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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知栀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怨恨 “你可曾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之……


    江煦平静的神情忽地因为莳婉望来的这一眼而变得生动几分, 如雨滴坠入湖中,泛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但细瞧,却又好似某种情愫到达极点, 濒临失控。


    莳婉一怔, 下意识降下伞沿, 还不待她做出更多反应, 下一刻,江煦便兀自扬鞭, 长臂一捞, 将她带上马背。


    漫天飞絮, 冷冽入骨, 然, 此刻, 莳婉紧贴着男人灼热的胸膛, 这些寒意被尽数隔绝,她被紧紧裹着,骏马疾驰, 那道禁锢在她腰间的力道亦是越来越重。


    “你!”莳婉被这人毫不怜香惜玉的动作弄得腰间一痛, 呵斥道:“松手!”边说,边去掰他的手。


    一种自由即将被剥夺的恐慌盘旋心头, 莳婉这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可江煦只兀自加快速度,不言不语。


    时隔两年有余,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一时间, 他也很难说清心底到底是何感受,酸涩混着痛苦的恨意一齐涌来,混进寒风,砸入两人的耳畔。


    “你倒是自在。”


    语气似是而非,喜怒难辨,可话语里最深切的情绪,分明是怨。


    细听,还有股咬牙切齿的恨意。


    江煦猛一夹马腹,骏马吃痛,撒开四蹄,如同闪电一般朝前奔去,莳婉心中本就惊惧,眼下,入目,两旁的屋舍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残影。


    剧烈的颠簸之下,她索性闭上嘴唇,胃里翻江倒海,浑身乏力,她只能被迫贴着江煦。


    不知过了多久,便到了一处行馆。


    江煦利落地翻身下马,再次将人拦腰抱起,大步流星踏入内室,屋内,炭火烧得极旺,空气中氲着几丝腊梅的幽香。


    等候的亲卫们见状,立刻点了灯,便颔首退下。


    室内,一时寂静。


    两人身上俱沾染着外头的寒气,莳婉眼睫微微发着颤,窝着一动不动,须臾,见江煦随手扔掉大氅,像是要往床榻的方向去,面上才有些慌了神,挣扎道:“放我下来!”


    手肘向后撞击,两腿胡乱蹬着,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显得徒劳。


    下一刻,莳婉整个人便被剥去了外衫,丢在了软被之上。


    她下意识裹着被子,起身去瞧,入目,江煦几乎是目眦欲裂,黑沉沉的眸子,让她不敢与之对视,他身上的霜雪已然被室内的温暖所融,转而变成水珠,一滴滴落下,砸在地面。


    男人身量高壮,被这道黑影完全笼罩着,莳婉无意识瑟缩两下。


    可这样的行为,于江煦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她在躲他。


    事到如今,她反而还躲上他了?


    她还没有躲够吗?


    回神,江煦陡然上前,不顾莳婉隐隐的不配合,将人捞了过来,一手禁锢住她乱动的身子,一手去撕她的衣裳。


    “你做什么?!”


    “江煦,你松手!!”


    只听“撕拉”一声,伴着布昂的破裂声,女子左肩处的淡红胎记清晰显现眼前。


    两年多之前,莳婉殒命火海,能够辨认身份的,除去身形、身上的物件,以及脚踝处的镣铐,剩下的,便是这左肩处的胎记了。


    淡淡的红痕,似花蕊之状,点缀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两人先前有次争执时,江煦便见过这个胎记,后来数次同榻而睡,如今,他自是不会认错的。


    江煦情不自禁轻轻抚摸着这处,须臾,竟是几欲要落下泪来。


    果真是她。


    还好是她。


    若再是旁人想到这两年多时间里,数次私下的寻访,江煦喉间一哽,嗓音喑哑,“为何?”


    “为何,要骗我?”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而后,如此狠心地一走了之,近千个日夜,江煦每每想到那夜火光滔天的场景,便觉心如蚁噬。


    他预想过很多两人再见的场景,似乎是为了验证,手下紧紧贴着莳婉的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像是在掐着她,直至江煦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份痛感,他才骤然放松几丝力气。


    但这股力道,仍像是要将莳婉的骨头都捏个粉碎。


    过往一年多的痛苦与窒息一齐涌现,脚踝处,似是又在发痛,思及此,她冷着脸道:“贵人深夜如此鲁莽行径,恐会惊扰草民的家人。”


    家人?她竟把路上偶尔碰到的那几个野女人称之为“家人”?


    “她们是你的家人,那你是谁?”


    “事到如今”江煦说到这里,呼吸渐渐粗重几分,几息后,又被他强行咽下,只手上,还是那股要将她碾碎的力道,眼底狠戾更浓,道:“莳婉,你还是不肯同我说一句实话吗?”


    他大约已压抑到极点,字字句句往外,像是要将这近千个日夜的委屈和幽怨皆数倾吐,“当日,屋舍突然起火。我赶到时,尸体已经被烧得面容难辨,屋内四处是火油的痕迹,那具女尸的脚踝上,还戴着我亲手给你”


    那具残骸,他整整看了一夜,几乎泣血。


    他不信,莳婉就这么死了。


    江煦的语气像是在回忆,细听,却又有些颤抖,“我不信你死了,寻了各地的得道高僧,茅台道士,设了道场,诵经声日夜不休。我甚至”


    甚至去烧那些可笑的符纸,信了那些江湖术士的托词,用尽手段,盼着,哪怕能有一丝半缕的魂魄归来。


    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雕花窗棂糊着明纸,室外的光线被投射成一道冷调的光,与满室烛火相互映衬着,两人的影子被拉成长长的线,渐渐交融在了一处。


    江煦忍不住俯身贴面,像是某种犬类在向主人表达忠心,但偏偏,语气里难掩恨意,宛如嘶吼,一字一句,“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


    到后来,他只敢私下去试,去问,去查。


    他知晓,于百姓和政事上,莳婉一向是对他多有推崇的,若是连这最后一星半点可以得到称赞、可以吸引她的地方都丧失了,那才是求路无门。


    到那时,哪怕是黄泉路上遇见,莳婉也一眼不会再多看他了。


    莳婉望着他,入目所及,江煦眼底红丝遍布,应该是许久不曾睡过,眼底,恨意和怨色几乎要凝成实质。


    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煦闻言,顿了下,唇瓣嗡动。


    曾经,他希望治理好天下,这样,若她活着,便能够偏安一隅,安稳余生。


    但,当这个虚妄的设想真的实现时,他心底却极为复杂。


    这便代表着,当年,他以正妻之礼下葬那具女尸,又折腾出的那些招魂、祈福的大动静,乃至是种种掘地三尺、自欺欺人的搜寻


    这桩桩件件,只要她想,她便或多或少都能知晓一二。


    可


    江煦回神,眸子死死锁着她,语气轻得几不可查,似是在胆怯,但此时,面上却平静了几分,问道:“这两年多的时光,你可曾有一次想到过我?”


    “你可曾”


    “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之意?”


    莳婉沉默不语,半垂着眼,良久,才淡声道:“不曾。”


    “一次也不。”


    寥寥几字,宛如刀割。


    江煦心头一震,眼眶涩然,“莳婉,你看着我。”


    若是你看着我,我不信


    你两眼空空。


    心中,会毫无所觉!


    “你看着我。”江煦语气执拗,呼吸已然再度粗重,有些不依不饶,“看着我!”


    “看着我回答!”


    相识四载,近千日夜,难道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她分明待他也有情意在!


    她分明


    亲口承认过的。


    为何,为何?!


    江煦狠狠掰着莳婉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男人状如疯魔,莳婉瞧在眼底,只觉得一时也难受得慌。


    犹豫了会儿,她轻声劝道:“你不必这样的。”


    “你如今坐拥天下,不到三载,便已是民心向往,朝堂也即将安定,尽在你掌握之下,往后史书上也会记载你的功绩,你定然唔。”


    江煦猛然俯身,扣住莳婉的后颈,阻止了她任何退缩的可能性,舌尖撬开她因吐词而微张的齿关,长驱直入。


    以某种近乎是野蛮的力度,纠缠、吮吸。


    这个吻毫无温情,只余狂乱,恍然间,却又像是借助这另一种方式,来确认她的存在,确认,她还活着。


    近乎凌虐的亲密,此刻,已然是对两人共同的惩罚。


    空气粘稠且炙热,莳婉的呼吸被尽数截取,她狠狠咬下,不多时,便有血腥味弥漫口腔。


    一种熟悉的、被刻意遗忘的颤栗感窜上脊背,下一瞬,蔓延全身。


    这股铁锈味道,于江煦,则更像是催化剂,不停的拨动着他脑中名为“理智”的弦,一下又一下,以至于有那么一刹那,他其实是想把莳婉的心剥开瞧瞧的。


    不然,凭什么只有他辗转反侧、痛不欲生呢?


    吻到最后,他已是悲怆至极,半晌,才退开几丝距离,语气似哭似笑,“你当真是”


    “好狠的心。”——


    作者有话说:来啦!!照例再次分两章,工作日真的撑不住[裂开]


    明天一早要去外地培训,会很忙,回来码字应该比较晚了,周五会努力早点更的,或者可以周六早上起来看,啵啵啵啵[可怜]


    第92章 爱意 “我会杀了你。”


    莳婉猛然偏头躲闪, 胸脯处因缺氧和愤怒剧烈起伏,江煦没有亲到人,索性伏至莳婉后颈, 犹带血痕的嘴唇擦过她的面颊、耳廓,而后, 猛然向下一咬。


    “嘶”莳婉疼得深吸一口气, 片刻前那点儿鬼使神差一般的心疼劲儿顷刻消散, 骂道:“你!”


    齿尖没入女子柔嫩的肌肤, 带起和唇齿相依时类似的铁锈味道,还在往外渗出点点血珠, 莳婉生生忘却了心底那几分惧色, 只兀自扬起手, 就要打对方一巴掌解恨。


    谁知, 江煦反应极快, 他本就是习武之人, 近些年武技越发精进, 莳婉压根不是对手,只一下,便被紧紧攥住。


    男人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极大, 几乎是要将其折断, 莳婉对抗着,不肯退缩半分, 张口嘲讽道:“你这是恼羞成怒?”


    相识一场, 如今,江煦更加阴晴不定,帝王的威严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莳婉本该是有些惧怕的, 可不知是江煦方才的质问,还是两人日积月累之下被唤醒的微妙的纵容之感,一切,驱使着她敢于继续道:“我不过是让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罢了。”


    “何来心狠一说?”


    “何来心狠一说?”江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她,风雨欲来,连带着,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竟奇异地放缓了些许,不再是纯粹的禁锢,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引导。


    而后,牵引着她的手,迫使她摊开掌心、缓缓地、不容拒绝地贴上了他自己的脸颊。


    她的掌心冰凉,还带着刚才挣扎时渗出的冷汗。然,他的脸颊,却还残留着方才激烈亲吻后的余温,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血管。


    “桥归桥,路归路”


    在莳婉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江煦用她的手掌,轻轻蹭了蹭自己的脸,脸上的肌肉因着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有些轻微的抽搐,字字入心,“你想得美。”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也太过诡异。


    与他周身散发的戾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莳婉浑身僵硬,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后颈处,牙印深深嵌在肌肤之上,与过去数次的啃咬奇异重叠,恍若烙印,江煦的指尖摩挲着那处,语气喑哑,再度变得平静起来。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就存在的事实,“最好是让史书记载——”


    “记载你我二人是如何相识,相爱相恨,长久纠缠。”


    他这样平和,最初的歇斯底里彻底消失不见,莳婉瞧着,反倒越发谨言,良久,她只道:“你如今坐拥天下,我自是无法对抗。”


    话语示弱,可却仍是不知何时垂下了眸子,浓密的眼睫遮住了她眼底的所有情愫和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


    过往,他便是这么被蒙骗的。


    可如今,这样的错误,他定然是不会再犯了。


    近距离的凝视中,江煦的语调渐渐变得笃定,“你还在想着别的。”


    想着避,想着逃。


    可莳婉一次又一次的逃避、拒绝,却也是在他心上凿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一次又一次告诉他。


    莳婉或许真的如她自己所言那般。


    并不爱他。


    曾经,江煦以为他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答案的,于是,留不住她的心,便想要留住她的人,到最后,两者皆空。


    思及此,他眸中隐隐的怨恨未消,转而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更原始、更炽热的情愫,“你不该在此时,还想那些的。”


    但偏偏,这回他又小心得紧,连威胁人的话语,说出口都像是请求,“你该想着我。”


    莳婉冷冷望他,男人细微的表情和身体变化,她一下便有所察觉,好在江煦这回没再如片刻前那样横冲直撞,她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还没等她彻底放心,便又见对方开始扒她的衣裳,男人滚烫的、粗粝的指腹甫一接触肌肤,莳婉便条件反射一般咬了上去。


    但,江煦毫无挣扎的意思。


    他只是看着她,面上纵容之色更甚,恍然间,似是还带着快意和满足。


    意识到这点,莳婉狠狠咬下一口后,冷漠抬眼,问道:“你不疼吗?”


    “你在关心我。”他的嗓音里竟含着几丝愉悦。


    如若心里一点儿也没有他,那是不会如此的,她会巴不得他痛不欲生,然后死去。


    而不是现在这样,问他疼不疼。


    江煦的心情陡然好转几分,将一侧案几上的食盒揭开,莳婉听到动静,扭头去看,才发现食盒里早就备好了一碗姜汤,正冒着丝丝热气。


    江煦试了试温度,递给她,“趁热喝,正好温温的,适合入口。”


    莳婉瞥了眼深褐色的汤汁,却并未伸手,警惕望他,“趁热喝?你亲手端的汤,我可不敢消受。”


    “谁知道里头是不是还放了旁的东西。”


    江煦神情不变,想到她的身子,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放心,没下毒。”


    莳婉抬眼,语调里再度涌上讽刺,“没下毒,但保不齐我喝了,下一刻便不省人事,而后”说着,她的目光慢悠悠环视四周,最终落至紧闭的门扉处,“便无法走出这座房门一步。”


    江煦被她的话刺得一滞,随即竟扯出了个近乎坦诚的,带着点破罐破摔意味的笑,“这碗汤,仅仅只是驱寒的姜汤而已。”


    “再者,无论你喝不喝,我既找到了你,自然就不可能再放你离开。”


    他眼神复变得森寒,凝视着她,“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莳婉闻言,心下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可是你也知晓,我为的是什么。”


    “如果让我就这么待在这座行馆,或是待在其他什么地方,行尸走肉,毫无自己的意志,凡事无法自己决定,我定然是会疯掉的。”


    “这般与其被你温水煮青蛙,不如我先自行了断来得痛快。”


    两年多的时光,近千个日夜,江煦还是没变,一样的无法沟通,不可理喻。


    他如此直白不掩饰,一瞬间,只叫她觉得无力,与他争论这些,费这些口舌又有何用?思及此,莳婉又见他面上毫无所触,便索性闭口不言,只将头扭向一边。


    女子眉眼间是江煦所熟悉且痛恨的倔强之色,以及几分不肯服输的傲然,似乎是意识到他的视线,莳婉的眼睫微微发颤,下一刻,整个人拒绝沟通的姿态摆得更足,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不知在身上摩挲着什么。


    江煦沉默几息,过去诸多不算美好的记忆涌现眼前,须臾,语气终究软下两分,“我是担心你的身子。”话语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妥协,“别的先不论,这姜汤,是御厨按照寻常方子熬的。”


    说着,他像是逃避一般,将目光短暂挪至窗棂处,窗外,白雪簌簌,小半个时辰之前的细小雪花,如今已是洋洋洒洒,大片飘落,宛如一层巨大的纱,拢在天空上,削淡了皎皎月色。


    莳婉随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去,下一刻,忽地听见一阵响动,回头,见江煦正端着那盏汤,似是要自己先喝一口。


    她先一步开口,“给我吧。”


    江煦一怔,望着她,僵在原地不动。


    莳婉却没有再与他对视,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温热的青釉瓷碗,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短暂触碰,接着又迅速分开。


    嗓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多谢。”语罢,便低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姜汤,蒸腾的热气上浮,模糊了莳婉低垂着的眼眸,恍然之间,竟显出几分与方才讽刺和攻击性之外的乖巧和温柔。


    室内再度安静,只余下女子轻微的吞咽声。


    江煦凝视着眼前这一幕,看见莳婉终于肯接受他的一点“好意”,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一瞬,但那股无比清晰的认知,仍时时刻刻烧灼着他的整颗心。


    莳婉并不爱他。


    可


    他却爱莳婉。


    无数可能性在他脑海翻滚,到最终的心悸挣扎后,却只剩下唯一的一种。


    他心下生疼,牙龈处被抵得有些痛,哪怕早早猜测到她的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从前种种,可否一笔勾销?”


    江煦语气涩然,“你我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莳婉放下碗盏,一碗姜汤下肚,脸色的确好看许多,不似片刻前那般苍白可怜。


    她讥讽道:“重新开始对我新一轮的折磨吗?”说着,大约是想到什么极为有趣的过往,轻轻地笑了下,面上正色唤了他一句,“陛下。”


    江煦的瞳仁无意识缩了下,盯着她瞧,可落在耳中的话语,却是比几年前更加残忍和果决。


    “我是会杀了你的。”


    “如果现在有把匕首在我手边。”莳婉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我一定会像当年一样,将其刺进你的心口。”


    “这回,半寸也不会再偏离。”——


    作者有话说:今天晚点还有一更[撒花]


    第93章 补偿 爱恨纠缠不清,难以分离。……


    她这般冷言冷语, 江煦心中愈发酸涩愤恨,片刻,他才后知后觉做出反应, 喉结微微滚动,面上扯出个有些扭曲的笑意, “好啊。”


    杀他, 她心里


    果然只装得下杀他这一件事。


    一时间, 江煦只恨不得也把他自己那颗心掏出来捧到她面前, 任她践踏,好看看, 她是否真的能说到做到, 哪怕是濒临死亡, 瞧见他只剩下一口气, 莳婉也还是不为所动。


    但奇异的是


    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悲恸中, 有那么一刹那, 竟滋生出了某种扭曲的快感, 莳婉的恨意如此纯粹,如此浓烈,如此。


    俨然只针对他一人。


    那是否意味着, 在她心底深处, 他江煦终究是与旁人不同。


    “你方才说,若是将你强行留下, 便要自行了断。”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哑, 带着一种疯狂之色,“如今,又说会杀了我”


    “这般,你我二人便是一对亡命鸳鸯, 往后也是连枝共冢。”


    连枝共冢?莳婉冷声道:“你怕是用错了比方。”


    江煦紧盯着她,见她神色毫无动摇,确实不见丝毫后悔之意,一时间心中恨压过怨,猛然用力,带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脏处。


    隔着两三层薄薄的衣料,手下,尽是疯狂且紊乱的跳动声。


    莳婉面上一顿,下一刻,见江煦竟松开了几分桎梏,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簪子。簪子通体温润雪白,是白玉所制,顶端雕琢着一朵盛放着的玉芙蓉花,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与先前她出逃所携,后又碎掉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


    江煦将簪子递了过来,甫一入手,便觉一股冰凉,莳婉回神,垂眼,烛火下,芙蓉白玉花簪泛着几丝柔光。


    男人意有所指的话语恰在此刻响起,“过去亏欠你的,往后,我一一补偿。”


    莳婉抿唇,兀自僵着,不肯去接。


    江煦见状,也不强来,只转手换了方向,欲要将簪子亲自插上,发簪底部没入发丝,带起一阵异物感,莳婉忽地抬手,捏住簪身。


    “我自己来。”她的嗓音极冷。


    然而江煦仅仅是一刹那的错愕后,便迅速松开了手,甚至于,心底还滋生出了几分近乎期待的情愫,静静等着。


    莳婉紧握簪子,白玉温润冰凉,此刻乖乖在她手中,她却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与江煦的这次交谈,一下子,便将过去所有的记忆皆数带回脑海,心里五味杂陈,抬眼,眼前之人,漆黑的眸底依旧宛如深渊,似要将她吸入。


    细细凝望,只剩下一些她至今仍是很难理解,但好像又隐隐窥探到几分的情感。


    但,比起理解这些,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幸福。


    脚踝上的血痕、纵身跃下高台的绝望,乃至最后大火焚身桩桩件件,对比起这两年多的平静安宁,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甚至是惹人厌烦。


    莳婉手下猛然用力,瞬时,那支白玉芙蓉花赞化作利器,狠狠刺向江煦的心口处。


    利刃没入血肉,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不偏不倚,正中心口。


    玉簪不比那些利刃尖锐发硬,但在莳婉几乎全力的狠刺之下,依旧轻易地撕裂衣衫,暗红的血瞬时涌出,染红两人的衣袍,也染红了她紧握着簪子尾部的指尖。


    江煦的身体骤然一震,脸色苍白,但他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反而神色平静,低头默默看着没入胸膛的簪子,须臾,又抬起眼,贪婪地注视着近在咫尺、日思夜想的人。


    莳婉被他这道噬人复杂的目光盯得汗毛直立,手下意识微微发颤,下一刻,又被她稳住,更深些地没入皮肉。


    “闭上眼。”她忍不住道。


    可江煦近千个日夜辗转反侧,心上人死而复生,此刻心中情愫激荡,自是摇摇头,唇角轻扬,再次固执地望向她,不说话。


    莳婉忍不住来了脾气,呵斥道:“我让你闭眼!”


    这样的眼神,没有丝毫惧怕、怨恨,反倒是解脱?又像是欣慰。


    霎时,几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颇为厌恶的异样感荡漾心湖,但这点儿轻微的波动,下一刻便被更深的恨意所淹没。


    随着簪身没入越深,鲜血涌出更多,莳婉凝视着江煦心口处不断扩大的血晕,她脸上无悲无喜。


    呢喃道:“你弄坏了我的衣裳。”


    江煦一愣,失血的痛感和连轴转的疲惫让他眼前发昏,但心中,对这句话,几乎是顷刻便反应。


    她在怪他。


    “我不是一定想要你的命的,陛下。”


    若是能够摆脱你,摆脱这个噩梦,这份桎梏。


    彻彻底底地摆脱。


    莳婉唇瓣微张,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江煦的脸色因为失血变得有些怖人,眼底的血丝,眼下的青黑,两人曾经那般亲密,她自是一眼瞧出他在强撑着。


    且


    她心中竟无多少快意,只剩悲凉,爱恨纠缠不清,难以分离。鲜血滴滴答答滑落,坠在锦被之上,好似红梅盛放。


    殿内一片死寂。


    两人的呼吸声接连响起,一人剧痛,一人决绝。


    江煦强撑许久,终是支撑不住,直直向后栽去


    *


    浓重的药味弥漫空气,待江煦幽幽转醒,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他眼皮沉重,睁眼好一会儿,眼前才逐渐清明。


    略一呼吸,心口处便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的反应慢了半拍,下一刻,瞥去,床榻边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影。


    御医、侍从,闻讯赶来的几名亲信,个个面色惶惧,见他醒来,皆是松了口气,但在场之人皆是心思敏捷之辈,见陛下神情不佳,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陛下!您可算是醒了!”良久,还是为首的老御医声音发颤,先一步开口道:“万幸这下没伤及心脉,但是失血过多,您连日辛劳,两者相加,此次对您的龙体损伤极大,务必务必要静心调养啊!”


    江煦静静听着,视线无意识搜寻,抬眼,见是太医院资历最老的王御医,耄耋老者,为人清正且医术高超,面上,他只得捏着鼻子应了句。


    “王御医之言,朕记下了。”


    不成想,这一下便好似按下了什么神奇的开关,这小半个月,陛下醉心于政事,清扫余党,出手果决,昨日回来时,又是那样可怖,众人挤压许久的劝告,登时一句又一句冒了出来。


    “是啊,陛下,国体为重啊!”又一位相对年轻几岁的老御医叩首一拜,语带哽咽,“江浙一带诸事已定,龙体安康才是社稷之福啊,恳请陛下再不可动气伤身了!”


    “陛下,您龙体欠安,不如过几日启程回洛阳,由皇都的御医们好好商讨,精心调理”


    一人接一人的劝谏,恍然将江煦拉回了初登基时的朝堂上,那时,朝堂、民间,明里暗里质疑声不断,全然是他得位是否正当的讨论,议论如沸,走至今日,一时竟又几分恍惚。


    七嘴八舌,陈词滥调,江煦耐着性子听了几句,便有些心烦意乱,挥了挥手,霎时,屋内再度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扫至众人,最终落在站在尾端的几名亲卫身上,“叫他们动作快些,不必留情。”


    这指的是派出去缉拿江浙官员的人。


    几个亲信立刻应下,下一瞬,又听榻上之人忽然问了句,“她呢?”


    虽未指名道姓,但在场之人皆是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有一御医上前,仍旧跪着,雪白的胡须坠在下颚处,随着话语轻轻抖动,姿态恭敬,字语清晰,“回陛下,那女子胆大包天,竟敢以凶器刺杀您,证据确凿,且毫无悔意,按律当处以极刑!”


    “臣等恐其再伤龙体,已将其严密圈禁于西侧一行馆内,加派重兵看守,听候陛下发落!”


    语罢,坠在人群尾端的几名亲卫默默又离得更远了些。


    江煦闻言,眉头骤然蹙起,“圈禁?”


    那老御医见此,立刻语气高扬道:“正是!此人毫无悔意,行径恶劣!”


    可下一刻,众目睽睽下,江煦竟强撑着用手支起上半身,强行起身。


    “陛下!”床榻边缘处,几人神色一慌,上前想扶。


    “住嘴。”江煦面如寒霜,冷声道:“快把人带来。”


    人群中,有人瞥见帝王几名亲卫们的动作,回想陛下初登基时的那些疯狂行为,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声泪俱下,言辞恳切劝道:“陛下,陛下三思啊!”


    “那簪子正入心口,可见她心中早早便想好了!”


    “那女子她、她可是要杀您的啊!”


    江煦不待他说完,眼眸微眯,心下有几分厌烦闪过,面上,到底还是摆出一派受谏姿态,颔首道:“朕知道。”但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显出些威压之势。


    “朕这不是没事吗?”


    第94章 痴缠 “风大雪急,陛下不必相送。”……


    几乎是江煦话音刚落, 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


    臣子和侍从们一时无言,尤其方才劝谏的那名老御医, 更是一脸如鲠在喉,又因着畏惧, 硬生生将话茬咽了下去。


    须臾, 门外响起一阵通传, 是江煦手下的两名亲卫, 方才悄悄出去将人从西侧行馆带了过来,


    江煦靠在榻上, 脸色苍白, 目光却在莳婉进来的瞬间就牢牢锁住了她, 周围的人到底大多数心如明镜, 知晓这会儿若是再劝, 那无异于走钢丝, 极为危险, 个别两个心有不甘的,也只能被同僚扯走。


    无关人等已被尽数屏退,室内再度恢复寂静。


    只余下他们两人,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望, 一人满眼复杂,一人冷漠无波, 相顾无言。


    气氛一时凝滞, 淡淡的药味弥漫,唯有炭火盆内有细微声响。


    莳婉大约是有些疲惫,率先开门见山道:“陛下既然已经苏醒,那能否放我回去了?”


    “回去?”江煦先一步垂眼, 满腔柔情被这一眼冷淡皆数碾碎,“你就这么想回去?”


    “回到那个质朴的院落?”他话说得颇为体面,然而莳婉却听出了几分不适。


    她冷笑一声,“你从前也是行军艰苦朴素之辈,野草野菜也是吃过的,怎得如今这般神经?”


    非得高台楼阁,雕梁画柱,才住得吗?二进院的宅子,她一样住得很好,很舒适妥帖,这里头的一砖一瓦,都是她自己营生挣来的。


    江煦被她一刺,态度便已经先软了两分,“我不是这个意思。”见莳婉在听,才继续道:“我是觉得你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首饰衣裳,更好的吃食、出行,更好的住所。


    更好的一切。


    而不是现在这样憋屈地窝在这座小村落里头。


    男人话语虽未尽,可莳婉太过熟悉这人,仅仅一眼,心中便明白,江煦怕是从未理解。


    她摇摇头道:“夏虫不可语冰。”


    近千个日夜的辗转反侧,到头来只换来这一句。江煦一时恨恨,但却又顾忌着,面上不敢流露出丝毫不岔,只轻轻低声道:“你多同我说说、聊聊,怎知我不懂?”


    他坚持道:“我知错了。”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太过单薄和招笑,顿了两息,又开始为自己找补起来,试图忆往昔,来唤起两人过去的那些“联系”。


    好让这条无形的纽带紧紧缠住莳婉的手腕,将她带至他身旁。


    “我会待你好的。”


    只可惜,效果


    却是适得其反。


    莳婉听了这话,破天荒凝视他更久,面上甚至还扬唇笑了笑,“待我好?是指因我逃跑一事,猫捉老鼠地看笑话,让旁人被牵连,接着用受刑恐吓我。”


    “是指阴阳怪气地说我的嗓子价值千金,后面又银票羞辱我。”


    “还是指给我的脚上套上锁链,逼得我神情恍惚,从高台上跃下,最终无法,只得假死脱身?”


    莳婉每说一句,江煦本就泛白的脸色便会更难看几分,他心头发涩,嘴唇微张,须臾才道:“你这是倒打一耙。”


    她明知她殒命火海一事,是两人共同的禁忌,不可提及。


    况且


    他干巴巴道:“我事后都道了歉,况且,我为你做了许多新衣裳,买了许多新的珠翠首饰。”


    “你想看书,我便专门派人给你寻找,你我佳节同游,泛舟湖上,我贴心照料你,带你放松心情,这些连一丝半分的‘待你好’也算不上吗?”


    他这么一说,莳婉便又恍然想到当年自己心中的那些犹豫和偶尔的动心,登时,内心漫出更多的厌恶情愫。


    对江煦,更是对她自己。


    这些烂事,若真是算起来,那真是掰扯不清了,思及此,她冷下脸道:“这些小恩小惠,你竟还好意思说出口?”


    “比起你做的那些肮脏事,到底孰轻孰重?”语罢,又觉得实在没意思,正色道:“算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用。”


    “都过去了。”


    “如今,如果你真的真心悔改,言行一致,那就放我走吧。”


    “陛下。”她学着江煦当年的语调,慢悠悠道:“莫要让我在这件事上瞧不起你。”


    这副刻意学舌的嘲讽姿态,江煦自是一下便意识到了,见莳婉仍记得当年之事,且对细节的记忆也如此清晰,一时悲中带喜。


    而且,她说,在这件事上?


    他心下一怔,下意识道:“那可见你是有瞧得起我的地方的?”话语冲动出口,自己反倒犹疑起来,不自信又问了句,“对吗?”


    “是何处?”


    莳婉没想到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语塞,但素来又知晓这人极为固执,相求在前,只得简单道:“你治理有方,我开汤羹铺子,一定程度上,也是受了你的恩泽。”


    江煦闻言,霎时心底忽上忽下,喜忧参半,莳婉这般不计较的态度,恰恰才是最让他恐惧的。


    于她而言,他如今已经是无所谓的那一类人了吗?


    莳婉见他晃神,眼底诸多情愫闪过,久久不语,心中反倒得了几分能将那些话说开的勇气,“你有的选,你现在选择放弃,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是我没得选。”


    “从一开始被你抓去,当丫鬟,到后来不明不白,和你同塌而眠,应当是算作妾室的吧?”


    江煦意识到她话里的释然,无意中有几丝焦急,立刻道:“怎会?”


    “我手下的人素来唤你‘夫人’,有怎会是当妾?”妾素来是个玩意儿,在他这里,她又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夫人?”莳婉见他着急否定,心下猛然觉得有几分可笑,“那便是夫人吧。”


    “无非都是被圈养着的鸟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无所谓上头下头的。”而她,只是想当“人”。


    不是鸟儿,不是花儿,不是任何物件,无论活物还是死物。


    而是能堂堂正正地肆意活一场。


    江煦静静凝视着莳婉的表情,见她确实不甚在意,一时只觉心底翻江倒海,心口处的疼痛后知后觉蔓延,几乎让他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他低声道:“若我放你走,那是否”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


    话语未尽,他又骤然止住声音。


    莳婉望来的目光冷静、平淡,隐约还含着几丝柔和,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江煦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会让他觉得两人之间的那层无形的“纱”再次变厚了许多,矛盾既是已经不可调和,那便只能如壁虎一般断尾求生了。


    再紧紧拽着,大概是会把人推得更远了罢?


    “你走罢。”江煦嗓音微哑,接连打击之下,男人头一次显出几分虚弱之感,连脸上惯常的面具也悄然破裂几分,显得可怜又可叹。


    说着,瞥见莳婉迅速转身就要离去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道:“外面风大——”可还不等他说完,对方便先一步打开了门。


    女子熟悉的嗓音,若有若无,如一阵风,洒落耳畔,迅速消弭。


    绝情又冷淡,“风大雪急,陛下不必相送。”


    殿门合拢,莳婉一路畅通无阻,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片刻之后,心底诸多情愫方才渐渐平息。


    离开行馆,细雪纷纷,正是卯时,街上人流甚少,莳婉独自走着,随意寻了处租赁铺子,租了架马车回程。不远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坠着的几人也只得侥侥而归,循着圣上的命令,眼睁睁看着人离去。


    车内,莳婉兀自闭目养神,昨夜她睡得不好,加之与江煦骤然相见,眼下已是疲惫至极。


    昨夜,她原本是报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的,设想过百种方法,但当下,已是脱身不得,思来想去,恍然走到绝路之时,不成想,他竟然真的肯放手。


    直至方才,她甚至是有点不看再看他的。


    是有些色厉内荏的。


    江煦面色苍白,一脸命不久矣,这样的神色,曾经数次出现在莳婉自己的脸庞之上,她极为熟悉,心里觉得他可恨的同时,瞧见男人眼底的痛楚、挣扎、泣意,诸多情愫,恍惚之间,又会觉得他可怜。


    但,归根结底,他们不是一路人。


    江煦如今贵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早已习惯了掌控与占有,而她,却不愿再进笼子里了,她只想自己做主,不再是附庸,也不再是仰仗旁人鼻息,更不想争夺帝王垂怜。


    这种求生存的戏码,是比镣铐还要让她作呕的耻辱。


    但这些


    她不必再与江煦多言了。


    短暂交错后,终归是各奔东西。


    只盼他真的能言行一致,识相些。


    *


    待莳婉回到熟悉的院落,院门正虚掩着,甫一推门,门口便陡然传来一阵动静,接着,彩月快步而出,见莳婉全须全尾地回来,一把攥住她的手。


    声音里难掩哽咽,“你如何?”作为当年那件事的知情者,昨夜见莳婉久久未归,稍后略一打听,便迅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见莳婉轻轻摇了摇头,彩月不由得搓搓她的手,试图将温热传递,片刻,压低声音道:“我看你一被带走,瞧着势头不对,便立刻按先前我们有次商量的那样,将糖芸和祖伊两人连夜送走了。”


    “糖芸还小,不能牵连她,乔祖伊她毕竟也掺和进了当年那件事,留在这里终归不安全。”


    莳婉闻言,心头一热,强撑许久的疲惫恍然有了依靠之处,但与此同时,留下等待,需要承担的风险也很大,彩月这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自己了。


    两人并肩走进屋内,炭火盆里的余炭正散着些许暖意,院子不大,尤其她们居住的地方,也只有基本的一些器物,莳婉环视一圈,一时心情又有些沉重起来。


    江煦既然如此迅速地找到了这里,经过一夜,想来铺子的底细,甚至于这两年的每一笔收支往来,怕是都被查得一清二楚了。


    与几年前类似的无力感、那种无论逃到何处都难以摆脱的窒息感,再次漫上心头。


    莳婉下意识匀了匀呼吸。


    过去种种,已然是昨日之事、


    至少这一回


    她能够有说“不”的权利。


    并且,光明正大地。


    以她自己的性命为筹码。


    第95章 旧景 哪怕是冷嘲热讽之词,如今也是极……


    新岁将至, 江浙一带,雷厉风行的清扫却仍在继续,涉事的官员该查办的查办, 该流放的流放。然而,一些密切关注陛下南巡一事的官员们和地方势力却惊奇地发现, 圣上此次的手段, 虽严厉依旧, 但在某些细节处, 似乎有所网开一面。


    并非姑息养奸,而是在量刑和牵连范围之上, 较之以往, 这回, 明显留有了几分余地, 少了些许赶尽杀绝的酷烈。


    未等众人揣摩明白圣意, 一道新的旨意没隔两日便已经颁布下来, 明发各州县。旨意中严厉斥责了前朝裴氏余党及其各地贪官污吏剥削地方、致使民生困苦等行径, 随后又笔锋一转,言及为体恤民情,与民休息, 特减免江浙地区三年赋税。


    此诏一出, 江浙大大小小各地区皆有震动,百姓们更是奔走相告, 感激圣恩浩荡。如此实实在在的减免, 无疑是清洗之后,最能安定人心的举措。


    而莳婉旗下的三家汤羹铺子,自然也在减免赋税的名录之中。


    消息传到福济村时,莳婉正在用早膳, 粗面做成的宽面条,碗底洒些干辣椒,配上两勺醋,再放上一些蒜片和胡椒粉调味,热汤浇入,霎时一股浓郁香气灌入鼻腔,软糯糯的宽面片,莳婉足足吃了一整碗,又将汤喝了个干干净净方才罢休。


    见她胃口颇佳,彩月便也放心大半,前两日莳婉回来时神色疲倦,两人一同经营许久,日积月累的相处中,她早已把对方当做了家人,如此,自然希望能够顺利渡过此劫。


    后日便至除夕,两人坐在一处,静静看着窗外的细雪飘落,覆落满地。


    彩月瞥她一眼,到底还是将心中疑惑说出口,“婉儿,你先前说今年年节过完之后,想要换个地方,这事儿,可还作数?”


    莳婉回神,点点头道:“作数的。”


    “那我们走去哪里?”


    “走?”莳婉揉了揉脸,试图赶走几分饱餐后的困顿,面对江煦,她总是有种自我保护一般的尖锐感,而面对朝夕相处的朋友,她的语气便格外柔软,“走吗?”


    走,又能走到哪里呢?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更何况,这减免三年的赋税的恩惠落在头上,若立刻卷铺盖走人,反而显得刻意、更引嫌疑。


    再者彩月因她留下,这几间铺子投入的心血,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口碑和资源,宁静安稳的生活,桩桩件件全部舍弃。


    哪怕是莳婉心知留下的风险,但此刻,仍是会不自觉地有些犹豫。


    江煦此人看似平和,实则,却极为阴骘执拗,无论花费多少心力,自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但


    她想到对方承诺的那些话语,一时间,心中又有些虚无缥缈的情愫涌出,千分猜忌之下,竟也冒出几丝信任之情。


    莳婉正揣测时,江煦这边,恰是收尾时。


    江浙一带的事务逐渐明晰,各地空了不少位置,只待今年秋闱,好安插上几人,接着慢慢渗透,重新恢复对此地的掌控。


    除夕将至,手底下的人跟着连轴转了许久,江煦也耽误了许久,自是匆匆忙忙赶工,希望赶在年节前料理完,等彻底解决相关事宜,已过去一日有余。


    养了几日的伤,江煦如今也算好了不少,乍眼望去,与从前并无两样,恰逢亲卫进来禀报,他边往外走,听见莳婉正在吃年夜饭,迈出的步子瞬时打了个转,“备马。”


    *


    月色清幽,洒落院落一侧的枯树上,疏影横斜,杂乱的枝干映在墙上,随风拂动。


    门前挂着两盏灯笼,仿佛给屋檐戴着一顶泛着光的帽子,在雪地上画出一小团暖黄的光圈。


    彩月前去应门,门半开,瞥见门外之人,她脸上的放松愉悦霎时僵住,嗓音都有些变了调,“陛、陛下”


    江煦抬手止住了她的行礼,他今日一席暗红常服,外罩黑色大氅,墨发只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褪去几分凛冽气息,然身姿挺拔,气度迫人,独自一人站在门外。身后虽只一人随从伺候,一切颇为寻常,但甫一站在门口,一下子便让此处显出几分逼仄。


    莳婉闻声从屋内出来,见江煦不请自来,脸色先是一沉,旋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无力感,心下暗骂一句便想发作,将人赶出去。


    她快步上前,先是挽着脸色被吓得发白的彩月,低声安抚两句,而后便将人扶了进去,待门虚虚合拢,遂转身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江煦任由她训斥,莳婉今日穿了件月白的褂子,下身一席樱红罗裙,纤细的腰肢上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廉价珠子,瞧着似是小孩子的手笔。


    他的视线落在莳婉因激动和冷寒的空气而微微发红的脸庞上,低声道:“今日是除夕,我只是想着你我相识四载,还没能一起坐在一块儿吃上一顿这样的年夜饭。”


    说着,江煦不自觉又想起莳婉先前出逃那次,他的语气低沉几分,带着一种刻意流露出的、并不熟练的可怜意味,“你与”模糊掉了名讳,又继续道:“曾经一同庆祝除夕,那时我在门外,只能远远瞧上那么一眼,难免嫉妒。”


    莳婉静静望她,瞥了眼江煦过于苍白的唇色,神色未变,道:“你如今这般不声不响地来了,一来,就把彩月给吓成这样,依你如今的身份,还穿的这般招摇。”


    说着,她的目光在江煦身上略一停顿,“这左邻右舍要是瞧见,我该如何自处?你这是执意要给我招惹祸端吗?”


    江煦听出莳婉话中的指责之意,一时眼神更为复杂,“那年除夕,我便一直想着要补回来,这两年多,每一日,我都——”


    “住口!”莳婉神色更冷,“陛下,我早说过,过去之事,休要再提。”


    “您如今是九五之尊,千金之躯,不该来这等偏野之地,您的心意,我承受不起,如果真是如您先前所说,有所悔改,那便也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小民的难处,放过我吧。”


    语罢,见江煦仍是横在眼前,一动不动,又瞥见他身后恭敬候着的那人,莳婉一时更加烦躁,反倒是江煦身后那人,对她的目光极为敏锐,四目相对,对方友好地颔首、行礼。


    “夫人金安。”年轻清秀的男子,年约二十,石皖伺候江煦许久,如今他贵为司礼监第一人,自是知晓眼前之人的身份。


    因而,也就跟着陛下手底下的人一道,唤其“夫人”。


    他行完礼,恭恭敬敬道:“奴才石皖,参见夫人。“说着,正准备为不好开口卖惨的人解释几句,谁承想,眼前两人竟是一道朝他望来。


    一道恍然且不安,一道愤恨又嘲讽。


    石皖:“?”


    下一刻,便听到女子似笑非笑的嗓音,“江煦。”


    “你还真是执着啊。”


    “哪怕我不在你眼前,也能想出新的法子。”莳婉话说得隐晦,又顾忌着那面生的太监,到底收敛了几分讽意。


    三人已在门口耽误了好一会儿,莳婉本就记挂着屋子里的人,见状,便不欲多说,只兀自将门碰上。


    “咚”的一声,两人登时被隔绝在门外。


    江煦一时愕然,暗道几日不见,他已是退了许多,心中早早便如针扎一般难耐,能等到今日,已经是他极力压制的结果了。


    不成想,莳婉如今的脾性,竟是越发大了。


    比起前几日两人重逢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此刻,面对熟悉的冷嘲热讽,他心里除去落寂之外,竟是很有几分欢喜之意。


    想着,也不曾转身离去。反倒是大步走远了些,驻足等着,抬眼望去,一墙之隔,里头的动静听得不太清楚,细细感受,只余下簌簌风雪声。


    与当年一样。


    须臾,江煦方才低低地笑了声。


    莳婉今日一席樱红,与他一身暗红衣袍,倒是颇为相衬,虽说,如今他极为厌恶红色,但她穿着,江煦无论如何便是讨厌不起来的。


    两人站在一起,瞧着竟也似婚服一般。


    且


    今夜,莳婉如重逢那晚类似,眉目间满是攻击性与警惕之色,绯红的唇喋喋不休,说的话语,照旧是挤兑他的。


    这样也好,总是好过梦中的


    梦中。


    江煦猛然回神,发散的思绪被风这么一吹,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片刻,呼吸声才再度变得匀缓。


    梦中,莳婉向来是不会这般同他说话的。


    梦中的她,寡言又冷淡,近千个日夜,江煦曾多次梦见莳婉,可最后,却无一次,如今日,如先前那日,哪怕是冷嘲热讽之词,那也是极好的。


    温热的气息,或轻或急的呼吸声,桩桩件件


    不是梦。


    思及此处,江煦只觉两年多的磋磨都在此刻有了归处。


    他刻意地忍耐和逃避,自欺欺人一般地旁敲侧击,一路搜寻,终于,在今日,得以借着除夕的借口,尽数抒发。


    终于,能来见她一面。


    一时间,他心中倍感宁静。


    天空中,月光倾斜而下,将男人喷洒出的白气染成银色,小径旁,积雪颇深。


    江煦翻身上马,仰望着天际之上的薄云,似有似无的笼罩之中,月色朦胧。


    下一刻,夜风吹过。


    清辉重现,云开月明——


    作者有话说:来了~不敢想象明天下班之后,我会是一个多么开朗的人[可怜]


    第96章 赶人 剪不断,理还乱。


    除夕之后, 年节的氛围越发浓郁,攀至顶峰。


    游子们归家,旅客们往来, 江浙本就是繁华之地,连带着福济村的人亦是比往常多上好几成。


    大年初三, 走亲访友。


    莳婉照例选了些年酒、糕点, 拎着东西和糖芸一道, 拜访邻里。


    常言道, 远亲不如近邻,莳婉初来此地时, 铺子的名气远不如现在大, 得亏邻里见他们一家子不易, 初时常常来光顾, 口口相传, 渐渐生意才好上几分, 故而, 这两年的年节,莳婉或是彩月总会带着糖芸一起,采买些玩意儿登门拜访。


    糖芸如今年约七岁, 生得粉雕玉镯、冰雪可爱, 小家伙嘴皮子极为利索,新春佳节, 远远提着一筐礼物上门, 挨家挨户说着吉利话,收到礼物的人自然是心中欢喜。


    街上巷子里居住的人户并不多,林林总总十几户,莳婉引着糖芸, 两人顺着依次敲门拜访。


    甫一推开门,入目,一中年男子身高八尺,一身寻常衣衫,见到莳婉,他脸上恰到好处流露了一丝惊诧之色,“请问这是有何贵干?”目光瞥过对方手中提着的物件,面上才似是恍然,“我是最近才搬来的,两位可能不熟悉我。”


    莳婉面上毫无异色,温声道:“不妨事,往后日积月累地接触多了,便也就熟悉了。”


    “敢问大哥怎么称呼?”


    中年男子和气笑笑,“我姓张。”


    “张大哥,自家备了些吃食,薄礼一份,以贺新春,往后咱们邻里和谐相处。”


    语罢,身侧,糖芸便将手里的礼物递了过去,“叔叔,这是我们自家做的糖糕,你尝尝!可好吃啦!”


    那中年男子见状,忙又说了好些恭贺新春的吉利话,这才连连道谢,接过礼物。


    告别对方,莳婉又带着糖芸继续拜访,自家院子附近,无一例外,几家人户,全部换了新人,旧邻不是缺钱着急出手,就是临时有事要返乡,理由可谓是五花八门,但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其中,新邻居更是不乏有说辞滴水不漏、甚至是隐隐约约待她过于恭敬的,莳婉里里外外拜访完,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走出一段距离,待回到自家院子附近,莳婉方才缓了几分神情,转身对糖芸道:“芸儿,你先回家去,和你娘亲说我晚些时候回,让她不要担心。”


    糖芸闻言,面上有一丝犹豫,嫩白的小脸皱成一团,但须臾,她到底还是强忍着乖巧点头,嘱咐道:“那爹爹你要尽早回来呀。”


    莳婉一瞧,便知小家伙定是又想到了前些时日的夜里被紧急送走的事情,这些天,虽然她和彩月有意遮掩,但依糖芸的聪慧,估摸着是有所察觉。


    她心下一叹,又蹲下身,柔声安慰了好一会儿,等小家伙心头阴霾暂消,人一走,莳婉脸上的柔情瞬间褪去。


    她随意寻了家地理位置偏僻些的院落,左右环顾,确保不会过于引人注目,这才敲响屋门。


    门开,方才见过的那名中年男子一脸懵,见莳婉再度拜访,疑惑道:“您刚才不是来拜访过了吗?再度折返,敢问是?”


    莳婉语气淡淡,“让他出来。”


    中年男子闻言,面上疑惑更甚,“这小弟你这是何意?”


    莳婉瞥了眼他满脸的疑惑,眸色渐冷,索性挑明道:“让江煦出来。”


    见他直呼陛下名讳,中年男子面上的镇定有些难以维持,但仍是嘴硬道:“这、我不认识此人啊,小弟你是不是搞错了?”


    见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莳婉冷笑一声,直白道:“天下哪有这般凑巧的事情?我家周围大几户人家恰好在这几日一齐将房院出售了?”


    “后面两三户,我寻了理由进院子查看,那几户人家非但没有拒绝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进屋子,反倒态度极为恭敬。”


    “诸多细节,还需要我一一继续说下去吗?”


    一时间,中年男子脑中飞速运转,思及陛下的吩咐,正准备再迎难而上,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退下吧。”话音刚落,一男子缓步而出,雄姿英发,身形峻拔,正是江煦。


    他见莳婉满脸漠然和警惕之色,开口,语气便无意识弱了三分,“不过是换个住处,何必这么大动肝火?气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莳婉心底极为复杂,早在刚刚拜访第一家时,她心底便隐隐有所预料,如今又听到他明知故问,那股无力改变的难受混杂着怒意一下子喷涌而出,“换个住处?”


    她怒极反笑,“换个住处,所以把我前后左右几户人家的房院都买下来?这叫换个住处吗?”


    “江煦,你莫不是年纪大了,神经了不成?”说着,莳婉想到这几日对方不知悔改的行径,下意识压低嗓音,细听,又有点咬牙切齿之意,“你非得闹得人尽皆知,对吗?”


    这般


    和过去把她圈养起来,这两者有何区别?


    莳婉一时悲从中来,只觉得自从这人找到她后,两人之间,便一直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


    话音刚落,她下意识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转身欲走。


    江煦心下一慌,忙跟了上来,身后,传来他可怜兮兮的解释,“我只是想离你近些你别生气。”


    莳婉回头瞪他,“怎么?反倒成我的不是了?”她的语气有种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埋怨,“你非得这样败坏我的名声?”


    就算他买下了周围几户人家的房院,这么闹下去,难保不会引来其他窥探的目光。


    莳婉深吸一口气,索性大步往自家院子的方向走去,“过来。”她的语气随意,带着某种有恃无恐的、唤猫猫狗狗的逗弄感。


    待到了院子,莳婉先一步敲门进去,见开门的是彩月,安抚性对她笑笑,江煦紧随其后。


    人一进来,莳婉便“砰”一下关上了院门,确保外面的视线被皆数隔绝,莳婉转身对彩月道:“你先回屋,我同陛下有些事情要说。”


    彩月闻言,似是回想起往事,眼底亦有忧色一闪而过,片刻,还是依言离开。


    江煦乖乖待在一旁,他头一遭拥有这样能窥伺莳婉生活的机会,瞥见彩月和她交谈,下意识更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几分。


    院内,积雪堆在墙角处,白皑皑的一片,覆在地上,偶有几只不知哪儿来的鸟雀飞掠,在地面上踩出几点梅花印记,别具生趣。


    但更多的,只简单的几样摆设。


    扫帚搭在墙侧,不远处,土盆里还栽种着蒜苗,过了个冬天,绿色的葱头被冻得有几分蔫巴,檐下还挂着腊肉、香肠、红辣椒等等的吃食。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整整近千日。


    思及此,江煦心头钝痛更甚,抬眼,又见莳婉转身回来,怒目冷视,他下意识被刺了下,嘴唇嗡动。


    不成想,莳婉竟是猛一抬手,狠狠掴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当下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极为刺耳。


    这下又快又很,她心中怨恨,自是用足了力气。


    江煦被打得无意识脸庞侧偏,他缓缓扭头,再度望来,眼底情愫复杂,肆意翻涌,恍然瞧着,似有锥心之痛。


    男人目光沉沉,不发一言,然而,莳婉却早被这一系列的行为惹得心下厌烦,寒声道:“你好歹贵为天子,能不能不要这般出尔反尔?!”


    大概也是被这道复杂眼神激起了某些从前的记忆,她沉默了几息,才继续道:“江煦,你扪心自问,这和从前将我关在那个暗室里,逼得我从高台上跳下去这和过去的一切,有何不同?”


    江煦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刺痛的嘴角,嗓音低哑,带着一种试图解释的意味,“有不同。”他上前一步,目光紧追着她,“我没有强行破门而入,而是买下了附近的宅子。”


    说着,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可笑,下意识承诺道:“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更不会如过去那般”


    说到最后,音量可疑地低了下去,“强迫你。”


    莳婉听了这话,语气一顿,深吸一口气,冷嗤一声,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你当真觉得你没强迫我?”


    她远眺墙那边,意有所指,“这不过是一座更大的笼子而已。”


    意识到莳婉态度更冷,江煦话语里带上了一股有些笨拙的讨好,和某种斟酌词句,“莳婉,我正在按你能接受的方式改变,你能不能也对我笑笑?”


    别这么冷着脸,仿佛她和那劳什子彩月才是一家人,而他与她的这四年爱恨,反倒只是轻飘飘的一页,翻过便无痕了。


    说着,他的神情有几分不解,“为何会是更大的笼子?哪怕是过去,若非你执意要离开,其实那时我给你的自由也已经很大了。”


    “你可以自由外出,如果你生下我们俩人的孩子,那”


    “可以了。”她打断道。


    “江煦,你回去吧。”莳婉语气疲惫至极,“可以自由外出,自由采买,未来说不定能自由赴宴、自由结识那些高官妻眷。”


    “从头至尾,也就是这些‘自由’。”


    这回,莳婉脸上的嘲讽之色丝毫不掩,落在江煦眼底,奇异地与两年多之前那一刻悄然重叠,“若真是言出必行,按我的方式,那你现在就应该滚回洛阳。”


    “滚回皇宫。”


    “那么多事情,非得赖在我这个小院做什么呢?”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驱逐的意味很是明显,然,落在江煦耳畔,他却总是能奇妙地安慰自己,找出那一份甜。


    一时间,江煦心底漫上一种扭曲的、有些诡异的爽感,“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担心他久不归朝,朝堂上的臣子们恐有异心?不等莳婉反驳,他便似自欺欺人一般,兀自继续说了下去,“放心,朝堂上,我自有安排。”


    莳婉瞥见他这副模样,忽地轻声笑了笑。


    霎时,美人展颜,周遭冰雪消融。


    江煦只觉得心下一动,便听到她说,“好,那出去说。”


    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见她示意,下意识先一步出了门,下一刻,便见大门快速合拢。


    一丝缝隙也不曾留。


    江煦:“”——


    作者有话说:自欺欺人不可取[眼镜]


    第97章 相欠 “因为你,我可是差点儿又死了一……


    入夜, 积雪盈尺,寒气扑面。


    上次不欢而散后,江煦之后几次上门都接连吃了闭门羹, 连派过去当看护的人也被莳婉寻了各种由头支了回来。


    几次来回,虽刻意小心行事, 但江煦清扫江浙一带的蛀虫时, 手段雷霆, 官员们如今已经分成了极为极端的两派。


    要么心存恐惧, 洗心革面;要么怀恨在心,以待来日。


    王伟华便是后者, 他本为地方豪强, 把控着江浙下首的几个州县内的漕运生意, 可谓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谁知天子一朝南巡, 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院内, 几人聚在一处。


    有人提议道:“如今已是初九, 皇帝却还没有回程的意思,莫不是还有后手?”


    另一男子道:“皇帝频繁出入福济村,且高价回收那些宅子, 两者相加, 实属蹊跷。”


    他们皆是被清扫过后、托了几层关系才得以保住几分资产的人,同病相怜, 其中, 又以王伟华损失最为惨重。


    这些消息是他们多方打探得来,但说到底,最后的肯首,还是要依赖王家。


    王伟华沉思片刻, 道:“我有一族亲曾接待过陛下,他告诉我陛下对一汤羹颇为喜爱,还曾去拜访过那汤羹店的老板。”


    “可如今新年时节,那老板旗下的三家铺子都已经闭门谢客,陛下却仍在福济村待着,可见,对汤羹口味喜爱是假,与那老板颇有渊源才是真。”


    其余几人闻言,有人疑惑出声,“那老板好像也姓王,说不定是你什么旁支家的亲戚?”


    “而且”那人想到某种可能性,声调都低了几分,“此人的男子啊。”


    陛下如此苦苦追求一个男子,又是高价购入房舍,又是花费时间停留的,总不能是只为了什么汤羹秘方吧?


    前朝,洛阳城那些皇亲贵胄们可没少做这档子事儿。


    王伟华瞟他一眼,冷哼一声,“男子?”他狭长的眸子眯成细长的一条,“女扮男装,倒是与那些胭脂俗粉不同,也更有一番韵味呢。”


    此言一出,几人闻言,登时惊疑不定道:“这?”


    “竟还有此事?!”


    王伟华见他们几人大惊小怪,眉梢微挑,心中一时闪过一丝自得,道:“不仅如此,这女子与当今圣上更是颇有渊源。”


    “有她在,咱们才方能求得一线生机。”思及此,他的眼底隐有疯狂之色闪过,须臾,终一锤定音,“将此人绑来,即有了天大的筹码。”


    “可一较高下,断尾求生。”


    *


    过了几日,年节气氛淡去几分。


    窗棂外,暗香盈动,影影绰绰,莳婉盯了会儿,只觉得外头像是有什么东西。


    江煦很有几日没再来她眼前晃悠,她只当他学乖了、死心了,再不提此人,只安静守着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


    今日一高兴,难免多饮,佳酿后劲上头,她起身去开窗透风。


    谁知下一刻,却陡然昏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日落西沉,莳婉脑中万千思绪骤然炸开,她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马车上。


    外头尽是马匹奔腾的声响,入目一片漆黑。


    许是先前有过这样的遭遇,也或是是这两年多的光景有些长进,这一回,她心底反倒奇异地添了几分平静。


    对方居然以马车奉之,那想必,她在对方眼底的身份颇为尊贵,至少明面上,对方不能如此大张旗鼓地绑人,而是只能借用这种仿佛“出行”一般的幌子。


    恰逢车窗上的细帘被风一拂,漏了几丝外头金灿灿的天光,莳婉凝神望去,见马车已经驶出城外,心下一顿。


    恰逢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混着风,清晰钻入耳廓,伴着掀开帘子的动静,她慌乱合上了眼,佯装昏迷。


    但那句话却因此听了个清楚。


    男子的嗓音,字字句句,“有她在,不相信皇帝无动于衷。”


    那厢,江煦下榻的行馆内,仍是灯火通明。他尚未安寝,面前的案头上堆积着大量的书信。奏章,叠满眼前。


    江煦正对着其中两封思索着,皆是洛阳的官员传来的急报,他仔仔细细看过,左侧言辞温和,右侧则更为激烈些,但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在说此地富庶,世家盘根错节,士人学子也有诸多出身此地,而他此次南巡操之过急,恐使得江浙官员心中惶恐。


    垂眸片刻,忽地听闻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至,方才派出去的石皖脸色煞白,甚至来不及行礼,“陛下,急报!”


    “咱们留守在福济村的人发现夫人居住的院子有异动,等赶去时,人、人已经被劫走了。”


    江煦陡然起身,案台上的那两封奏章被长长的衣摆带得散落在地,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声道:“可查到她的下落了?”


    “看方向,是沿着城外去的,陛下您别急,亲卫们已经追去了。”见江煦复抬眼望来,石皖忙继续道:“是王家的人,传、传信过来。”


    他将信笺递上,江煦一目十行扫过,眼底森寒之色更重,一侧,石皖的声音接着响起,“王家的人要求立刻释放被捕的族人,且立刻停止清丈田亩不然,就等着收”


    “收、收尸。”语罢,石皖已是一身冷汗,浸润整片后背。


    谁知,下一刻,他只觉一阵风过,陛下竟已经大步出门,一晃神的功夫,便已是策马奔去。


    石皖见状,只得一咬牙,跟着一道。


    *


    城郊,一处残破的庙宇外,几人迎着冷风而立,身后,乌泱泱大几十人,将庙宇里里外外围住。


    殿宇门扉大开,待江煦赶到时,两方人马正在僵持,似乎是听到动静,庙宇门口处,王伟华神情阴骘,瞥过对面,自他身侧,几名同伙亦是心有所感。


    “这是皇帝来了?”


    哪怕隔着一定的距离,但为首那人周身的威压也几乎压得他难以喘息,人一来,他便有了某种被盯上的错觉,他下意识紧了紧手边的人。


    马背之上,江煦似有所感,视线越过几名贼人,直直落至莳婉身上。


    残破的佛像耸立身后,在摇曳的火光下投下几道扭曲的影子,粗粝的麻绳勒着手腕,这侧,莳婉的注意力回笼几分,抬眼,与江煦的目光相撞。


    男人平日里冷静自持的神情似乎因此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龟裂,惊怒、焦灼,还带着丁点儿几不可查的恐惧。


    江煦眼底一派惊涛骇浪,莳婉的眼神却很平静,眼眶微微泛着红,宛如结冰的湖面上,稍稍泛起的涟漪。


    瞬息无痕,却惊得他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肾上腺激素驱使下,那道恐惧无限蔓延,逐渐充满心口。


    王伟华见状,心底的把握增至八成,面上冷声道:“退后!若要人活,皇帝单独来见!”说着,便带着人往寺庙内殿退。


    帝王眼神犀利,漆黑的眸光与身上墨色的大氅,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王伟华说到一半,见对方久久不曾吩咐亲卫,心里登时狂喜。


    这小妮子,果然与其关系匪浅,他卯足力气继续道:“单独来庙内,否则一切免谈!”语罢,话语顺着寒风,一齐飘至庙门外。


    这厢,石皖紧随江煦身后,闻言,立刻张嘴便想劝,但触及帝王此刻冷凝的神情,硬生生又将唇齿间的话语咽了回去。


    天爷嘞,怎得偏生是撞在这个枪口上!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帝王翻身下马,周围,有亲卫忍不住出声劝道:“陛下,不可。”


    “万一那小贼在庙内布了埋伏,您孤身一人,岂非?”


    江煦站在空地处,发丝微乱,一路疾驰,肩头隐有水雾凝结,他随意扫了眼方才出声劝阻之人,眼底森寒,只一下,那亲卫便被逼得后退几步。


    “让弓箭手准备好。”江煦面上神情不变,草草交代两句后,脚下的步子越发迅速,“等朕的信号一到,便动手。”


    庙宇内,走近,大门尽敞。


    江煦兀自向前,不一会儿,与王伟华等人的距离便无限拉近。


    见人真的来了,王伟华面上冷冷一笑,慢悠悠道:“皇帝陛下果真豪杰!”


    然而此刻,江煦耳底却听不见任何冷嘲热讽之词。


    离得近了,莳婉的一切无所遁形,她大约是受了凉,脸色苍白怖人,比刚刚远远瞧见时还要让人心惊。


    他冷冷扫来,眼底满是杀意,“放了她。”


    “若你就此收手,朕恕王家剩下的人无罪。”


    王伟华被那眼神慑得一滞,随即愈发狠戾,“无罪?!”


    “看来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才提的条件,转眼便忘了。”他手腕一动,那原本虚贴在莳婉颈侧的短剑猛地下移,冰冷的刀锋毫无预兆地压上女子单薄的肩头,“无妨,小的来帮您回忆一番。”


    王伟华没有用力挥砍,而是带着一种残忍的戏弄,用刀锋贴着女子柔嫩的肌肤,接着,缓缓地、用力地一划。


    “刺啦——”


    衣帛破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股压迫性的凉意自肩头涌来,剧烈疼痛中,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涌出,浸湿了破损的衣物。


    熟悉的血腥味充斥庙中。


    莳婉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时苍白,冷风阵阵,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倔强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江煦在对方将短刃压在莳婉肩膀处时便有所预料,几乎是立刻而动,猛然上前,手中长剑一转,借力将莳婉揽入了怀中。


    帝王大半后背就在眼前,电光火石间,王伟华循着本能捡起一侧被震掉的匕首,将要向前刺去——


    不知何时,窗棂半开,刹那间,一支箭羽直直射来。


    瞬时,一阵破空声起。


    方才还在叫嚷着的人,顷刻便失了声音。


    一时间,周遭陷入一阵诡异的宁静之中,江煦抓住机会,瞬间暴起,庙宇外,守着的亲卫们快速进入,一气呵成。


    他们这种地方豪强,哪怕是武艺出众,但若论起真枪实干,与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则是天壤之别。


    寒风呼啸,箭羽精准贯穿王伟华的咽喉,力道极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穿透,瞪圆了眼睛,喉头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后,旋即便重重栽倒在地。


    被清扫过后,这些残余势力本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现下,近距离得见天子,又是被这般碾压式的打法,自是一下子便失了心气,几乎并未有什么像样的反抗,很快便被彻底歼灭。


    周遭,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寒风簌簌,江煦借着亲卫点燃的火把光芒,径直往荒庙去,脚下生风,眨眼便至。


    待将人揽入怀中,才发觉她的体温低得可怕,江煦定睛瞧去,顿觉心如刀绞。


    她的脸颊上除了有些许磕碰到的淤青,额角处,还有一处明显的擦伤,正朝外渗着血,细密的血珠点缀在她苍白的脸侧,触目惊心。


    江煦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下,甫一触及,只觉得比这冬日的风还要冷寒,他嗓音不自觉紧绷,“莳婉。”仿佛这样连名带姓的呼唤能给他带来几分安全之感,“你感觉如何?”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怀中之人骤然睁眼,四目相对,她的眼底一派清明。


    身体各处的疼痛接连涌来,被捆绑勒出的刺痛,以及片刻前被那群歹人扼住喉咙的窒息感,零星的记忆细细闪现脑海。


    可莳婉当下,心下,反倒是一种极致诡谲的平静。


    和淡淡的怨怼。


    这些人与她所料一致,并不敢真的伤她性命,而是慢刀子割肉,一点儿一点儿地耗着。


    江煦见她久久不答,以为是那帮人胆大包天,当即就要来掀她的衣袍,男人宽大的大氅罩在周围,莳婉察觉到他的意图,扯了扯唇角,下意识疼得嘶了一声。


    眼底,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陛下。”


    江煦神色微动,指尖无意识发着颤,想起方才瞧见的眼神,喉间一哽,“我在。”


    莳婉奔波一路,又遭受恐吓,本就力竭,见他这般,她唇角微勾,语带讽刺,“你不必如此。”眼前越发晕眩,嗓音满是虚弱,但一字一句,却直直凿入他心。


    “果然”语气轻柔,重逾千斤,“因为你,我”


    “可是差点儿又死了一回。”


    第98章 克制 破镜如何还能重圆?


    话音才落, 江煦有片刻的恍神,委屈与怨气混杂,猛然冲上喉间, 然,几度张口, 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天他又何尝好过呢?


    帝王的尊严和汹涌奔来的思念倾诉相互拉扯, 每每想来寻她, 却总会被两人久别重逢后她的那些冷言冷语所缚。


    清静、自由, 这才是莳婉所想要的东西,而非是他。


    更不是


    他所带来的任何存在。


    她厌恶他。


    江煦眸光微动, 察觉到怀中人冰冷的、隐带指责的目光, 一时间僵在原处。


    她厌恶他。


    她不爱他。


    哪怕这个事实, 他早早便确认过。


    哪怕这次, 他几乎也是狼狈不堪、眼巴巴地疾驰而至, 思绪发散, 江煦忍不住道:“这并非朕的本意。”


    难道如今, 他这般奋不顾身,也只是再一次证明,在他身边, 她莳婉不得安宁?心火翻腾, 一时间,江煦竟分不清是怒火还是其他的什么情愫。


    莳婉微阖着眼, 沉默不语, 片刻才道:“狡辩什么?”总归,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身上大半的苦难,都是他带来的。


    “若不是你, 我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江煦自嘲一笑,“你这人当真是薄情寡义。”他捧着一颗心,几次三番被刮烂、丢弃。


    无比清晰地面对这个事实,恍惚之间,竟比两年多之前失去她时还要慌乱痛苦。


    江煦手腕一动,手中的长剑赫然调转方向,狠狠刺向左胸膛处。


    莳婉只来得及看到他的动作,转瞬,便见鲜血喷涌而出,她心头不由得一顿,这几日盘算着铺子选址和招聘伙计的事情以及诸多其他繁杂琐事,本就困倦心烦,眼前赫然见到血渍,更是乱上加乱。


    她冷着的脸色更加难看三分,连肩膀处的疼和眼前的昏眩竟也暂时克服了,“你这是作甚?装可怜、卖乖?我可不吃你这套。”


    字字句句落在江煦耳底,他却是恍然未闻,只继续任由剑柄没入更深,“装可怜?”


    “朕就算是真的死在你面前,你难道会因此怜悯?”男人的嗓音因疼痛而显得格外沙哑,但神情竟极为平静,除去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之外,瞧不出是受了伤的。


    血腥味上涌,江煦揽着她,两人的衣袍早就层叠交错,不分彼此,如今被刺目的红一染,更凭添几丝暧昧纠缠的气息。


    利刃刺入皮肉,点点血色洇开,莳婉被如此近地注视着,轻而易举便察觉到了江煦眼底的执拗之色。


    她下意识蹙眉,几息后,狐疑回望,“你这话是何意?”莫非她飞速瞥了眼,见江煦刺的位置恰是先前她下手的心口处,逃避一般地闭了闭眼,复睁开道:“旧伤在前,今日又添新。”


    “你若是真的不打算活了”


    “也别死在这里。”


    “怎么?”江煦见莳婉虽冷言冷语,但亦是别有一番滋味,听在耳畔,恍惚如关心一般,他心底不知悔改,再生勇气,柔下声调追问道:“你担心我?”


    “我是怕你死在这里多事。”莳婉平静道:“免得也脏了我的眼。”


    见江煦喘息着,血渍越发大片,不免道:“你”下一刻,江煦低哑哑的嗓音陡然响起,似乎是怕她继续说些什么拒绝的话,语气有些急。


    急促地表露决心,急促地坦露真情,不再是一较高下的成功与失败者,反倒像是濒死之人,苦苦支撑。


    面对生机所在,却不敢上前,“你受的苦楚和委屈,朕这一刀,一并还你。”


    血珠滴落,砸在莳婉的衣摆之上,她被这话说得一怔,心头不可自抑地一停,又见男人目光灼灼,似要燃尽气力,“所有的一切,倘若朕真心悔改可否,重新开始?”


    男人心口满是殷红血色,莳婉不知他心中想法,只瞥见他脸上痛楚和惨兮兮的模样,一时间,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两年的光景。


    隐姓埋名,午夜梦回都还能想起被铁链束缚的痛苦,桩桩件件,源头皆是眼前的男人。


    但偏偏,他也确实曾待她那般好。


    不论前因如何,就事论事,这回,也确实不顾自身安慰,孤身一人前来救了她。


    以致怨怼刚生,就又被诸多复杂情愫浇灭,须臾,才几乎是咬着牙,面上淡声道:“破镜如何能重圆?”


    江煦闻言,呼吸一乱,眼底的疯狂尽数被一丝奇异的亮光点燃,顷刻,便是燎原之势。


    重圆?她既然这么说,那便意味着,他们曾经是“圆”过的,思及此,他下意识地将不知何时落下的剑刃拾起,眼瞅着就要再度刺入。


    “你当真是失心疯了不成?!”莳婉卯足力气一拦,扫了眼身侧早就守在两边的帝王亲卫们,冷喝道:“傻愣着干什么?你们主子疯了,还不拦着点?”


    两句话的功夫,身侧众人犹豫之时,江煦竟顺着摸了上来,握着她的一双柔荑,无意识摩挲两下。


    手腕处滚烫的温度与黏腻的血渍相互交融,江煦力道极大,仅一眼,便让周遭众人恢复安静,庙宇内,莳婉见状,神色一顿,“你既然还有力气做这事,便可知是清醒着的。”


    两人之前的事情繁多,横跨数年,早已是一团乱麻,事情挨着事情,自是无法彻底理清个先后、大小来。


    莳婉凝视着对面人惨白的脸,紧抿着的薄唇,又想到她自己也是这幅惨状,忽地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微妙之感,索性也省了力气,不再暗自挣扎,任由他握着。


    万千情愫翻涌,良久,她轻叹道:“去止血吧。”


    “你这伤口,如果再拖,多好的身体底子也扛不住的。”


    见江煦不答,她继续道:“而且”


    “我也疼。”身上的几处小伤口疼,被紧攥着的手腕疼,心底更是不知何处来的密麻情愫,绞得发疼。


    江煦这才有所动作,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盒药膏,若无旁人地给她涂了起来,待莳婉反应过来,额角处凉滋滋的,正心烦着,又听江煦小心柔声道:“今日,是我吓到你了。”


    意识到对方微妙的自称差别,莳婉笑了笑,“小事,你快起身去止血吧。”瞥了眼周围隐在暗处、等候着的亲卫们,神色如常,“不然,明日就死了。”


    帝王安危事关重大,若不是这些亲卫清楚两人过往,又有江煦本人在此,能够近距离注意着,此刻,怕是早就一拥而上来抢人回去疗伤了。


    这些人的身家性命皆数绑在他身上,思及此,江煦默然起身,但一双黑色的眸子,仍是紧盯着莳婉,剧痛后知后觉袭来,他眼睫飞快眨了眨,这才遏制住那股痛意,面上佯装无事,可怜道:“这些漏网之鱼保不齐还有几只,这两日,你也安心养病,莫要出门。”


    气氛正好,他敏锐地察觉到莳婉态度的松动,自然是说什么也不肯立刻走,好在对方也知晓他是垂死挣扎,只默默听着。


    “若是想出门,那至少这两日,让我的人跟着你,哪怕是隔着些距离守着也好。”


    莳婉冷淡道:“好,我知道了。”


    “你快走吧,这次之后,不必再来了。”


    若是之前,听莳婉说些不爱他,或是被迫待在他身边的冷言冷语,江煦定是已经伤心了,但眼下,或是遭受打击的次数多了,也或许是两人这般狼狈的模样,相似又亲密,他心中竟是有几分几不可查的喜意。


    想到她方才所言,顺杆而上,只当赶他走的这句不曾听到,转而挑起片刻前的话茬,企图多墨迹片刻,“若是我活不到明日,那逢年忌日,你可会来看看我?”


    这话问得幼稚极了,莳婉听着可笑,两人之间过于熟悉彼此,心知江煦是想拖延时间,只道:“该交代的也交代了,旁的,便不必了吧?”


    她催促道:“你快走吧。”


    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催他离开,江煦心里到底难受,可又想着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伤势,一时心情又再度折返,由阴转晴,“那,也让御医待会儿给你瞧瞧,可好?”


    “女儿家的,总不好留了疤痕。”说着,见莳婉瞪他一眼,声调便渐渐弱了下去,嘴唇嗡动,没话找话补充道:“那便不好了。”


    这话倒是不假,莳婉思索两息,点点头。


    庙内再度安静下去,方才的那些争执顷刻便消失,不知何时已过子时,窗外,明月高悬,月色皎洁。


    寒风裹挟冬日寒气,猛然灌入,吹得两人衣摆飘动,室内的血腥气一道被吹散几分。


    月华如洗,无声洒落在地上,映出幽幽的冷光,仿佛一个无声的旁观者,照耀之下,一切爱恨嗔痴的细微变化,皆是无所遁形。


    江煦定定注视着莳婉,好几息,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指节,离开了些距离……


    须臾,又猛然抬手,攥得更紧。


    这人出尔反尔,莳婉正想发怒,却见江煦高大的身子倏然踉跄了下,宽大的阴影瞬时逼近,熟悉的气味笼罩。


    他微微垂首,轻抵着莳婉的额角,男人滚烫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递,混着血味。


    瞧着像是要昏迷的前兆。


    她正欲开口,耳畔边,忽地传来一声极轻的呢喃,飘然落入,熟络且陌生“婉儿。”


    可怜又可恨,“我想你。”——


    作者有话说:突然想到了林俊杰的《江南》,圈圈圆圆圈圈~~


    第99章 滋味 爱恨是非,双双对对。


    莳婉耐心等了两息, 见江煦固执地借力扒着,这才出声道:“你糊涂了。”堂堂天子,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无法, 偏生几次三番地凑到她跟前,一瞬间, 她甚至还真的差点着了他的道。


    她神情冷淡, 方才两人氛围正好时的那点儿狎昵迅速消散, 只余下他所厌恶的那种了无波澜, 江煦到底不敢再坚持。


    若再开口,怕是要讨嫌了。


    江煦也只好装聋作哑, 嘴唇嗡动, 声若蚊蝇, “好好养伤。”语罢, 就着身侧亲卫的搀扶离去。


    庙内再度变得安静许多, 等人离开, 身侧立刻有留下的守卫垂首道:“夫人, 马车已经候在门外了。”


    莳婉不欲与这些下属为难,知晓是江煦怕是又吩咐了什么,轻叹一声, 点点头, “劳烦你送我。”


    等她一回到熟悉的小院,彩月已经安睡了, 室内点了一盏油灯, 豆大的光晕,远远站在院中往里屋瞧去,直觉心下顿时安宁些许。


    石阶前,雪痕斑驳, 月光洒落,沁出一片白,至后半夜,天空忽起急雨,行馆内,江煦自路途中便陷入昏迷,至当日寅时,伤口感染,竟发起了高热。


    雨声淅淅,行馆内,众人却是愁眉不展,御医随行天子南巡,先前见其被簪子刺中心口时本就颇有微词,只是隐忍不发,如今又见陛下满身是血地回来,一个两个不免低声腹诽。


    “陛下情绪波动极大,风寒入体,此番,必得静养了。”


    一人语罢,立刻有人帮腔道:“刘御医所言极是,龙体康健,乃国之根本,陛下雄韬武略皆是极为出彩,为江山稳固,还是早日养好身子为好。”


    他们都是跟着江煦讨生活的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倒下个昏聩无能的幼帝,反倒来了个正值壮年的明君,众人便也半推半就着接受了,谁知,对方论起某些方面的倔强劲儿,竟是比前朝的那个还要难缠。


    不多时,有人低声道:“陛下至今无子,这选妃一事。”说着,便佯装后知后觉,止住了话茬。


    石皖站在几人身侧,神色沉静,不言不语,这些人也只敢在陛下高烧昏睡时犹犹豫豫、旁敲侧击地来上这么一遭。


    有胆量,就和那些谏官一样,当面提呀!


    见人不搭腔,几位御医暗地里交换眼神后,也只得闭上了嘴,来来去去,熬药、施针,一切有条不紊,恰在此时,榻上,传来一阵呢喃。


    石皖立刻上前,掀开层层帷幔,躬身去听。


    “莳婉。”


    “莳婉。”


    一声飘忽,一声短促,迷迷糊糊,唤名讳时,吐词竟极为清晰。


    石皖跟在江煦身边伺候许久,早知陛下那些过往,心下一凛,思及路途中对方的吩咐,遂起身退开些距离,冷声道:“咱家要外出一趟,尔等守在陛下身边,务必尽心尽力。”


    亲卫环绕四周,几位御医也是极为衷心之辈,闻言立刻点头应声。


    卯时,天刚蒙蒙亮,石皖唤了几名天子亲卫随行,一路疾驰至福济村,他不敢贸然叩门,只得在墙外寻了处矮一些的地方,来回踱步,唉声叹气,试图引起院内人的注意。


    只可惜,好一会儿,里头的人仍是不为所动,无法,他只得硬着头皮扣门,不多时,院门半开,莳婉站在门边,见是江煦身边的人,语气冷淡,“公公一早前来,所谓何事?”


    说着,不等对方应声,便继续道:“若是为你们陛下传话的,不必告知我。”


    “昨日一别,此后也不必再见了,还请回吧。”


    见她手腕一动,眼瞅着就要关门,石皖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姑娘,陛下他路上便发起了高烧,迟迟不退,已经好几个时辰了还未醒来!奴才也是没法子了,听见陛下昏迷中仍唤姑娘的名字,这才斗胆自作主张一回!”


    他说得又快又急,语气亦是极尽卑微,“哪怕只是一句软话,让陛下宽宽心也好啊!”


    这是要扯些所谓善意的谎言了?他江煦还需要这种东西?莳婉下意识往旁边瞥了两眼,这会儿天色已然透亮,不多时极可能会有人经过。


    她面色不变,“你一直跪在这儿,生怕旁人不知道吗?”


    石皖见她态度坚决,赶忙颤巍巍地起身,知晓多说无益,心里登时乱作一团,但依旧不敢表露分毫。


    莳婉望着这人转身,一步步朝巷子口走,想起初见时对方的自我介绍,猛然开口,“等等。”


    “我有一事,恳请公公解惑。”


    石皖听力过人,闻言,忙大步走回。


    等人站定,见其态度恭敬,莳婉压下心头疑惑,只不经意问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石皖一愣,虽不明其意,但还是垂首道:“皖公山下青螺石,奴才姓石名皖。”


    莳婉不动声色继续道:“你读过书?”宦官也有读书识字的权力?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应当都是家徒四壁、走投无路了,才会送孩子入宫,在这方面谋条生路吧?


    见她好奇,石皖福至心灵,温声道:“您有所不知陛下初登基时,内廷人事复杂,是陛下力排众议,说奴才名字听着顺耳,人也机灵,这才选了奴才这种没什么根底的人在身边培养,还准奴才跟着学士们认字读书。”


    “陛下他对待在意之人,其实是极为用心的。”


    莳婉不理会他暗戳戳的言语,定定望他两眼,陡然阂下眼睫,“我知晓了,多谢解惑。”


    “你们陛下的身子要紧,还请回吧。”


    眼瞅着人又冷淡了起来,石皖不敢多言,生怕帮了倒忙,只得灰溜溜地加速折返


    行馆内。


    石皖回去时,巳时已过。


    江煦用了半碗鱼片粥,又喝了药,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细细听完他的禀报,扯了扯唇角,“她哪里还会疑惑?”又怎么可能让人解惑。


    她合该是心如明镜,不过是找个由头将人打发走。


    石皖不敢这时候触霉头,只小声附和,江煦恢复了些精力,挥手让他退下,只兀自盯着窗棂外的雨丝发怔。


    倏然,似是想到什么,猛然起身,想得太过入神,不小心牵动伤口,疼的他忍不住蹙眉。


    石皖隔了一些距离守着,听到动静,几乎是立刻前来,见状,不由得劝道:“陛下您。”


    江煦却是浑然不觉,只展颜一笑,霎时,冰雪初霁,“你说得对。”


    石皖:“奴、奴才说得是?”


    “她既然问了,就说明心中的确有疑惑,须得人解惑。”江煦心情大好,兀自道:“朕刚好得空,此番,须得一去。”


    这话一出,登时引得门外守着的亲卫和御医们一同劝阻,冬日冷寒,还飘着雨丝,江煦心中有数,破天荒地极为配合,等到当日酉时,才换上一身新衣,策马而去。


    一路疾驰,至福济村时,天色已经黑透,他熟门熟路地绕到莳婉卧房的窗棂下,迅速撬开窗拴,悄无声息地翻入屋内。


    果不其然,剩下那两三人早就被她送至别处哪个地方去了,屋内唯有她一人在,昏黄的油灯被窗外浮动的寒风一吹,左右轻轻晃着。


    江煦不敢靠近,只是蜷缩着靠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墙边,借着点点微光,贪婪注视着她的睡颜。哪怕喝了药,也算是睡了一觉,可高烧未退彻底,一路寒风,这会儿难免头昏,恍然间,心口处,竟生出几丝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莳婉似有所感,甫一翻身,冷不丁儿瞧见塌边的身影,陡然受惊,心脏急速跳动间,就要去拿软枕下的匕首,下一刻,却猝不及防与男人四目相对。


    “是我。”江煦低声道。


    听出江煦的声音,莳婉下意识松了口气,将匕首往内推了推,接着心底又突然冒出一股火气来,百般情愫,涌至心头,“大半夜的,你跑来作甚?”


    江煦固执道:“我是来给你解惑的。”


    莳婉一听,便知是那小太监回去将今日之事尽数禀告了,面上斥道:“解惑?你是嫌自己命长了吧?”无论如何,对方这次救了他,一码归一码,她心底也曾有几瞬间是不愿江煦就这么死了的。


    窗外的月色被薄云遮挡,如豆灯火,照出两人脸庞上截然不同的神情,莳婉定睛望去,才发觉江煦面色苍白怖人,连惯常的那种伪装也几乎不见了。


    男人嗓音沙哑,因着发热、身体虚弱,语速不自觉地慢上许多,“你不好奇这个名字的过往,那”


    他垂下眼,“你是否好奇当年?”


    “你离去之后,我是怎么过的。”


    江煦不等莳婉回应,或许是怕听到拒绝,也或许是这股复杂情绪挤压太久急需倾吐,目光恍然间有一瞬的放空,“你走之后,我每日只两件事,寻你和杀人。”


    “异族侵扰,他们联合幽州大司马毛懋艟,妄图挑起新的战事,我过去的下属,有一人不幸折戟于此。不过好在,也算是没辱没了你对我的称赞,几番折腾,守住了夺来的皇位。”


    莳婉沉默听着,听到熟悉的名讳,一时间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班师回朝那日,我曾独自去那处高台瞧过。”他在下头站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才鼓足勇气上去瞧了瞧,垂首向下望去,才发觉


    原来这塔台这般高耸。


    江煦语调发颤,轻轻唤她,“婉儿。”


    “那塔台果真是极高。”


    烛光摇曳,映照在莳婉的脸颊之上,柔白的肌肤宛如最好的幕布,明暗交织,她无意识虚握指节,良久,才平静回了句,“当年之事已过,勿要再提。”


    江煦闻言,却似是受惊一般,抚着心口处,神色有些痛苦,莳婉见状,犹豫两息,起身去扶他,谁知却被男人握住了柔荑。


    粗粝的掌心轻轻摩挲,而后紧贴着,将她的手全然包裹,江煦的目光死死凝视,语气可怜又可叹,“那当年之情呢?”


    他一字一句,极为清晰,话语宛如千斤之重,“我心未变。”停顿几息,眼底满是小心翼翼,连嗓音也似是要被窗棂缝隙里的寒风吹散,“你是否依然?”


    是否依然恨他,是否也曾有过短暂晃神,甚至是情意。


    四下寂静,江煦心口发热,混着丝丝密密麻麻的痛感,面上呼吸微滞,像是在等待审判。


    莳婉静静凝视着眼前之人,仪质瑰伟,眉目舒朗,如今登基三载,更添英朗、雍容。


    她忽地有些耳热,暗道男色惑人,面上平淡道:“当年之事,你也有你的难处,我如今不怨你。”


    “不怨我?”江煦本因她目光停驻而心生喜气,如今一下心坠谷底,脸上印高热而不太正常的潮.红,也在瞬间褪去,只剩苍白,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你竟然不怨我?”他说着,倏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没有半分愉悦,更像是自嘲,语气极尽悲凉,“我情愿,你是怨我的。”


    “莳婉。”他似哭似笑,执拗地又重复了遍,仿佛这样,便能证明。


    证明他的存在。


    证明,他们两人之间的数次纠葛。


    江煦字字泣血,“我情愿”


    “你是怨我的。”——


    作者有话说:“皖公山下青螺石。”出自释正觉《过皖山》。


    第100章 换位 将心比心,百感交集。……


    月明星稀, 雨声渐歇,转而化作冷寒的雾气,久久盘旋于半空, 丝丝缕缕浸入,蔓延室内, 扫过莳婉的面颊之上, 让她清醒些许, “你”


    江煦这幅似哭似笑的模样, 她如今瞧着,心里也是一滞, 犹豫两息, 到底还是安慰道:“我当时的感受, 便如你今日这般。”


    生不如死, 偏偏又因着那点儿好与甜, 不住地游走着、疑惑着, 甚至数次想过, 就这么长长久久地耗下去。


    须臾,莳婉轻叹一声,“但, 我不怨你了。”


    “江煦。”她轻轻唤他的名字, 语调之轻柔,恍如两人从未有过这些隔阂和纠缠, 而是久别重逢的爱侣, 于冬日雨夜,在房内窃窃私语,“这句话,是出自我的真心。”


    塔台之高, 望而生怯。


    从那么高的台子一跃而下,午夜梦回时,她曾数次困于其中,可奔入火海,却反倒没那么怕了。


    直至今日,亲耳听到江煦承认,她竟也真的


    不那么在意了。


    她也曾经短暂地爱过他的。


    只是这份爱太过痛苦,太过灼烈。


    让她以为,那也是恨。


    窗外的月色渐渐显露几分,与室内仅有的一盏豆灯相互映衬,江煦凝视着眼前人的神情,晃动的烛火与大片的黑暗,将莳婉脸庞上那点儿仅剩的柔和尽数割裂,他久久不曾挪开目光,好一会儿,竟生出几分眩晕之感。


    刀尖踩血尚且不足以令他这般心慌意乱,然,她只一句状似释然的话语,已是让他失去全身力气。


    男人极力压抑的不适缓缓钻出,显得他的面色更添几丝潮.红,枯坐半晌,已是强弩之末。


    耳畔过于粗重的呼吸声惹得莳婉一怔,她赶忙垂眼,不去看对面的人,思索两息,正欲开口。“你的身——”


    下一刻,却是天旋地转。


    她未说完的话被江煦尽数吞咽,整个人被对方半压在床榻边缘,男人的另一只手紧箍住她的腰肢,小半个身子覆在她身上,滚烫的体温顷刻涌来。


    虽在病中,他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分毫,紧贴着她,只一个晃神,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几不可察。


    莳婉回神,便骂,“你大半夜地发劳什子疯?!”可也只囫囵说了这么一句,唇瓣便被江煦更深一层地吮吸着、撕咬着,舌尖缠绕,相互摩挲,仿佛要将这些年的爱恨一诉衷肠。


    汹涌落下,激烈且不容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体温一道上升些许,莳婉被这人带得脑袋昏沉,卯足力气搡了下,但心底顾忌着江煦的伤,推到一半儿,又下意识收了几分力道。


    夜半时分,室内一派静谧。


    两人之间隔了点儿距离后,她才好似安宁些许,肆意喘着气,因是安睡,她整个人只简单着里衣,藕色的缎子,衬得她一身雪肤,缀上薄红,更如点了胭脂一般,身段袅娜纤巧,面庞粉光脂艳,直叫江煦挪不开眼。


    这般情状,分明也是有几分意动。


    江煦曾与她数夜同塌而眠,自是第一时间察觉,见人不似过去冷冰冰的,而是居于怀中,一时本就飘然,更何况莳婉方才那下,是刻意收了力道的。


    意识到这点,愈发让他似在梦中,来回折腾,分不清方向。


    乃至,心中也无可自抑地生出快意、接着是零零散散的欢愉,瞬间便冲散了心头阴霾,郁气一扫而空,面上,他不免显得更加可怜,“婉婉。”


    莳婉一愣,下意识抬眼瞧他,头一次被这么称呼,又因着方才那一刹那的心烦意乱,眼下,她整个人还有些晕乎,语气不太好,“你作甚?”


    这不看还好,一看,才发觉江煦竟是恍若无人地轻笑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眉眼盈盈,快意得不得了。


    她这话应当语气不算好吧?莳婉边想着,再度出声,“你烧糊涂了不成?”


    “怎得傻里傻气的?”合该不像是被骂,宛如得了恩赐一般。


    说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下唇处被咬破的皮肉无形增添几丝存在感,莳婉紧抿着,如过去许多次那般,不让自己落于下风。


    谁承想,江煦竟是语气温和道:“没糊涂。”说着,还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但我大概是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莳婉语气微滞,“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人头一遭在她面前表露脆弱,实属稀奇,莫非,是真的受了重伤?


    细细想来,这一路奔波,又是淋雨又是骑马,还有那么多政务等着处理,倒也确实是过于繁忙了。


    她的语气平和几分,但仍是冷淡,“若是难受,那这也是你咎由自取。”


    “我”江煦似是没听到这句冷嘲热讽,语调飘忽,说着,还忍不住轻咳两声,短促的咳嗽声,在安静的卧房内格外刺耳,“我能不能就近在你这里养伤?”


    “不行。”莳婉拒绝得很快。


    江煦神情黯然,但偏偏确认了那丝关心与情意,整个人已从谷底升至高空,甚至有些自得地找不着北了,斟酌两息,低声道:“我浑身无力,实在是不敢再奔波了。”


    “若是再只怕命不久矣。”


    莳婉面上不为所动,挑眉看他,手下持续用力,依旧没能摆脱桎梏,旋即语气有些玩味道:“这便是你说的没力?”


    她冷嗤一声,“没力气,就让你的亲卫们把你背回去,拖回去,怎样都行。”


    “再者,这周围应当也很有几处你的房产吧?”


    “陛下。”她语调渐渐冷淡,宛如初时,“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见卖惨无法,江煦只得道:“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语罢,见莳婉不语,有些急切道:“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个链子将我锁起来。”


    莳婉瞟她一眼,“我这里只有狗链。”


    见她言之凿凿、确有其事的姿态,江煦非但没有被这话激怒,反而是一回生二回熟,立刻好脾气地应道:“也好。”生怕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语会再次转化成明确的拒绝,趁热打铁道:“在哪儿?现在就可套上。”


    莳婉一时语塞,待确认眼前之人不似作假,心下更加难言。


    她哪有什么狗链子?彩月怕狗,故而,她压根就没养过!这人是听不出好赖话吗?


    但偏生,这次受伤又的确是救她的缘故,确实也结结实实承担了风险,加之这些年,他治国有方,天下初定,她也受了恩惠,百感交集之下,竟也没第一时间开口将人强硬堵回去。


    江煦不敢让她深思,只兀自打断道:“我会很乖的。”


    “哪怕是当做个玩意儿也好,我只占一小间屋子,管我一口饭吃便好。”


    莳婉听着听着,一时竟越发恍然,想起过去所受的那些折辱,眼眶滋出几滴泪来,鼻头一酸,垂眼不语,好半晌,才低声问道:“你这是表忠心?”


    “不,是道歉。”江煦神色真诚,细瞧,又有几分哀伤和胆怯,“过去,是我对不住你。”


    这句话,比先前那句还要叫她百感交集。


    两人痴缠数年,早已是剪不断的一笔烂账,铁链缚在脚踝,被迫高台一跃,被猫捉老鼠似的玩弄、恐吓,可却也有佳节相伴,携手并肩的欢愉。


    三次逃亡,数刻惊险。


    此去经年,不胜唏嘘。


    莳婉生出些哽咽,哑声道:“这回,我因你被劫,却也被你所救。”


    “算了,江煦。”


    她有些迷茫地轻眨着眼睫,似乎是在努力思索、回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算了。”


    江煦瞧在眼底,只觉心如刀绞,忍不住放轻了呼吸,恳求道:“我知晓你在考察铺子的选址,想到别处去。”


    莳婉闻言,没像往常般立刻警惕,转化成某种战斗的状态,反而是虚虚地望向他的方向。


    “若是你愿意,往后,你不必再以男装示人了。”


    “去到了新的地方,便以新的开始吧。”江煦的语调极为温柔,像是在轻哄着,但因着高热和不适,嗓音中磁性被无限放大,听在耳畔,格外撩人,如羽毛浮动,一下又一下,轻轻挠着,“我不想你再这般了。”


    “苟且偷生,日日担忧。”


    “我想你就做你自己。”


    莳婉定定望他,虚化的目光逐渐凝实,话语里是自己也未意识到的怅然和迷惘,“当真?”


    “天子之言,自是再真不过。”江煦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半垂着眼皮,心底,一会儿是因自己的死能触动对方的欢喜,一会儿,则又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恍然如先前,他站在那塔台之下时一般。


    他仰头去望,边缘处,月亮西沉,似要坠地,直至晨光熹微,他一步步登上高台。


    脚下,是意料之外的数丈深渊。


    往前一下,便是万劫不复。


    但好在


    思绪回笼,江煦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牵莳婉的手,入目,她神情涩然,人也怔怔的,不悲不喜。


    江煦见状,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只下意识地收紧了几丝力道,却也顾忌着,不敢再往前更多。


    黑暗中,他的唇角无意识勾起。


    真好


    他抓住月亮了。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哪怕


    只是边角。


    但月色皎皎,晶莹的光泽,也足够灼伤皮肤。


    直叫他整颗灰败疼痛的心,都再次滚烫起来——


    作者有话说:100章撒花~[哈哈大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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