质子出逃是大罪, 哪怕逃回北雍,也免不得落一个被废为庶民的下场,若因此挑起两国战乱,当视为逃兵,以军法处以极刑。只唯恐他是在这匪窝周边落单,叫山匪顺手砍了,好赖是一北雍皇子,若送来便死了,大澟也不好与北雍交代。
属实是个麻烦,还要分出一队兵力去找人。
林鸟惊逃,山林中新绿的枝叶茂密,却不足以叫林中人马隐匿行踪。
俄顷,便有另一伙人出现在林子对面。
“那边有人,快追!捉一个问问道。”张嘉陵指着那伙人消失处咋呼。
“当心是诱敌之策,先遣两人前去探看。”
两名小卒应声出列,压着身子以树作为掩体快速穿梭。
令陈良玉不痛快的第二件事便是张相将张嘉陵打发了来给她做副将。
虽说落草为寇的都是些蛮夫,可能前几日还在田头种地拔草,或天灾或人祸降下来,除了饿死似乎没旁的选择了,于是纠集三五好友,拎着锄头,抱着锅碗瓦罐找个山头,便做了匪,这样的人见着官兵就如同耗子见猫,只知道跑,没什么危险可言。
可少不得也有聚集了大批凶恶匪徒的营寨,人数众多,凶狠残暴,杀人不眨眼。且这种寨子里的山匪对官府极其仇视,只要遇上,不问其详上来就砍,完全是拼着砍死一个够本,砍死两个赚一个,同归于尽来的。
张嘉陵被砍死的概率虽低,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这人偏偏喜欢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令人头疼!
方才前去探路的二人回禀,“前方有人埋伏。”
“多少人?”
“二三百人是有的。”
看样子是遇上第二种情况了。
不过也好,这些时日搂了一箩筐不成气候的小喽啰,二三百人,倒是能热个身。
她带来的兵马分了几路清剿,自己手下留有千百余人。对方人数既有上百之数,便不能再随意莽撞地冲过去抓人。
“中间列阵,两翼包抄,分三路进。”她号令道。
山林尽处是荒山,没有植被,一大片开阔荒野外有许多因地形自然形成的壕沟。
忽而喊声震耳欲聋,几百人头从四周冒出来,手持砍刀长矛朝官兵冲杀过来,飞奔中,竟凝成了一字长蛇,直冲中间主力而来。前锋随即迎敌,但敌人势如破竹,竟硬生生将中间兵阵冲成两半。
陈良玉剑锋一旋,抹了一个匪徒的脖子,又凌空一脚,再补上一剑,将另一个要偷袭她的贼人解决掉,随即眼观六路剖析军情。
长蛇将中间主力冲散一分为二后,竟也开始分解为两路,犹如两条巨蟒蜿蜒盘旋,将左、右翼包抄,意图绞杀其中。
“换阵!防守!”
被分成两半的军队随即变换阵型,列了四个圆环,每个圆环有里外两层,不断有匪徒被勾进圆圈内,圆环内圈的人乱刀砍下来,留一声惨叫与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陈良玉瞅准时机攀上高处,敌人阵法也在变换,宛若游龙,如八卦阵缠绕其中,丝毫不给我军汇聚的机会。
更惊悚的是,阵眼中有几个如鬼如魅的身影,看形体容貌,竟与那日刺杀宣元帝的人形怪物相似。
“阴阳阵?”陈良玉喃道。
这种阵法是她外祖贺年恭生前所创,若指挥得当便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对应的兵法是阴阳三卷。
山匪怎么会懂这种阵法?
“听令!各分阵再分为三,以中间两队为主力,斜插入阵,两厢汇合!”
圆环瞬间化为十二组箭矢状,凌厉地破开铁板一块的阴阳阵,阻隔带一般将敌人隔绝在方寸之地,如瓮中之鳖,对方人马本就远少于我军两三倍之数,阵法一破,死伤无数后仓促撤退。
陈良玉一脚踹下去试图扯她腿将她拽下去的匪徒,从高处一跃而下,蓄力一剑直插匪徒胸腹,瞅准一腿脚慢的身影,顺手抓一根藤蔓甩过去将人勾了回来。
“留活口!”
陈良玉急忙制止杀红眼的士兵,刀刃在离头皮一寸远的地方停住。
地上的活口却没什么求生欲,抓住将他缠回来的藤蔓翻身一跃,将藤蔓勒在陈良玉脖颈上。
个子小人精瘦,力量倒是蛮大!陈良玉一肘击中那人右胸膛,这一击没收力道,握着藤蔓的双手当即一松,“噗”的一声鲜血喷涌,陈良玉身上又染红一大片。
她趁机挣脱藤蔓,将剑架在小个子匪徒颈侧。
这触感不太对!
陈良玉诧然地盯着手肘击到的那片微耸看了片刻,剑下那人却倏地红了耳垂,又急又气,弓着腰,顾不得疼得龇牙咧嘴,和着一口血牙开口斥道:“看什么看?你自己没有吗?”
是清脆明朗的女声。
山匪脸上涂了草木灰,不辨男女,竟逮了个女娃子。
“带下去审审。”
“你怎么这么不怜香惜玉?”张嘉陵两腿打颤一步一顿地走过来,腿软得终于撑不住了,一个趄趔跪坐在地上,“喀嚓”压断了几根枯枝。
陈良玉挥了挥手,手下军士便将人带下去了。
张嘉陵又急忙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跟了上去,“别动刑别动刑,再动刑就死了,先审另外几个……小姑娘家家的干什么学土匪呢?你哪怕学陈良玉当兵也成……”
女匪年岁不大,当即啐了张嘉陵一口,“有官就有民,有兵就有匪,兵就比匪高贵吗?我就乐意做土匪,管得着吗?”
张嘉陵摊手抹掉脸上的血水,“你现在匪也没得做了,你是俘虏!等着杀头吧!”
女匪“哼”一声,不再理会他,昂着头,面无惧色。
陈良玉又一挥手,“把人带回来。”
这时候张嘉陵看那女匪的脸色就有点怜悯了,好心规劝道:“好好说话啊,她可没我脾气好,她真的会杀了你。”
“哪个山寨的?”陈良玉问。
“这是薄弓岭,当然是薄弓寨。”
“你们头是谁?以前干什么的?”这伙山匪不是一般的匪,看样子以前八成是训练有素的兵士。那便不能等闲视之了,得做好部署,尽量减少伤亡。
女匪不再回答她的问题。
张嘉陵察觉陈良玉表情凝重起来,也明白过来这窝匪徒不好对付,眼珠一转,“要不去最近的城镇搬点救兵?”
“剿一窝山匪还要搬救兵,丢不起那人。”
陈良玉又问那女匪道:“那几个人不人猴不猴的东西是什么?你们在用活人练蛊?”
却不料这两句话惹女匪生了气。
“他们才不是人不人猴不猴的东西,他们是人!都是被你们害的!”
“哎,你看。”张嘉陵指了一个方向。
对面举着一块不规整的麻布,应当是刚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上面以血写着“免战”二字。
免战牌?这东西都不知道是多古早的事物了,反正自打陈良玉记事就没见过。
两军对垒,刀光血影肝髓流野,都恨不能杀光对方才能停下,在百年前这东西挂出来或许有用,如果对方讲道义的话,会给你一个喘气儿的机会。
这边还未做出回应,对面又高喊,“你们的人在我们手里,如若要他活命,叫你们头领出来和谈。”
翟吉!
陈良玉霎时间往前行了几步,又停下来谨慎地飞速思考着。
对面一支箭矢射过来,箭头刺进一棵树身,箭身缠着一片布料,布料中有两处小凸起。拆开来看,是翟吉编发的缀珠。
这家伙果然是来给她添乱的!
陈良玉又气又怒,一把折断那支箭,只得按对方的要求出面谈判。
她自然想让翟吉死,但他不能现在死。
虽是被迫无奈,势还是要造的,她也冲对面喊道:“尔等宵小,马上受降,归还人质,本将尚可上奏朝廷将尔等招安,饶尔等不死!”
“年岁不大,何等狂妄!”
“这样好的年岁不就是拿来狂妄的吗?”
对面消音了半晌,从暗处走出一个人,随即又有几人紧张地跟出来,将人挡了个严实。
那人拨开前面几人,驻足停下。
陈良玉也往前。
她观察对方,那是一个气场浑厚的男人,气质不似寻常山匪野蛮彪悍,反倒是雍容平和,叫他去学堂手执木镇尺据经引典,讲书授业,或古松下燃一炉香,煮酒烹茶,都不违和。
“阑仓剑,来头不小啊。”那人远远望了一眼便认出了陈良玉手中的剑。
接着他又问:“陈崇明是你什么人?”
“不认识。”
“你肩上佩着鹰头甲,是陈崇明麾下的鹰头军所配,你说你不认识你们陈元帅?”
陈良玉又道:“不熟。”
那人似是笑了一声,“出来打次仗,六亲便不认了?”
陈良玉也再懒得弯弯绕绕,摊牌了说,“林将军,将你们手中那人归还,有什么条件可以谈。”
鬼头刀林鉴书,陈远清的同门师兄,也是贺年恭阴阳术的传人。宣元帝登上宝座后,本应高官厚禄的林鉴书却突然与宣元帝翻脸,领三百精骑出走,遍寻不得,却不想在此处占山为王,为匪为寇。
对方有片刻默然。
“想要人便亲自来领回去,我倒想瞧瞧,他陈崇明的血脉是否有孤军深入敌营的胆量,也想瞧瞧,你是否有能将人带走的本事!”
说罢,人便退回阴暗处,慢慢地山林开始变得寂静,再冲那边喊话,已没人回应了。
陈良玉牵过马缰,将俘获的那女匪扯过来,张嘉陵听他们的对话虽听得一头雾水,却立时猜到她要做什么。
“你真要去匪窝啊?”
陈良玉将那女匪丢上马,驮在马背上,对张嘉陵道:“你即刻快马回庸都。”
张嘉陵点头如捣蒜,目光坚定:“回庸都!然后呢?”
然后?一句回答振聋发聩:“喊我爹和严伯来救我!”
“这不比搬救兵丢人?”
张嘉陵看她蹬上马,忙拦在马头前面,“还是去就近的城里搬救兵靠谱,回庸都一来一回好几日,等你爹来了,你早成了他们的下酒菜了。”
“别废话了按我说的做,东宫你能进吗?或者能不能把消息传进去?”
“这不是问题,我爹是太子党核心领袖。”
“那你就快去,务必将这里有人猴的消息让江宁公主知道,最好江宁公主身边的卫小公公在场。”
她心底有些猜测,想验证一些事情——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25章
两座山峰之间起了一堵高墙, 有垛口,有角楼。瞭望兵值守,竖着长矛的人来回走动,俨然是一座小规模城池。
从春日到盛夏, 她端掉第一个匪窝时山林刚吐新绿, 现已郁郁青葱,枝叶舒展开遮天蔽日。陈良玉眼观四周, 偶有窥得从高处山林间与峭壁滚石后漏出的人影, 一闪而过的裤脚, 或是半拉脑袋。
在军营里, 这种人叫哨兵。一旦有来历不明的人靠近山寨, 便无处遁形。
此地隐蔽难寻, 驮了一路的女匪马背上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才将她带到寨门前。
女匪双手还被藤蔓捆在身后,头和脚悬着, 显然难受极了。
头身一仰一耸,人落到地上。
随即铮的一声, 剑从身后架在她脖子上,挟持着她往前走。
寨门是紧闭的, 下一刻,便被几人合力拉开。
接着就陷入了沉寂。
没人出来迎接她,亦没人出来砍她。
所有人只在她马蹄纷沓而来时齐齐朝着她看,寨门打开后,便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丝毫不理会城下被劫持命在旦夕的同伙。
请君入瓮?
门给你打开了,看你有没有胆量进来!有没有胆量如今也由不得她,就算里面是虎穴狼窝, 她也得去闯一遭,将翟吉那个拖油瓶捞出来。
来时路上做了标记,朝廷人马想找到这里并不难,但眼下两方都有人质在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除了她带着指路这个,还有几个活的留在了剿匪的官兵手里。
过了寨门,陈良玉以为入眼的会是雾气笼罩阴森可怖的匪营,墙上挂着头骨骷髅和各式的刀、铁器,腐烂发臭,尽是些粗犷可怖的马贼。
可事实并非如此。
上当了!
她提着的心往下一沉。
寨门岗哨都只是障眼法,墙内什么也没有。这帮匪徒的大本营并不在此处。
林鉴书坐在空旷之地中间一把藤椅上,似是恭候她许久。
他的气度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山匪,鹤骨松姿,轩昂自若,只是脸上一道可怖狰狞的疤自眼眶下一直延伸至另一边而后。
这让她想起上元节那个问她讨钱的断了双臂的乞丐。
也不知为何会联想到他,林鉴书虽面部有大疤,总还是囫囵个的。
“把阿寅放了。”他抬抬下巴,示意陈良玉放了手中的女匪。
“我的人呢?”
“北雍的皇子,几时成了你的人?”
陈良玉只是找了一个简洁易于交流的语法,‘阿寅’是你的人,那么对应在你手里的,就是‘我的人’。
对面较真,她便换了一种问法,“我要的人呢?”
林鉴书给了身后两个络腮胡魁梧汉子一个眼神,两个像门神一样的土匪向前了一步,“他们带你去。”
陈良玉握着剑柄调转一个方向,轻巧地一舞动,勒出血印的藤蔓倏地松了,阿寅唏嘘地揉了揉手。
眼睛被蒙上,人叫塞一辆牛车上,颠簸着不知去往何处。
他们没敢卸陈良玉的甲,林鉴书是应通年间的将军,他知道陈良玉手中那把剑的分量,那是御赐之剑,是象征皇权之物。拿了这把剑,朝廷即时便会对西岭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清剿。
那与陈良玉端掉的匪窝不同,一个是处理掉打劫拦路的影响治安的人群,将人逮了劳改教化,或是当场跟其保证散伙,回去安安分分做个小民,匪窝都算端掉了。
但要抢了御赐的开国宝剑,那便是谋大逆!自古处置谋逆之罪,都是不留任何活口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陈良玉几乎可以断定,林鉴书没有杀她的打算。
那费劲将她诓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颠簸了许久,起初眼皮下还能感受到透来的光亮,不久便陷入了虚无,连黑暗都看不到了。
牛车硌到乱石,大幅度摇摆一阵后,便能听到些人声。
人声越来越近,她似乎被带到了一个山村,入耳的有鸡鸣狗吠,儿童稚嫩的银铃般的逐闹。
途经之处有人寒暄,俩门神各中一个嘿嘿一笑,挺直腰板显摆:
“今儿逮俩大的。”
很显然,她是“俩大的”其中之一,另一个,八成就是那倒霉催的北雍二皇子翟吉。
牛车终于停了下来,罩眼的黑布被扯开,入眼的似是一个农庄的后院,里面养着鸡鸭家禽,亦有牛羊猪马。
中间一个手工编制的巨型鸡笼尤为显眼,再仔细看,更显眼了。鸡笼里关着个人,正背着身抱着头,以袖遮面,似乎是没脸见人。
陈良玉细看鸡笼里那人,心情瞬时好了许多,热络地上前打招呼,“呦,二皇子。”
笑眯眯的。
鸡笼的高度足以叫一个身高八尺的成年男子站立在里面,宽度却很拮据,转个身都困难。里面的人屈膝坐着,头顶余一大片空间。
翟吉见掩耳盗铃没起作用,也不用袖子遮着脸了,“你能别笑得这么贱吗?”
北雍儿郎崇尚编发,以丝线穿宝石做饰物缀在发辫上,张狂野性。翟吉便是这样一个人,削肩细腰,平时以红、蓝宝石绑发,桀骜恣意。但来了庸都之后,便将素日里用的红蓝两色宝石换成了成色廉价的珠子,以示为质者的谦卑、恭顺。
如今的翟吉可谓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甲胄叫人扒了下来,只着中单,编发的珠子也被揪了下来,辫子松散,头顶发间还粘着一簇鸡毛。
“把我卖了,也没讨到好啊。”陈良玉冷笑道。
林鉴书只与她交手一次就已知道她的身份,她便察觉是早有人告知他前来剿匪的人是谁,阴阳阵只是为了探她身份的虚实,若当真殊死一搏,伤亡定然要大得多。
“人我什么时候可以带走?”陈良玉问。
一门神将牛车卸下,把牛赶入牛棚,又添了些草料,另一个则木讷地守着他俩,在一旁听他俩说话。
添草料的人道:“大当家的没说,左右今晚你俩是出不去的,就先住下。”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我的住处在哪?”
她问着,还不忘用眼角余光斜楞翟吉一眼。总不能比鸡笼更潦草。
“诺!”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人努努嘴,往旁边挪了两步,伸手指了指。
“猪……”
“……圈!”
猪圈?猪圈!
翟吉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用看,就知道他已经抱着膝盖笑弯了腰。起初还压着尽量不出声,最后忍得实在辛苦,放弃了伪装,毫不掩饰地放声大笑。
“入乡随俗。”那人道。
“你们这的风俗是睡猪圈?”
“为着您来,昨儿才改的风俗。比那鸡笼宽敞多了。”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陈良玉瞪大双目,气哄哄地质问。
“大姐,你是不是忘了你来干嘛的?你是朝廷派来杀我们的,还想要座上宾的待遇不成?你当你来这儿做客呢?”
言之有理。
只是这俩门神看起来少说三十几岁了,这声“大姐”属实令人难以接受。
陈良玉一下子偃旗息鼓,翟吉笑得更大声了,却叫添草料的门神拎着赶猪的棍子敲了一闷棍。
“瞧给你乐的,你多自豪呐!”
蹲坐在土砖砌的矮墙下,周围不是鸡叫就是猪哼,陈良玉心烦意乱地驱赶蚊蝇。
好在山间夏日晚风凉爽,只是风吹过时又会带过臭熏熏的味道。
两个门神分别守着她和翟吉,添草料那位守着翟吉,稍木讷的山匪守着陈良玉。陈良玉不闭眼,他也不睡,两个人开始熬鹰似的较量。
就这么熬到后半夜,陈良玉依然精神抖擞,守她的人却挤了挤眉,转身要走。
“你干什么去?”陈良玉喝住他。
木讷山匪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出恭。”
“不准擅离职守!”
“我去去就回。”
“你擅离职守我就逃走,”她指了指鸡笼那边,“带他一起逃,你们只剩一个人拦不住我们两个,你想好怎么跟你们大当家交代。”
木讷山匪只好又回来坐下,随着时间推移,脸色越来越痛苦。
脚步往外移了两步,随即又被喝止:“站住!站好!在这看着我,哪都不许去!”
既然不好过,大家索性一起不好过。
木讷山匪脸皱巴成一团,叫苦不迭。
鸡笼里又传出一声轻笑,翟吉扮起了好人,“你为难一个老实人干什么?去吧去吧,我们不跑。”
守着翟吉的那个人已经斜靠着鸡笼闭目,轻微打鼾。得到不逃跑的承诺后,木讷山匪满脸感激踏着碎步小跑出去了。
见陈良玉没与他搭话,他自己倒是按捺不住了,“你怎么不问我呢?”
按照他的设想,陈良玉一定会目眦欲裂地掐着脖子问他为什么要给她添乱?再不济,也会问问他是如何落入山匪之手,狠狠嘲笑奚落他一番。
但是,没有,她一句话也没问。
“问你什么?问你为什么要求陛下叫你随我一起来这里剿匪?还是问你为什么故意落在他们手里出卖我?”
这其实可以算作是同一个问题,因为答案都是一样的。
“你想谋取我大澟兵法,林鉴书手中的阴阳三卷。”
陈良玉道:“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为了恶心我,但又一想,你这么一个比市侩商人还能算计的人,怎么可能只为了给我添点堵,将自己置身险境?可我又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直到我猜出林鉴书的身份,才看透了你的意图。你早就查清楚了阴阳三卷极有可能在我大澟西岭一带,这也是你来庸都做质子的真正目的。”
“你知道林鉴书与朝廷不和,就想再添把火挑拨离间,放大他对朝廷的不满,说动他将兵法传授给你。可惜,算盘落空了不说,还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她接着道,陈述的语调变为讥讽,“他是大澟的将领,怎么可能,会将兵法传授给一个会挥刀杀戮大澟子民的人?”
翟吉眯起眼,“怎么不会?他现在是薄弓寨的大当家,不是林将军!”
二人声调愈发拔高,睡着的山匪烦躁地“哼唧”一声,“啪”一巴掌拍死扑来脸上的蚊子,又沉沉睡去。
“劳烦你动脑子想想,他若对大澟生恨,当初为何选择占山为王,而不是投奔你们北雍?”
翟吉一时语塞。
陈良玉说着,手中摩挲着从矮墙上扣下来的泥土,泥土里面包裹着一个小石块。
翟吉也摸索着,不多时手中也攥下了一个石块。这里是山区,最不缺的便是碎石。
待方才出去那人迷迷糊糊回来,背过身关门那一刻,二人同时掷出手中石块,将看守他们的两个山匪双双砸晕。
她才不会傻傻等着土匪说一不二,再用牛车载着他们二人好好的送出去。
陈良玉一剑劈开鸡笼,翟吉挤出来。
“跑!”——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26章
鼻尖血腥味儿萦绕, 陈良玉手心出了汗,慌不择路。
林间繁茂,连月光都衬得诡异。
后面有人追赶。
那如鬼如魅的身影飞速穿梭,速度之快辨不清身位, 一道道残影掠过林梢。
与那日刺杀宣元帝的招数如出一辙。
打斗中翟吉小腿受了伤, 情急中为她挡了一下人猴的利爪,右肩被撕扯下连块的皮肉, 已血肉模糊。
若不是翟吉挺身挡这一下, 她整张脸皮恐怕就要被抓下来了。
陈良玉架着他, 将他的重量支撑在自己身上, 方才与那群人猴已交手过五六轮, 几近力竭, 她甚至可以听见心脏“咚咚”作响。
得先想办法给翟吉止血, 半边白色单衣已经血染成红色,翟吉唇色已经很淡了, 微微喘着。
陈良玉扶着他,藏身在一块巨大的天然屏石背面, 这里有山坡滚石堆砌的洞穴,看起来似乎不牢固。
可眼下也没有别的藏身之处。
翟吉道:“别管我了, 追来的人是要你我命来的。把我放这里,你自己能闯出去。”
陈良玉撕下自己身上一块稍干净的布料,简陋包扎,“我得带你一起走。”
翟吉道:“带着我,你走不掉的。记得回来给我收尸, 如果你还有多余的良心,那就请你……送我回家。”
似乎是觉得自己死得过于窝囊,他满目不甘, “陈良玉,遇到你,真是倒霉。”
“自作孽,不可活。”陈良玉道。
但就算是他自作孽,也还是不能把他丢在这深山老林喂野兽,“质子一死,两国开战,会祸及我大凜百姓。你不值得我朝子民为你受苦。”
“不扔下我,都得死在这里。”
陈良玉把翟吉扔地上,解开翟吉的衣带抽丝一样抽出来,翟吉破烂的衣衫散成一团,衣不蔽体地挂在身上。
他手臂千斤重,想拢紧衣衫,却难以扬手。叱令道:“你别乘人之危耍流氓!”
陈良玉只顾做自己的事,一把将人拽起扛在背上,用从他身上解下来的衣带捆好固定。
她不敢把翟吉一个人丢在这个不算隐蔽的洞里,一旦被追杀他们的人发现,他现在毫无抗击能力,只能等死。
“那便一起死。”
背上的人气脉虚浮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
“笑你我昔日宿敌,恨不能手刃彼此,今日竟能同生共死。”
却听陈良玉继续说道:“你死,我与你一同死在这荒山老林里,也算一命抵一命。宣平侯府的人命对你们北雍来说还算值钱,陛下能对北雍有所交代,那就还有商谈的余地,不至再起战火。”
“我就知道……你这人没那么好心。”
一阵混乱的搜索过后,山林重新归于静谧。
陈良玉脚步沉重,她身上也有伤,几乎是一步一个血脚印在往前走。
顺着透过枝叶缝隙打下来的微弱月光,陈良玉吃力地辨认,总算挦到些止血的草药,给翟吉用上。
熹光微亮时,他们总算摸索到了山林的边缘,骋目一看,目之所及竟是大片青苗。
有田地就有农户。
田垄之间有人走出来的阡陌小路,她眺望,看到了不远处的村庄。
在她耗干最后一丝力气之前,终于叩响了一扇门。
一股臭味钻入鼻腔,陈良玉皱了皱鼻头,却连抬手扇一扇风的力气也没有。
翟吉睁开眼皮,气息虚弱:“你觉不觉得这地方很熟悉?”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良玉驮着背上歪歪扭扭的人原地转了一圈,往门里头看,入眼是一排泥糊的矮墙。
猪……圈……
两个门神正捧着酒坛子对饮,“二位,回来啦。”
翟吉猛吐一口气,在她背上昏死过去。
她和翟吉被扔在了柴房里,里头有木桩和板子搭起的一个简易板床。
扒开翟吉的单衣拨到一边,查看伤势,昨夜包扎的布料已经和血肉粘连在一起,得用剪刀剪开,还得有止血的药,她揣身上那几颗草药显然是不够用的。
她起身准备从门缝里问山匪要一些东西。既然这伙人给他们收拾了柴房出来,便是顾忌鸡笼猪圈污秽,怕有人感染了伤口不治而亡,那么,问他们讨些吊命的药应是不难。
柴房门是从外头上了锁的,她刚扒开门缝,就见一清秀的小姑娘抱着手编筐进了农庄。
两个门神管她叫“阿寅”。
门神打开门锁放阿寅进来,手编筐里果然有她要的剪刀和止血药,还有干净的细纱布。
阿寅打了一盆凉水,浸湿一片麻布,挤个半干,从额头开始,到鼻梁、脸颊,给翟吉清理脸上的污迹。
“你先清理伤口啊,脸脏又死不了。”陈良玉道。
阿寅听而不闻,将翟吉一张脸擦干净了,才打量着那张脸,把玩一般捏了捏他的耳垂和面颊,“他长得还挺好看的。”
“他好看得快死了!”
陈良玉大开眼界,竟然还能有人对着翟吉犯花痴。
从手编筐里拎起剪刀,陈良玉要将粘在他肩膀上那块布料剪开,却被阿寅嫌她动作粗鲁,将剪刀夺去,精细地做活。
翟吉被拉扯皮肉,昏迷中疼得一皱眉,阿寅手上的动作便轻缓许多。
陈良玉求之不得,如蒙大赦,登时计上心头。
“阿寅,他如今落魄,还受了伤,你照看着他救他一命,等他好了给你做夫君。”
阿寅欣喜,“真的吗?”
“真的,江湖故事都这么写的。”
哄得阿寅任劳任怨照顾翟吉的伤势,她自己找了个柴火垛合眼,很快进入酣睡。
连诓带骗的,阿寅竟真的信了她的鬼话。每日早晚换药、送吃端喝丝毫不含糊。
翌日哼着小曲来时,手中抱着一身干净的麻布衣裳,散发着淡淡的皂荚味道。
翟吉觉得身上凉风飕飕,奋力打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相算得上秀气的女子,将他身上那件被泥和血水染得不成样子的中单上衣扒掉,正伸手去解他的裤带。
翟吉几乎是蹦起来的,连伤口的疼痛也顾不得。
陈良玉还坐在柴火垛上,挂着不善良的笑意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
看到床尾一坨叠好的衣料,翟吉才放开抱着胸试图将自己捂严实的双臂,“不必劳烦,这种事,本皇……我自己来就好。”
阿寅有些失落,倒也没说什么,出去锁了柴房门,还是一日两次送来药草与药膏。
直到翟吉的伤口结了痂,便再也没见过她。
她再来时,是那日追杀陈良玉与翟吉的人猴出现在农庄,再次试图诛杀他们。
陈良玉认出那领头的人,罩衣兜帽,目露凶光。山林逃亡时,这个人曾对他控制的人猴发令:“两个都杀!”
那群人猴追至他们藏身的屏石不远处,却受惊般撤离。
陈良玉与翟吉对视一眼,彼此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薄弓寨里有两股人,一股便是林鉴书一伙人,将他们抓来却不杀,还未知晓有什么目的;另一股人便是以这个兜帽为首的,要取他们性命来的。
两个门神奋力制住人猴,拼命守在柴房门前与人猴对招防守。
一人向兜帽喊道:“菅仁,这两个死了,后果你承担不起!叫他们住手!”
另一人随即接道:“她是陈元帅的女儿,陈元帅来了,大当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菅仁瞳仁骤缩,目眦欲裂,“交代?陈远清与大当家同门师兄弟,还不是为了狗皇帝与大当家反目成仇,你等他来给我们公道?这么多年,他助纣为虐,为狗皇帝稳固江山,何曾有一夕想起过我们?大当家脸上的疤还不足以叫你们清醒?对待昔日同门他何曾手下留情?如今他是王侯,我们是匪,云泥之别,他岂会在乎我们的公道?”
两位门神招架不住,柴房的门轰然炸裂,扑在地上碎成几片。
人猴将陈良玉和翟吉围困在狭小的柴房中。
阿寅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握住菅仁的手臂,喘着粗气道:“菅叔,快停手!没有药了,山下都是官兵,药材运不上来,再不停手他们会死!菅叔!”
菅仁不甘就这样放过杀他们的机会,但阿寅一番劝慰后,竟真的有所顾忌,叫人猴停下了攻击。
陈良玉将翟吉往身后挡了挡,与菅仁相视,“他们究竟是怎样变成这样子的?与我爹有什么关系?”
菅仁讥讽着,目中恨意滔天。
“你当谢临是怎么登上的皇位?五王之乱,他欲快速夺位不成,叫荀岘那走狗从梁溪城一医药山庄那里为他寻到一种药物和一本诡道秘术,抓了几百个孩子试炼。经受不住死了的,便拉去烧了,活下来的,将他们制成只会听令杀人的怪物,刺杀了压他一头的丰德王,皇位才落到他头上!我在前线为他拼杀,我的孩子却被他抓去折磨惨死,你告诉我,世间有何公道?”
“焚炉,几百个孩子的尸骨在焚炉里烧成灰烬!林帅赶去救人,陈远清却拦路截杀,如今他的后人,又来以正义之名绞杀我们这些匪类。试问但凡能有一口安稳饭吃,能有三尺容身之地,谁愿意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做匪?若这世间真有公道,岂会叫谢临鼠辈成为这天下的君主?”
翟吉往陈良玉身后缩了缩,抓住小辫子一般,“你们中凜还真是……有大国风范。”
说罢意识到自己的命还在别人手里握着,又急忙闭上了嘴。
“退下!”
菅仁发号施令,那几只人猴乖乖后退,一跳一跃,便不知闪去了哪里,藏起身不见了。
菅仁却将兜帽放下,手中长刀的刀柄在掌中摩擦,咯吱作响。
他是打算自己动手杀了她与翟吉二人了。
陈良玉严阵以待,那就来吧,看看你有没有杀掉我的能耐。
“菅仁,住手!”
林鉴书从门口大步流星跨过来,与上次见他不同,他再看向陈良玉的目光已经没了那份和善,似乎透露着失望。
他后头还坠着一人。
那人一步一步往前走,披风之下,瘠瘦的躯体有些瑟缩。
“二哥?”
是陈滦。那个严伯带回来养在次府的二哥。
爹让他来干什么?他这身子骨杀鸡都费劲,还能指望他杀匪不成?
“我早说过,陈远清不会来的。”
菅仁讥笑一声,宽厚黑硕的手掌按在陈滦弱小的肩头,一使力,陈滦眉眼痛成一团,屈膝躬身使劲压低身体,可那只铁手好似焊在肩上,丝毫没有要拿开的意思,仿佛能听到关节脱臼的声音。
“小子,陈远清让你来送死,你倒真敢来。”
“我要……救我妹妹!”挫骨的疼痛下,陈滦汗珠止不住往下滚落。
“行,你跟她一起死在这吧。”
“菅仁。”林鉴书出声制止。
菅仁充耳不闻,直到阿寅再次从农庄外头跑进来,“菅叔,有药材了。他带来许多药,比咱们用的成色要好。”
菅仁脸色稍松弛,大手捏着陈滦耷拉下去的肩猛地往上一提,陈滦被迫直立起来。
林鉴书饶有深意的目光从陈良玉脸上流转到翟吉。
翟吉毛骨悚然,扯了扯陈良玉,“这个人你恐怕不是对手,打不过就认怂。”
“你们……兄妹,脾性很像。”
林鉴书怔怔地看了一眼陈滦,如是说道。
“您与我爹,也很像。”
陈良玉心中隐隐有不安的预感,只怕是林鉴书想挟陈良玉逼陈远清来此相见,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分说清楚,陈远清并未如愿前来。
他已然明了,这件事的真相不会有见天日的时候了。
翟吉又在背后聒噪,“我让你认怂,没让你认爹。”
没人理他。
林鉴书拖着陈滦那只叫菅仁捏脱臼的手臂,“喀嚓”一声接上了。
目光在陈滦脸上停了片刻,伸出手又放下,最后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带着菅仁一起走了。
天子圣德,君父岂能是一个残害子民的暴君?若君主失德于天下,君威难以服众,当权者遭天下唾骂,天下立即又是一片刀山火海。
五王之乱,内忧外患的光景,他们都怕了。
是以,只能将这件事瞒下来,瞒住芸芸众生,默默等待知晓真相的人死去,而后,这不堪的往事,终将埋没在历史的滚滚红尘之中。
“林将军!”
林鉴书没有停下步伐。
农庄只剩下两位门神与阿寅,守着她与翟吉二人。哦不,现在又加上一个陈滦。
三人缩在没了门的柴房中,陈良玉心里直犯嘀咕。本来就搭我一个,现在好了,搭进来俩,从今往后大哥就是家中独苗了,大嫂要是一直没有身孕,好喽,绝后!
陈良玉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陈滦道:“爹给了一封信,说要我当面呈给匪首。””“信里写的什么?”
“不知道。”
“林将军看完信作何反应?”
“那匪首没看信。”
“没看?”
陈滦点点头,“他就一直看我,又要笑又要哭的,不知为何。”
“他问你什么了吗?”
陈滦摇摇头:“什么都没问,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说着他又不自觉动了动肩,揉几下,那里还有余痛。
柴房陷入一片沉默。
陈良玉地上捡了个柴木棍,写写画画。
但凡能有一口安稳饭吃,能有三尺容身之地,谁愿意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做匪?
菅仁这话点醒了她。
“我们先前剿的小匪窝,大多是失地的流民。”陈良玉边画边说,“西岭多是荒山,可我们逃出去的地方,有耕地。”
那山林尽处的大片农田,青苗颗粒饱满。
翟吉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雀跃道:“垦荒?我们如今将山匪赶回去,他们依然无以为生,兜兜转转便还会上山做匪,如此来来回回,无穷无尽。”
陈良玉道:“那如果,给他们地呢?谁开垦的地就归谁,让他们有自己的营生。太子推行新税制,新垦出来的耕地也与民间一样,减税,不,免税三年……”
翟吉补道:“再以朝廷名义借给他们第一年的种子,不收利钱,一年后他们还清朝廷的粮种,有地可耕,两年三年便能有余粮。”
他说得眉飞色舞,看上去比陈良玉还要亢奋。
陈良玉道:“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垦出来的地也归不了你们北雍。”
翟吉哂她一声,又坐回他的床板上,“两国相争,恩仇不及平民。百姓有饭吃,本皇子就高兴。”——
作者有话说:先更半章,今天会有二更。
副本不会太冗长,小小剧透一下,大概两三章江宁再回来就长大啦!
也就是说,要推进感情线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27章
林鉴书再次来农庄时, 是两天后。
眉头紧锁,周身一片肃杀之气。陈良玉知道,薄弓寨和官兵交上手了。
他丢了一只叶子包裹的烤山鸡给陈滦,似有万般不舍般多看了他两眼, 然后一言不发带走了翟吉。
“林将军!”陈良玉追了上去。
有人架住她往后拖。
“林将军, 北雍好战,我朝兵法若落入北雍之手, 他们必将再次发兵攻打大澟, 战乱再起, 民不聊生!林将军!”
陈良玉挣扎着, 情急之下打伤几个拦她的人, 才挣脱开追上林鉴书。
“我外祖父开创贺氏兵法, 就是要抗御北雍的征伐, 北境一场仗打了十六年!林师伯!”
林鉴书听到她提及昔日恩师,顿住脚步, 缓缓开口,“老师还在时, 教我们世间道义,与我们论社稷民生, 一晃几十年过去方才想清楚,哪有什么道义?那只是帝王用来诓骗、蒙蔽世人的工具。但我不愿趁波逐浪,随俗浮沉,我依然谨记着老师当年的教诲,民重, 君轻,君王为天下表率,应当有德有才、仁政爱民者居之。当今天子失德, 踩着子民的命登上帝位,稳坐皇位近二十载,我本以为天下清明时会等来一个公义,他们却只想埋葬掉经年的腌臜丑事,饰垢掩疵。有错就该当引咎责躬,既然不愿纠正,那天下易主,也未尝不可。”
想了想他又道,“当年他被丰德王追杀,逃进一个村子,有家人给他喝了瓢水,全家死于丰德王手下。丰德王刀架在那家幼子头上,逼他下跪央求才肯留活口。我那时以为,堂堂亲王,肯为垂髫小儿一跪,他应该会是个好皇帝。”
说罢迈开步子,陈良玉欲再拦,林鉴书出招将她打翻在地,登时几个人套一圈绳索上来,将她捆了个结实,丢进柴房。
夜晚繁星亮起,山村起了大雾。
官兵攻破薄弓寨时,第一个找到他们的是急如风火的张嘉陵。
火把烧掉屋舍,茅草屋在烈火灼烧下很快化为灰烬,黑烟浓烈,叫山间雾气更浓。
地上躺一地横尸。
一青年将领向他们走来,拱手道:“北衙蒋安东,奉命接应陈统领。”再道:“陛下有令,召陈统领即刻返还庸都。”
陈良玉点头还礼。
卫小公公站在旷地中央,周围都是火光,脚下是那几只人猴的尸首。
他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口中念念有词,只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字,“去吧,交给我。”
一路走去,有几张熟悉的面孔,看守他们的那两个长得像门神的山匪也曝尸草野。旷地围起了网,蹲在里头的尽是老弱妇孺。
阿寅抬起头,仇视地盯了他们一眼。
没有看见林鉴书,有那么一瞬间,陈良玉希冀着他能逃走。一代名将,不应当这么不光彩地死去。
这一去,青史上便不会再有鬼头刀林鉴书,取而代之的,是大澟军事卷宗上写着的:某年某月,某将领兵剿山匪若干,匪首伏诛。
不多时,她担忧的事便印证了。
官兵在一间民宅中拖出了他的尸首,颈上刎痕深长,血迹仍未干。
翟吉走在后头跟出来,脸上丝毫没有功成愿遂的喜悦。
翟吉不能留了,必须杀了他,在他回北雍之前。
决不能让他将阴阳三卷带回北雍。
也许眼眸中杀意太浓,翟吉为林鉴书稍整衣冠后径直朝她走来。
他道:“陈良玉,天下归一,战乱辄止。想彻底结束乱世,就只有这一条路走得通。你以为你不犯人,人就不来犯你吗?四海不平,赋税不减,何谈安居乐业?你以为你真的可以在乱世中守得住中澟一方太平吗?我真不知道该说你太过自负,还是该说你没脑子。”
陈良玉道:“天下大统?呵,上下牙一碰你说得简单,你有没有想过这条路要走多久才能到头,五十年?八十年?还是百年、几百年?过程中又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死于战乱,死于灾荒?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你崇尚征伐,不必以天下安定为托辞。”
翟吉道:“成大事必有牺牲,一时的牺牲换永世的太平,这笔账你怎么就算不明白?”
“即便真的天下归一,战乱也不会休止!归一后,又会分裂,新的势力互相厮杀、争夺。战争是不会停止的,无休无尽。”陈良玉眉眼间闪过一丝悲凉,“一生不过百年,甚至不到百年,若拼尽此生能守住一方太平,让一代人安居乐业,我便无愧平生。”
翟吉道:“目光短浅,妇人之仁!”
陈良玉道:“心比天高,痴人说梦!”
于是不欢而散。
回眸一寻,张嘉陵正将一女子搂在怀里轻声轻语安慰,那是从匪寨里救出的被劫持的人质。
陈良玉一把将张嘉陵扯开,她一直很反感他这种轻浮浪荡的模样,还不如闹市纵马时那股戾气劲儿来得舒服。
“干什么?”张嘉陵不满道:“她爹死了,那人杀的。”
菅仁叫官兵摁着,口中还在咒骂。
“人质都救出来了吗?”陈良玉问道。
林鉴书曾下令只劫富人之财,不可伤人性命。山匪们劫持了人,若看着是个富户,便送信给人质家中,再勒索一笔。
菅仁今日见着官兵发了狂,敌我不分地乱砍乱杀,伤及了不少人质。
“救出来了,已经安置在寨子外,等明日与就近的城中守军一道回城。”
还是去临近的城中搬了救兵!
“嫣九姑娘如今一个孤女,跟着大部队走也不安全。”
这倒也是。陈良玉挤在中间将张嘉陵和那女子隔开,询问道:“姑娘,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谁?”
女子抽搭着,跪下给她磕头:“民女沈嫣,家中行九,大人可唤我嫣九。家中乃是东百越盐商,从平城迁来的,家父遇害,家中只有先头走的叔伯婶娘,现在河芦镇上等着我与阿爹过去。”
“我派人护送你过去。”陈良玉把人捞起来,左顾右看唤来两个兵。
“我我我,我可以,”张嘉陵举着手自告奋勇,“我送她回去。”
“不用你。”
沈嫣继续抽搭着,吸了吸鼻子,道:“张公子……他很好。”
陈良玉一时没词儿,“他……唉,好吧。”
将这里的一切跟接应她的蒋安东交代妥当之后,陈良玉快马疾驰返还庸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奏折。
折子递上去很快有了批复,中枢商议过后,认为“以垦代剿”之策可行,便拟定垦荒之策,下发到各州郡执行。
林鉴书头七那日,淅淅沥沥落起了小雨。
也是那日,菅仁斩首。
陈良玉去往刑场,送了一壶断头酒。
菅仁失笑,“没想到,还能有人来送我一程。你是个好苗子,切记,不要愚忠。”
行刑前,监斩官开始逐条宣读菅仁罪状。
他一直不屑且安静地听着,唯独宣到“□□妇女,杀戮幼童”一罪时,他疯牛一般撞开按住他的兵士,扑向监斩官。
“放你娘的狗屁!□□你老母!老子受过兵训,岂会干这等辱没家门之事?杀戮幼童,那是你们皇帝干的事,八百里黄泉路上,我等着谢临作法自毙!”
四五兵士一拥而上,红缨枪杆落在菅仁的后背,将人击倒在地。菅仁口中流出血水,混着雨水向低洼处蜿蜒。
“我是兵啊……”
他和着呼啸的风咆哮,死死扒在地上,血红的眼睛盯着监斩台,嘴巴不断有鲜血涌出。
“我也是兵啊……”
他被拽着裤腿拖走,斩首令牌砸起地面的水花,长刀挥过,留下一地猩红的狼狈。
他发狂时杀了许多官兵和富户人质,处斩似乎是必然且应当的,可不知为何,陈良玉心情沉痛了许久。
直到善妈妈发现她一天的饭菜都没动过,自知劝慰不了她,便去前堂请来了严百丈。
恰逢十六,月色明澈,流光皎洁。
陈良玉独自一人坐在屋顶上,随手取了一管玉箫在手中把玩,不知不觉间放至唇边吹奏起来,夜间万物同眠,天地间一片寂静,曲声悠扬地传出很远。
从西岭回来,她便有意无意地规避陈远清,家中亲近的人对她这一微末变化都有所察觉。
“严伯,我总觉得,他不该是这个下场。他们,还有林师伯,都不该是今日这般下场。”
她双目噙着泪,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严百丈知道她生了心结,待她哭得累了,将当年的事道出首尾。
“那时先帝病危,五王争储,各自为政。又逢大灾荒年,目之所及随处可见枯尸白骨,朝廷官员皆忙着党争内斗,自顾不暇也没人去管民间生计,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两年没等来转机。后来荀相从南方一个医药山庄那里意外得知一种秘术,向皇上献了一计,试炼暗卫,暗杀其他夺嫡之人,尽快结束皇室混乱的局面。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民不聊生的乱象还要持续多久,大概,此策是那时荀相能谋求到的最快稳固江山的法子。”
陈良玉抹了脸上的泪,问道:“我爹为何不劝阻?”
“侯爷不知情,荀相知道你爹和林鬼头必然反对,瞒了他们两个。败露后,荀相反问林鬼头,各位王储手底下的兵士年纪最小的也不过十二三的年龄,每天都有几百上千人身亡命殒,若遇大战,亡者数以万计,该当何解?这批孩子已经不正常了,只能靠药物吊着性命,药引名贵,价比明珠,非寻常人家承担得起的,况且饥荒的问题未解决,就算把这些孩子放了,也是个死,不如物尽其用。”
陈良玉道:“历来文死谏,武死战,上位者谋,布衣耕种缫织、以供赋役,各有其责!将士死万人,是阵亡英烈;百姓死一人,是上位者无德,谋士无用,将军无能!哪里有天下安定不了,把布衣家的婴孩推出去挡在前头的道理?开始便是错,竟还要一错再错。”
严百丈有一刹那间的失神。
一方面,他为自己的学生能明德辨礼而感到欣慰,一方面,又不知如何跟她讲那段特殊的年月。五王之乱时各藩王兵力不足,就会强制抓人充军,本来即便是强制征兵,每家每户也要留下一个男丁,后来打急眼了,是个人就抓去打仗。
家家绝嗣,十室九空。
“林鬼头也是这么答复荀相的。最终荀相也没能说动林鬼头,就将侯爷骗去,诬林鬼头要领兵叛逃,侯爷赶过去时,果然看见林鬼头正与守军厮杀。得知暗卫之事后,侯爷气恼之下差点杀了荀相,也是那个时候,侯爷和荀相从此势如水火。暗卫寿命本就短于常人,都快二十年了,若还有活着的暗卫应该也没几个了。侯爷为这件事愧疚了半生,这次从北境回来,侯爷就一直想辞官远离朝堂。”
陈良玉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转头看去,陈远清正立在廊下朝他们这边望着,半晌后,他低下头转身往屋里走去,背影甚是苍凉。
“良玉,世间事本就不清白,侯爷只忧心你看遍世间浊态之后,还能否守住本心。”——
作者有话说:这章稍微改动了一下,再奉上两章!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28章
粤扬楼坐落于云中街, 是上庸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只是装潢富丽,菜品取名花里胡哨。
张嘉陵独自椅栏凭坐, 青丝微乱, 胡子长了一茬,手里握着一鎏金紫砂壶往酒杯里斟酒, 而后一饮而尽, 咂咂嘴, 发出满足的惊叹。
又拈起一只精致的竹编鸟笼, 里面有一只五颜六色的鹦鹉蹦来蹦去, 张嘉陵专注地逗鸟, 丝毫没察觉到陈良玉的存在。
“嘬嘬, 说话呀你……”
“咳。”陈良玉清咳一声。
张嘉陵回头看一眼,道:“你来得正好, 看我儿子多好看,这毛, 多亮……”
“我让你往东宫传消息,你究竟传到哪里去了?”
她孤身入薄弓寨时曾让张嘉陵给东宫江宁公主递消息, 回庸都后一问才知,江宁公主自请前往太皇寺为生母惠贤皇后守孝三年,在她带着兵马往西岭出发后不久便紧跟着离宫了。
张嘉陵有些心虚,搁下鸟笼,“我是要传给江宁公主的, 可没见着人,倒是见着了荀相,他这个人跟只千年老狐狸似的, 三炸两不炸就把我话都炸出来了。皇上就派卫小公公与禁军前去西岭接应你,反正你也是要指东打西拐弯抹角知会卫小公公的,最后卫小公公也确实去了,殊途同归,都一样!”
他赔着笑脸振振有词。
陈良玉实难苟同他这一番胡搅蛮缠的诡辩。
她本来是想试探一下卫小公公跟那日刺杀宣平侯的人是否有所关联,再顺着查出刺杀的真相。
但好像,也不必查了。
“说来也奇怪,薄弓岭那几只怪物好像会闪现似的,没看着影儿人就被剜了喉咙了,不少官兵死在他们手下,那场仗打得那叫一个死伤惨重。”张嘉陵心有余悸,说起时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卫小公公一来,他们就好像羊群找到了领头羊,竟然乖乖听话任人宰割,最后不知道卫小公公跟他们说了什么,那几只怪物竟然齐齐掐断了自己的脖子,自杀了。”
领头羊,是了。
暗卫确实是有领头羊的。
卫小公公是那几百个孩子里经过一轮又一轮试炼挺过来的,且是唯一没有失去神志的暗卫。宣元帝登基后,便打发他去六部衙门做了粗使,江宁公主被北雍流兵劫持一事后,又将他调到江宁公主身边做了近身内侍。
严格来说他不算公公,他未净身,可经过那般摧残身体萎缩,又长期服药,也早已如同净过身的人一般了。
陈良玉眼神失焦,盯着远处冥想。
她在苦恼另一件事。
翟吉谋取了贺氏兵法中的阴阳三卷,知道陈良玉必定是要想方设法让他死得名正言顺,他身在中凜都城上庸城,无权、无势、无兵,陈良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就能将他压的动弹不得。
虽说有质子的身份保命,陈良玉不敢轻易杀他,可把人毒哑了、弄废了,使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再赔上些珍宝、美人将他打包送回北雍,在北雍国界处将他杀了,中凜就能不背负杀质子的恶名而将他除掉。
于是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将阴阳三卷在大澟散布开来。贺氏兵法本就是稀世之物,大澟子民听闻原本流出,纷纷求取、手抄、传阅。
自庸都始,流向苍南、临夏、东丘与东百越地区。
你不是想杀我吗?我就先散布给你们中凜自己人,想阻止阴阳三卷流向北雍,就先把你们自己人都杀了罢!
早在传播初始时陈良玉便立即有所察觉,上奏宣元帝后,宣元帝令太子彻查,阻止兵法外露。
太子下令庸安府尹李义廉督办此事,可遣派至各地的巡按纷纷来报,在各自的巡查疆域出现了阴阳三卷的抄本。
兵法外流,乃重大军事泄密。
李义廉督办不力,获罪斩首,家眷依律论刑。
也不知是翟吉手段过分高明,还是李义廉过分不济,竟没查到翟吉头上,让他逃了过去。
云中街从南边延伸是一条古香古色的巷道,名为锦书巷。
巷如其名,锦书巷中尽是些刻铺、书局。
刻铺是近些年才出现的,以往的书本都是经人手抄后装帧,手抄一本,才能出一本书。近年出现一种刻字印书的法子,将字刻在枣木、梨木之上,笔毫蘸墨照着模具刷一遍,白纸覆上去,一页书便印好了。
此方法一出,大受追捧,刻铺也跟着多了起来。
锦书巷最热闹的时候便是三年一度的科举大考,书铺会支个摊子卖些科考经义,今年没有大考,巷中萧条冷落,偶有读书人进出。
“今后两年都没有科考,怎地这里刻铺又多出了一些?”
陈良玉自言自语,她自然是没指望张嘉陵能答出这个问题,那人连一只鹦鹉都没弄明白。
果然,他双耳自动闭听,略过了她的问题。
“陈良玉,借点钱。”
陈良玉:“……”
她刚想发火,张嘉陵忙解释道:“我不是去花天酒地的啊,沈嫣你记得不?就是薄弓岭救出来那个孤女,她那些叔伯婶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她爹没了,就欺负她,想夺她家产。我去撑了两回腰,可架不住我一走他们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负人,她就想着断尾求生,索性家产给他们了,自立门户。可她没本钱怎么自立门户呢?我就想帮帮她。不用多,一千两、五百两的,你看着给。”
陈良玉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来,没好气道:“没钱!”
“你没钱?皇上恨不能把国库都搬你家了,一车一车的赏赐往你家拉,你没钱骗鬼呢?”
陈良玉道:“御赐之物,一不可变卖,二不可典当,哪里有钱?”
“黄金呢?白银呢?千两万两的赏了不让人花啊?”
“打了这么多年仗,各地军费军资都紧张,州县之力,困于养兵,定北城一战死伤将士无数,北境裁撤军士近半,拨下来的给赏与抚恤远不够数,陛下封赏的金银财帛填缺口都不够,怎可拿去挥霍?”
这个理由显然说服了张嘉陵,他没再提借钱的事儿。
陈良玉从粤扬楼出来,沿着锦书巷走过,巷中书香墨香盈满空气,偶有河风穿巷而过,清凉舒爽。
都是正儿八经开门做生意的,并无异常。
锦书巷尽头横着一个小码头,一些走水路的小船会在这里停泊上岸,岸边歇着许多脚夫、挑夫,有货船来,货商要人搬运货物,他们也搬搬抗抗的挣些工钱。
陈良玉站在水边眺望片刻,恰有一艘中等货船靠岸,搬运工蜂拥而上。
她转身欲走,却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一个身单力薄的脚夫,半低不高,在一众身高马大的工人里不占优势,想来是经常有货商不愿用他,他并没有跟着人群涌上去。
陈良玉注意到他,是因为那双眼睛盯着她时,不是出于对一个身着锦缎的女子出现在码头的好奇、打量,那眼神分明夹杂着悲愤与恨意,似乎是在看一个经年后再遇的仇敌。
她回想过往是否得罪过此人,得到的答案是:否。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于是她将那眼神理解为平民对官府的仇怨。
以那人的身子骨在这里做工,恐怕是连饭都吃不饱。
陈良玉付之一叹,民生艰难,是朝廷的过错。
那艘中等货船的主人家中诞子,心中高兴,给搬货物的工人们每人多发了五个铜板,大伙感激涕零,纷纷吉祥话恭维着。
货商心情更佳,又一人分发几枚铜钱,连歇着没活的脚夫、挑夫们,也得了赏。
铜钱落在那人脚边,是货商丢来的,他急忙手脚并用将铜钱拢起来,唯恐手慢一些便要叫人抢去了。
陈良玉也翻出荷包,她今天富裕,荷包里有几两碎银。
连钱带包全给了他。
那双目中的怨与嫉恨在不解中春风化雨,化作哀伤与莫大的委屈。未等落泪,那人捂着脸飞快跑开了。
“买……”
……亩田吧!你干这行会饿死的。
她话咬一半,甩甩袖子掩饰尴尬,扬长而去。
走一半她便走不动了,几个人鬼鬼祟祟躲在两间民房的夹缝中,其中三个也是脚夫打扮。几人身高胖瘦不一,一个瘦高,一个矮胖,另外两个中不溜儿身形倒是相似。
陈良玉停下,是因为看到一个蝉衫麟带的人与这里的丛杂斑驳格格不入。
那是陈滦。
他衣服鼓鼓囊囊,从中掏出许多裹成四方块的油纸包,给另外三人分发着。
油纸包中尽是些府中常备的点心、糕饼,偶尔有一次陈良玉听厨娘抱怨府中点心糕饼一类的吃食耗费多了些。
三个脚夫打扮的人席地而坐,陈滦似是怕脏了衣裳,犹豫着要不要坐地上,身量跟他差不多的那个人忙脱了自己的麻布外衫给他垫地上。
陈滦道:“我爹要送我去翰弘书院读书了,以后就不能常给你们带吃食来了。”
瘦高个和矮胖墩依旧长啜大嚼,倒是脱掉外衫那个人欲言又止,满目希冀与艳羡。
瘦高个填了满嘴食物,含糊不清道:“剩子,你妹妹真的要嫁给太子爷吗?若是嫁给太子爷,将来就是皇后,那你不就是国舅爷了吗?”
矮胖子点着头附和:“剩子,你要是国舅爷了,也给我们弄个官当当,要一品大官。”
陈滦有点为难,“也不是不行,可是一品基本是给死人的,宰相大人才是个正二品的衔儿。”
“那二品也行。”
“那要二品,二品够了。”
两人同时开口,说话间几人哈哈大笑,浑然不觉夹缝外头有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二哥。”
三个人正在规划着美好未来,陈良玉从后面出现,悄无声息地,把正在吹牛撒欢的几人吓个够呛。
陈滦更是一秒站直,显然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慌乱之下想将地上的大包小包藏起来,又见没能藏的地方,便想用窄瘦的身体遮掩。
他知道自己一时忘了身份说错了话,懊恼地拍额。
要说民间三五好友相聚一起吃酒吹牛那是常事,二两马尿下肚,那是什么牛都敢吹,什么话都敢说,但小人物的话没人会计较和深究,乐呵一下就过了,蒙头睡一觉日子还是照常过。而如今身份有所不同,这些话若是让有心人听去,拿来做了文章,恐怕又平白给家里惹来一堆麻烦事。
其他三人见陈滦如此慌乱也乱了阵脚,满嘴糊着饼渣,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这几位是?”陈良玉问。
陈滦正欲介绍,瘦高个已经抢先开口:“我们是苍南来的,与剩子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我叫杆子,他叫墩子,”他一把扯过那个身量与陈滦相仿的人,“他叫韩诵,他爹以前是教书先生,名字比我们讲究。家乡遭了灾,我们是一起逃难来的,想着在庸都谋个生路。”
那个叫墩子的矮胖子也着急解释:“小姐,我们不是坏人,刚才那些话不当真的,不当真的。”
“无妨,”陈良玉眼梢含着些戏谑调笑的成分,原来这几个人将她当成来兴师问罪的了。
她叮嘱陈滦道:“早些回家。还有,那些吃食你若需要,吩咐后厨一次多备些就是了,你这样攒几天,就算不坏,味道也不好了。”
墩子忙道:“好吃着嘞小姐,这些东西,家里没遭难的时候我们也是吃不到的。”
陈滦很喜欢拿吃的东西给人,对她也一样。
那是他被严伯带回来不久,他俩关系还很生硬,平时在家里打了照面也是彼此不说话,心照不宣地躲着对方走。
陈滦以为因着衣服的事情令她讨厌自己,只能小心翼翼避开——
作者有话说:这里出现的是雕版印刷术,不是活字印刷。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29章
宣平侯府堂前置着两口高脚缸瓦盆, 雕四爪金蟒,底部镂空,养着几条供人观赏的金鱼与红鲤鱼。
一日午后,陈良玉捡了一把白石子向里投掷, 石子“扑通”一声沉下去, 层层波纹在宽口的水面上泛开,惊得鱼儿摆动尾巴在水里打着圈快速游动。
陈滦不知从哪里出现, 手里捧着食盒, 站在远处踟蹰。
迎面走来一队府兵, 陈滦忙退到一旁让开, 好方便那队府兵通过。
哪有二公子给下属让路的?领头猛地止了步, 惶恐地侧到另一边, 低着头恭敬地让开廊道。
陈滦以为自己碍了事, 擦着栏杆半走半跑急急过去。
陈良玉也看到了他。
怎么说呢,自出生至今十几载, 家里从未有过妾室姨娘,有一天严伯突然带回来一个跟自己年岁相差不过三岁的异性, 跟她说这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其中滋味难言于表。
直到如今, 她仍没转过这个弯,提起家中兄长也还是只认陈麟君一个。
她将这种剪不断理更乱的矛盾埋在心里打算慢慢消化,行为上表现得就有些割裂。
既想听从爹娘的意思去打破僵局和气相处,又本能地跟他不亲近。除却他刚入府那日被严伯逼着认下这个二哥,她还从未主动与陈滦说过话。
今日她仍打算装作没看见, 陈滦却在犹豫再三后拔脚朝她的方向走来。
一个在廊上,坐得扭扭歪歪,手里握着几颗碎白石。一个立于廊下庭中, 抱着两层的小食盒,眼神略有闪躲。
陈良玉发觉他是冲自己来的,坐直了身子,疑惑地望着他。
陈滦想扣开食盒的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试了几次手指都脱了力,指甲扒上食盒上层与木盖之间的缝隙,轻微的摩擦声后,食盒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捧到陈良玉面前,支吾道:“你,你吃吗?善妈妈才做好的,还热着。”
盒里是雪白的棉糕,撒了一层晒干的桂花屑,在食盒打开的瞬间遇冷腾出白雾,甜丝丝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习惯地要摆手礼貌回绝,意识到这是他给自己递来的修好书,顿了一下,她伸手向那慎微的食盒里拈起一块软白的糕,哪怕她现在并不饿,“多谢……”
“二哥”这一称呼对她来说还是很陌生,话还未到喉上便噎住了,她只能咬一口棉糕稍作掩饰。
“你若不习惯与我兄妹相称,便唤我的小名吧,我叫大剩,从前他们都叫我剩子。”
他也正在很努力地寻找途径融入这个看起来似乎不怎么重视他的家,这个家里的每个人胸怀里都揣着天下事,他如同墙角下不惹眼的草芥一样,不值得这些‘大人物’为他费心费神。
温情是没有的,反而规矩繁多。
虽然对陈良玉来说,那些尊卑礼常已订在她骨子里,算不得什么‘规矩’,行端坐正都乃日常,饶是如此,外头的人依然议她是个越界出格的。
陈滦心中更添惶恐,就怕哪天自己行差踏错,让侯府丢了大颜面。
他融不进这个家,就像朝堂上容不下陈良玉一样。
他们都是忽然闯进不属于自己的领地,在新的地盘摸索、适应,试图融入原住民的群体,意图被接纳。
她尚有父兄在前保驾护航,可她这个二哥却要独面全新的环境,迫使自己去主动接近善恶未辨的生人,只怕是更加忐忑。
想到此处,陈良玉接了话茬,道:“大圣,是内圣外王的圣?”
陈滦红了脸,腼腆一笑,道:“是剩饭的那个剩。”
“为何叫这个名字?”
“娘很早就病死了,我是讨剩饭长大的,去讨饭的那些人家都管我叫大剩。爹说名也,命也,性也,志也,名字不能不像样,便弃了先前的,重新给我取了名,叫陈滦。取自滦川,意在胸怀如江河、容纳万物之意。还说待我及冠,行了冠礼,再为我表字。”
说起名与字,他双目炯炯,眉眼皆带着笑,那笑意抵达眼底,整个人竟少了许多局促之态。
想来是期许万分的。
可能是太过雀跃,手一滑食盒跌落,棉糕滚落一地。他肉眼可见地惊慌,忙弯腰去捡。
“叫下人来收拾就好了。”陈良玉道。
陈滦埋着头,表情窘迫,似乎是在责怪自己又把事情搞砸了。
“还是……不要麻烦别人了。”
陈良玉只能蹲下跟他一起捡,“二哥。”
陈滦赶忙停手,看着她,静等着吩咐。
“只是几块棉糕,不碍事的。你不必如此谦卑,也别怕会说错话,行错事,这里是家,家是会包容过错的地方。”
但是要跪祠堂。
这句她没说。
除了爱送人吃食,陈滦便只喜欢读书。
他屋里摆放着很多书,皆是他从藏书阁取来的。
严百丈瞧见翻看了两本,说他选看的书广而杂,不成体系,这么学是没有用的。
恰逢那时翰弘书院在招今秋入学的门生,便叫他去试试。
说不悬心吊胆是不可能的,他只跟着韩诵他爹读过几本经义。
韩诵的爹是秀才,可考中秀才后便屡试不中,与举人无缘。举人才能去吏部报道,秀才只是可免些赋役,做不了官,于是他支了几张桌子,教人读书认字谋生。
翰弘书院由帝师谷长学创办,位于苍南郡,只看弟子天资、品行而不重家世背景,是以无数纨绔子弟想凭借家世走个后门,去翰弘书院镀个金,皆被慧眼如炬的考官捡豆子一般挑出来弃之门外了。
由此大澟为官入仕的寒门子弟多出于此,虽然学院依旧是贵胄门生居多,但相比于其他书院,已是最多的了。
翰弘书院经办以来,为朝廷输送无数骨干,他们为人恪守礼法,刚正不阿,敢于言时弊,斥瑕玷。
久而久之,也自成一派:翰弘党。
谷太师年过六旬,无心力再打理书院之事,便将翰弘书院交于其长子谷珩。可幸的是,谷珩接管书院以来,‘不以家世论才能’的规矩并未打破。任何人想入书院,必得经过统一的擢考,王亲贵族也不例外。
要考进去,是要凭真才实学的。
彼时距应试不过一月有余,陈滦叫严百丈摁头恶补了些时日,竟真的中试了。
严百丈盛赞他敏而好学,天资颇高。
那时陈良玉还道,“这翰弘书院不看家世是真,可它挑人,不收女子入学,我看这天下第一书院也不过如此。”
严百丈道:“那你当如何?”
陈良玉负手,昂首,道:“自然是要筹建一座可供女子就读的书院。”
严百丈道:“祝你成功。”接着便把她赶了出来,让她不要打扰二哥用功。
陈滦出发去苍南前几日,朝廷派陈良玉再去趟西岭,是她最初提出来的“以垦代剿”之策,似乎也有责任验看它的成果。若有任何差池,也好及时调整。
陈远清吩咐陈滦跟着一起,美其名曰多个照应。
陈良玉哪需要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照应,但她大概也知道爹为什么让二哥与她一同前去,故此没有推辞。
果然,陈远清着重叮嘱陈滦道:“给他,上一炷香。”思忖片刻,又补缀道:“代爹给他上一炷香。”
故人逝去,若长辈行动不便,有家中男丁代父拜祭的传统。陈滦想着陈远清打仗受过伤,身体不好,大哥不在家,由他代为祭拜是应当的,于是听话地应承了下来。
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陈良玉也不需要他去照应,拖后腿倒是能行。
他很快自洽逻辑,“也许爹是怕你再被匪徒抓去,我能及时跑回来喊爹和严先生去救你。”
“别提这事。”
陈良玉是习惯骑马出行的,但陈滦骑术不精,唯恐他走着走着从马背上掉下来不知所踪,他们驱驰马车赶路。
时隔月余,再走过这条路时心情却大为不同,五味杂陈。
薄弓寨那些焚毁的屋舍已重建了七七八八,青苗成熟后变金黄色。
再见到阿寅时,她正巧割完最后一垄田,腰从田间直起来,挥袖子擦汗。
阿寅带她们找到林鉴书的墓,墓碑只是一方简陋的木片,上头有黑色的碳写的字迹,下过一场雨,上面的字迹被冲刷了,辨不清写的是什么。
陈良玉又找来一块可以做碑的木头,用阑仓剑一笔一划地刻好姓名,重新立了碑。
陈滦跪在坟前拜了三拜,上了香,又烧了些香纸。
“他还会再来吗?”
阿寅眼中滔天的恨意已经不见了,简单交谈后,她说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大家都没做错,所以我不恨你们了。
最后她问出了这句话。
“我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陈良玉这才记起她将翟吉甩给阿寅时,诓她说等翟吉伤好了给她做夫君。
见她愣住,阿寅笑笑,道:“我知道你哄我的,他是皇子,我是村姑,本就是不配的,我可没把你的话当真。”
她挥挥手,与他们作别。
“阿寅。”陈良玉唤她,“你可愿意参军?”
其实她发现捉住的土匪是女人时心中便有了这个想法。
有官就有民,有兵就有匪。那反之来说,她既然能做匪,也就能参军。
给天下女子一片广阔天地,不能只有读书入学这一条路。
女子书学是官家千金们才会做的事,平民百姓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那读书这条路便是她们走不通的。
参军可以。
匪,农妇,常年挥舞锄头镰刀,扛担挑水,有的是力气。她在想,能否组建一支冲锋陷阵、敢勇当先娘子军?
阿寅站在金黄的夕阳里,光束与金灿灿的农田连成一片,她背着光,认真考虑后回答了陈良玉的问题。
“寨子里的男人差不多都死完了,要有一个主心骨带大家振作起来,我还不能走。”
她逆着光向远处走去,那身粗布麻衣仿若镀上金光的金缕衣披在她身上。
“但如果哪天你需要我,我会去找你的。”她说着,头也没回——
作者有话说:这两章是否有点无聊呢,拿人格担保没有水文,是要开启新篇章啦!所以会有过度和衔接!
切记,不要忽略掉任何一个出场人物。
下一章十六岁的江宁回归。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30章
大澟地处大陆中部, 四季分明,物阜民丰。
不同于北雍冬季严寒漫长,也不同于南洲气候湿热、夏日绵长,更没有东胤常年遭受海上风浪侵袭的困扰。
形胜之国, 地势险固, 由此生生不息。
北雍多次发兵挞伐,意欲占据中凜领土均无功而返。
接下来二三载日子意外地平静, 偶尔也横生些枝节。
中凜与北雍之间连着荒原与沙漠, 亦有大片草场、草甸, 零星存活着许多游牧部落。今朝北方军情急报, 奎戎、酋狄与樨马诺三个部落意欲吞并其他小部落, 壮大自身, 又结成同盟频频骚扰北境。
中凜属国南洲亦是大乱。
南洲王病危, 本该南洲世子梁丘庭继位,其庶长兄梁邱枫却率先把控了南洲朝局, 公然夺位。
好在北境有陈麟君驻守,南境有陆平侯衡继南坐镇, 除了偶有风波,天下也大致太平。
境内, 河州河道淤堵是大患,谢渊向宣元帝举荐都水监的都水丞程令典前往河州清淤治堵,加固河道,颇有成效。
任期满后,程令典调任庸安府尹, 成为谢渊的左膀右臂。
慎王在朝声望与日俱增,却也恪守着为臣为弟的本分,从无逾越, 太子依旧稳坐东宫。
一切持衡,难得清平。
这浮于表面的一片祥和被打破,是由于一本禁书的出现。
宣元二十年,那本由已斩首的上任国子监司业姚霁风所著的《女论》,在中凜卷土重来。
时下,谢文珺守孝期满。
几乎是一夜之间,这本禁书如大风席卷,遍地开花。
于是自然而然的,再次成为庸都读书人谈论的焦点。
四月十五,逢东府老王妃七十寿诞。
庸都不少世家闺秀都曾受她训谕言教,老王妃在庸都素有盛誉,她的整数寿诞,来宾皆是达官显贵,朝廷命妇。
其中不少是带着自家待嫁女前去请老王妃相看的,若哪家姑娘能得老王妃一两句褒扬,媒人随即便能踏破门槛。
连贺云周这样只宿在佛堂伴青灯古佛的侯爵夫人,也早早梳了妆,备下贺礼前去给老王妃祝寿。
陈滦早已及冠,这些年他一直在苍南求学,亲事未有着落,眼瞅着再不成家要变成没人嫁的单身公了,她心里难免着急。
借着给老王妃祝寿,她也是盘算着若是相看上哪家不错的姑娘,就先将亲事定下来。
善妈妈在严姩那处寻到陈良玉,唤她二人同夫人一起前去东府。
彼时陈良玉正与严姩闲话。
严姩有了身孕,北境常有奎戎与樨马诺的刀马客入城抢劫财物,多见血光。
严姩扶着腰,提刀斩杀了两个掳掠百姓的马贼后,脉象便一直不平稳,陈麟君怕血光冲撞,便将她送回庸都静心养胎。
姑嫂两人许久不见,整日腻在一起闲扯个没完。
提及谢文珺,陈良玉掰着手指头,“算算日子,惠贤皇后仙逝已有三年,江宁公主也是时候从太皇寺回宫了。”
严姩倒是稀罕,问她:“你从前不是不待见公主吗?近日倒没少听你提起她。”
“呵,我第一次见她,她就这么高,”陈良玉站起来手比画到肚子,“一钗子捅死一个北雍流兵。我见过那么多新兵首次上阵杀敌都吓得手软脚软浑身发抖,还有吓到崩溃大哭的,她完全没有。”
这就稀奇了,严姩惊讶问道:“人不是你杀的吗?”
陈良玉一摊手,“所有人,包括大嫂你,问都不问就认定了那流兵是我杀的,谁能想到她身上去?可事实是,人就是她捅死的,我只是替她背了个锅。”
“这事儿我倒是不知道,也没听你说过。”
“也没人问我啊。虽说是个北雍贼人,可公主杀人传出去总归不好听,太子那边使个眼色,底下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做事。北雍死在我手上的贼寇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况且那天除了那几个北雍流兵就只有我和公主在场,锅往我身上一扣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我还能大街小巷去喊冤不成?”
陈良玉剖白心迹。
“不怪我对她有防备,她长得跟西边庙里菩萨身边的童女一样,童叟无欺的,谁能想得到一钗子这么利索?”
“那你如今怎地又对江宁公主的事情如此上心了?”
“我只是心疼她这么小的年纪……”
陈良玉低着头嗫嚅,轻叹,似乎还没意识到如今是何年月,故此也没掐算,江宁公主如今已是二八年华了。
“惠贤皇后是个可怜人,受娘娘临终托付,既然应承了,就得做到,我不想让逝去的人不得安心。”
荀府的马车也在门口停着,轿帘掀开,一少女正在里头端坐着。
端庄娴雅,婉丽有仪。
“良玉,你来与我同乘。”
荀淑衡连声音都是柔静且婉约的。
她也是跟着荀相夫人去为老王妃贺寿的,两家府邸大门相对,都是走同一条路,脚程也差不离,乘坐谁家的车马都不关紧要。
陈良玉跟母亲与严姩说了一声,钻上了荀府的马车,“阿衡。”
荀淑衡与荀相夫人分车而行,她独自坐在舆中软榻上,铺着虎皮,面前摆着几盘考究的点心,燃着香炉,将衣袖缓缓拂过炉烟,熏上清雅香气。
车身动了,她便招手叫陈良玉坐近些。
然后就见她神神秘秘掀开一角,轻轻往下一按,从兽皮下暗藏的阁子里拿出一本书。
陈良玉立时猜到了她藏的什么,拿到手一看,果不其然,是《女论》。
“母亲说这是逆道乱常,不叫我看,是我偷偷藏下的。”荀淑衡朝她眨眨眼,“良玉,你一定不觉得这是秽迹,对吧?”
她当然不觉得这是秽迹,她还知道这本书突然盛行是出自谁的手笔。
太皇寺除了供奉皇亲国戚的牌位,还担着授讲经义的职责,游历天下,传扬懿德。
寺中有特用存放经义典籍的书库,由于寺中僧众走南闯北,书卷遗失、破损都是常有的事,民间刻铺兴起之后,太皇寺中便仿照着置了刻坊。
这个刻坊可不是雕石木文玩的,是太皇寺专门用于刻印寺中经义典籍与经文的。
江宁公主为生母守孝,没有去惠贤皇后葬身的墓陵,而是选了太皇寺。
“这本书,很好。”陈良玉道。
“你也读过?”
“自然。”
这版与谢文珺给她瞧过一眼的那半册大有不同,那半册是书面语,与四书五经的文风一般,文辞简练深奥,却难读。
市面上风行一时的这版《女论》,却是译成了口语,与民间说书的话本子相似,不需要先生逐字讲解,只要是认得字,就能读懂。
这也是为何传播如此不费力的缘由之一,不少人将它当做读物来看。
东府外墙与内苑只隔了半堵墙,女眷聚在内苑妆阁之上。那妆阁建造得巧妙,从二楼朝南看,便能看到外院廊宇水榭,不少世家公子在水榭攀谈。
陈良玉推辞掉荀淑衡的侍女斟来的东府陈酿。
荀淑衡笑道:“饮一樽也不碍事的,这酒味道香醇回甘,是难得的佳品。亏得你是领兵的人,连口辣酒都喝不得,喝果子酒。”
“领兵的人怎就一定会喝酒,哪有人会在军中大肆饮酒的?”
陈良玉反唇打趣她,“都说荀家姑娘最是知节守礼,温良恭俭,是世家名门闺秀之典范,德有国母之风,行有林下之范。讲这话的人,定是没见着你举坛痛饮、豪迈酣醉的模样,我可是见过的。”
她与荀淑衡结识便是荀淑衡在粤扬楼饮酒,醉红了脸,她路过时被她拽住,叫她吐了一身。
她不认得这女子是谁,对方却能叫出她的名字,直到那醉态女子被几个贴身丫头七手八脚架上荀府的马车,她才知道这便是庸都富有盛誉的荀家六小姐。
荀淑衡抱歉地看着她,羞得脸蛋霎时嫣红。
清风从那边袭来,世家公子们交谈的声音叫妆阁之上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女子要读书,要抛头露面,那成何体统?”
“叫女人读书,考取功名,那谁来生儿育女?无人延续子嗣,将来田谁种?仗谁打?税谁交?那些个宫殿庙宇谁建?老者当由谁所养?社稷当如何延续?”
“女人有了权势,会教唆更多的女人蔑伦悖理,倒行逆施,到时女人都去读书科考,谁操持家事?家中无人主内管家,你我身后岂能安宁?”
“此书该禁!都去学那世家典范、名门楷模陈良玉,还不翻了天了!”
“说你呢。”荀淑衡道。
“听着了。”陈良玉道。
这两个词儿用在她身上显然不是赞誉,陈良玉反而来了兴致,竖起耳朵,饶有兴趣听一听这群人还能怎样编排她。
水榭中诸人并未意识到他们的言谈都落在白墙灰瓦的另一边,陈良玉竟成了靶子,供他们挞伐,征讨。
群情激奋时,一人出现,“敢问这位兄台,谈论女子书学事宜,干陈良玉何事?”
他一只脚踏进水榭,那边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并非因为来人有多位高权重,只因这人长相过于突出,在一众气度不凡的名门华胄中也有鹤立鸡群之态。
他只着简单一身月白阑衫,长身玉立。
刚一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便引得妆阁上的姑娘与夫人们频频惊叹,有女儿的命妇们不由得开始打听,“这是谁家的公子?倒是面生。”
他再道:“对天下女子开放恩科,开化民智,是好事。”
这下墙内墙外都静默了,仔细听着。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听听他的高论,这等离经叛道之言论,有何好处可言?
“一味地愚民并非善道,开了恩科,所有人便都能位升宰相吗?其实不然,此书所道,只是给天下女子们选择的余地,叫有志者鸣志,有能者显能,贤者施贤,乃大善!为国选才,无关男女,届时尽收其才为朝廷所用,余下的,庸人还是庸人,愚人还是愚人。陈良玉在朝中身居要职,是陛下慧眼识英杰,亲封授衔,诸位有何不满?”
水榭中一人气不忿儿,道:“还不是她先偭规越矩,带坏了风气!女子就该修好德言容功,寻个好夫家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做什么练武打仗,若好好修一修德行,多读《女训》,也不至于自己请赐婚还被慎王殿下拒了。”
陈良玉二话不说下了妆阁,去往那边转了一圈,便再也听不到那些靡靡之音了。
两三个年头已过,陈滦个头揠苗似的蹿出许多,相对而视,陈良玉竟要仰头看他了。
脸颊也有了些肉感,脸部的线条依旧明晰,身体与常人比还是清瘦,却已然从一个逃饥荒的难民蜕变为翩翩佳公子。
陈良玉扯着他左瞧右瞧,将不可置信写在了脸上,看不出来她二哥还是个美男胚子。
与陈麟君的轩昂张扬的帅气不同,陈滦更带着些柔弱的病态感,他在翰弘书院养出一身正气,这种矛盾冲突之下,更叫人看一眼便挪不开。
极品!绝色!
那深邃而端正的五官,与陈良玉记忆中薄弓岭上那个闲坐藤椅的人重合。
“齐先生来拜见老王妃,我与先生一同回庸都,本想先回家跟爹娘请安,齐先生说今日老王妃寿诞,你和母亲必会前来东府,我便随先生先到了这里。”陈滦道。
他说的齐先生便是齐修。
也是改头换面、更名后的姚霁风。
陈良玉再回到妆阁时,荀淑衡已随荀相夫人去给老王妃请安了。
她便独自坐着。
老王妃身旁是各名门淑女的秀场,她这种反面教材,不去也罢,反正娘身边有大嫂陪着。
“阿漓。”
陈良玉还未回身,妆阁之上已跪倒一片。
女眷们齐声行礼问安,“江宁公主万福。”
谢文珺一袭玉色高腰鸢尾长裙,挽着帔帛。身后是不徐不疾的清风与人间骄阳,她伸出手,摊开掌心,“找了你许久。”
陈良玉注视着她一步步走到面前与她齐肩而立,有片刻断弦。
她本觉得三年时光短暂,不曾改变过什么。
今日才知岁月如白驹过隙,许多人与物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