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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3

作者:知栀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躲避 “我心中所求,是想让你真心谅解……


    江煦的手掌宽大, 体温极为滚烫,两人肌肤相触,惹得莳婉登时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见他眉眼间确有虚弱,有所触动, 心脏重重跳了跳, “你当真是心甘情愿说的这话?”


    如若江煦以前就能看开些, 那或许他们两人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但与此同时,莳婉几乎又是本能地对江煦所吐出的任何话语, 有着天然的怀疑。


    他的确心有沟壑, 可同时, 也是在病中的。


    病中之人, 任何话, 还是莫要相信为好。


    江煦何其了解眼前之人, 见她垂眸几息便抽开了手, 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焦灼,但一边,亦是狂喜。


    莳婉的态度较之先前有所缓和, 这无疑给了他许多信心, 机会难得,他索性借此将话茬挑开了说, “我自然是情愿又不情愿的。”


    莳婉一愣, “此话何解?”难道这人要玩什么文字游戏?


    江煦连忙解释,“不情愿,自然是我不愿这般徐徐图之,恨不得即刻与你一诉情长, 细数点滴,好叫你心软些。”


    男人语调低哑,尤其最后几字,说得黏黏糊糊,极为缠绵悱恻,莳婉听着,耳畔不自觉又有些热,一时生恼,“你若是来说这些的,那大可不必。”


    “你我之间,岂是一句道歉可以尽数抹灭的?”


    “枉你自诩为君子,莫非只会这些酸气、不着调的词句?”


    江煦摇摇头,见她斥责自己,内心喜悦更甚,只试探出的这一丁点儿甜蜜便足矣让他更加得意忘形了,语气不由得柔和更多,“但,我也是情愿的。”


    “万般不情愿,你一句话,我也是情愿的。”这话比刚刚的示好更加让人心乱,莳婉面色冷了几分,看着他不说话。


    先前刻意压制着的涩意涌至心间,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睫,生怕这会儿落下泪来,面色如常道:“许久不见,陛下嘴皮子功夫倒是见长。”


    江煦一听这话,便明白她心软,本就身子不适,这下更是把三分的难受演出了七分,细瞧,还真有几分命不久矣的姿态。


    “今日夜已深,可否让我借宿一晚?”他问得小心翼翼,边凝视着莳婉的神情,几乎是她刚一蹙眉,立刻就狠狠咳嗽了几声,谁承想强撑许久,一下没控制好力道,还真扯动了伤口。


    一来二去,虽演技拙劣,但莳婉瞧见他那一瞬间的狰狞神情,犹豫两息,还是没再开口。


    须臾,才道:“被褥都在你左后方的柜子里,你且拿了,去隔壁屋子睡吧。”


    这怎么行?江煦闻言,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踉跄着起身,“我打地铺就好,大半夜的,出去瘆得慌。”


    莳婉见他左一下右一下,沉默良久,低低应了句,而后索性扯过被褥,只当眼不见为净。


    雨水绵绵,反反复复。


    后半夜迷迷糊糊睡了个好觉,当日一早,莳婉刚一起身,便见江煦不知从哪儿寻了根链子,链条通体银白,拖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她站在房门口,廊下,江煦大步而来,小几个时辰过去,男人苍白的脸色好转几分,但仍是透着一股虚弱劲儿,大约是喝了药,隐隐还有几分不多见的病气。


    瞧见此景,莳婉不知怎的,忽地叹息一声。


    与江煦同处一室,竟是意外地好眠,如今看着他这架势,也像是真的这桩桩件件,无论怎么看,莫非是真心悔改?


    但或许也只是这人装模作样。怀着这样的心思,她眼睁睁看着江煦走至眼前,站定,伸手将链子递了过来。


    莳婉一时五味杂陈,张口道:“你这是何处找来的链子?”


    “今早起来,我见你还在睡,便粗略在周围看了看,也没找到你所说的狗链。”江煦坦然迎视,“思来想去,便自作主张备了一条。”


    “你是想让我给你绑上?”她语气有几分玩味。


    “既是狗链,合该是给狗用的。”若是在过去,莳婉倒还真有可能胆大包天一回,但今时不同往日。论远些的,江煦已是九五之尊,极为尊贵,论近些的,男人身量高出她一头多,大片的阴影,直叫眼前好不容易得见的暖阳都遮住了。


    她顿了下,又道:“莫要给我了。”


    莳婉不接,江煦心中反而莫名急躁起来,疑心着是否莳婉又要再度冷落他,下意识再度咳了几声,片刻,不见效果,便知是故技重施无用,故而神色自然地改递为牵,宽大的手心虚虚握着她,将链子往自己脚踝上带。


    莳婉心下反感,冷冷道:“从前的事情,过了便过了,你今日整这一出到底是要干吗?”


    听出她话里的不满,江煦眼巴巴地瞥了她一眼,“是我心中过不去。”


    莳婉话语一滞,立刻垂眼,不看他,“你昨日道过歉了。”


    “是,可我心中所求,是想让你真心谅解我。”


    “看到我的改变,而后,给我一个机会。”江煦面色平静,但语调里,满是固执与执拗,或许是等待太久,如今乍然窥得天光,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不是面子上原谅我,可实际却是远离我。”


    被说中心思,莳婉不免有些躁得慌,“怎么会呢?”历经近千个日夜,她如今也成长许多,深知事情不可逃避,不然也不会强迫着迎上去。


    只要与江煦沾上,便当真是一通纠缠破事,心底暗骂两句,再抬眼,她的神情已然平和许多,“你要绑在哪里?”


    江煦定定望她几息,试探道:“脚踝可以吗?”


    莳婉不多废话,拿着链子便蹲下身子,好在这绑法不算难,没让她煎熬太久,刚一绑好,她便如负释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好了。”


    江煦的心跳有些快,闻言,掩饰性地“嗯”了声,顺杆而上道:“厨房温着粥,我现在端来,可好?”


    他虽是几次询问,可做派,莳婉焉能不知其中心思?这家伙分明就是早早备好了,只等着半推半就,达成目的!


    但她也不会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省了力气,只淡淡点点头,进屋里的方桌去等,不一会儿,便见江煦神色自若地端来两碗鱼片粥和几碟开胃小菜,除此之外,还有一笼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莳婉唇角微抽,盯着那笼包子,问道:“这也是你做的?”


    江煦自然不会告诉她,他早早便打听了莳婉近段日子的吃食偏好,寻了御厨,一路带至江浙,为的就是这么一天。他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有师傅指导,也算是马马虎虎吧。”


    莳婉不欲多言,用筷子夹起一个,稍一使力,饱满的肉馅儿瞬时溢出,外头的面皮浸满油渍,香味更加浓烈,好不诱人,一口咬下,咸香滋味盈满味蕾。


    江煦见莳婉吃了两个小肉包都还没有喝粥的意思,不免心下暗淡,轻咳一声道:“尝尝粥。”


    “看看与从前在船舱上喝的,有没有不同?”


    他说得自然,莳婉越听越是不自在起来,今日早晨的事情,愈发像是什么“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戏码,她实在是无福消受,草草应了句,囫囵喝了小半,便寻了个借口将人打发走了。


    等到江煦忙完回来时,便赶忙搬出打好的腹稿,“我明日要出远门一趟。”


    “远门?”他现在对这种词语格外敏感,意识到什么,刻意营造出的那些松弛与随和渐渐消失不见,转而只剩下满脸忧色。


    眉梢微蹙,“几日?”


    莳婉微阖着眼,“至少六七日吧。”她并未想好,只是刚好要去别处考察铺子的选址,又能躲避眼前奇怪的人,一举两得,便将原定后几日的计划提前了而已。


    话一出口,后面的便不难了,她继续道:“你先前说让我做自己,这回,我便当你是真心吧。”


    “出行期间也选了几件女子的衣裳。”


    “江浙之外,如今发展亦是不错,若是想将生意长长久久地做下去,自然需要多看、多瞧、多走走。”


    她语速极快,俨然是早就决定好的,江煦事先表过态,眼下氛围正好,定然不会自掘坟墓,无法,只得怏怏地点了点头。


    张口想再问,又觉得显得有些哀怨,一时踌躇,半晌,憋出一句,“我自然是真心的。”


    昨日一路赶来时,浑身难受,睡了一觉,心病一好,身体便也渐渐好了许多,加之江煦本就强健,这会儿再装得病歪歪的,就有些滑稽了。


    见莳婉说完便要走,不知怎的,心头竟陡然漫上几分危机感,“婉婉。”


    即将远离江煦和这摊烂事,莳婉心情大好,也不计较,只敛神看去,示意他往下说。


    江煦甚少有这种感受,可眼下也不敢拦,嘴唇嗡动,“那你路上当心。”


    “且记得,我在家中等你。”——


    作者有话说:好想吃肉包子,写饿了[裂开]


    第102章 真心 投鼠忌器,全因一人。


    隆冬渐去, 又是草长莺飞之景,茵茵嫩绿,悄然覆满州地。


    沧延县地势巧妙, 与几处州县相连,年节后, 热闹气息不减。


    莳婉到此地已有几日, 休憩好, 便开始马不停蹄为铺子的新选址考察着, 零零散散逛了几家,停在一间铺子前, 与老板攀谈着。


    “您瞧瞧, 我这梁柱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 前两年又特意修葺过, 若不是家中有事, 诚心出手, 定然是舍不得的。”老板早早便在关注着, 这位夫人一路走来,气度不凡,所着衣饰亦是价格不菲, 想来定是有底蕴的, 一时兴起来这儿做生意。


    自新朝后,沧延县被并入江浙一带, 连带着水涨船高, 最近一年,也是很有几家这样的“贵人”前来。


    老板搓着手,呵出一团白气,补全了未尽的话语, “我这铺子,若是开个茶肆,也是极为雅致的。”


    莳婉不置可否,考察几日,这条街上的铺子,无论是租赁还是直接买入,相较起来,都是颇为划算的一笔买卖。


    正思忖着,目光掠过远处,忽地一停,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莳婉收回视线,定神道:“我知刚刚谈的价格已算是厚道,但这屋顶的瓦,估摸着近日几场春雨落下,怕是要修缮”


    话音未落,身后街尾传来一阵声响,由远及近,伴着阵阵清脆的铃响,一行人马渐近,为首的是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眉眼沉静,意态闲雅,似是游学。


    张翼闻远远瞧见远方那抹倩影,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上前,快步而至,嗓音有一瞬不易察觉的紧绷,“叨扰,敢问——”


    莳婉下意识回头。


    因是女子装扮,故而这几日出门办事,她都戴着一顶帷帽,随着动作,早春的风轻拂,掀起遮面的轻纱,露出下颚处的星点模糊轮廓。


    张翼闻呼吸骤停,霎时只觉周遭声响近乎于无,唇瓣有些发颤,“这位”他瞥了眼莳婉头上的发髻,髻,是已婚妇人的样式,见状,心头一涩,“夫人。”


    熟悉的倩影就在眼前,三月的天,他瞧着,竟不自觉渗出几缕薄汗来,“叨扰夫人,可否转过身让在下瞧——”话说到一半,又觉几分唐突,骤然止住了嗓音。


    身后,一道来此地游学的学子们有三两人赶至,见状,对视两眼,皆是紧闭双唇。


    张翼闻浑然不觉,继续道:“在下觉得夫人与我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一时唐突,还望夫人海涵。”


    莳婉闻言,面色无异,转身,盈盈一礼,“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公子。”


    张翼闻的目光几乎是死死钉在了莳婉的下颚处,细细摩挲着女子轻轻嗡动的嘴唇,有些不舍地移开目光。心中的熟悉感越发强烈,但眼下


    郎朗长街,四周皆是外人,且,她梳作妇人发髻,此类种种,纵使他有七成把握,有些话,也是不能够轻易开口的了。


    见莳婉否认,张翼闻犹豫两息,到底还是点点头,细听,语气有几分苦意,“抱歉。”


    “一时眼拙,是我认错人了。”


    是了,就算真的确定是她,那又能如何呢?


    事已至此。


    他早已经没了打扰她的资格


    *


    金烛熠熠,卧房内,别有洞天。


    自莳婉外出考察后,江煦便自发地大包大揽,将房内一应器物通通换了个遍,又担心等莳婉回来怪罪,干脆在院子里一比一复刻了原来的屋子,两屋相邻,颇有趣味。


    男子以手掩面,半撑着头,微阖着眼睫,似是假寐。


    亲卫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片刻,收定心神道:“陛下,夫人今日仍在那条街道上转悠,似乎是有意在此地选址,且与一男子相谈甚欢,好像是旧识。”


    江煦轻轻应了句,半掀起眼皮,道:“相谈甚欢?”话音未落,随手接过亲卫递来的画像,粗略瞟了眼。


    画上的男子身形清瘦,相较于他,身量矮上一些。


    霎时间,某些不算愉快的记忆接涌而至。


    江煦神情不变,“他可有什么不妥的行为?”若是有,也能借此由头发难,免得不清不楚地,反倒会适得其反。


    亲卫肃立道:“不曾。”


    “咱们的人都在暗处盯着呢,夫人与他寒暄两句后便离开了,不过这人瞧着倒是。”


    “倒是什么?”江煦心神稍安,“不过是来游学的学子,既无功名在身,也无要事,到哪儿不是玩呢。”


    “莫要让此人打扰夫人。”


    亲卫闻言,立刻恭敬应声,待人退下,江煦眉眼间的那几丝阴郁之气方才显露。


    他有心想要去沧延县瞧瞧,但又觉得此举过于小气,眼下好不容易得了几分成效,万万不能前功尽弃。


    但若是真的去了,莳婉是否会因此而怪罪于他呢?抑或是,眼下的大好局面灰飞烟灭?


    江煦不知,也不敢去赌。


    心底甚至破天荒地生出几分胆怯。


    诸多情愫冗杂,独坐良久,未能思索出对策。


    那厢,莳婉整颗心亦是纷乱复杂。


    临别时,江煦的话语犹在耳畔,男人这些天的改变她亦是瞧在眼底,记在心里,但事务繁多,前车之鉴,事到如今,她自然也不肯轻易相信。


    这极可能,是另一个深渊


    朝阳初生,日子照旧。


    江煦却是不自觉地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大半夜,待天一亮,便草草收拾行囊,出发寻人。


    好在沧延县并不算遥远,几日后,一到地方,他便迫不及待循着探查来的消息,悄无声息地候着。


    江煦这次出行并未带随从,几个贴身侍卫也都隔着一定的距离,而他自己竟像是真的来游玩的客人一般,渐渐融入寻常市井气。


    莳婉这几日都在这条街上考察,江煦没等多久,果然照例等来了人。


    可直至真的瞧见了,一如过去,又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心脏兀自跳动着,沉闷且迅速。


    他隐去身形,远远瞧着。


    长街的喧嚣犹如一层无形的罩子,将两人尽数隔开,江煦独自漫步,始终隔着一定的距离,但又不远不近地坠在莳婉身后。


    亦步亦趋,不由自主地想要更近。


    更近,更近。


    “这位郎君,留步,留步!”身旁陡然想起一个略显殷勤的声音将他从翻滚的思绪中拉回。


    江煦面色不变,侧目看去,是一个摆着各式各样女子饰物的小摊,摊主是个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正举着一支簪子朝他示意。


    他的语气颇为殷勤,四目相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郎君气度不凡,定非寻常人,瞧瞧这簪子,上好的羊脂玉,雕工精巧!”中年汉子自诩会识人,虽然觉得对面的人周身气势凌冽,但瞟见此人身着的衣料,便心知其绝非普通百姓。


    思及此,咬咬牙继续推销道:“郎君,可是要送予心上人?”


    “心上人?”江煦脚步不停,但却无意识放慢些许,语调隐约带着股自嘲与冷意,喃喃道:“可惜,做错了事,惹她生气了。”


    话一出口,他反倒自己先愣了下。


    中年汉子闻言,立刻抓住关键,顺杆而上,“诶呦,瞧您说的,那更得买件礼物哄一哄啊!女儿家心思软,见了漂亮首饰,甭管多大的气,那也先消了一半儿呢!”


    他见对方脚步稍顿,忙道:“郎君您看这支白玉花簪,清雅脱俗,用的玉也是上等,最是配佳人!”


    江煦视线一转,入目所及,温润白玉,雕琢成层层叠叠的花瓣形状,细瞧,样式竟与先前他悄悄赠与莳婉的那支有六七成相似。


    他不自觉停下步子,停驻摊前。


    中年汉子还在喋喋不休,试图将这桩生意做成,江煦反倒一反常态,径直拿起那支白玉花簪,霎时,冰凉的玉质触感蔓延指尖。


    他丢下一块儿碎银,远超簪子本身的价钱,摊主又惊又喜,忙连声道谢,说着吉利话。


    莳婉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不见人影,江煦定定望了会儿某个方向,忽地转身往回去,不多时,来到一家铁匠铺前。


    炉火正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不绝于耳。


    江煦今日虽着常服,但仍是难掩清贵姿容,前来迎客的铁匠见状,态度不由得更为恭敬,面上有些愕然,“这位爷,您是?”


    江煦语气淡淡,“劳烦给我找个地方,我想照着这支样式,打一支铁簪。”


    铁匠不敢多问,定睛一瞧,便知这簪子价值不菲,但


    用铁打首饰?这还真是头一遭见到。


    眼前的人非富即贵,不是他能置啄,思及此,到底还是麻利地给对方寻了个安静些的地方。


    火炉前,江煦褪下大氅,挽起衣袖,熊熊炉火旁,跳跃的火星伴着炽热的温度,静静烘烤着男人的眉眼,片刻,汗水浸润衣衫,额发前,亦有点点汗珠凝聚。


    在铁匠略显紧张的指导下,江煦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烧红的铁条。


    起初,动作还稍显笨拙,甚至还烫到了手,但慢慢地,粗糙的铁胚在他手中逐渐成型,延展。


    多年的行军经验与卓然的动手能力,两厢交汇,渐渐聚成簪子的轮径,不比白玉的温润质感,眼下这般,反而保留了几分铁器特有的冷硬质感。


    不甘、懊恼、悔意。


    连带着心底久久不曾放下的隐秘和炙热。


    皆数锻造于此。


    火光明灭,簪子没入冷水,几番浸润,茫茫水汽中,铁簪最终成型,不似过去样式,而是凭添几丝新意,通体乌黑、透亮。


    带着炉火的温热与铁锤的零星痕迹。


    笨拙、生硬,细细瞧去,几乎是有些丑陋的——


    他的


    真心。


    第103章 同行 “给不起的人,才会怕你要。”……


    小轩窗, 灯影长。


    莳婉坐于灯下,抬眼望向窗棂外,柳絮翻飞夜间, 顿觉春意重重。


    张翼闻的出现,无疑打断了几分她原本的计划, 哪怕前几日见到此人时, 他称是错认, 可两人心知肚明。


    并非如此。


    待她再去那两条街巷考察闲逛时, 总能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不适感,甚至是宛如过去, 无孔不入的, 被注视的不安。


    一路颠簸回程, 已是三月中旬, 到了地方, 果不其然见到江煦派来的人驻守在小院周围。


    时隔近一月, 两人再度见面, 一切陌生又熟悉。


    莳婉虽有犹豫,但她也是特意卡着这个时间点回来的。


    春耕大典、清明祭祖,桩桩件件都需帝王亲临主持。而江煦, 向来是国事在先, 儿女私情在后,她对此心知肚明, 然回到院中, 瞧见周遭景象焕然一新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愣了愣。


    莫非江煦走了?


    不,他走了才好,省得——


    “婉儿。”几乎是她这么想的下一瞬, 江煦便豁然出现。


    晨光熹微,男人颀长的身影被光晕拉出一条细长的线,更显得孤身玉立,似乎是缴械投降一般,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要离开了。”


    嗓音带着股微哑,比平时更沉几分,整个人也似乎变得更加柔和,于莳婉而言,这是件好事,能够摆脱对方,好聚好散。


    相识一场,无论过去如何难堪,如今,她也是不愿到最坏的那一步的。


    莳婉静静点了点头,并未多言,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曾经的歇斯底里,最终化成默然。


    江煦见状,下颚不自觉紧绷几分,藏在衣袖下的手握了握,铁簪的棱角硌着掌心,有些钝痛。


    呼吸渐缓,他有些拙劣地将那簪子拿了出来。


    “考察州地,途径你家乡。”他的语气似是颇为随意,视线却悄然从她发髻旁的空处滑至脸庞,陈述着某件事不关己的小事,“瞧着是湖州时兴的首饰,便也买了一支。”


    “给你。”


    莳婉闻言,目光落在那簪子上。


    她的家乡湖州与如今这南方的小城有大几百里之遥。


    顺路?


    且簪子不是玉,也并非金,反而是通体漆黑、乌沉沉的铁,样式奇特清雅,的确是湖州时兴的款式。


    莫非,他当真去了湖州?


    但下一瞬,莳婉又极快地否定了这份猜测。


    江煦不知她心中思绪翻涌,只见莳婉不搭话,又有些慌张地补了句,“就当是离别之礼。”半晌,语调里显出几丝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近乎狼狈的退让,“若你不喜欢,砸了也行。”


    莳婉回神,淡淡道:“为何送我?”


    江煦看她,“不过一根簪子。”


    莳婉知晓他在装糊涂,索性将话挑明,“你挡在院中,可这院里、房里,陈设一应更新,莫非这些也是簪子?”


    “你从前受了委屈,我总想尽力弥补些。”话一出口,江煦便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这话不像告别,反而如同自说自话。


    莳婉不语,瞥见江煦这一身青白衣衫,顿觉有些眼熟,她费了些功夫才想起来,好像张翼闻那日穿的,也是这样颜色的衣裳?


    她语调沉了几分,“你不怕我再要些旁的什么东西?”


    “给不起的人,才会怕你要。”


    “我也怕。”江煦坦然迎视,“但,我只怕送不到点子上。”


    “婉儿。”话音未落,他又轻轻唤了她,声音却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我走了。”


    语罢,转身欲走,背影隐约有些仓皇。


    莳婉盯了两瞬,忽地看了看手里的那根铁簪,细瞧,才发觉上头带着手工锻打特有的、不规则的纹路,细微,难以察觉。


    万千思绪交汇,无形的答案,呼之欲出。


    “江煦。”她骤然开口。


    江煦几乎是立刻停下,但并未转身,只是微微侧着脸,默默听着,莳婉的嗓音有些复杂,带着一种他也很难说清的意味。


    宛如春日柳絮,荡漾开来,惊起一滩鸥鹭,“洛阳繁盛。”连带着他的心,轻而易举地再次泛起细微的涟漪,“你怎知——”


    “我不是有意同行?”


    江煦霍然转身,神情还有些僵硬,但身体却已经先一步走近,瞬间拉近两人距离,熟悉的木香混合着女子身上的淡淡幽香,点滴汇聚。


    莳婉没躲,面色极为平静,只虚握着铁簪的指节,稍稍收紧许多。


    江煦的手段其实并不高明,他应当也是去过沧延县的,包括这簪子


    莳婉瞥了眼他手腕处磨出的红痕,“钥匙呢?取了吧。”


    江煦闻弦知雅意,迫不及待想要再问,可临到开口,又添上几丝怯意,只得试探问道:“取了?”


    “你武技高超,就算没有钥匙,这铁链的禁锢也束缚不住你吧?”


    心脏狂跳,四目相对,不知何时,两人的距离又近许多,倘若外人看来,大约是会错认成一对爱侣。


    莳婉内心的诸多不安、纠结,皆数随着男人的靠近,化为某种隐秘的悸动,可她的脸上,却满是沉静和复杂。


    等铁链解开,江煦才温声问道:“此去洛阳,我定会”


    莳婉不等他说完,打断道:“何时走?”


    江煦呼吸一滞,“今日?”她看出莳婉有些急躁,却不知为何,但心里自是乐见其成,生怕她改变主意,不一会儿便打包好行囊,踏上旅途。


    *


    车轮滚滚,一路南下,官道两旁的点点绿意逐渐被更为葱茏的景色所取代。更换水路后,一登船,便见江水滔滔。


    行程更为舒缓,空间却也更为狭小,且难以回避。


    不知是否有意,船舱周遭场景,雅致舒适,一如当年。


    莳婉大部分时候极为沉默,江煦也似乎忙了起来,诸多积压的公务,大大减少了两人相处的时间。莳婉一开始还有些因一时鬼迷心窍的懊悔和紧张,几日过后,索性渐渐抛却掉那些冗杂情愫,姿态恬淡,只当作寻常出行。


    当日,暮色四合,江煦匆匆赶来,见她在用膳,极为自然地拿起一侧侍女递来的碗筷,从容夹菜,几息便完美融入。


    一时间,室内唯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咀嚼声响,片刻,他才佯装不经意地开口道:“洛阳城的布局,与我登基前差别不大,不知你是否见过?”


    莳婉静静夹了筷葱油蒸肉,果断道:“不曾。”


    见她应声,江煦心下稍缓,如同从前讲解当地节令那般,开始自顾自说起话来,嗓音刻意压得哑了几分,“城内与江浙一带相比,要更为繁华些,尤其是西市,这一年多有许多商贩来此做生意,周边的小国亦有往来,你若是感兴趣,想要看看,我可”


    江煦语气一顿,瞧瞧瞥了眼莳婉的表情,这才压下心里的想法,改口道:“可让人为你引路。”


    莳婉的目光从桌案上的菜肴上移开,短暂落于江煦脸侧,语气平和,“听闻洛阳诗社名满天下,还有几个月便是秋闱,想来应当极为热闹,是该领略一番。”


    “至于,那些商铺,我也甚觉有趣。”


    她的回答得体,江煦听着,心里却更加不是滋味。


    领略一番?


    这样的字眼,倒显得像是什么过客似的。


    思及此,他忽地放下筷子,端起一旁的茶盏,浅啜两口,指节有些用力后的发白,几息后,才接话道:“也好,洛阳城内有几处还算不错的客栈,环境雅致,可做休憩。”


    莳婉垂下眼睫,不再看他,“不劳费心了。”


    “我自有安排。”


    江煦闻言,心中更是不安,莳婉此举,果然是没有长住的打算,既如此,那她同意随行,是否也只是如她所言那般,去看看洛阳的繁盛,了却一桩心事呢?


    然后


    然后。


    巨大的恐慌蔓延,江煦有心想问,眼下,竟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不能。


    他也不敢。


    帝王的权威在此时也显得于事无补。


    强留,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人的,而且,反倒会将她推得更远。


    男人的喉结极为缓慢地动了动,所有翻滚的情绪被他死死压住,最终,落于莳婉耳畔。


    “好。”


    船舱内,一片沉寂,窗外,两岸青山后移,几缕春风钻入。


    百里归途,风光迤逦。


    艳阳天,江水蜿蜒。


    哗哗声响,点点忧思。


    一人心绪纷乱,一人


    忐忑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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