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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知栀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不休(文案剧情) “倘若本王如今所愿……


    莳婉的手腕被攥得生疼, 惊呼望他,“你”刀刃没入皮肤,她甚至听到了某些切割一般的恐怖声响。


    但, 也仅仅只出了一声,她便再也说不下去。


    江煦恍然不觉靠近心口处的血渍, 正汩汩向外喷涌、漫出, 他反而借着那股拉拽的力道, 将两人的距离无限拉近。


    有些不稳的气息, 混着更浓的血腥气,皆数喷洒在她脸上, “说啊, 不是恨我吗?就这点力气?”语罢, 瞥了眼她抖如筛子的手, 轻笑一声。


    看来, 与他所想一致。


    什么为他做羹汤, 不过都是权宜之计, 真正掺和了几丝真心的,恐怕就是这“护身符”了。


    想着为她自己留一条后路,却从未想过


    他。


    莳婉不知江煦心中腹诽, 只觉得眼前这人目光森寒彻骨, 又担心再次遭遇到前些天那些折辱,思绪紊乱, 几欲崩溃。


    前些天那次, 江煦便已经这般过分,给她脚上套了镣铐,又做出那种事那今天呢?


    今天这回


    临近十月,秋夜。


    窗棂浸透冷月, 珠帘轻晃,案头,余烟袅袅。


    榻上,江煦体温更低,短刃依旧留在他体内,上头必然淬有毒素,此刻,他的眼前已然有些发昏,身子也有些许脱力。


    抬眼,静静瞧着莳婉。


    男人眼底翻涌的剧烈情愫慢慢沉淀,化为一种极深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阴郁和恨意,不知过了多久,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声音轻得像是叹息,细听,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扭曲的痛楚,“莳婉。”


    “你心真狠啊。”说完,不等莳婉反应,他便将人推开,迅速起身,眼底所有翻涌着的情愫,阴郁、疯狂,甚至是那丁点儿诡异的痛楚之色,都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等莳婉想要扶他,定睛望去时,江煦的眼神只剩下一股寒意,她被这一眼一下子钉在原地,无意识伸手,却不敢虎头虎脑地继续肆意往前。


    江煦猛然挥开她将要伸来的手,动作间,头一次带了上些厌恶,“呵”大幅度的摆动牵动伤口,霎时,鲜红更甚,从胸口处溢出,但江煦似乎毫无所觉。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动作稍显缓慢,撑起身子,挪下床榻,整个人透着一股冷硬之感。


    中衣黏腻贴在身上,江煦随手拿起一侧屏风上搭着的外袍,草草披上,掩盖掉那些令人心惊的血色痕迹。


    寻常的动作,莳婉却忽地有某种预感。


    江煦要离开了。


    不止是离开这间卧房,而是离开她。


    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心底无端涌现出几丝难堪和想要阻拦的冲动,手指几度蜷缩、颤动,但最终,她也只是沉默。


    她有不得不这样选择的理由,她是绝不可能待在他身边的。


    这才是最正确的、她该做的选择。


    可,为什么?


    为什么,心脏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攥住了一般,她说不清这到底是恨意,还是恐惧,抑或是其他别的什么。


    莳婉缓慢地眨了眨眼,掩耳盗铃,不去看江煦的动作,悄悄抚了抚心口处。


    为什么?她不是恨江煦吗?那为何看着他衣袍上不断晕开的暗红,她的思绪会这般混乱?


    她知道那匕首上有剧毒,江煦定然也是知晓的,为何


    他为何?


    一瞬间,脑中所有的恨意、算计、惧怕、担忧等等,诸多情愫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身体先于理智,驱使着她颤着声音开口,“你、你的伤”


    婉转如莺啼的好嗓子,此刻满是喑哑,入耳,极为急切和恐慌。


    江煦已走到门扉边,闻言,脚步微顿,没回头,道:“你不必如此。”听着,倒像是多好心、多担忧似的。


    他说完这句话,刻意停顿了会儿,眼前的场景更加模糊,江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


    室内一片死寂,许久,江煦方才极慢、嗓音极冷地开口,不含丝毫情绪,细听,甚至比两人初见时还要冷漠,“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你吗?”


    莳婉哑口无言,脸色更显苍白。


    视线所及,男人缓缓侧过大半张脸,他似乎不太愿意再扭头看她,室内仅余的几盏烛火勾勒出他阴骘的眉眼,眼神宛如淬毒,直直刺来。


    “何必假惺惺装蒜。”


    江煦嗤笑一声,神情是彻底的厌倦和鄙夷,“你如履薄冰,我又何尝舒坦呢?”


    “你演得累,我也腻了。”


    片刻,江煦再度唤她,“莳婉”只语气里已无半分先前的复杂情愫,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疏离。


    “你好自为之。”


    语罢,再无停留,猛然推开房门,大步向外而去。十月的天,深夜的秋风瞬时涌入,吹得莳婉有些冷。


    她紧盯着门口处,江煦甫一出房门外,便迅速融入暗道冗长的黑暗中,不再回头


    *


    时间眨眼而过,廊檐下,金桂簌簌落满石阶,一阵风吹来,瞬时四散开来。


    自两人不欢而散后,江煦便再也没来找过她,唯独卧房外,看守的人数增加。


    莳婉安安分分待了大几日,期间也试图询问过江煦的伤势,可奈何,这些看守她的人都是江煦的亲卫,皆是三缄其口,不透露半个字。


    日子如旧,那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江煦暂时还算“尚可”,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莳婉还是下意识心底松了口气。


    十月二十二,她终寻了个机会,再次和伽纭搭上话,对方显然也听说了江煦中毒的消息,来时,眉眼间都藏着几丝压不住的喜色,“姑娘,奴婢恭喜您报得大仇!”


    未能一击制敌,但伽纭也并不意外。靖北王手底下能人巧匠众多,遇上几个医术高明的,那也是极为可能的,她更吃惊的,是其对于莳婉的处置方法。


    刺杀属实,却能全身而退,好吃好喝地关着,这可是极为少见,或者可以说是仅此一例。


    这也代表着,她们娘娘,或许还能有别的机会。


    思及此,伽纭面上的笑意更加真诚几分,瞥见莳婉颇有些憔悴的模样,语带关切,“您无事吧?”


    “多谢你关心。”莳婉瞥了眼伽纭,眸光微闪,苦笑一声,“我知晓你担心我,想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是吧?”


    见她这么快地提及正事,伽纭唇角处的笑意一僵,立刻点点头,“贵妃还特意命令奴婢,要奴婢快些探明情况,只是这几日守卫森严,奴婢一直没能寻着机会,您勿怪。”


    “奴婢想着靖北王也不是这般大度的人,怎么”伽纭担忧道:“奴婢已经禀明贵妃,只等着狸猫换太子,把您救出来呢,还好还好。”


    莳婉听着这话,忽地一怔。


    狸猫换太子?她的思绪刹那清明,眼睫飞眨,几息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略带哽咽道:“你毕竟是母亲的人,我也不瞒你。”


    “我这次能全身而退,全凭我先前在江煦那里讨得了一样东西。”


    见她神色自若,竟还直呼靖北王的名讳,伽纭神色一顿,下一刻,心底涌起一股狂喜,瞟了眼,面上强压着问道:“是、是何物?”


    然,莳婉却是避而不答,转而挑起另一个话茬,“这事先不急,我有一事好奇,还想着你能为我解惑。”


    她继续道:“母亲给你命令,不应该是借此机会清理掉我吗?”像是开玩笑似的,温柔笑了笑,疑惑道:“怎么会是救我呢?”


    “您您说什么呢!”伽纭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眼底飞快闪过几丝慌张,“贵妃娘娘是您的生身母亲,怎么可能会害您呢?”


    “您实在是多虑了!”


    莳婉定定瞧着眼前人的姿态,忽地脱口而出,“多虑也好,瞎想也罢,真相是什么,咱们其实也心知肚明,不必演了。”说完,她自己却是先微妙地愣了两息。


    好在伽纭被她这次骤然转变的态度所唬,只顾着辩解,没有注意到她在走神。


    “姑娘,您”


    “我这里有一笔交易,做不做?”莳婉不等她继续,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挂在颈部的黑色缎带,打断道:“事成之后,这东西归你们。”


    伽纭一愣,目光下意识顺着看去,缎带一路向内,上头悬挂着一个牌状物体,她瞬间福至心灵,“是令牌?”


    见莳婉不置可否,瞬间,也卸下了那些装出来的姿态,神情冷静了几分,“这”


    见莳婉满是胸有成竹,不仅不催,反倒还气定神闲,想到自家主子的指示,伽纭这才佯装勉强道:“可以,是什么交易?”


    “狸猫换太子。”莳婉抬眸望她,反问道:“制造一场意外助我脱身,以你们的势力,应当是可以办到的吧?”语气却是极为肯定。


    片刻,见对方点头应下,她这才松了松宽大衣摆下无意识紧攥着的指节,展颜一笑。


    “那合作愉快。”


    *


    当日夜里,了却一桩心事,尚未至亥时,莳婉便生出几分睡意,谁知,后半夜竟时隔多日,发起了高热。


    守夜的丫鬟发现时,她已是意识模糊,蜷缩在榻上,脸色烧得绯红一片。


    请示完暗道外看守的侍卫后,不多时,军医便被匆匆召来,莳婉这会儿被几个丫鬟细心擦拭过脸颊和身子,稍稍精神了些,她的目光在赶来的两名军医身上停了片刻,再度投向他们身后。


    须臾,大门紧闭,再无旁人前来。


    莳婉淡淡收回视线,静静听着这两人的诊断。


    对面,一军医道:“您这是急火攻心,强行压制许久,一朝稍稍放松,便病来如山倒。”


    另一人闻言,亦点点头,附和道:“是啊,您身子骨弱,好不容易养了大半年,好些了,切勿忧思多虑,否则长此以往,恐于寿数有碍啊!”


    “您这是郁结于心,旧症引发了高热。”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莳婉安静听完,这才道:“劳烦两位大人,为我煎一副药,多谢了。”


    见两人忙道摆手直言不敢,她停顿片刻,这才佯装不经意道:“大王近日在忙些什么?两人大人可知?”


    谁知,这么一问,周遭众人皆是垂首,不语,两个军医梗在原地,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莳婉见状,心如明镜,眼眶立刻涌上泪来,作势要哭,这下,其中一人立刻道:“您莫要伤心!身子、身子要紧啊!”


    “大王”那人瞥了眼同僚,半晌,心一横道:“大王不日将远赴洛阳,亲征战场。”


    莳婉闻言,装模作样的姿态有一瞬间的破裂,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江煦要走了?去洛阳?在她几乎要杀了他之后?


    巨大又莫名的恐慌再次变本加厉席卷心头,恍惚间,比额间的高热更加灼人,心口处钝痛更甚,莳婉甚至有点儿来不及细想这股恐慌的来源。


    是害怕失去这份“倚靠”,还是担心“江煦”,抑或是见到“仇人”可能在战场上再次受伤,以致命丧黄泉?


    浑身酸软无力,面上,莳婉努力控制住面部的表情,问道:“大王他伤势如何了?”


    等了两息,这下,却是无人再答。


    莳婉语气苦涩,“伤势未愈,对吗?”她的语调渐渐显出几分喑哑,不知是病得,还是情绪有些激烈起伏,猛然撑着塌,起身,“之前,大王命人送来的衣裳呢?有一件桃红色的,快寻来给我!”


    见丫鬟想要上前搀扶阻拦,莳婉面色转冷,又道:“拿来给我。”


    “别让我再重复。”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有几个机灵些的猜到了缘由,也不敢再此刻冒头。大王冷了这位也有近十日了,但稍微有些眼力见的,便知晓,尽管如此,却还是不能怠慢,只得循着莳婉的命令,忙将那件桃红色的衣裙给找来。


    桃红的襦裙,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花纹,裙摆尾端坠着翠珠,珍珠一般的莹润色泽,迤逦拖地,极尽奢华。


    莳婉让丫鬟们为她换上,再快速梳了个寻常的发髻,药还在煎煮,因着一番折腾,她眼前隐约更加模糊,高热带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柔嫩的肌肤似乎也被这衣裳束缚得不太舒服,脚踝处的镣铐戴了数日,如今藏在裙摆之下,每走一步,都伴着轻轻的响动和抽痛。


    其中一名军医已和门外的侍卫一道前去禀报,莳婉梳妆完,草草喝了送来的药,便在另一名军医的指引下,直奔江煦而去。


    许久,方才瞧见一灯火通明处。


    已是戌时光景,天色暗淡,门口的守卫认出是她,皆是极为快速退至两侧,打开房门。


    霎时,一条缝隙朝莳婉敞开,房内温暖辉煌的灯火映照至她的裙摆处,她一路往内,江煦已在屋内等候多时。


    起身,一步步走来,而后,停在距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


    一席乌色常服,脸色苍白,胸口处隐约还能瞧见些许包扎的痕迹,见莳婉满脸绯红,精神不济,江煦目光如冰,无半分动容,“你这又是闹得哪出?”


    他上下扫视两眼,莳婉接触到江煦这道目光,只觉心口好似更加难受,她说不上缘由,只是本能地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迷迷糊糊,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她有些分不清楚。


    只是潜意识里,知晓这件事,她必须做,无论是为了抒发几丝情愫,还是为了让对方彻底放心,好能在来日顺利脱身。


    她几乎是有些迷失其中,片刻,伏下身子,滚烫的额头抵着地面,一股彻骨的冰凉传来,叫莳婉清醒些许,尽可能恭顺,吐词清晰道:“过去的一切是奴婢之错。”


    犹如两人初见,裹挟着过去诸多记忆,嗓音因发烧有些嘶哑,恍惚之间,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奴婢愚钝,不知悔改,忤逆欺骗大王。”莳婉说到这儿,语气稍顿,匀了匀呼吸,仿佛要将两人之间,过去种种的恨意和不甘尽数倾诉。


    同样,亦是将她自己的骄傲碾碎,“从今往后,大王所愿”


    “便是奴婢所愿。”


    语罢,几乎虚脱,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着,感受着从上至下的那道目光,一如过去许多次,含着审判和谛视之意。


    四下,死一般的寂静,莳婉只听得见她心底一阵剧烈的跳动声,竟像是把心口间的钝痛都冲散了几分。


    良久,上首的人方才开口,嗓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其中的讽刺之意却是犹如利刃,锋利且伤人,“是吗?”


    莳婉心头一颤,无意识抬眼去瞧江煦的神情。


    入目,男人居高临下,唇角弧度冰冷,黑色的眸子里只剩一片荒芜森寒。


    “倘若本王如今所愿”江煦一步步逼近她,两人距离再次缩短,连带着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皆数落入耳畔。


    砸碎她心头晃荡不止的、那点儿白日梦一般的希冀,“是让你去死呢?”——


    作者有话说:答应的大肥章,它来啦~[害羞]


    第82章 驯服 情天孽海囚此生。


    江煦盯着她血色尽失的脸庞, 慢条斯理道:“如此,你此刻”话语如同猝了毒的箭矢,精准刺入, “便心甘情愿去死吗?”


    在莳婉耳边轰然炸开,震得她整个人都有些神魂俱颤, 高烧的灼热感褪去些许, 离得近了, 似乎也能感受到他周身的森寒。


    和恨意。


    去死?她当然不想, 事情尚未到毫无回旋余地的那一步,她未曾获得想要的自由, 又怎么可能甘心去死?


    某种莳婉自己也无法理清的情愫持续翻涌, 心口处钝痛更甚, 她张了张嘴, 喉咙好似被堵住一般, 吐不出半个字。


    太近了


    似乎, 江煦的恨意也清楚地传达了过来, 浓烈的情感,让她惧怕又无措,触及那双漆黑的眸子时, 还有几分混乱。


    混乱的情感, 混乱的关系,混乱的一切。


    江煦等了几瞬, 瞥见她脸上的挣扎之色, 忽地也止住了话茬。


    任何人,对待死亡,都有着最天然的抗拒和惧意,不必再苦苦纠缠和试探了, 莳婉,不是已经给他答案了吗?


    思及此,他眼底最后一次极其微弱的,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某些情愫,也在此时彻底熄灭,嘲讽和彻骨恨意渐渐占据上风,化在眼底,转化成一种了然之情。


    他退开了些距离,目光缓慢从她身上挪开,仿佛再多看一眼,便会厌烦,讥讽道:“做不到的事情,为何要轻易说出口?”字字如刀,刮过莳婉的脸颊。


    顿了顿,在她身上的桃红襦裙上略有停顿,“同样,既是欺骗,你往后也不必总故作姿态地承诺了。”


    何必还穿着他命人送去的这身衣裳?桃红


    江煦淡声道:“桃红乃妾室所穿,但”


    “莳婉。”他唤她的名字,语气却再无波澜,格外讽刺,“你确实不配此位。”


    不配当他的妾室,不配为他生下子嗣,更不配让他如此耿耿于怀,爱恨嗔痴,皆系于此。


    这般也好江煦微垂下眼睫,心底反倒掠过一丝扭曲的平静。


    她不愿,那他也不必再勉强,得不到真心,能牢牢锁住这具驱壳,那也是极好的,这样,她便永永远远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待他挥军洛阳,清除完那些碍眼的蠹虫,彻底登上高位,再无后顾之忧他尽可以将她牢牢绑在身边,折断她的所有羽翼,磨平棱角,让她只能仰仗他的鼻息而活。


    直到他玩腻了为止。


    回神,江煦眼底的最后一丝情绪也淡了下去,渐渐沉淀,宛如幽潭。


    见莳婉仍是愣愣地望来,转身,大步走至桌案,不再看她,语气平静极了,“自己滚回去,能少受些罪。”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两名亲卫上前,停在莳婉身侧两步,虽未明言,但意思已是极为明显。


    莳婉见状,努力稳住身子,试图起身,但她身子虚弱,还是不可避免地踉跄了下。江煦如今的模样,想来她应当也是达到麻痹对方的目的了。


    只是


    只是


    沉默几息,她低声问道:“你的伤如何了?”然,话语声响彻室内,却犹如石子入湖内,除了几丝漾起的涟漪,旁的,丝毫不剩。


    久久无人回答


    又过了几日,莳婉恢复了些精气神,堪堪好转,便骤然得知江煦要带她一道去洛阳。


    皇都洛阳。


    她从未去过这种奢靡之地,她的国家只能算是小国,不甚起眼,莳婉出生时,虽也享受了几年的锦衣玉食,可那时,她的记忆还很模糊。后来几经波折来到元朝,一路上都曾听闻南元皇都的奢华景象。


    繁华鼎盛、熙攘喧嚣。


    但此刻江煦吞并幽州,彻底料理好整个北方,这样的时候去洛阳,比起“拜访”“应邀”,则更像是“宣战”和“出兵”。


    莳婉静静听着丫鬟侃侃而谈,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不知是否有伽纭那边人的功劳,还是江煦确实是不愿再多在她身上下功夫了。


    总归,这次伺候的人,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了那么一些,且,应当也是被事先交代过,说辞一致,明里暗里,都是在规劝她。


    出发当日,莳婉临上马车前,才远远瞧见了江煦,两人时隔多日未见,他正低声与身侧的亲卫低声交谈着什么,片刻,略一挥动缰绳,骑马而来,在她的车架旁勒停。


    低低的交谈声透过马车的帘子,断断续续顺着风声飘进,“病重,天赐良机,万不可功亏一篑。”


    “兵分几路严加看管。”


    莳婉眼观鼻鼻观心,听到最后,马蹄声渐远,江煦也没有掀开帘子。驾车前行几日后,又一路乘船,再转马车颠簸数夜,十月中旬,一行人悄然进入洛阳城。


    没有接踵而至的人流,市集更是少见,甚至没有多余的炊烟,取而代之的,是空旷的街道,坊市门户紧闭,就算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也是面色惶惶,只一个劲儿低头往前走,不敢东张西望。


    莳婉倚在车窗边,长途跋涉下,脸色再度变得苍白脆弱,整个人沾染着几丝恹恹病气。脚踝上的镣铐被长裙遮掩,几乎看不太出来,但路途中,为数不多的几次走动,乃至马车颠簸等等,都会带来一阵痛楚。


    江煦本人虽没来洛阳,却是命亲信紧紧盯着她,且瞧着洛阳城这萧瑟低沉的氛围,可见皇都内亦是人人自危。


    她忽地想到临行前听到的那些话语,当时,曾提及有人病危,可见此人位高权重,在朝堂上地位超然,能让权贵也低调躲避的,也就是那几人而已。


    莳婉想了会儿,默默记下此事,转头便想去寻伽纭,谁知,一抬眼,却见到不远处,有一妇人正怔怔地望着这边,见莳婉望来,面色登时一亮。


    粗布麻衣,眉眼熠熠,正是彩月,自她身后,还零零散散跟着几人,画澜亦在其中。


    莳婉定定望了几息,又怕盯着她的亲卫察觉端倪,只得暗自记下周边景象,佯装赏景,和彩月一行人你来我往瞧了片刻。


    好在,亲卫许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接应,也或许是莳婉这一路上极为乖顺,眼下她这番兴致勃勃的赏景举动,倒是没惹来怀疑和注意。


    心中思绪纷杂,安顿好的当夜,莳婉便寻了借口,找了伽纭来,对方应当是用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法子联系上了宫中,一见面,立刻道:“姑娘是不是想要问宫中的情况?”


    莳婉不放心她,却也知晓,这种明码交换,筹码相等的交易,短暂时期,也能维持得住平衡,“街上人人自危,今日这一路,气氛亦是极为紧张,想来是宫中有意外。”


    她问道:“只是是谁?”


    伽纭不瞒她,低声道:“宁大人怕是不好了。”


    莳婉一怔,但旋即又觉得这个人,恰是“合情合理”,如果是旁人,也许洛阳城还不会变成今日之貌,但偏偏是太后娘娘的兄长,当今帝师。


    “那小陛下呢?”莳婉先前也曾耳濡目染,对朝堂局势知晓些许,不由得道:“裴尚书没有借此发难?”


    可伽纭的神情,却是有些一言难尽,她似乎是在权衡,犹豫几息,还是开口道:“贵妃与宁大人有旧,知晓些许内情,宁大人突然昏厥,不是别的,像是中毒。”


    提起这茬,两人一时都不再出声。


    莳婉不知江煦的计划,只直觉觉得,最多再有小几日,这人怕是就要寻个什么由头进入洛阳城了。宁鸿德高望重,绝非裴晟那种利欲熏心之人可比,如今他骤然昏迷,朝堂上定是一团乱麻,甚至连禁军都抽调了出来


    此类种种,她虽不知细节,却也知晓是风雨欲来,比之靖北军,洛阳的人马,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了,战场上厮杀来的兵卒,到底比这些草包要厉害许多,那她这幅令牌,想必,能发挥更大的效果。


    思绪回笼,莳婉佯装不经意道:“我有一请求,不知你能否相助?”


    果不其然,伽纭这次答应地仍是极为爽快,“何事?”


    莳婉微垂着眼,浓密的眼睫遮住了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的所有色彩,只余下嗓音中的无措和怅然,“我这儿有一封信,想请你帮我放在一处地方。”


    她想到彩月几人,不由得匀了匀呼吸,拿出信笺道:“你是个聪明人,又一心为着你家娘娘,虽然多年未见,但我觉得,若是曾姑姑在天有灵,知晓你仍衷心其主,定也是极为欣慰的。”


    在洛阳,靖北王本人未到,传个消息,那自然是手到擒来。


    伽纭闻言,凝视了她许久,目光在那张没有一字的纸张上略一停留,沉默几息,方才恭敬答道:“姑娘安心,我省的。”


    只是


    伽纭躬身退下,回望了眼皇都的方向,久久不语。


    只是,这样的消息,总得报给娘娘知会一声。


    *


    秋日天寒,远山褪去青黛。枯黄一片,相互交错。


    江煦一路慢行,冷冷扫过周遭景象,过去,他曾数次途径这条官道,尚未入城,便能感受到无尽的繁华。良田千顷,道路两侧,酒肆茶馆林立,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往内,更是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那是何等的烈火烹油、鲜花锦簇的盛景?凋敝至如今不过一场虚幻美梦,奢靡极致,内里已是满目疮痍,撕开外里,实则血淋淋的一片。


    当真讽刺。


    坐在马背上,江煦的目光停驻在几处高楼上,须臾,许久之前就存在着的、一种混合着绝对掌控和阴暗占有欲的念头,再次悄然漫上心头。


    顺理成章。


    他要在这座城池的最深处,为莳婉建造一座牢笼。


    要极尽奢华,雕栏玉砌,打造一个金碧辉煌、举世无双的囚笼。让她衣食无忧,让她享尽世人艳羡的一切物质荣宠!却唯独……


    没有莳婉所奢求的自由。


    她越是恨这镣铐,恨这束缚,越是恨他,他便越是要给她天下最华丽的镣铐,最舒适的束缚,不死不休,长年累月,直到她彻底驯服,直到他……


    厌倦为止——


    作者有话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下章死遁[眼镜]


    第83章 火海 旧时戏言,今日成真。


    景泰六年, 秋十月。


    靖北王率精锐暗行至洛阳城边,时东侧门守备空虚,皇都内, 太后宁氏专权于内,闻此噩耗, 朝中立刻调遣守卫增防, 然, 帝师重度昏迷, 群臣无首,仓促迎战, 加之靖北王麾下乃百战之军, 攻势如潮, 至冬十一月庚寅戌时, 皇都陷, 距围城交战, 仅仅二十余日。


    是夜, 宫阙颓败,杀声震天。


    昔日精心护理的花卉奇景,此刻已是被四处逃窜的宫人们踩得面目全非, 夜风猎猎, 冬日天寒,太后宁霏霏踱步至殿内, 挥避伺候的亲信, 独身前往内室。


    榻上,帝师宁鸿面色苍白,似睡非睡,太医们用了众多法子, 仍是收效甚微,宁霏霏每每听见这些禀告,心中便是极为快意。


    内室空旷,烛火摇曳,映出她雪白而扭曲的面容,“兄长未醒,小妹方才敢说些心里话。”


    “小妹无兄长庇护,果然是寸步难行。”


    当今小陛下元绪虽为她亲子,可元绪是先帝遗腹子,往常有宁鸿这个同出一族的兄长在,一切尚且平和,等他倒下,这些豺狼虎豹方才露出獠牙,人人都想着在她宁霏霏身上咬下一块儿肉。


    榻上,宁鸿精神不济,眼睫微颤。


    宁太后一直关注着,见状,立刻理了理发髻,柔声道:“哥哥,你醒了?”见榻上的人微微睁开眸子,她唇角间弧度更甚,“哥哥可知,靖北王的兵马已破三处城门,只剩正门”


    不过,正门,大约也就是今晚了。


    宁鸿反应片刻,重重的喘息声,好似命不久矣,“小陛下如何?”


    “小陛下?”宁太后笑了笑,“绪儿极为依赖我,自然是在我身边。”


    她语焉不详,好似感叹,道:“我还以为,这样要紧的时刻,你会先问问那位悦贵妃。”


    思及此,宁太后一时竟有些恶趣味,若是兄长得知,此人已经命丧黄泉,唯有几个亲信,还在四处逃窜、躲避,又将作何反应。


    若是他没中毒,会不会为这个女人安排所谓的“后路”。


    宁太后紧紧盯着,不放过榻上之人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这回,宁鸿沉默良久,“你应该先护陛下出”


    “出?”宁太后将亲信早早放在一旁案几上的汤盏端起,轻轻匀了匀,霎时,碗里黝黑的药汁漾出几圈波纹,须臾,又再度清晰映照出她脸上的冰冷和恨意,“普天之下,何处可去?”


    她凝视着这个自幼倾慕的兄长,眼底诸多情愫翻滚,痴心、怨恨和某种走至尽头的疯狂,“你从来都是应该,我应该如何,应该如何!”


    “哥哥,你能克制,知晓该如何,便要求旁人也要如此吗?”


    宁太后的语气平缓下来,平铺直述,“绪儿不是这块儿料。”


    “你也不是。”


    既然走错了路,那自然是毁干净了最好,免得,还要留下蛛丝马迹,还要旁观新的胜利者,还要她亲眼看着自己倾慕多年的兄长,爱上旁人。


    一次不够,那就再添剂量。


    “哥哥,快喝药吧。”宁太后眉眼低垂,指尖的丹蔻如血般鲜红夺目,“待局势稍定”


    谎言说到一半儿,宁太后忽地没了声音,入目所及,宁鸿毫不犹豫接过碗盏,一饮而尽。


    他做完这个动作便已经似是力竭,静静凝视着她。


    宁太后下意识紧张起来,然而没过几息,对方便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片刻,黑色的鲜血从喉咙溢出,宁鸿好似早有预料,神情丝毫未变。


    “咳咳如果这样能使你安心,能放陛下一条生路。”说完这句,他便要缓上好一会儿,捂着咽喉,但事与愿违,鲜血更甚。


    宁太后眼底隐有泪光,混合着狠厉之色,踉跄着起身,撤开几步,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半晌,兄长喑哑的话语徐徐落入耳畔,重如千斤。


    “我无悔。”


    无悔?


    好一个无悔!


    须臾,殿内火光骤起,熊熊大火,借助风势,不消片刻,便彻底蚕食周遭的一切。


    待江煦的铁骑冲破最后一丝防线,便见焦梁断柱,宁鸿的尸身与悦贵妃覃氏的残骸被尽数找到,而宁太后独自失神坐在台阶前,身后,是漫天的火海


    子时,江煦立于宫内某处,俯瞰着这座刚刚臣服于他脚下的宫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烧焦的气味,宁太后的亲信受她指使,批量纵火,过了两个时辰,大火仍未完全扑灭,黑烟滚滚,扭曲地蔓延至天际。


    冷月高悬,似乎也被这数股浓烟熏得失了几分光泽。


    宁太后本人已经被押入牢中,吏部尚书裴晟早在得到风声时便已经急流勇退,带着部分族人撤出,其余众人,自是没有一争之力。大军当前,刀刃染血,不会有任何一人会在这会儿跳出来,前车之鉴,杀鸡儆猴之效,如今,已让整个皇宫有种诡异的平静。


    小皇帝虽不知所踪,但也不过是丧家之犬,皇都洛阳,已尽在掌控之中。


    更不必说,史书工笔,向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日青史之上,今夜也大约就是煌煌一页。


    常理来说,江煦此刻样当是极为快意,可不知为何,他望着那一片尚未熄灭的火海,听着风声中的呜咽声,心底竟是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闷和烦躁。


    或许是这胜利是他计划许久、迟早会握在手中的,也或许上天待他不薄,来的太轻易,反而失了滋味。


    江煦心底思绪翻涌,一时也说不出缘由,索性挥去那丝不合时宜的情绪,沉声道:“清理战场,肃清余党,严加看管,待日后本王自有决断。”


    “是!”麾下将领领命而去。


    这厢,江煦事无巨细吩咐完,确保无遗漏,甫一转身,心头此刻,无端滋生出一股莫名的急切。


    他想回去,去洛阳城边缘城郊处,他关押着莳婉的地方。


    *


    另一侧,莳婉既已经下定决心,便不会再犹豫徘徊。


    自数日前,她将信全须全尾递给彩月等人后,便一直耐心等着,信上一应俱全,将她的计划尽数托出。


    伽纭虽确实是曾姑姑的女儿,但归根结底,也是悦贵妃那边的人,对方极大可能是她的生身母亲,可两人多年未见,莳婉也只当做她死了,能如此快速找到她,索性便也借了这股东风。


    两人各怀心思,十来日的筹划,便已是万事俱备。


    江煦忙于前线战场的厮杀,连看守她的人,都比原先在戍边时少了些许。


    见伽纭今日越发焦躁,莳婉掩去眼底思绪,只道:“我知晓你在洛阳城内为你家娘娘办事,门路众多,待今夜事成,我便将那令牌系在你身上,以示诚意,如此贴身些,外头看守着的兵卒也不会那么轻易察觉。”


    伽纭这会儿心里有些不安,闻言,不疑有她,正色道:“娘娘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今夜瞧着宫中很不太平,待交易达成,我得在明日晚些时候溜进宫中一趟。”


    莳婉想到彩月她们的嘱咐,点点头,应了句。


    彩月曾言她同乡有一人,名唤乔祖伊,身负奇能,可解锁链之困,再事先滚一身特质材料,能保其在火中好一会儿行动自如。当初为了掩人耳目,江煦特意命手下将屋舍选在城郊,后方,满是丛林杂草,虽是冬季,但皇都周围,栽种的植物种类五花八门,竟还是茂密得紧。


    等火势一起,便可在伽纭的安排下溜出。


    但


    回神,莳婉取下令牌,被她戴了这么些时日,令牌不复原先的冰冷,反而带上了几丝她自身的体温,不高,但也算暖和。


    “你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上吗?”莳婉忽地道。


    伽纭面露疑惑,但见莳婉面色苍白,猜想或许是要做这种事情,她心底也紧张,便实话实说道:“没了。”


    两人也算是有些“渊源”在的,如今,虽然曾姑姑已经逝去,但伽纭还是愿意说句实话,“我生下来便是为主子而活。”


    “倘若哪日主子身死,或是不再需要我,那我的生命便也走到尽头了。”


    莳婉眼神复杂,一时无言。


    草草寒暄几句,外头便传来了一阵嘈杂动静,伽纭一怔,面露疑惑,“还有一小会儿好像才到约定的放火时间”不等她说完,后颈处忽地传来一阵痛击,下一刻,便昏了过去。


    地上泼了油,方才还是丁点的火苗,瞬间暴起,眨眼的功夫,便将这间房屋吞噬大半,连接后头的杂草,一道肆意燃烧。


    门口传来撞门的声音,莳婉见状,立刻褪去身上的衣衫和大半珠翠,速度极快,几下便将其全部套在了伽纭身上。


    而后,便和乔祖伊一起,头也不回,快步离开


    *


    天色如墨,漆黑一片。


    今夜本就风大,夜风呼啸,那烈焰腾空之景,恍然间,竟与两个多时辰前,皇宫被焚毁的场景颇为相似。


    “何处火起?”江煦厉声喝问,嗓音里有股莫名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之意。


    身侧,亲卫语调有些抖,“回大王,在城西郊外。”


    城西郊外?


    那不是十几日之前,他让转移,关押莳婉的地方吗?


    一时间,江煦顾不得多想,立刻扬鞭,骏马嘶鸣,蹄声如雷,瞬时冲破夜色,朝着起火的方向疯狂奔去。


    寒风刮过,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男人漆黑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了近乎失控的惊急与戾色。


    一路疾驰,烈风呼呼,卷着漫天烟尘与火星,扑打在江煦脸上。


    他策马狂奔,离城郊那处越近,心口那股莫名的恐慌便越是尖锐,几乎要破膛而出。


    远远望去,只见那片区域都已彻底陷入火海之中,烈焰肆无忌惮地蚕食梁柱,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


    火势借着风威,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幕,一片火光,势头比起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王!前方火势太猛,危险!”身后追随而来的亲卫将领急声高呼,试图阻拦。


    然,江煦却恍若未闻,他一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骏马吃痛,速度再快三分,径直冲到那火光冲天的门扉外。


    热浪扑面而来,几乎灼伤皮肤,连带着建筑倒塌的轰鸣声、火焰燃烧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她呢?!里面的人呢?”江煦猛地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他朝着那些正在慌乱救火、却被火势逼得节节后退的兵卒们厉声嘶吼,声音因急切和烟熏而沙哑异常。


    有亲卫仓皇跪地:“大王息怒!火起得太突然了,风又大,根本控制不住!我们的人冲了几次都、都进不去啊!”


    进不去?江煦闻言,立刻翻身下马,一把推开跪在面前的人,夺过一桶水猛地从自己头顶浇下,浸湿衣袍,作势就要往那火海里冲。


    风声喝喝,有亲卫见此,声泪俱下地劝阻,“火势如此之大,进去就是九死一生!您身系天下安危,如今即将大权在握,岂可亲身犯险?!”


    然而,周边的数道声音,江煦此刻却都有些听不进去,理智回笼,他后知后觉,莳婉死了。


    或是自尽,或是暗害,但无论是何种原因


    一时间,江煦忽地想到了来洛阳前,两人的最后一面。


    那时,他是要莳婉去死的。


    江煦的心口倏然泛起一阵剧痛,转瞬,竟生生呕出血来——


    作者有话说:分两章噢,工作日遭不住[裂开]


    文里要是有错别字这些的,欢迎宝宝们捉虫,完结之后会慢慢改的QAQ(鞠躬)


    第84章 新生 只身向辽阔,狭窄之爱,勿要停泊……


    “大王!!”身旁的将领和亲卫们吓得魂飞魄散, 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拦在他的身前。


    “放开!”江煦目眦欲裂,额角青筋暴起, 奋力挣扎间,力道大得吓人, 那几名阻拦的兵卒几乎要被甩开。


    惧色与恐慌感交织, 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找把人找出来。”语罢, 喉间腥甜的血味更浓,“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江煦的身子猛然一晃, 身侧, 一亲卫见状, 立刻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嗓音里几乎是哀求, “大王, 您可千万保重身子啊!咱们筹谋许久,这马上就要”


    “是啊!大王!”


    此刻,于江煦而言, 周遭声音更小几分, 几乎趋近于无,男人原本有些猩红骇人的眸子骤然失了几分焦距, 整个人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芒的震惊和愕然。


    须臾, 方才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


    莳婉死了。


    莳婉就这么死了?


    眼前的火势逼人,丝丝腾腾翻涌而上,空气间,水与火相互碰撞, 混合着血液的腥味,离得近了,仿佛就会被灼烧。


    霎时,一股悔恨漫上心头,有那么一瞬间,江煦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还有太多话想要说,想要问,还有太多事情想要做。


    “大王——!”身侧,亲卫们见他突然吐血,又神情恍惚好一会儿,早已经被吓得有些语无伦次,更有甚者,扑在江煦身旁,语气带着哭腔,“大王,您旧伤未愈啊!先前的那一刀虽然并不致命,可终究也是伤及心脉,您又连日征战劳顿,怎可再收这般折腾!还请收回成命啊!”


    “这刚打下的江山,将士们的身家性命都在您身上啊!江山社稷,切不可无人啊!”


    身家性命,江山社稷。


    一字一句,渐渐将江煦钉在原地,往日里,这些他最为看重的东西,曾经利用莳婉而不断筹谋、周旋的东西,此时却犹如枷锁,死死地拖拽着他。


    是否莳婉被枷锁困扰时,也是这般痛不欲生呢?


    混沌的思绪,连带着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炽热的火焰在他的眼底疯狂跳动,贪婪吞噬着眼前的一切。胸口,旧伤在他方才吐血之后,便开始剧烈地抽痛起来。


    刹那间,眼前渐渐模糊,灼烫的火气,浓黑的烟雾,乃至部下们惊慌焦急的面庞


    江煦陡然意识到什么,试图恢复清醒,死死盯着眼前的一片火光,几欲泣血,“用药让本王清醒。”


    话音刚落,所有力气瞬间抽离,再也支撑不住,向后栽倒下去


    *


    待药力将江煦强行苏醒时,天色已是熹微,寒风依旧,甫一睁眼,便是萧驰节等一众下属担忧的神情。


    “火势如何?”江煦的眼皮很重,胸膛内更是一阵剧痛,但头脑却因为药效的作用极为清醒,但同样,过于清醒,便会更加感受到那股锥心之痛。


    “禀大王,火势已得到基本控制。”这次,萧驰节随江煦出征,换景彦留守戍边。


    他刚从洛阳城内赶回,路上闻此噩耗,可以说,心中比任何人都要慌张。


    但触及江煦阴沉的神情,萧驰节只得将喉间劝慰的话咽了下去,道:“军医们熬了药,大王不如喝了再去看看?”


    身后,一众人等都以为会见到自家大王或暴怒或冲动的场景,谁知这回,江煦却只是扫了一眼,便将一侧案几上碗盏里的药汁一饮而尽。


    刚一喝完,便陡然起身,往外头的房屋去,这下,无人再有借口可阻,只得跟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仍有几丝余温的焦土之中。


    正值寅时三刻,冬日的天亮得早,几丝晨光混在灰蒙蒙的天空之间,雨声淅沥,下了小半个时辰,渐渐有变大的趋势。


    入目,昔日布置精巧的房屋化为满地狼藉,焦黑的断木和碎裂的砖石堆积如山,雨滴敲落,弥漫着一阵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江煦见状,瞳孔微缩,竟好似中邪一般,兀自跑到堆得最高的焦炭废墟前翻找起来,失魂落魄,一下又一下,只剩下机械的挖掘。


    雨水顺着男人的衣袍滑落,双膝跪在尚且有几分滚烫的瓦砾上,不一会儿,十指便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黑灰,带来一阵钻心的痛楚。


    可,江煦浑然不觉,只眼底一派偏执之色,夹杂着丝丝混乱,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身后,众人皆不敢轻易上前劝阻,只得一个二个也循着动作,继续翻找起来。


    莳婉脚踝处的锁链是特质的,只可能取下,绝不会被这火烧上一场便消失,思及此,江煦刨动的速度更快,


    掀开碎裂的砖石,指甲里的软肉被刺得生疼,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似乎也在此时有些疲惫,无声叫嚣着。


    但,除此之外,眼下,悄然漫上心头的,却是恐惧。


    深深的恐惧。


    恐惧挖到那副他亲手铐上的镣铐,又害怕,万一没有挖到,或者是其他什么他根本无法承受的东西。


    须臾,滚雷闷响,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转瞬便连接成一片雨幕倾斜而下。


    雨势倾盆,裹挟着冬日森寒的冷风,瞬间将江煦身上的衣袍洇出更深的颜色,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冲刷掉废墟沟壑间的浮灰,极快的速度,似乎转瞬,也会带走属于莳婉的最后一丝痕迹。


    天空,雨点密集,砸在废墟和砖块、梁木之上,沉重而短促的撞击声,也像是在叩击棺木,无声诉说着她的死亡。


    一通翻找,天色渐渐亮起,可众人丝毫不敢停,只得唛头刨着,祈祷着能找到几缕蛛丝马迹,不多时,江煦听见身后某处忽地传来一道声音,像是惊喜,又像是恐惧,唤他,“大王!这里有发现!”


    江煦几乎是应声而动,疲惫的身体瞬时迸发出一股力气,驱使着他往那处去,思绪空白,片刻,入目,是一副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


    熟悉的身形,脚踝处是一双镣铐,他亲手所戴,如今骤然出现,江煦只觉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身旁,有耿直些的兵卒出声道:“大王,夫人的尸身既已找到,咱们得赶紧寻副棺材安置好,切莫让雨水”然,他还未说完,见江煦望来的目光,便猛然止住了声音。


    那目光森然似刀,满是嗜人夺魄的狠厉,竟吓得那兵卒下意识后退一步,接着骤然长跪,不发一语。


    江煦扭头,久久凝视着那副难以辨认的尸身,脊背微垂,一双因为疯狂搜寻、连轴打转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空茫与灰白。


    他语调喃喃,被嘈杂的雨水声覆盖,寥寥几字,几不可闻。


    脸庞两侧,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悄然滑落,没入地底。


    *


    此时,莳婉已经被乔祖伊艰难地救出,幸亏借了悦贵妃旧部的势力,凿出一条小路,两人一路往前,终于远远瞧见了接应的彩月等人。


    画澜站在彩月身后两步,瞧见莳婉和乔祖伊,忙掏出背着的包袱,一通翻找,半晌,寻了个药瓶一样的玩意,递过来两枚淡绿色的药丸,“姑娘,这药丸凝神,可暂且缓解一二。”


    心知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考虑到自己这幅病弱的身子骨,莳婉也不逞强,接过药丸,就着水囊,一起吞下。


    旋即,莳婉又像是想到什么,忙躲到彩月身后,背对着去探,拿出衣襟里早就藏好的银票,那油纸包着,是某次她故意要吃糕点,吃完后故意留下的,好在江煦在吃穿用度方面素来大方,足足五百两银票。


    察觉到身侧骤然发直的视线,莳婉兀自取出三百两递给画澜,“多谢你们。”边又将二百两递给彩月,见彩月推辞,不由分说往她手里一塞。


    “三百两是多谢画澜肯泛舟来此,冒风险接应等候,但给你的,则是原先我便就想给糖芸的。”


    那晚若不是碰到江煦堵截,莳婉本是准备寻个机会留在哪个“秘密之地”的,写个条子,也不至于引人夺目。


    只可惜她与糖芸数次相伴玩耍,虽培养了些默契,却终究是少些缘分。


    思绪回笼,便听画澜道:“姑娘,撑船的是我夫君的结拜兄弟,为人正派,极通水性,定然将你们安全送到地方。”


    事到如今,哪怕从靖北王手下出来,她仍旧习惯以从前的称呼唤莳婉,语罢,将手里早早备好的衣裳递了过去。


    乔祖伊在船上闭目养神,恢复体力,彩月则自然地承担起了帮忙换衣裳的重任,画澜站在一旁,一面笑了笑,“那日多谢姑娘放我一条生路。”


    “今日,我便也略尽绵薄之力。”


    “一路顺风。”


    烧焦的衣裙尽数褪去,眨眼,换上一席寻常的浅灰布袄,莳婉登上船舱,回头去望,只见岸边,故人挥手告别,眉眼带笑。


    往事一幕幕浮现,再渐渐淡去,脚踝处灼热的伤痕,似乎在此刻,也变得有些微不足道。


    甫一转身,眼前,豁然开阔。


    千山万壑,尽归两旁。


    只身向辽阔。


    狭窄之爱,勿要停泊。


    第85章 自欺 “尸身久不下葬,恐于理不合!”……


    景泰六年, 秋十一月,帝星晦暗,少帝骤然失踪, 朝堂动乱,物议沸腾, 然南元朝肆意挥霍许久, 罔顾民意, 朝野虽疑, 然摄于靖北军威,无一人敢言。


    至景泰七年元月, 烽烟四起, 各地接连叛乱起义, 靖北王亲率兵卒出洛阳, 铁骑所过, 皆血溅荒野。


    四月, 太庙祭祖之时, 民间忽然听闻旧日宫闱秘闻,言先帝潜龙时常年卧疾,少帝血脉实则存疑。此流言如野火, 顷刻燎原, 虽朝堂内有人冒死力辩,但人心渐溃。


    六月, 靖北王废景泰旧历, 告庙号更国号为元熙,自此,九鼎之重尽数重系于一人。


    夏日多雨水,洛阳雨水本也充沛, 连绵的雨,接连几日未停,征战归来的铁锈味和血腥气息似乎被这雨幕压制些许,但人人仍是行色匆匆。


    满城肃杀氛围,不减反增。


    至莳婉火海殒命已有半年光景,堆在江煦身前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似乎早已经回归常态。


    御书房。


    这里被简单修葺,金丝楠木案几,配上简单的笔墨,便是江煦所有的行当,新的内侍叫石皖,清秀的少年人,不到二十的年纪便被选在帝王身侧伺候,明里暗里不少嫉妒的声音,但也有从那场意外中活下来的知情者,心如明镜,三缄其口。


    吏部尚书裴晟迁居江浙一带,其族历经几代积累,在当地颇有威望,暂时动不得。江煦只得将其族旁支,或其余在朝为官者,一一抄家、下狱。


    一道道旨意从临时开辟的书房送出,新帝从马背上夺得天下,周身亲信也多是借此发家,故而,行事便更为雷厉风行,手腕铁血,一时间,最后那些在朝堂上企图摇摆一二的人也彻底老实了下来。


    十月,万候义休书一封,直达洛阳,言原幽州大司马居心不轨,勾连异族,他欲一战,不计生死。


    身侧,石皖见陛下面色冷淡,眼底红血丝满布,想到萧丞相的话,不由得劝道:“陛下,您已经连着看了多日的折子了,得注意身子啊。”


    江煦不置可否,视线在万候义送来的密信上略有停顿,忽地唤了句,“石皖。”


    身侧,小太监吓得心头一惊,忙道:“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他只敢低垂着头,自然便忽视了江煦望来的那道目光,隐含怀念,带着几丝抽离于任何事情之外的怅然。


    而后,又归于冷寂。


    “异族一事,你如何看?”


    如何看?!他一个太监,怎敢置啄国事,这莫非是陛下在试探他?


    石皖头垂得越发低了些,只恭敬道:“异族猖獗已久,自陛下您登基前便是屡屡侵扰,奴才以为,以陛下的雄才伟略,开疆扩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语气微顿,又鼓足勇气道:“届时,您的威名定然会传得更远!享誉内外!”


    江煦静静听着,须臾,眉宇一展,笼罩脸庞之上的阴郁之色渐渐消减,半晌,手下微动,字迹一气呵成。


    他笑了笑,像是极为肯定,“是啊享誉内外。”


    不仅为剿灭异族,永绝后患,更为


    一时间,心底巨大的、日夜嘶鸣的空洞被暂时填充,江煦此刻,甚至开始对自己勾勒一幅虚幻的图景。


    来日,待他以雷霆之势荡平那些屡犯边境的蛮族,将国家的版图推向前所未有的辽阔。那,他的威名、他的功绩,势必也将随之响彻四海。


    那么,是否?


    思绪回笼,江煦有些后怕地止住了想象,然这种想法,却是支撑着他这大半年以来的数个日夜。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点儿浮木,拼命想要有所依靠。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出男人英朗的侧脸,无喜无悲,唯有眼底深处,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淡淡光泽。


    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来人语气诚惶诚恐,“陛下,奴才有事禀告,是钦天监那边再次来报”


    提到这三个字,江煦方才转瞬透出的脆弱之色立刻消失,面色淡淡,吐出几字,“继续说。”


    那内侍只得硬着头皮,颤颤巍巍继续道:“钦天监说,乾清宫里,那副冰棺,已摆放多日,久不下葬,恐怕于理不合!请陛下三思!”说到这儿,内侍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视死如归,闭眼道:“钦天监特差遣奴才来请示陛下,何、何时下葬?”


    话音未落,石皖只觉心惊肉跳,几欲昏厥,他立在江煦身侧,猛然朝这蠢材使眼色,可无论他眼皮如何抽动,对方都是跪在地上,身抖如筛,不曾抬头。


    殿内一时无声。


    烛火曳动,江煦脸上的神情仍旧平淡,但语气却已带上了杀意,“钦天监让你来的?”


    还不等那内侍回答,男人接着冷声道:“拖下去。”


    “赐自尽。”


    *


    当夜,江煦再度回到乾清宫,白日里,帝王的不怒自威,在此刻尽数消散。


    万籁俱寂,巨大的冰棺置于偏殿中央,丝丝寒气散发,伴着窗棂外飘进的点点冷雨,殿内温度极低。


    冰棺内,一副几乎难以辨认人形的躯体,被小心翼翼地用素白锦缎包裹着,露出一张经过殓官尽力修复、却依旧残存着可怖灼痕的脸庞。


    目光往下,残缺破败的四肢同样都在当年那场大火里被烧得不成样子,哪怕同样经历修复,也仍是收效甚微。


    只有脚踝处的那副锁铐,仍然紧紧禁锢。


    过去,江煦曾在数个午夜梦回中想过将其取下,也曾幻想过除了不死不休之外的另一种归宿,可终究,如今只是虚妄。


    他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了一般,寸寸刮过,极尽贪婪。


    殿内灯火通明,但却无一丝暖意。


    白日里,用以麻痹自身的政务和无数的念想,在此刻,尽数崩塌。


    最血淋淋的现实,冰冷地横陈在他眼前。


    无数个衍生出的可能性如毒蛇一般啃食着他的心脏,每当靠近此处,心里那股不安便更加剧烈,然而,可笑的是,他却又只能待在这里,才能有一丝安眠的可能。


    接连多日的紧绷,江煦已是累极,倚在冰棺上,玄色的衣袍遮挡住棺内残缺的躯体,贪心地汲取片刻,半晌,竟是沉沉睡去。


    梦中,熟悉的房屋再度出现。


    屋舍中央,烈火滔天,拼命舔舐着莳婉的裙摆,发出滋滋的声响。


    江煦看着,日积月累,几乎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又一次自我折磨一般的回忆。


    倏地,对面的人缓缓地回过头来,望他。


    脸庞之上,没有任何伤痕,容颜依旧,只那双总是蕴着倔强和恨意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却空洞得吓人。


    里面,什么都没有。


    江煦不由得心脏一停。


    两人之间的距离开始无限拉长,化成数道长阶,永无尽头,视线之内,莳婉的脸庞越来越模糊。


    江煦疯狂地想往前更进一步,可无论他如何迈步,一双脚却宛如陷入了无形的泥沼,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难以挪动半分。


    连带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看似咫尺,但永远无法跨越。


    周围的火焰骤然暴涨,噼里啪啦地窜起,争先恐后往莳婉身边聚集着。


    她大约是正在看着他,唇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


    可江煦却像是听见了。


    清晰地“听”到,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嘲弄和疏离的称呼。


    “陛下。”


    不再是如过去记忆之中,那种连名带姓的、夹杂着恨意的呼喊,也不是最后一面时,很卑微地以“奴婢”自称,实则悄然藏着愤恨。


    而是,一种彻底划清界限的、冰冷的尊称。


    江煦心底骤然滋生出几分胆怯,不敢再听下去,可那声音,仍是一字一句,钻入耳畔。


    不肯放过他。


    她说。


    “陛下。”


    似是喟叹,但更多的,是冷冰冰地,宣判结局。


    字字诛心,“你也有今日。”——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再次分两章,搞不赢[裂开]


    第86章 汤羹 熟悉滋味,漫上心头。


    元熙二年, 十月末。


    秋意已深,瑟瑟冷风卷过檐角,肃杀气息仍是颇为厚重, 久久盘旋洛阳上空,不曾散去。


    或者说, 自江煦登基以来, 朝廷上下, 便是时时刻刻处于这种惶然之中, 不敢懈怠半分。如今两年已过,昔日还存着观望心思, 抑或是摇摆不定心存异心的面孔, 如今, 已经彻底沉寂。


    要么臣服于心底的雷霆手腕, 要么, 则是惊诧于其铁血作风, 心甘情愿或迫不得已, 归于新帝麾下。


    其余剩下的那批,便是断断续续被寻了由头,轻则贬谪流放, 重则无声无息地消失、殒命。


    这两年, 江煦越发寡言,铁血手腕之下, 推行新政, 整顿吏治,打压豪强,此类种种,一步步将走至末期的朝局, 以一个不可置啄的姿态强行掰回了正规,越走越稳,越走越快。


    就连异族,也在江煦这两年的大刀阔斧之下安分了许多,期间,万候义不曾再有密信递来,江煦便也只当忘了这事,开始腾出手来料理某些沉疴旧疾。


    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


    前朝吏部尚书裴晟便是首当其冲,裴晟与其党族盘踞江浙一带,历经四代,根基深厚。虽在两年前洛阳城破时急流勇退,如今在朝中势力也看似几乎被完全剪除,但,其在江浙一带的影响力仍是极为怖人。


    甚至于,某些时候,要强过他这个帝王。


    十一月初,气温更添冷寒,寒津津的风,几欲往人骨头里钻,屋檐上,结着长长的冰棱。


    乾清宫,主殿。


    江煦照常在此处理政务,石皖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几百个日子近身侍奉,但,每每到了这处附近,陛下阴晴不定的程度就呈倍值增长了。


    一墙之隔,偏殿内的冰棺依旧陈设中央,期间,不乏有朝臣冒死上谏,但结果无一例外是消失,次数多了,大家便也形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再提起。


    此时,石皖亦是只当那冰棺不存在,正思忖着,忽地听陛下道:“拟旨。”


    江煦的嗓音平稳,无甚波澜,似乎早早便想如此做,“朕欲南巡江浙一带,体察民情,朝中一应事务,通通交由朝中几位辅政大臣依例处理。”


    “若有紧急事宜,八百里加急送来,由朕定夺。”


    这道旨意,其实也正符合朝中以及江煦身边几位重臣的猜测,自陛下登基以来,若只论政事,那是相当励精图治,未曾倦怠分毫,如今政局平稳,处理前朝旧臣,南下巡视,也是理所应当。


    若是往常,必然会有人来劝,可如今,江煦行事越发狠厉专断,此举,朝中不少人俨然猜到,陛下是早有打算,必然会孤身涉险,一来二去,竟是诡异地没有多少人再来劝。


    熙宁二年,十一月丙子,宜出行。


    江煦只带了少数亲信,只身南下,一行人伪装成皇商,行踪颇为隐秘,昼夜兼程,于近十日后抵达。


    谁知,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抵达当日傍晚,便先得到了浙江知府王四虎的请柬,上头林林总总陈列许多,恭维之语陈列大段,话尾,竟是邀江煦赴宴。


    *


    江浙,福济村。


    此地是这带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恰逢冬季,潮湿的水汽裹挟冷风,总蕴在石板路上,凝成一层薄薄的冰霜,以至于,行人们走路的速度都会慢上许多,停驻一会儿,再小心地继续往前。


    村口这里有家食肆,起初,只支着简陋的棚子,门边摆着些旧桌凳,后来,却因为老板的好手艺而渐渐闻名,开店不过两年,就已经有了两、三家分店,名气渐盛。


    铺子内,灶台上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丝丝白烟翻腾,冲散了几分冷寒的空气,浓郁的香气混合着药材的清苦味儿,顺着飘散开来。


    铺子大门四开,正是营业的时辰,过往行人,不免有好些被勾起了味蕾,忍不住驻足,“王小哥,你这汤羹真是绝了!我这本来说慌着赶集去买鱼的,还没真正走到呢,老远就跟猫儿似的,闻着味道便走不动了哈哈哈!”语罢,老伯忍不住走进铺子,笑道:“今日也忒冷,快,给我来碗汤羹!”


    铺子内,一人身形单薄消瘦,一身天青色直缀,头发用一根木柴束在脑后,昳丽的姿容被刻意涂抹,如今只能算是清秀、中性。因一大早就在铺子里忙活,脸侧沾了些灶灰也不知。


    此人正是莳婉,闻言,她淡淡笑了笑,嗓音刻意压低,手下动作麻利,不多时就做好一碗递给那老伯,“您拿好,快些喝,别凉了!”


    门外,有不明所以的外来客疑惑,“这店铺我好像在别处也见过,真这么好喝?”


    方才打趣的老伯正好端了碗乌鸡药膳汤羹出来,他与王万相熟,又刚喝了口暖汤,身子热乎,心也舒坦,见状,几乎是见怪不怪,立刻自发解释起来,“年轻人,这你便是消息不灵通了,这王家药膳,咱们福济村的民众们可是都知晓!”


    “王小哥和他的妻子从北边逃难过来,至今也开了快两年了,尤其是王小哥煲得这汤!”似乎是正巧验证老伯这话,他手里端着的汤羹正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味道,鲜美醇厚,令人食指大动。


    见对方面露馋色,老伯神情隐隐有些与有荣焉的得意,继续道:“你可闻到了,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王小哥还会常常根据时令气候,巧妙融合些草药,若你来喝上两碗,长此以往,一些小病小痛的,那都不是个事儿喽!”


    那质疑的人见此,忙自来熟地与那老伯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不一会儿,也跑来找莳婉要了一碗相同味道的乌鸡药膳汤羹。


    恰逢这时,彩月带着糖芸来看她,甫一入铺子,小家伙便哒哒哒地小步跑了进来,径直扑到莳婉跟前,脆生生道:“爹爹!”一时间,惹来周遭数道善意的目光。


    那老伯赫然也在其列,他自从王家铺子开业后,便是第一批来店里光顾的人,后来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村里有不少人夸他眼光独到。点的次数多了,自然也与王万和彩月这对恩爱小夫妻相熟起来,不由得调侃道:“糖芸,你家爹爹今日可是又要有的忙喽!”


    糖芸外头披了件绯红的斗篷,毛绒绒的围脖环在脖颈,这两年营养跟了上来,小脸儿越发水灵,个子也长了许多。


    “爹爹忙了这么久,糖芸也来帮你!”


    莳婉闻言,手下轻轻摸摸她的头,腼腆笑笑。


    自两年前来到这里,外人眼中,他们便一直是一对恩爱夫妻,只是莳婉生了一场大病,身子骨大不如前,夫妻两人这才专心守着女儿过日子,随着铺子生意渐好,这样的传闻,也让两人省去不少麻烦。


    霎时,又是一副阖家欢乐的景象。


    日子一如往常,眨眼便是傍晚日落时分,铺子关门谢客,三人慢悠悠相携归家。


    然而,这厢,浙江知府府邸内,正是灯火通明。


    江浙之地颇为富庶,这知府府邸内更是别有洞天,虽已是初冬,但后花园内仍是奇花罗列,让人眼花缭乱,造型奇特的假山,流水潺潺,赏心悦目。


    知府王四虎一身崭新的绛紫色寿纹常服,早早便领着一众幕僚和本地有头有脸的豪商乡绅,恭敬地守在垂花门外,人人脸上都是紧张又兴奋。


    不一会儿,见几人策马入内,为首一人一席玄色锦袍,眼眸深邃,不怒自威,忙把腰垂得更低了些,“小人王四虎,携本地同仁,恭迎江大人!”


    洛阳的旨意虽未明言,但其中可是明明白白写了,陛下不日即将南巡,事前会派同族子弟前来巡查,思及此,被王四虎提点过的其他人,也忙齐声道:“恭迎江大人!”


    这人与陛下一个姓氏,必然是那事先抵达的同族子弟了!


    顿时,众人神色各异,但面上大都是恭维之色更浓,簇拥着江煦往内室去。


    宴席设在内室中央,四面轩窗微敞,每人身侧设有炭火盆,轻薄的纱幔被风垂得轻轻晃动,衬着窗外园景,既透气,也美观,瞧着颇为风雅。


    内室,桌上早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譬如太湖的白鱼、金华的火腿等等,皆是就地取材的顶尖货色,烹调过后,摆盘也是极尽精致,显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大人一路辛苦,快请上座!”王知府亲自引着江煦至主位,自己则在下首相陪,其余人等按身份依次落座,气氛恭敬而略显拘谨。


    丝竹声起,渐渐,席上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交谈起来。


    王知府心知自己巴结之意太过明显,可兵行险招,胜在有用,他率先举杯,说了许多奉承话,无非是“江大人光临鄙地,蓬荜生辉。”、“略备薄酒,不成敬意。”等等,又将本地风物吹捧一番,话里话外不忘表露自己对朝廷的忠心和对当今陛下的仰慕。


    这侧,江煦面上始终带着一丝不咸不淡的笑意,偶尔颔首,并不多言,只在王知府说得过于露骨时,才不轻不重地提点一句:“知府治理地方,自有功过,朝廷亦是知晓的。”


    一句话,便让王四虎冷汗微渗,连忙收敛了几分,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宴席过半,气氛稍显活络,那些乡绅富贾也纷纷上前敬酒,试图在这位“陛下同族”面前混个脸熟。


    江煦有心结交试探,自是来者不拒,酒喝了许多,眼神却始终清明冷静,借着这些人的奉承和闲聊,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本地商贸、宗族势力等方面,从中捕捉着任何可能与裴晟相关的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几名侍女端着一盅盅白玉炖蛊轻步上前,置于每位宾客面前。


    “江大人,这是本地一道特色药膳汤羹,最是滋补润燥,您尝尝看,不知是否合您的口味?”王知府笑着介绍,话语里带着几分讨好,“虽非山珍海味,却别有一番风味,是一家小铺子所做,在本地颇受欢迎。”


    蛊盖揭开,热气氤氲而出,带着一股淡淡的奇异香气,混合着食材的鲜美与几种草药的清苦气息。


    江煦闻言,心知这知府也不敢在此下毒,便想着做做样子,他本对这些地方吃食并无期待,只是随意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谁知,甫一入口,便瞬觉一股熟悉滋味——


    作者有话说:给我写饿了,难得的周六,今天晚上宵夜准备吃砂锅面!黏糊糊的汤底配上酥肉和炖的软烂的叶子菜,撒上一些佐料,美滋滋~[哈哈大笑]


    第87章 思念 又是一年,她的忌日。


    汤的味道极为醇厚, 几种药材与食材本身融合得颇为巧妙,非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显得七分的美味, 焕发出十分的色彩。


    连日来案牍劳形被奇异地熨帖,白玉蛊中的汤羹不多时便消下小半, 江煦放下汤匙, 抬眼望向王知府, 语调淡淡, “此汤倒是别致,鲜而不腻, 药香味融合得也算巧妙。”


    宴席过半, 王知府眼见着杂七杂八说了一堆, 这江大人都是瞧不出喜好和态度, 绞尽脑汁许久, 闻言, 忙不迭地起身, 仿佛得此褒奖的是他本人,笑道:“江大人喜欢这汤羹,那是这汤羹的福气啊!”


    江煦见他喜上眉梢, 两颗眼珠子左转右转, 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只说了句, “赏。”


    身侧,石皖立刻会意,取出备好的赏银交于知府这边的下人,从王四虎的角度看去, 只觉石皖也是玉树临风,清秀典雅,更不必说一举一动极为麻利,颇有大家风范。


    看看自家仆从站在一边儿接赏银的时候,那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他心底更加认定这位江大人背景深厚,巴结的话语也更加尽善尽美,添了几丝真诚,道:“江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啊!这汤是下头一个小村子里头的店铺做的,听闻店主是一对从北方逃难来的小夫妻,人虽然年轻,但这手艺还算是尚可。”


    “您若是喜欢,明日恰逢小雪,我遣人再给您送一碗别样口味的!”


    然而,这厢,江煦却已经收回目光,转而提起旁的话题,一时间,席间众人开始各司其职,有一搭没一搭捧着江煦。


    他刚好借此机会,不动声色地聊了诸多话题,边在脑中一一筛选,宴席至尾声时,诸如裴晟家族近期异常的资金走向,或是失踪的前朝小皇帝等等,蛛丝马迹渐渐练成大网,缓缓清晰几分。


    略坐片刻。江煦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借口告辞,其余以王知府为首的众人虽然想要再留,却也只能恭恭敬敬相送。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时,江煦便带着亲信,悄无声息地开始搜寻起来


    *


    午后,小雪时节,巷子里的,廊檐角有几株腊梅窜出,犹带霜气,凌寒独自开。


    金灿灿的阳光洒下,腊梅的幽香与一侧烟雾缭绕下的食物香味相融合,彩月正在灶台边看着火,莳婉则麻利地招呼着来往的食客。


    忽地,远处一阵喧闹传来,由远及近,只见几个穿着体面,像是府衙差役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远远瞧着,手里似乎还拿了什么东西。一来二往,不免引得行人驻足,不一会儿,阵仗便大了许多。


    “都让让,是有大喜事哩!”几名差役被隐隐围在人群中央,为首的人一脸与有荣焉的喜色,语气也是颇为客气。


    眼瞅着对方是朝她和彩月而来,莳婉下意识起身,放下手里的东西,只掩去眼底隐隐的警惕之色,擦了擦手,方才出门迎接。


    彩月紧随其后,两人甫一站定,那为首的差役便几步走来,打量着莳婉,边笑着拱了拱手,“你便是王家小哥了吧?”


    见莳婉点头并回之以礼,差役脸上笑意更甚,“恭喜恭喜!昨日你们应召送来的汤羹,极得一位贵人的喜爱,贵人金口玉言,对这汤羹称赞不已,知府大人也说你们手艺颇佳,给咱们这地方狠狠添光!”


    说着,还不忘示意身后的人,“这十两银子,你们可一定收好。”语罢,不容分说地把东西递了过来。


    莳婉几乎是潜意识接过,银子一入手,便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这笔钱对于福济村而言,可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就是放在更富庶些的地方,那也是足够普通人家几年的吃穿。


    莳婉忙道:“当不起贵人们如此称赞,不过是小本生意,王某在此多谢厚爱。”


    彩月在一旁,闻言,面上也是又惊又喜。


    差役们传完话,又客气着寒暄了几句,确定传达到了,几人便笑着离开了。等他们一走,人群这才炸了锅。


    左一句,“王小哥儿你真是好手艺啊!”


    右一句,“往后咱们福济村可要依仗你们夫妻了!”


    此类云云,恭维之词不绝于耳,直至当日歇业时,汤羹店前都是大排长队,这种势头到了第二日仍是丝毫不减,甚至还有越来越火热的趋势。


    除去莳婉本人所在的主店,另外两家才开业不久的分店亦是人满为患,灶上的汤羹很快见了底,铺子里的伙计们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往后几日仍是如此,生意虽然越来越好,可莳婉心里却越发地不踏实。


    又一日,夜里。


    两人一回到家,莳婉便把彩月叫到房中,对外,两人一直是夫妻相称,为防露馅,也一直是同睡一间屋子。


    糖芸在乔祖伊那边,小家伙如今快七岁,从去年几人在福济村扎根后,她上学堂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每晚铺子歇业,便是几人轮换着辅导一二。


    屋内,油灯正燃着,炭火盘内散发出一股暖意,气氛颇为放松。


    莳婉窝坐在榻上,正巧碰着彩月沐浴完,正用帕子绞着发丝,“阿月,我这心里头总是不太平。”


    彩月见莳婉神情慎重,福至心灵,不免道:“婉儿你的意思是觉得这些天的生意‘太好’了?”


    “过犹不及,盛极必衰。”莳婉没否认,“我总觉得像是被什么盯上了似的。”


    彩月想了想,瞥见莳婉的目光若有若无凝视着脚踝处的痕迹,眼底眸光微闪,思索着或许是她又想起了过去那些不好的回忆,便道:“那不如你先出去避避风头?暂借学习的名义,精进手艺,这也是说得通的。”


    “铺子里面,等这阵风过了,兴许届时便能一切如常了吧。”


    *


    元熙二年末,裴氏一族旁支忽地接连被伏诛,引得江浙一带凡是和裴晟有所牵连的小卒们,登时人人自危。


    某处院落内。


    江煦正独自批阅着奏章,从洛阳递来的折子有少部分恰好涉及到前朝几位老臣,是以,均被递上了江煦的案头。


    临近子时,他方才放下朱笔,缓缓靠在椅背上轻揉着眉心,但奈何,比之初到此处时,如今,眉眼间倦色更甚。


    朝中一应事务,烦不胜烦,自两年前登基以来,他便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日复一日,再无片刻松弛。


    到了如今,又是一年


    待这丁点儿的时间一过,十一月辛卯,便是莳婉的忌日了。


    思及此,丝丝缕缕浓烈的情愫肆意翻涌,叫嚣着,再度漫上心头。


    历经几百个日夜的沉淀,越发让人思念难安。


    江煦甫一回神,手指猛地一颤,才发觉不知何时,朱笔早已在奏章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红痕,如同淋漓的血迹,极为刺眼。


    见状,他不自觉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间翻涌的剧痛和窒息感。


    房内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滴滴答答,一下又一下。


    房屋附近,亲兵们皆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谁都知道,越是临近这个日子,陛下的情绪便越是难以捉摸。故而,所有办事的人都加倍小心,生怕一丝错处,便会引来雷霆之怒。


    然而,屋内,江煦却是浑然不觉。


    他有些太累了。


    稍一放松,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便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


    这次,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更像是心神的彻底枯竭,仿佛支撑他行尸走肉般活过这两年的那口气,突然就泄了。


    以至于此时有那么一瞬,江煦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


    若就此停下,是否就能得到片刻安宁?


    似乎是为了佐证他这般想法,须臾,他的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因饮食不规律而引起的轻微痉挛。


    江煦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脑中的思绪却不知怎的被拽到了前些日子宴席之上所喝的那碗汤羹之上。


    清醇鲜美的滋味,混着恰到好处的药香,咽下后,喉间隐约有几丝暖意。


    更重要的,是这味道


    颇为熟悉。


    “石皖。”江煦猛然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异常沙哑。


    一直守在一旁的人立刻道:“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上次宴席,有一汤羹”江煦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拗,“你之前说,那铺子就在附近的村落?”


    石皖心头一凛,不知自家陛下为何会突然提起这茬,面上谨慎答道:“回陛下,是的。”


    “就在城外福济村,据此地约莫半个时辰马程,奴才查过,店主底细干净,并无异常。”他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又问起这个。


    “备马。”下一刻,江煦站起身。


    动作间,带倒了案几上的笔架,他却看也未看,只抓起搭在一旁的大氅,“即刻启程。”


    “去福济村。”


    第88章 差别 她早就要忘了他了。


    夜色深沉, 细雨如丝。


    石板路上满是湿漉漉的水汽,马蹄踏过,溅起细碎的水花, 江煦一行人在翌日寅时三刻抵达福济村,小小的村落仍在沉睡着, 唯有零星几家窗棂处亮起了光。


    蒙蒙细雨, 尽显恬静美好。


    石皖引路, 自从得到所谓贵人口谕后, 汤羹铺子的生意便一日好过一日,邻村专程来喝上一盏的人也有许多, 故而, 一行人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地方。


    铺子大门紧闭, 屋檐下, 正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想来应当是快到了开门的时辰了, 石皖几步下马, 上前扣门,过了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道低低的询问声, “屋外的贵客稍等, 小店马上便要营业了!”


    石皖敛神道:“这位小哥,我们途经此地, 实在是渴得很。”他在江煦身边伺候了两年, 如今说起这些话来眼都不眨,“一路问,才问到你们这家。”


    旋即装模作样停了会儿,才像是恍然, “是卯时开门吧?那确实是我们来早了,想着下雨,路不好走,便早些来了。”


    雨天路滑,冬日本就冷寒,更不必说,昨夜又断断续续下着雨,到今早,几乎是走一步便要打哆嗦。


    客人远道而来,就算是没开门,那也基本收拾好了,到了时辰,更何况若是连坐一坐都不能够,那也忒不近人情了些。


    须臾,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那年轻的伙计探出脑袋,先是瞧了眼石皖,又见他身后几个人气势不凡,披着蓑衣也难掩贵气,一时间,竟不自觉结巴起来,“各、各位爷,这小店马上就要营业了,你们快请进来坐吧!”


    江煦淡淡颔首,先一步翻身下马,身后,几人依次而动,大步进入店内。


    “你们掌柜的这会儿不在?”江煦左右环视一圈,问道,因着连夜的奔波,虽临到地方前稍作休憩,但嗓音里仍是掩不住的倦色,裹着雨水的寒意,哪怕是淡淡的问词,也依旧有几分凌厉的攻击性。


    伙计应声望去,只见说话的人站在暗处,虽难以清楚窥见面容,但其身形高大,气势迫人,不由得紧张答道:“这位爷,是、是的,我们铺子前些天不是得了王知府那边的嘉奖和赏赐嘛,掌柜的和娘子商量,说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正好听说别处有位老师傅极为擅长调制药羹,这不,昨日便出门去精进手艺去了,估摸着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出门学习?江煦几不可查蹙了下眉,他今日跋涉,不成想反倒还扑了个空,一时间,心底竟涌现出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之意。


    他强行将此压了下去,只道:“既如此,那便尝尝你们的手艺吧。”略一点头道:“劳烦。”话虽是客气之语,但让江煦本人说出来,反而有几分命令的错觉。


    左右也基本要到开门迎客的时辰了,伙计自是不敢拒绝,忙寒暄了两句,便直奔后厨烹调。


    江煦坐在板凳上,等人离开,这才慢条斯理观察起来,入目,店铺不大,二进的院子,前面迎客做生意,后院,想来是储存药材和食材的地方,或许,也辟出几间,做伙计们居住之用。


    空气间残留着淡淡的药草香味和某种类似于骨汤混合的味道,扫过墙壁,上头挂着些干辣椒和蒜,还有几种常见的草药。


    江煦盯了会儿,索性闭目养神起来,好在没等多久,汤羹便好了,伙计恭恭敬敬端了上来,瓷白的碗盏,汤羹的色泽,瞧着也与那日宴席所见别无二致。


    他浅啜一口,入喉,味道依旧鲜美,药香也是大差不差,但不知怎的,那份奇异的熨帖之感却是几近于无。


    或者说,这就是一份普普通通的、略有几分创新的汤羹罢了。


    江煦沉默地又喝了几口,并不评价,不多时,喝完大半,待身上暖和几分,方才起身,一侧,石皖会意,立刻取出一小块儿碎银放置桌案。


    伙计见这行人出手阔绰,人也不似一般达官显贵那般难伺候,道谢完,忙又说了好几句吉利话。


    江煦刚一上马,正准备扬鞭,却忽地鬼使神差停顿几息,回头,又看了眼这家汤羹铺子。


    得了赞誉,却是不骄不躁,反而想着外出学习,精进技艺。如此急流勇退,深知财不外露的做派,倒是个心有沟壑的。


    小民不易,有这份心,已实属不错。


    “走吧。”回神,江煦不再停留,扬鞭策马,马蹄再度响起,不一会儿,便渐渐远去。


    四下,重返寂静。


    雨丝如瀑,越下越大,转瞬,便冲刷掉了方才的所有痕迹


    当日午时不到,江煦一行人便折返回到了原先的住所,院内留有几名亲信把守,斥候快马加鞭,洛阳的折子如雪花一般,再度飞至案头。


    其中,不乏有人提及重开科考一事,此事,亦是正中他的下怀,广纳贤才,以充朝堂,这是历朝历代君王都会做的事情。


    虽然一定程度上,也会让洛阳朝堂里的某些人有了可乘之机,但同样,他也需要些新鲜血液,加以培养。


    但


    江煦静静看了会折子,目光在随后几封奏疏上略有停留。


    身侧,石皖屏气凝神,他在江煦身侧伺候许久,自是一下子便察觉陛下心情不佳。这去了一趟福济村,眼瞅着后来的时候还算是阴转多云呢,怎的这会儿,又这般大的压迫感了?


    正琢磨着,忽地听陛下问他,“石皖。”


    “朕如今年岁可算大?”


    这话问的不明不白,但石皖几乎是立刻反应,“哪能啊,陛下您如今这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春秋鼎盛时呢!”


    “比起那些毛头小子,这才是正正好的年纪!”


    估摸着又是朝廷里那些人,每次都是安分小半年,便要找些事情闹腾一番!石皖自打在陛下身边伺候,对方便破天荒给予了他读书的权利,虽说是偶尔旁听上那么几句话,几个字,但这对于只会写自己名字和一些简单三字文的他而言,自是天大的荣宠了!


    石皖无父无母,早早就卯足了劲儿下定决心要伺候陛下至终老,平日里用心留意,此时不难猜测出,这必定又是那些老臣们在叫嚷着要选妃、充盈后宫了。


    无外乎“皇嗣事关国祚”,“要以江山社稷为重”,要不就是“广选淑女,充盈后宫”,里里外外,拢共也就这些话。


    果不其然,身侧,男人语气幽幽,似在感慨,“如今,这桩桩件件倒还不如过去镇守一方的时候来得快意。”


    江煦不知自己精心挑选的侍从内心这般丰富,此刻,事事纷杂,内有裴晟如缩头乌龟躲在暗处,需考虑江南稳定,不可无理由妄动,外面,朝堂上这些老匹夫们一个个又蹦出几里地,成天叫嚷着,明里暗里还说他年纪大。


    他如今二十五六,正值风华,哪里大?!


    但,整日被这般聒噪,惹得江煦偶尔也会想,若是到了地底下,莳婉会不会嫌弃他,或许


    那会儿,她已经不认识他了吧?


    思及此,江煦只觉得一股邪火盘踞胸膛,左右乱撞,仅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便叫他骤然烦闷起来。


    时间流逝,只要事关莳婉,他似乎仍是这般。


    万千情绪,仅随她一人而动。


    只可惜


    斯人已去,念此茫茫。


    片刻,他才道:“把画拿来。”


    待画轴送来,徐徐展开,凝视着画上日思夜想的人,他方才获取片刻宁静,直至傍晚,简单用完膳,方才继续投入到政务之中。


    *


    十二月初,冬日气息更加浓厚,江浙虽不似戍边北地那般酷寒,却也是湿冷冻人。


    莳婉和彩月一道,两人昨日安顿好,歇了一晚,今日照例来到余谣四鸣山的后山处。


    山路蜿蜒,草木凋零,近两年的日子,莳婉日日劳作,身体反倒比过去一年多还要好上几分,不一会儿,两人便爬到了半山腰的一缓坡处。


    彩月落她几步,停下站定,莳婉独自上前,直奔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而去,土包上头立着一块儿朴素的木牌,上面空无一字。


    过去江煦所赐予她的珠翠首饰,还有几支带过来的,莳婉尽数封存于此。


    当初,她和彩月一行人逃至此地,也只说是战乱,家人死伤无数,想讨口饭吃。亏得福济村民风淳朴,莳婉带来的这些汤羹方子也新奇,又有彩月她们的帮衬,一来二去,这才日渐站稳了脚跟。


    思绪回笼,莳婉蹲下身,将篮中的祭品一一摆好,静静在坟前祭拜着。


    又是一年,她的新生。


    不必仰人鼻息,不必惶然不安,一切平静且心安理得,眨眼便过。


    思绪一时放空,恍然之间,莳婉甚至想到了前几日营业时,有几名食客对着洛阳的情况大胆讨论时的景象。


    他们说,北边蛮夷似乎又有异动。


    他们还说


    当今陛下登基两年,后宫却一直空悬。


    莳婉身上水蓝色连帽斗篷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她兀自阖着眼,一时间,也很难说明缘由,为何,自己时隔许久,又会想到江煦。


    想来许是最近这些天总听见旁人议论他的消息吧?


    毕竟。


    莳婉下意识轻抚心口,那里,心跳如常,以某种规律的频率,缓缓震动着。


    毕竟


    她早就不恨他了。


    她早就。


    要忘了他了——


    作者有话说:我这边最近突然大降温,好冷呀,读者宝宝们也要注意保暖哦~


    第89章 巧合 莫非是心中有鬼?


    元熙二年, 十二月癸丑。


    山涧,树叶尽数脱落,空气里满是湿漉寒意, 料峭凛冽。


    半山腰,萦绕着许多青灰色的霭岚, 将天地都滤得朦胧。


    土坡旁, 是几颗松柏, 犹带苍翠, 为莳婉挡住了大片涌来的寒气,祭扫已毕, 她收好东西, 与彩月一道下山。


    此番, 明面上是寻访学习, 实则, 莳婉也并非只是找个借口, 而是也正有这方面的打算, 要想把生意长长久久地做下去,须得推陈出新,时刻谦谨。


    碰巧出来一趟, 往临近几个稍显繁华的村落、城镇走一走, 既是游玩散心,也是察看药材行市, 观摩观摩别家食肆的经营之道, 为往后做些准备,自是有备无患。


    常言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莳婉自是不敢放松,随后十来日,与彩月两人宿在客栈内,白日里去市集和药铺晃悠、考察,午后、傍晚时分,也在茶楼酒肆闲坐。


    南来北往的人们汇聚于此,游商们交头接耳,总能听到些新鲜的消息。


    酉时未到,莳婉和彩月分头闲逛,她刚进茶楼坐定,便听见邻桌几人正在窃窃私语。


    “我听说当今天子已亲临江浙,最近这两天,各处都是小动作不断。”


    另一人接话道:“可不是嘛,昨日我才找好的关系,足足给了这个数——!”男人拖长语调,语气叹惋,“结果,今日一早,便把钱给我退了回来,神神秘秘地只说过几日再议。”


    莳婉心神一凝,有一瞬的恍惚,不自觉端起茶盏,浅啜了两口。


    身侧,交谈仍在继续,她思绪混杂,只囫囵听了个大概,据说江煦此次南下,是为了查一个人,前朝吏部尚书裴晟,而证据,便是自上月开始,裴家的旁支,便被朝廷寻了各种由头,或贬谪或流放,偌大的家族,实则已是外强中干,树倒猢狲散。


    但哪有那么容易的?


    江煦若是想要江浙朝局稳定,便不可能轻易动裴晟,总得寻个由头,至于这由头是什么,莳婉不想知道。


    如今乍一听闻江煦的消息,她甚至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脚踝处,淡淡的痕迹仍旧存在,初获新生时,每晚入睡前,那处都会很有些不适应,细密的疼痛总会数次惹得她半夜惊醒,一度,都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回神,她几乎是下意识环顾四周,片刻,确定无人留意她这个外乡人,紧绷的身子才缓缓放松几分。


    江浙地广人稠,江煦如今贵为九五之尊,驾临之所,必是州府重地,而她如今走访的村落、城镇,自然是不可能排上号的,偏僻寂寥,若是有要事要忙,定然不可能来这些地方的。


    但,谨慎些总无错。


    莳婉又屏息凝神听了会儿,见周遭虽与平日别无二样,但今日议论当今圣上亲临江浙一事的,却是很有几人,见状,莳婉不由得也歇了后面几日闲逛的心思,只匆匆结清了住宿的钱财,便马不停蹄拉着彩月踏上归途。


    回程时,已是十二月辛酉,一路,官道上果不其然车马更多,人来人往,气氛隐隐与往日不同,甚至还有穿着一看就颇为考究之人。


    待回到福济村,已是十二月甲子。


    两人皆是心有戚戚,刚安顿好,彩月便道:“婉儿,这一路上,外头的传闻可属实?”


    “当真是陛下来了江浙?”


    莳婉顺势一道坐在软凳上,瞥见彩月担忧的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就算是传闻,也足以见得当今局势颇为紧张,我们虽在乡野,但仍是要万分小心才是。”


    思忖片刻,莳婉抬眼看她,“再有半个多月便要过年了,不如顺势而为,提前些日子歇业?”她继续道:“一来,可以避避风头,二来,也能安心过除夕,准备些东西。”


    见彩月思索几息后点头,莳婉心底的不安才散了几丝。


    “那便定在十二月底吧,这几日的生意忙完,便歇业。”


    只求


    多事之时,能够偏安一隅。


    平平安安的


    *


    圣上南下江浙,此消息一传出,宛如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瞬时,各地官员皆是炸开了锅。无论官职大小,闻讯者,各怀想法,有惴惴不安的,亦有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


    而这其中,最为激动的人,莫过于王四虎。


    先前他通过线人多方打听,只以为是当今陛下的亲信,与其同出一族,故而姓氏相同,谁承想,竟是陛下本人驾临!


    一时间,王四虎不由得又惊又喜,下意识回想起宴席的细节,似乎陛下对一汤羹印象颇佳。


    想着想着,再意识到当日自己和亲信同僚们说了什么话,顿时,后背渐渐漫出几丝冷汗。


    王四虎登时也顾不得更多,屏退左右,独自踱步屋中,须臾,方才后知后觉。


    如今,明面上江浙各地州府都已经知晓陛下驾临,此时想要上去露个脸,难度极大。倒不如借着那日宴席之上的汤羹,陛下虽未多言,但确确实实是夸了两句的,更不必说还特意赏了银子。


    此等机会,何不利用起来,将功抵过,先一步出手?


    思及此,王四虎即刻唤来心腹,低声吩咐道:“你快去快回,去打听下那汤羹店的掌柜如今何在?”


    “但借本官的名号,邀他一叙。”


    当日夜里,王四虎难得好眠,翌日,心腹来报,却说对方恰好于昨日歇业了,说是要专心准备过年。


    书房。


    “当真?”王四虎闻言,一时眉头紧锁,如同被浇了一壶冷水,心底更是郁闷至极,怎么偏偏如此巧合?!这眼看天赐良机,多好的争脸面又能摆脱嫌疑的机会


    陛下登基两载,行踪难定,且听闻,其喜好素来刁钻,好不容易碰上这样的夸赞,就算是试探那也、那也!


    沉吟片刻,王四虎到底不愿就此作罢,换了位性子机敏些的,细细交代,“你且换身寻常的衣裳,私下去找,只说是知府府邸里有尊贵的客人慕名而来。”


    “另外再恭维几句,切记,要告诉那掌柜的,这次的机会千载难逢,是无上的荣耀!做好了,那可是几辈子的富贵!”语罢,又有些戚然道:“但是切记,无论对方如何问,莫要提及当今陛下南巡一事,更不能提及陛下的身份,以免节外生枝,再扰了民,便不美了。”


    那小厮闻言,立刻便动身前去,当日夜间,便敲响了莳婉一家的房门。


    十二月末,四下气温极低,一派冷凄凄。


    戌时刚过,莳婉和彩月准备入睡,堪堪续好炭火盆,甫一上塌,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两人对视一眼,只得换了衣裳去迎。


    莳婉留了个心眼,让彩月落后两步,她独自出面。听完一番说辞,莳婉垂下眼,面不改色撒了个谎,“实在是不巧,近日天寒,我家内人受了凉,这两日正发高热,许是传染了,我和家中孩儿也有些不适。”


    语气不疾不徐,伴着炉火纯青的演技,可谓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些都需要有人照料,且铺子已经歇业,实在是难以应承,还望贵人见谅另请高明吧!”


    见其言辞恳切,神情也不似作伪,想到临行前王知府的特意吩咐,派来游说的几人只得寒暄两句告辞,快速回去禀告。


    等人离开,莳婉这才敛去脸上的歉意,唇角紧抿着,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尊贵的客人?她虽不知是谁,但值此之际,官府的人两次拜访,绝不是什么“好事”。


    莫非?


    夜里,一场冬雨淅淅沥沥,这厢,莳婉正在猜测着,殊不知,王四虎的一举一动皆被江煦派人盯着,她与对方的两次交谈,已然被皆数记载,送至旧人案前。


    行馆内,一派肃杀气息,桌岸上铺着刚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载了裴晟近两年的动向与一些可疑的人员。


    江煦随手翻阅,边沾了些墨汁,正欲批注。


    这时,外头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亲信恭敬垂首,低声禀报着,“陛下,王知府果然有所行动,只是”


    “近日,他曾两次派人去福济村,欲请那日宴席之上烹调汤羹的人,只是两回,都被店掌柜婉拒了。”


    此类事情,近日繁多,无外乎是地方惯常的钻营巴结之举,早在公布行踪时,江煦心下便有所预料。


    他眼皮未抬,执笔,慢条斯理地在那名册上圈画着,浓黑的墨在纸面上洇开一点,须臾,上首传来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婉拒?”


    “两次婉拒,朕也没能窥见真容,倒是太巧了些。”他的语气难辨喜怒,气氛一时沉寂,片刻,江煦放下朱笔,身体往后靠着椅背,目光不自觉投向窗棂外连绵不绝的雨丝。


    毫无缘由、接连的巧合,尤其还是在当下这般风声鹤唳的时候,这样的“不凑巧”


    是真的时运不济,还是有意避开?


    江煦倾向于是后者。


    但,若是如此,又为何执意要避开?


    莫非是心中有鬼?


    江煦语气淡淡,“查。”


    “找两个机灵些的,仔仔细细地查。”


    若是误会,那便是以防万一中的一个小插曲。


    若是旁的


    那就休要怪他无情了——


    作者有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孟子所作。


    男主:休要怪我无情了


    作者:有情!很有情!!


    (ps:预计男女主下章相逢~[撒花])


    第90章 相逢 四目相对,一切无所遁形。


    熙宁三年元月。


    江煦亲赴江浙几个重要的州府, 明为巡视,实则是暗地里搜集证据,譬如, 与裴晟往来密切的几名地方官员的供词,账册之上, 裴家近些年的资金往来, 乃至当年提前关于前朝小陛下的蛛丝马迹, 桩桩件件, 数条罪证,只待将人缉拿。


    裴晟前些年仗着大厦将倾, 自己又是位高权重之辈, 故而行事上极为肆无忌惮, 也多亏于此, 江煦南下两月, 便搜集到了想要的证据。


    时机成熟, 一行人疾行至裴晟居所, 可等快要到了地方,得到的却是院落起火的消息。


    彼时,江煦正在路上, 御马狂奔, 闻讯,语气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下, “你说这别院是突然起火, 等到派人扑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是的。”听出自家陛下话语中的不愉,亲卫的神情不自觉紧绷,恭敬道:“火势稍控, 咱们的人立刻进去查探,发现了数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骸,据熟悉裴晟的官员辨认所言,确认是自焚身亡。”


    此人入官场时,恰逢先帝沉迷丹药,不问政事,后来,幼帝登基,可谓是筹谋十余载,而后权倾朝野数年,直至江煦攻入洛阳,方才急流勇退。


    若说不想落于他手受酷刑折磨,或是为了保住妻女、族人,这也都是有可能的,但


    “确认,他是自焚?”江煦一夹马腹,马儿跑得越发快速,连带着,他话语间的疑惑和冷意也被寒风吹散几分,“或者说确定,自焚的是他本人?”


    身侧,亲卫一时无言,“这”


    当日子时,一行人赶至别院。


    此时,已是满地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木材房梁等等焚烧后混合的气味,煞是刺鼻。


    仵作和新一批负责辨认的官员们战战兢兢地回禀,“陛下,面容虽难以辨认,但身体特征与身上的信物都相符,且屋内发现大量火油的痕迹,应是早有准备。”


    “确认是裴晟无疑。”


    江煦静静站在原地,目光不自觉扫过那几具尸骸,夜色里,漆黑的瞳仁微微收缩,语气不辨喜怒,“既如此,那便好生葬了吧。”


    须臾,又道:“裴晟既已身死,咱们也好加快脚步,将剩下的小卒们一网打尽。”罢了,不管这身死是否有隐情,至少明面上,往后,不会再有裴晟这个人。


    不确定的事情尚且可以颠倒黑白,况且,是这么多人层层验过的呢?


    回神,江煦下意识往前几步,欲要去探查院内情况,身后,几名跟随而至的亲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硬是无一人敢阻拦。


    江煦走进院内,细细搜过,恍然间,脚步越来越慢,几乎停滞。


    从前,也是这般冲天的烈焰,房梁横木化为焦土,他凝神片刻,轻轻嗅闻,一股熟悉的、夹杂着血腥气的焦糊味道瞬时盈满鼻腔,穿越几百个日夜,再度扰乱他的思绪。


    当下,哪怕江煦并不想承认,可心底,到底是被这幅相似的场景勾起了几分烦躁之意。


    玄色龙纹大氅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江煦独立伫立良久,再开口,语气已然如常,带着森然与寒意,“传朕旨意,裴晟畏罪自杀,罪不容诛,将其残骸悬首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凡裴氏余党,无论亲疏,一律从严查办,江浙各州府,凡有包庇勾连者,同罪。”


    此后几日,抄家、抓人、审讯,每隔几个时辰,便会有人被关入牢狱,到小寒那日,江浙一带官员已是人人自危,深夜难寐


    行馆内,炭火盆烧得正旺,烛火曳动,室内一片明亮。


    被江煦派出去探查的亲信,恰好回到行馆,一路魂不守舍。


    他从前在萧驰节手下,对于当年的事情,也略有耳闻,待推开门,绕过铜盆炭火,甫一站定,便见陛下正对着名册圈画着。


    见人来了,江煦随口道:“如何?可查出什么了?”裴晟死得蹊跷,然木已成舟,如今对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亡人”,清扫颇为顺利,故而此刻,江煦虽疲惫,心情却算尚可。


    那亲信见状,更是心情复杂,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陛下,卑职在福济村停留两日,多方位仔仔细细看过,发现那汤羹铺子的掌柜,他竟与”说着,含糊几字,低声补全,“长得有八九分相似。”


    江煦闻言,微怔,目光陡然一厉,“当真?”两年多了,自莳婉亡故,他有多久不曾听过属下提过这个名讳了?


    而他自己,也只敢在午夜梦回时,趴在冰棺上头,悄悄地望上那么一眼,生死面前,纵使他有百般本领,千般算计,也是回天乏术,极为渺小之徒。


    停顿几息,他的语气甚至有几丝毫无所觉的颤抖,“当真八九分相似?”


    回神,只觉手心一痛,垂眼,便见是手里握着的紫檀狼毫笔断为了两截,朱砂晕开在纸张之上,迅速晕开,宛如一滩滩血渍。


    亲信立刻道:“属下数次确认过,确是如此,但怪就怪在,那掌柜的是男子,且与妻子育有一女。”见上首的人神情恍然,语带担忧,“陛下!”


    然而,江煦却是恍然未闻。


    熟悉的味道,两次的巧合,再加上这八九分相像的容貌。


    男子?


    他哂笑出声。


    世上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吗?


    片刻,江煦敛去多余神色,轻轻靠在背椅之上,外头不知何时,竟又下起了雪,点点珠白散落而下,夜深人静时,他甚至只能听见自己越发震耳的心跳声。


    答案不言而喻。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


    江煦猛然起身,眼底几乎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但偏偏,他脸上又是极为平静的,“备马,即刻去福济村。”


    馆外,寒风簌簌,雪籽点点。


    马匹疾驰,迅如奔雷,眨眼便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


    *


    福济村里,临近除夕,年岁欢愉气氛渐浓。


    虽然因着圣上南巡,风声紧张之下提前关闭了铺子,但院内,一切如旧。


    一方小天地内,众人忙碌地准备着年节的东西,空地的竹架上挂着腊肉和香肠,房内,炭火充足,莳婉、彩月、乔祖伊和糖芸四人围着桌案而坐,正一起剪着窗花。


    红色的纸张经过一番裁剪,摇身一变成了各种别致的图案,过了片刻,乔祖伊照例带糖芸去安睡,几人轮流带娃,糖芸又颇为乖巧,倒是也不太累。


    等两人一走,彩月这才扭头,开口,“你怎得了?瞧着魂不守舍的?”


    莳婉苦笑一声,轻摇摇头。


    她心底这根弦始终紧绷着,这些天,江煦亲临江浙一带,裴晟自焚身亡,各州府官场震动,此类种种,就算福济村的消息不算灵通,却也是日日有人讨论此事。


    潜意识里的不安质感越发浓重,加之汤羹铺子先前又得了官府的赞誉,已经过于惹眼,若再继续纵容,是否


    莳婉瞥了彩月一眼,佯装不经意道:“阿月,你说过完年,等天气暖和些,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如何?”


    彩月与她待了这两年,几乎是闻弦知雅意,“怎么会突然提起这茬?你莫非还是觉得这里不安全?”


    “未必是不安全。”莳婉神情犹豫,斟酌着用词,“我是觉得树大招风,太过惹眼。”


    “且,江浙一带的局势眼瞅着不甚太平,长此以往,我这心中总是不安。”她叹气道:“或许咱们可以寻个更好的地方,重新开个小店,有配方和这两年的积蓄在,总能过活。”


    莳婉没说的是,她甚至已经在悄悄研究舆图,边留意着一些商队途径时所带来的消息,也在了解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做着几手准备。


    只等着开开心心度过年关,便着手筹划搬迁的事宜。


    眼下局势尚未彻底稳定,莳婉便也只将想法藏在心底,今夜,若非彩月问起,她还打算瞒上几日。毕竟她看得出来,其余几人对这村子,已经有了几分依赖之感。


    若是再因她个人的猜测而大费周章搬迁,也忒


    思及此处,莳婉鼓足勇气,正欲询问彩月的想法,却忽地听见外头街道上马蹄声急,密集如雷,由远及近,震得她心下一颤。


    彩月也听到了这股动静,低声问道:“难道是官府的人又来了?”


    莳婉抿唇不语,思索片刻,语气有些不确定,但还是否定道:“应该不会。”她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道:“我出去看看。”


    “就在门口,应当无事。”


    “你且安心。”


    语罢,便撑着一柄水墨花鸟图案竹纸伞,推门而出,站于街口,白雪如絮,纷纷飘落。


    风声簌簌,兀自立于其中,不消片刻,只闻马蹄声止,莳婉微微抬起伞面,抬眼,只见数步之遥处,一人端坐马背之上。


    靛青长袍,素白衣带,寒意沾湿鬓角,凝成细碎的小水珠,顺着脸庞轻轻滑落,男人神色冷峻,唇角抿成平直的一条线,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独独那一双眼,似要将人灼伤。


    劈开风雪,紧紧锁着她,一眨不眨。


    四目相对,一切。


    无所遁形——


    作者有话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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