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高台》 1、被掳 景泰五年春,突厥南下,来势汹汹。 钟磬毁,桑林舞,荧惑守心,紫微晦暗。 ...... * 云层覆下,似千斤之重。 戌时已过,寒津津的风扑在两颊,日间堪堪下过一场暴雨,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水汽,无形中更添几丝凉意。 但莳婉一路逃亡,此刻却不并觉冷。 离开虎穴的安心感还没过两息,便骤然被一阵更为急促的动静扯回了全部注意—— 阿凌在前面驾车,黝黑的夜色下,一驴两人莫名有些诡异。片刻,许是走着走着,眼前杂草丛生,毛驴突兀地叫了两声,半晌,声响尽数消弭风中。 莳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一惊,下意识轻捂着心口,一双柳叶眉不安地蹙起。 阿凌似有所感,赶忙扭头用余光瞧她,“姑娘,可是心口又疼了?”语气有些焦急,“前面再有小几里路便到客栈了,您可千万得撑住啊!” 莳婉闻言,下意识咽下喉间的痒意,温和应声,“我没事的,你安心。” 话虽这么说,可萦绕在主仆两人头上的乌云仍未散去。 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死人。 当下,身体稍微发下热便能要人命。 而莳婉这样弱柳扶风、三步一喘气的病秧子...... 阿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家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这眼光属实欠妥。莳婉一介歌妓,又是这样的身子骨,别说来日为其诞下子嗣了,都不知能否活到公子处理完事宜来接她们回去的那天。 阿凌悄悄多瞟了眼。 入目,莳婉静静端坐着,杏脸柳眉,眸剪秋水,饶是阿凌心中有所偏见,也挑不出半点莳婉外貌上的刺。 若是对方身子强健些,她这次也不用一路担惊受怕,生怕把事情搞砸了。 思及此,阿凌下意识调整呼吸,敛去眼底的惋惜。 一切不过瞬息。 等到对方彻底扭过头,莳婉这才抬眼。 阿凌这样的目光,这八年来她已经瞧见了太多次。 天子年幼,大厦将倾。 而这个节骨眼上,靖北王江煦大胜胡蛮,竟卡在济川不走了。 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浮动。 湖州与济川距离极近,中间只隔了两座小城,吴妈妈不知是哪根弦不对,竟要把莳婉送去给江煦做人情! 还美名其曰,顺应潮流。 思绪回笼,莳婉神色未变,语气却悄然带上几丝外露的愤恨,“要不是吴妈妈犯蠢,我俩也不至于逃得那么匆忙。” 阿凌看不到莳婉的表情,只能通过她的语气猜测其心情,应和道:“是啊,还好吴公子心善帮了姑娘,不然小半个时辰前我们怕是出不去湖州的城门了。” “确实,多亏有他帮了我许多。”莳婉揉了会儿心口,脸色稍缓。感受到阿凌明里暗里给吴启元说好话的行为,犹豫一瞬,立刻顺杆而上。 放柔了声调,“这次赶路,还把阿凌你送来我身边。” 语罢,她的目光停驻在身下的驴车上。 如今世家贵族出行多用马车,再不济也是牛车,但考虑到莳婉的身份,吴启元还是贴心地给她弄了一辆驴车。 驴车样式简单,车顶更是光秃秃的。 虽不像马车那般,但眼下,却实实在在省去了两人许多力气。 等到了济川稍作安顿,她再修书一封将吴启元稳住,事后慢慢断联,再甩掉阿凌,改名换姓,即可天高任鸟飞了。 又走了会儿,毛驴大约是一路疾驰累着了,倏然停了下来。 莳婉一个阻咧,差点儿滑下车,再度被惊扰,她的语气有种小心翼翼,“是不是这驴走累了?” “还是饿了?” 阿凌也是个半吊子车技,见状,赶忙下车,哒哒跑到莳婉身边站定,“仆从把驴车给奴婢的时候,说这驴是吃饱了的。” 莳婉想到自己一顿只能吃一小碗的遭遇,心下一叹,猜测道:“驴......应该也是能吃草充饥的吧?” 阿凌:“......?” 主仆两人正聊着,莳婉忽地抬眼,看向侧方的树林。 乌黑一片,与寻常城郊的林子没什么两样。 可眼下,她的心口却是没由来地又疼了起来。 隐隐作痛下,莳婉仿佛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远处黑漆漆的人影更加靠近了几分,耳畔的风响混杂着马蹄声,争先恐后充斥着莳婉的感官。 待她定睛瞧去,却又只剩下一派静谧之色。 极致的、诡异的静谧。 她大约是太紧张了,竟觉得前方也有人。 分明...... 此刻,她只离新生一步之遥。 可几乎是莳婉这么想的下一刻,她的身体便很诚实地蹲了下来,而后鬼鬼祟祟躲在了一茂密草丛处。 月亮不知何时悄然露出头,冷淡悬在夜空一角,稀疏月光洒下,依稀可见莳婉面上不安的神情。 阿凌被她猛地拉下身子,还以为莳婉是在害怕又被抓回去,安慰道:“左右吴妈妈不过是想挑选出佼佼者给靖北王送去,送谁都是送。”她笑了笑,“有吴公子在,吴妈妈定是不会再搜查了。” 吴妈妈是吴家旁支一脉上的一个远房亲戚,有吴启元这个本家士族子弟在,莳婉本也没太担心。 她环顾四周,不自觉嗅了嗅,鼻尖处,有星点血腥味。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素来敏锐的直觉,不远处,隐隐有人头攒动。 此地怎么会有军队? 看方向,甚至还是朝着湖州去的。 莳婉来不及多想,迅速带着阿凌悄悄离那驴车远了些,好在这一回毛驴只是低下头,静静吃着草。 掩体遮挡下,两人藏得还算顺利。 莳婉的裤袜早已被湿润的泥泞沾染,凭添几丝狼狈,她几乎是整个人匍匐在地,俨然与这片杂草地融为一体。 须臾,马蹄声渐远,一切再度归于寂静。 主仆两人悄悄直起身子,从草垛里冒出头。 阿凌心有戚戚,声若蚊蝇,“姑娘,咱们还是得快些走,刚刚......”像是怕提到了什么禁忌的词汇,最终只化作一句,“这也忒吓人了!” 莳婉正胡乱涂着泥巴,听了这话,她下意识轻抚了下脸颊,泥土被水渍浸润,更加贴合肌肤,心下稍安,一边应了句。 “不必顾念我的身子,等到了客栈寻个郎中便是。” “全力赶路吧。” 空气湿重,淡淡的血腥味四散开来。 片刻后,方才经过的军队中有一人脱离队伍,再度折返。 * 平宿,与湖州接壤的小城。 士兵草草检查完路引,便让两人进了城。 等到达客栈安顿好,外头的天色早已成黑墨,浓得化不开 近亥时光景,一切渐渐停歇,整个平宿城静悄悄的。 阿凌片刻前喝了两盏莳婉倒的温茶水润嗓,驾车一路狂奔,这会儿乍一松懈,脑袋如同浆糊似的直发晕。 到最后,竟是云里雾里地倒在床榻边睡着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姑娘,我......” 莳婉听见动静,轻轻从山水屏风后走了出来,拿起桌案上的劣质摆件,照着阿凌的脑袋便是一下。 “砰——” 药效与疼痛的双重作用下,阿凌最后一点儿声音也不再有了。 莳婉生生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指尖放在对方的鼻梁下,确认仍有呼吸后,便拿起收拾好的荷包系在身上,转身欲走。 几息后,又去而复返,拿出几两碎银子搁在桌上,顺带把阿凌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脏衣物拿在身上粗略滚了滚,而后一道缠在腰间。 做完这一切,莳婉再度轻轻推开门,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彻底混进了浓浓夜色里,再不见人影。 这几年在柳梢台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她也学到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小聪明,加上以前当流民时曾来过此地,故而莳婉一路如预料中颇为顺利。 疾行至码头,忙忙碌碌上了船,她的一颗心才放下大半。 不知何时,明月再次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堪堪露出个头,洒下几丝暗淡的月光,荡开眼前静止的湖水。 莳婉立于船头,琥珀色的瞳仁里漾着亮晶晶的光。 她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千山万壑归两侧,夜风拂面,空气里似乎都是快活的气息。 心脏狂跳不止,莳婉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正想问问船家何时开船,倏地后颈一痛,骤然失了意识。 * 入夜,济川城外,靖北军在此地扎营休整。 卫兵们例行惯例,将叛徒送入牢狱中,以待稍后审问。 局势混乱,礼乐崩坏,从前的条条框框,这会儿早已没有了什么信服力。因此,大军尚未完全安定的这几日,揪出来的细作、叛徒格外多。 “大王,属下探查到湖州城中吴家和张家有异动,与幽州有所勾结,另外......”卫兵的目光一路追随,边跟着引路道:“属下还发现一女子行踪诡异,砸伤了吴家的奴仆,携款欲逃。以防万一,属下索性将人一起打晕带回来了。” 模糊的声响袭来,争先恐后唤醒着莳婉的混沌的意识。 暗牢内。 石壁上渗出的水珠沾带着几丝血腥,滴答滑落,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人声与金属声一道涌来,而后停滞。 两侧的火光将眼前人的影子不断拉扯,汇成一道波澜的山峦。 而后,这座大山停在了莳婉面前。 即使眼睫紧闭,那股强大的威压仍是压得她难以喘息,她下意识放弃装死的行为,边掀起眼皮去瞧—— 男人近一米九的个子,摇曳的火光下,高挺的鼻梁投下刀锋似的阴影,一如他望来的视线,无端让莳婉想到了草原上的鹰隼,仿佛再有一刻便能立刻咬断她的颈脖。 “湖州人?”他问。 灯火晃动,莳婉心虚地垂下眼睫,强忍着突然疼起的心口,轻轻应了声。 此人气度不凡,大概率手上沾过不少人命,且能这么轻易便将她抓来,综合来看,绝非她能糊弄的。 她马上老老实实道:“小女是歌妓出身,几年前被柳梢台的吴妈妈收养,奈何天资愚笨,学了多年也只是粗略识得几个字,会弹零星曲子。吴妈妈嫌弃小女无用,便想将小女送去给一公夜叉做填房。” 她被拴在铁链架上,身上一阵酸痛蔓延,语气间的啜泣之意更显真实,“小女这些年被处处针对,又乍然得知这等噩耗,才趁夜逃遁......实在是事出有因,绝非是二位口中说的什么叛徒。” 事出有因?江煦面上没什么表情,“如你所言,那是抓错人了。” 莳婉闻言,心下一怔。 没想到对方看着凶煞,竟是个这么通情达理的? 她正欲继续,谁料下一瞬,对方竟擦着刀鞘,朝她逼近,“既如此,长痛不如短痛。” 什、什么意思? 这是要送她上路?! “贵人且慢,我出去后保证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会往外说的——”眼看那刀尖越靠越近,莳婉的语速不自觉急促起来,“我对天发誓!” 可奈何,男人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莳婉心一横,索性大声道:“你可知我要去谁家府上?” “是你万万得罪不起的人——” 大约是“得罪不起”这几个字太过于陌生,男人破天荒停了一瞬,刀鞘倏然换了方向,改刺为挑,牵起莳婉的下巴。 电光火石间,她未说完的后半句话紧接着响起。 在阴风阵阵的地牢里,显出几分别样的、刺耳的清晰。 “靖北王江煦。” 2、叛徒 沉默蔓延,整座地牢落针可闻。 莳婉见男人刺来的刀尖改了方向,心中本是一喜,可下一刻,余光一撇,身后卫兵脸上那一刹那未掩饰的惊诧骤然闯入眼帘。 她临开口的话语下意识咽了回去。 诡异的安静,无疑会滋生人心中的不安。 莳婉的呼吸乱了一瞬,有些六神无主。 当下正值乱世,各地势力割据,天下局势复杂多变。 通俗而言,大致一分为二。 南边由所谓受之于天的正统元朝统治着,称之为南元,而北边在过去五年多都被异族抢掠,百姓苦不堪言,直至大半年前被靖北军以破竹之势一路厮杀,才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可以说,江煦与他统帅的靖北军,便是北方大片地区的实际统治者。 眼下,莫非是靖北王的名头震慑到对方了? 莳婉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下一刻,男人微哑的嗓音响起,“你说你要被送到靖北王府上,可有什么证据?” 莳婉心念微动,忙道:“小女身上有一玉牌,可用来证明小女所言不假,以贵人的本领,届时您一查便知。” 江煦不语,只望来的目光愈发深邃,“玉牌所在何处?” 莳婉抿唇,“在小女胸口衣衫里。”语罢,面前的男人完全没有什么男女有别的意识,一眨眼的功夫,竟就把那玉牌挑了出来。 莳婉心下暗骂,边庆幸没有早早丢下这东西,边难免生出几分无力感。 她面上神情愈发楚楚可怜,似乎是方才差点丧命的紧迫感还没缓过劲儿,胸口有些急促地上下起伏。视线稍稍偏了偏,落在那块玉牌上。 普通的白玉牌被男人虚握在手中,显得格外小,也格外得劣质。 一路往上,男人小麦色的颈脖横亘着一道疤,淡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 她的脑海中飞快闪过某种东西,太快,以至于她没有来得及抓住。 玉牌上刻着娟秀的小楷,白底金边,端端正正写着“婉儿”二字。 江煦仔细端详两瞬,才想起来昨日午后确有这么一号人,说湖州那边要给他送上一份薄礼—— 听说是难得的美人。 便是眼前这人? 他眉梢微挑,“本王竟不知,自己的名声已经坏到了以公夜叉作比的地步。” 莳婉脑中的弦断了一瞬,下意识回望,刀鞘却是已经再度抬起了她的下巴,冷冰冰的温度,将她一切的小心思给皆数冻结。 思绪惊惧下,语气有些飘忽,“是小女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是小女的错。” “可小女确确实实不是什么叛徒。”莳婉索性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小女性情蠢笨,若真是叛徒,一去就露馅了,根本活不到您派人来抓。” “是吗?”江煦的刀尖转了方向,对准莳婉的心口处,“你心不诚。” 莳婉被这人的话语整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表情一时间也有那么一瞬短暂的空白,前一刻对方说变脸就变脸的场景犹在眼前,她不自觉屏住呼吸,“您是、是何意——”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尾音,只见寒芒一闪,刀尖便直直刺来,飞速插入莳婉心口。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身体无意识闪躲,肾上腺激素飙升,硬生生让那刀口偏离了两寸。 但也仅仅只是两寸。 案板上的鱼肉,下场唯有任人宰割。 双目圆睁,疼痛感袭来,莳婉身体不自觉发着颤,细碎的抖动由足尖上涌至眼睫,最终凝结成胡乱摆动的纤长睫羽上的一滴泪。 轻轻坠下,滴落在刀尖上。 这滴眼泪仿佛是什么信号,引得江煦好奇地瞥了眼。 他见过很多人哭,也最烦有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偏生是幽州大司马毛懋艟那厮派来的。 不过...... 确实蠢笨。 装腔作势半天,非但没说出些有用的信息,还天真地以为能全身而退。 江煦凝视着刀尖处渗出的血迹,语气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这一刀算是你口无遮拦的赔礼了。” 莳婉心口疼痛欲裂,还不等她喘口气,下一瞬,脸上便猝然被卫兵泼了一盆冷水。霎时间,涂抹的泥土有大半被水洗刷,逐渐显露出本来的面貌。 明眸皓齿,几缕凌乱发丝覆于面颊,柳眉微蹙,带着几丝嗔怒与怯意。 因着失血,白皙的肌肤更显得羸弱不堪,我见犹怜。 好在江煦素来是个冷心冷情的。 半点不受影响,面上甚至扬起了几分笑意,“古语有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若是让不明内里的人来看,大约还会感慨一句笑如春风,和煦非常。 江煦越笑,莳婉就越惊怖。 莳婉的眼前隐隐有些发昏,求生本能驱使下,求饶的话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飞散,坠至地面,滚至江煦耳底,“您说笑了......今日千错万错都是小女的错。”实力悬殊,她不得不低头,对于生的渴望太过强烈,猛然间莳婉哽在喉间的那些话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既然已经赔礼,是否能恳求贵人放我一条生路。” 她的语气极尽卑微,“只求放我出去,随便把我甩在外头的哪块儿地上。” 江煦不语,一双黑眸紧紧锁着她,就在莳婉一颗心快要降至冰点时,才施施然开口,“本王接过了玉牌,那便是收下你的意思,既然已经收下,又何来放人的道理?”他意有所指,“如今天色已晚,你一介弱女子,出了这个门,怕是生死难测。” 莳婉哪能不明白其中利害呢? 就算被放走,她大概率也是死路一条。 可待在这儿,估摸着是会死得更快。 毕竟外头可没有这样的疯子,还没说上两句话便要给人来上一刀。 睚眦必报,还真是所言不假。 她压下心底的恨意,温顺垂首,一张口,止不住的血腥气息顷刻翻腾喉间,“咳......”顿了两息,莳婉小心问道:“那贵人您的意思是?” “留在本王身边。” 这句话语气平平,可从对方嘴里说出来,反而像是什么施舍。 这会儿,莳婉的思绪更加混沌,可她仍旧明明白白从江煦话中听出了施舍之意,细细觉察,还隐藏着几丝不耐烦。 赤裸裸的,对于她不识好歹行径的不耐。 莳婉悲痛万分,终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阵发黑昏了过去。 女子双眼紧闭,了无生气。但尽管如此,一举一动仍像是画上的仙女儿一般,光是露出的柔荑便白得晃眼,映在江煦眼底,不由得惹得其目光微顿。 “性子倒是烈。”思及那张还算合心意的脸,沉吟两瞬,他随口道:“给找个郎中看看。” “不必太精细,把人弄醒就行。” 免得消息还没传回幽州,人就先死在这儿了。 怪晦气的。 ...... * 三月中旬,济川气温有所回升。 几日断断续续的雨水后,清灰的天色终于显露出几丝清朗。 辰时刚过,院中被雨水洗涤过一遭,半月前还耷拉着的花卉,如今大都冒出了新芽。暖融融的光大片大片洒落,被直棂窗一筛,斑驳的光影悉数变成了一道道竖条形状,在地上拉出细长的影子。 屋内,莳婉是被生生疼醒的。 金灿灿的光晕投注在她素白的小脸上,满脸惊恐无所遁形。 思绪一片混乱,以至于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好在,心口疼痛欲裂,隐晦地提醒着莳婉今日夜间的一切。 自三个月前被吴妈妈选中后,莳婉的心口便时不时泛起疼来,每每入睡也便总会做着重复的梦。 唯独这一回,梦境的内容往前推进了许多。 耳边,呢喃声无限放大,字字锥心。 云雾散开,男人脖颈处的疤痕骤然清晰,下一瞬,他手持刀刃,突然朝莳婉胸口处刺去—— 莳婉吓得一激灵,身体无意识抽搐两下,猛然抬眸,眼前阵阵眩晕。 心口处的疼痛愈演愈烈,几乎让她难以再维持面上的平和。 窗外,阳光渐浓。 莳婉连着小几日都在夜间奔波,如今乍见光亮,眼眶不由得渗出几滴泪,樱唇被咬得隐隐泛白,几息后,她强迫着自己迎上窗外刺眼的光线。 那道光芒越来越亮,莳婉眨了眨眼,门上的如意纹样前倏然显现出一道身影。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丫鬟端着木盘踱步走近,骤然与莳婉目光相撞,面上闪过一丝呆愣,视线下意识紧盯着对方的脸,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醒啦?” 丫鬟名唤愉儿,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意识到失态,轻咳两声为莳婉解惑,“今日卯时,你被送了过来,而后便是我照顾的。”似乎是从未见过这样好容貌的女子,愉儿不自觉又悄悄偷瞧了两眼,善意提醒道:“往后,我俩便要一起共事了。” 愉儿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姐姐,你这么漂亮,怎么想着来当丫鬟了?” 丫鬟? 莳婉正悄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闻言,下意识松了口气。 保住了命便好,旁的都可以再议。 歌女也好,丫鬟也罢,总归都能有口饭吃。 她见愉儿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停在她的脸上,便轻轻笑了下,边拖长语调试探道:“靖......大王是征战四方的大将军,武力超群,能在大王手下的院落里伺候,在如今也是极好的差事了。” 愉儿见美人展颜,当即如同倒豆子一般说道:“唉,可不是嘛,外面天天在打仗,在大王手底下,至少不用日日担惊受怕害怕丢了小命。” 莳婉:“......确实。” 有了愉儿解惑,莳婉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许多。 靖北军攻入济川时,济川太守先一步携妻眷逃走,如今几日过去,城内秩序初步建立,靖北王一行人也在今晨住了进来。 太守府修建得宽敞华丽,下房虽然不大,却也是五脏俱全,人手一间。 互通姓名后,意识到愉儿恰巧住在隔壁,莳婉的心不由得安定两分。 她早早预设过最差的结果,这下迅速接受良好。 可谁料,轻松的气氛还没维持多久,门外便骤然再度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推开门,是莳婉在牢里见过的那个卫兵,满脸正色,说大王找她。 3、试探 一听说江煦找她,莳婉赶忙跟着前去。 穿过回廊,行至垂花门,不知名的各色花卉簇拥四周,点缀在一片绿意间,顺着白玉石阶,一路延伸至一侧的池塘。莳婉悄悄瞥了几眼,不出意外地被晃了眼,池底大约是铺了什么东西,和煦日光下,泛着粼粼宝光。 她默默记着路,一路到正房,便见江煦正在看书,身着一身玄色织金缂丝圆领袍,端坐四出官帽椅上。 泛黄的书卷在他手中,愈发显得玲珑细巧,莳婉下意识回想起牢中对方虚握着她玉牌的姿态,手指修长,掌心宽大,恰如此刻的场景。 那卫兵完成任务,恭敬道:“大王,人带来了。”语罢,迅速后撤、关门,接着守在门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莳婉:“......” 她强压下心底的惧意,规规矩矩道:“大王,您找我是......?” 江煦没看她,视线仍在书卷上,莳婉悄悄顺着瞧去,这才惊觉,对方手里拿的哪里是什么书卷,分明像是信笺! 莳婉不敢再看,谁料下一瞬,江煦便跟装了什么追踪雷达般,直接锁定,见莳婉小兔子般受了惊,心底嗤笑一声。 果然是烟柳巷地出来的,畏畏缩缩,没有教养地乱瞟。 不过......也免了他许多事。 他道:“休憩许久,感觉如何?” 从莳婉夜间被掳至靖北军大营,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多时辰,更别提其中还经历了在牢中被威胁、失血昏迷等一系列事情。 莳婉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多谢大王关心,小女身体还好。” 身体还好? 江煦暼了眼莳婉面白如纸的短命样,见她强忍颤抖,思及探查到的消息,不语。 无能,还体弱。 幽州那边莫不是癔症了? 竟真的派了个这样的人来......还是说,是见前面那些类型的女子行不通,打算另辟蹊径了? 江煦心头思绪一转,“既然如此,那今日便算了。” 军中都是男子,打仗杀敌最为擅长,但若要他们端茶倒水,便有些水土不服了。 倒不如把这细作拴在眼前,一举两得。 他淡淡道:“明日开始,你便来本王的院子伺候吧。” 莳婉一怔,又联想到愉儿所说的当丫鬟的言论,一时间整颗心坠至冰底,话也有些不甚利索,“大、大王的意思是......?” 江煦随口道:“都是琐事,你只管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再每日晨间在院中洒扫一番即可。” “本王不喜外人近身。” 靖北军来济川已经大几日,直至今早才入城安寨扎营,太守府那些仆从们早就跑得干干净净了。剩下的,也不过是极少数实在没地方去了,才强勉待在这儿,等着大军入城。 事务繁多,自然是用人不拘。 莳婉闻言,面上飞快闪过两丝惊喜,“谢大王恩典。”而后不知是想到什么,有些犹豫。 莳婉从七岁到柳梢台开始就是个体弱多病的,奈何身量纤纤,容貌出挑,吴妈妈这才做主将她留了下来。 若说伺候人,她虽也会一些,但属实是不太擅长。 毕竟倒酒揉肩和铺床扫地,两者之间还是很有区别的。 莳婉这幅模样落在江煦眼底,惹得他眼底神色深了深。 洛阳的皇亲贵胄多好美色,男女皆可,尤其是姿容美艳,身体孱弱者,更是尤为喜爱。 这种特殊癖好,由上及下,经由皇城洛阳辐射周围,哪怕是江煦所在的北方地区,此现象亦是屡见不鲜。 这些见闻还是行军打仗时,父亲的同僚们喝了酒,玩笑话一般曾与他说过的。 后来,父亲死了,那些开玩笑的同僚们也死了。 他的思绪飞快掠过,神情不变,语气添上些不耐,“若是不会就去问,本王可没什么多余的机会能给你。” 莳婉回神,心下松了口气,边默默又加上一笔。 睚眦必报,性情多变,尤其缺乏耐心。 每多说上一句,便宛如在老虎头上拔毛,步步惊心。 她忙调整策略,一口应下,“奴婢会跟着旁人好好学的,定不会辜负大王的信任。” 莳婉不知江煦心中所想,只下意识认为得让对方觉得她还算是有些用处。 江煦见状,面色稍霁。 两人心中各有想法,一阵无言,恍然间竟显出了几分和谐之意,窗外淡淡花香萦绕,更添静谧。 暗香浮动,经由春日微风吹拂,飘至平宿某客栈内。 屋里,阿凌一觉醒来,整个人头痛欲裂。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才醒,乍然起身后,思绪渐明,便惊觉不对—— 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都不见莳婉的踪影,又瞧见桌案上摆着的碎银,阿凌顷刻间便回过味来。 昨夜一到客栈,她不过喝了两盏茶水便头昏脑涨,再加上颈部处隐隐传来的酸痛...... 天塌了!!! 莳婉定是连夜逃了! 一时间,阿凌也顾不上什么有的没的,忙脚下生风跑去最近的驿站送信,边马不停蹄往湖州赶。 驴车依旧待在草垛旁,只这次,被迫跑出一阵残影。 ...... * 书房内,莳婉离开后,恰逢副将景彦搜寻归来。 今日夜间突袭所得,可谓收获满满。 景彦稍稍一松,袋里的金饼、珠宝便尽数散落开来,他找出其中一块儿,上前递给江煦。 拳头大的金饼,重量十分敦实,边角处有个微微的凸起,打着“吴”字。 世家大族多会以此来表现身份,彰显财力。 江煦仔仔细细看过,不置可否。 南元朝堂,外部瞧着金碧辉煌,实则内里早就腐朽不堪,只是江煦未尝想到,军费有亏空不假,但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他的目光停驻在方才整理出的信笺上,信上所写,皆是这两三日从叛徒口中审问出的信息。 “刺史五千金。” “县令七百银。”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所有的地方官职在这封信上皆可寻到。 官员的任命、擢升等皆是由吏部负责,江煦神色转冷,脑海中思及吏部尚书裴晟的那张脸,抿唇不语。 吴家和张家虽是所谓世家,雄踞一方,可要直接联络到洛阳城的裴尚书,那定是不成的。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金色的霞光覆于江煦面颊之上,更显得其鼻挺唇薄,纤长睫毛微微眨动,视线静止某处,无端增添几缕肃杀气息。 与一般世家子弟从小熟读圣贤书的成长经历不同,江煦的孩童时期皆是在行军打仗的实践中度过的。 这也导致他很多文绉绉的事情是半路出家,想要学成,就须得付出更多的精力。譬如字迹,自十四岁起,这八年来潜移默化,日日用功,才练成如今一手出色的楷体。 半晌,江煦手执朱笔,在信笺上划上几笔,其中“沈奂”的名讳被着重圈了出来。 幽州最大粮商沈国玉的独子,此人性情独断,刚愎自用,然而却是家族坚定的拥趸,故而颇受沈家话事人沈青的信任。 副将景彦见状,赶忙继续汇报道:“沈刺史一到封地,就以‘备边屯田’之名,圈民田三千顷。不仅如此,次日便派遣手下持槊丈地,遇良田则插帜,美名其曰为‘官用’。” 思及此,江煦不免哂笑出声,“官用?” 江煦不必继续往后再问,也能凭这寥寥几句想象出当时的情况。 这白底黑字下,沾染上的人命必定只多不少。 他神色冷冷,“金印换白骨,真是好手段啊。” 江煦当即蘸了墨,细写下几人的名讳,而后用金饼压住信笺,放置于桌案一角,吩咐道:“快马加鞭,把名单转交给萧驰节。”嗓音冷然,暗藏杀意,“天赐良机,当断其喉。” 景彦依言接过,告退离去。 * 不过大半日,全军上下都知道自家大王身边破天荒地多了个女子。 虽说是在院内做些芝麻大小的活儿,但传言传到最后,俨然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些细节,等消息传出济川,已经变成靖北王“收了”莳婉。 然而,此刻正身处风暴中心的人,却对此浑然不觉。 莳婉回来时临近午时,丫鬟愉儿见她回来,赶忙把特意留下的大半块儿烧饼递给她吃。 莳婉忙道了声谢,便专心吃起来。 饼皮酥脆,呈淡淡的金黄色,一口咬下去直掉渣。饼的中间不知撒了什么香料,麦子的焦香和淡淡的咸味混合其中,一浪又一浪,冲击着她的味蕾。 莳婉饿了许久,但她的吃相素来斯文,于是在愉儿眼里,便只能瞧见莳婉如同一只小仓鼠般,一口连一口,中间咀嚼的停顿都极为短暂。 愉儿脸色微红,“婉儿姐姐,你慢些吃,厨房那边还有!” 吃完饼,就着温茶润了润嗓,待彻底填饱肚子,莳婉心里反倒短暂松缓了几分。 江煦给她派了外院的活儿干,证明短时间内她便不必像今夜在牢中那般,每时每刻与其打交道。且大军才入城不久,百废俱兴,他身为主帅,要忙的大事小事肯定不少。 比起柳梢台的吴妈妈,至少眼下她不必日日卖笑唱曲儿了。江煦身份贵重,真想听曲儿,外头那些也会一拥而上,根本轮不到她献丑。 再者,打扫这种活计,她其实是会的,只是从未扫过这么贵重的宅院,想来上手也就是小几日的功夫罢。莳婉苦中作乐地想着,边和愉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试图询问一些干活的要点和细节。 愉儿宛如慈母看见子女将要远行,思索着知晓的那些规矩,事无巨细地交代着,“洒扫时,尤其是庭院中的青石板要擦干净些,你切记。” “大王喝的茶水要七分烫,你切记。” 莳婉闻言,一一点头记下。 半晌,愉儿交代完,听见外头有人来喊,忙应了声,便拍了拍衣裳起身出门。临走前似乎是想到什么,猛然转头,语调显得格外高扬,“对了,婉儿姐姐!” “大王每日寅时三刻要起来练剑。” “你切记!” 莳婉的脑袋点至一半,下意识缩了回去,不可置信地喃喃自问,“......寅时三刻?!” “每日?!” 这句善意的提醒仿佛魔音,子夜时分还在莳婉的脑中不停晃悠,以至于翌日晨起时,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 强撑着又多敷了两层脂粉,才勉强盖住眼下的青黑,赶在寅时二刻赶去了正院。 一路匆匆,院中,江煦已经在练剑了。 这会儿天色还有些暗,廊檐悬挂着的灯渲染出星点暖光,两者交融一处,分割出大片的阴影,而江煦正身处这片暗色中。 两人泾渭分明。 莳婉呼吸微滞,打起精神凑到他附近,“大王。” 江煦恍然未觉,仍继续练习着,随着动作,衣角随风曳动,手中长剑似蛇,速度极快,百转千回。莳婉悄悄观察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空气中的杂陈碎屑大概尚未落地,便会被这剑气所吞噬。 下一刻,江煦倏然转动剑柄。 一切不过刹那—— 待莳婉目光停驻,剑尖已直直朝向她,连带着凌冽的寒气与锋芒,尽数汇聚一点。 距离极近,不过毫寸。 4、差事 晨雾蒙蒙,江煦眸色颇深,叫她有些捉摸不透。 求生本能前,莳婉一瞬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大王。”只这一次声调抖得很。 江煦调转剑柄,利落收剑,仿佛方才那一下子不过是他不小心拿歪了。男人的几缕鬓发贴着颈侧,一路蜿蜒向胸膛处,皮革腰带裹着精瘦的腰身,惹得莳婉不敢再多瞧第二眼。 自那夜牢中被刺伤后,每每见到江煦,她心中总是很怕他的。 莳婉不敢惹他,见对方不理她,继续战战兢兢道:“奴婢可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江煦瞥了眼她颤巍巍还强装镇定的模样,道:“并未。” 莳婉:“......” 她人微言轻,自然是不敢再问,只得把刚才的事情当做一时兴起,快速揭过,“奴婢第一日上工,难免会出现小纰漏,幸得大王明察秋毫,体恤奴婢,奴婢感激不尽。”语罢,立刻虚心道:“敢问大王有何吩咐?” 江煦不喜旁人近身,那些洗漱净面、熏染熨烫衣物的活儿自然轮不到莳婉来做,故而一天之始则是清扫室内和内院的差事。 但眼下,很明显不是去干这项差事的时候。 明察秋毫,江煦自以为也算是和他沾些关系,可这“体恤”二字...... 他淡淡道:“去给本王倒杯茶水。”说完,思索起莳婉木头一般的表现,又嘱咐了句,“再把床铺给铺好。” 放这细作进去,看看能折腾出些什么来。江煦边想着,边手下一晃,作势又要开始练剑,剑身擦过莳婉的面颊边,不出意外又惹得她一个激灵。 转瞬,又消失不见,恢复成恭恭敬敬的模样。 这是要继续练剑的意思了?莳婉强忍着源自内心深处的惧意,低眉顺从地和江煦请示完,这才动身往里屋去。 刚至卯时,太阳堪堪冒出点儿模糊的形状,藏在云层后,悄悄俯瞰着整片大地。 江煦为了方便处理公务,书房和内室连通。 外头迷蒙的光线透过紫檀屏风洒进,更显得此处一尘不染,如果不是床榻上微微发皱的被褥,俨然像是没什么人住过一般。 她找出茶饼匣,霎时,淡淡的沉木香气扑鼻而来,金丝封缄的茶饼形如满月,想来是济川太守还没来得及品尝过的新货,莳婉照例顺着切口剪下一点儿,放置银槽内碾碎。 不多时,槽内便呈现出翡翠色的粉末,见状,莳婉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就算是再粗鄙不堪的人在这儿,也绝对能瞧出此物的贵重,或者说,江煦的居所,从前太守府的正房,这里每一样东西都很贵重,绝对不是她可以偿还得起的。 好在莳婉运气不错,煮茶的木炭,炉子乃至冷泉水的采取等诸多复杂的工序都有好心人一一交代过,故而眼下,她做得格外顺畅,不一会儿便煮上了茶。 伴着幽幽茶香,莳婉的视线投向方才瞧过的奢华床榻。 入目,螺钿象牙八叠榻上细雕着许多复杂的图案,案头,眼珠大小的宝石镶嵌其上,泛着一阵幽幽的冷调光泽。 莳婉默默垂眼,快速用拂尘扫过帐锦,见无浮沉聚集,便开始隔火熏四合香。 熏香和煮茶都需要两刻钟左右,正好一起做了,眼下,江煦在外头,不必近距离相处,她心中的压力减轻不少。 昨夜入睡前,莳婉把这些伺候的要点在脑中一一思索过,过了几遍之后方才强勉入睡,片刻前又被罪魁祸首拿剑指着,须臾,莳婉幽幽叹了口气。 此地不宜久留,但眼下,却也不能着急。 正思忖着,她的目光不自觉投向窗外—— 江煦高挑的身影在院中舞动,挥动长剑,隐约带出一阵破空之声,衬着融融曦光,竟意外显出几分赏心悦目。 然而下一刻,长剑的主人似有所感,侧目望来。 莳婉顿时低头,匆匆朝茶炉边去,安静守着,可惜天不遂人愿,不多时,江煦冷淡的嗓音响起,“屋里又煮茶又焚香的,你是想熏死本王吗?” 莳婉连忙肃立道:“奴婢不敢。” 见她惶然无措,江煦又接着看了眼四周,摆设依旧,就连他刻意摆放在显眼处的信笺也依然如此。 他的脸色稍稍平和些许,“往后你只需要铺床即可,别的都不要惦记。” 别的?寻常丫鬟不就是做这些杂事嘛。莳婉不明就里,但这并不妨碍她快速应下,“是,奴婢多谢大王教诲。” 女子的嗓音轻轻柔柔,落在江煦耳底,荡漾出几丝别样的余韵。 这唱曲儿的女子,嗓音倒是好听,估摸着......过去学的也就是这方面的东西,不比大户人家教导出来的丫鬟好使。 他道:“去和景殷说一声,让他派个懂事些的丫鬟教你。”语气意有所指,“既然到了本王的院子里,那便别给本王丢人,放机灵些。” 莳婉:...... * 卯时三刻,破晓时,湖州城一片安静。 吴家正门处,门房小厮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片刻,远处有人急匆匆地跑来,说是有要事禀告。 认出是主家的探子,小厮忙打起精神,带着人进去。 家主吴昀志正从妾室的温柔乡中起身,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熙攘,片刻,门外的人竟是直直闯了进来。 他面上不喜,正欲训斥,才发现是自己半月前派出去的人,又见其面色苍白,腹部暗红,一时间也顾不上发怒,慌张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他可是派出去了足足二十个精英啊! 吴昀志的语调愈发惊疑不定,“怎的就你一人回来了?” 那探子气还没喘两口,闻言,忙道:“属下无能!弟兄们全部被靖北军发现,只属下一人侥幸逃了回来!”一张口,强包裹住的鲜血便从口中喷涌而下,“靖北军把我们的东西都抢走了!连密室里的——”话音未落,便像是再也坚持不住,昏死过去。 血腥味蔓延,吓得那小妾陡然尖叫出声,“啊——!” “血!有血!!!” “姨娘别怕!老爷还在这儿呢!” “去接水来!拿药!” 整个房内一片混乱,尖叫声交谈声混杂,而后停止。 吴昀志:“够了!!” 小妾不敢惹他,只得委委屈屈地忍住哭声,啜泣道:“老、老爷。”见身侧的人面如黑炭,轻唤了两句便没了声音,慌乱退至一边。 屋内的气氛降至冰点,落针可闻,奴仆们默默把人抬下去医治,并把方才弄脏的一切收拾复原。 好半晌,吴昀志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吩咐道:“去把大公子请来。” 丝丝阳光笼罩,天已大亮。 淡淡的花香萦绕院内,偶有几声鸟啼,短促又心惊。 吴启元一进书房坐定,便瞧见吴昀志满脸严肃之色。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他不动声色道:“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方才在妾室屋内发生的一切事情被严防死守住,半点儿都未能传出,吴昀志想到这儿,才抬眸看向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出事了,我们藏在城郊的金银,被靖北军发现了。” 只要查到一点苗头,其余所有事宜定然会被顺藤摸瓜探查出,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这一点,吴启元自然也是懂的,因而不过两瞬,他便想通了其中关窍,“父亲可是希望儿子去......幽州请示大司马?” 吴昀志点点头道:“一根绳上的蚂蚱,大司马总不会见死不救,多少会指点一二。” “此事唯有你去,我才安心些。”他见自家长子面有难色,当即冷哼一声,“启元,别以为为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一个女人而已,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瞒的?”吴昀志面色戚戚,“你可知你心心念念要藏着的人,如今被送去了哪儿?” 吴启元闻言,心下一跳,停顿两息才道:“婉儿去了靖北王那里?”像是百思不得其解,又道:“靖北王他——?” “这个消息在济川那些世家那怕是都传开了。”吴昀志不置可否,“一夜过去,靖北王自然是收下了。” 吴启元猛然起身,“怎会?!” “靖北王治下极严,自四年多前崭露头角后,那些世家不是没有想过送女子去,可......这么多次,儿子从未听闻过有谁成功的。” 他的语气有些急,“如今怎会——?”话语未尽,门外倏然传来管家的询问声。 “老爷,老奴有急事禀告。” 吴启元当即止住声音,坐回原位。 得到吩咐,门开,管家大步流星走进,身后跟着一人。 吴启元呼吸急促,胸膛上下起伏着,正是满身气没处发,听到动静,立刻抬头去看。 谁承想这一眼,他便冻在原地。 管家身后跟着的,正是他派出去的阿凌! 她身抖如筛,迎着两道迫人的视线,踉踉跄跄跪下道:“公子......! “不好了!” “婉儿姑娘、婉儿姑娘不见了!” 5、香气 方才一触即发的氛围忽地冷窒。 吴启元瞬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嘴唇嗡动,却是半个字也没吐出,许久,才道:“既然失踪了,那......是何时何地失踪的?” 有老爷在这儿,阿凌自然不可能再去详细赘述那些细节,然而莳婉究竟是何时,又究竟去了哪里,她也并不知晓,心中害怕,跪在地下的双膝自然也是止不住地发颤。 眼见上头投注的目光愈发怖人,阿凌只得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些,眼一闭道:“昨日子时,在、在平宿。” 平宿?那不是与湖州接壤的小城吗?又怎么会短短半天,人便到了济川去? 但眼下,不管是如何去的,结果已定。 吴昀志漫不经心地扫过身侧人,察觉到自家长子陡然虚握的拳头,神情有些意味深长,“如此,我儿尽可相信了吧。” “昨夜子时失踪,距今已有一日多的时间。”他的语调染上几丝旖旎,“一个弱女子从湖州逃出,孤身进了镇北王的地盘,还活到现在......” “父亲!”吴启元骤然出声,面上的肌肉有些微不可查的抽搐着,“此事......儿子心中明白。” “明日一早,儿子便动身去幽州,请示大司马。” 吴启元的嗓音透出几分执拗,吴昀志听在耳底,良久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启元。” “幽州大司马和靖北王,那可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咱们一旦开弓,就不能再回头了。” 吴启元侧目望去,因着动作,面部肌肉抽搐的幅度更加剧烈,似乎已忍耐到极点,“木已成舟,悔之无益。” ...... * 济川城。 用完早膳,莳婉跟着侍卫景殷,一道往下人房的方向走去。此人正是先前在牢中见过的那个卫兵,瞧着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寡言得很,只默默扎着头在前面带路,偶尔在莳婉的询问下蹦出一两句话,为她解惑。 “景侍卫,我发现济川和湖州的风景十分不同,听别人说城里的百姓甚至有与兵卒互为好友的,当真吗?” 莳婉旁敲侧击了大半路,许是之前试探的话语过于明显,也或许是江煦的手下和他一样寡淡,总之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心下叹气,正准备继续自说自话,谁料这回前方传出一阵平稳的嗓音—— “大王麾下,自是没什么不可能的。”他的语气依旧平淡,隐隐透出一股理应如此的意思,可落在莳婉耳里,不亚于惊雷乍响。 这个世道下,大军每每入城,滞留在城中的百姓都是东躲西藏,这么浅显的道理,就是她也是懂得的。 可眼下听景殷的意思,这靖北军倒是十分不同。 对方是江煦的亲信,若是再像方才那样想问些机密些的话题,对方定然是不会理她的,倒不如就顺此话题往下。打定主意,莳婉又道:“大王乃人中豪杰,想来治下定然斐然。” “就是不知......”莳婉想到江煦的所作所为,语气稍顿,“这太守府内可还有其他大王带来的家生子?” “我今日做差事时笨手笨脚的,若是有,我也好学习一番。” 莳婉说得颇为真诚,然而不成想景殷却不知是想到什么,神情有些欲言又止。没等莳婉想明白,就听对方道:“姑娘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旁的没必要再多问。” 景殷语气温和,可望来的一双眸子莫名惹得她心中一顿。 “大王救了我的命,我自是会好好报答的。”莳婉面上干巴巴道,心里止不住长叹一口气。 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像是在防备着她呢? 两人一路无言。 好在这份不受人待见的滋味没持续多久便消散,等莳婉回到下人房,安排的人已经在那等着她了。 丫鬟刘钿是靖北军攻入济川后主动出来相迎的第一批人,为安抚民心,亦是缺少人手,她便顺理成章地被安排到了管事的位置上办差。 府中丫鬟人人唤她一句刘管事。 莳婉规规矩矩道:“我办差不利,未来要劳您费心了。” 刘钿知晓她是大王钦定的丫鬟,自然不会为难,客气笑道:“哪里的事,差事都是要慢慢学的,现在世道乱,姑娘不过是先前没寻着机会罢了。” 莳婉在打量刘钿时,对方同样也在观察着她。 刘钿暗自吃惊于莳婉的好颜色,又见大王身边的亲卫特意相告,面上的笑意更加真诚,“大致的要点我同你讲述一二,剩下的,则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 “待会儿,我找个人带着你便是。” 莳婉闻言点点头,遂安心记了起来。 待被刘钿交代完差事,她才不紧不慢地去院子里晃悠,前些日子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中,身子尚未恢复好,走一会儿便止不住地难受。 但这会儿,显然不是哭丧喊疼的时候。 她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假山处,与一探头探脑的小丫鬟撞个正着,对方瞧着和愉儿差不多大的年纪,莳婉心下一动正想着拿铜板再打探些消息,眸光一转,直直停在了原地。 那小丫鬟见被人发现,急忙背过身去,大半张脸笼罩在臂弯下,匆匆忙忙地擦拭着,看背影,像是使了大力气。 “我看你是从西边那个小门方向过来的。”小丫鬟迎了上来,随手拨弄了几下耳边的碎发,边抿起有些发肿的唇瓣,“可是刘管事喊你来的?” 莳婉只当没看见这些异样,面不改色应了句。 见她应声,对方才有几分散漫道:“得了,那你跟我来吧。” * 正院内。 江煦正端坐于案几前,听完莳婉的回话,他这才粗略扫过今日晨起时的床榻。 平整柔软,无一丝灰尘,细嗅,还带着点淡淡的兰花香气。 这几日他忙于城外事务,经常早出晚归,一晃神大几日,想不到这细作伺候人的功夫已然见长了。 总归还算是......没蠢到那个地步。 既如此,那前两次的试探,或许这人也存着几分欲擒故纵的心思罢? 江煦回神道:“今日收拾的还算尚可。”他端起茶盏,霎时,绿茶的清雅香味充斥唇齿间,刚刚好的温度,浅啜两口,极为舒心。 得了夸奖,莳婉忙应了声不敢,便继续乖乖站定。 见状,男人的目光渐渐停驻,神情若有所思。 日日囫囵睡上两个多时辰便要上工,饶是铁人也熬不住,更何况是莳婉这样的小女子。 江煦瞧着,只觉得这人像是比前几日所见,脸色还要差上许多。 像是今日夜里便会殒命归西。 他忍不住开口,“这些日子,你可有想过去别处伺候?” 莳婉闻言一惊,立刻拿出十二分的认真,毕恭毕敬道:“大王此言,可是奴婢哪里做的不够好?” 这桩桩件件,她皆是大有进益。 这厮怎么还是要挑她刺的意思呢? 罢了,人在屋檐下,还是低头为好。 莳婉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些,“还请大王不吝赐教。” 女子洁白的脖颈尽数暴露眼前,素纱衣领顺着一路向里,有些宽大,无形中更显得那段雪颈纤细非常。或者说,是这件衣裳不甚合身,从上至下,皆是宽宽大大的,衬得某处更是盈盈一握。 江煦的视线在莳婉的腰间稍有停滞,语气微顿,“本王没那么多讲究。”像是怕对面人听不明白,末了又补了句,“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如此。” 俨然如同惊弓之鸟,瞧着......倒像是他整日苛责了她似的。 四月初,气温渐升,日头林立。 窗棂没关严实,大片大片的光晕顺着微风涌进,漾出一圈圈明亮的光圈。 莳婉整个人被这光圈笼罩,日光混着男人幽深的眸光缓缓淌过,半晌,江煦的呼吸不自觉乱了两瞬。 莳婉浑然不觉,只觉得这回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立刻回应道:“大王心善,奴婢感激不尽。”不能让主子的话掉地上。 “一切但凭大王做主。”同时也要表达她的忠心。 暂时无法离开此地,故而除了与人为善,重中之重则是要顺主子的意,其实,江煦此人比起外头她从前有些难搞的客人而言,已经算是优点很多的了。 做人要知足。 一番心理建设后,久久未听到对方出声,面前的那道目光越发刺挠,无奈,莳婉只得抬眼与其对视。 刺眼的阳光如同最好的画匠,擦着男人的下颚,打出一道整齐的阴影,默默中和掉几分凌冽之气。 江煦看了她许久,眸子里少见地有几丝疑惑。 莳婉抿唇,“大王?” “你说。”男人的声音比方才低了两分,落在莳婉耳里,莫名倒像是刑房里审犯人的腔调,“凭本王做主?” 炉内的香料发出细微的声响,明明是一早便熏上的,然而此刻,钻进江煦鼻腔的,却是眼前人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一种寻常的、淡淡的香气。 竟像是偏要往人骨髓里钻。 他的语调显出片刻的游疑,问道:“你......用的什么香?” 6、提拔 莳婉一愣,大约是没想到为何会过渡到这个话题,面上忙道:“就是寻常丫鬟用的那种皂角粉。” 皂角香? 江煦不置可否,转头又突然道:“那你这衣裳是哪儿的?” 莳婉本就被这人前一句话整得摸不着头脑,眼下又这么突兀地挑起话茬,她自然更是满头雾水,规矩道:“不过也是丫鬟们日常统一穿的衣裳。”济川太守颇为奢靡,这等作风同样体现在太守府的下人身上,在世家贵族里,这样普通的素纱衣衫或许并不少见,但在这么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池里,便很是显眼了。 好在这衣裳裁剪简单,不过分松垮,也不过于贴身,花纹样式亦是普遍,倒中和了几分布料上的突兀感。 江煦的目光再一次短暂停留,落于眼前人的腰腹处。 随着动作,那节纤细的腰肢藏于宽大衣衫间,并不显眼。 要是能系上腰带便好了。江煦一边想着,面上有些漫不经心道:“晚些时候,给你重新做几件衣裳。” 莳婉心下一惊,小心道:“无功不受禄,奴婢穿着这些衣裳便很好了。”她不知道这位爷是怎么又突发奇想了,默默把姿态摆得更加谦卑了些。 从前在柳梢台时,吴妈妈便教导她们要时时刻刻捧着贵人,顺着贵人的话茬说,让贵人舒心。可眼下,莳婉却觉得她方才那话一说出口,怎的大王瞧着像是不怎么开心呢? 神色依旧,语气依旧,可莳婉偏偏就是觉得要遭。 江煦见她推辞,手下有一搭没一搭把玩起一旁的杯盏,随口道:“不劳烦。”像是很不理解,语调显得有些刻薄,“你如今身上这件太土了些。” 土?嫩绿色颇为淡雅,星点乳白色调点缀,在丫鬟穿的衣裳里头,还是数一数二的吧? 硬要说纹样,也不过就是普普通通,无功无过,和土气是断然不搭边的。 莳婉不敢忤逆他,只得顺坡下,道:“那便依大王所言。” 江煦见状,这才像是满意了,唇角几不可查弯了弯,朝她挥了挥手。 这个动作与逗弄路边的猫儿狗儿并无二样,带着一股得偿所愿的餍足,若硬要形容,大约是江煦扔出的食物被她很好地接住并且吃掉了。 莳婉面色如常,缓步离开,静静候在门外。 江煦这几日似乎得了空闲,自昨天开始,每日便有三四个时辰是待在府里的,故而她也须得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伺候着。 对方一介武将,可偏偏离奇地对于文史十分感兴趣,这一天多的光景,莳婉瞧着他不是在练字,就是在看书,要么便是喊上幕僚商议着什么,除此之外,每日寅时练剑,整个人的生活规律又苛刻。 这样的精力和自制力,便是抵十个她都有多的。 莳婉回神,心里忍不住更加怀念起先前江煦忙碌时候的日子。 初来乍到的这十几日虽然累,但大抵是因着江煦先前在外面忙着,天天早出晚归。见不着这人,而差事又渐渐上手,莳婉的日子反倒安定起来。 比起过去几年在湖州时,眼下,竟是她最为舒心的时刻了。 春风渐暖,雨丝如酥。 午后的日头颇为刺眼,阳光却并不似夏日那般毒辣。 一晃小几个时辰过去,里屋终于传来一阵短促的吩咐,让她回去。 莳婉下意识应了声,边借着迈步子的动作悄悄活动了下身上的筋骨。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一刀刺伤了元气,她每每身体乏力时,胸口总是有些喘不上来气。 树荫下,光斑碎如铜钱,被细密的光一晃,更显得脚下的石板路似是泛着鱼鳞光泽。 莳婉迈着小步,刚从正院出来,便撞见了一个熟人。 此人正是前些天刘管事指派给她的“师傅”,名唤刘迎,这十来天莳婉跟着在她手下做事,对方待她颇为照顾。 刘迎神神秘秘将她拉回屋子,边四周张望,关上门,等了片刻这才出声,“我方才见你在大王的屋内待了许久,可是大王同你说什么话了?”她的语气带着几丝隐藏着的讨好,笑了笑,“大王昨日才回府中,一回来便喊你去伺候着,今日更是大半天都让你守在外头,可真是看重你!” 莳婉垂着眼,道:“就是照常吩咐我做些事情,别的便也没什么。”得到主子的看重是好,但如果过度,便会害了她。 “没什么嘛?”刘迎嘟囔了两嘴,但莳婉向来是个不太说话的性子,她也没太怀疑,转头说起另一茬来,“听说大王治下极严,二十出头了,身边还没个妻妾陪着。” “就连......身边的将领们,也大都是打着光棍。” 她见莳婉听得认真,面上闪过几分得意,“这些消息可都是我从我姑妈那里打探到的,瞧你这样,竟像是不知道似的。” 莳婉确实不太知道这些,自从上次被景殷咽过一次后,她愈发小心谨慎了,事关靖北军和靖北王的的事情,如今是半点儿也不主动打听。 但若是别人主动同她说的...... 莳婉不动声色,“大王自十七八岁在北边打响名号后,便一直是东征西伐,扩大势力,想来......这些儿女情长,大概是没有心思吧?” “这你就狭隘了。”刘迎闻言,像是被戳中了一般,立刻好为人师道:“这四年多,可是有不少豪族动过这方面的打算,只不过送来的不是义女便是旁支。” 她努努嘴道:“一个主家的都没有。” 下人们之间同样也分为三六九等。 刘迎此人便尤其喜欢借着刘管事侄女的身份,行使些特权,由此来得几分优越感。 莳婉心中有数,面上深以为然附和道:“大王乃人中龙凤,自然是要配最好的女子。” 刘迎见成功卖好,眉梢一扬,继续道:“对了,说起这个,你知不知道前两天大王刚回来时,被一个侍女冲撞的事情?” 莳婉一愣,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她......?!” “看你这表情......现在这个世道,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刘迎酸道。 要不是她心有所属,大概也是要试上一试的。 自靖北军入城,人们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到如今小半月过去,众人也已经适应了,故而,难免会有人憋不住气,露出狐狸尾巴。 莳婉对于这种攀高枝的行为没什么感触,过去吴妈妈手下,此举便屡见不鲜,饶是她,也曾在年岁尚轻时无数次动过这样的心思。 她回想起旁人若有若无的示好,默默道:“的确是有不少人想要在大王身边伺候的。” “但......这么贸然行动——”话说一半,莳婉敏锐意识到什么,猛然噤声,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极为规律的脚步声。 门开,正是侍卫景殷。 刘迎面上惊喜,“景侍卫,您怎么来了?” 景殷不为所动,看向莳婉,“大王有令,烦请婉儿姑娘随在下走一趟。”话语间也是类似的审犯人语气。 莳婉顿时紧张,“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还请景侍卫明示。” 景殷觑她一眼,“是大王决心提拔你。” 提拔?别是这个修罗又想了什么法子要她的命吧? 初次见面的那一刀实属印象深刻,莳婉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真要是好事,也基本轮不到她。 但她这次长了记性,多说多错,索性不说。待两人寒暄完,便一路默默跟随去了正院。 景殷停在正屋外几步处,片刻,门内传来一阵短促的吩咐声,莳婉依言进屋,入目,江煦正在练字。 桌案的宣纸上,一行行字迹力透纸背,莳婉站定时,他恰好落下最后一笔,墨笔藏锋,颇为引人注意。 男人嗓音微哑,“可会研墨?” 莳婉闻言,赶忙应声,边小步走至他身侧,金丝楠木墨台被窗外的光影镀上一层琥珀色泽。女子葱白的指尖搭在墨色的黛砚上,皓腕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一套动作无声且迅速。 一时间,室内唯余黛砚摆动的细微声响。 见她聪慧,江煦的面色稍有好转,旋即继续专心撰写。 笔尖沾染上好墨,本就出色的字形更显夺目,洋洋洒洒呈于宣纸上,竟是比小半个时辰之前写的还要顺眼许多。 江煦心情不错,随口夸赞道:“你这些天差事办得不错。” 莳婉想到片刻前景殷的话,心下一跳,悄悄掀起眼皮去瞧。 江煦的目光正在方才写好的文章上,像是极为满意,继续道:“今日起,你便在本王房里贴身伺候吧。” 什么?! 虽说贴身丫鬟的俸禄会高上许多,但眼下,莳婉是开心不起来的。 她小心地抿了抿唇,强装欣喜道:“多谢大王赏识,只是......” 江煦倏然抬眸,目光紧锁,“只是什么?” 顶着这道咄咄逼人的目光,那些她刻意遗忘的压力瞬时接踵而至,“只、只是,奴婢刚来府中,虽说差事长进了些,但大王您身份贵重,奴婢笨手笨脚的,也不会说话,届时万一不小心冲撞了大王,那岂不是奴婢的罪过。” 江煦道:“你这是在找借口?” 莳婉低头默然,“奴婢绝无此意。” “本王让你身边伺候着,你只管谢恩便是。”他意有所指,“况且,你不也是吴家送来的吗?” 送来的礼物,那自然是要摆在眼前,束之高阁,岂不可惜。 江煦眸底带着些她无法理解的深沉之色,两两对望间,男人语调幽幽,“伺候人,自然是要......” “物尽其用。” 7、恻隐 这人先前不是说不喜外人近身吗?怎的这会儿这般善变? 江煦瞧着也不像是那种会被美色迷了心智的人,况且,她也有自知之明。 他这样的枭雄,想必不会刻意为难她这种小女子。 如此,那便是她身后所代表的吴家了。 莫不是吴家做了什么坏事儿,她成了这个倒霉的背锅侠? 心中隐有猜想,莳婉的神情愈发谦恭,“确如大王所言,只是奴婢先前的推辞并非是不愿,而是不敢。” 江煦看她,“此话怎讲?” “大王乃北方霸主,威震四方,声名远播,奴婢心中敬佩。”莳婉语气缓缓,“故而一朝听闻您要让奴婢贴身伺候,自然是......有些惶恐。” 她不愿往那些不好的方向猜测,但江煦方才所言,确实有几分惹人遐想。 “过去你在湖州,应当是学过这些风雅之事吧?”江煦淡淡道,瞥了眼莳婉外强中干的模样,眉梢微挑,“本王的院子,过去那些太守府的丫鬟们自然是用不了。”倒是将她这个奇怪的细作放在眼前颇为合适。 “你学过这些事宜,这些天,本王瞧着,那铺床煮茶一类的,办得也算是尚可,这才让你来本王房中贴身伺候。” “还是说,你更想在外头扫院子?” 男人语调平稳,但莳婉与他打了这几次交道,无形中也有了几分心得,立刻顺毛道:“多谢大王的赏识,那奴婢便斗胆一试。” 原是这个意思,竟是她狭隘了。 此事有利有弊,反正一时半会无法离开,在靖北王的院子里,俸禄更高些,也方便她观察四周。但相应的......与江煦朝夕相处,须得更加谨慎几分。 事情一定下,江煦便又恢复到先前那种生人勿近的状态,莳婉绷着小半日,除去一些不痛不痒的活儿,对方也并未让她再做些别的,等到天色渐晚,也算是熬到了头。 她有些站不住,趁江煦不注意,悄悄塌了塌腰。 正准备请示回去休息,不料一抬眼与男人一言难尽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莳婉:“......”怎么瞧着这么奇怪呢? 她下意识低头,飞快扫视自己。 想要做好以前未曾接触过的差事并不容易,因此,这些天她多是只求果腹,匆匆吃完便上工了。心口的伤尚未痊愈,她的肤色本身又白,一时间,脸色自然是不甚好看。 配上这弱柳扶风的消瘦身形...... 江煦莫不是觉得她无能吧? 莳婉:“......” 很有可能。 * 翌日。 薄雾迷蒙,偶有雾气萦绕在房檐边角处。 莳婉刚进屋,便见景殷在等她,手里还抱着几件衣裳,“婉儿姑娘,大王命人给你做了几件衣裳,你看看合不合适。” 江煦昨日才提及此事,今日衣裳便做出来了吗? 还真是......迅速。 识时务者为俊杰,莳婉没过多犹豫,便把衣裳接了过来,结果一抱在怀里,才惊觉不对,“这衣裳......瞧着料子也忒好了些。”她说的客气,手下边想趁着这个空档,把衣裳再塞回去。 本想着此举是江煦授意的,如今拒绝也没用,免得再惹了一身骚。 可这人,也太匪夷所思了! 衣裳虽不多,但...... 竟用的都是缭绫料子! 莳婉依稀记得,此物是什么地方的特产,以轻薄透光而闻名,珍贵非常。 当下,丫鬟们的衣裳多用麻布或是绢纱。 太守府的衣衫形制便颇为奢靡了,没想到,江煦这厮竟然更加过分! 万一叫旁人瞧见了,这不是把她放在火架上面烤吗? 她坚持道:“我如今穿的便很不错了,景侍卫还是将这几件衣裳拿回去吧。” 景殷奉命行事,自然是不会接,一时间,莳婉递出的衣裳便停在了半空中,莫名显出几分坚持。 两人正僵持着,门外忽地传来一道询问声,“怎么杵着不动?” 见是江煦,景殷立刻退后几步,走至他身后,莳婉无法,只得把举着衣裳的手放了下来。 待到景殷离开,江煦这才随意瞟了她一眼,问道:“拿到衣裳了怎么不试试看?” “......不喜欢?” 莳婉垂首,“不是的。”顿了下,又默默补了句,“多谢大王美意,只是奴婢觉得这衣裳过于贵重——” “所以呢?”江煦不置可否,“你不能穿?” 莳婉不敢忤逆,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否认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江煦语气不明,“就算是有旁人看见,那能如何?” 纲常伦理,身份尊卑,那都是统治者为了方便操纵而整出来的些条条框框。 如今的世道,自然是实力至上。 “在济川,在北方。”他轻轻嗤笑了下,“还不至于敢有人能在本王面前指指点点。” “你是本王身边伺候的人,若是穿的破破烂烂,土里土气,那丢的是本王的脸。” 先敬罗衣后敬人,这道理是没错,可...... 莳婉心有顾虑,但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此刻也不是她能够回绝的了。 罢了,也不是必须天天穿,不过四五件衣裳而已,届时斟酌着穿亦是可行的。 莳婉心下叹气,面上牵唇笑道:“劳烦大王解惑,既如此,那奴婢便收下了。” 江煦淡淡“嗯”了声,转身往内室走,他似乎是碰巧回来拿东西的,莳婉瞧着,心下一喜。 看这样子,约莫是要外出? 果不其然,下一刻,对方嗓音悠然,“本王今日有事,你就在院内待着吧。” 莳婉巴不得这样,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忍了两息,才平稳道:“是,奴婢明白。” ...... 送走瘟神后,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一眨眼的功夫便溜走好几个时辰。 入夜,廊下掌灯。 半晌,一小丫鬟悄悄从角落里露出小半张素白的脸,待左右环视后,方才猫着身子往正院的方向靠。 片刻,莳婉听到动静,扭头去看—— 廊檐下,一人款款而至,离近了,才发觉此人有些面熟,正是刘迎手下,她一起共事过的丫鬟刘娅然。 莳婉客气道:“娅然姑娘可是有什么事儿?” 对方笑了笑,寒暄道:“婉儿,这会儿子你快下工了吧?”见莳婉只是注视着却并不搭话,这才正色道:“是刘迎姐姐让我来喊你的,说是有要事交代你。” 莳婉一愣,下意识回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熠熠灯火的映照下,泛着冷调的光晕,“要事?” 刘娅然做思考状,停顿了下才道:“对啊,她没和你说吗?好像是关于吃食什么的。” 她昨日碰到刘迎,的确曾拜托此事,毕竟结局已定,总得未雨绸缪几分,尤其是这入口之事,向来也是极为重要的。 事实虽如此,但莳婉莫名有些犹疑,僵持两息,到底还是松口道:“好,那我去看看。” 这两人沾亲带故的,兴许是真有什么她遗漏的事宜呢。 总归江煦这会儿也不在屋内,今日她也还有不到一刻钟便要下工了。 打定主意,莳婉交代完便先行离开,身后,刘娅然见她真的走了,悄悄松缓两分,又站定了一小会儿,这才大着胆子往屋内瞧。 刚才来时,里头就安静得很,瞧着像是没人? 她低声喊了两句,见无人应答,这才轻轻推开了门。 大王和他手下的将领们今日都在外忙碌,刘娅然做足了功课,如今踏入房门,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一跳,待门完全合拢,她这才匀了匀呼吸。 * 不多时,江煦一行人方从外头回来,几个属下得了命令各自散去,剩他一人照例回屋,路过廊下,余光不经意地瞥了眼。 万籁俱静,偶有几声虫鸣,伴着春日夜风,静谧非常。 她倒是守时知趣,一刻也没多待。 门开,江煦动作微顿。 屋内摆设依旧,奢靡且安静。 他的视线凝聚于某处,语调冷然,“谁?出来。”明明是平静的话语,却无形中显出几分风雨欲来之势。 刘娅然藏在桌案下,连片刻也没藏住,听了这话,慌张起身,“大、大王,是奴婢......奴婢——”事情的发展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男人身上杀意森然,陡然迸发,吓得她止不住地发抖,默默止住声音,几乎有些站不稳,踉跄着朝江煦一拜。 “婉儿人呢?”江煦不看她。 这几日院中的防守是他有意如此,本来是想抓住婉儿那个细作的小辫子,不承想......这太守府竟还有这般胆大包天的蠢货。 刘娅然根本不敢抬眼,哆哆嗦嗦道:“婉儿姐姐她有事,就先......先走了。” 大王虽然生气,却也并未采取行动。而且,又收了婉儿近身伺候,想来......也确实是有那方面的意思在吧? 刘娅然抓住空档,鼓足勇气争取道:“奴婢是虽是僭越,可也是实在仰慕大王,这才——啊!!!”话音未落,电光火石间,她的眼前猛然闪过一道红光,喉咙先是一凉,下意识看去,前襟不知何时已是暗红一片。 待到血腥味四散,檀香混着铁锈味涌进鼻腔,刘娅然才恍然意识到那股钻心的疼痛,惊叫两声,竟是直直吓晕了过去! 待莳婉一路赶来,见到的便是此人倒在血泊中的场景,鲜血淋漓,屋内的好几件东西都沾上了血红的颜色。 她暗道不好,迅速站定、跪下,动作一气呵成,“大王。”眼下的场面好似又将她扯回了牢中,恐惧作祟,哪怕一再克制,身子依然还是小幅度地颤抖着。 江煦瞧着,倏地哂笑出声,“怎么?” “你是觉得,本王也要杀了你吗?” 莳婉强撑道:“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不敢?” 不敢,又是不敢! 月色皎洁,悬挂夜空,须臾,悄然攀上窗棂。 江煦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眼底难辨喜怒。 耳畔响起的明明是有些绵里藏针的话语,此时,他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晃了神。 忽明忽暗的烛光在莳婉的脸庞上轻轻摇晃着,一双眸子似是蓄着泪,眼睫被沾湿了几簇,跪在地上的影子被光影无限拉长,瘦弱细长,显出几分可怜。 这婉儿......是真的觉得她会被杀了灭口。 意识到这一点,江煦的心情忽地有些不虞,脑海中的思绪,也忍不住发散几分。 灯下看美人,惶恐垂泪,恰如一幅画卷。 但,估摸着她以往在柳梢台时,也是这般巧言令色吧? 伏低做小,靠眼泪,让那些人为其网开一面。 入目,莳婉只是忍着啜泣,静静地跪在地下,纤细单薄的身子,配上那副惶然姿容,落在江煦眼底,竟是...... 别有一番韵味。 以至于,他甚至想到了更多—— 若是...... 若是这回...... 她......也求他了呢? 8、惩罚 江煦被这下意识的想法一惊。 他的视线潜意识再度被牵引,落于莳婉身上。经由女子发髻间,因着慌张奔来而凌乱的发丝,游走至她强忍惧怕,时有波澜的胸襟处,而后一路往下,刮过她整个人。 这样强烈的、带着攻击性的目光,莳婉自然能察觉。 她不由得匍匐地更低了些,几乎是把大半个身子都覆于地面,“大、大王思虑入微,乃明主,若是奴婢真有异心,蓄意做了什么错事,怕是这会儿已经没有机会能和您说话了。” 明主?果然是巧言令色。江煦面色冷肃,“失职一事,是板上钉钉,按理应拖出去打十军棍。” 莳婉心下又一激灵,但也不敢再次耍小聪明,僵持两瞬,见江煦愈发没了耐心,绝望地阖上眼,道:“奴婢罪该万死,任凭大王处置。” 她身轻言微,又被这男人和其手下们防备着,也没有什么能够求饶的资本。方才玩上那么一次文字游戏已是极限,再狡辩下去,江煦定然是会更加重罚。 却不知为何这话一出口,江煦的眼神更加怖人,久不发一语。 这般安静的氛围,惹得莳婉更是惴惴不安,连带着养了十几日的伤口处,竟又兀自疼了起来。 古往今来,越是高门显贵、身份显赫之辈,府邸越是戒备森严。 江煦这样雄踞一方的霸主,她虽是玩忽职守,可也不至于让一介丫鬟钻了空子吧? 但此刻,莳婉不敢再问。 莳婉忍痛时,江煦恰巧正注视着她,女子的脸色骤然变得有些难看,柳叶眉不安地紧蹙。月光如霜,她眉眼间的痛苦更加清晰几分,他瞧在眼底,喉间翻腾的话语忽地止住了。 “......即日起,俸禄减半,且到了亥时你才能离开这个院子,不要再有今日这样的事情。” 莳婉闻言一愣。 比起刘娅然的惨死,这样的惩罚简直是...... 简直是有些过于轻了。 仅仅扣除俸禄,俨然像是......刻意要放她一马? 她顿时也顾不得那些旁的,咬牙忍痛,便结结实实磕了个大礼,“奴婢多谢大王!” 江煦语气平和,“你回去吧。”然周身姿态却是相悖。 以至于莳婉甚至觉得,江煦说的这句让她回去的话,其实是想让她回去......好上路。 莳婉立刻起身,行礼一路后退,而后利落地关上门。 直至走出正院,被夜里微凉的风一吹,才找回些理智。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般,飘飘然的,踩不到地。 而且...... 江煦竟然就这么放过了她? 一时间,莳婉心里莫名涌上几分愧疚,掺杂着后怕、惊惧等无数情绪,须臾,她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世人皆言江煦睚眦必报,性情不好相与,可这些天朝夕相处,对方无论是为她采买衣服,还是片刻前网开一面,都足以证明,传言不尽真实。 莳婉默默加快了步调,往下人房回。 ...... 正房内,江煦仍保持着莳婉离开时的姿势。 思绪一路发散,半晌,融于室内带着些淡淡兰花气息的熏香里。 这几日,他的注意力仿佛有些过于停在这个歌女身上了。 这不是件好事。 尽管对方确实并未做出什么出自本意的恶劣行为,但...... 吴家既然与幽州勾结,婉儿作为吴家一手提拔的人,又怎么可能全然无辜呢? 兴许是才来济川不久,还在隐藏罢了。 想要他命的人不少,诸如婉儿这样的美人计也不是没有过。 不如过几日寻着机会,就此将人解决了? 不......抑或是将她送回湖州,总归那边的人会替他动手的。 江煦回神,神色稍缓。 桌案上的书页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满庭月色洒进,将他修长的身影斜斜地钉在地上,在明暗烛火下,影子随风曳动。 风动影动。 江煦抬眸,投向不远处。 此地无人,唯余极淡的皂角香气,片刻,皆数被血腥味覆盖。 * 夜色如墨,已是丑时光景。 莳婉躺在床榻上,半梦半醒间,面色极为痛苦。 梦中,她以为又是和前几日那般,无限在暗牢中重复打转,谁知这次一睁眼,竟是在一片空地上。 暮色如血,马匹的嘶吼伴着甲胄的碰撞声,熙熙攘攘,极具冲击力—— 一面旗帜高扬,米白为底,金色镶边,上头赫然写着个“幽”字。 接着画面一闪,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江煦身处人流中,身侧不知何时涌出一陌生兵卒,手持利刃朝他后背处刺去。 莳婉猛然从榻上坐起,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盖着的被褥。夜半时分,外头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打枝叶,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恰如方才梦境所见。 金戈交鸣,浮尸遍野。 冷汗顺着里衣一路向下,浸湿后背。 每每心口犯疼,入夜后便十有八九会做这种奇怪的梦境,到如今也有近十次了,因此,小几个时辰前在正院时,她心里虽怕,却也是隐隐有所预料的。 但这回的梦......太过于匪夷所思。 梦境中的一切过于真实,甚至于那名兵卒右眼角处的刀疤都极为清晰,然而再细想,莳婉却是记不起更多细节了。 她如今身份尴尬,又才惹了祸事,此事......还是就此烂在肚子里为好。 靖北军这几年以来鲜有败绩,江煦本人又是武艺高超、一夫当关,这样的情况下,就算她犯蠢真说出口,对方怕是也只会以为她癔症了。 想通其中关窍,莳婉默默平复了会儿,复又入睡。 窗外,雨势渐盛,片刻,空中忽地滚过一阵闷雷。 那声响不似晚春雨季,惯常、干脆的雷鸣声,倒像是病叟在胸腔里,隐隐咳不出的淤血,沉沉地压覆在房顶。 * 翌日,天空鱼肚泛白,昨夜下过雨,晨起还有些将散未散的薄雾。 莳婉赶在寅时三刻前至正院时,江煦已经在练武了。 他这次没有用剑,而是少见地练起了长枪。枪头寒光闪烁,枪杆笔直,入目所及,男人的每一式皆是迅速又精准。 好一会儿,对方才施施然停下动作,对她的方向招招手,见莳婉过来,才道:“今日雨雾重,适合接些晨露。” 莳婉闻言一顿,点头应下,问道:“大王可要喝茶?” 她昨夜才犯了事,又因着梦魇,堪堪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再这么杵在江煦跟前,保不准今日会如何,倒不如借着倒茶采晨露的功夫喘口气。 江煦闻言,这次却是没有再如往常般让她去,只是目光很淡地瞅了她一眼,“待在本王身边不好?” 这句话透露出的意味颇多。 莳婉本就心中有鬼,这下无意识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大王何出此言?” 这婉儿今日一来便是心不在焉,虽频繁克制,可江煦常行军打仗,颇会识人,哪能看不出对方如此拙劣的演技呢? 昨夜那事他还没怎么跟她算了,这家伙倒是自个儿先疑神疑鬼起来了? 还是说......之前二十多日的乖巧,确实是这人假扮的? 江煦直白道:“你有事瞒着本王。” 他给了婉儿机会,是她自己不珍惜,既如此,那便怪不得他了。 “本王之前便说过。”江煦的语调带着笑意,“既然你到了此地,那你,便是本王的所有物了。” 乱世下,人本就是可以被交易的货物,尤其是她这般空有皮囊、出身卑贱的,是最适合作为‘礼物’的人选。 吴家的人想必早就知晓婉儿在他这儿,久久未派人来,定然是权衡之后将其半舍弃了。 江煦回神,眼角微弯,看向莳婉,“婉儿,本王的确对你有点儿兴趣。” 莳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神情短暂闪过一丝空白。 在柳梢台时,也曾有客人一掷千金,言及对她兴趣颇浓,而后—— 便是...... 男人轻转长枪,枪尾处的黑红璎珞随风拂动,这样锋利的兵器横于眼前,压迫感双倍袭来。 相似的场景,然而这回,莳婉竟是没那么怕了。 所以,江煦昨夜没有借机处死她,也是因着这份“兴趣”吗? 那,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兴趣......应当也能让她短暂地再活几日吧? 江煦见她发怔,继续道:“你也算聪慧,自然明白这份‘兴趣’不过是一时的,无法长久。” 大丈夫,有所喜恶,实属常事。 他所在意的,是婉儿明明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却迟迟不表态。 若不是见她这些天数次试探后,都乖巧听话,不曾僭越,如今,他也不会和她说这些。 “这是本王给你唯一的机会。” 他紧盯着眼前的人,“若有内情,尽可畅所欲言。” 说?不,不能说的。 若是说了,江煦定不会信她,极大可能还会认为她中了邪,被妖祟缠身。 “奴婢不明白大王的意思,奴婢只是害怕......” 害怕?江煦嗤笑出声,等了片刻,不承想得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语,“婉儿,若是有事欺瞒,还执迷不悟。” ”你信不信,本王能即刻送你上路?” 9、兴趣 莳婉自然是信的。 她心口处的伤尚未完全好转,至今情绪激动须得强忍时,那处仍然会隐隐泛起一阵细密的阵痛,仿佛被虫蚁啃食。 莳婉当下没那么怕他了,却依旧因着这话本能地颤栗着。 天色破晓,昨夜的雨水被明朗的光芒照耀,冷与热相融,叫她有些冰火两重天的错觉,“奴婢绝无异心,还请大王明察!” 被掳至此处这么多天,她便没想着能很快全身而退了。 她整日小心翼翼,也丝毫不同外头联络,为何江煦就是丁点儿的信任也不肯给呢? 明明......已经将她当做路边的猫儿狗儿,那又为何要求要如此严苛? 莳婉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垂首低眉,继续忍耐,“大王如果疑心,可随时验证。” 当下世道乱,人的欲望在杂乱的环境里无限放大,这种能者尤甚。而这种情况下,矮子里拔高个,对方待她,竟也算是比较厚道了。 论迹不论心。 昨夜的事情恰如一道曙光,轻轻打在莳婉身上,有那么一瞬,让她瞧见了某种别的可能性。 是否......江煦此人,应当换种顺毛法? 莳婉牵起笑脸,正欲开口,可触及江煦森然的目光,下意识一惊。 正怔愣着,男人的手已然伸了过来—— 颈脖处传来的窒息感让她迅速回神,唇瓣微张,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生理性的泪水快速溢出,带着些咸涩,几乎模糊掉她整个视线,“大、咳......” 江煦的指尖渐渐收紧。 绝对力量的碾压下,愈发显得她像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小小的,像是立刻就要消失不见。 莳婉身子发软,顷刻失了着力点,只能由着对方肆意作弄,“大、王。” 见她如此痛苦,江煦反倒愉悦了许多,静静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在最后关头猛然松开了手。 莳婉忙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狼狈地趴在地上,心里尚未完全消弭的惧意,转瞬便被另一种类似的畏怯所替代。 她忍不住张了张唇,视线只盯着地面瞧,试图躲开立于眼前的男人。 下一刻,江煦微微弯着腰,半蹲了下来,边抬起她的下巴,莳婉无法,只好被迫与他对视。 两两视线相撞,江煦眼底的讥讽与嘲弄无所遁形,他的唇角弯成一个能明显捕捉到的弧度,笑着问她,“怎么?”似乎是不解,但更像是故意的,“你不是说,让本王可以随时验证吗?” “这便不行了?” “大王......何必戏耍奴婢?”莳婉声量极小,可两人离得这般近,江煦自然毫不费力听见了。 他手下稍一用力,轻掐着莳婉的脸掰了过来,“戏耍?”语气和煦,“本王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治其身罢了。” 莳婉面上害怕地垂下眼,紧咬着唇瓣。 这些日子,她始终不曾怠慢,除了怕被认为无用惨遭抛弃外,更多的,则是因着江煦身边竟不曾有侍妾。 过去在柳梢台时,在她面前,那些男人的生理需求从来不加掩饰,若不是有吴妈妈专门派守的人,她怕是早就成了其中满足欲望的一员。 尽管这也是为了将她以处子之身卖个好价钱,但莳婉依然心存感激。 毕竟她是实打实享受了好处。 当下亦然。 莳婉借着“靖北王贴身丫鬟”的名号,明里暗里享受了不少优待,按常理,这应当能与那些所受到的伤害所抵消的。 她不过是个丫鬟。 可...... 莳婉不甘心。 生逢乱世,若是她生的平平无奇也就罢了,可上天偏偏给了她这一幅貌美姿容。 多因这幅容貌,江煦才会对她感兴趣。 但,他与莳婉过去所侍奉的那些客人又有些不同。 他很多变,会随时不高兴,而做出一些行为。 莳婉本觉得,他是会随时要她的命的。 可这回,她确定了—— 江煦俨然对她还残存着几丝兴趣,不愿立刻置她于死地。 既如此...... 方可置死地而后生。 莳婉半垂眼睫,她眼底的复杂情绪被很好地遮掩,再抬眸望向江煦时,则又是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带着几分胆怯道:“奴婢不会欺瞒大王,奴婢真的只是......害怕。”语罢,边踉跄着上前。 轻轻将手覆在心口处,女子葱白的指节,哪怕历经这些日子的磋磨,依旧保持着经年累月滋养下的纤细柔软,江煦的目光顺着一路扫视,瞧见她脖颈处的红痕。 是他刚刚掐的,淡淡的红印,像是斑驳的梅花瓣,落在皑皑白雪间。 突兀极了。 怎的这般娇气? 他分明就没有用力。 莳婉揉了揉心口,方才道:“奴婢自从来到济川,便一直深处水深火热中,大王虽仁厚,可奴婢却是忍不住多思多虑,心知......这里有许多人都将奴婢视为异类。” 她的语气轻了许多,像是情不自禁的喃喃自语,“甚至是......视为细作、叛徒,时时防备着。” “哪怕,奴婢什么都没有做。” 江煦见她挑破话题,面上不置可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是如此,可奴婢仅仅一人,自然是百口莫辩。”莳婉紧攥衣裙的手泛出几丝青白,泪水在水眸中凝成细碎的薄光,将坠未坠,挂在长长的眼睫上,“譬如这回——” “大王既已验过,疑心尽可短暂地消了吧。” 她的呜咽碾作吐息,显出几分鲜明的颤意,“奴婢......不求长久,但求眼前这些时日。” 女子的话语句句哽咽,多日埋藏在心底的委屈一朝有了突破口,却也只敢小小地、不痛不痒地抱怨上两句,像是养的猫儿突然挠了人,又始终窝在不远处,观察着主人的反应。 江煦一时无言。 周遭树影婆娑,不知何时又刮起了风,细微的、带着些凉爽。 男人的影子再次被这股凉风吹拂,显得有几分不甚平稳。 悬于莳婉脸庞上的泪珠恰在此时被风一道吹落,留下一行浅浅的泪痕,良久,她的左侧脸颊忽地传来一股温热,短暂且强硬。 江煦指腹处的温度快速传递,瞬时便融于春风里。 * 桃源城。 此地隶属幽州十三城之一,虽名为桃源,这大几个月却宛如人间炼狱。城池内满是残破枯死的树枝,明明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如今已全然被死寂的气息所笼罩。 萧驰节一路往城中去,入目所及,全是用破布、枯枝搭起的棚窝,几张破烂的草席搁在地上,上头躺满了人,蜷缩着不知生死。 像是大地生长出的溃烂伤疤,蔓延在春日的微风中,伴随着腐烂恶臭的气息。 细细嗅闻下,萧驰节甚至还觉察出了几丝不知何处散发出的酸败体味,他面色如常,覆盖住嘴鼻,继续往前走去。 不多时,便在一处停下,望着眼前的人,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颊上一点儿肉也无,饥饿之下只剩骨头。 他正低声喃喃,脸带希冀,“沈刺史就要来了!” 一会儿则又面色狰狞,恶狠狠咒骂,“沈家的粮仓满得要溢出来了!为何——!” “放粮!沈家真是狗娘养的......放粮!” 诸如此类的人,数量繁多。 萧驰节又四处搜查了片刻,见探听到的消息属实,旋即找人去煽风点火,等散播完消息,这找了个地方藏匿。 申时,日头渐斜,日光犹带几分热意。 大片的阴影下,对面的西南方向被照得明亮极了,似是割裂出两个地方。 沈奂正志得地站在这片光影中,俯瞰着不远处的流民,片刻才扬声道:“走,随本官去布巡视一番!” 一旁的幕僚谄媚地笑着,“大人您慢些,老爷让你去城南‘施粥巡视’,此举须得请几个画师加以记录才对啊!” 沈奂刚得了沈家话事人沈青的青睐,闻言,不耐地挥挥手,“画师随便喊几个就行了,重要的是守卫,选些个身手出挑的,别误了事儿。”他走下观景台,嘟囔着,“不过,料他们那些贱民也不敢乱来。” “是!是!!” 幕僚的应答声消散风中。 不多时,萧驰节眼前缓缓驶来一行队伍,为首的人被环绕在二十来名卫兵之间,露出一双缝隙大小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此人正是幽州最大粮商沈国玉的独子。 自他身后,一双双眼带着绿光,闪烁着,藏在暗处紧盯这支队伍,像是随时等待着撕咬猎物的恶犬。 片刻,马车刚一停下,便被流民们围堵地水泄不通。 沈奂意识到不对,忙使了个眼色,他身侧的幕僚立刻掀帘走出,大声呵斥着,“大胆!还不快些往后退?!” “沈刺史奉命施粥,尔等不要误了时辰!” 这两句话无疑点燃了众人。 霎时,哭声、哀嚎声、咒骂声纷至沓来。 声量越来越响,不知何时,竟有人开始带头推搡起来。 秩序消失,场面混乱。 马车被几个流民三下五除二毁坏掉,沈奂没了躲的地方,更是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一般。 电光火石间,他衣袖的书卷被人搡出,落在地面上,发出一阵“咔哒”的脆响。 萧驰节见准机会,立刻振臂惊呼,“有东西掉出来了!” 流民队伍里,有人立刻接上话茬,“像是书册呢?” 周遭的声量立刻减小,停滞几息,而后爆发。 像是水温至极点,顷刻便沸腾,“契书!!” 一锤定音。 传至许多人耳底,“这是买官契书!!!” 10、过往 桃源城刺史沈奂被刺身亡的消息传到幽州时,毛懋艟正在召集幕僚商议对策。 一众幕僚坐在下首,三三两两讨论着,门外,斥候脚下生风,“报——”语调拖得极为悠长,旋即在一干人等的注视下,将信笺递至大司马手中。 大司马毛懋艟一目十行,面色有些沉,“桃源城有流民暴乱?” 沈奂迟迟未如往常一般传消息来幽州,毛懋艟早就疑心他遭遇了不测,如今猜测坐实,心中反倒是尘埃落定。 只是这灾民暴动......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 偏偏,比预料的时间提前了整整十日? ...... 营帐外,一幕僚正在引着吴启元入内,天空了了挂着几颗星,四周扎着许多火把,当照明之用。噼里啪啦的火光映衬,幕僚左眼角处的一道小疤格外清晰。 此人是幽州大司马毛懋艟手下的得力幕僚,名唤贺楚筠。 文人名字,武人做派,吴启元几乎是相处多久,便记住了这人。 两人一路走至营帐门口,有卫兵在外把守,见是贺楚筠领着人,快速搜查完做过样子便让两人进了帐。 谁知刚一进帐,脚边便被甩来一樽酒杯,“哐当”的一声,惊得室内十几人都未敢有动作。 毛懋艟的目光随之扫向门口,见是贺楚筠,面色稍有好转。 当今世道,多推崇礼贤下士,身为明主,自然也要能虚心纳谏,故而,毛懋艟方才气急仅仅也只是将杯盏往地下甩。 他挥了挥手,“你们都先下去吧。” 知晓主公是要见新客人了,其余的幕僚们起身便走,待到账内唯余自己人,他才调整好神色,“吴公子今日前来,可是有事相告?” 对方开门见山,省去了吴启元许多麻烦,他立刻点头道:“正是,不瞒大司马,家父常常提起您,因此这回遇到了事情,也是派晚辈第一时间来找您定夺。” “但......今日之事,不仅为公,更因私事。”吴启元的语调低了许多,“事关靖北王。” 毛懋艟未置可否,“你且说说。” 他想到这个昔日看着长大的孩童,如今,已然变得如此陌生且危险。 此子与他积怨深重,吴家既然许久未见又求到他头上,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吧? 可当毛懋艟听完吴启元所言,竟没有想到,这吴家父子大费周章,是因为一个女人? 他的语气难辨喜怒,“你是说,靖北王身边有一个你们吴家出来的歌女,靖北王很是看重,甚至已经收到身边了?” 靖北王在北边的势力颇为雄厚,几乎四分之三的地区都是其拥趸,这一点,毛懋艟早就忧心许久,可这也不代表,他心里没数。 江煦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在尚未实现心中的夙愿之前,任何儿女私情,他都会先暂且放在一边。 更何况,是这吴家小子口中......这般捕风捉影的事情? 对方的目光带着几分明显的质询,吴启元知晓瞒不住,沉默两息,道:“这歌女,与晚辈有些渊源。” “晚辈与她互相爱慕,甚至......已经私定了终生,可上个月柳梢台突然起火,混乱中这才——” 一月前的那场大火,毛懋艟亦是有所耳闻。 说明白点儿,也就是湖州那些个世家看见靖北军逼近,心里有鬼先一步把证据毁灭了而已。 这种事情,这些年来屡见不鲜,毛懋艟这次也并不想细聊这些寻常事儿。 他打断道:“既如此,倒是靖北王阴差阳错,棒打鸳鸯了?” 他虽对这个晚辈知之甚少,可对其父却是极为熟悉,吴昀志向来是个说一千做一百的人,有其父必有其子,估摸着,眼前这人也不会情深到哪儿去。 不然,怎么会让“心上人”被悄无声息地从平宿掳至济川? 甚至没多派几个人护送......如今,也不敢去讨公道? 不过就是嘴上的阵仗搞得大罢了! 但面上,他只是顺着对方的话茬,“如你所言,新仇旧恨,那或许是得一探虚实了。” 靖北军日益势大,若继续放任,来日江煦这厮势必会再缠上他,倒不如...... 毛懋艟眉梢一挑,示意他过去坐近些谈话。 吴启元心下一动,眼露精光,“此话怎讲?” “还请大司马不吝赐教!” 毛懋艟拍拍他的背,边手下在舆图最西边一指,定住画了个圈,“此地,或可解咱们的燃眉之急。” 吴启元定睛一瞧,似是不敢相信所见之地,惊诧道:“突、突厥?!” ...... * 五月初,正值春夏之交,微风过境,满园花香。 太守府正院内,一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旁,有小厮正在给芍药浇水,等到浇灌完最后几滴水,他方才起身收工。 莳婉站在远处,瞧见此景,目露思索。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次日,江煦便不知从哪儿寻了几个小厮进府,让景殷带着熟悉完正院,就立刻各自给派了活儿。 像是嫌弃她动作慢,故而才找了几人帮忙分工。莳婉想着,目光忍不住跟随那个小厮,直到连此人的背影也瞧不见了,这才垂下眼。 明明四五日前,这些人刚来太守府的时候,一个个还看着有些违和,到今日,竟已经瞧不出什么格格不入的地方了。 回神,莳婉一刻不敢再耽误,忙往正房去。 正房内,江煦刚看完一封军报,上头的字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 是下属无法定夺,索性充当记录者,将一切平铺直叙。 落在江煦手里,军报上“两情相悦”那四个字便显得尤其刺眼。 男人的视线停驻好几息方才偏移,待莳婉进屋时,首先觉察到的,便是江煦身上隐隐约约透露出的不虞气息。 她不过晚了一小会儿,怎得这人又不高兴了? 刚才......也没人惹他吧? 莳婉眼观鼻鼻观心,正打算悄悄在一侧站定,谁知江煦却忽然喊了她的名字,“婉儿。” 宛如催命的钟声,让她不得不再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奴婢在。”停顿了好一会儿见对方不搭话,又问道:“大王可是有事要吩咐奴婢?” 主子心情不好,须得想他所想,快他一步。 莳婉解释道:“方才见院内的芍药开得正好,便擅自让花房备了几支在房内。”她做了功课,过去也常常有心腹为了缓解主家心情,而在花瓶内摆上一些时令花卉。 虽然她不比心腹丫鬟,却是也江煦亲口承认的“自己人”。 莳婉脑袋转的飞快,怎料江煦听完,只是淡淡“嗯”了句,而后继续不发一语。 莳婉:“......”得,她没猜中。 她正思忖着,抬眸,猝不及防与江煦的目光相撞。 他的眸底似有薄怒,更多的,则是被冒犯的杀意。 然而,这种复杂的情愫仅仅是一闪而过,若不是莳婉此刻极为警觉,又素来擅长察言观色,不然定是捕捉不到的。 她强装镇定,回望着,“......大王?” 江煦迟迟不曾开口,室内那股若有若无的压力便越大,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恍惚间,莳婉甚至有点儿怀念起他话多一些、有些装腔做派的时候了。 其实,这人......除了脸颇为英俊,嗓音也是极为好听的。 恰在此时,江煦缓缓开口,又“嗯”了一声。 他面上神色稍缓,又唤了遍她的艺名,“婉儿。”如蛰伏着的猛兽,短暂地收起利爪,做出一副乖巧模样,却仍是紧盯着猎物不放。 “你到本王这里也有些时日了,本王还不太知道......你的过往呢。” 这话太像是要对犯人查根问底之前的某些开场白铺垫,落在耳侧,莫名令莳婉心头一颤。 过往?除去在柳梢台当歌女的八年,其余的不过也就是辗转几处,随着流民队伍讨生活,争口吃的。 真要论起来,她的过往算是比较简单的。 她不信江煦查不到这些。 既如此......那还来问什么呢? 莳婉心中草草打了个腹稿,忙小心翼翼地重复了遍过去的经历,可谓是事无巨细,语罢,默默去瞧江煦的反应—— 男人神色不明,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桌案的一角。 她顿了几息,复又问道:“大王您的意思是指......?” 江煦给了机会,却见莳婉还是在装蒜,索性直白道:“你在柳梢台时,有没有什么格外‘留心’的客人?”他在有两个字上加重了几分音量。 他端坐于悬挂着的画轴下,微微转动间,整个人正对着莳婉,而后,猛然起身,一步步走向她的方向。 错金铜博山炉吐出缕缕青烟,袅袅烟雾散发出一阵淡雅的木香,细嗅,似乎还混着几丝蜜甜。 萦绕室内,模糊了几分男人嗓音里隐含着的质问与攻击。 江煦意有所指,“譬如......” “情深不能自抑,乃至——” “私定终身?” 11、晃神 江煦话里的针锋相对,莳婉一下便听出来了。 只是,这个问题......她是答不上来的。 身为柳梢台的头牌之一,她接待过客人,哪怕往少了说,百来号人也是有的。莳婉知晓她有一副好容貌,故而每每也总是以此作为筹码,配上几句软玉温香。 “私定终身”这类的事情,更是......不胜枚举。 她谨慎道:“奴婢确有此言,但也是有苦衷的。” “吴妈妈对我们要求颇严,而且......柳梢台那种地方,多是无法忤逆客人意愿的,许多人喝了几盏酒,便会拉着奴婢不放。” “若是、若是奴婢不依他们的意思,说些好听的话,怕是难以活到今日。” 莳婉说得委屈,话到最后,隐带啜泣,可哭了半天,也没见江煦有任何别的反应,待她一抬眼,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又像方才那般,开始盯着她瞧。 似乎是觉得有趣,眼底少见地显露出几丝新奇。 “本王惯常知晓你巧舌如簧,素来擅长给自身开脱,却不曾想,你一介歌女,竟敢几次三番在本王面前耍小聪明。” 他很轻地笑了下,眼底却丝毫笑意也无,“本王问的从来只一人。”短促的笑声,莫名让莳婉心底发毛。 她忍不住凝视着江煦的表情—— 男人眉眼微弯,甚至称得上笑意盈盈,但落在莳婉眼底,却只觉得比刚刚神色不明时还要更加可怖。 案头摆着的青瓷瓶内,三两枝芍药花斜插着,花瓣边缘凝结着几滴晨露,将坠未坠覆于其上,被外头暖洋洋的日光一扫,映照出琥珀般通透的色泽。 婉儿的眸子,也是这般亮晶晶的、介于淡黄与微棕之间的颜色。 江煦的视线在芍药花上短暂停歇,而后,继续锁于眼前人。 他虽与吴启元年岁相仿,可他年少成名,哪怕年龄上属于晚辈行列,世上却是无一人会把他与吴家扯在一起,更不会相提并论。 因此,他今日瞧见婉儿的反应,那些堪堪冒出尖儿的嫉妒,无形便更浓几分。 她与那个吴家的奴仆,两个弱女子,连夜赶路去平宿,路上极有可能遭遇不测。若不是被景殷跟着,兴许早就如那野草似的,被人折了。 其中关窍,江煦不信婉儿她想不明白,可...... 她还是支支吾吾,不肯坦诚相告,一味地袒护吴家那个蠢货。 这般行径,当真只是权宜之计吗? 吴启元这样的货色,也配? 倘若是他得到婉儿的许诺,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她落入那种危险境地的。 思绪转瞬即逝,化在吐息之间。 然而,这样匪夷所思的想法不过堪堪冒出头,江煦反倒先被其中的逾越与冲动震住,掌心甚至破天荒地渗出几丝薄汗,几不可察。 除去他自己,旁人毫无所觉。 窗棂尚未关严,偶有微风溜进,吹得瓶内的芍药花轻轻摇摆,微黄的光影落在屏风上,随之一道簌簌颤动。 恰如他心,随风而摆。 莳婉低头肃立,听到江煦的暗示,几乎是没怎么犹豫便正色道:“大王,您说的可是湖州吴家的长子?” “奴婢与他过去是有些情谊,可绝非是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儿。” 江煦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人,见她提起男女欢好这等事宜也毫无羞赧之情,不由得眸色渐深。 莳婉说得坦诚,全然不觉江煦望来的目光早已偷偷变了几丝味道,怕他不信,继续耐心解释道:“奴婢是歌女出身,逢场作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吴家......是那般显赫的家族,奴婢从未有过丝毫非分之想。” 她灵光一闪,又道:“再者,吴家公子,也并非是奴婢喜欢的类型。” 这次的沉默短了许多,须臾,江煦幽幽出声,“如你所言,那......是他会错了意?” 莳婉恭敬道:“大王明察秋毫!” “嗯。”江煦随手拨弄了两下那开得正好的花卉,道:“都是他的错。” 这话有些怪怪的。 但此刻,莳婉显然无暇去想那么多。 危机一朝解除,她默默绷直的背逐渐松缓,面不改色地又恭维了江煦几句,这才上前给对方添茶、研墨。 方才她进屋时粗略瞟到他正在看军报,想必待会儿是会提笔写上一二。 果不其然,江煦见她贴心,周身的杀气迅速消弭,又变成莳婉所熟悉的平和与肃然。 像是温水煮青蛙,悄无声息,却暗藏玄机。 一时间,室内唯余黛砚发出的轻微声响,一圈又一圈,打磨间,渐渐抚平了江煦心中诸多烦闷情愫。 他瞥了眼莳婉,转了话茬,问道:“这几日你怎么还是穿着从前的衣裳?” 衣裳是为人服务的,若是送了不穿,便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了。 再者,这衣裳......本就是让外头的人看了,好明白婉儿是在他手下做事的。 是......他的人。 江煦适才缓和的情绪有几分再度变坏的苗头,好在莳婉如今已是熟门熟路,闻言立刻道:“自从大王送了奴婢这些衣裳,奴婢是日日妥善保管,想着平日里做事不方便,怕弄脏了衣裙,这才暂时没穿。” 丫鬟刘娅然一朝被杀,这太守府的下人们立刻安静如鸡,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更是尽数消弭,但与此同时,也渐渐多出一些流言蜚语。 连带着莳婉做活儿时,也离奇地享受到了几分过去不曾有过的尊贵待遇。 竟像是......刘迎与她的姑妈刘钿一般,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派势。 倘若再突然换上几件绝非她这个俸禄能承受得起的衣裳...... 那可真是......有口难辩了。 虽然莳婉心里早就有所准备,可此时,此事无疑是弊大于利的。 这样一来,岂非府内人人皆坐实了猜测? 不再是过去那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猜测,真真是铁打的事实了。 那她的一言一行,恐怕也不如过去那般自如了,明里暗里,都有好些人跟眼线一般盯着。 江煦不知她心中正嘀咕,淡淡道:“待会儿去你屋里换一件,就穿那件绯红配青绿色的。” 绯红色?绯红和青绿确实都是当下的流行色,可这未免太过于鲜艳惹眼,一点儿也不像是丫鬟穿的。 或者可以说......江煦送来的那些衣裳,就没有几件是她能穿的颜色。 这男人还真是打仗的兵痞子。 看再多书......不对症下药,在女子装束这方面无疑也是土里土气。 就这,还嫌弃她的眼光土! 莳婉斟酌了下措辞,劝道:“青绿和鹅黄也是流行色,奴婢记得,大王送给奴婢的衣裳里头正好有这么一件,清新淡雅,奴婢认为......颇为适合。”不要否定主子,而是提出新例子。 “恰好现在是夏初,与这景致也是极为相合的。”再辅之以佐证,暗示一番。 “大王以为如何?”最后再退居一侧,请主子定夺。 江煦自从莳婉开始喋喋不休,就已经知晓她是不想穿那艳红的颜色,如今见她小嘴叭叭不停,不自觉目光停了两瞬。 两片花蕊一般娇嫩的唇瓣在日光中开合,嗡动间,宛如含苞待放的芍药花,携带几滴晨露,随着微风拂动。 婉儿说话时,下唇不自觉地微微内收,露出唇齿间的一片莹白之色,许是连着说了好几句,滑嫩的小舌不经意卷过下唇,带出几分湿润。 恍然间,惹得他喉头微动。 “......大王?” 江煦陡然回神,“嗯,那便依你所言。”旋即拿起一旁的茶盏,浅啜两口,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忽地道:“......幽州那边,似乎有流民起义了。” 这是要与她讨论政事? 她并不擅长此事。 再者,莳婉心中有数,她阴差阳错来到这儿,怕是不知何时就已经被当成什么细作一类的角色了。 就算她一人确实无法撼动大局,江煦也瞧不上她这种小虾米,但—— 闲聊也不该是这个走向吧? 他......? 莳婉面上惶恐道:“大王,奴婢不懂这些。” “无妨,你是自己人。”江煦瞧出她心中所想,不置可否。 可此刻,莳婉听着却是心下暗道不对。 或者说,她总觉得江煦这会儿的状态......有些奇怪。 总是见缝插针说上几句她无法招架的话语。 还有这“自己人”...... 莳婉飞速用余光扫了眼—— 身侧的人老神在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着茶盏,见她悄悄打量,镇定地喝了口茶水,回望,一双灰黑眸子轻眨着。 果然......又是她多想了吗? 这些天她享受了不少优待,却频繁误会江煦,莳婉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轻笑了声垂首掩饰尴尬,手下更加卖力研着墨。 她并未抬眼,全然不知此时,江煦亦然有几分不自在。 几缕浓黑发丝遮掩下,耳廓已然蔓延上几丝红意。 12、抗拒 五月多,气温急速上升,炎热初显。 初夏的日光斜照在廊檐,洒下一层金箔般的光晕,落在莳婉肩头。 她身上的青绿色衣裙,衣角随风拂动,在光芒的映衬下,上头别致的花卉纹样若隐若现。 江煦在正房同幕僚商议政事,门扉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声响,片刻后,方才渐渐停歇。 门开,莳婉忙垂首,一双眸子紧盯着地面。 察觉到几道目光掠过,心下一顿,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自从上次两人半说开后,江煦这厮也不知是不是记着她先前隐瞒在先,这几日总是蓄意让她站在廊下等。 恰逢幽州的三个州府有流民起义,一时间,沉寂许久的幕僚们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 莳婉逐渐习惯了这些暗地里打量的目光,干脆只沉默着,任由他们看。 如今若是再一味地遮掩,反倒会让旁人觉得她不识好歹,倒不如索性顺势而上,谋取些更大的权力与自由。 譬如......出府。 几乎是莳婉这么琢磨的下一刻,里头便传来了江煦的吩咐声,闻言,她立刻回神,粗略低头检查完,这才迈步进屋。 阳光宛如画师,用精湛的技艺细细描绘着眼前人精致的轮廓。 瓷白的肌肤透着一层薄绯,眼睫低垂,细长的黑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暗影。 似乎是因着夏季天热,胸脯处急促地起伏着。 江煦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注,细盯了两瞬,这才道:“这几日瞧着你脸色好些了。”比起前几天的攻击性与刻薄,这句话的关切丝毫不掩。 然而莳婉心中却是毫无波澜。 多亏了江煦这几日忙着商议事宜,不用与他朝夕相处,睡眠又规律了几分,心口处的伤口总算是长好了。 可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处时不时总也会阵痛,宛如虫蚁啃食。 难受,却不致命。 但这些,莳婉自然是不会同面前的人说,她道:“幸得大王体恤,之前的伤已然大好了。” 见她提及初见时牢中所受的伤,江煦的脸色罕见地浮现几丝不自然,轻咳了声,道:“这衣裳你穿着很好看。” 淡绿配鹅黄,是别有一番雅致。 莳婉不卑不亢,“多亏大王独具慧眼。” 她语调平平,然而江煦却是再一次从中觉出了几分抗拒,像是幼时他寻到了中意的猫崽,对方却久久蜷缩在草垛深处,半点儿身子也不肯露出来让他瞧。 这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恰如婉儿此刻的表现。 尽管,她是在夸他的。 但......江煦总觉得,这种虚虚地捧着,并不真实。 也不亲近。 可,按照他为数不多的经验,有他的垂怜,婉儿应当是会好过许多,自然心情应当会好些,会感激他,会...... 亲近他。 而不是这般,总是隐隐约约隔着些障壁。 江煦心下不虞,但这回,也没再多说,沉默几息,才再度出声,“这几日流民起义,幽州桃源城那边又死了官员,外头不甚安全。” 对方话题转得突兀,好在莳婉早已习以为常。 江煦希望她听,那她便听。 总归,她的一切都是由他赋予的。 既是附庸,索性以此为契机,多了解些消息。 莳婉听了这话,面上很轻地笑了下。 可谁料,她这一笑,江煦竟是会错了意,问道:“怎么?” 莳婉似乎是不好意思,“大王信任奴婢,奴婢......心中欢喜。” 男人见状,目光沉沉,须臾,方才继续道:“本王总想着,如今的世道不好,再遭遇这么一下,百姓们便活得更艰难了。” 幽州直面游牧民族,作为南元的一道天然屏障,四周环山,易守难攻。 但追根溯源,此地多是叛乱策源地,不甚太平,时不时便会有些大大小小的战役发生。 当下幽州的掌权人,幽州大司马毛懋艟更是个好战派,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那百姓们的境遇,自是凶多吉少,不知又有多少人会绝望死去。 江煦草草解释了两句,见莳婉面露思索,停顿了会儿,这才施施然开口,“本王欲要同起义军商议,借本王的名头,开放靖北军的粮仓。” 粮仓作为地方军事资产,虽然无需中央的命令,可也绝非是那些流民可以名正言顺打开的。 而如果有了靖北军的暗中加入,局势便会明朗许多。 莳婉不动声色道:“大王心系百姓,可那些起义的人当真会感激吗?” 升米恩斗米仇,稚子小儿都懂得的道理,江煦岂会不知? 但婉儿愿意思考,这么和他讨论上几句,他心中无疑也是很高兴的。 尤其是在江煦颇为擅长的领域上,会给他一种两个人默默又靠近些了的错觉。 江煦招了招手,示意婉儿站近些,“本王此举,定然也不是做无用功。” “以粟易权。”江煦语调悠然,满是志在必得之意,“想必起义军会很乐意谈这笔生意。” 这......以粮食为媒介,换取经济权利? 这样的事,对起义军而言,其实就是饮鸩止渴,然而,对方如今却不得不应下这个条件。 幽州......? 多亏在柳梢台时经常接触不少达官显贵,偶尔有人贪杯多语,或是处于别的目的,自夸上几句,每每这时,莳婉总能学到些东西,她素来喜欢思考,一来二去也知晓了不少信息。 到今日,竟还派上了大用处。 莳婉记得,幽州大司马与江煦是有仇的,但具体而言是怎样的仇恨,便不得而知了。 她把此事默默记下,道:“如今战事焦灼,起义军毕竟是半路出家,师出无名,缺衣少食,此事......想来定然是会如大王所愿的。” 江煦的大半张脸藏匿在阴翳中,闻言,再次情不自禁望向身侧的人,“借你吉言。” 莳婉一愣,心下惊诧,“大王言重了,奴婢不过是说实话而已。” 最近,江煦有太多次给予她这股奇怪的错觉了—— 态度亲和,言语客气,甚至是......热络。 就像是......对待一个宠物,但偶尔,却又如同莳婉过去所侍奉的那些恩客一样。 男女相处,情难自抑,以至于主动地想要表现一番。 但这种感觉也仅仅只是刹那,思绪回笼,江煦桌案上的茶盏已然见底,莳婉忙又为他添了半杯茶水,边悄悄挪远了点儿步子。 此人的宠爱是她的筹码,但绝非倚靠。 江煦这般年少成名的枭雄,想要把她高高捧起,是再简单不过的。 倘若来日,想要将她丢弃,也是顺手而已。 莳婉心中不为所动,面上愈发羞赧,又轻轻地笑了下,似乎是在回应江煦方才的话语。 此刻,男人显然心情颇佳。 她抓住机会,道:“大王,奴婢觉得济川的百姓,状态与别处很是不同。” “上回我问景侍卫,发现靖北军中竟有与百姓交好的兵卒,属实是让奴婢大开眼界。” 江煦不置可否,“兵卒亦是百姓,百姓也可当兵卒。” “若是他日遭遇变故,全民皆兵,未尝不可。” 莳婉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新颖的观点,面上难免失神两瞬,江煦见她一副懵懂模样,喉间微动,“怎的突然提起这一茬?” 莳婉半真半假道:“大王麾下,总是有许多奴婢不曾见过的新奇场景,心中好奇,总想着亲眼见一见。” 说了这么好些,原是有事求他? 江煦脑海里的飘然之感迅速冷却,但一抬眼,却又见莳婉宛如一只小兔,正悄悄地觑着他的神情,他语气微顿,到底还是道:“本王今日下午恰好要去街上巡视,既如此,那你便和本王一道前去吧。” 莳婉一怔,忙应了句,这次,笑意更加真心实意几分。 ...... * 近酉时,阳光褪去正午时分的灼热,化作一层轻盈的薄纱,笼罩在济川城的街道上。 街边有小贩早早支起油布伞,正在大声叫卖着,红彤彤的杨梅与一侧小桌上摆着的酸梅汤散发出一阵清爽的果香,甜腻与微酸交织,惹得莳婉忍不住目光多停留了会儿。 江煦今日少见地套了驾马车出行,寻常样式,在如今却也是尊贵非常,唯有极少数人才能有资格乘坐。 莳婉还是第一回坐这种车架,眼底满是好奇,边忍不住悄悄打量着。 过去,她虽接触过许多不同阶层的权贵,可场所总是被拘在柳梢台,这样的奢华的马车,难免有些不适应。 就如同......她初到正院那几日,战战兢兢泡茶的时候一般。 好在一侧时有微风拂过,吹至窗牖,也能瞧见些街上的景象。诸如卖酸梅汤那样的铺子还有许多,临近饭点,远处依稀可见炊烟袅袅。 巡逻的士兵们列队而过,一切忙中有序,粗看,竟像是稀疏平常的太平日子。 ...... 或许是这大半个时辰的所见所闻都过于新奇,以至于两人回到太守府后,莳婉都还是有些兴奋的余韵,萦绕在心头,久久未散。 莳婉拎着手中的食盒,脚下不停,跟着江煦往正房走,然而此刻,她却只能听见胸腔内肆意杂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须臾,门关,食盒被揭开,里头的两碗酸梅汤呈现眼前。 莳婉步子迈得小,见状,浑身汗毛顷刻耸立,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目光偏移,对上的,恰是江煦笑盈盈的眼,他轻点了点桌案的一角,示意她过去。 “夏日喝上这一碗颇为解暑,你且尝尝。”男人嗓音和煦,这句邀请,亦是如暖风过境。 然此刻,落于莳婉耳侧,却是不亚于惊雷乍响。 炸得她心下一停。 这是何意? 江煦。 他......? 13、期限 桌案边缘,烛火轻轻摇曳,将屋内的两人镀上一层浅色的金黄。 江煦见她一直杵着不动,不由得挑眉问道:“怎么?” 屏风上投映着两人的身影,距离近了,宛如亲密交叠着,被窗棂外的夜风一吹,泛起一阵暧昧的涟漪。 甜腻的果香忽地变得粘稠许多,而莳婉身处这份粘稠的气息间,更像是被无形的丝网束缚住了手脚。 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可,江煦有令。 她不敢不从、不能不从。 莳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迈着步子走至他身前几步处,紧紧盯着那盏冰镇梅子汤,碗盏中,泛红的汤平静无波,倒映出她有些紧张的神色。 不、不行。 这样不行。 她拼命勾起唇角,对着江煦盈盈一礼,解释道:“大王垂爱,奴婢心中惶恐,这才愣着不敢过来。” 江煦闻言,只是把碗盏推得更近了些,“尝尝吧。”见她不动,复冷了语调,命令道:“尝尝。” 莳婉无法,只得舀起一小勺,凉丝丝的口感,带着几分预料之中的甜味,瞬时充斥舌尖。 歌女的一言一行皆是训练过的,腰肢要软些,嗓音要柔些,大到世家之女学的琴棋书画,用餐礼数,小到察言观色,床笫之事。 莳婉本以为,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此刻,她是不会紧张和后怕的。 可男人此刻望来的目光,却是令她不敢再瞧上第二眼。 哪怕江煦无意识地极力掩饰着,可这样带着侵略性的示好,莳婉早已稀疏平常。 她有些食不知味,浅啜几口,停留两瞬才放下碗盏。胸口处,一颗心仍是狂跳不止,“咚咚”的声响,在静谧的空间内,颇有几分刺耳。 江煦见状,这才弯了弯唇角,“味道如何?” 每当这人这么笑时,便总没什么好事。 莳婉面上无措地垂着眼,“大王所赐,自然是好喝的。”手轻轻地绞着衣摆的一角,“就是不知,这份梅子汤......是奴婢独有,还是旁人皆有?” 女子的眸子在灯火映衬下,更显出琥珀色的宝石光泽,被静静凝望着时,总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魔力。 这话像是女儿家的撒娇,江煦向来知晓这是歌妓的惯常手段,如今,却很高兴婉儿能用在他身上。 无论是讨好还是试探,至少不会是过去那般如兔子一样,一跳躲得三步远了。 “这重要吗?”他不答反问,“还是说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莳婉深深看了他一眼,眉眼也相似地弯了弯,“若是只有奴婢一人享有,岂非寒了诸位下人们的心。” 烈火烹油,花团锦簇。 这样的路,下面藏着的一定是万丈深渊。 除了自己,她没有任何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 江煦觉得新奇,也像是终于拨开了云雾的一角,窥见了几分不同的颜色,唇角的幅度更大几分,“男女欢好,乃是人之常情。” “古往今来皆如此。” 他的笑意不及眼底,“还是说,比起吴家那个小子,本王不配与你约定终生?” 话虽说的是“终生”,可江煦的神情,丝毫没有终生相伴之意,边将人往他这侧一拽。 莳婉没料到他会突然一反常态来这么一下,身子下意识往后撤,可奈何两人力量悬殊,几乎是她刚刚一动,江煦便猜出了她的想法。 螳臂挡车,自是无用。 待莳婉回神,她已经被江煦紧紧半揽在怀中了。 霎时,对方身上陌生气息丝丝缕缕侵入,极淡的沉香味道,迅速浸润,缠上她的鬓发,渗入她的吐息。 莳婉身高约五尺四寸,已经算是偏为高挑的身形了,但在眼前的人这里,竟显得尤为娇小玲珑。 江煦目不斜视,盯着那瓣娇嫩的唇,洁白的贝齿陷进嫣红之中,恰如婉儿方才饮过的梅子汤,跳动着的红色,煞是惹眼,更好似带着温度,灼烫得他呼吸一滞。 他自以为......这些日子也是诚意颇深。 奈何婉儿丝毫不懂其中深意,总是半推半就避开。 不安、惶恐,一点儿也不亲近。 与对待吴启元时,可谓是天差地别。 甚至...... 比不上那些她曲意逢迎的恩客们。 江煦想到那些查到的供词,眼底戾光一闪,语调愈发和煦,“婉儿,本王如今对你有意。”像是与寻常男子一般,恳求心上人的同意,“你......可知晓?” 窗外月色暗淡,被些许乌云遮掩。 莳婉纤细的腰肢被男人的铁壁环扣着。 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剧烈的心跳霎时一停,转而变成一种极为缓慢的跳动。 江煦的每个字落在心头,舞动成一首奇怪的乐曲,连带着他这几日的奇怪之处,迅速浮现。 莳婉缓缓抬眼—— 男人的目光又厉又细,正将她上下扫着,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几丝颤栗爬上后颈,她无意识咬住下唇,不出意外尝到了几丝铁锈味。 忽地,一只大手覆了过来,轻轻擦过她的唇角,宽大修长的指节,几乎能裹住她整个唇瓣。 烛火微晃,江煦指腹处的热度清晰传递。 不同于那次拭泪的安抚之意,这回,更添几丝暧昧与情欲。 他步步逼近,“婉儿。” “你知晓的。”恍若宣判,一锤定音,“本王的心意,你定是知晓的。” 莳婉凝神,看他,“大王乃北方霸主,奴婢身份卑微,怎能——” “嘘。”江煦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她唇前,而后继续凝视着,等待她的新回答。 唇角的弧度越发明显,“你知晓的。” “本王不想听到这句话。” 不想听到? 恐怕当下,她只有一句话可说。 烛心发出一阵细微的爆裂声响。 窗棂外,月光穿透云层,照向两人纠缠的影子里。 门外骤然传来一阵叩门声,颇为急促。 屋内,莳婉却是松了口气。 门开,是个有些面生的青年,长相与景殷有些相似,大约是急事,大步走近,匆匆行完礼便要开口,余光瞟至一侧,倏然止住了话茬。 莳婉见状,立刻起身,自觉道:“大王,奴婢先退下——” 江煦扫她一眼,“留下。” 景彦旁观全程,默默把头垂得更低了些,须臾,才道:“大王,有急报。”语罢,将军报呈上。 方才晃动着的烛火顷刻间安静许多,静静映衬下,军报有些泛黄。 江煦拿起笔,在上面细细圈画,“突厥”二字赫然被圈了出来,朱红的颜色,力透纸背。 时机一过,他干脆也歇了那些旖旎的心思,目光停驻在军报。 ‘突厥十万铁骑抵达桃山。’ 突厥人素来好战,近几年,江煦频频与其打交道,也逐渐摸索出他们的一套规则,按理说,春夏时节,并非是突厥人出征掠夺的最佳时候。 回神,江煦面上没什么波澜,“突厥人与我军积怨颇深,这一战,势必要打。” 景彦闻言,立刻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愿带兵前往!” 莳婉站咋不远处,下意识悄悄观察着。 这人怕是景殷的双生哥哥,景彦。 外加萧驰节、万候义,四人各自统领着靖北军的四军。 她默默放轻呼吸,试图将存在感再降低几分。 桌案这侧,江煦丝毫不知莳婉心中所想,也并不在意。 他的视线停在景彦身上,抿唇不语。 突厥来犯的时机如此巧合,其中或许有旁人的手笔。 南元那边,国舅宁鸿与吏部尚书裴晟素有仇怨,且如今兵马亏空,应当不会动这般心思。 江煦顿了下,忽然道:“本王打算亲自出征。” ...... * 景彦走后,室内方才缓和的氛围再度凝滞。 事关战事,莳婉犹豫两息,还是上前,停在江煦身侧几步。 电光火石间,她倏然想起前些日子的那个梦。 莳婉眼睫止不住地发着颤,柔声问道:“大王何时出征?” 江煦见她主动靠近,眉眼间郁色稍减,“还有些时日,百姓们......总要先安顿好。” 这是莳婉再一次听他提及“百姓”,男人神色真诚又郑重,恍然间,显出几分不同的色彩。 与她过往所见到的任何人,都有所区分。 莳婉心下触动,垂眼道:“一片赤诚照丹心,大王如此心系民生,奴婢心悦诚服。” 谁料,江煦听了这番吹捧,竟是挑了挑眉,“赤诚丹心?还真是少见的形容。”他起身,大步走至莳婉面前。 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覆盖,烛光熠熠,已然只能瞧见一人的影子。 这回,莳婉没有再躲。 反倒是展颜一笑,攀上了江煦的臂弯,“大王的心意,奴婢心知。” “但......能否给奴婢一些考虑的时间?” 江煦极静地盯着她,黑沉沉的眸子暗了一瞬,良久,才退步道:“三日。” “至多三日。” 他意有所指,“本王只想听到一个答案。” 莳婉抬眸,与之对视,她的视线穿过眼前的男人,虚虚投在窗棂之外。 窗外,月光如瀑,倾泻而下,宛如一条长长的路。 恰如那夜登船时,湖面荡开,空气中浮现的新生气息。 须臾,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轻如羽毛,带着几丝刻意的讨好,“多谢大王。” “奴婢......” “感激不尽。” 14、答案 三日的期限犹如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利剑,但这回,莳婉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江煦越是步步紧逼,越能说明此人对她的兴趣颇为浓厚。 大抵男人天生就带有这种所谓的征服欲,偏偏又要假装显现自身的大度,两者相混合,怎么瞧怎么惹人发笑。 回神,莳婉默默把数完两遍的碎银和首饰装好,边静静翻看着她的小册子。 翻开第一页,上头赫然记载着江煦此人的“罪证”,她一一看过去—— “耐心极差。” “睚眦必报,假大度。” “喜欢翻旧账、查人。” “笑面虎。” 每一条记载中间,约莫隔了几日,到最后竟也是满满当当的一页纸,翻页后,则是不同的记录。 “长相俊美,嗓音好听。” “出手大方,俸禄丰厚。” “事情很多,见不到人。” 莳婉定定瞧了会儿,拿笔把最后一条划掉,而后默默又添了几字,待一切完成,方才把册子放好,锁进木匣内。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开,果不其然是刘迎。 她见到莳婉主动相迎,也是一惊,“婉儿,你这么独独喊我来,到底是何事啊?”如今莳婉地位渐涨,她说话也客气了许多,“定是好事吧?” 莳婉对她笑笑,“是好事,所以我一下便想到了姐姐你。” 她直言道:“听说乐食斋新上了许多新品,我特向大王寻了出府的机会,这不是......特意来告知你嘛。” 出府替主家采买,这其中大有学问,于下人们而言,更是捞油水的好差事。 还算是知恩图报嘛。 刘迎掩去眼底的贪婪,轻咳两声,朝莳婉挤眉弄眼,“还算是没忘了我。” “不过,大王如今这么将你的话放在心上,这出府一事,也是手到擒来的吧?” 莳婉没理会她话中的调侃,只是低头柔柔一笑,揭过了这个话题,“走吧。” ...... 马车一路平稳行至街头,莳婉早早和随行的侍卫打好招呼,和刘迎两个人在前头走着。 刘迎大概是头一回享受到这种待遇,兴奋难掩,“婉儿,大王还派了专人保护你啊?” “竟然跟那些世家小姐的待遇似的,贴身保护着啊!” 莳婉心下郁烦,面上笑盈盈道:“咱们说些女儿家的体己话,我这才让他们离远了些。”她半真半假道:“免得总被人盯着,挺不自在的。” 刘迎不疑有她,一路跟随。 待两人走到一处首饰铺子,一番挑选后,她却是被吓得不轻。 婉儿,她竟然给自个儿买了发钗! 刘迎看着手里发钗上头隐隐透着的光泽,手便如同长在上面了一般,怎么也离不开,神情愈发恭顺,“婉儿......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 她压低了声量,“被大王看上了?” 男女之事,其中个多滋味她也是有所体会,作为过来人,刘迎自然是能瞧出大王待婉儿的不同。 两人身处二楼雅间,莳婉方才特意给两名侍卫们拿了些买酒钱,又害羞地说要请教些女儿家讨人欢心的法子,对方立刻心领神会离远了些。 这会儿,室内一派安静,刘迎不知怎的、竟有些坐立难安。 莳婉笑道:“是。” “啊?!”刘迎面上一僵,“那些传言,原来是真的啊?” “那些传言?”莳婉好奇道:“什么传言?” “就是......” 刘迎支支吾吾,“说是大王看上了你,但迟迟未给你名分。”刘娅然惨死的余韵下,下人们更加不敢妄议这件事情,“是因为......大王恩师的女儿。” 恩师之女? 莳婉心下一动,正想再问,但刘迎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说了。 此时不是问这件事的好时候,她心下一转,兀自垂眼道:“迎儿姐,我知晓你路子广,这次出来,也是想和你一起做笔生意的。” 刘迎自知失言,这会儿更加不敢得罪她,忙道:“你直说便是。” 片刻,待听完是莳婉想要让她帮忙换碎银时,脸上的表情颇为一言难尽。 自打这婉儿进府,她便发现此人极其爱财。 太守府的丫鬟们自来奢靡,她又在大王跟前伺候,就算是用度上僭越些,也是无人敢说的! 可这人,倒是专一得很—— 只用最便宜的皂角,只穿最便宜的衣裳。 她过去在湖州时,好像也是头牌之一吧?怎的这般寒酸气? 不过......自个儿倒是也可以趁此机会暗中攒下一笔横财,补贴她的心上人。 这侧,莳婉见刘迎面露思索之意,静静喝了口茶水。 她的钱财在跑路至平宿时,就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江煦虽然出手大方,可她也只在他身边干了不到一月,自然也是存不下来什么钱。 今时不同往日,他动了那种旖旎的心思,保不齐未来会生变数。 倒不如冒一次险。 一时间,两人各怀心思,片刻后,竟是离奇地达成了一致。 * 转眼便至三日之期。 雨丝绵绵,水汽裹挟着几丝清雅的花香漫进室内,冲散了几分尴尬气息。 江煦又看完一封军报,方才抬眼望向莳婉,“考虑得如何?”他向来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性子,忍耐上三日,已是极限。 莳婉见江煦抬手,小步走到他身边,自从上回微妙地坐在他怀中,之后这两天多,她总是能察觉到对方若有若无的视线。 落在她的脸颊上,身上,或是什么其他的地方。 莳婉很确定江煦在看她,可每当她佯装不经意抬眼时,他却又总是看向别处。 譬如当下,再次被江煦带入怀中时,那股被人暗中注视着的怪异感愈发强烈。仿佛被草原上的饿狼紧盯着,深邃漆黑的眸子,泛着冷调的光泽。 莳婉在那里面清晰地看见了她自己的倒影。 她强忍着男人身上灼热的温度,道:“奴婢之心,与大王是一样的。” “奴婢愿意。” 江煦听到了想听到的回答,竟没有预期之中的高兴。 如今的世道,婉儿这样的美人唯有依附旁人,才能活下来。 他把她养着,给漂亮的衣裳,给独一份的待遇,诸多示好的行为,她却还是端着架子,装着不明白。 若不是他执意得到答案,恐怕这小女子还能再拖延上许多时日。 但...... 当婉儿这么顺快地便答应了他,江煦却又难以自控地疑心起来。 她这么快地答应了他,是否也代表着......这段关系走向终时,她也会像今天这般,不假思索地答应另一个男人的示好? 江煦猛然低头,埋于莳婉的颈间。 不同于上一次细细地嗅闻,这一次,男人的动作有些横冲直撞的粗鲁。 那股令他日夜惦念的熟悉香气更加浓郁,几乎包裹住了他纷飞的思绪,而后,极快地将那些阴暗的想法压制回去。 他吻得极为凶狠,带着几丝燥意的舌尖在莳婉的贝齿间肆意游走,恍然让她有一种对方正在巡视领地的错觉。 莳婉过去也曾与旁人耳鬓厮磨,但这般唇对唇的直接触碰,还是第一遭。 两人的呼吸交缠,热度攀升,逐渐攀爬至她的后颈,入侵她的理智,接着,这股无处可去的热流似乎有了宣泄口—— 江煦轻捏了下怀中人的颈脖,与他预料中的一样,尤为纤细,带着几丝陌生的、女儿家的柔腻和轻软。 他忍不住细细摩挲,下一刻,换来莳婉的一阵颤栗。 这般蛮横的攻势下,莳婉几乎没有什么反抗的力气,干脆由着对方开心。 一吻毕,江煦将她禁锢得更紧了些。 窗外雨势渐大。 圈圈涟漪在池塘中轻漾开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可莳婉却是浸出了一身的汗。 绝对的权势与力量面前,她任何的阻挡,无异于蜉蝣撼树。 察觉到了她的生涩,江煦心底的戾气被奇迹般抚平,再开口,语气已然好上许多,“本王以为你会反抗。” 莳婉的眼睫眨了眨,“奴婢说了愿意,自然就是愿意的。” 言行相顾,兴许还能少受些罪。 唇瓣处的水渍与轻微的肿胀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切,莳婉抿着唇,道:“言行一致,不是更能说明奴婢所言非虚吗?” 江煦的目光笼着她不放,“你倒是能屈能伸。” 寻常家的姑娘面对这种事,再怎么样也会羞赧无措,这婉儿倒好! 除了呼吸的频率加快了些许,身子敏感得有那么一瞬的发颤,别的竟是半点儿也瞧不出来端倪! 他语气不明,“不过,一次的机会,怕是不够。” 不够? 莳婉心下一顿,抬眸看他。 这次,那股令她不适的窥探目光终于走至明处,紧紧地锁住她的每一个感官,随着下颚处骤然出现的阻力,两者逼迫着,让她抬头回视。 见莳婉的视线完完全全被他占据,江煦才收回手,“诚意既然足,想必不怕验证。” “现在——” 他的语调刻意拖长,像是在施舍。 “吻上来。” 15、祈福 吻如同兴奋的药物,将江煦心中所念无限放大,连带着那一点儿微妙的嫉妒,亦是久久盘旋着,不肯安稳降落。 胸腔内的一颗心兀自跳动着,以某种毫无规律的频率。 然而他的神情却是极致的冷淡。 甚至让莳婉有种她说错了话的错觉。 明明两人片刻前唇齿相依,才做过那般亲密的事情。 她的目光有些犹疑,“大王,奴婢——” “不敢吗?”江煦打断她,“这便是你说的诚意?” 他话里隐带嘲讽,还显出几分初见时、那股咄咄逼人的劲头,一下让莳婉回忆起了某些不算愉快的回忆。 但很显然,现在她还没翻旧账的资格。 没过多犹豫,莳婉猛然凑近,快速轻啄了下对方的唇瓣。 江煦的脸色虽然冷漠寡淡,但他的唇却是出乎意料的柔软。 方才第一次亲吻时,莳婉的脑袋还有些糊,这会儿,片刻之前的记忆才缓慢展现,如画卷徐徐展开,平铺在脑海里。 她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快速完成任务后便想往后撤,怎料江煦几乎就是卡着她的后一步。 大手轻覆,猛地一推。 他几乎是在啃咬,轻轻的麻酥感经由脊椎迅速上窜,恍然间,让莳婉想起了这些天夜夜梦魇时,心口抽搐的疼痛。 第二次的吻更加短暂,江煦伏在她的肩上,比夏日还要燥热的体温慢慢渗透,燥得莳婉忍不住轻轻耸了下肩膀,好一会儿后,江煦的体温和他身上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她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莳婉无端觉得,她甚至是被污染了。 面上,却乖乖看他,“一次是偶然,两次总能体现奴婢的诚意了罢?”许是有过亲密接触,她的语气显出几分自己也未意识到的娇气。 江煦见多了这种权色交易,可当这份交易落在他身上时,心里竟是破天荒地有些......激动。 又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了。 真是奇怪得很。 他勾了勾指尖,见莳婉顺从地将脸颊贴近,心里更添几丝自得。 罢了,有所求就有所求吧。 恰好她想要,恰好他能满足。 对于婉儿,等到这份兴趣消退,再各自分开,也未尝不可。 至少,她是个有些小聪明、不会纠缠他的女子。 女儿家柔软白皙的肌肤轻轻贴在手心,不同于军营里粗糙的质感,婉儿的脸颊更像是名贵的丝绸,轻薄、柔和、昂贵。 幸好,他能买得起这么昂贵的物件。 “本王知晓,你多是权宜之计。” 莳婉似乎是不甚高兴,轻瞥着眉,“大王怎知,奴婢没有真心呢?”见江煦侧目瞧她,边轻笑着贴得更近了几分,不多时,甚至缓慢地蹭了蹭,“大王不过二十出头,便能取得此等功绩,合该是要留名青史的。” “且......大王长相俊美,哪个女儿家能不倾心呢?”这句话她说得更为真诚,几乎是看着对方的眼眸,一字一句。 沾染几分花香的柔和嗓音,更为甜腻勾人,搅动得江煦心头一顿。 “你们花楼柳巷出来的,都是这般哄人的吗?”江煦语气不明,指节轻用力,捏着莳婉的脸,停顿两息,又放开。 见她脸上如预料中一样留下两道浅浅的红痕,心下“啧”了声。 再怎么伪装文人士子的风雅,内里,江煦还是摆脱不了积年累月的粗俗习性。 譬如...... 这两道红痕。 这样娇嫩的肌肤,他只会想着,让这道痕迹留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如果奴婢说不是,大王怕是也不会信。”莳婉语调幽幽,“但,不管大王信不信。” “此刻,奴婢确实是想要哄哄您。” “你想要什么?”江煦不置可否,诚实些的人,总会得到应得的优待,“总不能是本王的爱吧?” 爱? 她可不想得到这种随时会变化的、无用的东西。 但,用来占据制高点,这份“爱”,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王心系天下苍生,日日忙碌大业,奴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莳婉回忆了下册子上记载的内容,背出了那几点为数不多的优点,“大王本人亦是英姿勃发,位高权重,此类种种,奴婢早就芳心暗许了。” “但就像您说的,奴婢也确实是有所求。” 她讨好地笑了笑,“是人,自然就会有欲望呀~”语调上扬,眉眼弯弯,恰如一只餍足的猫儿。 莳婉说这几句话的功夫,脸颊一侧的痕迹渐渐消失,江煦可惜地收回目光,轻“嗯”了句。 这便是让她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了。 莳婉继续道:“奴婢的盘缠早就花完了,如今囊中羞涩......在大王身边,岂不是丢了您的脸面?” 现在倒是学着用他过去所说的话来堵他的嘴了。 虽然早有预料,可听到对方实实在在是为了钱,一瞬间,江煦也说不上心底那股陡然冒出的失落劲儿是为何。 回神,方道:“要多少?” 这么爽快?! 莳婉喉间一哽,决心回去给册子上“出手大方”这四个大字再加粗加大,眼波流转,柔声道:“奴婢只是求该得的俸禄,旁的......” “不要?”江煦淡淡接话。 “那也......”莳婉瞧他,莹莹烛火下,她的一双琥珀色眸子更显晶莹,似乎是有些懊恼,眼睫止不住地轻眨着,神情生动,似又带着些娇嗔。 江煦清晰地在里面看见了他的身影。 全心全意,彻彻底底。 只他一人。 “去找王叔。”他收回了目光,“先给你预支三个月的工钱。” ...... * 莳婉素来听闻靖北王行事雷厉风行,可真当亲自面对时,才发觉传言还是收敛了。 自上次两人说开之后,不过小几日,此事便已经在府中流传开来,与此同时,江煦将要出征讨伐突厥一事,也被频频提及。 五月二十七,恰是祈福吉日。 一大早,江煦便套了马车前往云安寺,莳婉作为他的身边人,待遇自是水涨船高,与他同乘。 靠近城郊,官道两侧布满许多淡雅颜色的小花,小几朵簇拥在一块儿,多藏在一片盎然绿意之间,车轮滚过,偶有草籽挂在车辕处,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 片刻,山雾渐浓,几缕光线溜进车帘。 莳婉极为惧热,越靠近盛夏,便越发躁得慌,如今与江煦同处一密闭空间内,更是凭添热意。 男人的手搁在她的裙裾上,虽就是静静垂在那儿,可存在感极强。 与他这个人一样,夺人视线,无法忽视。 似乎是发现了她略带谴责的视线,江煦陡然出声,“怎么?” 莳婉赶忙把手轻覆在对方手上,霎时,剧烈的热浪袭来,似是身处巨大火球旁,她默默想把手抽回来,下一刻,却被江煦牵住。 罢了......牵就牵吧。 反正这几日,江煦也没少磋磨她。 莳婉轻叹道:“如今奴婢只是想静静待着,也惹大王的嫌了吗?” “你如今用词倒是越发任性刁钻。”江煦不答反道:“本王还没如何,你竟先控诉起来了?” 然此刻,婉儿没那么怕他,反倒还耍些小性子这件事,江煦其实是颇为自得的。 毛色漂亮的猫儿,也总得拿出来赏玩不是? 若是一味地畏惧,反倒失了最要紧的趣味。 他像是想到什么,“寺庙里亦有些女儿家的玩意儿,你若无聊,待会可拿名讳让主持为你算上一卦。” 如今战事频生,济川附近,虽不是大规模的战乱,却也是小摩擦不断。 故而在信仰上,人们则更为混沌,道教佛教双教并行,可说到底,普通百姓哪里认得这些? 不过是见庙就拜,遇神则求罢了。 莳婉本以为对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知竟是好意,一时间,心底竟也涌上几丝微妙之感,“大王待会儿有正事要忙,尽管去便是了,奴婢自己随便逛一逛。” 江煦瞥她一眼,“你不好奇本王所求为何?” “自然是顺利凯旋。”她挑了个不出错的回答,心无旁骛盯着足尖,怎料等了好一会儿,一旁皆是无人应声。 待莳婉悄悄抬眸,即见江煦面色平淡。 细瞧,还有些...... 皮笑肉不笑。 怎的瞧着兴致不高? 莳婉一时有些拿不准对方的态度,干脆也默默闭上嘴。 男人的两指细细摩挲,虚虚环绕,轻易便包裹住她的整个手腕。他的动作极为缓慢,力气却不小,不过几息,莳婉白嫩的肌肤上就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痕迹。 这几日,莳婉也逐渐摸索出些门道来—— 每当她说了江煦不爱听的话,对方便会这么静静摩挲着她,或是手腕,或是脸颊,甚至还有更过分的时候。 和案板上的鱼肉无甚区别。 偏偏这人还极为乐在其中,眼中的兴味,莳婉每每瞧着都觉得瘆得慌。 两人一阵无言。 不一会儿,便到了地方。 石阶生满青藓,一路步行向上,莳婉还是头一次来这种庄严肃穆的地方,下意识默默观察起来。 进了正门,赭红色照壁前,蹲着一对石貔貅。 大自然颇为奇妙,明明与城内相隔不过十几里地,于气候上,却是多变得很,又碰上夏日断断续续的梅雨,愈发显得整座云安寺仙境缭绕。 石貔貅张开的獠牙间,雨水积蓄,宛如一片镜泊,就连庙内,主殿前的青铜香炉,也足足有大半个人那么高。 这一切于她而言都极为新奇,全神贯注间,全然不知一侧,江煦已经瞧了她许久。 他突然改了主意,道:“婉儿。” “你先随本王一道,上完香再走。” 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雾气愈发浓郁,衬得整座寺庙如同浮在香火中的蜃楼一般。一时间,就连江煦的这句话,也仿佛藏匿在雾气间,显出几分缥缈。 他还信这个? 莳婉笑盈盈地应了声,边随着一道往内侧去。 厢房内。 供案上错落摆放着鎏金净瓶,高大的佛像正垂目俯瞰着两人。 这样庄严的场合,莳婉亦是很小心的,默默跟着江煦一道,循着礼数跪拜,供奉完还不忘也添些香火钱。 佛像周身的金漆有些褪色,莳婉的目光无意识停驻,须臾,在心底默默许下愿望。 正思忖着,忽地听到江煦问她,“如何?”自前几日把话挑明后,他便总是时不时用上这种微妙的语调。 带着些明晃晃的暧昧与兴味,惹得一旁正欲开口的小僧弥行礼便走,临出门,还为两人关上了大门。 莳婉:“......” 江煦见她走神,继续道:“方才许的什么愿?” 莳婉:“祈求大王平安归来,将士们少些伤亡。”这是一个不出错的答案,但俨然不是江煦所希望听到的。 他轻挑眉稍,“只这些?” “佛祖威严,合该在庙内祈求大事,其余......那些小女儿家的心思不足为道。”莳婉说得谨慎,全然不知江煦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曾查过柳梢台的诸多事宜,“婉儿”这个名字是吴家的人给她起的,充其量也就是艺名。 如今,两人虽没有同床共枕,可亲密接触后,这婉儿也该表表衷心才是,而不是用些小恩小惠,以为就能彻底得偿所愿。 江煦意有所指,“既捐了香火钱,总该让佛祖认得真身。” 莳婉一怔,恍然意识到什么,抬眼瞧他。 男人的眼神晦暗难明,满含侵略性的温热吐息轻呵在她的脸颊之上,离得近了,恍惚间甚至让莳婉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 想到了两人初次亲吻的时候。 下一刻,对方的嗓音幽幽传入耳畔,连带着一道阴影覆盖下来,将她笼罩住。 江煦漆黑的眸子,仿佛能看穿她的所有小心思,“例如——” “所求为何。”边缓步向她走近,迫使她后退,“姓甚名谁。” 一字一句,像是在调情,可紧盯着的眼神却像是要刺穿她。 显出几分不甘和燥郁。 江煦慢慢抚上她的脸,拇指指腹压在她的下颚,指尖擦过唇瓣。 嗓音渐淡,“如此,才能得偿所愿。” 16、心悦 江煦望来的目光似带审视,莳婉光是迎上这道视线,便已经花费了大半的力气。 更不必说两人骤然拉进的距离。 心跳的频率猝然加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个举例的问题很危险。 她本想和前几次一样快速揭过,可江煦似乎料到了她心中所想,立马补了句,“别装蒜。” “你知道本王在说什么。” 说什么? 不管说什么,这个距离...... 不行,太近了。 近到她能清晰瞧见男人眼底的一派深沉之色,嗅到他身上清冽的沉木香,甚至......感受到他此刻的情绪。 不满、郁恨,还有几丝不可言说的其他情愫。 这是为何? 饶是莳婉向来对情绪的感知颇为敏锐,此刻也有些参悟不透,或者可以说,最近,她是越发不明白这个多变的男人。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笑意吟吟,此刻,却如同她做了什么负心事儿似的,这么......奇怪地盯着她。 “大王这是何意?”莳婉懵懂道:“奴婢——” “何意?江煦打断她,”你是聪明人,应当知晓本王意欲何为。” 她所求为何,于他江煦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至于姓甚名谁,更是不值得一提。 在柳梢台,她可以有许多个艺名。 不是“婉儿”,也会有“沁儿”、“雯儿”,诸如此类,难不成他还要挨个计较过去? 睚眦必报也不是这个报法。 “奴婢过往的一切,大王不是都查清楚了吗?” “如今,还来质问什么?” 她的嗓音显出几分委屈,丝丝缠绕上来,惹得江煦语气一顿,“质问?”他嗤笑道:“难道不是你有事瞒着本王?” 有事瞒他,也是人之常情吧? 两人如今的关系,不过也就是各取所需,根本涉及不到任何情感,这样的情况,有事瞒着才是正常,若是全盘托出、毫无秘密,那怕是—— 莳婉岔开话题,“佛祖真人面前,大王还是不要说这些了。” 谁料江煦听了这话,竟是来了劲,忽地攥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跟前,“既是佛祖真人面前,你总该说实话。” 无视莳婉的踉跄和陡然蹙起的眉头,嗓音没有丝毫的起伏,“还是说,你对待过去的那些客人们,也是如此态度?” 不知是不是眼前人步步逼近的缘故,有那么一刹那,莳婉甚至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窗棂的缝隙间,依稀可以觉察到雨丝滴落的声响,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下,陷进泥土里。 耳边的话语隐带讽意,然此刻,她的眼前却忽地有些发昏。 连带着那些被强行压在记忆深处的梦魇碎片,也跟着一道倾泻而出,如走马灯一般飞快闪现眼前。 莳婉下意识轻眨了眨眼睫,眼前的景象却更加模糊。 她紧绷着身子,不想让江煦瞧出端倪,面不改色道:“可是大王与他们不同。” 怀中的人骤然紧张,江煦自是能察觉到,以至于他甚至有些啼笑皆非—— 在这样的时候,婉儿竟然还敢走神? 她......在想谁? 她方才在佛祖面前许下的愿望,是否也与此刻的走神有关,与那个人有关呢? 他极力稳住骤然躁动的思绪,无视心底熊熊烧起的那股无名火,嗓音依旧平和,“不同?这回,本王可没瞧出你的诚意。” “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其他。” “这和你几天前的表现可完全相悖啊。” 莳婉的眼前越发昏暗,供案上的净瓶似乎一分为几,左右摆动着,就连那尊庄严的金身佛像,也像是在盯着她瞧一般。 她一定是闻了什么不该闻的东西,不过,好在江煦还在这里,在她身边。有他在,至少不会陷入太危险的境地,莳婉想着,思绪越发飘忽。 过了片刻,才捕捉到男人话里的暗示。 他说“前几天的表现”...... 莳婉反应一瞬,干脆踮脚,再次亲了下他的唇瓣,意料之中的柔软,顺利堵住了江煦想要继续嘲讽的话语。 他心底的那股火气倏然消散大半,但面上毫无喜色,“你这是干吗?” 这佛像不过也就是泥人糊的木头,外在装扮一番,让人人供奉。虽说江煦并不相信这个,可一直以来,他都从未表现出来,对待祭祀、祈福一类的事宜,次数甚至能算得上频繁了。 同样地,他更没有在婉儿面前展现出一丝一毫。 可她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亲他一下?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过于奇怪,反而让他的思绪迅速冷静,连着须臾之前,那点旖旎和试探的心思,也逐渐冷却了下来。 他不知道婉儿在想谁,不知道她许的什么愿望,不知道她说心悦他到底是真是假,不知道她为何又要在此刻突然吻他。 是安抚?证明? 抑或,又是什么权宜的计策。 美人计? 几天之前,江煦从未深层思量过这些,可当下,他却无法自控地滋生出一股他自以为不属于他的情感。 一种未知感。 甚至是......类似于。 恐惧。 他不由自主又重复了遍,“你这是干吗?”比起片刻前,这次的语气已然多了几分他自己也未意料到的紧绷。 然而此刻,莳婉已是无暇顾及这些。 突兀地,明亮的视野渐渐变得灰蒙一片,前些天的梦魇,在此时重现。 金戈铁马,残阳将众将士们的影子无限拉长,江煦身处其中。 不知何时,周遭有人突然暴起,手执匕首。 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印记,此刻,无限放大,刺客左眼角处,那道疤痕尤为明显。 在彻底丧失意识前,莳婉只觉得腰处忽地传来一股阻力,像是撞到了江煦的胸膛。 ...... * 厢房内。 莳婉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满头黑发散开,铺满青缎软枕,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颈侧,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着。 她似乎是在梦魇,莹白的小脸上满是痛苦之色,柳叶眉紧紧蹙着,片刻,眼角处有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泪痕。 江煦见状,几乎是不假思索伸出手去接—— 待他反应过来,脸上的神色极为难看。 一炷香之前的那股恐惧感好似还盘旋在心头,久久不肯离去。 他不受控地开始思考起两人的关系,以及婉儿曾说过的那些话。 说他优点颇多,说心悦于他,说愿意留在他身边。 甚至是保持着这种关系...... 没有名分,饱受流言争议。 江煦的心忽地空了一瞬,紧盯着床榻上的人,眼底诸多情愫翻滚。 莫非......真是他错怪了婉儿?! 她—— 当真对他情深至此吗! 17、梦魇 莳婉是被渴醒的。 睁眼,半梦半醒间,床幔顶端投下细碎光斑,在视线里左右游弋,有些刺眼。 她惶然伸手,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抽动着,像溺水者想要抓住依托之物,须臾,手背忽地被一股热意包裹。 视线聚焦,入目,是江煦隐隐透着几分担忧的神情。 “你醒了?”他的嗓音温和,与刚才在佛像前判若两人,莳婉甚至还隐约感受到了几分迁就,“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太舒服?” 她喉间一哽,“......有些渴。” 这一开口,嗓子便如同被刀片划过一般,颇为嘶哑。 江煦面色不变,忙把备在一侧的茶盏递到她手里,待她拿稳之后方才松手,还不忘嘱咐道:“温凉水,正好入口。” 这下,莳婉一下便清醒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边小口地浅啜着,“多谢大王。” 江煦为何突然待她如此热情? 几乎......是称得上有些殷勤的地步了。 如此,也忒渗人了点儿。 回神,她干脆只默默喝水,不再多话,谁知这回,江煦竟是破天荒地多话起来,犹豫两息,问她,“婉儿,刚刚在佛像面前,你——” 见莳婉闻言,乖乖看他,语气微顿,片刻,才补全了后半句话,“你为何突然晕倒了?” 这话莳婉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实相告的。 若是把这小几个月持续着的梦魇抖落出来,定是没有好下场。 但......她方才晕得突然,漏洞极多,硬要说谎,怕是要用好几个谎言来填补漏洞。 她并非不会撒谎,可硬要说,也不是那么擅长。 更何况,她撒谎的对象,还是江煦。 年纪轻轻掌权几十万靖北军,在乱世中立足的一方霸主。 莳婉犹豫两瞬,还是硬着头皮道:“奴婢的身子自来便不好,三步一喘气,五步便难受得紧,可能也是一路走上来,一下子累着了。” 这话莫说是江煦了,就算是个稍稍有些阅历的兵卒,怕是都不会相信她的说辞。 莳婉心中有数,因此,难免更为焦急些,下意识补充道:“而且,许是近些天日日担心,没有睡好。” 日日担心?担心什么? 难不成...... 是在担心......他? 江煦心下一动,语气已经不自觉地又放柔许多,“原来如此。” “恰好方才在附近找来了几个郎中,听闻是这一块儿医术精湛之辈,你——”他语气不明,目光在莳婉衣襟处略一停住,忽然抬手,将床幔放了下来。 霎时,莳婉眼前的一切便蒙上了层薄纱。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不过是几个吐息的功夫。以至于莳婉脑中的思绪都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卡顿。 江煦......就这么信了她的话?! 这么漏洞百出,甚至是有些强词夺理的借口。 他竟然信了??? 她心下复杂,默默盯着床幔外瞧,不多时,四五个郎中依次走进,挨个报完姓名籍贯,而后便是简单的自我介绍。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主家招工。 更诡异的是,这些人竟然不是朝江煦的方向说的,而是。 朝着她。 边说,还边诚惶诚恐地行礼,胆子大些的,会暗地里自卖自夸两句。 莳婉:“......” 江煦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来寺庙,结果却中邪了? 心中诸多腹诽猜测,面上,莳婉只是静静望着,时不时回之一个善意的微笑,只可惜她刚回复完第一个人,江煦便在一侧骤然出声,“行了,既然都说医术高明,那便一个一个来看。” 他的目光投向莳婉,“看看她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那几个郎中闻言,立刻排着队来诊脉,其中有一名医女,更是提出想要近距离诊断,得到允许后,方才将床幔轻轻揭开一角,与莳婉面面相觑。 那医女愣了一瞬,霎时面色一红,这才继续专心看诊。 江煦旁观此景,手下有一搭没一搭轻点着腰间的玉佩,不知在想些什么,又道:“看快点儿。” 剩下的两人不敢耽误,赶忙加快速度,不多时,五人便全部看诊完毕,依次开口—— 这边说:“这位......贵人,草民观其面色皎白如新雪,唇色淡若褪朱,这......是气血两亏之象!” 那边补:“正是!贵人的脉象沉细如丝,涩滞不畅,似刀刮竹,此乃......心脉旧创牵动五脏之征啊!” 中间应和,“确实如此啊!这位贵人的心口处应当是受过什么旧伤,可要千万当心,仔细调理啊!” 江煦端坐一侧,越听,脸色便越差。 虽然这些人说的文绉绉的,可内里的意思,却是不难理解,他多少也是很用功地读了大几年书。 婉儿的身子骨倒是和她表现出来得一样弱。 他立刻道:“脉象虚浮,可还有其他的影响?” 几人面面相觑,片刻,那医女还是顶着压力道:“如此脉象,恐......难承珠胎之重,若强求子嗣,恐有血崩之险。” 这句话颇为直白,饶是坐在榻上的莳婉本人,也是听懂了的。 无非就是说她子嗣艰难。 这没什么,她也并不在意。 谁知,视线一偏,却忽地与江煦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他眼底是与方才递来茶盏时如出一辙的担心与疼惜。 这样的情感太过于少见,以至于莳婉几乎没想到,她还能有在江煦身上瞧见的这一天。 见几位郎中言语一致,江煦面色稍沉,片刻才吩咐道:“去找外头候着的那个侍卫,该用的药,注意的事项,方子,这些一一列清楚。” 见莳婉看来,他下意识迎上了视线,这才继续道:“弄完便去领赏吧。” 几人连忙跪礼道谢,片刻,方才离开。 见人走了,江煦这才开口,语气透着几丝自己也未意识到的放松,“怎么这么吃惊地望着本王?” “莫不是又给本王安了什么罪名?” 这话说得莳婉颇为心虚。 她确实在册子上写过一些她的“缺点”,但也并没有虚构,顶多是夸大了一点点。 “没有。”莳婉声若蚊蝇,心下颇为触动,加上江煦说话也没有像方才那样夹枪带棒,一时半刻,她竟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了,“多谢大王为奴婢找郎中,还——” “既然是表达感谢,便不必如此生疏了吧?” “私下里,可用‘我’自称,不是吗?” 莳婉怔了下,“那,多谢大王为我找郎中,还为我调理身体。” 江煦心头的那口浊气舒缓许多,闻言,轻应了句。 这句话代表的意味颇为微妙,特殊之下,隐约还透着几丝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暧昧情愫。 莳婉自是有所觉察,思绪不自觉发散几分。 这,是不是代表着,她先前也有被蒙蔽的时候。 甚至是,也有着......错怪了江煦的时候呢? 至少此刻,这人是想要待她好的,她是能实实在在享受到好处的。 那是否,她其实也是可以换个思路,把这段关系发展成长期? 毕竟,如今的世道。 若是贸然出走,再怎么找,外头的人大概率是比江煦的条件要差些的。 评估完江煦的价值,莳婉再开口,语气不自觉柔弱许多,“大王待我这么好,桩桩件件,无以为报。” 她的嗓音本就动听,如今又刻意放缓语调,更是显出几分江煦不曾接触过的隐秘韵味。 或许,婉儿对待那些恩客时,也是这样的。 像现在这般。 江煦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一种与恐惧类似的陌生情愫翻涌而上,接着飞速占据他整个心神。 这一次,他清晰地捕捉—— 是嫉妒。 哪怕只是微末,但这回,江煦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刚刚昏迷时,神情很是痛苦,且一直在出汗。”他语调稍扬,“瞧着......像是梦魇了?” 这个消息没什么好欺瞒的,况且,如果对方追问,她也有的说。 莳婉轻“嗯”了声。 江煦见状,眸底神色渐深,“前些日子,本王听说你也时常梦魇。”后知后觉他早就在关注婉儿这件事,他莫名有些紧张,但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试图让语气自然些,再自然些,“是......梦到谁了吗?” 柳梢台这种地方,名字起的再怎么附庸风雅,实际上,也是肮脏不堪的。 虽说依据他查到的信息,婉儿因祸得福是没受过什么大的磋磨的,可万一...... 他不由得想到了更多,甚至于,又有点想杀几个人解解闷。 江煦正思忖着,骤然听见榻上的人道:“是梦魇了,我梦到了大王。” 莳婉语气半真半假,右边侧脸牵起惯用的微笑幅度,轻眨着眼睫,显得愈发人畜无害,配上股病弱的气质,足矣令绝大多数男人为之倾倒。 当下,江煦也不例外。 甚至于—— 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沾沾自喜。 原来,婉儿所做的梦境里。 所梦见的,竟是他的脸吗? 18、赏赐 这个猜测几乎是自然而然出现在江煦的脑海之中,以至于他想到了更多不能为旁人所知的画面。 这样娇柔动听的嗓音,若是在别的梦境里,应当也是一样惹人沉醉吧? 他的吐息不自觉粗重几分,转瞬,又变成了那副体贴模样,“你的身子需要调理,也许吃了药,能够舒缓几分。”正说着,外头便有侍卫进来送药。 是景殷,莳婉如今已经对他颇为熟悉了。 药盏到了江煦手里,蒸腾的药味瞒过床幔,不多时,莳婉眼前稍亮,遮挡解除,面前人仔细吹凉的动作映入眼帘。 仿佛,是在对待什么极为珍视的东西。 这样的认知无疑让莳婉的心情变得颇为不错,语调微扬,“把药先放旁边凉着吧。” “怎么?”江煦突然看来,“莫不是你害怕喝药?” 莳婉没想到这人查的这么细致,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什、什么?”见他喂药,下意识含住半个勺子,把药汁咽了下去。 全然不知江煦眼中,她两颊微泛红,略带心虚的神情,与平日里大相径庭。 药汁明明是黑乎乎的颜色,却奇异地晕染着女子的唇纹,焕发几丝生动,蓦然间,就像是从画卷上活过来了一般。 江煦再一次停住目光。 这次,两人的距离同样很近。 连唇齿相触那等最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便越发潜移默化,失了某些安全意识。 似乎连吐息都在不知不觉中交换了几个来回。 问了这么多,往返几次,男人便失了些耐心,但他到底耐着性子,“不喝药,身体如何能好。”边视线向上,盯着莳婉的眼睛,把勺又往前推了几寸,“再喝。” “还是......莫非是想让本王喂你?” 莳婉闻言,视线飞速挪开,下意识聚焦于他的下唇处,思绪却是不由自主飞出老远。 她已经挑起了话茬,对方却没有体会到其中的意思,如此,也不算是她的错吧? 梦魇若是成真,想必更加悚然,故而此事...... 回神,她忙摇摇头,“我方才是有点精神不济,便不想那么快喝药。”语罢,忙接过药盏,小口喝了起来,“多谢大王。” 若是江煦真的出事,也与她无关。 更轮不到她来救。 还是顾好自己最要紧。 ...... * 高僧玄悯从前几日途径济川,此后便一直被扣在了云安寺,美名其曰是稍作休息、待客之道,实则不过是变相的软禁罢了。 不过寺庙的僧人们待他极为客气,玄悯亦心知错不在此,故而两方人马倒是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好几日。 直至今日一早,有个秃驴侍卫来见他,说他们大王要见他。 “大王”? 整个北方,能有此等尊称的,怕是只有那一人吧? 几乎是玄悯这么想的下一刻,房门便被轻轻扣响,短促的敲门声后,大门被由内打开。 江煦着一袭水蓝直裰,腰间束素白缎带,颇为彰显气质,但无疑,与其平日装扮不甚相符。 冷色调衣衫,衬得他眉目愈加深邃,细看,既有文人清雅又不失武人利落。 可以说,自打对方穿成这副模样进门,玄悯就已经明白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比起其他的兵痞,这人好歹还伪装了下,但也仅仅是如此。 回神,玄悯起身行礼,“久闻靖北王大名。” 江煦邀他入坐,开门见山道:“本王亦是常常听闻佛子您的事迹,恰逢结夏安居,这才想着一举两得,邀您一叙。” 如今正值五月下旬,正是时候,左右僧人们也要定居寺院修行。 在哪儿修行不是修呢? 江煦面上的笑容更加和煦,“除去南元洛阳的灵华寺,便是这济川的云安寺了,但此地风景宜人,距离也近,虫蚁更是不见几只。” “刚好您也不会破了戒。”他循循善诱,言语间皆是为对方考虑的贴心,待铺垫够了,这才道:“本王如此诚意,不知佛子可有感受一二?” 把直接拦路、软禁的强盗行为说得这么艺术...... 这靖北王...... 瞧着也不像传言里那般素爱动手啊? 倒是怪巧言令色的。 玄悯回了一礼,道:“阿弥陀佛。”语罢,便继续沉默。 江煦事先听了手下的汇报,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但他的耐心仅仅也就是刚才几句话的功夫,如今一劝完,登时又想用用老把戏。 南元那边的人崇尚道教,又有无数道士前赴后继,明言为正统。 他这边若是无人打擂台,岂不落了下风? 到底是这秃子不识抬举。 室内,良久无人出声。 须臾,江煦才道:“佛子心有成算,但这去南元的路,未免太过遥远。” “与其折腾,不如在济川安居,待到解夏日再出发也不迟。” “佛子以为如何?” 对方虽言辞宽厚,可却是绝对不会放行。 玄悯心中有数,停顿两息,到底还是道:“北方谁人不知大王慈悲心肠?” 他伸手福了一礼,“既如此,贫僧便叨扰了。” * 六月初,济川的空气中满是被暴晒后的尘土味道,隐有几分燥意。 莳婉自从在云安寺昏倒后,一回府,便享受起了特殊待遇。 不仅在吃穿住方面尽心尽力,连那些个酸言酸语解闷的下人,也再没在他眼前出现过。 思绪回笼,她盯着正给她吹凉药汁的男人,放软语调道:“大王日理万机,要不还是去忙吧?” 省的天天凑她跟前,就知道盯着她喝药。 江煦神色未变,“这箱子送来也有小半日了,你不打开看看?” 莳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古朴的铜箱,依稀记得侍卫们抱进屋时,落在地面上咣当响。 这样重的金器首饰,又得劳烦她悄悄差人去换。 莳婉软着嗓子,“大王赏赐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 “估摸着,这些东西折算下来,价值得超过千金了吧?” 她这两句话都是奉承,可落在江煦耳朵里,如今也变得顺耳起来。 “既然知道本王对你用心,也该早些让本王讨些好处。”他施施然喂完最后一口药,不待莳婉咽下,便拿拇指轻轻擦过她的嘴唇。 指腹短暂相触,带起一阵电流。 莳婉虽然与他有过亲密接触,可也会因着对方突发的行为而害羞,譬如当下—— 这人突然来这么一下,换了身竹绿直缀,上头甚至还有银色缠枝纹,就像是,又为着什么事情刻意打扮过一般。 可......最近哪儿有什么大事呢? 江煦见莳婉面露绯红,心下不由得更为自得。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 婉儿对他有情,且用情颇深。 朝夕相处不算,还会梦到他。 一想到前几日她亲口承认,江煦的心情不由得更好。 他今日的确也是刻意打扮过,为她。 但一开始,婉儿似乎仍是精神不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倒是让他十分挫败和意外。 不过,好在他略施小计,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这会儿,婉儿看他的视线颇为直白,仿佛带着点燃一切的热量,随着眼睫的眨动,从脸庞一路盘旋、扩散至四周,而后停滞于某个点。 江煦似有所感,轻抵着后槽牙。 本能地,身体出现了某些令人不齿的反应。 莳婉本就留意着江煦的一举一动,此刻,几乎是一下子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可出乎意料地,她的汗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连带着心跳都慢了半拍。 她忙欲盖弥彰,明知故问道:“大王,这些箱子里的东西都是赏赐给我的吗?” 江煦一直望着婉儿。 但这次,他忽然就有些厌烦了这种雾里看花的样子。 既然心中有他,又为何一直欲擒故纵呢? 男人语气难明,甚至有几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迁怒,“你不是缺钱?” 投其所好的赏赐,婉儿竟然只能瞧见这些死物。 最要紧的人,反倒晾在一边,又在这装傻充愣。 若不是她身子尚未恢复...... 江煦缓缓吐出口浊气,试图压盖住身体的某些反应。 哪怕早就有所猜测,但眼下,当这个事实再一次摆在眼前时,江煦心底仍满是挫败。 以至于,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 若是他没钱,只是一个穷鬼,那婉儿选择的,定然就是其他人了。 当真是目的明确啊。 “你既然这么缺钱,不如本王为你指一条明路如何?”他不等莳婉回答,半真半假道:“男人为自己的女人花钱,天经地义。” “你姿色尚可,不如——” “来当本王的妾室?” 19、名分 窗棂外,烈日炎炎,金灿灿的日光斑驳洒进室内,落在莳婉的床褥上,留下粼粼光晕,颇为引人注目、惹人沉醉。 这般奢靡的生活,哪怕是十几天之前,她也是不曾奢求过的。过去在柳梢台时,更是没有这样的铺张待遇。 这一切,都是江煦赋予她的。 是他所谓的爱给予她优待,让她这些天如梦境一般美满。 可他现在说的是什么话? 做他的妾室? 莳婉心下冷笑,面上神情越发谦恭柔和,“大王怎么......突然想到这一茬了?” 她似乎是被这句话吓到了,吐出的话语宛如蚊蝇,几不可闻,“奴婢蒲柳之姿,万不敢肖想更多,这妾室的位置何其贵重,大王——” “还请收回成命吧!” 坦白说,江煦与她过往的客人没什么不同,但莳婉也确实明白,论起脾气秉性、身份权势,江煦......是她如今的最优选了。 在外人眼里,她俨然是他的人了。 就算此后她再怎么辩解、证明,旁人也是不会信的。 不过,她也并不想解释。 一个弱女子在乱世中生存何等的艰难!靖北王江煦的女人,这个身份的确很好用。 能达到很多目的,能少去很多麻烦。 不过若是真的坐实,那便与她的想法相悖了。 莳婉兀自垂着眼睫,纤长的睫宇如同细密的黑色小刷,一下又一下,粉刷在江煦的心尖,挠得他心里直发痒。 这句话多是冲动所说,可当话语真的说出口时,他心下竟有了一种“早该如此”的感觉。 早该问婉儿。 早该把她拴在身边。 早该......将她完完全全变成他的人。 过去的那些犹疑和摇摆仿佛在此刻寻到支点,接着肆无忌惮地撬动着他的整颗心,调动着他的全部感官。 江煦几乎是下意识地坐到床榻边缘,手半撑着,将莳婉整个人环住,“收回成命?”没想到婉儿竟然会这么不留情面地拒绝,他的神色不算明朗,“可是你我既已做过那种亲密的事情,本王也合该给你个名分才是。” “至于蒲柳之姿......”男人的目光肆意扫视,宛如笔尖,极其缓慢地勾勒着莳婉的轮廓,细致绵长。 他的眼底满是认真,俨然是动了真格,“婉儿姑娘太过谦虚,莫不知外头满是你的盛名?” 江煦极为喜爱莳婉害羞的模样,招架不住却还又执意迎上来的那股倔强劲儿,鲜活明媚,而不是整日怎么盘算着在他手下安稳度日。 这些,他本不想提的,可如今,既然发现她有这份抗拒的心思,便不能不提了。 他像是开了个玩笑,神色一转,“妾室的位置,你配得上。”轻笑了下,突然问道:“还是说,你打算另谋高就?” 另谋高就? 虽然她确实是心在曹营身在汉,可这等心思是万万不能让江煦发现的,得咬死了才行。莳婉想着,边道:“奴婢只是觉得,大王这样的霸主,得是世间最美,身份颇为显贵,总之......是天下最好的女子才能匹配的。” 她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好让散开的发丝能够遮挡住大半脸颊,侧着头停顿两息,补全了后半句,“而不是奴婢这样的人。” 江煦只能从她的语气重猜测其心情,听婉儿语调戚戚,又见她垂头丧气,心下竟有些微妙。 不是气愤,倒像是...... 暗暗的喜意。 可婉儿紧接着便又旧话重提,这次的语气隐约更加坚决,“还请大王收回成命!”像是知晓自己身份低微,不配为妾,说到最后竟是要哭了一般,“......莫要折煞奴婢了。” 临近正午,风似乎也带着几分燥。 窗案上的白釉瓷瓶内,清水泡着几朵浅粉的荷花,虽还未完全盛开,可花苞的清香便已经足够好闻。 江煦不自觉轻嗅了下,鼻腔瞬时盈满淡雅花香,可除此之外,这回,他还闻到了另一种味道。 日思夜想,更清晰、更熟悉的香味—— 那股皂角香。 许是两人离得这般近,女儿家身上的幽香,也这么一道被他所嗅。 江煦自以为还算是颇为大度的,没承想,现在竟是半个拒绝的字眼也听不得了。 她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同意,那又为何要在他吻上她的唇瓣时,无意识迎合着他呢? 他已经递了台阶了,这婉儿......为何不下? “你这样的人?你是什么样的人,本王心中自有定数,不由得你说,外人更是不容置喙。” 他江煦要抬举谁,向来也没人能管得了。 男人的语调又轻又缓,恍然间,竟离奇地多了几□□哄的意味,“来当本王的妾室,本王......” 他大约是没有说过这种别扭的承诺,也大概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语调与平日里颇为不同,停顿片刻,才道:“会待你好的。” 这是第二回了。 她大概是不该拒绝的。 她该像过去许多次一样,面上假意温柔小意,答应江煦,而后另做打算。 就如同十几天之前,她所做的那般。 可...... 心口却又在此刻突兀地疼了起来。 疼到她几乎要维持不住故意蓄在眼角的泪水,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着的唇。 指节紧紧扣住床沿,虚握着,忍耐着。 此刻,莳婉甚至想找个什么别的借口,譬如说—— 江煦恩师的女儿。 刘迎曾说漏了嘴,严明江煦是要和此人成婚的。 既如此,正妻尚未进门,怎能有妾室呢? 思及此,莳婉有些后知后觉,心赫然一抖,猛然仰头看向江煦。蓄在眼角边缘的泪,恰在此刻滴落,轻轻滑落脸颊,留下两道竖直对称的线。 莳婉感觉自己像是在掉进了一个狭窄的冰洞,整个人嵌在里面,动弹不得。江煦过往待她的一切特殊之处在此时幻化成许多看不见的冰碴,越来越多,越来越挤,几乎要叫她无法生存。 她被这一刹那的晃神给吓得不轻,连语调都在颤抖,前所未有的颤抖。 甚至忘记了那些礼法规矩,直呼道:“你说会待我好?” 莳婉的胸口被挤压着,细密的疼痛蚕食着她为数不多的理智,恍惚之间,呼吸越来越急促,话语也变得有些憋闷,“如何待我好,当妾室吗?” 她不知是在气自己的晃神,还是在气自己先前竟真的改变过想法,想要把这段关系发展成长期。 气到,她维持的完美面具甚至都隐隐有了一丝裂纹。 她方才那两句,几乎像是在质问江煦了。 若是他敏锐些,怕是就会顺藤摸瓜查出她那些小动作了。 不、不行的。 她靠的,不就是江煦的不在意吗? 若是真起了冲突,把她近日的一切查了个底朝天,那换钱财细软的事情—— 莳婉回神,正要开口补救一二,抬眸却倏然撞上了江煦的眼。 此刻,她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 她有些自顾不暇,不知道何时,他的脸竟然已经凑得这么近了。 不过毫厘,几乎她稍稍一往前,就能再次亲上他的唇。 男人的眼神很是犀利,带着莳婉所熟悉的、惧怕的洞察力,可他嘴角偏偏又是离奇地微微抽动着,似乎是在忍耐。 他在忍耐什么?怒意吗? “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江煦问道。 果然是怒意吧。莳婉无意识轻咽口水,“奴婢一时口快,请大王责罚。” 还是躺平认错比较好,莫在这种无意义的地方耍心机。 熟悉江煦之后,她这次认错得格外迅速,“奴婢绝无怨言。” 婉儿平时晶亮的瞳仁此刻毫无光彩,整个人就跟蔫了的兔子似的,两只兔耳朵耷拉着,瞧着很是萎靡。 怎么又怕起他来了? 他也没说......要责罚她吧? 不过是小女儿家耍些心计,有些小情绪罢了。 说到底,不过都是太过于在乎他而已。 但,不想当妾室,那便是......想要更高的位置了? 更高的,正妻之位吗? 怎么可能呢? 想清缘由,江煦不免失笑,“本王何时说要责罚你?” 他又变回莳婉所熟知的模样,唇角微勾,很轻地对她笑了下,“既然你如今抗拒,那本王也不逼你。”接着竟是主动揭过了话茬,“左右......如今事多,此刻进府,也确实是有些委屈了你。” 莳婉默默听着,心跳得飞快,指节悄悄抓着被褥,试图寻找一个支点。 江煦见她神情怔愣,轻蹭了下她的鼻尖,而后自然地吻上莳婉的唇瓣,他亲得温柔,速度却有些急,待吻完脸颊两侧的泪痕,这才撤开些距离。 试图不吓到这只受惊的小兔子,“本王出征前,你给本王一个答案,如何?” 莳婉本就心中有鬼,又经历方才的大起大落,正是迷惘的时候,她本能地顺着江煦的话想着,问道:“已经定了吗?是......何时?” “六月三十。”他见莳婉发懵,心头一软,贴心解释,“正好,是六月的——” “最后一天。” 也就是说,七月,他便要出征了。 离开太守府,离开济川,横跨河流,去往大几百里之外的地方。 虽然匆忙,可眼下,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吧? 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良久,莳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很轻、很淡,像带着某种决心。 孤注一掷,”......好。” 20、考虑 江煦这次给她的期限,比上一回要长上许多,但显然,莳婉能给出的、必须给出的答案,仍旧只有一个。 越熟悉这个男人,她便越清楚地知晓。 如今,她没有别的选择。 可,刹那的晃神仿佛一个明确的信号,警醒着她。 自由,才是自己最希望得到的东西,故而,万不能被这种短暂的舒适与甜蜜蒙蔽双眼。 看不到脚下的路,那太痛苦了。 她不愿如此。 好在,许是江煦真的言行一致,决意要给她留些思考的空间,自上次之后,竟是没再来她跟前露面。 唯有答应好的赏赐,照例如流水一般进入。 从金银首饰到绫罗衣裳,外加不知哪里搜寻来的珍稀药材、游记绘本,可谓是应有尽有。 愈发像是......宫中帝王赏赐给妃嫔的做派。 这次来送东西的是莳婉所熟悉的侍卫,比起上次浇花时,这回他则更为沉默寡言,将东西放在门边,便很快走了。 男人的身材很瘦,修长,宛如一根青竹,同是江煦前些天一批选进来的侍卫,但此人却并不像其他人那般,身壮如牛,给她的感觉也并不那么反感。 怪不得惹得刘迎倾心不已。 越靠近江煦出征的日子,她的精神便越发紧绷,尤其是最近两三天,几乎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莳婉轻抚着心口,压下这股突如其来的奇怪直觉。 ...... * 时间飞逝,暑气渐浓。 江煦忙于操练兵马等一系列的事宜,莳婉反倒落了个清闲,再度联系上了刘迎,邀她出府。 正思忖着,门外,愉儿端着木盘走近,道:“婉儿姐姐,小厨房将药熬好了,你快趁热喝。”除去赏赐,江煦同样把莳婉熟悉的人送到了她的身边。 旁人看来,暗地里都夸她好福气。 莳婉回神,接过药盏,轻轻吹着,接着将其放置一边,“大王今晚还是睡书房吗?” 这两个多月,愉儿明里暗里也知晓了一些婉儿和靖北王的事情,又碰上半月之前,大王亲自派她来伺候婉儿,细观两人相处,如今也是真的为眼前的人高兴。 更不必说,时隔好久,第一次听她主动问起大王的行踪,闻言,立刻如倒豆子一般吐道:“大王今夜不回府里休息了,在军营。” 下人们如今都知晓愉儿攀上了莳婉这条路子,难免也会见风使舵讨好她一番,有什么消息,也会乐意与她讲。 故而,莳婉索性抛却一开始的那点儿不自在,转头将愉儿当起包打听来用。 愉儿见她颇为关注大王,忙又道:“这几天大王都忙得很,听说是要宿在军营里。” 于莳婉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回神,她温和浅笑,面不改色将药汁喝下,“愉儿。” “我有些困了,你先去忙吧,下午我刚好小憩一会儿。” 愉儿不疑有她,忙应声退下。 申时,日光将尽,褪去午时的暴烈,却仍带着几分的重量。 落日鎏金,颇为浓烈的光晕投下锯齿状的阴影,打在后门处等候着的人影身上。 刘迎不由得往里站了些,试图避开这片刺眼的光,旋即又像是听到不远处的动静,立刻抬眼去望。 见婉儿来了,她立刻挤出几丝笑意。 一为恭维,二来,则也有几分真心实意。 上回,婉儿喊她帮忙换些散钱,随着其在府中地位水涨船高,刘迎亦是得了许多好处。 到如今,婉儿虽未被大王正式迎纳,可府里众人皆是门清:这不过都是早晚的事情! 直至两人一路顺利套了马车出府,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人来问。 莳婉自是发现了这种变化,试探问道:“刘迎姐姐,你这些日子约莫是赚了不少钱吧?”不然怎的方才那门房与她这般熟络? 刘迎本就有意捧着她,闻言,更是立刻道:“正是!多亏了婉儿你的福啊!”她从中走卖物件,赚了不少钱,又打着婉儿的名号,两者相叠,可谓是收获颇丰。 她惦记着眼前这位财神爷,忙道:“待会儿你且看好吧!不会亏待你的。” 两人如今的身份已有了微妙的差别,但莳婉有意忽视,坚持让刘迎如从前那般待她,因此,两人反倒离奇地少了那些隔阂。 各取所需之下,竟也有了几丝真情在。 若是让不明就里的人来看,只怕还以为两人是姐妹了。莳婉边听着对方的絮叨,边一道跟着上楼,再次来到了那家成衣铺子。 二楼雅间,小二上完茶点,便默契地离开,临走还不忘把门给关严实。 刘迎刚坐定,堪堪浅啜上一口凉茶,便听到婉儿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七月四日,刚好府中有采买,可否带我一道?” 刘迎随口应道:“可以啊。”反正婉儿如今是大王眼前的红人,就是要摘天上的星星,怕是也成的,她咽下一口茶,又续上一口,“你要干嘛啊?采买这种事还不用你屈尊降贵吧?” “我想离府一趟。” 离府一趟?这无所谓吧,反正—— 等等...... 什么叫“离府一趟”? 不应该是“出府一趟”吗? 刘迎直愣愣地盯着莳婉瞧,连带着语气都有些磕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莳婉见她装蒜,也不再多解释,继续道:“就和平日里一样,也算是‘出府’。” 出府?你骗谁呢? 刘迎心下直呼倒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莳婉徐徐阐述利害,“大王在那之前便会出征,路上便要花费上整整两日多,等到了边境,打仗更是需要时间,没个八日十日的,是走不开的。” 虽是小战役,可突厥人向来难缠,这一点人尽皆知。 故而,想要悄悄离开,便显得容易很多。 刘迎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关键,试图劝说,“可是大王虽离府,你身边却一定是有大王派的人监视着的,你还是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安心等大王回来不好吗?” “不好。”莳婉回答得很干脆,甚至是有些决绝了。 自从十几天前的那次晃神开始,她心里便一直琢磨着这件事,如今发现机会近在咫尺,自然不会甘心。 综合来看,江煦是待她不错,除去最开始那两三回,便没再让她受什么罪了。 可江煦这样的男子,却并非是她所想要的,也并非她所愿栖身于下的。 他这样的男子,还会有很多。 他,也会再和其他女子说出这般甜蜜的承诺。 莳婉放低了些姿态,语气可怜,“我从未表露过想要趁此离开的想法,大王想必不会想到这一层的。” “同为女子,迎儿姐姐你应当懂我的不易。” 莳婉语调更显戚然,“大王乃人中龙凤,他的身边会有很多我这样的女子,我不瞒你,大王待我虽好,可也不过就是一时兴起,见色起意。” “十年,不,至多两三年,他的身边便会再次出现所谓的心爱之人。”莳婉说得极为笃定,“等到那时候,我可能......” 室内一阵寂静。 刘迎被婉儿吓得不轻,直到对方说完,才发觉自己竟连含在嘴里的茶水都忘了咽下。 她也是有心上人的,当然明白其中滋味。 说到底,歌女出身,那些达官贵人都是瞧不起的,就算是看上了,也不过就是当个美观的摆件儿,日子一久,便会悄无声息处理掉。 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她犹豫道:“可是万一大王回来之后发现——” “不会的。”莳婉陡然抬眸看向她,“不过就是生上一通气便会好的。” “于他而言,我还没那么重要。” 莳婉意有所指,“打完仗便会有庆功宴,届时,会有新人的。”停顿半晌,见刘迎还是面露难色,她忽然道:“刘迎姐姐,我知晓此事风险大,可你不过也就是顺水推舟罢了,不是吗?” “不然,倒买倒卖,也是即刻要被杖罚的。” 刘迎:“......” 刘迎咬牙道:“......好,我且帮你这一回。”她长叹了口气。 “但,这是最后一回。” * 了却一桩心事,莳婉心里不自觉放松许多。 独木难支,就算是江煦再怎么不疑心,仅凭她一个人也是很难办的,如今有了援助,自然是多一重保障。 回来的路上,天色渐渐显出几分黑,接着便是一阵淅淅沥沥的雨水声。 暴雨来得突兀。 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嘈杂的弦乐,惊起栖在藻井里的鸟群。 同样,也震得莳婉心下一窒。 黏腻潮湿的空气,总会让她的呼吸也变得闷闷的,心头的钝痛这几日有所好转,但一到雨天,便还是会细细密密地犯疼。 车轮滚滚一路向前,等到了府中,果不其然没见江煦的人影。 莳婉撑着伞一路往内,走过垂花门,却忽地改了主意。 此时万籁俱静,雨声刚好能掩盖住她的脚步声,就算是左右逛逛,也不会有人疑心什么。 平日里甚少有这样的机会,因此,莳婉几乎是下一刻便迈开了步子,朝着反方向走去。 太守府装潢奢靡,五进三路的格局沿袭旧制,却又因着历任太守素有权柄,加之如今世道混乱,细瞧,装潢其中有不少僭越之处,此类种种,无疑增加了莳婉记地形的困难。 好在她一开始便有所准备,如今只需要再细瞧一遍,验证一番即可。 走着走着,忽至后园一处客房。 房内亮着幽幽灯烛光影,显然是主人尚未安眠。 片刻,门扉竟从内部打开,一僧人立于门内,见到莳婉,神情极为平静。 她心下赫然一愣,试探性开口,“施主安好。” “小女子打扰了,这便要离开的。” 雨声如泣,良久,对面传来一道应答,嗓音醇厚如酒,隔着氤氲的水雾飘至耳中,“阿弥陀佛。”语罢,便轻轻合上门。 莳婉立于原地,几息方才回神,而后离开。 * ...... 六月二十九。 戌时刚过,回廊下,未及收走的冰鉴渗出细密的水珠,顺着兽首滴落在青砖地上。穿堂风掠过,吹得床幔上下漂浮。 门传来“吱呀”的声响,莳婉陡然抬头,见是江煦。 他一身窄袖长袍,俨然是刚从军营里操练完回来,身上还透着几丝若有若无的凌厉与杀气,许是刻意收敛,一时间,竟又显得颇为矛盾。 莳婉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男人似有所感回望。 开门见山,语气悠然,“如何?” “你考虑得怎么样?” 21、礼物 窗外恰有流萤撞上窗棂,碎成几点飘忽的绿芒。 一如莳婉此刻的心情,飘然不定。 还没等她铺垫两句,这人便平铺直入了,显然是早就想问,却耐着性子没问。 既如此,她便定然是拒绝不了了。 “大王出征在即,还特意来奴婢这里,奴婢喜不自胜。” 江煦打断道:“喜不自胜?”他嗤笑了声,“那自觉点,该有所表示吧?” 这话与平日里文绉绉的做派截然不同,许是才操练完,他身上的那股匪气一道涌出,渗透进吐息之间。 莳婉自来属于敏感型,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对面投来的灼热视线。 “什么表示?”她顺着江煦的话说。 话音刚落,男人便骤然逼近,将她抱住,两人的身高差上不少,江煦只得蜷缩着,将头整个埋在莳婉的颈间,细细嗅闻着她的香气。 待心里的某种冲动平复大半,这才继续道:“亲我一下。” 莳婉的眸子雾沉沉的,恍如外头黑透的天色,“大王......喝酒了?” “不曾。”江煦忽地动了动,用鼻尖轻蹭着莳婉的脖颈,连带着她散落在侧的几缕发丝也不放过,神情极尽贪婪。 莳婉看不到江煦的表情,但男人越发失去耐心这件事,是显而易见的。 她赶忙回答了进门时的那个问题,“奴婢愿意。” 江煦本就是见她害羞,这才迂回起来,如今得到想要的答案,方才停止动作,抬起头望来。 他整个人逆着光,窗外的明月仿佛为他出色的五官描了条边,闪着细碎的光芒,晃得莳婉眼前一晕。 她定是晕了的,莳婉想着,忍不住再次凝视着眼前的人。 否则,又怎么会从江煦眼底望见淡淡的欣喜之情呢? 欣喜?是目的达成了? “既然答应了,那便依本王所言——” “吻上来。” 这是既要又要。 莳婉心下厌烦,却不得不凑近,对着他的薄唇吻了上去。 起初只是想要蜻蜓点水,可江煦又怎会如她的意?心一动,便顺势把舌头探了进去,莳婉方才紧张,早早饮了两杯凉花茶,故而,此刻口腔内不像平日里那般温热,反倒是有些凉。 一时间,中和掉了江煦浑身的灼热气息。 一吻毕,男人的情绪比刚刚好上许多,莳婉不敢多言,只道:“大王出征在即,奴婢这段时间日日睡得都不甚安稳。” “不甚安稳?”江煦看她,反问道:“可本王还听闻你这些天与刘迎出府闲逛,瞧着颇为自在呢。” 他的语气有些酸气,“俨然像是神仙眷侣一般。” 神仙眷侣?这人会不会用词! 竟是比她还要文盲。 莳婉不为所动,像是没听出其中淡淡的挖苦,温和一笑,“奴婢出府,是有原因的。”她循循善诱,“大王可愿猜猜?” 自己的女人想玩些小情趣,江煦自然是却之不恭。 他随口道:“莫不是为了本王?” “大王!”莳婉惊呼一声,似是极为吃惊,“您真是料事如神!” “正是如此,是出府给大王买东西的。” “你不是去的女子成衣铺?”他道,心底不为所动。 这种地方,哪里会和他有干系? 瞎说。 江煦踌躇两息,还是没有打击婉儿,只是顺着话茬道:“女子的衣裳里面,也会有与本王有关的东西?” 莳婉甜甜笑了下,软声道:“大王闭上眼睛。” 闭眼?又是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 罢了,总归...... 是为他花心思。 江煦依言闭眼,不多时,手腕处一凉,片刻听到莳婉的声音,“可以睁开啦!” 睁眼,入目是一截雾青色的缎带,像是女儿家的发带。 布料柔顺,颇为贴合肌肤,应当是有些价钱的。 可,一条带子,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 江煦的心里一时涌上一股微妙的不平衡之感,问道:“便是这个玩意儿?” 莳婉乖乖点头,“是的。” 见她真的肯定回答,江煦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本王送你那么多东西,你便只回这一条带子?” “也忒......”他哂笑一声,而后沉默。 “这个带子可以系在手腕上,也可当做发带、额带,奴婢觉得,雾蒙蒙的靛青色,与大王甚是相配,逛街时偶然看到,想起大王,这才买下送给您的。” 女子的嗓音又轻又柔,软和的语调,带着几丝央求的意味。 江煦默默听着,不出意外地...... 听爽了。 他无意识直起身子,好让两人的距离不那么贴合,“......嗯。” “既如此,那你也是花了不少功夫的。”他淡淡道:“到底是你的一份心意,那......戴着也无妨。” 见莳婉展颜,他这才继续道:“但若说是礼物,也还是有些牵强。”话里意有所指,“你觉得呢?” 她觉得? 这人还真是贪得无厌。 好在,莳婉与他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也算是提前预判了。 她忙道:“奴婢自然是还为大王准备了别的礼物!” 江煦本只是控诉一二,没想到还真被他诈了出来,闻言,神情一顿,接话道:“噢?什么礼物?” 莳婉见状,轻取下他手腕处的发带,想将其系在江煦的眼睫处,只可惜,男人不知为何身子僵直,两人身高本就有差距,这下,便有些系不上了。 “你低下头。”莳婉无意识道,待话说出口,才忙可怜兮兮地改口,“大王您身量高大,奴婢......有些够不到。” 几乎是在她解释完的下一瞬,江煦依言垂首,乖乖地让她系带子,甚至没问缘由。 意识到这点,莳婉心跳不由得加快几分,又见男人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耳尖更是无意识蔓上几丝薄红。 等系好带子,她忙也撤开身距,主动牵起江煦的手,“大王请随奴婢来。” 门开,一阵夜风袭来,吹动两人的衣角。 月亮将满未满,高悬于空中,夜霜凝满青砖地。 看值的守卫刚换过班,正兢兢业业着,突然瞧见自家大王被人牵着往此处来。 守卫心下警铃大作,记起先前大王的吩咐,忙悄无声息地退至暗处。 莳婉带江煦来到一处院落。 院中,槐树正值花期,月光透过羽状的叶片,在地下投下一阵浮动的光影。 树梢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不多时,有几瓣米粒大小的槐花从枝头徐徐飘落。 等到了院子中央,莳婉才将江煦眼前的带子揭下,“大王,正是此处。” 江煦缓缓睁眼,环视四周,“所以,是什么礼物?” 莳婉施施然行了一礼,“奴婢自八岁起便在柳梢台学习技艺,至今已七年有余。” “奴婢没有别的什么本领,唯有这歌舞,算是其中佼佼者。” 江煦心下微动,忍不住又盯着莳婉细瞧起来,这才恍然发觉,她今日穿的是一席长袍,广袖极长,像是舞姬穿的某种衣裳,大概用的是绫罗料子,月色下,泛起一阵珍珠似的洁白光泽,煞是好看。 一如婉儿这个人。 束腰的蹀躞带缀满米粒大小的珠翠,她微微动作,便是满眼的细碎光芒,果然,与他预想中的一样。 这腰肢,太细了。 细到,怕是他一只手便能轻易握住。 甚至于......都不能用力。 满池月色下,他听到了婉儿轻软的嗓音,“大王出征在即,奴婢没什么能做的。” “唯有一舞,预祝凯旋。” 语罢,广袖忽地至腕间而出,挥出一道长长的弧度,另一边的袖子却是翻腾而上,直冲向半空中,带起一阵风声。 婉儿的双手交叠着,腰肢向下微微弯曲,江煦瞧在眼底,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这会儿,他似乎更热了些。 女子的腰肢完成一个惊人的弧度,俨然是极为柔软的,悬在腰间的珠子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极为悦耳。 舞至尽时,婉儿的足尖恰好一道收落,整个人半跪在地上,四周是不知何时旋落身边的槐花,离了些距离看着,就像是被一丛丛花蕊簇拥在中央一般。 月光洒落,宛如人间仙女。 瞬时,江煦的呼吸几近停滞。 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便是你要送的礼物吗?”不等莳婉回答,他继续喃喃道:“......本王很喜欢。” 像是怕惊扰了眼前的人,这回,他的语调压得极低,片刻,复又道:“过来。” ...... 自安居在太守府以来,府内的一切便被江煦派人修葺过,这院落亦然。 新移栽的芭蕉随风晃动,似乎也不愿惊动此刻的宁静祥和之景。 晨起时刚下过雨,宽大叶片上,未干的雨水"啪嗒"砸在石凳旁,江煦牵着莳婉一道,坐在凳上将其半环在怀中。 石桌中央,是方才守卫早早得到吩咐放置好的杏花酒,一揭开,清甜的酒香便迅速弥漫开来。 莳婉刚剧烈运动完,气息还有些喘,没什么多余的力气,被江煦抱着,也只是乖巧地垂着眼,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这副模样,无疑极大地取悦到了对方。 一高兴,江煦甚至连话都变多了起来,温和唤她,“婉儿。”嗓音更是像带着钩子,“你今日所做的一切,本王甚是欣喜。”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喜悦,同样,莳婉能清晰感受到的,还有这份喜悦之下,江煦未曾明言的欲望。 男人的体温高得吓人,此刻,几乎要将她灼烫。 思绪回笼,莳婉轻轻应了声,“大王喜欢便好。” “奴婢这几日闷得慌,又苦恼于此事,便总是往外跑,想要物色更好的礼物。”她撒娇道:“大王不要生奴婢的气。” “本王并未生气。” “这份礼物便是最好的。”江煦笑吟吟的应道,大约是真的极为高兴,语气里的笑意挡也挡不住,“你若是闷,今后多出门看看也无妨。” 这便是同意她出府多逛逛的意思了? 目的达成,莳婉面上更加羞涩,柔柔往江煦怀中靠,目光停在石桌上摆放着的杏花酒,问道:“大王是要和奴婢一起喝上两杯吗?” 杏花酒清甜,用来缓解疲惫,是最适宜不过,且度数不高,也不会碍什么事。 江煦不置可否,旋即倒了两盏,将其中一盏递给她,琉璃材质的杯盏,在月色下熠熠生辉,颇为梦幻。 莳婉达成目的,又碰上江煦明日离开,自然是心中高兴,接过杯盏便一口饮了下去,谁知喝得太急,有些呛。 “咳咳——”花香和果香混合,充斥鼻腔,再被夜风这么一吹,眼角处不免渗出些泪意,随着眼睫眨动,更显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颇为晶莹剔透。 江煦掩下浑身燥热,道:“别喝那么急躁。”旋即亲自为莳婉斟酒,两人心中各有想法,但却是殊途同归,性质颇高,故而几个来回间,莳婉便喝了好几盏。 等江煦意识到不妥时,怀中的人语气已然有些醺然,唤他,“大王。”是不同于平时的语调,带着几丝黏糊劲儿。 江煦喉结微动,低低“嗯”了声,片刻,目光偏移,凝视着莳婉的唇瓣,淡粉的色泽,沾染上些许湿润,盈满杏花香。 江煦鬼使神差地再度凑近,想要一品芳泽。 然刚一凑近,却见婉儿迷迷糊糊睁大眼睛,对他展颜浅笑,醉醺醺的嗓音,带着几丝勾人,恍然间,竟叫他有些听不见周遭的风响声。 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 此刻,恍如美梦成真。 22、出征 这种梦境成真的错觉,无疑会催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情感,譬如—— 爱意。 甚至是得偿所愿一般的爱意。 耳畔的声音仍在继续,这一回,其中的醉意更加明显,“大王——”拖着长长的调子,江煦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人不安分地扭动了两下,满足地蹭着他的胸膛处,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还真是个猫儿,凶起来就抓人。 这会儿喝醉了酒......倒是乖顺了。 江煦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人,无意识再度轻应了声。 婉儿睡颜恬静,满身玉白无疑更为这幅极盛容颜增添几分光彩,越发让他不敢直视,生怕瞧着瞧着,便会动些不该有的念头。 此次出证,江煦心中虽是十拿九稳,可到底路途远,对手也颇为难缠,若是此次战役突厥人讨不到好,想必入冬之前,还会再度卷土重来。 一来二去,便有的耽误了。 回神,听见怀里的猫儿正在念叨,“大王。”这一回倒是像清醒了很多,问他,“您什么时候回来呀?”语调有些舍不得。 带着点儿哀怨和郁闷。 江煦看着她这么嘀咕,眼神下意识柔和几分,声音有些飘忽,“若无意外,九月便能回了。” 九月?那也就是说,至少得打上两个月的时间了? 莳婉心下狂喜,面上继续委委屈屈道:“九月,那得等好久了......奴婢舍不得大王。” 舍不得? 江煦心下一动,接着便是无法自抑地冒出一股非同寻常的欣喜,婉儿这么说,便无形中证实了,她心中其实是有他的。 许是气氛太好,也或许是被这句甜言蜜语短暂迷了心,江煦竟承诺了起来,“本王......会尽快回来的。” 半晌,见婉儿泪眼蒙蒙,似乎是舍不得要哭了一般,又提议道:“要不,你随本王一道去——?” 和他一道去? 那是万万不成的! 这人发什么疯? 军营那种地方她尚且都待不了,更何况是去前线? 那外头的人该如何看她,她今后离开江煦身边,又如何自处呢? 莳婉疑心这人是在试探,一时半刻也不敢太强硬地拒绝,“大王......?”她像是又陷酒劲儿里,双眼亮晶晶的,踌躇了会儿,道:“真的吗?” “奴婢身子弱,这样会不会拖大王的后腿?” “会不会......给大王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江煦本就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说到底,婉儿三步一喘的身子骨,又怎么可能叫她去呢? 但眼下看着她这般为自己着想,若说心里毫无触动,那俨然也是不可能的。 “在府中等着本王凯旋便是。”于带兵打仗一事上,他的语气显出几分自负,“若顺利,九月初便能回了。” “安心等着本王,嗯?” 江煦等了一会儿,半晌没有听见有人应答的声音,定睛一瞧,才发觉婉儿不知何时已经迷迷糊糊半躺在了他的怀中,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儿,宽大的广袖遮住了她细长的手腕,群居之下,双腿微微弯着,紧挨着他。 大概是方才动了动,腰带有些松散,方才不盈一握的腰肢顷刻间便被遮挡起来,显出几丝凌乱的美感。 江煦不知不觉竟看痴了,好几息才再次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睡着了?” ...... 翌日寅时。 窗外的天空还有大半是浅浅的灰色,宛如被浸润墨汁的宣纸,却又在边缘处微微透着几丝霞光。 床榻上,几乎是江煦刚一有了动作,莳婉便醒了。 昨夜,这人将她抱回屋之后,自个儿竟也不害臊地躺了上来,还作势要抱着她睡,好在她机灵,没叫江煦得逞,两人中间隔了道不远不近的距离,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身侧,江煦正解着衣袍,似有所感看向婉儿的方向,“醒了?”他问道:“这会儿感觉如何?” 莳婉紧闭眼睫,打定主意装死到底。 视线隔绝,她的全部注意力便放在了耳侧,留意着江煦的动作。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的嗓音中竟有些餍足和喜意。 ......他高兴个什么劲儿呢? 打仗出征,这等关乎性命存亡的事情,是这么值得期待欣喜的吗? 神经。 须臾,仿佛意识到某种别的可能,莳婉不由得更加放轻了呼吸。 她的这一切小动作江煦皆瞧在眼底,他常年习武,耳聪目明,从婉儿刚醒时便发现了,可...... 她大概是酒劲缓过来了,正害羞呢,不好意思与他搭话。 江煦耐心等了两瞬,见对方还是不为所动,到底还是耐不住性子将人扒拉了过来,“既然醒了,便别装睡了,本王有话要问你。” 男人的语气无意识显出几分命令感,莳婉条件反射睁开眼,抬头去看。 结果,这一看便有些不得了—— 江煦半身赤裸,宽大的臂膀几乎遮住了她眼前的所有光源。 他的肤色本就不算白皙,如今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操练,更趋于古铜色调,此刻,男人侧对着她,从莳婉的角度,能清楚地看见他胸膛之下的八块腹肌和隐隐约约的线条没入身体更深处。 另一面的背肌上,深浅不一的伤疤颇为显眼,尤其一道泛着紫红的疤痕,更是自右肩膀斜贯至肋骨处,触目惊心。 这是她以往所看过的、任何男人都不能比拟的身材。 是啊,他今日出征,是为济川、为北方、为百姓。 莳婉心下略一触动,忍不住接了话茬,“大王......”她佯装睡眼惺忪,似醉宿一般迷迷糊糊道:“是要问什么事?” 江煦幽幽凝视着她这一套动作,心下更觉她可爱的紧,“昨夜你所说的话,今日可还记得?” “......什么?”莳婉迷茫地眨了眨眼,“奴婢不是跳了支舞,然后和大王小酌几杯便睡了吗?” 绝不能承认她记得。 一旦承认,那便意味着装醉的所有的一切都要被怀疑推翻。 反正他待会儿便要走,耽误不了多久的,问便问吧。 当务之急是将人稳住。 莳婉的唇角露出一道恰到好处的上扬弧度,许是有些羞怯,耳尖红得要滴血,语气有些磕巴,“大王,奴婢是、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冲撞到您了吗?”显得有些紧张,白嫩的指节更是把床褥都扣出了好多褶皱。 江煦定神望她,身子转了过来,语调不明,“不记得了?”半晌,又自说自话道:“罢了。” 既然不记得,那他也不逼她,总归,待他凯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该得到的“礼物”,自然也不会少。 但他向来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性子,见莳婉睡眼惺忪,眼下立刻按耐不住地亲了好几口,而后才穿好盔甲告别。 临出门前,江煦不知想到什么,扭头去看。 榻上,莳婉见他杀个回马枪,心下一紧,忙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回望,还不忘露出一个三份羞怯七分担心的笑容。 江煦见状,这才略一颔首,推门而出。 天色半亮,雾气氤氲。 属于江煦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片刻,彻底消散。 天地间又归于一派寂静。 莳婉眼底一片冷然,须臾,起身走至窗棂前。 窗外,气温还有些低,丝丝缕缕的凉气窜进里屋,缠绕至她身侧。 屋内屋外,宛如两个世界。 23、离开 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伴随战马的嘶鸣和皮甲的摩擦声,栖在树梢上的鸟儿被猛然惊醒,扑棱着翅膀飞远。 转瞬的功夫,便再也看不见影子。 莳婉站在屋内,近乎偏执地凝望着远处,直至所有透过砖瓦阻隔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她再也察觉不到江煦那边一丝一毫的动静。 须臾,号角声起,所有一朝远去。 ...... 未至午时,一众人马便出了城。 江煦单手持着缰绳,细密的汗珠顺着小麦色的皮肤轻轻滑落,没入皮甲之中,蝉鸣刺耳,拖着极长的调子,叫得人有些阔噪心烦。 他猛然勒马,回头望了眼济川的方向。 身侧,萧驰节似有所感,“大王可是舍不得?”他刚从桃源城回来,听同僚说了最近济川发生的诸多事宜,见状自是有所猜测,见江煦没有否认,而是望了过来,立刻福至心灵,道:“卑职的内人也是如此,喜欢乱想,也会担心。” 江煦不置可否,“她与你成婚几年,担心你,也是人之常情。” 他和婉儿则不然。 不将人拴在身边,总觉得不甚踏实。 但,他江煦自诩也不是这般小心思的男子,总归,若是闷着她了,稍稍放出去透透气,也是无妨的。 萧驰节抿唇笑了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卑职临行前将家里诸事已安排妥当,又有家母帮忙照料,想必不会出乱子。” 待铺垫完,复道:“至于卑职的内人......卑职自是写了信,又好好温存了一番,以作安抚。”他像是颇具心得,眼神止不住地轻瞟身侧的人,“如此,夫妻关系才能长久嘛。” 写信一事,他昨日便已和大王传授过经验了,大王瞧着老神在在的,估计是已经实践了。 既如此,想必......仅仅只写信,怕是不够? 思索清楚,萧驰节忙侧着身子,凑近了点儿距离,继续嘀咕起所谓的妙计。 身后,景殷和景彦落后些许。 两个人并行前进,景殷看见萧驰节猛然凑到大王耳边说悄悄话的场面,轻嗤一声,“这家伙也是斥候出身,统领一军,怎的这会儿瞧着跟个太监样的?” 景彦闻言,立刻安抚道:“有他在,你也能少些活儿。”自家弟弟在外人面前向来寡言,但偏偏又是个需要保护的性子,他难免担心,此次特意把萧驰节喊回来,也是有这份考量。 他的视线不由得偏了偏,落于弟弟身上,十七八的少年,和他一块儿出征,瞧着像个精神抖擞的小鸡仔。 小鸡仔不服气,“我是觉得她形迹可疑,万一是外面放长线来钓我们大王的,那可如何是好?” “咳咳。”景彦敛神盯他,语带提醒,“婉儿姑娘是大王看重的人,你莫要无礼。” 景殷低声嘟囔两声,但到底不会拂了哥哥的面子,半晌还是乖乖应了声。 * 府内。 莳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像是脱力一般,几步往回,跌坐回榻上,肆无忌惮地大口喘着气。 急促的喘息,像是终于能将这些日子的紧张和压抑皆数倾吐,甚至于,连恍惚之下的那一点儿犹豫,也一道抽离。 用完午膳,愉儿照例来给她送药,小姑娘支支吾吾道:“婉儿姐姐,大王给你留了信,特命我交给你。” 其实江煦一直都有派人盯着她,这一点莳婉心中有数,但她没想到,这人竟也会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还写起劳什子信来了? 简直是有些匪夷所思。 见愉儿把信递放至桌案边,这才佯装不经意问道:“大王留的信?” 见愉儿点头,她一阵无言。 莳婉从前待在柳梢台,也不是没见过这些手段。 可这手段......大都是女子用在男人身上的,如今顺序颠倒,她心里竟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这样的他,总会给她两人如同寻常夫妻一般的错觉。 喝完药,愉儿见她神思不宁的,便提出要在门口守着,待人走后,莳婉方才拆开第一封信看了起来。 她一目十行,粗略看完,心下震动。 信上虽不过几十字,可这对于江煦而言,无疑算是多的了。 其二,则是这信上提到的内容,叫她莫要听信流言、胡思乱想,让她安心待在他身边。 这句话的指向性便有些明显了,俨然就像是针对某个人讲的一般。 莳婉无端想到了刘迎所提到的江煦恩师的女儿。 果然,这些天她外出逛玩,江煦皆是知晓的,否则又怎的会好端端地加上这一句呢? 一时间,莳婉心底的那股怪异之感更浓几分,细细回想着两人的过往,甚至忍不住怀疑起来—— 他们两人不过相识三个月不到,江煦,竟已经对她如此情深了? 最近......他总是在说这种类似的诺言。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就算不是真的,那也代表着,这个人越发对她上心了,既还有兴趣,那恐怕这明里暗里盯着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毕竟,江煦一切的等待和怀柔之策,都是建立在她待在他身边这个前提之下。 莳婉迅速压下心头那股怪异之感,边将信笺尽数收好。 于她而言,刹那的晃神便已足够。 不过是一场绮丽的梦而已,雨水冲刷,等午后醒来,这场梦。 也会越来越淡的。 ...... 七月四日,恰逢小暑。 阳光毒辣,极为刺目,粘稠地滴落在地上,好似能即刻烫出一个窟窿。 今日便是和刘迎约定的日子,莳婉心下难免有些激动,一夜未曾睡好。 例行等到每日喝药的时辰,不承想,愉儿竟是又带了封信过来,言及亦是江煦所写。 这封信的内容明显不同于首次,里头除去简单的问候与告诫,还多了些......蜜语甜言,洋洋洒洒,几乎占满了整张纸,足见男人写这封信件时的用心。 莳婉通篇看下来,心中不为所动,尤其瞥见其中一些惊奇的字眼时,还有些忍不住想皱眉头。 江煦......难不成是被夺舍了? 他也没有自以为地待她这般情深吧? 写这些酸言酸语的,是要做甚? 她正思忖着,门外,刘迎如约而至,唤她出去采买。 莳婉回神,下意识去望—— 刘迎站在门扉处,正值申时,外头恰好有金灿灿的光晕渗进屋内,细小的光束仿佛把空气中的灰尘也照得一清二楚。 于一片静止中,划出一道金色的轨迹,直通向外。 宛如一条长道。 只待她踏上第一步。 24-30 第24章 失踪 一切都只是江煦的圈套。 门扉处, 刘迎面带笑意,见她视线投注,眉眼间流露出几丝紧张与惧色, 似是有些咬牙切齿。 “婉儿,城外今日新上了一出戏, 咱们采买完刚好去瞅瞅”像是拼尽全身力气, 才苦想出这个理由, 问道:“如何?” 莳婉自然是却之不恭, 如今,江煦不在, 已然没什么人能强硬地拦着她, 两人一道套了马车, 照例在原先逛过的几间铺子逗留了一番, 这才再度往城外去。 到了城门口, 侍卫们见是靖北王的车架, 立刻肃立, “还请贵人掀开车帘,让我等检查一二。” 话一出口,风辉立刻道:“几天未见, 怎的连大王的车架都要查了?”他的语气很是熟络, 莳婉端坐车内,闻言, 不由自主瞥了眼刘迎。 马车内, 刘迎的神情一直不大好。 “婉儿。”她手下未停,对她做着口型,似乎是在担心,两条眉梢拧成麻花状, 见莳婉面色沉定,这才继续帮她化着妆面,只是握着脂粉的手指还有些颤。 外头,那守城的兵卒见是老熟人,不好意思摸了摸头,挥挥手便让他们出城了。 城郊。 暑气蒸腾,官道两侧的垂柳蔫吧耷拉着,近酉时,蝉鸣声收敛些许,莳婉下意识望向窗外,淡粉色的莲花栖在池水间,也被晒得卷了边儿。 这般酷热难耐的天气,她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济川城内的动静逐渐模糊,清新的草香顺着晃动的车帘涌进鼻腔,冲散了几丝紧张的心情。 身侧,刘迎还在絮叨着,“刚刚真是吓死人了!我真的跟你说,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惹上这事,她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找到她的心上人寻求帮助,好在老天待她不薄,竟还真叫她刘迎撞上了。 莳婉回神望了她眼,温柔地笑笑,“多谢你。”她这句话说得真心诚意,饶是心有怨怼的刘迎也是一愣。 “钱货两清,我也算是还你人情了。”刘迎见状,语气有些飘忽,“等到下了马车,进了戏楼,咱两可就分开了,此后,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话说得硬气,手中却是在帮她理着衣裳,犹豫半晌,还是道:“若是你现在回头——” “不是回头。”莳婉望向车窗外,戏楼慢慢显现出一个雏影,她的语调颇为坚决,带着股难以自已的欣喜,“是我从来都想这么做。” * 戏楼。 此处是酒楼的掌柜单独开辟出的一块地方,与寻常寻花问柳处听曲弹唱不同,这里是纯看戏,赚的也不过是戏词的打赏钱,刚开业不久,故而知晓的人并不算多。 济川隶属于靖北王的管辖之下,治安颇为安定,故而一来二去,人们便也愿意在这种精神寄托的场所散上些许钱财,求得片刻的欢愉与享受。 四人被店小二引着上了二楼,除去刘迎的心上人,还有一个侍卫,莳婉颇为面生,这几日她日日找办法,也还是没能将其甩掉。 直至一折戏听了大半,此人也还是如同凶神罗刹似的,站定在她身侧几步之遥处,不曾挪动一丁点儿。 莳婉心一横道:“我要去如厕。”那侍卫一听,面上挣扎几息,这才道:“大王有令,卑职不能离您太远。” “我要如厕,你”莳婉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她带着帷帽,旁人无法窥探素纱之下,半晌,她妥协道:“那你且在走廊处等着我吧,如何?” 侍卫面露难色,旋即想到临行前大王特意的吩咐,这才退了一步。 待达成约定,莳婉方才迈着小碎步往里间方向去。 戏曲将尽,丝竹声缓,一切韵律逐渐远去,被墙壁隔绝。 侧门处,莳婉鬼鬼祟祟往前。 待循着记忆一路搜寻,果不其然发现一个狗洞,她见状,忙猫着腰从洞内钻过,不多时,便全须全尾地通过。 此刻天已黑透,宛如黑色的幕布将万物遮挡,同样也挡住了莳婉的一切行踪。 夜风拂过,悬在枝头的叶子簌簌直响,吹散几丝白日里的暑期,月光洒落,为街上的行人镀上一层银霜。 刹那间,变故横生。 戏楼内,弦乐戛然而止,接着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声响,看戏的人群立刻做鸟兽状四散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疑惑,尖锐的叫声划破宁静,“我可是和济川知府沾亲带故的——”然话未说完,一切便戛然而止。 霎时,血腥味四散开来,透过半敞的窗棂,迅速扩散至夏夜里。 天色本就昏暗,见状,人们更是互相推搡着,谁也不让谁,一窝蜂地朝前涌去。 莳婉听到动静,慌忙移动至人群中央,幸而运气不错,混乱中也寻了个颇为方便逃跑的位置。 眼前的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以至于她甚至有几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因失职被江煦传唤去的那夜,满地的血红颜色,扎眼且刺鼻,一如此刻。 生理性的反胃,还夹杂着几丝天然的惧意。 她不怕死亡,但,她怕死在这里,死的这般可笑且没有意义。 出了戏楼,她便如同原先约定的那般,彻底与刘迎断了联系,届时若是江煦秋后算账,刘迎她们也可将大半责任揽至她身上,保住一条命。 而如今,只能靠她自己了。 回神,莳婉下意识确认了下她如今的样子—— 寻常小厮的衣裳,直筒的衣袍,少了腰带的束缚,显得整个人不甚利索,加之刻意在马车上的装扮,如今她的一张脸已是寻常男子的模样。 只可惜时间仓促,若是有心人细瞧,顷刻便会露馅。 譬如,那个寸步不离盯着她的侍卫。 莳婉半蹲下身子,做腿软状,边跌跌撞撞窜进人潮里,确认藏好后,她卯足力气大声喊道:“走水啦!!” 人群凝固一瞬,瞬时,爆发出更加剧烈的惊呼声。 这下,无疑是沸水下油锅。 不知谁的外衫被扯成两半,平铺在青砖地上,血滴落,画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延伸向外,莳婉看准时机,迅速跟着人流往外跑。 头也未回,直至跑出很远的距离,四周逐渐趋于安静,呼吸困难时,方才停下。 今日的一切都如此顺利,甚至是有些梦幻,莳婉来不及多想,稍作停留,便又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前奔去,逃至一处芦苇丛,听到身后越发逼近的脚步声,心一横,闭眼跳了下去。 霎时,冰冷的湖水便将她的鼻腔塞满,幸得她素来顽劣,幼时流民讨生活,也曾学过洑水,故而也能踉跄着前进。 那些刺客的目标明显另有其人,除去个别几个肆意叫嚷的不幸殒命,旁的倒是出乎意料的仁慈。 她刚刚吓得有些慌了神,这会儿细细想来,这刺客杀的人,简直是,极具针对性,就像是特意寻找后再动手一般。 芦苇处略一晃动,莳婉心头一耸,下意识曲折身子,整个人几乎缩进水底,一刻钟后方才悄然露出大半个脑袋,环视四周。 耐着性子又等了好一会儿,确认无人,这才悄摸着找了个草垛,游至岸边,边将衣裳拧干。 待一切完成,方才起身,准备重新找个地方歇着,正思索着,不远处,倏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谁?”莳婉身子紧绷,视线紧紧锁着那片可疑之处。 不多时,树丛后慢吞吞出现个黑影,身形颀长,俨然像是个成年男子。 她的指节不自觉握紧衣袖下的短刃,心跳几乎在此时停滞。 对面,男子恍然未觉,对她露出一个腼腆又无措的笑意,“不瞒姑娘,我这么狼狈,也是遭遇了意外。” 甚至试图拉近距离,“既如此,那说明我们有缘。” 大半夜,孤男寡女,谁和他有缘? 莳婉心下腹诽,面上柔柔一拜,借着身体下蹲行礼的空挡,目光飞快扫过对方。 衣裳虽然与她一样,还透着潮气,料子却是极好的,想来出身不错,非富即贵。 方才说话时,牙齿整洁,仪态样貌虽不算极为出挑,却也是佼佼者了。 再者,此人没有第一时间冲上来,而是鬼鬼祟祟跟踪了她一些时间,估摸着攻击性没那么强,隔着些距离聊上一聊,套些消息应当也是可取的。 做出判断,莳婉这才道:“小女子是从西南方的戏楼来的,敢问公子——?”她拖长了语调,琥珀色眸子在月色下,蕴着细闪的光,似夜里萤虫,惹得张翼闻视线一顿。 他的面色登时有些红,忙回礼应道:“我也是从那边来的。” 男子这么一动,细碎的月光从他身后钻入,莳婉的视线明亮了些,这才惊觉,此人给她一种熟悉之感,像是太守府的那些幕僚们一般。 是士人的做派。 她试探道:“如今世道这般乱,你怎得也在这外面乱跑?” “不瞒姑娘,在下正是听闻靖北王治下斐然,早早打听清楚了,欲要去拜访他,怎知这般不巧,偏偏他这次提前了三日出城!”对方语气凿凿。 莳婉闻言,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连声音都有些稳不住,微微发抖,“你说靖北王提前三日出城” 浑身的血液亦在此时急速冷却,“是什么意思?” * 徊河河边。 济川的军队驻扎在此地,几万大军先行,由江煦带领,先一步到达,停驻小半日,却是迟迟未曾过江。 “大王!”帐外突然传来甲胄碰撞的脆响,亲卫统领踉跄闯入,“有急报——!” 江煦站在桌案前,目光依旧盯着桌岸上的军报,边轻“嗯”了声。 “一日前,婉儿姑娘去城外看戏,突遭变故失踪了!”亲卫的语调很急,“我们的人把济川上下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她的行迹。” 这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让江煦有那么一瞬的晃神,缓缓起身,抬眼去瞧那探子。 男人背光站着,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一股骇人的低气压,半晌,忽地哂笑出声。接过亲卫递来的信笺,草草扫过,冰冷的目光似要刺穿纸背。 军报上,笔锋的墨迹倏然晕开,朱红的墨,在军报上划出的一道刺目的红痕,心里的猜忌落至实处,然此刻,江煦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既是她先如此 这下,便怪不得他了。 第25章 堵截 “骗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帐内。 江煦望着那探子的眼神阴骘得能杀人, 他的呼吸沉了几分,声音淬了冰,“你方才说——她失踪了?” 探子一个激灵, 控制住两腿间的尿意,大气都不敢出, “是!” “失踪。”江煦匝视着他, 突然开口, “好一个失踪。” 探子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只是一味磕着头,长跪不起。 账内死寂一片, 江煦盯着信笺上的那一行刺眼的字, 胸口那股被愚弄的邪火越烧越旺, 几乎要将他这些时日维持着的自信与松弛给蚕食殆尽。 男人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纸张被蹂躏出一片褶皱, 而后, 瞬间碎裂, 化为一团粉末,消散空气中。 烛火微晃,映照出他此刻的神情。 那双总是笑意温和的眼睛, 此刻满是安静, 长长的黑色眼睫遮挡住了江煦眼底的所有暴怒与戾气,他的目光死死地、牢牢地钉在手腕处的那节雾青色的带子上。 这是出征前夜, 婉儿赠予他的。 说是, 要祝他凯旋得归。 思及此,江煦心下一派冷然,面上不疾不徐吩咐道:“你下去吧。” 那探子如临大赦,忙不迭地退下, 死死合上营帐的帷幔,脚步声远去,江煦方才有所动作。 像一尊煞神般矗立在舆图前,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帐内的大半光线,他几步走至桌案前,近一米九的个子,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图上,济川周遭满是大大小小的村落与城池,密密麻麻地围绕着,呈包围状,几百里距离外,则是他即将要攻打的目标,突厥。 江煦静静凝望着,忽地朗声对外道:“点五百轻骑兵,随本王回程。” * 湖畔边,芦苇丛遮住了大片月光,只稀疏映出两人的身影。 莳婉怔然,脸色微微发白,可转瞬,又强迫着自己安下心来,只是听到靖北军的消息便如此草木皆兵,若真有机会,怕也是会因着慌张而遗漏掉。 她刚定下心神,便听到张翼闻问道:“可是在下说错了什么话?” 莳婉抿唇,整个人的戒备更重几分,面上只默默摇头。 两人一阵无言,片刻,芦苇丛那头忽地窜出一人,猛扑到张翼闻身侧,“公子!” “奴可算找到您了!您无事吧?”说话的小厮瞧着年岁不大,此刻忍着啜泣,左右细观察着,确认自家公子并无大碍,这才展颜。 配有书童,且打眼一瞧便知,是琦罗锦绣的富家子弟,生得面白,身量高大,打扮也是世家公子哥的做派。 莳婉站在一侧,心底不妙的预感越来越浓,转身便想走—— 谁承想刚一动作就被一直关注着她的张翼闻发觉,他的语气有些小心,“姑娘留步!”耳尖不知何时又红了起来,“若是姑娘有急事,兴许在下可以相助一二。” 天色暗,莳婉并未注意到此人的异样,反倒是心下一动,“不瞒公子,小女子的确有事相求,可否借您的车架一用?” 夜更深,官道上深浅不一的车辙印一路延伸向前,马车一路飞驰,莳婉坐在那小厮身侧,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包袱。 方才这人不过同客栈老板说了几句,对方便借了车架和马匹,想来她的猜测无误,如此也省了她许多事。 意识昏沉,她下意识坐直身子,细数着如今的境况。 身上的衣裳明明是男子样式,可仍被对方一眼识破,可见伪装不甚高明,先前时间紧迫,等稍作安顿,须得精进一二。 再者,一个地方也不能待太久,须得多次变换,才能甩掉江煦手底下的人。 莳婉一颗心正揪着,这头,江煦麾下的亲卫却已经将济川团团围住,留守在太守府的亲兵景烨搜查完,来拜见江煦。 “平宿?”江煦疑惑道。 景烨恭敬垂首,细细道来,“从婉儿姑娘支开卑职,走出戏楼开始,手下的弟兄们便已经开始盘查。但那日晚上,恰逢张家的死士也来了戏楼,情况颇为混乱。” 原先众人也只是照例搜查,有所准备,速度本就不慢,又见江煦突然亲自折返,还乌泱泱地带了五百精兵,底下的人便在原先基础上,更加发狠用劲,势必要做出成绩。 人人都想在大王面前挣一份露脸的功劳,更何况这又是在自家地盘上,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了新的收获。 “手下有个小兵,性子颇为机灵,说婉儿姑娘失踪后,那戏楼失火,当时有不少人四散逃生,其中便见到几个行踪诡异之人。” 莳婉借了刘迎的势,趁着不备逃走,顺藤摸瓜自然是能找到踪迹,且事情刚发生,她也跑不远。 见江煦颔首,景烨继续道:“弟兄们当即去筛查,拿着婉儿姑娘的画像,不多时便问到了线索,出城十里处有一家临时的驿站,咱们的人一通咋呼,那驿站的掌柜便赶忙说了实情,承认确实见过婉儿姑娘,卖了一驾马车给对方。” “先前之所以隐瞒不报,是因随行有一富家公子,又额外给了他二十两白银,让他守口如瓶。” 说到此处,景烨不免道:“大人,咱们的人已经在平宿了,只等您一声差遣,便可将婉儿姑娘缉拿。” 江煦闻言,只冷笑道:“她这会儿尚未到平宿。” 马车的速度要慢上许多,且一路奔波,婉儿的身子也承受不住,故而路上定然会停下来歇脚。 既是堵到了人,江煦便不会这般轻易算了。 他道:“将那小卒编入景彦麾下,做他的副将,告诉他,若做得好些,来日,可到本王身侧,统领一军。” 一朝鸡犬升天,看来此人是发达了,景烨回神,赶忙应下,片刻,见自家大王只是凝神不语,试探道:“大王,届时婉儿姑娘到了平宿,可要将人直接拿下?” 江煦默然片刻,道:“不必,且在路上交代一声,让各路商铺都注意着她的行踪,等本王去。” 既骗了他,那总要他亲手去抓才是。 如此,方才能叫她死心。 * 济川与平宿的距离比想象中要远上许多,废了一日多的功夫,天蒙蒙亮时,莳婉才抵达了地方。 循着记忆一路找至客栈,待入住,她方才放松几分。 临到平宿时,她便与对方拜别,另寻了辆驴车进城,涂脏了脸,换了身衣裳,稍作伪装这才再度动身,一路的奔波,她的精神和体力都几乎已经要到达临界点。 房内。 店家似乎修缮了各间客房,这次落脚的这间,与三个月前所被迫住下的那间截然不同。 空间更大、更敞亮,屋内的摆件更多、更讲究。 莳婉想着,视线不由得落在了隔断在床榻前的这扇屏风上,纱织的屏面,上头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淡雅的黄色点缀在一派素白之上,几抹残荷点缀,颇有韵味。 她不由得想到了临进客栈时,门前悬挂着的笼子,笼内,恰好也是这般大小的雏鸟。 笼中的鸟儿尚且能有朝一日飞出,可这只,恐怕终其一生都只能嵌在这扇屏风之上,不能挪动分毫了。 莳婉有那么一瞬的晃神,猛然站起,环视周围,心口处的钝痛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恐有事端。 这股直觉,曾救她于水火,眼下,莳婉自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寅时刚过,外头一派静谧,各类商铺不过零星几家开着,客栈窗前,映出一丝暖光。 莳婉站在窗棂前,环视窗外,旋即吹灭灯烛,室内再度归于一片安静。 榻上,她和衣而睡,哪怕闭着眼,心跳声仍是快得吓人,不知是一路奔波,还是骤然得知江煦没有按约定时间出城。 如今,她很有几日未曾做过那样的梦了。 可这些天,她仍是不甚安心,甚至有些寄希望于梦中能再给她一些警示。 细细想来,从她决心找人帮忙,到一路出城,一切确实太过顺利,期间虽遭遇波折,可逃至平宿,亦是同样的顺遂。 思及此,莳婉忽地有些发毛。 一种诡异的,被监视着微妙之感浮至心头。 她左右动了动,有些躺不安稳,片刻,索性陡然起身,背起行囊,草草和店小二交代了两句,转身便走。 身后,掌柜见她出了门,忙去后院汇报。 客栈外,熹微光晕从檐角处漏下,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街上人烟稀少,莳婉带着帷帽,快步往前,心里的恐慌感越来越重,她不敢回头,只能一味朝着湖边去。 湖岸,船家们正在小憩,忽觉后颈一痛,昏了过去。亲卫将船只划得远了些,只停留一只在岸边。 待莳婉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奇怪的场景。 湖水平静无波,笼罩着一股青灰色的雾气,薄雾迷蒙,模糊掉了湖面上的一切。 她心下警铃大作,迅速折返,往旁边的树丛去,可还没走几步,便骤然停下。 突有疾风掠过树梢,窸窣的响动,几乎是让莳婉立刻便回了神。 稍远一些的地方,隐约有人靠近,伴着浅浅的马蹄声,须臾,一人一马现于眼前。 她逃亡路上的最大担忧,在此刻成真—— 江煦微微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赶来,燥热的夏日,男人的额角处满是细密的汗意,可当莳婉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时,却是顷刻被其中的冷然所震。 深不见底,此刻,眼底翻涌着足矣毁灭一切的暴怒和狠戾,于熹微晨光下,在暗处窥探着她的一切,眼神几近将她活剥,带着股以往所不曾有过的赤裸。 江煦端坐马背,骏马在他的控制下,几步上前,逼近莳婉,两人一马,距离在此时快速拉进。 几步之遥,马蹄声止。 莳婉缓缓仰头,只看见骏马高大的影子,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勉强镇定几分。 他的神情隐没在大片暗影中,叫她有些看不真切,距离她得知真相慌忙逃窜,至今也不过两日多,这么快的时间,江煦便寻着了她的踪迹,可见,这段日子的一切事宜,不过都是个骗局。 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她逃得这般顺利,一路胆战心惊,不过都是眼前人蓄意的罢了。 一切的努力,何其好笑。 这会儿,莳婉最后那一丝逃跑的心思也淡去了。 跑不掉的,她想着,下意识扬起脸庞,看着江煦,脸上没有了以往假装出的温顺笑意,嗓音也是男人所陌生的冷静,“大王怎么来的这般快?”语调里甚至显出几分释然。 “平宿距离济川尚且有些距离,更何况——”她像是自觉失言,话说一半骤然没了声音,而后抿着唇,沉默看他。 婉儿的衣裳都湿透了,哪怕经过人为烘干晾晒,却仍是能从中窥见她这几日的仓皇和狼狈。 但她的眸子极亮,琥珀色泽,宛如这世间最美的宝石,这样的美丽,理应被束之高阁,潜心藏匿的。 可此刻,却真真实实呈现在了江煦眼前。 明亮的,锐利的,甚至是有些刺目。 是了,这才是她。 她所有的小意讨好,甚至是对他的承诺与情意,都是装的。 现在的她,才是真实的她。 拨开雾里看花之感,眼下,江煦心里的那股虚无才仿佛落至实处,连带着被戏耍的愤恨,一道扭缠,汇聚成临开口的话,“更何况——” 他补完了她的未尽之语,“本王如今合该越过徊河,直捣与突厥接壤的城池。” 而不是出现在平宿,出现在她面前。 以某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两人离得这般近,呼吸缠绕,恍若凌迟,莳婉心下煎熬,半晌,承受不住这道控诉的视线,先一步避开了目光。 江煦见她躲闪,思及探子搜集到的新消息,语气有些讽刺,“本王该叫你什么?” “婉儿?”他话语里的笑意更甚,“一个假名字,一条烂带子,就以为真的能欺瞒过去?” 莳婉心下一惊,语速无意识放轻许多,“大王雄韬伟略,奴婢自愧不如。” 她本以为面对死亡时,她会有很多话要说的,然此刻,却是几度嘴唇嗡动,而后紧闭不语。 几声虫鸣间,江煦依稀听见下首传来女子寂寥的嗓音,像是得知大局已定,满是死气,“奴婢恳求大王,看在这些日子里,奴婢兢兢业业的份上,留——” 她顿了下,方才继续,“留奴婢全尸。” 黑暗之中,江煦翻身下马,步步逼近,不过片刻,熟悉的炽热气息便再度萦绕,匀缓地落于耳畔,如毒蛇吐芯,轻轻地缠至她的耳垂,接着一路往上,他的声音像是淬了毒,“全尸?” 他拔出了刀,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满覆银霜,只需轻轻一划,她便会皮开肉绽,血流而亡。 这样强的威压之下,莳婉几乎是情不自禁地颤抖着,紧咬着下唇,好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江煦见状,顺势扶住她的腰肢,嗓音低哑,恍然又回到了在太守府时,温和平静,但一开口,话里的戾色却是压也压不住,“怎么?” 他失笑道:“你抖什么?” 莳婉恨不得与他彻底撕破脸,可长年累月下,她天然对这种权贵有一种微妙的讨好与惧怕,更何况,这人还是江煦。 年少枭雄,是北方大片地区的实际统治者。 他正轻抚着她的腰,一下又一下,像是极为新奇,手腕处的盔甲硌着她,冷冰冰的温度与男人指腹处的温柔相撞,一时间,叫她有些冰火两重天的错觉。 莳婉决绝地闭上了眼,眼眶边缘蕴着的泪珠簌簌滑落脸庞,“奴婢是有苦衷的。” 江煦凝视着莳婉的神情,她的一双柳叶眉仅仅蹙着,唇瓣毫无血色,他这些日子好生养着的水润光泽,全然不见了。 “苦衷?” 江煦哂笑两声,任由她哭着,发出一阵小猫儿似的啜泣声。 莳婉不知他是在笑谁,只一味循着求生本能,熟练地取悦着他,软在他身上,意识到江煦将她揽入怀中,心一横,凑上去描着男人柔软的唇瓣。 这三个月,两人虽未进行到最后那步,可亲吻一事却是许多次。 莳婉自以为,在这件事上,她是颇为熟悉江煦的,可几乎是她这么想的下一瞬,口中便尝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江煦的身体内像是藏着一团暗火,透过冰凉的盔甲,渗透至她的身体内,接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越烧越旺,恍然间,莳婉的心口有些窒息似的,发着疼。 还不待她思忖更多,后颈便被江煦捏住。 晦暗的眼眸凝视着她,皎皎月色下,高大的身影被拉拽出长长的一片,融于黑暗中,像是地狱之下爬上来的恶鬼。 他语调中的贪婪与欲色丝毫不加掩饰,“你可知,骗人——” “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莳婉自是听出了江煦话里的意思,一时间更加悲从中来,面上痴痴地笑了两声,眉眼盈着汪汪泪水,语调娇颤,“奴婢知晓大王心中有气,奴婢做错事,甘愿受罚。” “可奴婢脸上脏乱,恐污了大王的眼。” “不知大王可否准许奴婢去河岸边简单清洗?” 江煦眼中寒意弥漫,冷冷不语,片刻才松了手,略一抬了抬下巴。 莳婉得了准许,脸上的笑意更添几分明媚美丽,明明是粗布麻衣,极尽狼狈,却仍让江煦呼吸一窒,他心下暗骂一声,道:“动作快些。” 莳婉忙小跑至岸边,蹲下身,作势要洗脸,她借着动作,半个身子侧对着江煦,见男人稍稍偏过身子,心下冷嗤,瞬时暴起。 旋即,朝河水一跃而下。 第26章 对峙 两人关系降至冰点。 霎时, 冰冷的湖水浸满鼻腔,宛如数根细密的小刺同时刺进身体。 莳婉的意识有些模糊,繁重的衣裳不断拉扯着, 带着她往下坠,她下意识扑腾几下, 挣掉了身上一直以来携带着的几样金器首饰。 湖底的世界光怪陆离, 透过晃动的水波, 她隐约窥见岸上江煦气定神闲的模样, 长身直立,目光盯着她的方向, 而后, 便陡然失了意识。 江煦站在岸上, 冷冷注视着莳婉跃下的地方, 湖面骤然掀起一阵波澜, 不消片刻便戛然而止, 恢复成先前的平静。 半晌, 他心下暗骂一声,一阵闷雷般的入水声后,整个人随之一道沉入湖底。 甲胄被湖水浸透, 沾染了水汽, 仿佛千斤之重,以至于一臂揽过婉儿时, 她的身子轻得恍如羽毛一般, 飘飘然,比起这盔甲,竟是一点儿重量也没有。 长睫紧闭,眉梢痛苦地拧着, 整个人似是了无生气。 江煦几乎是立刻吻了上去,试图给她渡气,谁知刚一贴上,她的唇瓣竟是紧紧闭合着,不肯挪动分毫。 他使了巧劲,瞬时,一串串珍珠似的小气泡涌入,混着血腥与铁锈气息,瞬时盈满胸腔,不知何时,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 婉儿的衣裳被湖底的水草紧紧缠绕,许是她原先就有此意,瞧着竟像是丝毫未曾挣扎过,江煦略一沉吟,索性拿刀刃斩断了下半截衣摆。 从方才他便瞧见了,婉儿换了男子的衣裳,黑灰色的直缀,包裹着她的整个身子,别有一番新奇之感。 待两人上岸,身侧的亲卫登时上前,江煦冷淡地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才道:“即刻随本王回程。”旋即将莳婉整个人摆正,扶起她的背,使了些力气轻拍着。 片刻,见她吐出了不少水,整个人的脸色好转些许,这才抱起,将她放上马背,欲要同乘一骑。 谁知刚一动作,怀中的人竟幽幽睁开了眼,轻唤他的名讳,“江煦。” 男人心下一紧,下意识去瞧,却只能窥见她倔强的眉眼,双目含泪,苍白无力,软在他身侧。 与片刻之前决绝又惹他气恼的模样大相径庭。 待他欲要开口时,对方却再度昏了过去 * 等到一路快马加鞭,在平宿寻了个郎中简单疗养后,莳婉方才转醒。 她的精神好上许多,见江煦守在一旁,复又变成那副牙尖嘴利的样子,唤他,“大王。” 这感觉于江煦而言,却是颇为新奇。 方才在马匹之上,婉儿的那一声呢喃叫他心中陡然涌起一股陌生之感,许是许久未有人敢这么不尊,当面直呼他的名讳,此刻,导致他望向对方的目光有些怪,“本王还未曾说过要把你怎样,你不必如此戒备。” 没说要将她怎样? 不过是秋后问斩,时间问题罢了。 “我骗了大王,如今,您又怎会信我?”莳婉语带嘲讽,强咽下喉间的痒意,“求饶卖乖无用,不是吗?” 江煦凝视着她,脸色越发冷寒,“你既知晓是欺骗,合该诚心些才是。”他哂笑出声,意有所指,“原先,你不是做的很好吗?” “怎么如今反倒不会了?” 江煦的品性尚未到那最低处,将她卖去花楼柳巷,此举,他是断然做不出的。且此人尚未与她做那等最亲密之事,对她暂时还有欲求,故而,当下,他是不会甘心的。 莳婉丝毫不惧,甚至还扬起了唇角,“大王若真这么做,一开始便不会同我玩那些过家家的把戏了。”迤逦春色,全然含于这一笑中,只可惜面色煞白,平白失了几分美感。 “披上吧。”江煦从一侧拿过早就备好的狐裘,雪白的绒毛,泛着细润的光泽,足以见得其成色上佳。 莳婉见状,只偏过头,以一个绝对防备的姿态,道:“不必。” “现在是夏日。” “夏日?”江煦被她气笑,厉声道:“你要不要回府之后好好瞧瞧你的脸色?”晨间,河上雾气本就湿寒,她穿得不多,哪怕有他的外袍遮挡些寒气,可一路奔波,又下了一遭水,强撑这路途中一炷香的时间,脸色已是白透,比起初见时的短命模样还要不如。 被他这么一说,莳婉方才后知后觉,心底的那股火气熄灭几分,身体残存的冷意便迅速蔓延上来。 她没忍住轻咳了好几声,刚想说话,就陡然被一团温暖包裹。 江煦拿着那狐裘,将她整个人围得严严实实。 心中的担忧,终是在此刻落至实处。 这下,莳婉全然确定,江煦对她的兴趣未消,今日回去,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等着她了,她会和柳梢台的许多人一样,成为他们的附庸,享受一时的欢愉和荣宠,而后老去。 生逢乱世,其实一时的宠爱也够了。 莳婉近乎洗脑一般告诉自己,数次后,才缓缓吐匀呼吸,只可惜喉间痒意更甚,让她不自觉发咳,都后面,几乎是整个身子都微微弯曲着,也不能避免。 数个来回间,涌出些生理性的眼泪来。 一旦开了头,便好似倾泻而出的流水,再难堵住出口,只能任由它流经,经年累月,渐渐变成涓涓细流,而后干涸。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莳婉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掐着掌心,强忍下那咳意,她的手上沾了水,瞬时便打湿了披风。 江煦见她这般,语气更添冷意,“你好自为之。”语罢,便起身往外走去。 几乎是他刚一离开,莳婉便潜意识缩起身子,困意涌来,终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翌日。 她醒来时,眼前还有些飘忽。 帐内传来淡淡的皂角香,是她常用的那款,只这里的除去清香味道,还带了几丝苦。 这里与济川的太守府完全不同。 莫非是平宿?江煦的私宅?莳婉略一思忖,刚有一丁点的头绪,便忍不住以手扶额,这两日吹了太多的冷风,又被冷水浸润,加之,身体的劳累与心头的忧虑不停挤压着她,刚有起色的身子就这么又病了,如今,也容不得她多想。 莳婉没忍住轻咳两声,门外守着的医女听到动静,立刻掀起帘子进来,“姑娘,您快躺下,您身子虚弱,瞧着是寒气入体的症状,我且先把把脉,好为您煎药。” 莳婉刚想回答,便无法自抑地发出一阵细微的咳嗽声,“咳、咳——”她大约是想忍,这回,却是无用功。 这侧,江煦正在主帐内,听着亲卫的汇报。 “婉儿姑娘自从八年前出现在柳梢台时便一直叫这个名字,那老鸨的回话与先前一致,言之凿凿说婉儿便是真名。” “真名?既如此,那云安寺中的大师又怎会算不出来?” 江煦不是不知道婉儿的一些异常与小动作,只是些拙劣的把戏,丝毫产生不了威胁,他原先倒也愿意陪着演一演。 怪就怪,她骗了他。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稚子小儿尚且明白的道理,他江煦又怎会不知呢? 思及此,江煦继续打量着手里拿着的银锭,上头与吴家类似,在边缘处打了个小小的“张”字。 还真是膏粱子弟,一出手便是如此大的阵仗。 江煦冷冷道:“张家那个小子,你可查到了?” 亲卫闻言,忙道:“张翼闻是张家旁支一脉的子弟,今年刚及弱冠,这次来济川,是想来寻您的。” 江煦一愣,恰在此刻,帐外有兵卒来报,说婉儿醒了,男人旋即摆了摆手,起身往营帐去。 此地说是军营,其实也就是一片临水的缓坡,兵卒们用别着的腰刀砍倒芦苇,清出一片扎营的空地,往前不远处,便是徊河一带,越过,方可一路往前直捣突厥。 江煦一路畅通无阻,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刚一进去,便瞧见婉儿躺在榻上,整个人一动不动,恍然未觉。 那医女见江煦来,忙行礼道:“这位姑娘是忧思过重,加之身体底子差,又受了寒,这才引起了此前的许多小病症,此后,须得静养至少三个月才行。” “万不可做些让其情绪不畅的事情,也不可剧烈运动。”她犹豫了下,还是道:“这位姑娘的心口处有旧伤,此次病症便是由心而起,若是再有意外,怕是” “得仔细注意着才是!” 江煦细细听完,这才挥手让人退下,放其去煎药。 帐内,莳婉仍是背对着江煦,不欲理人。 “怎么?”江煦见她如此区别对待,脸色越发难看,“既然醒了,何故装哑巴?” 莳婉这会儿恢复了些精神,闻言身子一僵,“我怕说了什么大王不爱听的话,污了您的耳朵。” 她这般张嘴便带着刺,登时,江煦心中的那股邪火就又冒了上来,“本王不爱听的话,见不得的事情,你不是都已经做了?” “是啊,所以我任凭大王处置。” 江煦冷声道:“你不会求求本王吗?” 求?事到如今,他还让她求他! “这话我先前便说过了,求是没用的。”莳婉似乎是嘲讽地笑了声,“大王,我原先求您,是为了活命,为了得到一份庇护,为了不再被送回湖州。” “可现在,这些都无用了。” 她不会再被送走,也能短暂保住性命,江煦更是会“庇护”她。 至少在外人眼底,那些宵小之辈看来,她仍是他的女人。 这便足够了。 “无用?”这两个字在江煦唇齿间转了一遭,被他念出几分靡色,“你如今无处可逃,只能在本王身边,口舌上的发泄若能是你心情好些,也不妨事。” 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女子计较这些小事。 “来日方长,你总有想通的一天。” 男人话中的威胁,莳婉自然是听出来了,她又岂不知来日,或许会因着今日这番话语,遭受更大的折辱呢? 只是她也不是生来下贱的。 少女怀春时,她又何尝没有想过得到心爱男子的爱护,与其双宿双飞呢? 但这无疑太虚无缥缈。 如今,她早就不奢求了。 如今—— 她只是想过好一些,过得自由些。 自己的命,能握在自己手里。 仅此而已罢了。 江煦,他凭什么又要这般威胁她! 她心下正悲戚,忽地听到江煦问她,“婉儿,你过去在柳梢台时,可曾改过名讳?” 莳婉当即回神,想到那日两人对峙时,江煦提及的话语,他说她这是“假名字”,想必,他是查到什么了。 可收养她的亲人,如今皆离开人世,再无一人知晓这些了,莳婉一直小心,也从未透露过姓氏。 她道:“我自幼的经历,大王既已经查验过,何必再问我呢?” 江煦闻言,只是看她,不语,他的眸光明明灭灭,良久才缓了声调,恍如调笑之语,道:“婉儿这个名字不好。” “今后你既跟在本王身边,不如——”他随意看了圈屋内,见亲卫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屏风,屏面青绿山水间,依稀可见银粉勾勒的云纹,颇为惹眼,复道:“就叫青绡吧。” 莳婉一怔,抿唇不语,心知这是对方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在讥讽她,僵持须臾,缓缓扭过身子看他。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婉儿的脸色便愈发差了。 “俗话说,姓甚名谁。”江煦见她这般,停顿半晌,还是问道:“你总要告诉本王,你的全名。” 这句话几乎已经能算是他的退步了,可良久,对面的人仍是一派安静。 恰如两人此刻的关系,逐渐将至冰点。 隔着细密的雨雾,甫一拨开,却又聚浓。 再难消散—— 作者有话说:“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出自李白《怨情》。 第27章 折辱 “看清楚,这就是背叛本王的下场…… 长久的沉默将江煦的耐心彻底消耗殆尽, 他已然低头,可这小女子竟是丝毫脸面也不给。 她莫不是还以为着,他会捧着她? 门外, 恰好有人来报,掀帘将药递了进来, 见到此景, 忙默默站至一侧, 待得到江煦的肯首后, 方才把药盏递了过去。 “婉儿姑娘,趁热把药喝了吧。” “你先放这里吧, 多谢。”江煦在一侧虎视眈眈, 她便不太想此刻露了怯, 可须臾, 到底还是先一步低了头, “大王可否告诉我, 刘迎她如何了?” 那送药的人听闻, 忙快步退下,将门帐合得严严实实。 帐内。 江煦不为所动,只是略扫过她身旁摆着的碗盏, 莳婉福至心灵, 当即仰头灌下,几口便将药喝了干净。 苦涩的药汁瞬时占据味蕾, 莳婉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 眉梢微微蹙着,匀了匀呼吸,方才问道:“敢问大王,刘迎和他们如何了?” “胆敢伙同, 自然是按规矩受罚。”江煦道,他见莳婉似乎极为挂心,忽地轻嗤道:“如若你实在挂心,不如随本王一道去看看?” 这句话的语气太过于冰冷,然莳婉却是顾不得这么多,刘迎与风辉两人被她所牵连,如今事发,她日后还得在府中讨生活,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量,皆是不能平白缩着不管的。 莳婉忙应下,“那便拜托大王,带着我去看一看。” 谁料,江煦听了这话,竟只是望了过来,他回望的目光幽深冰冷,一瞬间,莳婉有种被饿狼盯上的错觉。 片刻,江煦冷冷觑她一眼,“这可是你亲自求来的机会。” 莳婉一愣,本能地察觉到这话有些怪异,可无论怎样,她都是得去的。江煦悬而未发,不过是因着那份兴味,若她几次三番驳斥于他,想来也是落不得好的。 若是再有机会,她一定得精进一些,慎重一些,万不可想当然。莳婉边思索着,边乖顺应下,“好。” 她这般一会儿一个模样,倒是惹得江煦兴致更浓。 性子刚烈些,征服起来,才有些许的成就感。 再者,婉儿的样貌确实是他中意的类型,若是临入口却没吃到,那便太过可惜了些。 回神,两人一道往营帐外去,晨雾如纱幔笼罩着临时营地,时不时有兵卒从两人身侧经过,却是目不斜视,步调规律。 草叶上的露水混成铁锈味的湿气,芦苇丛旁,马匹传来不安的响鼻声。 一步入芦苇丛后,只见眼前豁然开朗,雪白的天然屏障后,赫然站在几个手持军棍的兵卒,见江煦前来,迅速行礼。 莳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仔细搜寻,却还是不见刘迎和风辉两人,心下有些不安,便听见江煦温声道:“把人带上来。” 这几个兵卒一早便被交代过,不多时,便乌泱泱带了近二十人过来,依次排开,站在草地上,其中,大多数人神情恍惚,眼下青黑一片,打眼一瞧,便知是受过审讯。 江煦环顾左右,面上扬起一道和煦笑意,“三日前,近酉时,是谁在当值?” 一婆子心下一突,忙慌乱地去偷瞧江煦的神情,身侧,将她押来的兵卒见状,忙呵斥道:“看什么看!大王问话,你便如实回答!” “休要耍花样!” 那妇人这两天多本就一直被关着,内心惴惴不安许久,这会儿一下子被这斥责吓破了胆,忙跪在地下,抹了两把鼻涕哭了起来,“不、不是,大王,老奴不知道啊老奴那天——啊!” 还不等她说完,嘴便被一旁的亲兵堵上,扎扎实实的一棍落在身上,“老实点儿!” 其他众人见状,亦是缄默不语。江煦饶有兴致端详片刻,淡淡道:“既如此——” “那动手吧。” 一通棍棒下去,众奴仆登时什么旁的心思也没有了,皮开肉绽下,各个奄奄一息,眼泪鼻涕一步抓,便时不时伴随着“奴婢知错!”“奴婢失职!”的叫嚷声。 江煦没听到他想听的,面上笑意更甚,弯了弯唇角,“继续。” 霎时间,众兵卒下手更加狠厉几分。 莳婉在柳梢台时也曾见过这种手段,可说到底,两相比较,哪有今日这般的架势?她的一颗心坠至冰窟,下意识便想让身侧的人停手。 可刚一抬眼,却见江煦不知何时已然笑意盈盈地凝望过来,见她眸中似是蓄着泪珠,眉头微挑,“怎么?” 语气骤然软和几分,轻哄道:“怎么还哭起来了。”说着,便抬起手,欲要把她的眼泪拭去。 莳婉整个人的身子有些发冷,呢喃问道:“能不能让他们停手?” 江煦轻笑两声,转了心思,轻捏了下她的脸,她的脸颊有些凉,故而,男人的指腹一旦靠近,就会格外明显。 一切只在瞬时,片刻,莳婉听到了江煦平静的嗓音,“这不是你自己执意要来的吗?”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瞧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才哪跟哪?” 河岸旁,很快便有丫鬟受不住昏死过去,被行刑的兵卒泼洒了一盆凉水,强制泼醒后,再度受刑。期间,夹杂着几人的叫嚷,攀附些有的没的。 好在,极快,江煦便听到了他想听的信息,有个约莫十来岁的丫鬟招供,说看见刘迎曾鬼鬼祟祟地去下人房那边找府中的几个男侍卫。 江煦一示意,那行刑的亲卫立马放过此人,莳婉站在一侧,只觉得身子发颤,几乎要站不住。 江煦他早知此事是她拜托刘迎,既如此,又何必费这些功夫?是要杀鸡儆猴、彻底断了她此后逃离的可能性罢? 这是要将她的后路彻底堵绝! 莳婉的目光无意识瞟向那招供的小丫鬟,果不其然,对方也正注视着她,甫一对上视线,小丫鬟便慌忙垂下了脑袋,但莳婉仍是清晰瞧见了对方眼底的不满与恨意。 那小丫鬟不再看她,忍着剧痛,啜泣道:“大、大半个月之前,奴婢便发现刘迎她经常去找府中的侍卫们,其中有一人,与她更是关系匪浅。” “带她下去,好生再问问。”江煦淡淡道:“把那两人带过来。” 莳婉的心微微抽痛,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这两人是谁,不远处的空地上,其他执刑的兵卒手起棍落,发出几阵落在皮肉上的闷响。 连续的几棍下去,有几个受刑丫鬟的呜咽突然变了调,嗓音极尽凄惨,莳婉听着,强装许久的冷静面具终于有些维持不住,渐渐撕裂。 后颈寒毛倏然竖起,连带着她的语调也不知不觉变了许多,“别打了别让他们来!” 嗅到风里飘来的新鲜血腥气,她的哭腔更甚,“别让他们来,江煦!” “别让他们来!!!” 听见婉儿直呼他的名讳,江煦的脸色有一瞬的微妙,心头竟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仿佛关闭许久的魔盒,被骤然打开。 即将一发不可收拾。 江煦的眼底顷刻笼罩上一层暗色,绷紧了嘴角,问她,“不够。” 这个理由,不够。 “我错了,我不跑了,你”几颗泪珠从莳婉的眼眶滑落,滚落在衣襟上,她的眼尾通红,俨然是方才就忍了许久,望来的目光悲愤交织,“求你了,别打了。” “我错了,江煦。” “我不跑了。” 他见莳婉低埋着头,身子颤栗,目光忽地凝固。 旋即抬手捻去她下巴上那一颗摇摇未坠的泪珠,反手舔舐了下,见她反倒厌恶地避开,面上哂笑一声,骤然扣住她后颈逼她直视刑凳那侧:"看清楚。" 甲胄冰冷地擦过莳婉发抖的脸颊,迫使她望向数滩顺着条凳蜿蜒而下的暗红,一字一句。 “这就是背叛本王的下场。” * 莳婉几乎有些忘了她是怎么被江煦带回的营帐。 暗红的血迹像是某种讯号,一下又一下冲击着她的全部感官,哪怕江煦最后确实收手,可直至回到帐内好一会儿,她都仍是魂不守舍。 今晨喝下去的药汁早在片刻前被吐了个干净,江煦吩咐完回来时,瞧见的便是此等景象。 “你且收拾下。”他道。 莳婉如今没得选,只得接受,她瞥了眼面前的男人,强咽下喉间的不适,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但语气仍是虚弱又漂浮,“我要换身衣裳,大王可否回避?”先前醒来时,她便发觉左侧被人放了件女子样式的衣裙,虽是她不甚喜爱的桃红色,如今却也不得不换上。 总比穿着这身直缀,被江煦若有若无扫视的好。 更何况,她如今只有反胃,几乎吐也吐不出来了。 谁料,对面的人听了这话,却是徐徐换了个姿势,俨然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僵持片刻,莳婉不死心又道:“大王,您可否回避一二?” 见对方仍是不为所动,索性身子一背,当面换了起来,不多时,一阵窸窣动静传来,江煦这才掀起眼皮去瞧。 婉儿别过脸背对着他,整个人半缩着,有股委屈劲儿,夹杂着几分惧怕。 女子光洁的后背宛如白玉,白皙的皮肤上微微泛着淡粉,脊背中央,一条线虚虚没入,被阻隔在灰黑色的衣摆之下。 左侧肩头,更深的一点红,似是花瓣形状,点缀其上。 江煦呼吸渐紧,袖下的指节捏得发白,本该是继续兴师问罪的时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那段雪色之上,而后一路蔓延开来。 婉儿这个人—— 昨日寅时,尚且还裹着谎言的绸衣,这会儿,已是暴露在呼吸可闻的距离里。 此情此景,似乎还能嗅到她发间残留的清香味,含着几丝苦。 他的嗓音比想象中嘶哑些许,“你倒是当机立断。” 莳婉正忙着换上新衣,闻言,动作更快几分,正慌乱整理好里衣,忽觉身后有道极重的压迫感传来。 男人的目光恍如实质,莳婉察觉到这道视线,呼吸有一刹的慌乱,还不等她细细思索对策,对方便倏然覆了过来。 他的吐息洒在颈脖,宛如毒蛇吐息,蛇信子一点一点描绘着她的轮廓,从下至上,令人悚然。 片刻,莳婉听到了他的声音,含着淡淡的欲念,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骗子。”江煦面色阴骘,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念出这两个字,“连真实的姓名也不肯说。”吐词间,似乎是想要将她吞拆入腹。 他的脸贴着她雪白的颈脖,一声声喘息,像是呓语。 梦魇之中,他也是这般,露出狠厉的眉眼,手上的动作毫不留情,刺向她,置她于死地。 心口再度泛起一阵疼痒,莳婉疼得冷汗津津,如今,是难受得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江煦恍然未觉,细嗅着这股香气,忽地咬住了她的后颈,他大约是恨极了她这次的逃离,发狠似的啃咬,没有一点儿怜惜。 剧烈的痛感瞬时漫上脊背,男人虽未与她有大面积的身体接触,可他身上的热度仍是轻易传至背部,疯狂地窜至她的大半肌肤,灼热的体温,炙烤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脸上因着羞赧与屈辱而泛起的粉晕已经消退,剩下的,唯有白如纸的脸色,和紧蹙着的眉梢。 江煦高出婉儿大半个头的身量,哪怕是伏在她颈部,依旧能清晰地窥探到她此时痛苦的神情。 神情嗔怒,眼底水光潋滟,眼角含泪,连整个身子都敏感得发着颤。 是与方才旁观行刑时的颤抖,所截然不同的感觉。 杏色绸带被江煦故意拉出细碎声响,丝帛擦过腰肢时发出沙沙声,他猛一用力,将其拖拽至她的锁骨处,而后,系在了她的颈脖间。 真细啊。江煦退开些,凝视着那段洁白的雪颈,恍然想起第一次,婉儿穿上新衣,他特意命人裁制的样式,穿在她身上,也是这般合适。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这个人,这具身体。 一切都不该相同了。 身后,江煦久久未曾开口,可那道吃人的目光却是比先前更加怖人。 莳婉终于再次感到了几分恐惧,深吸一口气,身子却仍是止不住地颤动着,唤他,“大王”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睫,强忍着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别” “你方才可不是这么喊的。”几息后,江煦终于再度出声,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忽然又贴近许多,次数多了,莳婉甚至忘了那些不适,只是下意识感受着男人的吐息,极其缓慢地落下,而后掠起。 温和中含着积压已久的、要将她撕裂的狠戾与欲色,“你不该的。”比方才更浓烈、外显。 帐内燃着几支烛火,江煦穿着一身轻甲,冰凉的金属质感,与莳婉只隔着微毫的距离,上头冷调的光泽,衬着烛光,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蝶,同样地,也极为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狈与恐惧。 这一回,莳婉瞧见了他眼底的欲望,毫不遮掩地投注在她的身上。 带着一股先前所从未有过的兴致与执拗。 “你早早地就不该逃的。”江煦的指节绕过绸带,接着顺着她的发丝滑落至腰窝,像猎人抚摸陷阱里犹在挣扎的兔子。 他似乎是想到了极为有趣的事情,轻笑了声,“还招惹了旁人——” “命都不顾,却要为你一掷千金。” 莳婉心下一紧,忙想回头去看他的表情,谁知江煦却是一掌将帐内的光源全部熄灭。 骤然的黑暗下,他带着笑意的喘息倏然落于耳畔,含着某种别样的目的,“你说” “眼下,本王该怎么罚你才好?” 第28章 交换 “看吧?你也一样需要我。”…… 莳婉心下一片死寂, 后颈处的灼痛似乎在提醒着她此刻的危险,她想到片刻前见到的大片血腥,没忍住, 干呕了两声。 江煦瞧见,语气陡然差了许多, “怎么, 被本王说中了?” 她有些如芒在背, “我真的知错了。”搭了张翼闻的顺风车, 这是不争的事实,看江煦此刻的状态, 就算她再怎么矢口否认, 他定也是能想出更多理由来堵她的嘴。 “知错?”江煦的语调显出几分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刻薄之感, “你是在为那个野男人开脱吗?” 莳婉一阵无言, 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能这么会颠倒黑白! 分明她初到济川时, 江煦给他的感官不是这样, 也或许 是她从未了解过他。 他们 都是戴着面具的人。 她被这话激得恶心,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反胃之感再度上涌,正欲换个舒服些的姿势,谁料江煦见她似是有所动作, 竟骤然将她半个身子掰了过去。 堪堪套上的薄衫, 此刻悄然滑落。 “你做什么——?”接二连三的刺激本就是让她难以平静,更何况这人还跟疯狗一般, 逮着点儿自以为的证据就乱咬人。 莳婉曲肘抵住他胸膛, 肌肤碰到冰凉的甲胄,冰得她骤然清醒几分,连带着动作都有了几分迟疑,但旋即又再度卯足了力气想要将人推开。 但这样抗拒的行为无异于螳臂挡车, 反倒让江煦掐着她腰肢往上一提,莳婉只觉得天旋地转,回神,就已经被完完全全地抵在了榻上。 男人心下浇灭不少的怒火,霎时复燃,“我做什么?” 这么近的距离,四目相对。 这时,莳婉才瞧清他眼底骇人的怒意与妒色,“你是我的人,自然是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江煦笑了笑,“真该将灯盏点上,让你好好瞧瞧自己此刻的模样。” 这句话里的旖旎心思昭然若揭,莳婉不是傻子,长久以来,对方对她的那些想法,如今,她自然不可能再装傻充愣,不然,哪怕是一丝一毫,恐怕也会惹得这人再次做出些神经行为。 她的脸色发白,甚至隐隐透着残败,宛如一朵将要凋零的花,倔强地半立着,落在江煦眼底,无形中更添几分欲语还休的美感。 婉儿越是如此,他心中的欲念便越浓。 她的身体总是对他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江煦边想着,下意识凑近想要一亲芳泽。 这样的行为一下便让莳婉有些失控起来。 “你还要我怎样!!!”她声嘶力竭,语罢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片刻,狠狠掐着手掌心,复又仰头道:“大王,您只是恨我。” “恨我拂了您的面子——”她的语气再次决绝,“恨我面对这份垂怜、这份施舍,还不感恩戴德!” “还敢生出逃跑的心思,而不是赶忙凑到您身边,求您疼爱!” 不过都是虚情假意而已,谁又比谁高贵呢?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这里是营帐。”可语罢,却见对方竟只是盯着她,与方才别无二致。 江煦的嗓音透出点儿兴味盎然,不知是不是错觉,细听,还有几丝得偿所愿一般的安心,他答非所问,“你在意啊。” 他说的什么?莳婉无意与这疯子多言,只冷着脸,“大王不想理会我,便不理会罢。” 江煦心中的怒火似乎缓和几分,笑意再度攀上唇角,“你想知道些什么,问我便是。” 他以“我”自称,莳婉也不和他客气,心知这几日或许躲不过这一场,也平复好情绪道:“刘迎和风辉,是否遭受皮肉之苦?” 见她的心思直至这会儿还在那两个下人身上,江煦唇角的弧度耷拉些许,“我若告诉你,你总得拿东西来换。” 换?她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立刻道:“我换,那他俩如何了?” 江煦失笑,“你可知我是要你换什么?”他的嗓音显出几分狎昵意味,“这般急躁,倒是不太像你的性子。” 莳婉紧盯着她,将话茬再度绕回,“无论你要换什么,我都换。” “能否告知我,他们如何了?” 莳婉满脸不服输的恼怒,透着几丝冷意,江煦瞧着她这幅随时准备战斗一番的模样,心下趣味更甚,甚至连片刻前的恼怒,也不知不觉消弭彻底。 人如今在他身边,旁的,不过也是凭添雅致。 江煦凝视着她,轻轻嗤笑,去扯她的里衣。他动作极快,力道也是不轻不重地压着那条线,里衣将坠未坠,只能勉强覆住莳婉的重要部位。 “不过是两个奴婢,何必此刻都要想着他们?” “我也是奴婢。”莳婉仍旧只是看他,“还是说,你打算在这里颠鸾倒凤,而后给我一个名分?” “妾?还是贵妾?”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被这人几次三番折腾,自是无处倾诉,忍到现在,已是不易,“我这么个拂了你面子的奴婢” “总不能是平妻之位吧?” 江煦唇角处的笑意褪去,“瞎说什么?”青天白日,哪怕帐内为数不多的灯烛熄灭,却仍是有微弱的光源渗入,婉儿脸上的神色,是与他方才相差不差的嘲讽。 他冷冷注视着她,骤然逼近,而后对着那抹樱唇,发狠似的吻了下去。 无视她瞬时的挣扎,单手抚摸着她的脸,唇瓣紧贴在一起,莳婉自知不敌,兀自在心中安慰起自己,江煦年纪轻轻,身体强健,且长相颇佳,就算是柳梢台的拍卖,她也大概率遇不到这么好的买家,旋即,便索性一动不动,赌气一般睁着眼瞧他。 这个吻比她想象中的时间要长上许多,两人唇齿相交所引发的剧烈心跳,很快便被那股触感所带来的淡淡恶心感所代替。 口腔内传来一股血腥气味。 莳婉瞅准机会,猛然将人推开些—— 江煦似有所感,面上的不愉更甚,“说了浑话,怎的连行为也耍起性子了?” 不知何时,两人的距离比之前更近。 血腥味再次弥漫空气间,丝丝缕缕萦绕,恍然给了莳婉几分两人很亲密的错觉。 “是大王犯浑了。” “出征在即,你是打算弃将士们于不顾吗?” “巧言令色。”江煦的话语带着股蛮横劲儿,嗓音沙哑,沾染着浓重的欲色,见她发愣,轻笑道:“其实你看,你不也是很享受吗?” 他的唇瓣温热虚虚沿着莳婉脸颊的轮廓边缘,像是带着细密的电流,轻轻游移着,从唇齿,缓慢挪到到耳廓,见她不复方才那样牙尖嘴利,这才满意回望,“看吧?” “你也一样需要我。” 莳婉的耳垂迅速充血,变成一片粉红,觉得屈辱,可偏偏自己身体的感受,是骗不得人的。 “我可以不需要的。”她抬眸,眼底凝着细碎的光晕,呈在琥珀之中,亮得惊人,“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的。” 这次的逃离是她自以为是、技不如人,可她不过十六的年纪,她还可以学,她还有很多机会。 冷静,莳婉。 冷静下来。 她再度开口,“至于身体的变化,男女欢好,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冷嘲热讽的事情。” “我不吃亏的。” “大王你都不怕会先生出一个庶长子,既如此,我又有什么怕的呢?” 莳婉的心跳声渐渐平缓,她安分地窝在江煦怀中,紧贴着男人温热的胸膛,听着他胸膛处传来的规律心跳,复垂下眼,轻轻用拇指轻抚着手心处掐出的痕迹。 她的另一只手被江煦扣着,十指紧扣,容不得她再动弹分毫,而几乎是她话音刚落,那只手上的桎梏便更重几分。 手腕处的痕迹触目惊心,心口处的余痛未消,莳婉疼得忍不住流泪,颗颗滑落。 这次,江煦却是没有再替她拭泪的意思。 他的嗓音清明许多,拧着眉问她,“这些话休要再提。” “婉儿。” “不要捏着自以为的一些东西,就以为真的高枕无忧了。” “况且,你当真以为你国色天香,哪个男人都会为你倾倒?” “大军出发在即。”莳婉紧抿着唇瓣,不答反继续道:“大王。” “帐外的众人,可都在等着您呢。” 江煦脸色更沉,片刻,又见这人主动凑近,他一怔,手不自觉想要去揽—— 便听见婉儿兀自道:“既然收下了这份交换之礼。” “还望大王,务必信守承诺。” 她主动献上一吻,落在脸颊上,泛起一阵淡淡的温热。 唇齿间停驻的血腥味悄然露头,江煦凝神起身,此刻。 心下却是一派冰冷。 第29章 相处 “大王是要正经纳了我? 七月初, 空气更添几丝炎热。 大军出征,一切仍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似乎与先前并无什么不同。渡河后一路直行, 不过大半日,身边的景色便变化了好几个来回。 这样的行军速度实属正常, 可落在莳婉身上, 便有些过于难熬, 尤其是她几乎大半的时间都要被迫与江煦同乘一骑的情况。 日夜兼程奔赴前线, 日落西山时抵达了一处私宅。 宅子不大,屋内摆设更是简朴, 瞧着像是临时落脚所用, 莳婉跟着兵卒往里, 一路走至一间房舍。 “婉儿姑娘, 您今晚便在此处歇息便是。”士兵语气很是客气。 莳婉忙道了句谢, 匆匆进了屋内, 待坐定好一会儿, 消散的精力才恢复大半。 浑身的酸痛感宛如一把锯子,时不时便会拉扯着她的精神。 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这方寸的地界上, 窗棂外, 静到连鸟雀扑腾的声响也听不见了。 白昼的天色被渲染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昏黄,莳婉坐在屋内, 心跳兀自跳动得更加剧烈, 她的大腿内侧,两边泛着红,似乎是破了皮,右侧更严重些, 揭开亵裤时,正隐隐往外渗着血。 汗水早已浸透里衣,黏腻地贴在身上,她不舒服地左右动了下,外头传来一阵规律且熟悉的脚步声。 莳婉心下一紧,赶忙将裙摆扯了下来盖住,几乎是同时,门吱呀一声打开,江煦见她脸色慌张,道:“路上还装得病恹恹的,这会儿倒是活跃起来了?” 莳婉如今也习惯了他这股冷嘲热讽的劲儿,语调软软道:“我没怎么骑过马,腿有些酸痛,大王可否能派人给我拿些药膏?”左右现在她也不再是奴婢的身份,四不像的,索性也不必那么恪守拿些规矩。 “娇气。”江煦不咸不淡地扫了她眼,旋即几步走至她这边。 他这么一动,莳婉才惊觉空气里浮动的些许药味,又见男人手里提着的食盒,面上恍然,“多谢大王。” 好几个时辰之前那股鱼死网破的劲头一过,这会儿,她整个人与过去别无二致。 江煦将食盒放到桌案上,揭开,果不其然散发出一阵浓郁的药味,莳婉拿起碗盏,匀速喝着。 见她这么识趣,江煦眸色微动。 莳婉恍然不觉对方心中的想法,目光刻意避开。 短时间内,她难以再次出逃,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江煦真的疏忽,给了她这么个机会,她也很难跑出很远的距离。 眼界与认知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因着这幅身体。 一碗药下肚,须臾,莳婉的脸色便好了许多,一抬眼,便见江煦伫立在一侧,神色不明。 莳婉悄悄将衣摆盖得更严实些,确认无误,这才再度看他,“大王盯着我做什么?” “本王高价得回的东西,自然是要多看看。” 高价得回?不是这人半路抓她来的? 莳婉不搭腔,反而问道:“大王,其实我很好奇,究竟是哪里得了你的青眼?” 她自认为除了容貌,没有其他能够拿出的筹码,可江煦今天带着她兼程赶路,一路上除了沉默,便没有再提及两人不欢而散的事情了。 她本来早就做好了要殒命或是遭受折磨的准备了。 可眼下这人如同软刀子磨肉似的,越发惹得她心中没底。 尤其是这会儿,他又冷下脸。 最近,这样沉默的江煦,比起他笑意盈盈时,瞧着要更加怖人。 江煦看着她,“到床榻上去。” 莳婉一愣,“什么?”旋即,便知是会错了意,干巴巴地坐好。 方才答话时,她本就是强撑着,这会儿,大腿内侧更是火烧火燎地痛,每一次轻微的摩擦,便好似会毫不留情地刺穿肌肤。 莳婉不想在江煦面前露怯,见男人大步走近,身子不自觉地有些紧绷。 “衣服撩开。”他的嗓音平淡,室内极为安静,清晰地传入莳婉耳中,“把腿摆好。” 莳婉依言照做,虽早有心理建设,可说到底,频频将身体暴露在此人面前,她心中自是不太好受。 大腿处的伤痕比她方才粗略看过的还要严重,渗血的那处,皮开肉绽,伤口里还嵌入了不少污渍和泥沙,不知是何时混入,已然有几分狰狞。 江煦拿出药膏,为她抹上,霎时,莳婉腿上便传来一股冰凉的触感,细细麻麻,似是小针刺扎。 她紧紧地攥着床褥的一角,指节发白,江煦看在眼底,忽地道:“放松。”他的嗓音依旧平淡,但下手时,力道却轻了许多。 莳婉见状,一时心中诸多滋味,除去一直以来的猜测之外,竟还有几丝受宠若惊。江煦肯亲自来为她上药,且并未严厉责罚她的僭越,可见这些他都是暂能忍受的。 是没有触碰到他的底线的。 “多谢大王。”回神,她乖乖道。 江煦不看她,只道:“至多三日便能到了,你且忍着些。”半晌,他像是想到什么,“去了那边,早些把身子养好。” 莳婉面不改色,“我这是娘胎里带的毛病,一时半会儿恐怕很难有成效。” “不拘用什么药,总有治好的一天。”江煦收好药瓶,语气不变。 “治好之后呢?”她腿上的伤被一层薄薄的药膏覆盖,或许是清凉的触感,也或是眼下的这份偏爱,让她吐出口的话语越发大胆,“大王是要正经纳了我?” 再度挑明这话,她反倒没那么重伤春悲秋的情绪了。 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如今再出去,付出的代价要比以往大得多,经历过这一遭,怕是她的画像已经摆在了有些人的桌案上。 倒不如这般仆不仆主不主地做着,至少能活下来。 在前线那种地方,安全地活下来。 她总能有那一日的。 听她提到这事,江煦抬眼望来,又见莳婉面色沉静,眼神隐有落寂、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的模样,道:“好端端地,想这个作甚?”他以为眼前的人是在担忧此事,犹豫几刻,还是道:“待本王事成,自是会一顶小轿纳你入门的。” 只要她不再有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安生待在他身边便可。 莳婉的头垂得更低了些,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拒绝沟通的姿态,抿着唇不语。 “你这是作甚?”江煦坐得更近了些,“莫不是先前的气还没消?” “大王你都没有气奴婢,奴婢又有什么借口生气呢。”莳婉似真似假道:“更何况奴婢福薄,自然是不能肖想这些的。” “她们是奴婢,你又怎么会是?”江煦只当她是见了刚刚那两个丫鬟不开心,哂笑道:“还耍起性子了。” 男人的话语虽是怪罪,可语气全然是纵容,甚至还显出几分淡淡的欢愉。 似乎每每她这么放肆地对江煦说话,他的心情便总会离奇地好上许多。 真是怪事儿。 “奴婢不是耍性子。”莳婉抬眸,亮晶晶的眸子里宛如一片琥珀海洋,泛起一阵涟漪,“大王要一顶小轿纳了奴婢,奴婢只是伤心罢了。” 比起从前处处小心、恭维着他的婉儿,江煦俨然更喜欢她现在这样。 温声细语,眉眼含情。 虽脾气依旧倔强,却也无伤大雅。 他随口道:“你的性子若是乖顺些,本王也不会舍得这般对你。” “其实,说到底” “你若不跑,又岂会陷入到如今这样的境地?” 见状,莳婉便也不多言了,片刻,待江煦问询的目光再度扫来时,她只是道:“我知错了。” “所以,我只是想弥补大王。” “我只是想,学着如何和大王好好相处。” 见她情绪复又低迷,江煦心下一叹,温和道:“这几日本王事务繁多,待晚些时候,边境接壤之处有许多新奇玩意儿,可想去看看?” 看来讨巧卖乖还是有用的,只要顺着他,示弱一番,这男人也会给她一颗甜枣吃。 莳婉不愿自讨苦吃,闻言,赶忙扬起些笑意,应下,“当然。” * 距离突厥几十里处。 卯时二刻,天光将醒。 大军一到地方,便开始筑寨扎营,江煦所率领的军队作为先遣部队,提前一步抵达了此处,莳婉一路跟随,待安顿好,整个人已是疲乏至极点。 照例喝完药后,进了帐内,这才松缓几分,躺在床上睁着眼望了会儿四周,看着看着,没一会儿,便阖着眼睡了过去。 帐内一片安静,夏日的燥热似乎都被隔绝于外,床沿边的冰鉴散发出丝丝清凉,散于空气间,榻上,熟睡的人眉心紧蹙。 多日未曾梦到的场景再度浮现。 这回,刺客左眼角下的疤痕更加显眼,泛着青紫,在人群里骤然跃出,而后,一刀刺向江煦的咽喉处。 血珠顺着甲胄的纹路一路晕染,顷刻便是一片血红之色。 那刺客的匕首是特制,刃面上布满逆向生长的倒刺。当刀尖刺入咽喉时,倒刺会勾住气管软骨,瞬间能绞碎血肉。 人群骤然慌乱起来,乌泱泱的人声,吵得她有些恍惚,大片的血迹,仿佛什么灾难的预告。 榻上悬于顶端的丝帐被莳婉扯出裂帛声,梦魇之下,她不由得胡乱扑腾,直至掌心传来刺痛,有一小段尖锐的冰鉴扎进了肉里。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大约是心里一直装着事情,睡醒后竟还有好几息的分神,身体酸软,惊恐的神情尚未完全消散,胡乱扔掉冰鉴,正欲下床,一扭头便见两个丫鬟装扮的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统一的素色衫子,一左一右,恭恭敬敬站在离莳婉几步远的位置,其中一人见她起身,便恭敬地上前要来扶她。 “等会儿。”莳婉吓得不轻,正想问些什么,就见江煦陡然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见她这一幅防备姿态,目光旋即在两个丫鬟身上转了一遭。 “你们俩先下去吧。”他吩咐完,两人忙行礼告退,徒留莳婉眉梢再度不自觉地蹙起。 “你这是做什么?”她的语气尽量平和,“何故给我配了两个伺候的人?” “军营和在济川不同,难免有不适应之处。”江煦坐在塌边,细瞧她的神色,“怎的脸色这般差?” “不过是梦魇而已,老毛病了。”莳婉避开他的目光,兀自垂着眼,盯着软榻上的花纹。 梦魇?江煦开口道:“你这梦魇未免也太过于频繁。”上次在云安寺时,便叫他吓得不清,且他记得,下人来报,言及婉儿平日里也是时常如此。 世上,当真会有人日日困于梦魇之中吗? 江煦暗自记下此事,回神,却见婉儿越发深思不宁,唇瓣几度嗡张,他正欲问上一嘴,婉儿却又倏然双唇紧闭,瞧着似与寻常模样无差。 他的眼神转冷,莳婉恍然未觉,自顾自继续道:“到了新地方,便有些睡得不安生,劳烦大王还记挂着。” 片刻,江煦淡淡应了声,应付两句便寻了个借口出了营帐。 帐外,热意传来,天空边缘晕染着淡淡的青灰。 偶有几颗残星仍固执地钉在穹顶,却已失了夜间的锋芒,如同将熄的炭火,忽明忽暗。 叫他有几分看不真切—— 作者有话说:“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这句话出自杜甫的《驱竖子摘苍耳(即卷耳)》。 第30章 假象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相信本王…… 莳婉盼着江煦所言的“甜枣”, 恰逢江煦这几日也确实繁忙,她又过上了先前一整日见不上对方的惬意日子了。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上次找来的那两个丫鬟。 譬如今日, 莳婉刚一起床,其中一人便不知从哪儿端来的铜盆, 沾湿了帕子便要来给她净面, 另一个则候在旁边, 眼瞅着要为她更衣、梳妆。 “不用这么细致。”莳婉拦住对面要帮忙的人, 淡淡道:“你俩守在帐外即可,旁的不必。” 那为她净面的丫鬟胆子大些, 见她只是神情恹恹, 并无不耐烦的神色, 立刻道:“夫人, 那今日便还是由奴婢们来伺候您吧。” 这声“夫人”把莳婉喊得一阵胆寒, 她抿唇纠正道:“你别喊我夫人, 唤我婉儿就行。” 这些都是江煦一手挑选的人, 对他忠心耿耿,越界的命令,这些人也不会听, 不过无伤大雅的, 便无妨了。 她如今打定了主意决心让自己舒服些,自然不会固执于这些恶心人的称呼上。 谁料, 这两名丫鬟听了, 面上竟都为难得紧,两两对视一眼,竟是直挺挺地都跪下了,齐齐道:“夫人, 您这是折煞奴婢们了。” 大王才告诫过她们要讨夫人的欢心,可新夫人瞧着像是极为抵触此事的。 “你们是何时来的?”莳婉见她们这般,索性转了话茬,道:“我怎么先前没见过你们两人?” 一见夫人问话,两人立刻行礼,规矩道:“奴婢名唤画澜,今年十五,济川人,是约莫三个月前被采买进府的。” 另一人见状,也赶忙道:“奴婢名唤画蕙,今年十六,湖州人,差不多是两月前进府的。” 湖州人?莳婉心下一动,看向后说话的那人,这小丫鬟生的鹅蛋脸,皮肤偏白,细长的眉眼,细瞧颇为清秀。 她的语调软和几分,“画蕙,你且站近些说话。”那丫鬟见她这般和善,小心翼翼上前,垂首道:“夫您说。” “你是湖州人,怎么会想到来济川?” 画蕙忙道:“奴婢家贫,父母听说大王爱惜百姓,村子里的人也都往济川和济川旁边去,于是我家里便跟着一起来了。” 按理说,皇城洛阳这种正统之地俨然更为百姓们所向往,但洛阳和湖州距离甚远,逃亡的人若是执意要去,怕是没走多远便是凶多吉少。 莳婉甫一回神,便见画蕙继续道:“恰逢当时大王率军入城,太守府在招人,奴婢运气好,便也得了个杂役的活儿,直至小半月前,上头突然派人来,奴婢便到了此处,得幸能伺候您。” 莳婉闻言轻点头,旋即目光看向另一人,画澜忙上前,恭敬道:“姑娘可是要问奴婢的经历?” “不。”莳婉摇头,见画澜身形干练纤细,瞳仁黑亮,隐含精明气,便道:“你可知府中原先有个婢女,名叫刘迎?” “这”画澜闻言,有些为难,但瞥见莳婉不怒自威的神情,还是道:“奴婢是有听闻的。” “她如何?还有和她一起的那个侍卫,如何?” “他们那侍卫被打了十军棍,如今还在房中养伤,至于刘迎,她回了她亲戚那边,不在这边院子伺候了。” 是了,刘迎有她的姑妈刘钿在,再者,两人没被发卖出府便是很好了。 说到底,是她思虑不周,过于天真,害了他俩。 莳婉一颗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忽然有些悲从中起,但片刻,又像是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有些冷淡。独自起身穿好衣裳,便要去拿外衫,身侧画澜见状,忙也想帮忙。 “不必。”莳婉挥手,语气坚决,“多谢你。”语罢,便径直走了出去。 帐外,暑气蒸腾,热浪裹挟着干燥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不远处,有士兵经过。 见莳婉出来,其中一人忙上前请示,“夫人,您是要找大王吗?” 莳婉厌恶这个称呼,却也知晓这些兵卒的想法更加根深蒂固,只得点头,“正是,我有事想问大王。” 那兵卒正欲张口回绝,便见自家大王不知何时已然忙完事务往这侧走来了,得了,还不别说了,听同僚说,大王近日很是宠爱夫人,出征前还特意叫人备了酒,好让两人月下小酌呢。 士兵默默退至两侧,目送着江煦带莳婉再度去了另一处营帐。 这个营帐面积不大,更像是用来沐浴或是办公的场所,旁边简单摆了一张床榻和桌案,一屏风阻隔下,摆放着沐浴所用的简单器具。 “方才在外头便是一脸不虞,是怎的了?”江煦大约是才练完武,身上的黑色劲装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肌肉分明的背脊上,衣领处洇开一片深色水痕。束发的皮绳不知何时松了,几缕湿发黏在颈侧,随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 他见莳婉只盯着看,不搭话,嗤笑一声道:“怎么像是看仇人一般?” “当真是令本王心寒。” 两人自从那次上药之后,关系再度缓和到一个微妙的临界点,如今,倒也能不痛不痒调笑两句了。 谁料这回,他的话语落下许久,竟是没人搭腔。 江煦面色转冷,忽地回想起昨日婉儿忽冷忽热的态度,也淡了语调。 “若是无事,本王便先走了。” 莳婉这才抬眸,应道:“有事。”她紧盯着江煦的双眸,不躲不闪问道:“大王原先不是答应我,不会对他们过多惩处吗?” 分明到最后,两人是达成共识了的。 “你是在和本王谈条件?” “我交换了的,不是吗?”莳婉见他语气严肃,不自觉笑了下,佯装不解道:“还是说是大王贵人多忘事,给记混了?” 这般绵里藏针,江煦自是听出来了。见她几次三番如此,他也来了脾气,道:“你有事瞒着本王在先,难不成本王还要继续迁就你?” “迁就?”莳婉几乎是要笑出声来,“如何算迁就?” 她的语气温软,甚至隐有笑意,“大王远行,济川城内唯有亲信驻守,借我这个机会杀鸡儆猴,这样也算是迁就吗?” “还是说,答应了我,最后却没信守承诺,这莫非也是迁就吗?” “我实在性情愚笨,还望大王解惑。” 江煦闻言,这下方才冷冷望来,夜里,茫茫夜色衬托下,他的一双眸子宛如一片幽静的深海,叫人望不到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这是在质问本王?” 儿女私情,本就该置于大业之后,他肯千里迢迢将她带回来,给她一隅安居之所,便已经算是不错了。 如今的世道,多少小女子还没有她这样的待遇呢! “婉儿,你且出去问问——!” “你这样乖张的性情,就算是去花楼买,也不会有人愿意买你这样的。” “我这样?我哪样?”莳婉心知这会儿江煦定是气狠了,可她又如何能不气呢?几番争执下,竟是连这两天装出来的温顺也维持不住了,也学着对方的语调冷冷道:“难不成大王先前所说的‘高价得回’,也有这个意思吗?” “是啊。”莳婉索性破罐子破摔,承认道:“买一个我这样的,岂不是太过于不划算,大王合该去买那些乖巧听话的,不、不对。” 她嗤笑道:“大王这般英俊的豪杰,就算不花费金银,也是会有许多人为您分忧,想您所想的。” 大军临行前,来上这么一遭,避免了旁人的诸多猜测,反倒还会落得个“痴情”的名声,至于一切的事端,不过都是她这个小女子而已。 是她不识好歹,不知道“享福”。 美人气急,面露薄红,胸脯跟着急促起伏,江煦身上还带着铁器与皮革混合的热气,混入着莳婉身上淡淡的清香与体香,竟也不那么违和。 “本王是有这个意思。”他道:“你也要冷静些。” “初至济川,这些奴仆个个凑上来讨巧卖乖,不过也就是看前任太守跑了,他们没了依靠,其中不乏先前几年跟着前任太守作福作威许久的狡诈之徒,偏生有的弯弯绕绕查下去,发现竟还是这府上的家生奴婢,盘根错节,自然需要个机会整顿一二。” “所以,依照大王所言,我便是这个机会?”莳婉嘲讽道。 闻言,江煦只是默然道:“本王名声在外,前来投奔的百姓不在少数,若是济川太守府,作为本王的居所,其中下人们都偷奸耍滑、不成规矩,那自然是不成的。” 他再度望了过来,只这次,语调缓和些许,恍然间,竟给了莳婉一种他正在同她解释的错觉,“你可知因着此事被发卖的下人们,身上都是背负着人命的?” 听到这儿,莳婉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煦此人的心眼算计远远多于她,思虑也更为周全细致,被他抓回来,确实已经还算是她比较好的下场之一了。 碰上这样难缠的男人,不知她何时能靠自己远走高飞呢? 莳婉忽地想到刘迎提及过的“恩师之女”,佯装不经意道:“既如此,那大王料理完这些蛀虫,合该找人好好管理才是。” “府内事务繁多,大王雷霆手段,短时间或许不会再有人敢冒头,可是天高皇帝远的,保不齐过着过着,便会再有人生了异心。” 待铺垫完,莳婉这才道:“大王可有想过寻一位女主人?” 语罢,莳婉凝神望去,却见江煦这次看向她的视线,破天荒地有些怪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语调听不出喜怒,“女主人?莫不是你想当?” “自然不是。”她摇摇头道:“大王误会了。” “不是?”江煦眼眸微眯,只兀自盯着莳婉,“既然不是,那你又为何频频提及这个话题?” 先是试探着,问他会如何安置她,再来,竟扯上“女主人”这词了。 若说一点心思也没有,他是不太信的。 “你不要想些你不该想的事情。”江煦语带告诫,“这话也是你原先答应本王的。” “安分待着便是。” 这桩桩件件,无论让谁来评判,他江煦都已是足够开恩了。 “我只是想着,不日大王若是娶了哪位世家女入门,这满府邸的事宜,也算是有人可以操持了。” “婉儿。”他轻笑了下,“你不觉得你这话带着一股子酸气吗?” “酸气?我酸什么?”莳婉再次无意识地学着面前人的行为,也跟着弯了弯眉眼,“学你利用旁人,还要倒打一耙?” 她笑着笑着,眼眶有些发烫,似乎是有几分哽咽了,“你明明知晓,我当时离府时候有多开心。”以为新生活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江煦听了这话沉默下来,“济川不好吗?” “济川当然好,和平、有秩序,无数人心之向往。”她曾经也不例外。 可这里,有江煦。 这个她最不愿意再见到的人。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相信,本王对你有情吗?” 有情?这样借情爱为由,却是无时无刻不窥探着她的一切。 “大王表达情意的方式,便是请我看旁人被打板子吗?” 这句话的讽意颇浓,四目相对,焦灼在空气中蔓延。 “你要的,本王没给吗?”婉儿在太守府,他好吃好喝供着,如今知晓她有些应激,也算是收敛脾性了,怎的她还是这般不知足? 他的手掌紧攥着,虚握成拳,莳婉背对着他,瞧不见男人此刻的神情已是极为可怖,她只听到他嗓音中的谴责与嘲讽。 是在指责她的不懂事,与先前一样。 哪怕这是两人都妥协后换来的短暂和平。 可事到如今,这层假象很轻易地便也被戳破了。 江煦眼眸黑沉,修长的指节虚虚在她颈脖边缘打圈,熟视无睹莳婉因此产生的不适之感。 他的手掌扣住她后颈,拇指重重碾过颤栗的肌肤,而后,一口咬在了她的颈部处,这个啃咬像是亲吻,也更像是在惩罚。男人的齿尖磕破她下唇,瞬间,血珠混着咸涩的泪水滑进交缠的呼吸里。 莳婉的眼睫发颤,胡乱摆动,眼下,江煦的啃咬越是暴烈,藏在她胸腔里那把刀就绞得越深,一下又一下,叫她甚至难以呼吸。 她恍然想起前几日,这人嘲讽她的话,强迫自己忍下那些反应,可江煦反倒是耐心告罄,见她死板无趣,倏然起身去一旁的桌案上拿了什么。 还不等莳婉彻底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已经又被男人彻彻底底压在了榻上,江煦抵着她的背,凝视着她止不住流泪的模样,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快意,“别哭啊。” 黏腻、冰冷。 似一条藏匿在地窖里头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脚踝,束缚住她的步伐,乃至一切。 “你又发什么神经——”莳婉气急,吐出的话语也带着些气恼,脆生生地扎进人心里,偏又勾着几分缠绵的余韵。 他掐着她下巴将银票拍在裸露的锁骨上,片刻,塞至她胸前,官票上"一千金等额兑付"的朱砂印颇为刺眼。 “本王不是在给你报酬吗?”江煦压着莳婉,一字一句都像是压在她的心口,踩着她杂乱的心跳,嗓音诡异的温柔,甚至还笑了下,“你这嗓子这么好听” “值这个价。”—— 作者有话说:入v啦,感谢读者宝宝们的支持!!多多评论多来玩呀~[亲亲] 这几天三次元事情有点多,所以断更了,后面不会啦,v后会努力日更哒[狗头叼玫瑰] 30-40 第31章 节日 “有我在,你又怎知是否无缘?”…… 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要盖过江煦这句讽刺的话语, 莳婉眼眶边缘的眼泪凝固成一沽咸涩的眼泪,滴答滑落,压出一道痕迹, 但这次,她哭得极为小声, 很轻很轻的动静, 几乎趋近于无。 好似这样, 便能够不在意。 只是泪眼婆娑, 暗自垂泪,怎会没动静?江煦几乎是顷刻便发觉了这点, 他不觉得自己方才所言说得重, 只暗叹这婉儿估摸着又会开始耍这些小伎俩。 他道:“本王还没将你如何呢?” “你又哭什么?” 莳婉强忍着哭意, 鼻尖泛着薄红, 她下意识咬住下唇, 偏这隐忍的动作反让蓄在眼中的春水决了堤, 泪珠接连坠在交叠的衣襟上, 浸透衣衫。 夏季的衫子本来就轻薄,薄薄三层素粉、月白色的料子,这么一遭, 洇出更深的粉调, 活像一朵盛开的芍药,娇艳欲滴, 当真是愁美人愁聚眉峰尽日颦, 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江煦一时意动,见她被自己欺负得这样无措,哭得这般动人, 直觉心底火气消弭些许,又做回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神色,劝道:“其实你若不是执意惹本王生气,本王也不会这样待你。” “婉儿,到了如今,你仍隐瞒着你的真实名讳,可本王却从未因这件事借题发挥过,不是吗?”若按常理,他身边的人都需得查个仔仔细细才是,可唯独眼前这个小女子,江煦仍是保留了一块儿神秘之地,等待亲自探索。 这几年到处民不聊生,若硬要对一个人刨根问底,会浪费了太多的物力财力。 再者,他也想让对方亲口告诉他。 “可是大王现在”莳婉有些喘不上气,嗓音呜咽,“就是在借题发挥啊。” 其实她何尝不知,只要服个软便好了,可江煦这般反复无常的性子,被这样的人紧盯着,她的精神从未有过长时间的放松。 倒不如一开始就划分好界限。 已经主不主仆不仆了,已经背了这个黑锅了,已经 既如此,该守住的东西,总归要尽力守住才是。 美人忍泪佯低面,语调亦是婉转勾人,江煦不知怎的想到今日早些时候,副将曾告诉他的建议:说这女人啊,得哄。 室内唯余莳婉珠落玉盘般的哭诉声,片刻,江煦神色幽幽,淡淡道:“本王只是一时冲动,并非是刻意斥责你。” 他想了想,继续道:“待这明日得空了,本王便带你去边境看看新奇玩意儿。”他大概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整个人的语调有些怪异,但好歹不算影响。 涉及到自己个人的好处,莳婉自然也是极为上心,“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大王若是想,今日也就带了,何故还来埋汰我呢” “明日七月初八,节日方才开始,不是本王不带你去。”江煦见她哭泣声渐渐停止,语调也趋于缓和,婉儿的一双眸子一眨不眨,投在颊上,显现出一片琥珀色泽。 片刻,他鬼使神差道:“若是你觉得闷,这边有许多书册,可用来打发时间。” 莳婉哪里会放过这种机会,忙摆正心情,轻点头应了句,须臾,嗓音带了几丝娇气,唤他,“江煦。” 这是婉儿第一次清醒时候唤他的名讳。 江煦心头一颤,下意识看去,“怎么?” “没什么。”莳婉敏锐捕捉到男人这一刹那微小的变化,眸色渐深,语调顷刻宛如梨花映春水,泪眼蒙眬,“就是,刚刚” “你咬疼我了。” * 幽州,涟川府。 小暑已过,炎热的气息炙烤着大地,空气间满是燥热,拴马桩附近,几匹战马垂首而立,鬃毛被汗水黏成绺,马尾懒散地驱赶着蝇群。 正房。 毛懋艟站在舆情图前,目光难辨喜怒,片刻,见斥候匆匆来报,他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些许,问道:“边境情况如何?” 那斥候忙正了神色,道:“突厥二十万大军已经抵达,可不知为何靖北王只是僵持在距离边境几十里处,两日多没有往前进一步。” 下首,有幕僚疑惑道:“靖北王此举,莫不是要当缩头乌龟?”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语,又悄然闭上了嘴,神色惶恐地盯着上首那位瞧。 江煦没有动作,这是毛懋艟有所预料的,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扬了扬眉梢,“幽州暴乱的那三个州府如何了?”他们派了兵马支援,又有还算充足的粮食,算算日子,怎么也得传来捷报了才是。 听闻这话,那斥候更加哆哆嗦嗦,强忍着道:“如今战况焦灼,起义军情绪激烈,我们的兵卒们暂时还是与其分庭抗礼。” “分庭抗礼?” 涟川作为漕运枢纽,治所设于平原粮仓地带,西通桃源城,北下西北边境,接壤突厥。 这也是毛懋艟决心驻扎此处的根本原因。 起义军不过一帮乌合之众,说到底就是农户们自发组成的,哪有什么趁手的兵器,又哪里会骑马打仗这种要真本事的事宜? 他可是探查过消息的,这里面许多男子,都还没到征兵的年纪,总角之年的孩童,也是很有一些的,这样的队伍 这样的队伍,如今与他的兵卒分庭抗礼? 这怎么可能呢!!! 毛懋艟的语气沉了几分,“这其中你可有搜查到什么?”他是劳什子分庭抗礼的,就算是只隐隐压起义军一头,那也是必定有鬼! 如若不是碾压,必定是有旁人也进了局。 思绪一转,他冷笑出声,“你去派人秘密查探一下起义军的兵甲,以及他们的粮仓。”分明之前还是轻弩之末,都快要吃不上饭了,结果如今反倒成强兵了? 真是可笑。 回神,毛懋艟拖长了语调,“楚筠。”被他喊到的幕僚陡然起身,高状的身量遮住大半模糊的光晕,他整个人逆光伫立着,左眼角处的疤痕清晰可见,甚至于在这样的场景下,显出几分恐怖之色。 身旁,不免有几个幕僚受不了此景,悄悄挪开了目光,一边心里又暗自羡慕着自家大司马待此人是极为器重的,一时间面色复杂。 “你率本司马的亲兵,随这人一道前往突厥。”毛懋艟的语调透出几分狠辣,瞥了眼一旁颤巍巍的斥候,“切记,务必把靖北王给我——” “拿下。” * 七月初八,戍边乞巧节。这里,将士们的乞巧节,注定与洛阳城内的灯火辉煌截然不同。 这日,天空澄澈,淡青色的天光,显出一片别样的宁静祥和。 莳婉自从上次得了江煦的肯首,便打着主意让画澜和画蕙帮着寻了些游记、书册过来,营帐不比济川,没有书楼,更不会有丫鬟将其整理,故而,都是从四周掏来的书册,种类上可谓是应有尽有。 从军政典籍,到民俗异闻,抑或是较为冷门的诗文、绘本,竟林林总总,都有涉猎。 天一亮,莳婉便迫不及待地寻了个书案,废寝忘食翻阅了起来,她过去在柳梢台时从不用学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需要学些琴棋书画,略知个皮毛便罢了,最重要的,是配上这幅样貌好卖个好价钱。 如今一朝得了这浩如烟海的书册,自然跟老鼠进了米缸一般,有些无法自拔。 左一卷《陇右妖异志》,又一卷《舆程记》,她初初涉猎,自然是看着些不难理解的,配有适当讲解和插画,更添趣味,至于旁的军政一类的书籍,则被放得远远的。 江煦刚到时,瞧见的便是此番场景,见婉儿的一颗小脑袋几乎要扎进书堆里去,不禁有些莞尔,“照你这么个囫囵吞枣的看法,怕是寻来的这些书,还不够顶上七日的。”他的目光粗略扫过书册的封皮,见她看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类别,这才再度望来,“《妖异志》这里面的荒诞轶事倒也确实是能打发时间。” “不怨得你看到这个时辰。” 江煦这么一说,莳婉才恍然惊觉外头天色似乎暗了许多,有些懵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江煦道。 她惦记着乞巧节出去闲逛的事情,忙道:“那节日是不是开始了?” “不急。” “你且换身衣裳。”几乎是男人话音刚落,方才退出去的两名丫鬟便应声而进。 莳婉几乎立刻就被眼前这套衣裳给吸引了目光—— 裁制成独特样式的窄袖短襦,衣襟处缀着几颗铃铛模样的珠饰,裙摆从月白隐隐向水红过渡,似乎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晕染工艺。 这套衣裙与济川或是湖州的装扮都大相径庭。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几乎是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件衣裙,正想找借口把人赶走,谁承想江煦这回竟真的老实了许多,自动去了帐外等候。 待莳婉仔细穿好,刚一走动,衣襟处的珠饰便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她觉得新奇,目光不由得多停了片刻,身侧,画蕙忙把交代好的说辞道了出来,“奴婢听说这衣裳是专门为了乞巧节而制的,似乎是有别样的寓意。” 这样的节日,就是中原腹地也是常见的,如今到了戍边,虽节日的大体方向相似,但其中细节却是诸多不同。 一出营帐,便见江煦在外等,这会儿,天色尚未完全暗,几缕霞光笼罩在他身侧,为其出色的五官镀上一层别样的风情,他着一席靛青织金圆领袍,腰带上悬挂的鎏金带饰被特意改了形制,细瞧,似是极像同心结的模样。 两人一路向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便见不远处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那树荫处。 “咱们坐马车去?”莳婉有些疑惑,“说起来,我还不知这节日的庆典是在哪一处举办呢?” “离这里不到十里路便是了。”江煦见她眼眸亮晶晶,不由道:“莫非你想换别的方式?” 别的?那除了快马便是走路了,夏日里这么热的天,还是坐车罢。莳婉忙摇头,“那倒不是。”一掀开车帘,又见里头早早盛满一篓冰鉴,动作更加麻利。 上了车,两人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入坐,这车内部的空间不大不小,任凭莳婉想离得远些,也是不大方便的。 不过今日,对方特意准备了这些,她也不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扫兴的人,一时间,两人一人看风景,一人轻阖着眼假寐,竟也是颇为和谐。 不多时,在莳婉又一次依依不舍地收回投向车窗外的目光时,身侧的人陡然开口,“你对这节日,似乎很是好奇?” 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莳婉闻言点头道:“我的见识不如大王,又是头一次来到这儿,自然新奇。” “不知大王可否为我解解惑?”她的嗓音再度软和几分,拿出了十成十求人的姿态,“譬如戍边的女子,会在这个节日做什么?” “戍边乞巧节边关女子在城楼张挂彩绸,用战甲鳞片代替七孔针进行月下穿甲比赛,胜者,会得到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江煦幼年时曾多次碰上过这个节日,故而对其并不陌生,其中习俗,甚至可以说是脱口而出,“这些胜者的奖赏多是一些小小的物件,也被人们视作带有美好寓意的信物,多会被获胜的女子送给心上人。” 莳婉确实对这些习俗很感兴趣,今日晨间又看了一堆杂书,翻阅了一堆趣闻轶事,这会儿自是心痒难耐,“那这么说,待会可得好好瞧瞧了。” 她的嗓音里不自觉带了些期许,“一定非常热闹。”转头又道:“大王可真是博学多才。” 江煦见她真的这么感兴趣,不由得话也多些,“除了这个风俗,草原民族自来也有着赛马的传统,乞巧节前后,会举办夜间马赛。” 莳婉只当这人是个活的书册,还是个问道哪里说哪里的,不由得跟着问道:“那这赛马比赛也是女子参加吗?” “男女可同骑。”江煦温声道:“参赛者需手持点燃的艾草火把,一路奔向终点,那处会搭建模拟鹊桥的拱门。” “拔得头筹者,自当是‘鹊桥相会’。” “这点和济川还有湖州,倒是也不相同。” 两人这么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多时,便到了庆典现场,街道上灯火熠熠,伴着男子和女子的调笑打闹声,极为热闹,恰如莳婉所想。 一路上,莳婉都显得兴致颇浓,见男男女女并肩而行,视线便会紧盯着瞧。 “你若是再盯着不放,我都要疑心你这是看上人家有妇之夫了。” “不是。”莳婉有些羞赧,“我只是觉得,这边并肩而行的男子和女子好多呀。”甚至有的看面容,还是极为年轻的,总不能这么年轻就都定下媒约了吧? 江煦见她葡萄大小的水眸止不住地眨,便知这人又是多想了,不自觉解释道:“戍边男女大防没有一些北方地区和中原那么严重,加上这里常年战乱,人口不多,故而就更加倡导生子,以保全血脉。” 江煦这么一说,莳婉恍然想起当年小一些的时候,在柳梢台见到的画面。 当时她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刚去不久,姐姐们也都把她当个小孩儿看待,有什么好玩意儿也会时不时想到她,这其中,有个很有学问的姐姐,名唤绿幺,莳婉只记得她读了很多书,认识很多字,知道很多小小的她所不知道的新奇知识。 可后来,她却死于一场难产。 还是吴妈妈给派了一卷草席,也算是安葬了。 陈年旧事浮上心头,她难免有些走神,片刻,思绪回笼,便见江煦已经停了下来,凝视着她,“你在想什么呢?” “这会儿还走神?”他的语气不算好。 莳婉赶忙顺毛,“不是,我就是觉得新奇,一时间思绪发散了些。” 江煦见她乖顺递来台阶,片刻,脸色倒也没那么不虞了,只是道:“这里人群穿梭,一个接一个,你这么呆愣愣的,小心被冲散了。” 莳婉听在耳畔,才发觉,这次,江煦用的是“我”。 少了那些提示着两人身份鸿沟的尊称,似乎连相处,也无形中自在了几分。 她鬼迷心窍似的,轻轻往江煦的方向靠了靠,先是浅浅的指节勾连,而后冰凉的掌心便被男人骤然包裹。 “别动。”江煦把她欲要缩回的手拽住,又重新握紧了些,“人来人往的,小心有人心生歹意,见你生的貌美,便来惹事。”末了还不忘补一句似是而非的警告,“你也别想着浑水摸鱼。” 男人如同一尊杀佛,站在一旁,皮笑肉不笑,莳婉看在眼底,实在想不通他这话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但她素来知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自然也不会在此时出声打断,“我不跑。” “这里鱼龙混杂的,我体力又不好。”傻子才在这会儿跑。 听了这话,江煦才像是满意了,两人一前一后,顺着人流往前走去。 不远处,戍楼悬挂的彩绸在夜风里翻卷,点燃的篝火升腾起阵阵烟气,一切仿佛被赋予上别样的温馨气息。 江煦带她来了一处高楼,刚一站定,便见隔着一些距离的城楼处,那儿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 莳婉站在高处往那边望,便见年轻的男男女女均被挡在外头或是两侧,而城楼正下方则被人群隐隐围出一小片空地,那里站着一排男子。 月色朦胧,莳婉正有些瞧不真切,便听见江煦道:“共十八人,这会儿应该还只是初赛。” “要经历初赛和复赛,最后五人才能获得信物的争夺机会。” “上头站着的那些女子们,便是和他们一一对应的了?” “正是。”江煦轻轻颔首。 两人没聊上几句,不远处的城楼处,比赛便如期开始,江煦选得这个位置几乎是最佳观赏位了,距离不远不近,足够让人看清,但到底是夜色下,若说细节,恐怕只有他那种常年习武之人才能瞧清楚。 莳婉默默注视着,一边听那侧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不一会儿,便选出五名女子,参加最后一轮的比赛。 人一旦变少,不免站得就会开一些,月光莹莹,她这回倒是也能看清些许了,见那几个女子人人全神贯注,一心为心上人,不由得轻声感叹,“他们感情真好,这样全心全意为对方。” 这话甫一出口,她便立刻回了神,果不其然,见江煦正站在她身侧,莳婉忙找补,“到底是天下有情人,想来应是都会如此。” 比赛终了,一人被簇拥在中间,得了个金灿灿的玩意儿,江煦见莳婉这幅拼命圆话的模样,嗤笑一声,“你心心念念要看的比赛,可知这人得了什么?” 金灿灿的颜色,这范围太广了些,莳婉实话实话,“不知,我没看清。” 江煦拉着她往下走,“不妨事。” 莳婉不知他意思,只得云里雾里跟着一道,还以为这人是要带她去看赛马,抑或是方才草草介绍过的灯会等等。 后者和湖州那边风俗类似,也多是人们共同在溪水里放浮灯,灯船载着写有心愿的纸条,一路飘至水流深处,若是细致些的,还会撒上一些特殊种类的豆子。 两人一路弯弯绕绕,不多时便来到一家小摊前,摊主年逾半百,羊皮材质的铺垫上零零散散摆着许多小玩意儿。 这便是江煦所说的新奇之物? 是一鎏金箭镞,莳婉接过,只觉得这小小的一支,却是颇有些重量,铸造技巧不算上乘,但颇具巧思,箭镞打造得灵巧又好看。 “这是干什么用的?”莳婉有些奇怪,她既不行军打仗,这玩意儿,瞧着也不太像是女子所佩戴的。 正思忖着江煦的用意,冷不丁儿听见身后的一女子扬着声调问道:“老板娘,你这儿还有没有箭镞,刚才比赛,我家男人没得到,我来给他买一个,也算作是‘守护’一下他,讨个彩头用了——!” 老板娘笑盈盈地应了声,指了指摊子上最后一个箭镞,“呦,您这也是赶巧了,正好最后一个,我收工呢!” 待两人钱货两清交易完,莳婉都还是有些飘然,耳尖发烫。直至周遭的人声都安静下来,这才惊觉已经远离人群有些距离了。 “怎么到这儿来了?”今日她和江煦的相处似乎很是不错,可尽管如此,面对要和他单独待在一块儿的情况,莳婉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紧张。 江煦见她满眼压也压不住的戒备,眉梢微挑,“我若是想要将你拐走,何须如此麻烦?”弯弯绕绕走上好长一段路,也不见得有什么成效。 他道:“前方再往前一些,便是赛马的场所了。” 莳婉听着,心下不自觉一揪,一下子便想到了来的路上,连日的骑马,磨得她大腿根那处生疼,她心有余悸,可奈何实在是想要参加这种赛事,犹豫几息,还是问道:“这比赛你先前说,也是女子参加,男女共骑?” 婉儿一双眸子全被他占据,江煦心知是别的缘故,可仍是心中快慰,面上也不由得显出几分笑意,“这马会虽是男女都能参加,却是讲究男子邀请女子共骑一马。” “比赛中途也是全程两人共骑,而非前后半程。” “这样啊。”莳婉泄了气,“那看来咱俩是与头筹无缘了。” “你很想参加?”他道。 莳婉好不容易才有的这次机会,她自然是要玩个痛快,活像是死囚上路前好最后一顿吃桌好菜,才肯安生。 她点点头,“很想。” 从记事起,她甚少有机会这么肆意,感受到如此多的新鲜事物,一切都宛如梦中,叫她真的有几分不愿清醒。 江煦闻言,慢悠悠地扫视过来。 他的一双眼眸黑亮,于彻底暗去的天色底下,黑沉沉的一片,足像是要望进她内心深处。恍惚中,竟连说出口的话语,其中的承诺意味也变得更加浓重,“有我在。” 似是胜券在握的自负,却也似是只想借寥寥两句,让她安心,“你又怎知是否无缘呢?”—— 作者有话说:1.“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出自《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作者是明代的唐寅。 2.“忍泪佯低面”全句是“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出自《女冠子·四月十七》,作者是唐代的韦庄。 3.“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出自《明日歌》,作者是明代的钱福。 4.《陇右妖异志》等等涉及到的书,都是作者瞎编的。 5.戍边乞巧节也是作者编的,其实就和咱们的传统节日七夕节一样,参考了《开元天宝遗事》,《唐风录》,以及《唐会要》这本里面写边防的制度相关的一些,以上都有参考,然后略有改编。 第32章 祈愿 此刻,足矣。 这句话从江煦的嘴里说出来, 无疑会显得更为诱人,似乎这句承诺一般的话语,能带给她想要的一切。 莳婉凝神望去, 夜风轻拂,不远处喧嚣的人声和马匹的嘶鸣声一点一点渗透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 她有几分不愿去细想, 对方这句话的意思。 可江煦往往多是说一句, 藏一句,这样似是而非的话 回神, 她道:“我相信你。”江煦的骑术, 定然是数一数二的, 就算是带着她这么个“累赘”, 大约也不成什么问题。 夜晚, 马场被戍卒们点燃的火把围成星河, 周遭燃烧着艾草的气息, 两人简单交涉完,便与其他参赛的人一同在旁等候。 拴马桩附近,几匹战马被饲养者牵了过来, 供参赛者们挑选, 莳婉不懂这些,却也知晓马匹也分好赖, 若是选上一匹成色不佳的, 怕是会拖后腿。 她忙道:“你快仔细瞧瞧,看选哪一匹?” 江煦见她神色鲜活,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扬唇道:“看看你喜欢哪个颜色?” 这是哪个颜色的事情吗?这人 “喏。”莳婉索性随意指了一匹黄色的, 反正这也是江煦让她选的,若是运气不好挑到差劲的,那也是他自讨苦吃。 谁料江煦见她选了那匹,却是笑意更甚,“你倒是会挑。” 这话不褒不贬,还不待莳婉琢磨出个所以然,便被江煦带上了马背,甫一坐定,几息后,号角声起,霎时,两人骑着的特勒骠便如离弦箭冲出。 能有自信参加这种赛事的,除了想表现一番、讨个彩头的,其余,亦是不乏骑术出挑者,尤其这些人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若独独论起策马这一项,竟也是与江煦差不了很多的。 有两人紧紧咬着距离,三匹马一骑绝尘,将身后大几人远远甩掉。 莳婉默默在颠簸中紧攥江煦的腰,许是她抓得太用力,靛青色的袍子被抓出两道褶皱,须臾,耳边传来一阵低笑:“别害怕,你看——” 莳婉一怔,忍不住抬眼顺着他手腕的方向去看,只见男人忽然侧身,从随身挂着的鞍袋抽出一把胡麻籽抛向空中。 籽粒在风中一阵翻滚,混着艾草熏香,顷刻便迷了后面正追赶着的人的眼。 “这是什么啊?”莳婉小声问道。 听见佳人好奇,江煦自是一心二用,回答道:“这是行军打仗时惯用的障眼法,若是遇到追兵,便会耍个机灵。” 在戍边,胡麻籽这种东西,家家户户大都储备着许多,如此一想,江煦能拿出这一小把,也不奇怪。 风声呼啸,不多时,眼前,终点藤桥近在咫尺。 临近终点时,莳婉忽觉鬓边一凉。 待越过终点,她有些后知后觉轻扶了下,轻柔的触感,原是江煦折了沿途的野花,斜簪在她发间。 她一路大半走神,这会儿得了头筹,一旁围观众人立刻欢呼,夹杂着恭喜声,等江煦领完奖励归来,见状,自然地扶了她一下,大手虚环住她的腰肢,好隔绝掉周遭好几名男子被惊艳的目光。 莳婉不知江煦心中想法,只是下意识不太喜欢被这么多人关注着,不自觉去扯身旁人的衣袖,示意他快些走。 目的达成,江煦却之不恭,两人一路往前,便见得溪水潺潺,水面上飘着各营将士们的灯船。 这是莳婉方才同他提及的最后一处想来的地方,见是要放花灯,她整个人迅速回到有些雀跃、兴奋的状态。 江煦看在眼底,自觉先一步去领放花灯所需的各类东西,边同管事的那人交涉。 莳婉站在江煦身后几步,见他细致挑好灯船,又要好了纸笔拿过来给她,只觉得梦幻非常。 这人果真是善变的。 顺着他,他便好似会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但倘若是不如他的意,那便是什么狠辣的方式都会遭受一遍,或是精神,或是□□。 江煦虽未明言那档子事,可莳婉心知肚明,两人最后还是绕不开这点的。 她正晃神着,骤然听见江煦唤她,一抬眼,就见男人神色严肃,比起前两回,这下他眼中的探究之色浓了许多,“想着你不适应,特意带你出来游玩一番。” “怎么如今反倒是你精神不济,总在走神呢?” 他打定主意不会轻易放过她,问道:“在想什么?”见婉儿只是害怕一般低垂着眼,抿唇不语,轻笑了声,“婉儿。” “你如今应该不怎么怕我了吧?” 似乎是为了佐证江煦这番话,莳婉惊觉,她心底确实是毫无惧意,至少,对于这样的江煦,他是完全不再怕了的。 甚至于还有些恃宠而骄。 莳婉有些心虚,被自己陡然冒出的心下的想法吓得不轻,忙接过纸笔道:“无事,只是觉得今日看了许多过去不曾见到的景象,颇感新奇。” “不是见景思往事?”江煦意有所指。 莳婉强装镇定道:“不是。” 这个回答俨然不能让江煦满意,但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拿笔点了点她手上的纸张,“写愿望。” 溪畔边缘,残星与月色交融成琥珀色的光晕。 莳婉写得极其认真,见江煦似是要偷看,忙小幅度地闪躲,一来二去,她发髻间簪着的步摇簌簌得颤,美人展露笑颜,自是隐忍沉醉,不出意外,惹得他目光停驻几分。 莳婉浑然不觉,只专心地许着愿,嗓音清脆温软,混着不远处交谈的人声。 一字一句,“希望我能” “所求皆所愿。” 所求皆所愿?江煦一怔,思绪下意识跟着她这句话。 他现下想要的 江煦的视线没有挪动分毫,仍聚焦于眼前之人的身影上,旋即,也跟着一道轻阖着眼,默默许愿。 水面,花灯角垂着的几个铃铛被夜风一吹,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叮铃叮铃的,颇为悦耳,片刻,顺着溪流飘摇,一路至远处。 莳婉见状,忽地想到了她衣襟处的珠饰也是这般,不由得弯了弯眉眼。 夜色深深,散落溪面周围的灯笼正次第亮起,浸润桐油,映照得溪水亮晶晶的,配上形状不一的花灯,更显得温馨祥和。 停驻溪边,两人的身影被月光无限拉长,远看,宛如一对爱侣交叠。 此刻,足矣—— 作者有话说:祝福这对各怀心思的小情侣[玫瑰] 第33章 情报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示好。 柔情蜜意的时刻总是会让人心生贪恋, 过去一日多,莳婉都还是沉浸在那夜乞巧节的余韵中,颇有些无法自拔的意味。 帐外, 画蕙正抱了一小摞新的书册进来,这是大王特意吩咐过的, 底下的人自是用心, 更何况经历这几日, 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出其待婉儿的偏宠。 一侧, 莳婉堪堪熟悉完,丫鬟画澜见终于有她的用武之力, 忙把其中小半的书册挪到收拾好的桌案上。 莳婉难得有了读书的机会, 在知识的海洋里, 难免有些如饥似渴, 书依次摊开, 目光扫过, 果不其然发现页脚处与先前有着类似的残缺。 甚至还有几本有些受潮。 “这书册是一些个将士们从周边搜罗的, 有些住户的家中,书房年久失修,或是许久不曾将书拿出来翻阅, 便会如此。”画蕙见莳婉把破损的书册择了出来, 默默开口解释道。 此地距离真正的前线,相距不过小几十里路程, 遇上异族侵扰, 这些年定然是苦不堪言,此种情况下,再想要家中有藏书,便更难得了。莳婉闻言, 手下的动作更加轻柔,道:“戍边的百姓们想要读些书明理,自然是不容易的。” 比起洛阳城,比起生来尊贵的士族子弟,她这种的出身的女子,更能明白这书来之不易。 “是啊,这书放在寻常人家,别说是这儿了,就是济川,也是很稀有的。”画澜面色怅然,拿起手边的一卷书册,“光是这一卷诗文,便要足足花费叁两纹银,如今世道,几乎是有市无价了。” 画蕙见状,也叹了口气,“是啊,这种孤本,就算是旁人手抄,那也是一卷难求的。” “如今朝不保夕,能有口吃穿,有个容身的地方便足够了,哪里还有心气去想着读书科考呢?” “而且如今的世道,唉”似是想起什么,她语气哽咽,“一个人的命,从出生就定了的” 莳婉见她俩情绪不高,不由得劝慰道:“可若是心中始终不服输,自然也是能有一番造化的,常言道,一命二运三本事。” “若是学的一门手艺,定也是能有另一种人生。” 两个丫鬟见她这么说,下意识悄悄对视两眼,见莳婉好似也只是随口一劝,这才继续把话题往她身上引,道:“话虽如此,可奴婢们觉得,姑娘你的命便是极好的。”画澜一道附和着,边点头。 她的目光落在莳婉正翻阅的游记上,接着轻轻扫视至她的发间、衣裳,语气艳羡,“光是姑娘这看的书,穿的衣裳,带的簪子,这林林总总便是普通人家快十年的生活费用了。” “是啊。”莳婉没作他想,顺着应了句,想到过去在柳梢台的日子,一时间思绪有些发散。 丫鬟们见她兴致缺缺,恐打草惊蛇,也只顺水推舟感叹了两句,“大王待您可真好!” “是啊,这可真是独一份的。” 莳婉专心致志盯着书册的扉页,手下规律地翻看着,两人不知这番劝解是否起了作用,想到大王的吩咐,正准备再旁敲侧击一二,便听见莳婉问道:“这薄荷叶也能入茶?” “这书上的东西复杂多变、范围也广。”画澜听了这话,摇摇头道:“奴婢也是头一次见。” 莳婉想起初到江煦身边伺候时,太守府里,前任太守留下的名贵茶叶,冲泡工序复杂,需要细细捣碎成茶末,而后取用清泉水,书上所写的这种“薄荷擂茶”,瞧着,在步骤倒是简单许多。 说干就干,打定主意她便和画澜、画蕙两人取了新鲜的薄荷叶来,这还是大军出征时,为解暑之用特意带上的,如今也是让她占便宜了。 翠绿的薄荷叶,比莳婉平日所见的要大上许多,触感也更为粗糙些。 画蕙见缝插针道:“这应该是戍边特有的野薄荷,如今夏日天热,每每大军打仗前,便总会带一些。” 莳婉闻言,手下不停,继续轻捣着,薄荷叶与粗茶碎被擂棍碾出些许碧色浆汁,凑近,还能嗅闻到其中清香的滋味。 待呈现出黏糊的膏状,她这才撒了星点香料,接着冲入刚刚烧好的沸水,水汽蒸腾,瞬时,那股独属于薄荷的清甜迅速蔓延。 莳婉浅浅尝了两小口,粗茶的涩味混着野薄荷的清爽,颇有一番奇妙滋味,她忙再度捣鼓起来,打算给江煦也做一份。 片刻,待一切完成,忙端着茶盏去找他。 主营帐内。 江煦正在细瞧幽州起义军那边传来的军报,起义军首领经过商讨,已然决定将三个州府的盐铁专卖权转交给靖北军。 但同样地,江煦须得对他们提供一定的帮助,譬如粮草、人马等等。 这个结果江煦并不意外,只是起义军来找他谈判的速度,确实是慢了些他略一沉吟,沾了笔墨便规律地书写起来。 端正的楷体跃然纸上,寥寥几句便止。 须臾,江煦猛然抬眼,盯着帐外,“谁?进来便是。” 莳婉正在外面踌躇着,离守帐的兵卒还有好几步的距离,便冷不丁儿地听见帐内江煦喊她进去。 走近,江煦见是她,周身的凌厉气息消弭些许,“怎么这会儿过来了?”瞟见婉儿端着的东西,失笑道:“这端的是何物?” 想来 那两个丫鬟趁热打铁劝过之后,婉儿想要逃跑的心思应是淡了很多吧? 江煦温和猜测道:“这东西看着像是茶?” 戍边也有喝茶的习惯,尤其遇到夏季和冬日,一年之中气温最极端的两个时节,总会喝上一些特质的茶酒,或是旁的乳制品。譬如冬日喝酒,则更能御寒醒神。 这夏季嘛 见婉儿点头应是,江煦回神,起身接过碗盏,只见一片淡绿色泽,细嗅,隐隐散发出一股薄荷的清香,他打趣道:“怎么不做些酒水?也好给将士们尝一尝,涨涨士气。” 这无疑是在调笑了,且不说酒水本烈,就算她算上偷偷练习的次数,也不到一只手,根本不甚熟练,且光是这原材料,便也不好得。 但面上,莳婉也顺着笑笑,道:“将士们是将士们,大王是大王。” “这两天晚上,你特意带着我去逛乞巧节的庆典,我自然也想为你做些什么。” 江煦眉眼间的郁色更加消散几分,轻笑两声,手持杯盏一饮而尽。 野生薄荷味道凌冽,瞬间劈开唇舌,细品,仿佛还添加了别的一些香料,待一口饮尽,茶汤里的腻味,已经被清新的薄荷清香很好地中和掉了。 江煦喝得高兴,面上的笑意难免多了些许,“味道甚佳。”这也算是两人最近以来,婉儿第一次这般于他示好。 颇有些“洗手为君做羹汤”之意 果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女子。江煦语调舒缓,“最迟后日一早,本王便要出发了,你且待在这里,有什么需要的,便和那两个丫鬟提。” 莳婉听了这话,却是把重点放在了别处,问道:“最迟后日?这打仗的日子还能自己算吗?” 江煦却是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本王看明后天日子吉利,便自行做主了。” 自行做主?莳婉见江煦又在搪塞她,喉间一梗,疑心他怕是暗地里得到了什么消息,或是要坑什么人。 电光火石间,她甚至诡异地想到了最近频频困扰她的梦魇,以及 那个左眼角下带着青紫疤痕的刺客。 若是梦境成真 她正思忖着,又听江煦道:“本王外出打仗,你在这里,也要记得时常报平安。” 莳婉忙回神,忽地福至心灵,对上了男人黝黑的眼,“大王安心。” 她甩去那些奇怪思绪,扬着唇角,道:“我最近都会写信给大王的。”不会在这个时候跑的 * 七月十二,大军出征。 天色堪堪蒙蒙亮,宛如青灰的绸缎,裹住天际,分层出不一样的色彩。 江煦勒马驻足,三万轻骑兵静静候于他身后,一切极为安静,直至人群中陡然传来一声激昂的叫喊声,“全军听令——!” “出征!” 一众人马方才规律地离开,掀起一阵尘土,挥散于清晨的空气里。 莳婉似梦非梦,猛然从榻上坐起,冷汗浸润衣衫,黏糊糊地粘在背上,她不知是想到什么,草草披了件外袍,拿起昨夜桌案上写的信,便要往外去。 帐外,两个丫鬟听到动静,迅速进来迎她,“姑娘。”见人醒了,却是神色不宁,忙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奈何莳婉心中惦记着事情,草草应了两句,便要去寻江煦。 “大王已经带着大军离开了。”景殷得了命令,碰巧来这附近,见莳婉神色匆匆,停顿几息这才道:“夫人若是有什么事情,属下可代为传达。” 莳婉这会儿冷静了些,凝神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大王,既然他已经出发了,不知殷侍卫,可否请你代为传达?” 景殷面色不变,眼眸微眯,审视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动作,转瞬,方才展露笑颜,“自然,这是属下的分内之事。” “夫人吩咐便是。” 莳婉这才拿出那封信,方才跑得急,信纸的边缘处已经被攥出点儿褶皱,她忙抚平,交给景殷,“景侍卫,劳烦你将这信交予大王,另外” 她的声音变得踌躇起来,几瞬后,却仍是一锤定音,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伴着骤然急促的心跳声,渐渐混合在裹挟着砂砾的晨风中,“另外,万万请大王要小心左眼角下带着疤痕的人。” “一个男人。” 第34章 疑心 是啊,她怎么能担心江煦呢?…… 这话说得有几分神叨叨的, 且,其指代性亦是极强,景殷心下诧异, 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应下, “夫人所托, 属下义不容辞。 莳婉这会儿静下心来, 心中那股愁绪淡了许多, 说起来,江煦提前出发, 她心中也是不太惊讶的, 打仗出征向来不是儿戏, 若是这信送的慢些, 便也就慢些吧。 她点点头, “劳烦殷侍卫了, ”语罢, 寒暄两句,便赶忙往帐内走。 待眼前人的身影完全消失,景殷方才抬起眸子, 盯着莳婉的方向, 若有所思。 * 江煦去了前线,剩下莳婉一人, 一下子自在许多。 “姑娘, 您可要继续看那些游记?”画蕙见她闷闷不乐,建议道。 莳婉心中发梗,闻言,兴致不高, “先放一边吧,我待会儿看,多谢你。” 画澜刚采集完沙棘果回来,见状,笑着走到莳婉面前,打趣道:“姑娘可是想大王了?”莳婉待她们两人极为客气,如果可以,她们自然也是想长长久久侍奉着的,省得到时候冒出来个别的,还要再揣摩脾性。 再者,大王原先亦有吩咐,因此,这几日两人也总是卯足了劲儿,时不时给江煦刷上一波存在感。 次数多了,莳婉如今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妥之处,但现在江煦待她甚好,人又不在她身边,若是想要将这张长期饭票绑住,自然得注意言行举止。 她转移话题,“说起这事儿,大王派人寻来的书册,这几日应当都晾晒的差不多了吧?” “都按姑娘的吩咐,寻了个干燥的树荫下,晒了小两日便好了。” 画澜笑问道:“姑娘可是要看会儿书?” “不了吧。”江煦留下不少人盯着她的行踪,莳婉心中有数,也渐渐适应,况且,这些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尺度,想必也是被特意吩咐过,她如今看得开,也知凡事须得缓缓,不能过于着急,“日日看书,到真要考秀才了。” “姑娘若是男子,考个秀才也是不难的!”画蕙在一旁恭维着,“奴婢听说,明年秋日,便要重开秋闱了,到时候,皇都那边肯定很热闹呢。” “不过虽说女子不能科考,但姑娘您这日日用功,定然也是有回报的。” “哪有什么用不用功,不过是以前没机会这么任性着,新奇劲儿过了也得缓一缓。” 画蕙为她摆好冰鉴,提议道:“不如咱们来打叶子牌如何?” “叶子牌也得讲究彩头吧。”莳婉笑着否决,“而且,你们俩定也是不肯赢我。” “还是算了。” 她接过画澜递来的沙棘果,细细拿在手里瞧着,橙黄的外皮微微发皱,莳婉旋即按照书册上的配方,简单处理好,烹煮起来。 这些沙棘果在烈日下足足晒了两个多时辰,混合着茶末,被清水冲泡后,再稍稍配上些梨皮颗粒,细细捣磨便又是一番风味。 茶水呈琥珀色泽,入口酸甜,一杯饮尽,煞是清凉解渴。 “姑娘,这茶汤的味道与先前薄荷所做的那款截然不同,但奴婢觉得,却都是极为好喝的。” 画澜见缝插针提议道:“姑娘心灵手巧,何不做出一大锅,好让将士们也解解暑?” 这样的行为无疑有些僭越,按常理,江煦不在,须得他的正妻才能这般操持的。 她一个妾不妾,仆不仆的凑什么热闹呢? 莳婉摇摇头,“这样不妥。” 见她左一否认,右也否决,两个丫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画澜道:“那姑娘是想做什么,咱们陪姑娘便是了。” “戍边的百姓们本领可多了,姑娘若是觉得闷,咱们也可以去看看呀。” 莳婉想到先前的乞巧节日,不自觉道:“戍边的人文风貌都是我不曾见识过的,之前乞巧节,确实也见了许多新奇玩意儿。” 画蕙与莳婉同样出身湖州,立刻道:“姑娘,不然咱们可以去城中看啊,听闻那里有许多艺人杂耍呢!” 城中距离这个营地足足近二十里路程,她们如今主仆几人过去,且不说花费颇多,光是引来的注意力,想想便是 “此事不妥。” 莳婉幽幽叹了口气,“罢了,我这也是心神不宁的,干什么也提不起精神,你们俩先下去吧。” “我独自待会儿。” 两个丫鬟闻言,只得应声退下,待一切安静下来,莳婉方才松缓几分,整个人坐于桌案前。日头正好,帐内哪怕不掌灯,仍有几丝日光从缝隙中扫入,斑驳的光斑打在脸颊,刺得她下意识轻阖着眼。 心头的不安久久盘旋,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有些思绪混乱。 江煦已然离开三日有余,就连景殷也在昨日离开,想必再过不久,战事便要开始了,如今是七月中下,算起来,就算是小战役,怕也是得一月多的时间,若是规模再大些,还不知会耽误到什么时候。 届时待江煦再回来,有些事定然是拖延无门了。 可 她这次想到这事,想到要与他同床共枕,心中怎的也不是那么排斥了? 莳婉猛然一惊,呼吸急促几分,素白的手掌下意识轻按着心口处,那里,心脏正在规律跳动着,“咚咚”的声响,似乎很是健康,然而,靠近心脏仅仅两寸的地方,如今,依旧有一道泛白的细小伤疤。 疤痕被粉白的肌肤包裹,轻轻抚摸,甚至还有些发痒,可实则,三个多月,伤口早已经长好了。 是长好了的罢?不然,又怎么会这般心急担忧呢? 是何缘由,莳婉无法欺骗自己。 如今,她好像有几分担心江煦。 哪怕这份担心里,有惧怕、有恨意、有无数次欲要将其杀之后快的冲动,甚至,经历无数次摇摆,无数次想要留在他身边的犹豫和恍惚。 哪怕,这份复杂的情愫中,负面的成分,远远胜过偶尔微妙的安全感。 可,她确实是担心江煦的,担心她会真的受伤,命悬一线,如梦境一般,几乎要死在那个刺客特质的刀刃之下。 莳婉的面部微微抽搐着,柔软的唇,被一排贝齿紧紧咬着,下唇隐隐有些出血,她的指节无意识地微微颤动着,似是要从空气中汲取什么,也像是想努力抓住什么。 是啊。 她,怎么会担心江煦呢? 她 怎么能担心江煦呢? * 边境接壤处,地面蒸腾着铁灰色的暑气,云层黑压压地直往下坠。 黑云压城城欲摧,几里之外,隐约可见突厥哨骑的剪影,将士们腰间的短刀反射着刺目的银光,烈日炎炎,颇有些晃眼。 两军中央,界河早已断流,河床内满是废弃的甲胄、兵刃,甚至不乏有类似尸体的东西,蜷缩成一团,在吗枝叶干草的掩盖下,散发出一阵难闻的味道。 俨然像是才死去不久的,尸体上方,至今仍有蚊蝇盘旋,发出一阵“嗡嗡”的声响。 两方大军对峙,皆是虎视眈眈。 舆图前,江煦负手而立,下首两列分别坐着几名幕僚,其中,以亲信萧驰节和景彦为首,分居于左右两侧。 待依次入坐,首席,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阿彦,你这什么眼神?” “万候义没来,我自然也能混个第一人。”萧驰节不甚在意,反倒还自顾自开起玩笑来,“不过,若是你弟在这儿,他定要坐你旁边的位置。” 景彦不置可否,“我弟弟还小,他自来也比较粘我。” 两人正说着,外头忽地传来一阵清朗的嗓音,由远及近,不多时,脚步声传来,正是景殷,他一路走小道追赶,加上大军驻扎的这小半日,竟也没落下进度,顺利汇合了。 帐内如今都是自己人,景殷兀自找到景彦身边的位置站定,而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大王,属下奉婉儿姑娘所托,她说有要事要告知您。” 恰逢计策刚刚敲定,帐内这会儿只剩下他们四人,江煦闻言,面上不咸不淡瞟了他眼。 身侧,景彦下意识起身,道:“请大王赎罪,家弟路上奔波,这会迷糊犯了傻,还望大王勿要归罪于他。”说着,便去瞧自家傻弟弟。 他莫不是失心疯了?就算是汇报事宜,也得分个主次吧? 景殷丝毫没有感受到他哥炽热的目光,仍是一板一眼道:“属下疑心,此事事关突厥,所以这才斗胆提前禀告。” 婉儿有要事找他? 她向来在外人面前也算懂分寸,如今,竟是糊涂了? 回神,江煦这才来了兴致,接过那信笺,“你且说说。”旋即一目十行扫过,片刻,视线落于最后一行那几字处,久久不语。 景殷见江煦神情如常,这才往后两小步,继续道:“婉儿姑娘的代指实在过于详细,且属下当时观察所得,发现她神色慌张,似是夜里辗转反侧,久未能入眠,可见此事在她心底,定是极为纠结的。” “婉儿姑娘又特意追上属下,让属下告知您,又说的这么详细,属下疑心,是否?” “她还没有这个能耐。”江煦合上纸张,顺手将其燃于一侧的烛台间,瞬时,火苗高窜,吞噬整张纸,男人眼底的诸多情绪,皆数被跳跃的烛火映照着,有些忽明忽暗,令人难以捉摸。 他的语调仍然平淡,只这次,话语间的轻视,悄然流出,赤裸裸地传入在场其余三人的耳中,“她不过都是些女儿家争宠的小心思,见识少,眼光短浅,怎么会与突厥人有牵连呢?” 恍惚之间,不知像是在说服谁,“先前,本王早已查验过,吴家那边,她都尚且迷迷糊糊呢。” “这样仅仅只是有着几分姿色的女子,用来当异国细作,是否太过于天方夜谭了些?” 景殷警觉地垂下头,“是属下唐突了。” 片刻,上首方才传来江煦的声音,平静的嗓音,却无端搅动地其余人心下一紧,“起来吧,你这也不算唐突,谨慎些,总归是好事。” “起义军今日才传来的捷报,已然将幽州大司马的部下几万兵马稳稳压了一头,如此天赐良机,咱们这边,自然不能错过。” “今日夜间,一瞧便知。” 他眼眸微眯起,似薄刃,一刀一刀割在人身上,字字清晰,“辨一辨真假,也好让本王知道。” “自己究竟被骗了几次。”—— 作者有话说:1.“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出自《雁门太守行》,作者是唐代的李贺。 2.这章提到的茶汤里面,沙棘果,这种果子在中国的西北、西南那边都比较多见,早在8世纪藏医名著《月王药诊》《四部医典》就有沙棘果的记载,做茶入药等等,功效很多。 第35章 交战 “您这是忧思过重。” 入夜, 微风卷起地上的砂砾,发出一阵粗糙的摩擦声,突厥营帐外, 篝火随着一道跳跃,没过两息, 火势便陡然小了下去, 似乎还伴着砂砾发出的细微声响。 噼里啪啦的, 像是有人正在往篝火里投着什么。 守夜的兵卒瞬间清醒, 下意识靠近两步,却又僵持着, 不肯靠太近, 直至背后骤然传来一阵兵刃破空的动静, 回神, 他的腰腹已被利刃刺穿, 冒出汩汩鲜红的血。 一切只在瞬息间。 江煦带头冲锋, 如一支利箭闯入队伍, 赫然劈开一块儿缺口,战马仰颈长嘶,他顺势将火折子甩向粮草堆, 霎时, 火光冲天,爆燃的火焰蚕食一切, 映照出突厥士兵有些错愕的脸。 在江煦身后, 大军分为左中右三翼,中军手持大纛,以萧驰节为中锋,一路紧随江煦, 黑色的旗帜很好地融于一片夜色,在熊熊火光映照下,也并不算显眼。左右两翼分别以景殷、景彦为将领,左为先锋,右做后卫,源源不绝的兵卒以规律的步调前进着,宛如一只巨大的鹰隼张开翅膀。 轻轻煽动,便陡然带起一阵飓风。 景殷稳居队首,从左边包抄,右侧,景彦紧随其后,绕至突厥大营另一方,形成包抄,届时两人一旦碰头,停在门口堵截的萧驰节便可化作利刃,直直进入圆圈地界,随江煦一道厮杀。 突厥人在八年之前,便是用这种方式,围剿了原靖北军的一干人马。 不远处,有几名突厥士兵听见周围有人乱挤推搡,心中惶惶,飞身上马,大声道:“敌袭!” 他刚一出声,四周不知何处骤然传来一阵破空声,疾风驶过,叫嚷的这人已被射下马背。弓箭破空声如疾雨,接连的破空声传来,几人尽数折戟。 远处,江煦收好弓弩,放回箭篓,举起长枪,直入敌营。 突厥主营帐内。 阿史那尔格面色沉沉,一双绿眸隐泛幽光,阴仄仄地盯着帐中央死透的那几人瞧,这些人身上皆是寻常兵卒打扮,然,却是直愣愣地将突厥的粮草暴露给了地方。 这些,都是他的两个好哥哥一手促成的。 身侧,亲信还在喋喋不休,“三王子,可汗病重数日,眼下靖北军又来势汹汹,我们须得自保啊!” “若是再有此种境况,怕是” “闭嘴!”阿史那尔格打断这人,冷哼一声,“靖北军如今已经在对岸盯着了,我那两个好哥哥吃准了靖北王会跟疯狗一样盯着突厥不放,特意给本王子选的这差事呢。” “你以为,就算靖北王不来,咱们就能安全回去了吗?” “痴人说梦!” “急报——!”帐外,斥候浑身浴血,自马背踉跄滚下,强撑着入内,“三王子,靖北王率军夜袭,已经打过来了!”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等到语尽,已然轻阖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整个人在地上抽搐着,嘴里似乎仍念念有词。 阿史那尔格走近一瞧,面色骤然缓和,对着斥候柔声询问,“你可是还有什么未了的情报,要告知本王子?别怕!永生的腾格里定会将你收入穹庐,你是最勇敢的勇士!” “告诉本王子,你可是还有什么情报要说?” 斥候的嗓音断断续续,宛如刀割,“幽州大司马派了人,正与靖北军交战。” “伟大的勇士,族人必会用汉人的剑刃,以彼之道,将其斩草除根。” 那斥候听了这话,脸上牵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片刻,骤然没了呼吸,阿史那尔格轻轻合上他的眼睛,冷声道:“随便找个地方将这人抛了去,别耽误大军迎敌。” 那亲信见怪不怪,应了一声,便熟练地动身善后。 * 夜色茫茫,天空悄然悬挂一轮明月,月色如流水倾泻。 两军对垒,突厥那侧,为首之人冷声喝道:“靖北军搞偷袭这一招,是否太过于欺人太甚!” “是吗?”江煦突然开口,嗓音不带任何情绪,搭弓射箭,只在一刹,便骤然取了方才那人的性命。 劲风裹挟着砾石,片刻,阿史那尔格赶到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旋即,他便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眸子。 幼时,他曾听王宫里的人提及过前任靖北王与父王之间的恩怨,故而眼下,被这双没有丝毫情感的眸子扫过,心里不出意外地发憷。 军队里还有他头上两位哥哥安插的叛徒,这些人尚未完全揪出,若是在此刻对上江煦,怕是凶多吉少,若是王宫里的那两个就是打定了主意,保不齐返程的路上还会设有埋伏。 “靖北王,本王子还以为你是君子,本打算设宴款待,好好商讨的。”阿史那尔格意有所指,“本王子带了三十余万精兵强将,若是你执意如此,我等也不会罢休。” 江煦闻言,目光却是扫向阿史那尔格身侧的几人,现任突厥王一共有七个儿子,前三子与后四子年岁相差巨大,皇位之争,基本等同于前三人的角逐。 这位,几乎时时刻刻都要被大王子和二王子压上一头,在突厥王庭里,名声也基本与草包、莽夫挂钩。 江煦目力极佳,冷肃的面庞,一个个审视过去,待确定并无汉人面孔,这才收回视线,“三王子应该知晓,本王与突厥素有仇怨。” 不待阿史那尔格多言,江煦忽然上前,如一阵风,直直袭来,身后,亲信应声先前,紧紧跟随,霎时,两军的厮杀声响彻山野。 战马随着江煦的动作,一路飞驰,灵活地避开一枪又一枪,浑浊的热气吐息,挥散空气间,燥热的夜,不多时便被更加浓烈的血腥气所渲染,直至彻底浸润 * 莳婉丝毫不知,几十里之外已是血色漫天,尸横遍野。 几日前的那一糟宛如一记警钟,将她整个人吓得不轻,没过小半日便病了,如今调理了些时间,身子才算好些。 八月初,炽热的日光将地面晒得发烫,云絮浮在半空出,被拉扯出各异的形状,山峦遮挡,了了树荫,切割出几片阴凉。 莳婉的营帐恰在这阴凉附近。 她这会儿用了早膳,见画蕙又来送药,接过碗盏,忽然道:“大王离开也有半个月多了,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画蕙只当她是思念大王,摇摇头道:“还没有消息,姑娘且安心,奴婢前几日便留心打听过,这行军打仗本就繁忙,碰上个难缠的,则更为耗费心力。” “且路途虽不算远,却也是有些距离的,路上也定然会花费时间的,若是姑娘担心。”她建议道:“何不等养好了身体,亲自写封信,以寄情思?” 莳婉现在已经对这些暗示的话语免疫了,她点点头,小口小口喝着药,一碗药下肚,才继续半真半假道:“郎中开的这药,我恐怕还得喝上一段时日才能痊愈呢。” 见她语气低落,画蕙面露心疼,“姑娘别这么说,您是有福气的人,大王时时惦记,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莳婉素来是体弱多病,最近也或许是太过于心急,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好在她如今按时喝药,也时不时出门走走,把身体底子养好了些,这才熬过了这一遭急病。 “郎中可说了,姑娘您这是忧思过重,让您少思虑。”画蕙见她盯着碗盏不语,道:“大王吉人自有天相,您也别担心得伤了身子。” 莳婉喝完药,勉强笑了笑,算是应付过去。 其实,她只是有一点儿担心江煦,远远达不到思虑伤身的地步。 可偏偏这一星半点的担忧,便如同惊雷乍响,日日扰得她不得安生。 她竟然真的会担心江煦,担心这个刽子手? 分明,他只想将她绑在身边,哪怕短暂地施舍笑脸,可这绝非是他的真面目,若真是和煦良善,又怎么可能做到如今的位置呢? 莳婉看向画蕙,道:“大王上次带我去逛乞巧节庆典,我记得他穿的是一件靛青织金圆领袍?” 恰好来添冰鉴的画澜听了这话,面上一愣,抢先一步道:“姑娘记性真好,确实是有一件。” 画蕙见状,忙匆匆补充道:“奴婢打听到,说是大王特意去寻十里之外的成衣铺子,让绣娘做了一身。” 莳婉见她两之间隐隐有几分暗流涌动,笑了笑,“我确实是有些思念大王,他这去了十几日没个消息传回来,我也不能去前线找他” “我这种病恹恹的身子,又不能自保,去了也是拖大王的后腿,所以便想着能有什么东西,也好解相思之苦。” 两个丫鬟四目相对,疑惑道:“姑娘的意思是要奴婢们?” “那成衣铺子若还接这个活儿,我想把大王那身衣裳拿出来,按照,拿些别样子材质的布料,为他重新再做两身新的,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不然等他一回来,估计这天也得冷了” 莳婉面露几分羞涩,“若是我身子养好了些,能够有幸去寻大王,穿上这男装的样式,也能顺利些许。” 两人不疑有她,只当是莳婉思念成疾,赶忙应下,画澜先一步去同外头的侍卫们说道,好让他们传话给那绣坊的老板。 莳婉见画蕙也急匆匆地要出去,赶忙喊住她,“让画澜去便是了,你且过来。” 画蕙顿时受宠若惊,小步上前,“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要吩咐?” 谁料,莳婉竟是牵起她的手,拿出一小盒药膏,揭开,淡绿的色泽还泛着一阵凉,打眼一瞧,便是个门外汉也知晓这药膏价值不菲。 画蕙吓得一愣,等回神,莳婉已经在亲自给她的手腕处上药了。 “这万万使不得呀!姑娘,奴婢!” “没什么使不得的。”莳婉笑着打断她,“药就是给人用的,你和我同出一地,算是老乡了,我虽平日里不说,可心里自然也是更亲近你的。” 她笑意盈盈,水眸微微弯着,整个人美艳不可方物,画蕙不敢再看,赶忙垂下脑袋,片刻,喃喃道:“姑娘心善,奴婢谨记在心。” 小丫鬟脸蛋微红,竟害羞起来,“真是折煞奴婢了。” 见时机成熟,莳婉这才为她捻好衣袖,亲自将药膏放于她手心,“往后这几日你来给我送药,带好药膏,我喝药,你便乖乖上药。” “我知晓,女儿家的,身上留了疤痕,肯定是要伤心的。” 见画蕙似有泪意,这才佯装不经意道:“好啦,你快去看看画澜,我有些不放心她。” “记得” “一定得是男装的料子。” “我好亲自给大王做几件换季的新衣裳。”—— 作者有话说:给大王做衣裳(×) 趁机给自己做衣裳([狗头叼玫瑰]) 第36章 刺杀 利刃刺中了他。 这日, 莳婉醒了便叫画蕙寻了新的纸笔过来,打算给江煦写信。 如今已近八月中旬,却仍是未有消息传来, 莳婉手中的笔几度空悬,却仍是久久未落下一字, 好一会儿, 才写得“大王亲启”几字。 “姑娘, 新到的缎子, 您瞧瞧。”画蕙自从被莳婉委以重任后,这几日精神头空前得好, 动作麻利端着一匹匹料子进来, 依次摆开。 莳婉仔细看过, 这才点点头。 “给大王做的冬衣, 我想掺些银狐绒进去, 这样更暖和些。”她凝视着面前几匹颜色不一的布匹, 手下轻点了两下, 缓缓道:“这两个颜色不曾见大王穿过,估摸着是感官平平,怎得还送过来了?” “罢了, 这枣青色的我取下来, 给他做些小物件儿也是可行的,另一匹便退回去吧。” “是, 姑娘。”画蕙在一侧应声收好, 见莳婉面露犹豫,悄悄凑近两步,低声道:“姑娘可是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也不是只是我想着大王平日里素爱穿一身黑,我便想与他穿个类似的。” “这样旁人远远地打眼一瞧, 便知晓我与他是一家人。”莳婉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但,我穿这黑色有些太过古板沉闷,怕是不甚好看。” “姑娘说的哪里话!您姿容胜雪,一件衣裳而已,从来都是衣裳配不配得上您的容貌。”画蕙得到了重用,自然语气更加恭顺亲近,这几日姑娘日日让她近身服侍,而叫画澜做些外头的琐事,画蕙心中不可谓不得意。 见莳婉还是忧心忡忡,瞧着不太有信心的模样,试探道:“常言道黑白配,不如您试试用这月牙白的料子做一身类似的衣裳呢?” “奴婢觉得,这也是极为衬您的。” 莳婉等了又等,见画蕙终于在她的暗示下说到点子上,这才顺坡下驴,佯装思索,几息后才道:“你说的不错,届时一下雪,这白色便如同在雪景之中,甚美。” 此后安安静静过了好几日,莳婉只上午做做衣裳,下午寻个清净地方读书。 等到天气隐隐转凉时,几件衣裳总算是做好了大半,被最后送去绣楼完工,正值九月中旬,秋高气爽,营帐外的燥热迅速消失,转而化为夜里带着几丝凉意的微风。 也正是这时,莳婉等到了江煦的消息,一封信寥寥几句,算是报过平安,比起先前那次刻意的行为,这回,才像是显露了几分他本人的真实性情。 上次逃跑被几乎算是被高高举起,轻轻落下,那些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早已经埋藏心底,但只有莳婉她自己知晓,这些伤害确实存在过。 如果她的小本子还在身边,她大概已经把江煦大半的优点都划掉了。 这回前来送信的是个面生的侍卫,莳婉忙同他打听起江煦的情况,“这位大哥,请问怎么称呼?” 谁料这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只低着头,闷闷道:“属下不敢当这一句,夫人有事吩咐便是。”此后,无论她怎么套近乎,对方都是谢绝回答。 莳婉心中烦闷,只得从江煦身上下功夫,“这位大哥,我虽不曾见过你,可我知晓,大王让你来传信,说明你定是他极为信任之人。” “我这日夜担心,好不容易盼来的,只想知道大王在前线如何了,有没有受伤?” 她心中冷笑,见这侍卫仍是缄默着不肯开口,一颗心渐渐发冷。 莫不是真有她梦中那样的刺客?还是说江煦又发现什么了? 不过莳婉很快否决掉了这一点,江煦远在近百里之外,就算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是分身乏术的,再者,她最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她里里外外思忖完,便见那侍卫顾左右而言其他,问莳婉可有要他代为传达的消息,她这才忙把先前写好的小几封信递了上去,算是揭过这一茬话题。 片刻,等人离开了,画澜这才悄悄来和莳婉回话,“姑娘,您让我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大王手下的另三名亲信都不在这边,如今管理这些事务的,是一个姓万候的侍卫,叫万候富霖。” “这个姓氏倒是很少见。”莳婉带着人一路往树荫去,如今的天气,此地正是颇为凉爽静谧,主仆两人姐妹好一般凑得极近,画澜刻意压低着嗓子继续道:“听闻此人是大王麾下第一亲信万候义的亲戚,前两年立有战功,受了伤,这才算是退居二线了。” “上次这人来寻您,说是天气转冷,寻了处宅子,想请您搬去那里。” “不过您心善,免了这一遭呢。” 说起这事,莳婉确实有些印象,待在劳什子院子里太容易被锁定目标,好不容易到了外头,她自然是一口否定了。 “将士们都还在驻守着,我这么东跑西跑,也太过于”她笑了笑,“而且,画澜,你定然是明白我的,大王回来,我总想让他早些见到我。” 万候义,这个人莳婉曾经打听过,她上次临出征前,见了剩下的三人,独独这人,有些对不上。 思绪回笼,莳婉长长叹了口气,顺势抓住画澜的手,情真意切继续道:“画澜,多亏有你,果然,我的直觉没有错。” “你是我在这边最信任的人了。” 画澜一介贫民出身,何曾被主子这么委以重任,乃至真切地感谢过,登时,一张小脸便有些不自然地泛起红,连带着话都有点儿结巴,“姑、姑娘,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为了姑娘,奴婢自是赴汤蹈火,无怨无悔!” * 几次交战后,两军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此地三面环山,易守不易攻,阿史那尔格选择驻扎此地,也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然战役的频率却是越发频繁。 气温骤降,昼夜温差变大,便是再骁勇善战的勇士,在这种自然天灾前,都如蝼蚁一般无力、渺小。 突厥王帐内。 桌案一侧,羊皮地图上未干的血迹沿着狼图腾的獠牙纹路蔓延,划出一道诡异的图案,片刻,帐外有人通传,说是大司马的人到了,有要事商讨,阿史那尔格这才敛去神情,转而整个人变得有些急躁起来,扬声道:“让他进来!” 可等人真的走近,他却是大跌眼镜。 这人他记得是幽州大司马特意派来的一个幕僚。 面前的这个男人极高,几乎与他们突厥人的身量要持平了,若是混进队伍里,一眼望去,怕是别无二致。 阿史那尔格眼神阴郁,盯着他瞧,“就是你说又有要事商讨的?”他轻轻嗤笑道:“本王子还以为,上次打了败仗之后,已经不必和你们商讨事宜了呢。” 听出他语气里赤裸裸的嘲讽,贺楚筠面色未变,反倒是垂首道:“大司马与您信任身后,特派属下前来帮忙,自然也是希望您能大胜靖北军的。” “这几年,大司马也在靖北王身上吃了一些亏。” 一些亏?阿史那尔格陡然大笑两声,“一些?是很多吧?你们中原人用词真是含蓄。” 幽州大司马也是和他父王一辈的人了,都老了,如今帮他,也不过是想借他的力来止住靖北军的力而已,不过,既然敌人一致,过程便也没那么重要。 阿史那尔格语气淡淡,“你这次又是来谈什么?” “天气转冷,此战必会在冬日前结束。”贺楚筠见他情绪好转,语气悠然道:“属下虽是幕僚出身,可却也有一身武艺,尤其,此番前来,大司马特命人给属下打造了一把特制的匕首。” 他并未多言,只是对上对方犹疑的目光,笑了笑,“今夜一战,或许能祝王子一臂之力。” “若中,您今后,应当不必为此事烦忧了。” 这人说话满是胸有成竹,俨然是早有准备,只是为何两军交战一月有余才提起这茬?况且,一个匕首,说到底不就是刺杀嘛。 阿史那尔格心中直嘀咕,但他到底也没细问,总归是中原人,自相残杀,若是命中,当属以小博大,若是没中,也是他们自相残杀。 左右,都是他得利。 良久,他方才点了点头,与其商议起细节之处。 * 入夜,浓墨般的夜色中,两军战鼓声如滚雷骤歇,兵刃相撞的清脆声陆续响起。 这一个多月的僵持下来,打着打着换个路子,也是常有的事情。 战至尾声,靖北军俨然更胜一筹。 江煦又杀了一人,顺着将那尸体挑至地下,自他周围,零零散散摞着不少具死尸,微微喘息间,一双黑眸仍是紧紧盯着队伍,不停搜索。 陡然回神,猛对着斜后方刺去,瞬时,抢尖没入血肉的声响传来,他收回长枪,下意识朝身边又看了眼。 这回,却直觉有些不对 不知何时,周遭的人群似乎越来越挤。 简直就像是,将他团团围住。 几乎是他刚刺杀完的后一刻,只听闻一阵破空声,江煦猛然调转缰绳,下一瞬,箭羽擦着耳廓而过。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忽地,又听见一声轻响,一人骤然暴起,手持利刃,刀身暗纹如毒蛇鳞片,直直朝他刺来,一环又一环,几乎是卡好了时间。 江煦只觉得颈部一凉,下意识闪避,手持长枪欲要将那刺客挑开,谁知左侧和右侧几乎亦是算准了时间,他不必扭头,便能知晓有利器相架。 电光火石间,他似是想到什么,竟反手去抢那刀刃,在刺客脸颊处划了一刀。 月光下,那一刀的距离十分精准,恰好落在刺客左下眼睑的疤痕处。 煞时,鲜血喷涌,汩汩鲜红喷洒在江煦下颚处,他这才瞧清楚匕首的模样,诡异的磷光,泛着幽幽绿调。 匕首没入左胸。 瞬时,温热血柱喷溅在地上,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作者有话说:过渡章ing 第37章 混乱 若是江煦死了,她又将如何?…… 十月初, 绣坊加工后的新衣裳如数被送到了莳婉这里。 几件衣衫整整齐齐叠好,其中,她特意要求的一黑一白两件, 被放置在最显眼的位置。 莳婉粗略扫了眼,取过那件白色齐衫襦裙, 连带着白兔绒所制的外袍一道, 与先前所留的那件枣青直缀放在一处, 转手压在箱底放好, 待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唤来画澜, 让她去请万候富霖来。 不多时, 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 莳婉以为是人来了, 便出去迎, 谁料还没走出营帐便听见外头的人语调匆匆, “夫人, 有急报!!!” “大王突遭刺客袭击,生死未卜!” 莳婉猛地站起,裙裾扫翻了案上的杯盏, 发出一阵刺耳的动静, 她方才如梦初醒,“你说什么?大王他” “两日前, 突厥一战, 大王受了重伤,如今”那斥候见莳婉神色怔然,下意识止住了话茬,兀自垂首, 片刻,得到吩咐,才快速退下。 室内一时极为静谧。 画蕙和画澜两人一道被莳婉隔绝在外,独留她一人,心跳声骤然变得急促许多,恍然间,莳婉甚至以为是她的那个梦成真了。 可眼下,她却是没有机会去验证的。 若是现在问,保不齐会被即刻抓起来。甚至,就连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的自由,怕是也要守不住了。 若是江煦真的挺不过这一遭,如梦中一般死去 是啊,若是江煦真的挺不过这一遭,如梦中一般死去了呢? 若是他死了 自己又将如何? 些许忧色蔓延心间,莳婉无意识甩了甩脑袋,似乎想将这些不该有的情绪皆数甩出,片刻,以手扶额,手肘无意识支撑在桌案上,整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急。 隐隐,还有几分颤意。 她怎么能担心江煦呢?这样反复多变的男人,死了便死了呗。 不过是麻烦些,再一次卷款携逃而已。 有功夫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可,尽管心下一再暗示,莳婉仍是有些心绪不宁,兀自深呼吸好一会儿,才算是暂时平静下来。 片刻,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缓缓起身 * 朔风阵阵,沁着丝丝凉意。 暑气褪去,戍边的天色一日一变,越发冷寒。 收到江煦重伤昏迷的消息已有整整五日,此后,任凭莳婉如何去问,得到的回答都只有敷衍,似乎将她整个人隔绝在外。 湖畔边,白色的芦苇花被风一吹簌簌作响,抬眼望去,湖面茫茫如镜,倒影出她面上的淡淡愁绪。 片刻,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嗓音,“大王有令,夫人,还请您收拾行囊,随属下转移至别处去。” 莳婉一愣,扭头见是之前那个侍卫,下意识搬出上次那套说辞,“将士们都在这里,我又怎好临阵脱逃呢?”她专门打听过这人,冷面寡言,听说是这几年新升上来的,原先是万候义手下的兵卒,名叫王世伟,回神,语气变得客气许多,试探道:“王侍卫,敢问是不是大王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他的伤口怎么样?可严重否?” 她双手轻捂胸口,端的是一副西子捧心状,“是不是大王快要回来了?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让去别的宅子里?” 王世伟不为所动,侧开身道:“属下也是奉命行事,半个时辰后动身,还望夫人尽快些吧。” “另外,大王一切安好。” 对方语气冷淡,拒绝多言的意思也很明显,莳婉与他满打满算也就才见过两三面,如此情状,自然不好多说。 再者,对方也不会与她这一个妾不妾,主不主的人说这些细节,心知这一句“夫人”也不过是顺江煦的意抬举她,莳婉干脆歇了声音。 僵持两瞬,无奈,她只得顺着意愿,回帐内收拾东西。索性带的东西并不多,大大小小,两个箱子便也全部装完了,待一切妥善,一行人便往几里之外的宅院去。 马车滚滚,车轮碾过沙地,沿途风景几经变换,几个时辰后,转而更加平缓向前,发出一阵莳婉熟悉的声响。 踏过石板路,莳婉方才睁眼,往外去瞧,方才闭目养神许久,这会儿,她的精气神还算不错,入目,前方似乎有座城池,四周零零散散有一些简易草棚。 当下,这样的场景极为常见,莳婉上回仓皇出逃时,也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她面上装作一派新奇模样,边心底暗自记着大致路径,一心二用,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外头张世伟禀报,说宅子到了。 与其说是宅子,不如叫宅院更为妥帖。 宅院呈前堂后寝的布局,占地极广,莳婉跟着一道走进,里里外外瞧过,发现竟是个七进院落,不由得暗自心惊,这样的宅院,若非乱世,可是要做到中央二三品官职才配享有的。 不过如今,反倒闲置下来了。 她的目光细细扫过,院墙高三丈有余,外部青砖镶嵌,一望无尽头,比起济川太守府,此地给她的感觉则更为压抑几分。 俨然像是个巨大的牢笼。 “此后,夫人您便安心居住在此处,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属下便是。”王世伟见她愣神,只当她是吓傻了,内心不由得嗤笑两声,面上继续恭顺道:“戍边地区不比济川,您快些适应吧。” 这侧,莳婉直到回屋,心头那股淡淡的不安感仍久久盘旋。 她这小半个时辰漫步闲庭,从院子东边绕到西边,不知是否是错觉,隐约之间,总觉得那股被人窥探的感觉更加强烈,乃至关好房门,都仍然不能彻底隔绝。 莳婉回神,翻出箱子,见衣裳还好端端地压在最底下,这才复放回原处,旋即喊了两个丫鬟进来。 画澜和画蕙都被莳婉私下亲近详谈过,两人干劲正足,听闻莳婉要亲自给驻守在此地的将士们,两人皆是颇为高兴。 翌日一早,便给莳婉打起下手,将满满一锅的茶汤熬了出来。 秋衣正浓,在莳婉正式来此地之前,院内便派了人简单修缮,其中亦是栽种了许多植物花卉,乍一瞧,竟与洛阳城都那边也没什么二样了。 莳婉边熬着茶汤,视线不着痕迹收回,宅子门口里里外外有多人驻守,各处边角亦然,光是她的院子四周,连窗棂边都各自放了四个人。 此刻,已近午时,戍边的天气比别处要冷得更早,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晨起白茫茫的雾气凝固,氤氲空气间,更显得今日气温甚低,令人直打哆嗦。 莳婉坐在背椅上,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兵卒道:“这位大哥。” 那兵卒被她这么一喊,赶忙肃立,一路小跑而至,站定行了个礼道:“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旋即目光扫过那一大锅热乎乎的茶汤,便听莳婉道:“入了秋,这天气一天一个样,尤其今日一早,气温骤降,怪冷的我瞧着你们站岗辛苦,就想着熬上些暖身的茶汤,你们喝了,也好热乎热乎。” 语罢,竟像是要亲自去给他舀汤喝。 那侍卫赶忙避开,点头道:“夫人,使不得——!” “您客气了。”他仍旧公事公办道:“这是属下们应尽的职责。” 见莳婉坚持,他这才继续道:“您稍等片刻,此事,属下还需要去请示一番。” 这么个事情还需要请示?看来是真把她当犯人盯了。见此等路数行不通,莳婉温柔一笑,让他快去快回,边将碗盏放置在一旁支起的小桌上。 画蕙正在身后帮忙舀茶汤,待那侍卫走远,才愤愤不平道:“这体恤他们的好事儿,怎么一个二个跟遇到了什么豺狼虎豹的差事一般,真是不识好歹。” “罢了,谨慎些也是对的。”莳婉温声应了句,见两个丫鬟皆望来,面上不失好处地流露出几分伤感,似是故作坚强道:“且等他请示完回来吧。” 稍微等了一会儿,便见那侍卫折返回来,后来还跟了四五个生面孔,见到莳婉,恭敬行礼,“多谢夫人,这茶汤便让属下们来分吧。” 王世伟紧随其后,见到莳婉,简单寒暄两句,众人一道笑开,感激之语云云,面上看去,一派祥和。 莳婉亲自舀的那碗盏茶汤被放在一旁,她轻拿起,递给王世伟,“王侍卫,您日日带领弟兄们驻守这宅子,保卫大家的安全,我敬你。” 王世伟一惊,即刻避开半步,没接那茶盏,道:“您不必如此,这是属下职责所在。”只当她是为了以示亲近、笼络人心,见莳婉久久端着那碗盏,略一思索,便也接过,一口将其饮下。 两回试探皆折戟,莳婉面色如常,继续寒暄了几句,不多时,便起身回房。 傍晚,莳婉拿了本《十道图志》看得正兴致勃勃,忽闻画蕙进屋,面色不佳,见莳婉猛然抬眼望来,这才忙调整好神情。 “怎么愁眉苦脸的?是王侍卫没有同意?” 一说起这个,小丫头脸上的不虞登时冒了出来,她与莳婉相处这么些时日,颇受其照顾,加之极为被看重,不知不觉,已是投注了诸多真感情,听了这话,自是义愤填膺,“姑娘,他们当真是过分!” “今日突然变天,您挂念着他们,亲自熬茶汤,这王侍卫倒好不记下这份好,反倒刁难起来了!” 莳婉内心并不意外,手下不紧不慢又翻了一页,“不让出门便不去吧,左右也只是我最近老梦到大王,想来,可能再过不久就能见面了。” 至于这刁难她继续道:“采买一事,他们可同意了?” 见画蕙摇头,莳婉方才一愣,后知后觉道:“那王侍卫可有说什么?”画蕙和画澜不必愉儿,皆是江煦当时送来她身边的人,与这王世伟也算是半个同僚了。 她有逃跑的前科在,又刚到此地,眼下不让出门,实属正常。 但若是连采买东西也不许便有些奇怪了。 “他只是说是大王亲自下的命令,他也无权干涉,只是奉命行事。”画蕙叹了口气,“而且,奴婢今日想打听些消息,也是无果。” 先前,若是打听消息,虽艰难些,可若混熟了,也能打听个一星半点儿,画蕙这么沮丧,看来是连“混熟悉”的机会也没给了。 莳婉点点头,表示知晓,旋即便让人下去了。 此后好几日,她都琢磨着旁敲侧击一番,可正如她所预料那般,这座宅院里的侍卫,除去必要的搭话,别的,是半个字也不多应。 阶前金菊三两丛,自青砖缝里斜逸而出。 秋日意味更浓几分,西风吹拂,菊花瓣随风摇曳。 莳婉很是继续安分了些日子,见看守的人不搭腔,干脆自娱自乐起来,整日里不是做些茶汤酒水,斟上一杯小酌一番,便是看些书册打发时间,而后提笔写信,叫那些侍卫交给江煦。 等到十月中下旬,送信的频率越发频繁。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十月二十这天,等来了江煦的回信。 投了十几封信下去,总算听得回想,莳婉登时也顾不上那些算计,下意识揭开信笺,细细扫过。 然,这封信与先前别无二样,寥寥数语,照例是报平安。 这是江煦许久之前便写好的,如今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才送到她手上 * 又过几日,莳婉特意每天都要熬上小半宿,待确定眼下一片青黑,这才施施然寻了个由头将画澜唤了进来。 入夜,窗棂外偶有几声虫鸣,丝丝微风刮动,吹进些许凉意。 画澜一进屋,便见莳婉倚靠在美人榻上,斜望着重重浅绿床幔,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她站定,才像是被惊醒一般,扭过头。 莳婉长叹一口气,“画澜,我担心大王。” 画澜见她面容憔悴,目露心疼,安慰道:“夫人莫要多思,大王定会无事的。” 莳婉闻言,只是暗自垂泪,捻起一方素色帕子,挡住大半脸颊,语气戚然,“这都又过去大半个月了,而且,就连上次的信,也像是许久之前写的画澜。”说着,她忍不住去握对方的手,“我这几日又总是梦到大王,梦到他上了战场,被刺客划了好长一道口子,而后”似是说不下去,莳婉渐渐哭泣起来。 片刻,待听了身侧人又一通安慰,见火候差不多,莳婉方才缓了声调,颤颤道:“画澜,你明日就去找王世伟,再同他问问大王的消息,另外问问能否派些人随我一道,去庙里给大王祈祈福。” 见画澜应下,她这才强撑着擦干眼泪,换了个方向倚着,须臾,竟又是语带哭腔,“你走罢,在外面守着便是,我一个人待会儿。” 画澜见状,更加心疼不已,翌日一早,便匆匆去找王世伟,将人带了过来。 一见面,莳婉便忍不住,开始哭诉,“王侍卫,大王受伤已有近一月,我日日待在院内,消息闭塞,就连唯一能得知大王近况的信笺,也是好久之前的。” 说到一半儿,见王世伟站在不远处几步,面色为难,张口似是又要拒绝,她不由得也啜泣几声,截住话头,面上言辞恳切,“我不求别的,但求个心安,我知晓你也是有命令在身,若是担心,大可随我一同前去,为大王祈福。”语气极尽卑微。 莳婉瞧着便是弱柳扶风的模样,加上接连几日熬了小半宿,眼瞅着,下一瞬,便要倒下。 想来,就算是有逃跑前科,有他和这些同僚们盯着,也是跑不了几步远的。 话已至此,王世伟沉默良久,终是点头应下—— 作者有话说:今天下了好大的暴雨,可算是凉快一点儿噜~[吃瓜] 第38章 祈福 “生死、爱恨,其实只在一念间。…… 絮状灰烟直直刺入铅云, 片刻,消散于冷寒的空气间。 营帐内,半旧的火盆温着大半壶烈酒, 冒出一阵咕噜的声响,而后猛然沸腾, 又渐渐止于平静, 隐约映出晃动的火光。 江煦揭开甲胄, 左胸膛处的伤口翻卷, 细瞧甚至能瞅见森森白骨露出,军医被吓得不轻, 赶忙继续细致地上着药, 手中的匕首被烈酒淬过两道, 一下又一下, 刮去腐肉, 森然的动静, 惹得景彦也忍不住目光停驻。 “查到了?”江煦见他回来复命, 问道,男人的语调格外低沉,可除去这份低沉之感, 旁的竟又像是寻常模样。 景彦恭敬道:“您这会儿可是要亲自去审问?” 军医从药箱取出金疮药粉撒在伤口上, 细密的粉末瞬间被鲜血浸透,江煦熟练地抓住绷带的另一侧, 略一拉紧, 眼神凝视着伤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地上的腐肉,有几块儿与那刺来的匕首一样,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绿调光晕, 如今细细想来,竟是和他先前在戍边见过的一种毒药很是相像。 这种毒药,中过一回,第二回,便会产生很强的抵抗性。 回神,江煦陡然起身,呼吸声有一瞬的沉重,但他惯会养气,一时无人瞧出端倪,微微颔首,问道:“本王重伤的消息,如今可传出去了?” “已经传开了,外面”景彦想到探查到的消息,斟酌道:“动静不小。” 动静不小?江煦嗤笑了声,轻点头,“走罢。” 营帐后几里,景彦引着江煦向下,石阶蜿蜒而下,火把的光在壁面上几经跃动,牢房深处,传来一阵铁链的窸窣声响,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压抑着的求饶叫骂。 走近,焦糊味蔓延开来,混着熊熊火焰,全然与外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江煦甫一站定,身侧,景殷等候着,立刻遣人将其中几个叛徒泼醒。 “多久了?”江煦望向其中一个刺客,手上不知何时拿出一柄短刃,轻轻把玩着,时不时敲击桌面,规律,却又无端令人心头一紧。 室内昏暗,虽有火把照明,刺客仍免不了一阵胆寒,大半天的摧残之下,他如今吐出的声音可谓气若游丝,“两个月之——啊!!” 话语未尽,便被短刃刺中颈脖,汩汩鲜血冒出,飞流而下,画出几道刺眼的红,左侧,另外几个叛徒见状,皆不安地动了几下。 江煦起身,几步走至另几个刺客面前,隔着些距离站定,火焰随着他的动作,再次躁动几分,将男人的身影拉出几分狰狞的意味,“心不诚。” “口蜜腹剑。”他接过景殷递来的长剑,轻轻划过面前刺客的喉咙,剑尖抵在第一个刺客喉结上,略一使力,剑刃压出细细的血线。 刺客吓得浑身痉挛不止,却是半个字也发不出声,只能绝望地等待着剑身没入。 江煦一路往后,第二个刺客登时被吓得抖如筛子,两股之间散发出一阵难闻的骚味,他登时也顾不上伪装,吐掉布团便飞速求饶道:“大王饶命啊!!我说真话,是半年——啊!” 江煦恍然不觉,一剑封喉,“阳奉阴违。” 而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剑刺入喉管的频率依旧平稳,不到一刻钟,牢内再度安静下来。 江煦长身而立,扭头望着最左边的那名刺客,他早已被吓昏过去,整个人在睡梦中仍是无法自抑地颤抖,口中似是念念有词。 江煦的目光满是冰冷,薄唇微抿着,片刻,竟是陡然笑了两声,只这笑意丝毫不达眼底,哪怕是景殷和景彦早就习以为常,此时亦是不敢多瞧。 诡艳的笑,眉眼间的阴骘被剑身映衬着,泛出几丝冷光,令人不寒而栗,喃喃自语,话到最后,几近于无,“你们这样的人。” 哪怕曲意逢迎,演得再好,也不过是为短暂地求得喘息之机,来保住其余尚在隐藏着的、伙同的人。 乃至一次次重复着,最终趋于熟练,企图骗过他。 甚至不知不觉间,骗过自己。 可到头来 “通通心不诚。” * 十月二十四,宜出行。 到了约定的日子,莳婉这两三天皆是早睡早起,按时喝药,临出门前,也算是把亏损掉的精气补回一二。 一到大门,便见一架木漆四轮马车停在门口,两匹骏马拉着,驾车的人是一个面生的小卒。 莳婉这两三天,白日里也没闲着,山不就她,她便就山去,也算是粗略盘查过这些负责看守她的侍卫们。 可眼前这人,或者说,这些人,她都仍是极为陌生。 “王侍卫。”莳婉不动声色,面上似是不安,随手绞着帕子,“我这心中实在担心,这才想着去庙里求个心安,多谢你。” 王世伟忙道“不敢当”,莳婉见他不搭腔,继续道:“只是去福寿庙一路并不很远,你们这般陪着我,我十分感激,可这会不会误了你们的事儿?” “属下如今职责,便是看护好夫人。” 莳婉闻言,假装恍然,接着寒暄了两句,这才佯装不经意地左右看了两眼,疑惑道:“这些弟兄们,我倒是不曾见过?” “前些天,我曾给过一人茶汤,那个小侍卫,今日也没见。”何止是今日,自从分完茶汤那一糟,她院子里的那些兵卒们就再也没出现过,转而换成了新一批更为寡言冷峻的,莳婉特意派两个丫鬟试了几次,俨然像是几块儿硬石头化了形,旁的一个字不多说。 王世伟听了这话,像是没听懂,语调满是公事公办,只点头道:“那几人另有安排,事发突然,这才紧急调离的,夫人不必挂怀。” 莳婉面不改色,面上笑了笑,揭过了这个话题,旋即上了马车。 车轮辚辚,一路平稳向前,莳婉一路沉默,两个丫鬟跟着驾车,车内只她一人,倒是省去很多应付的力气,凝神,她方才掀起帘子,如赏景一般,细细记忆着沿途的路径。 半个时辰后,便听王世伟禀报,说福寿庙到了。 山门,三重檐庑殿顶的斗拱在日光中投下斑驳暗影,门额悬“福寿寺”牌匾,打眼一瞧,好不气派。 此处,倒是比上回江煦带她来的庙宇要大上许多。 大殿坐东朝西,莳婉下了马车,先去正殿上了一炷香,虔诚地拜了几拜,捐完香火钱,这才随着小沙弥一道,往厢房去。 庙宇地处戍边,许是战乱不断,加之地理位置的特殊性,福寿庙的香火,倒是比济川和湖州那边要旺上很多。 贵客到访,自然是与相互紧挨着的那些厢房不同,远远错开,独立于山涧,溪水潺潺,宁静祥和,在深秋的天,竟真叫人觉出几分悠然禅意。 美中不足的,则是到了此处,莳婉的院子仍如在那宅院一般,每个进入口,都被三三两两的人驻守着,活脱脱的像是驻扎在此地的什么军队一般。 做戏做全套,祈福一事须得花上整整三日,莳婉见这边无法,只得换了个路子,带着画蕙和画澜往偏殿去。 偏院。 禅房内,木格窗棂糊着桑皮纸,案上的佛经卷轴半展,莳婉随着沙弥走近,一进屋,便嗅到了松烟墨香,细闻,似乎还混着药草气息。 她最近无事可做,沉迷于捣弄这些香料,如今竟是一下子闻出来了。 回神,一僧人端坐案首左侧,见她望来,面上温和一笑,行了一礼,道:“施主。” 供桌,烛火倏然晃了两下。 莳婉下意识回了一礼,语气不自觉恭顺几分,“偶然路过此处,还望您莫怪。”她寒暄完便想走,谁料,下一刻,却见引她来的小沙弥唤了声“住持”而后轻轻合上了门扉。 “施主莫怕,贫僧名为玄龄。” 住持盘坐蒲团,手持佛珠,目光低垂着,沙哑的声音在香火氤氲中缓缓响起,“施主眉间隐晦,似有未解的因果。” 门外的一切仿佛被彻底隔绝,莳婉身处此地,反倒心下一松,王世伟他们盯她盯得极紧,加之这段时间的种种试探皆被挡回,她整个人早有些郁闷藏于心中。 “住持这是何意?”她问道:“我身边的那些侍卫,一会儿恐怕要来寻我。” “施主心中忧虑,不如在此歇息一番,这里,是可以畅所欲言之地。” 莳婉正思忖着,忽地又听那住持道:“贫僧师从慧明大师,此番贸然请施主来此,也是受了贫僧师弟的托付。” “师弟?”莳婉闻言,心中隐有预感,“可是靖北王麾下的佛子玄悯?” “正是,师弟悟性极高,世人皆如此称呼于他。” 莳婉见状,方才坐定,“既如此,住持是有何事要告知?” 谁承想,对面的人只是笑了下,“施主如今身体可还好?”他的目光扫过莳婉心口处,沉声道:“切勿多思多虑,秘密太多,最为伤身。” 莳婉心下一凛,正色道:“住持这是?” “窥探天机者,势必会受其罚。”他在铺开的纸张上写下一字,转而递给她,入目,正是一个“莳”字。 莳婉一颗心坠至冰底,便听住持继续道:“上天之罚,重则失去性命,轻则疾病缠身。” “世间之事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媒介一成,自是无法逆转,若执意如此,必会遭其反噬,避无可避。” 他的声音依旧不辨喜怒,落在莳婉耳畔,却如窗外那几丝骤然倾斜而下的雨水,猛然显出些凉意,“生死、爱恨” “其实只在一念间。”—— 作者有话说:男主快回来了[合十] 第39章 还债 一点也不温柔的吻。 深秋, 凋零的银杏堆积在青石阶上,形状各异,被晨风卷起, 撞在门扉之上。 钟声迭起,两日多光景一眨而过。 待莳婉临要下山时, 门侧的银杏叶早已被僧人清扫干净, 只留下光洁的石板路, 曲折向前。 那几句谶语仿佛有什么魔力, 接连几日,搅乱她心。 一路下山, 回到宅院, 莳婉都仍是有些时不时的恍惚。 对方说那些话时候的神情、语气乃至细小的动作, 到了现在, 她甚至都能清晰回想起。 包括那个“莳”字。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这个姓氏, 为何住持会知晓呢?莫不是算出来的? 这个想法在心底一闪而过, 连带着那些窥探上天的告诫之语, 也久久盘旋不散。 前路蜿蜒,披着薄薄的白纱,若有若无, 全然挡住她的一切窥探之意。 莳婉窝在桌案旁, 思索几息,到底还是寻了信纸细细书写起来, 住持说佛子玄悯是他的师弟, 是受托所言,既如此,索性旁敲侧击一番,待来日, 若能回到济川,与那佛子面对面详聊,便是再好不过。 她院中的兵卒们在昨日梦夜间怕是又悄然换了新一批,今晨她粗略去院中逛过,果不其然又全是生面孔。好在送信给江煦这件事上,无论换来的是何人,都从未拒绝过这个请求,这回也与先前一样,只兀自应下,叫她耐心等待。 思及此,莳婉无奈叹了口气,写信的速度更快几分,片刻,方将信笺交给画蕙,转而拿起一旁的册子随意翻看。 近十一月,廊下的青石板路悄然覆上一层薄霜。 窗案,素白瓷瓶内插着几枝干枯的茱萸,红得发黑,铜色手炉吐出几缕轻烟,与窗棂缝隙间灌入的冷风相互纠缠,拂进室内,混着花香,颇为好闻。 “姑娘。”门外,画澜疾步走近,“是大王的信!” 莳婉翻书的手微顿,接过信笺,展开,细细瞧过,面上不自觉展颜,“大王明日便要回来了。”可语罢,心底的不安之感反倒日益浓重。 这些天,她独自待着的时间增多,反倒细细琢磨起原先不曾注意过的许多事宜,也或许是胡乱多读了几本杂书,想法渐渐与一开始不甚相同了。 回头再看,莳婉这会儿方才觉出当初仓皇逃离的可笑,且不说一路上破绽之多,光是选地盘这一项,就错得彻底。 在济川,她怕是刚有异动,就被盯上了。 现下只可惜这样的机会,恐怕没有第二次。 莳婉回神,心底登时又紧张又烦躁,连带着那丁点儿听闻江煦将要回来的喜色也给皆数淹没殆尽。 好一通折腾后,待到夜色深重方才上榻安眠。 七月上旬,江煦离开,到今日,也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莳婉枕在软枕上,缎子似的黑发铺满大半,裹着她素白的脸,翻来覆去许久,方才勉强合上眼。 翌日,朦朦胧胧醒来时,都还像是在梦中。 她下意识活动了下身子,谁知刚一伸展手腕,便像是碰到一堵墙,怎么也挪不动,睁眼,莳婉倏然愣住。 床榻边缘,男人轻阖着眼,浓密的眼睫随着呼吸微动,这样的江煦,一时间叫莳婉感到颇为新奇,视线不自觉停驻,片刻,竟是大着胆子伸出手—— “醒了?”他突然抬眸,漆黑的眸子隐隐带着几分寒意。 莳婉尴尬地缩回指节,下意识应了句,“你何时回来的,怎的也不说一声?” 日积月累的相处,如今这样近的距离,她也并无不适,“我方才还以为是做梦,这才迷迷糊糊伸出手,想要验证一番。” “不是梦。” 莳婉心下一怔,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回答道:“是啊,梦里的人哪会如此呢?” 许是才从战场上回来,江煦整个人身上的肃杀气息尚未完全消散,离得近了,莳婉甚至还能嗅到他甲胄之下散发出的淡淡血腥和药草味。 她没话找话,“你是不是受伤了?伤的不严重吧?” “本王听说,你曾托人传信于我。”江煦避开这话,声音并不大,声调依旧淡淡,可无形中的压迫感却是让屋内气氛骤降,“信中,提及一名刺客。” 他不答反问,目光幽深,“婉儿,本王很好奇,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果然。 从说出那话开始,莳婉就后悔了,眼下等呀等,终于被问到这个问题,心里反倒还长舒了一口气。 那几句告诫之语犹在耳畔,莳婉被其困扰好几日,乍然被问起,不免踌躇。 这么一犹豫功夫,江煦望来的目光愈发森寒,唇角微勾,瞧不出喜怒,黑黝黝的眸子停在她的胸口处,“瞧着身体像是好了不少。” 事到如今,莳婉可不会真的以为他是在关心她,又被他这样反常的姿态吓得不轻,心中赶忙草草打好腹稿,旋即斟酌着开口,“我前些日子总是反反复复做着这个梦,这样的事情本来也总归是不吉利的,可谁知后面见大王你真的要去前线” 莳婉不敢抬眸去瞧对面人的表情,避开其中关窍,只兀自继续半真半假道:“说来也兴许是我那段时日话本子看多了,有些魔怔了,结果”她苦笑一声,“好心办了坏事。” 婉儿这副模样,与他从前所见并无不同。 可她越是如此,江煦每每想到这些日子探查到的消息,就越是心如刀绞。 他尚且还有那么一瞬的难过,眼前这人呢? 她倒是好得很,还有心思再耍些小把戏。 诚然,这几年,他身居高位,素来只有旁人顺着他的,故而一开始对上婉儿那倔强的模样,自然有几分新鲜,可如今得知这人彻头彻尾都是欺骗,心中的恼怒复又折返。 比起发现她逃离时,愤恨之意更甚。 江煦突然开口,“不记得了?还是”视线紧锁在她的脸庞上,压迫感更重些许,“不方便说?” 他的语调依旧是莳婉所熟悉的平缓,可细瞧,平日里待她的那几分微妙的纵容已然消失,反而有些阴骘怖人,皮笑肉不笑地匝视着她。 莳婉直觉不对,欲要挑开这个话题,“不是,你误会了——” “误会?”江煦额上请青筋暴起,才从战场下来的杀戮气息丝毫不加掩饰,就连片刻前还算镇定着的神情,此刻也明明白白透出几分危险。 “本王当真是对你误会甚深。” 莳婉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错觉,心脏难以喘息,冷汗冒出,浸湿后背,见江煦骤然发难,出于本能地蜷缩着身子,可这次,他的手掌却是极其迅速地把住她整个腰肢,将她彻底禁锢。 两人不可避免地相触着。 他见莳婉动弹不得,冷笑一声,“下次评判本王的好赖,须得藏好你的尾巴。” 这话来得蹊跷,莳婉心头一跳,蹙眉看他,“你又查我?” 方才的那点儿愧疚与怯意很快被这股怒气占据,逐渐变为几分勇气,“那是我锁在匣子里的东西,你随意翻看,反倒还恶人先告状起来?” 江煦见她又开始狡辩,冷声道:“若是你行得正坐得端,又何惧呢?”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一遍遍掩饰着,这么几个月” 他的目光看过来,打断她,“婉儿,你演得不累吗?” 这个名字在男人唇齿间几经流转,竟是唤出几丝活色生香的暧昧之感,悄然攀上两人周身。 莳婉被这种奇怪的语调复激起一身冷汗,索性半侧着身子,打定主意不再多沟通,只冷冷甩下一句,“大王不是也配合得很愉快吗?” 有些事,两人心知肚明。 既然都是有所求的,又何必弯弯绕绕,还玩起这一遭了? 他江煦的心思,难道比她高贵得到哪儿去? 江煦见她这般胆大妄为,神情愈发阴郁,手下狠捏了一把她的腰肢,径直将她从床榻最里端拽了出来。 “你做什么!”莳婉心下一惊,怒斥道:“我好心好意问你,你挤兑我不说,还动起手来了?” “江煦——唔!”唇瓣被男人倏然堵住,这次,攻城略地毫不客气,丝毫没有收敛的意味。 莳婉狠咬下去,却只换来更紧密的唇齿相交,数次反抗下,不出意外换来江煦更用力的堵截,到最后,只能被迫被抵在这片昏暗角落,承受住这个吻。 一点也不温柔、充斥着血腥气息与惊人欲望的深吻。 莳婉的身体有一瞬短暂的腾空,她下意识勾住江煦的颈脖,又固执着,一触即分。 江煦嗤笑两声,反手将她的手腕搭在他肩上,“看来,是本王先前待你太好”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觉得不过一个小小女子,搅动不了什么风浪,以至于潜移默化间,让她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 “婉儿,你身子如今也已经大好了罢?” 莳婉一愣,来不及思考更多,便觉衣带一松,江煦顺势将她抱起,强烈的高低落差,伴着男人意有所指的话语。 其中狎昵意味更浓,赤裸裸朝她而来,“欠下的债” “今日也该还了。” 第40章 挑明 “事到如今,真想先让我生个庶长…… 净室内早已放好了热水, 蒸腾的水雾漫过黑漆髹饰,在山水联屏上,远瞧, 别有一番雅趣。 江煦收回目光,凝视着莳婉一脸不服却又强撑着的神情, 笑道:“得利之时, 方知今日。” 莳婉心知躲不过这一遭, 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怯意, 语气复杂道:“大王。” 这次唤江煦的名讳,他似乎不甚高兴, 莳婉下意识改了口, 片刻, 到底还是问道:“我早知今日, 只是现下仍有一事不甚明了。”语罢, 语气稍顿, 见江煦依旧不答, 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可否请你解惑?” 婉儿素来识趣,见状,江煦心头怒意暂缓, 颔首道:“想问什么?” 男人前后的姿态虽无不同, 可给莳婉的感受却是天差地别。 譬如此刻,他依旧似笑非笑, 可直觉上, 莳婉不敢再说出些别的、有些越界的话。 她只是用一种类似撒娇的语调,轻轻柔柔道:“我先前做错了事,大王可是心底还记着仇?” “不曾。”江煦只盯着她,眸色沉沉, 将人抱起,往净室去。 这话难以辨别真假,但眼下,莳婉只愿意相信是真的。 江煦离开的这些日子,她可谓是两眼一抹黑,被困在他亲卫的监视下,半点儿旁的消息也得不到。 本以为这人回来,兴许能好些,结果反倒是先一步走上了不归路。 莳婉轻阖着眼,只觉得先前两人还算欢愉小意的那些日子,恍若梦境,如今再想,心中竟是恨意居多,“大王一言九鼎,可不能随意戏耍人呢。” 因着刻意的压抑,卷土重来时,不可自抑地往外溢出,可偏偏,语调又含着股淡淡的调笑之意,“我先前所做的那一切” 收买奴仆、欺瞒旁人,乃至最后逃遁。 这些,都没关系吗? 江煦,是这么大度的君子吗? 莳婉不知道。 净室内的热水放了有一会儿,水温正好,莳婉陡然被这股热浪包裹。下意识蜷了蜷身子,腰带不知何时已是摇摇欲坠,莳婉无法,失重感只得让她被迫往江煦怀中凑着。 男人单手环住她的腰,长身而立,似乎是知晓她憋着许多话,也许是心情不错,神情稍霁,“怎么?” 莳婉这才像是找回点儿自己的声音,盯着这道灼人的视线,道:“我所做的一切,你应是早就知晓了,我这样的人”如蝼蚁一般渺小,朝不保夕的人。 “几次三番挑衅你,你应当心中有气吧?” 氤氲的水雾萦绕周身,明明近在咫尺,莳婉却恍惚有些看不清江煦的眼神,他只是下意识感觉到那道目光,除了灼热、欲望,还有许多她无法理解的情愫的目光。 正盯着她,一眨不眨。 “你这么好奇。”江煦褪去她大半衣衫,“本王若是不答,岂不显得小气了?” “可这一连串的问题,也该有些报酬吧。” “还是说,柳梢台不曾教过你这些规矩?”他如今神色如常,可越是这样,莳婉心底那股强压着火气便烧得越旺。 她果然是被这人下套了。 那些温柔的话语怕都是为了麻痹她而已。 天下男子到底是一路货色,为达目的,自然会伪装一二,只是依照江煦的权势地位,若是强取,莳婉也丝毫无法反抗。 他如今耐心告罄,也还愿意半推半,披着个温和的面具,倒也还算是她运气不错了。 这一遭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莳婉兀自安慰着自己,索性任由江煦肆意上下其手。 江煦见她乖顺,笑道:“半年之前,你被绑到我靖北军大营时便应有这一回了,既是缘分天定,合该珍惜才是。” 语罢,两人一齐入浴。 片刻,水汽涤荡,屏风之上,山水景致缓缓流动,朦朦胧胧间,好似天地颠倒。 窗外阳光大好,两人的倒映在画屏上扭曲,渐渐趋于平缓,复迭起。女子的呜咽声时断时续。光影交叠间,只闻柳腰款摆,花心轻拆,汗光珠点点,尽入水中 * 酉时三刻,莳婉方才幽幽转醒。 睁眼,头顶的淡绿床幔依旧,细瞧,上头似乎还绣着竹叶枝条,雅致非常,与那净室前屏风上的图案极为相像。 她懒得再看,甫一扭头,便见身侧,江煦闭目养神,浓黑的眉,细密的睫,英朗出挑的五官,配上男人半裸露着的蜜色胸膛,无不惹人想入非非,极具冲击力。 莳婉轻觑了眼他左胸膛处一道突兀的抓痕,不语,一抬眼,便见江煦正幽幽盯着她瞧,“如何?” “可瞧出什么了?” 早些时候在净室时,莳婉便发现这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颇多,尤其是左胸膛处那一道几乎贯穿至腰腹处的新伤,极为狰狞。她垂下眼,答道:“大王此行不易。” 江煦素来知晓她会顺着说,过去这一小段日子,随着探查到的消息越发详细具体,有那么一刹那,他是有些恨这种乖巧和识趣的。 但此刻的讨巧卖乖,他却是极为乐得收下,轻咳了声,心情颇佳道:“既知晓,又怎么刚刚光往伤口上招呼呢?” 天色昏暗,残阳敛去大半光辉,只余一抹暗金洒进室内,廊檐下,悬挂着的灯笼次第亮起,桌案上的灯烛早已点燃,发出盈盈火光。 莳婉素白的脸被烛火映照出一股橘黄的暖调,倒显得精气神好上许多,江煦见她发愣,好脾气地端来碗盏,霎时,熟悉的药味充斥鼻腔。 回神,莳婉面不改色将其饮下,等了又等,却是迟迟不见下一碗。 她不答,反而问道:“还有一碗呢?” 江煦闻言微怔,复看她,“还有一碗?”两息后,刚有好转的脸色再次阴沉几分,“你是何意?” 见他意识到,莳婉反而展颜一笑,如枝头素梅,凌霜绽放,“大王不是明白吗?又何必如此?” “还是说,先前说的话改了主意?” “事到如今,真想先让我生出个庶长子出来?” 江煦盯着她,冷冷道:“好端端地,是你何必如此?” “莫不是我在逼迫大王?”莳婉听到江煦这话,心里那股复杂的情愫更甚,反抗之后,知晓两人差距巨大的心灰意冷和明知江煦如今对她有兴趣的淡淡恶心,一道混入那丁点儿的担忧和情意之中,压得她喘不过气,“大王可得慎言啊。” “不然,假惺惺的,又是给谁看呢?” 莳婉像是想到什么,笑了下,“难道?”是还想将七月多的那段日子再来一遭吗? 只怕,是他如今没了兴致罢? 莳婉掩去神色,只慢悠悠道:“还真是恶人先告状。” “若说恶人,本王觉得还是用你身上更为妥当。”江煦语气转淡许多,“演累了,便耍起小性子来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心探查,自是有全然显现的那一日。 江煦抬手,覆上她的樱红的唇瓣,粗糙的指腹不轻不重压着,使了些力气,抹去残存在外的星点药汁,语气有些讽刺,“把刺客描述得这般详细,当真是梦吗?” 莳婉见他又提起这茬,干脆沉默,几息后,又道:“既然大王觉得我很多事都瞒着你,那便把避子汤呈来吧。” 这样对两人都好。 这话一出,江煦脸色的阴沉之色反而敛去,只余下平静,极致的平静,他看着莳婉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心头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恨意。 隐隐大过被欺骗的不满与恼怒。 但理智驱使下,他到底明白莳婉所言有理,他如今不过二十有二,北边虽大半在他掌控之下,可各地仍有部分势力流窜,更不必说大仇未报。加之,南元朝堂局势混乱,且他尚未迎娶正妻进门,自然也不会让眼前人生下孩子。 可婉儿她竟这般随意。 莫不是烟花柳巷出来的,都对这贞洁二字毫不在乎吗? 江煦心下生恨,冷然起身,唤外头候着的丫鬟进来。 莳婉应声而起,不过几息,便见丫鬟画澜端着一碗汤药而来,黑漆漆的腰肢,似乎与先前所开的补身体的汤药别无二样。 可她心中明白,两种药的药效天差地别。 画澜正对着莳婉,见她端过药盏,一饮而尽,心底不免有些酸涩。大王这些日子待姑娘的好,她都看在眼里,姑娘心里挂念着大王的模样,她也一一记在心底。只是如今这避子汤药一端上来,一切竟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天下女子,若真心爱护心上人,又怎会乐意喝下这等伤身的汤药呢? 想来姑娘也不过是在强撑着罢了 回神,画澜不敢再看,只默默等着帐幔后伸出一双玉白指节,接过,便赶忙离开,徒留江煦和莳婉两人。 一人负手而立,面色阴沉。 一人窝坐榻上,紧蹙眉梢。 明明同处一室,却宛如楚河汉界。 分割出两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1.“只闻柳腰款摆,花心轻拆。”出自《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草桥店梦莺莺(第四本)》,作者是元代的王实甫。 2.“汗光珠点点”出自《会真诗三十韵》,作者是唐代的元稹。 40-50 第41章 嫌隙 “别碰我。” 室内一时静谧非常, 江煦见她喝完药,几步折返回来,拿了枚杏子, “药汁苦涩,别逞强。” 莳婉见状, 下意识想要接过那杏子, 却见江煦只是固执地捏在手心, 瞧着似乎是要喂她? 僵持两息, 她到底张开唇瓣,江煦如愿以偿, 面色复和缓些许, 只周身阴仄仄的氛围久久不散。 “这药到底伤身子, 你且安心, 待过些时日, 本王必定以贵妾之位迎你进门。” 两人力量悬殊, 莳婉如今身心俱疲, 也懒得和这人掰扯。 杏子的清甜充斥味蕾,瞬时覆盖掉药汁的苦涩气息,她这会儿心情平复了些, 面色如常道:“到底是大王能屈能伸, 不愧为大丈夫。” 贵妾? 她先前也是魔怔了,在这儿自掘坟墓。 不过 说到底, 总归比逃奴的身份要强上许多。 戍边之地极为苦寒, 此时正值隆冬,就算是侥幸逃离,怕也会死在半路上。 莳婉不想死,也不想后半辈子待在这儿宅院之中, 江煦如今没有明面纳她过门,旁人眼中,就算是再多的猜测,那也是拿不出实质性证据的。 不如先这般混着。 江煦知晓他方才狠了些,见她又是第一回,心下不免兀自宽慰,到底把火气咽了下去,“本王承诺的事情自会做到,你不必如此讥讽。” “讥讽?我这是赞美大王,心生仰慕。”莳婉不置可否,说着说着,还轻轻笑了两下,美人展颜,笑如春风。 江煦被这话一噎,心中堪堪压下的不愉顷刻又有了点儿冒头的迹象,“你这正话反说,只当旁人都听不出来?” 亏他还想着,她也算是个识趣乖顺的,怎么欢好之后,反倒一下子脾气这么大了? 莳婉不知江煦心中所想,只是方才两人已经将那层窗户纸戳破,如今再来反复几次,她不免心生燥意。 这男人说她逢场作戏,他又何尝不是?只当着打完巴掌,再好给她递上一颗甜枣,便又想将此事掩盖过去。 之前,他便是如此作为的。 她索性冷哼了声,“我出身低微,粗鄙不堪,若是说了什么冒犯之语,望大王海涵。”话虽是示弱,可姿态里却是半点儿服软的意思也无,“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算是和大王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也算是半个主子,虽说许久之前便是这般仆不仆、主不主的,可眼下应当是更加坐实了罢?” 莳婉见江煦拧眉,面上笑意更甚,活动了下身体,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我如今身价更高,定然不止一千金了。” “更何况,大王手下的那些兵卒们,可都唤我‘夫人’呢。” 江煦一时语塞,盯着她隐含得意的神情,半晌,嗤笑一声,“你的确算是高价了。” 莳婉丝毫不惧,见他意有所指,遂顺着话茬道:“既是高价,大王合该像从前那般,珠宝、首饰、金锭,诸如此类,理应一应俱全。” “从前赏赐,如今却不赏,岂不是叫外头的人议论大王过于小气了?” 从前?她也不看看她从前什么样,这会儿又是什么做派! 江煦凝神望她,见她反倒无所谓地合上床幔,似是要继续安睡,心下更添几丝怒意。 须臾,只听一道甩袖声,待莳婉再度扭头看去,室内已唯有她一人。 好一会儿,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画澜去而复返,见莳婉发愣,几步走至她旁边候着,“姑娘,小厨房新做了些菜,您待会儿可要用膳?” 莳婉才灌了两碗药汁,虽吃了酸杏,可口中还是残余着些许的涩味儿,她看了眼外头日落西沉的天色,点了点头,随口道:“多谢你还惦记着。” 画澜忙道不敢,姑娘向来和善,可两人到底是主仆有别。她如今也已经十五的年纪,今晨那一盆盆的温热水从房内端进端出,换了一茬又一茬,虽未经人事,可到底也不是傻子。 她犹豫好一会儿,这才鼓足勇气道:“姑娘可是与大王有嫌隙?” 莳婉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回想起有段日子,这两个丫鬟明里暗里给江煦说好话的行为,心下一叹,只道:“不是什么大事,安心。”以为对方是又要劝她,话到最后,眼底强装的笑意少了几分。 画澜见莳婉眉间隐有忧色,继续道:“如今世道乱,能有一容身之所便是极好了,到大王这样的地位,难免会有些脾气的,姑娘别往心里去,先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 “将来若是生下一儿半女,也便是熬出来,有了依靠了。” “姑娘切莫耍小脾气。” 江煦的孩子?莳婉光是想了下,便有些作呕,但她心知画澜是好意,面上便也强撑着应付了两句,两人说了几句话,画澜见她确实精神不佳,便退下了 * 十一月初,窗外冷风似刀片,直愣愣地往人脸上打着,书房内,北窗恰对桌案,悬着竹帘,正午时分阳光透过缝隙,丝丝缕缕打在地面的青砖之上。 室内,火炭盆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热意迅速席卷。 江煦端坐桌案一侧,细细瞧着手中的竹卷,此番,和突厥的战事虽算暂时得胜,可等冬日一过,来年春日,阿史那尔格必定会再度侵扰边界,届时,为了抢夺马匹牛羊、草场等,突厥王庭内必定会一致对外。 更不必说鞑靼和鲜卑,同样盘踞在突厥四周,居于草原之上。这两族的实力如今虽不比突厥,可若是几次三番来闹事,也少不得一番拉扯。 先挑硬茬,削弱其中一方,再继续浑水摸鱼挑拨,说不定不必如这次一般,还需他亲自动手,打定主意,江煦方才落笔,心有思索,不过片刻,文书便成。 不同于楷体的端正,这次的字迹更倾向于狂草的不羁,洋洋洒洒三大张,瞧着有些晃眼,待细细检查两遍,江煦便叫斥候伪装好后快马加鞭送去鞑靼王庭。 那斥候接到命令,旋即便去联络埋伏在幽州大司马麾下的弟兄,着力尽快将信送出,一出门,与另一人不期而遇,见是萧驰节,面色一肃,“萧都监。” 心知江煦有要事相派,打过招呼,待人走后,萧驰节方才入内,恭敬道:“大王,万候义传信来,四日后便能抵达。” 江煦正思忖着,闻言眉梢微挑,“他这回脚程倒是快上许多。”片刻,似是对此事兴致不大,又道:“幽州那边如何?” “属下正要说这件事,此次行刺的刺客,原属幽州大司马麾下,据传,是一名幕僚,名为贺楚筠,颇受其宠幸。”萧驰节也曾是斥候出身,如今升了官、跟着打了许多场仗,探查消息一事也仍旧多是由他负责,“至于婉儿姑娘提到的那名刺客,外貌上也确实是和贺楚筠一致,幽州大司马麾下,仅这一人。” 江煦不置可否,淡淡道:“皇都那边,想必也少不了幽州的人插手。” 洛阳为古都,粮田丰茂,商业繁华,士人多居于此,文化气息浓厚,同样也很适宜居住,经年累月下,勋贵不胜其数。 故而,其中的腐败同样稀疏平常。 南元朝堂算是由国舅宁鸿把持朝政,素来推崇正统嫡出,庇护着小皇帝,可吏部尚书裴晟则不然。先前的买官费没收到手,裴晟又与毛懋艟交好,北方的暗线还被他一锅端了,这人不可能全然没有动作。 江煦回想着那刺客的模样,须臾,又再度执笔,这回,端正的楷体现于纸面,待墨迹稍干,便将此封信笺递给萧驰节。 收回心思道:“这信你亲自去送,给当今圣上。”更是给国舅。 “不出意外若他们那边肯首,不日,定会派使者前来戍边。” 届时,方可顺藤摸瓜,一一将其斩下。 * 临近立冬,廊下时有冷风刮过,一株新梅斜伸入窗,枝头将绽未绽的花苞裹着薄冰,在晨雾中随风浮动,泛起一阵琥珀色调的光晕。 画澜熄灭烛火,旋即候在一边,只等着莳婉起身梳洗,可好半晌,还不见起,室内反倒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熟悉且令人揪心。 她掀开帘子一瞧,果不其然发现莳婉面色绯红,泪光点点,鬓蝉彫落柳眉颦,俨然已是又病了,画澜心下一惊,见画蕙端着早膳回来,忙唤她守着,脚下生风跑去正院。 待她赶去,江煦恰好习武归来,沐浴更衣完,正与景殷、景彦商议事宜,乍然听闻婉儿病了,他神情微怔,但转瞬便像是想到什么,只嘱咐了两句,派军医去瞧。 直至午后,莳婉的头都还是昏沉沉的,两副药下肚,整个人更是昏昏欲睡,房门外,似乎传来几道低声的交谈,像是在讨论她的病情。 她凝神去听,晕乎乎的,却是什么也没听清。 忽地,门扉一动,莳婉心下狂跳,勉强集中了几分精神。 一道修长身影立于塌边,覆下大半的阴影,挡着窗棂外零零碎碎的光。 江煦的嗓音透过重重帐幔的阻隔传来,很轻,像是不可置信,夹杂着一股明显的质疑,“病了?” 莳婉强撑着精神,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好几息才渐渐显出男人熟悉的轮廓,嗓子发疼,脸色发烫,不必细想,她此刻定然极为狼狈,边想着,她下意识轻阖着眼,不看他。 然,这幅因身体虚弱而伏低做小的可怜模样却是极大地取悦了江煦,他温声道:“看来确实是身子不适,瞧着倒是乖巧了许多。” 她只着一身素色寝衣,身量纤纤,弱不禁风的姿态,惹得他心下一动,两人昨日才不欢而散,若是其他事情,江煦定然不会这般和颜悦色。 莳婉有些厌恶这道赤裸裸的目光,卯足力气半侧着身子,整个人背对着他。 见状,江煦满心的怒火消散一二,“军医说你这病来的蹊跷,是心病。” 可见婉儿心底,还是不像她面上表现得那般镇定自若的。 回神,他温和道:“若是你与其他人有旧,现在说出事情,也算尚可。”男人顺势坐在床榻边,边说着,就要去探莳婉的额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谁知话音刚落,宽大的手掌刚一伸出,便被一道苍白的手背打掉,江煦一愣,手掌悬于半空,抬眸看去。 婉儿似乎离得更远了些,嗓音细弱蚊蝇,裹着药香飘散,传入耳畔。 “别碰我。”—— 作者有话说:“鬓蝉彫落柳眉颦”出自《太真卧病图》,作者是宋朝的胡仲弓。 第42章 钝痛 “你算什么正人君子!你混蛋——…… 嗓音裹着药味的余韵, 显出几分决绝,最终消弭在一声压抑的咳喘里。 “咳咳” 莳婉强忍住喉间的痒意,紧抿着唇, 隐隐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身子不自觉再度往里靠拢, 试图避开。 青纱帐低垂, 鎏金香炉轻吐着袅袅青烟, 另一扇紫檀屏风将卧房隔成内外两重天地, 江煦侧坐床榻,面色如常, 神色依旧是淡淡的, 但这样平静, 却莫名叫旁人心下悚然万分。 须臾, 莳婉迷迷糊糊听到帐幔外传来一道吩咐,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她这才恍然, 惊觉有些不对,抬眼,倏然撞上江煦黑黝黝的眼神, 他没开口, 只冷冷笑了下,幽幽重复了遍她方才的话语, “别碰你?” 他想到了婉儿先前的那些话语, 又见她知晓那些被罚之人的下场之后还敢如此,一时眼底神色更冷。 这句话仿佛触碰到某种隐秘的机关,直叫莳婉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索性不说话, 只兀自垂眸,盯着床褥的一角发怔。 江煦的视线恍如毒蛇,轻柔但不容忽视,微凉的触感一下又一下盘绕脚心,而后是脚踝、小腿,沿着往上,愈发寒凉。 室内炭火充足,她却生生漫出几丝冷汗,贴着发梢鬓角,混合着因服药安睡而生出的热意,两者交替,好不磨人。 他定定地盯了她片刻,忽地起身往一侧的窗案去,取了一摞纸张一样的东西,莳婉心下顿感不妙,强撑着呵斥道:“你做什么?” 但她如今太过虚弱,方才那一下便已经耗费掉大半力气,如今吐出的话语反倒像是轻声的问询,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劲儿。 江煦不为所动,只将那些东西尽数放置在床榻边的梳妆台上。 梳妆台隐在帐幔阴影里,上头镶嵌着的玳瑁彩贝熠熠生辉,泛着莹润的光泽,江煦将那摞纸张一样的东西放了上去,莳婉这才看清楚,是银票。 不止是银票。 还有金锭和许多碎银。 莳婉微微发怔,坐起身背靠着床的一侧,望向梳妆台那侧,见江煦气定神闲,心里不安之感更重几分,“江你做什么?” 江煦听见莳婉再度想要唤他的名讳,面上讽刺更甚,“从前的桩桩件件,本王似乎还未同你细细算过吧?” “你是何意?”莳婉猛然生出些惊惧之前,凝神望他。 男人此刻唇角微勾,然,却给她一种熟悉的悚然,似笑非笑的神色,伴着他的话语,一声声敲在莳婉心头,“一个连真名尚且不曾透露的人,又怎么敢理直气壮地唤别人的名讳呢?” 江煦原先便觉得奇怪,只当是乱世之下,人多眼杂,想要追根溯源存在些难度,可数次探查后,关于婉儿,却像是陡然缺了一节。 简直就像是凭空蹦到流民堆里去的一般。 再者 他冷声道:“听闻张家那小子出手颇为大方,豪掷千金助你。” 张翼闻?莳婉闻言一愣,悄悄去瞧江煦的表情,他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见她望来,唇角的弧度更深,这样和煦的笑意,反倒更加令人怵得慌。 莳婉实话实说,“张翼闻他是以为我囊中羞涩,所以便借了车架给我,免得大半夜的,出行不便。” 顿了下,又道:“什么豪掷千金你平白冤枉旁人做什么?” “出行不便?”见她一番解释,欲将黑白颠倒,江煦心下恼怒更深,察觉到她话里隐隐约约为那小子辩驳的意思,语调森冷,“如你所言,他还真是‘好心’呢。”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莳婉听着,唇瓣几度嗡合,到底还是没再开口,转了话茬,试图镇定些,“大王不是说此事过去了吗?如今又来翻旧账,是何意?” “本王自是信守承诺。”江煦匝视着她,“现如今,本王应当没有因着你的隐瞒而重罚与你罢?” “你可知欺瞒一罪,是何等下场?”不等他回答,江煦哂笑了声,“你不是不知,你是凭着本王待你的几分优待,反反复复地肆意妄为。” 莳婉闻言,下意识更往里缩了缩。江煦此言全然也是她心中所想,她虽然痛恨此人的种种行为,但在某些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的优点同样颇多。 对她的优待?莳婉回神,亦冷了语调,呛声道:“你如今目的达成,便开始对我说教了?” “大王,过河拆桥咳咳,也不是这个么拆法。” 谁料,江煦听了这话,面上竟又笑了下,这回笑声极轻,莳婉被他弄得云里雾里,正欲驳斥,便听见他道:“本王过河拆桥那个张家的,便是乐于助人、侠肝义胆。” “真是”他没有继续往下,语气微顿,漆黑的眸子映出她有些慌乱的神色。 须臾,突然问道:“是吗?” 男人修长的指节落在那金锭上,掌心一覆,莳婉难以瞧出更多,面对这人俨然不算正常的模样,下意识放柔了语调,“我生病,这会儿正困倦,大王还是先请离开吧。” “既困倦,不妨清醒一二。”江煦不理,只顺势搬过紫檀屏风一侧的背椅,大马金刀一坐,随即像是抛了什么东西过来。 莳婉不愿刺激他,下意识便想躲,可那玩意儿几乎就是奔着她来的,全身乏力,手一伸,反倒阴差阳错接住了,展开,只见一枚金锭落于掌心。 她一时怔然,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直愣愣地望去,便见江煦满脸趣味,戏谑道:“如此看来,你确实是不止千金了。”语罢,顺手又往床榻的方向丢了几粒碎银。 这次,莳婉没有再伸手。 她兀自缩在榻的内侧一角,大半身子隐藏在床褥下,不自觉地发颤,心中惧意渐渐褪去,现下,反而无限滋生出繁多的酸楚之情。 在江煦眼中,她是出身低微,一路颠沛流离,比不得那些世家贵女锦衣玉食,比不得那些人,才配当他口中的“正妻”。 可她也不是个玩意儿来的。 何必用这种挑挑拣拣的语气 何必,这么折辱她呢? 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啊。 莳婉忽地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簌簌滚落,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泪痕。 妆奁底层,是莳婉原先出逃时带在身上的一支并蒂莲金簪,此刻,正被江煦随手把玩着,簪头两颗珠子随着他的动作,将坠未坠。 他见莳婉猛然啜泣,胸口止不住地起伏,语调中冷意更浓,“你不是缺钱吗?” “不然,怎的带了那么多金银珠饰,反倒用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架了?” “怎么,本王如今不是正在给你赏钱吗?”江煦倏然起身,神情自若道:“你反倒不知道夸赞本王两句,只知道哭起来了?” 他冷嗤了声,嘲讽道:“婉儿,你这也算是恩将仇报、过河拆桥吧。” 莳婉浑然不觉,眼眶中的泪大片大片地涌出,在一片寂静内,阵阵呜咽声极为压抑,接着凝固成一刹那,一下子爆发出来,“你算的什么正人君子?你混蛋——!” “我混蛋?”好,好得很。 他江煦便是混蛋,张翼闻这种靠家族荫蔽而活、毫无建树的小子便是仗义伸出援手的正人君子。 “还有更混蛋的招数,本王还没用呢。”江煦冷冷道,边手下随手抓了几张梳妆台上头摆着的银票,往塌边走去。 莳婉有些喘不上气,眼眶发涩,泪水模糊视线,只依稀见到江煦往她这边来,她下意识擦拭两颊,整个人的身子更加紧绷着。 刹那间,江煦猛然将她整个人拽起,莳婉只觉得胸前一凉,伴随着布昂撕裂的声响,几张银票骤然被斜.插在了胸口处。 她本就体寒,银票应是早就摆在窗案处,经由江煦的手,此时散发出一阵热意,透过薄薄的一层衣料阻挡,甚至要将她灼烧。 有些痛。 酸胀、涩然,不停地啃食着她的大半颗心脏。 莳婉的眼神似有几分无措,恍惚望来,脸庞微微扬起,泛着点点湿意,有几滴泪珠顺着下颚处缓缓滴落而下,掉在江煦的衣襟上,浸润衣料。 两人近在咫尺,连带着莳婉的脸色也格外清晰,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美艳且脆弱,但偏偏她的另一手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嗓音沙哑,带着哭腔,“你用啊!” “你、用!”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沾染了一层雾气,语调起伏极大,面色却是骤然平静了下来,也或许是力竭,抓着他衣襟处的指节止不住地颤抖着。 江煦的另一只手中还虚握着剩下的银票,不知怎的,竟任由那几张缓缓滑落在地。 心头,凭白生出几分钝痛——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来——!(做法jpg.) 第43章 僵持 他江煦何曾从女人身上受过这样的…… 那双倔强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 眼眶边缘似有泪意,点点滴滴浸润,却是没再有泪珠流出。 她的嗓音也与她的神情一般, 静静平和下来,呼吸趋于平缓, “这些金银, 林林总总算下来, 确实价值不菲。” “大王属实是破费了。” 江煦想来知晓她巧言令色, 不肯轻易低头,如今, 见她仍是如此倔强, 心下一时颇为复杂。从前, 婉儿到底还肯逢场作戏, 现下, 竟是像对仇人一般。 不, 或许是陌生人。 这样冷冰冰的眼神, 如一潭死水,直叫江煦久久无言,片刻, 沉着脸将人抱回榻上, 半个身子撑在榻上,去瞧她的表情。 十一月初的天, 外头风声呼啸, 冷风从缝隙处灌入,丝丝缕缕混进室内的温暖之中,又见婉儿脸色煞白,下意识将四散的床褥往她身侧拢了拢。 莳婉趴在棉被上, 绯绿色的缎子,越发显得她整个人弱柳扶风、摇摇欲坠,但她望来的目光,却是罕见地显出几分外露的坚决与攻击性。 “这些金银,足够我生活很久,我就当做是大王对我的表演颇为满意吧。” 声音很轻,似乎是笑了下,“因为满意,所以打赏给我的。” “这也是一种交换嘛。” 寂静的夜里,烛火簌簌,窗棂的缝隙更大了些,冬日的冷风吹拂,这回,吹熄了几抹温暖的烛光。 莳婉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被褥,伸手想将胸前的银票揭下来,可下一刻,陡然伸过来一只大手,轻轻将那些银票几下取走,甩落在一旁。 紧接着,快速将散落在被褥两侧的金锭和碎银一个个捡走,放在一侧的梳妆台上,动作很轻,像是避讳着什么,直至全部将这些东西全部收拾干净,这才理好床褥,大半个身子再次撑在床榻边缘。 见莳婉不躲不闪回望,下意识退后些许,“收好了。” “多谢大王。”她神色依旧,然江煦瞧着,心底竟一时有些发虚,须臾,才道:“你身体如何了?” “尚可。”莳婉仍是望着他,但这回,江煦分明从他眼中读出了几分“送客”的意味。 也罢,这次,他是有些过了,依照婉儿的性子,大约也是心里气恼,倔强不肯说的。 他温和道:“如今天色不早了,你好好休息。”莳婉兀自垂眸,轻轻应了句,只听一阵关窗的声响,片刻,室内终是一片安静。 如此,她整个人的精神方才彻底松懈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拼命想要汲取着新鲜的空气,好一会儿,苍白的脸才像是堪堪有了点儿血色。 戌时,外头一片黑黝黝的天色,绵延无尽头,唯有廊檐下散发出星点熟悉的灯光,莳婉定定望了片刻,转身裹紧被褥,蜷缩在床榻里侧,迷迷糊糊萌生几分睡意。 门外,江煦长身玉立,挡住了灯笼的光线,整个人落在一片暗影中,眉眼低垂,沉默不语的姿态,恍然生出几分落寂。 转瞬,方才大步离去。 * 夜色深浓,风声不止。 情绪大起大落,惊惧之下,莳婉强撑许久,突然在夜间又发起了热,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只能听见几声短促的呼喊声。 伴着明明暗暗的光线,恍然间像是又回到了地牢之中,男人阴仄仄的目光锁着她,刺来的刀刃,以某种极快的速度刺来。 而后,堪堪停在心口前几寸,不再往前挪动分毫。 迷迷糊糊的人声传来,似乎是有人在焦急地唤她。 “婉儿。” “婉儿,你感觉如何?” “婉儿,醒醒。” 莳婉恍惚觉得她正处一片水雾中,任凭如何费力气,却也是瞧不清前路,只能奋力往前,再往前,才能扒开层层阻碍。 尽管那柄刀刃这次没有刺向她,可她心里总觉得迟早这刀会落下来,顿顿的磨刀声,似有似无,又像是紧紧坠在她身后,紧咬着不放。 零碎的片段闪现,大抵真的是心中积郁已久,莳婉这会儿生不出丝毫多余的力气,只兀自拼命地往前跑。 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见她脸色绯红,眉头紧蹙,江煦不免冷了声音,“不是说再有至多一个时辰便能醒了吗?为何会又发起高热来?” 婉儿最近的病状一一有所记录,忧思过度乃至身体更加虚弱,加之染了风寒,近期一直在喝药,江煦翻看完,一边也忍不住感叹起她身体的娇贵。 一点点的凉风,便使得风寒加重,高热不退了。 他不自觉伸出手,欲要抚平她蹙起的眉梢,可怎料,婉儿仍是紧锁眉头,嘴里似是还念念有词着。 江煦放轻呼吸,悄悄俯下身去听,好一会儿,才依稀听出,是“跑”。 逃跑的跑字。 他面色如常,耐着性子继续伸手,使了些力气,终于叫莳婉紧蹙的眉梢得以抚平,素白的脸庞上,生出许多虚汗,紧紧贴在鬓角处,紧闭的黑睫不安地轻颤着。 恰好,军医端着煎好的药汁前来,他是先前便在负责的,熟知莳婉的身体状况,用药起来也更为大胆和得心应手。 但几次三番,且频率如此之高,就算是铁人想必也是遭不住的,更何况这位夫人的身子骨本就极为虚弱 回神,军医望了眼一旁神情冷肃的男人,只得将那些话咽进了肚子了,回神,恭恭敬敬道:“大王,药来了。” 江煦接过药盏,先浅啜两口试了试温度,这才欲喂给婉儿。 奈何床榻上的人丝毫不肯配合,倔强地咬着唇,从江煦的角度,隐约可见眼睫颤动的幅度更加巨大,俨然像是要梦魇的前兆。 不算美好的记忆浮上心头,江煦沉吟两瞬,侧目吩咐道:“你们先出去。”须臾,待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响起,便将药一饮而尽,而后俯身而下,死死地将药汁皆数灌了过去。 无视婉儿的挣扎,一手固定,一手轻捏着她的下颚,直至确认她喝下大半药汁,这才收手。偶有几滴药汁顺着唇角溢出,一路蔓延向下,江煦定定望了会儿,猛然伸出指腹将其拭去,接着唤伺候的人进来候着。 那军医本想跟着几个婢女一道入内,却见大王单独唤了他一声,只得战战兢兢跟着往外去,一路跟着进了隔间,甫一站定,便听见对面的人问道:“她这风寒,怎得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军医不敢怠慢,忙道:“积郁颇深,忧思过度,此类种种,自然会损伤心脉,加之”他犹豫了下,才问道:“这两日,大王和夫人可是有什么口角?” 江煦略一点头,“是有些意见不合。” 见状,军医这才继续,“那便是了,情绪大起大落下,牵引出许多先前尚未痊愈的病根,牵一发而动全身,难免会惹来急病。” 病来如山倒,江煦当然知晓这个道理,可每每瞧着婉儿那般模样,心底就总会滋生出几分燥意。 闻言,他这才挥手,叫人退下去小厨房熬煮些滋补的汤药。 直至卯时,天色堪堪染上几丝金辉,莳婉的病才彻底稳定下来,反复高烧,江煦将人抱起喂药时,只觉她身上全然是冷冰冰的。 明明盖着厚厚的棉被,身处炭火盆的炙烤之下,身体的温度却仍是低于常人,比冰块儿高不了多少,无端叫他引申想到些战场上的场景。 待人幽幽转醒,外头已又是一片昏暗光景。 刚一睁眼,便见床榻边守着个熟悉的面孔,瞧着似有些憔悴,却平白叫她生出几丝厌烦,一口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 恹恹阖眼,任由他又端了一碗药汁到她唇边,出乎意料地,这人这次极为克制,反倒还像是哄着似的,温和地问她,“喝些药吧?” 良药苦口,莳婉不会在这时任性,她自然也想快点好起来。 闻言,下意识张了张唇,小口小口地浅啜着,喝了大半,面上神色越发难看,眉梢刚一蹙起,碗盏就在此刻停了下来。 “不想喝了?”江煦问道。 莳婉被这苦涩的药汁熏得厉害,生无可恋地眨了眨眸子,算是应下。 下一刻,便见江煦自然地将剩下的小半药汁灌入口中,边道:“等待会儿你舒服点儿了,看能不能再喝点。” “这药药性温和,得多喝两回。”抬眼,见婉儿望来,下意识道:“这样好得快些。” 见他这般,莳婉心中一时毫无波动,片刻,才后知后觉江煦是在同她解释? 她或许该和先前一般,假意逢迎,笑吟吟地应上两声,再半真半假掺杂些真实的想法,而后要么达成目的,要么得到点儿安慰性质的好处。 理智告诉她,大概她是要这么做的,顺着江煦,顺着他,再慢慢筹划,看了这些书,学了这些本领,总会比第一次进步许多,总会有用得上的那一日的。 会成功逃离这个人的。 可是这样的思绪仅仅只是一瞬间,她太累了,倦怠的身子,昏沉沉的脑袋,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本就不多的精力抽尽。 她只是沉默地闭了闭眼,侧过身子不再看他,明晃晃是要送客的意思。 江煦一愣,面上关切的神情一时间就那么堪堪凝固住,好在他也算是个中老手,转瞬便是面色如常。 见婉儿兀自蜷着身子,不欲理他,心中也滋生出些不愉。 眼巴巴地在塌边候着这么久,结果还一次两次地给他脸色瞧,就算再是修身养性,也禁不住婉儿三次、四次、乃至更多次地拒绝回答。 他江煦何曾从女人身上受过这样的气? 真是惯得她越发无法无天了。 思绪回笼,江煦的嗓音渐渐冷了些许,“本王看你还有力气,那喝不喝药,便也随你。”旋即,便大步往外走去。 脚步声渐远,莳婉这才扭过头,待确认人确实走了,方卸下防备,安然睡去 * 书房,窗棂处糊着的窗纸被呼啸的夜风吹打着,桌案,烛火静静燃烧,映出男人有些阴沉的脸色。 极具压迫感的影子横亘在墙壁前,随着烛火轻轻晃动着,一下又一下。 片刻,外头传来一声通传声。 听到熟悉的名讳,江煦这才坐直身子,吩咐道:“让人进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名身形高壮的男子,面容刚毅,是那种很正派的长相,正大步走进。 此人正是万候义,先前,江煦忙于突厥这边的战役,便叫此人驻守在良安城内,直至传来消息,说终于找到了他恩师留下的独女,江煦这才命人前往戍边,与之汇合。 “大王,属下不负所托。”他恭敬行了一礼,道:“将林家小姐安全带回。” 江煦刚一回神,便见自万候义身后,一婀娜身影款款而至—— 作者有话说:世界上最早的银票形式是北宋时期的交子,这里塞银票的情节,可以理解为朝代大乱炖,不影响哈 另外,这本文晚了会补更的,今天晚上还有一更[合十] 第44章 妄想 她这样的出身,配当谁的正室?…… 平平无奇的五官, 却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站在万候义身侧几步,像半幅未完成的工笔仕女图, 静谧且美好。 浅灰色的眸子,在烛火下泛起秋潭般的冷光, 江煦望着, 恍然有种熟悉之感。 珠落玉盘, 嗓音柔和清脆, “小女林斐然,多谢大王救命之恩。” 江煦淡淡道:“不必多礼, 家父一生戎马, 忠心耿耿, 本王此举, 也只是略尽薄力。” 林斐然闻言, 展颜一笑, 依旧还是缓缓行了一礼。如今外头世道乱, 她一个女儿家,就算有父亲生前留下的旧部保护着,却也是杯水车薪, 活得颇为艰难, 如今被接到靖北军的地盘,说到底还是安心许多。 良安虽是大军兴起之气, 但靖北王在的地方, 自然是会更好些。 “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江煦不知她心中所想,照例问道。 林斐然垂首道:“我孤身一人,身边也仅仅有几个信得过的仆从, 打算一时半刻也说不上。”说着,神情隐隐有几分落寂。 江煦见状,道:“如今天色已晚,你舟车劳顿,应当也累了,先下去安置吧。” “多谢大王体恤。”林斐然定定瞧了他眼,这才转身,随着带路的兵卒一道往外走去。 等人彻底离开,万候义方才开口,“大王,良安一切安好,如今皆是信得过的弟兄们镇守此地。” 南元虽兵马良莠不齐,可也是实实在在有小几十万禁军守城的,思及此,江煦不免道:“如今皇都那边,国舅和裴尚书正内斗着,那些勋贵自然也是固守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良安距离皇都的路途亦是颇为遥远,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顿了下,他才道:“陛下如今如何?” 元绪乃太后宁霏霏的亲子,虽说是先帝的遗腹子,朝堂和民间一直对其出身颇有微词,可如今,只要国舅宁鸿认这个孩子是先帝亲子,那朝堂的那些人,必然也只能认着。 万候义闻言,稍作思索,便道:“陛下仍照常上下学,只是似乎太后和国舅之间生了些嫌隙。” 南元重文轻武,小皇帝虽未亲政,却也已经表现出了诸如先帝一般的特质,通俗而言,即极为固执。 一旦信任谁,便会一条路走到黑。 “那几个酸儒成天在陛下身边蹦跶着,国舅也不管管?”真等到家国破碎时,武将显然比这些文臣更加官用,成天说些之乎者也的屁话,实则面对这种割据局面毫无办法。 后来,见他日渐势大,毛懋艟从父亲麾下叛逃,摇身一变成了幽州大司马,南元那侧便开始动手脚,将他夹在异族和幽州中间。他们一开始打的便是让他江煦腹背受敌的主意,如今看着进展应当是颇为顺利的。 怎么反倒还自己斗起来了? 江煦嗤笑一声,道:“消息被封锁着,一时半刻传不过去,我要是国舅,理应此时养精蓄锐,趁着我们三方之中,哪一方稍显颓势,便立刻咬住不放,直至吞食殆尽,壮大自身。” 见万候义亦是面露不解,江煦方才随意挥了挥手,“让景彦去,带上东西,好好去皇都走动走动。” “陛下虽只有七岁,可孩童也有孩童的看法,万不能轻视。” 朝中阻力颇多,便是血亲,也逃不脱二选一的难题,只是他这边动作也势必得快些。 万候义默默听着,见江煦神色有些倦怠,这才退下。 是夜,院中越发凉寒,宅院应当是早早便有人修缮,枯树盘虬,石砖上铺着一层薄霜,万候义一路往前,只见小径上的碎石被深深掩埋,只留下些深浅不一的脚印,一脚踩上去,仿佛能感受到脚掌深陷在泥土之中的错觉。 空气干冷,只是深吸一口,鼻腔都有些隐隐作痛。 走出一些距离,他忍不住转身回望,红梅簇拥,石灯静静驻于一片暗色下,此地虽细枝末节处稍显仓促,可仍是实打实的奢华妥帖。 万候义的视线有一瞬的失焦,须臾,才如同自虐一般又猛吸了好几口冷气,方才罢休 半夜忽然下起了雪,丁点大的雪粒子噼里啪啦从天上砸下来,一连好几日,渐渐积聚在树上,莳婉院中栽种的梧桐早已满覆银霜。 她的病还未好全,只能倚在紫檀美人榻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拼命往窗外瞧,见一片茫茫雪色,浑身的热意好似也降低些许。 画蕙刚从院中折了几枝红梅,细心理好,正好拿进来给莳婉看,疏朗的腊梅,红彤彤的颜色极为喜人,沾了雪,拿在手中便是一股彻骨的凉意,斜插在瓷瓶中,放于梳妆台上,霎时,自是幽香清冽,沁人心脾。 莳婉兀自嗅闻,片刻,精神头总算是好了些,按部就班喝完药,正放空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通传声。 抬眼,便见江煦大步走进,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朱红窄袖袍,五官中的英气被无限放大,小麦肤色,打眼一瞧极为英俊,莳婉恹恹靠在软枕上,抿唇不语。 许是最近她惯常摆出这种坏脸色,也或许是顾念着她的身体,江煦面色如常,寻了个软凳坐定。 军医昨日多次强调在先,言及婉儿这回伤了心脉,必须得静养,若是情绪再这么反复几次,便是大罗神仙也是回天乏术。 江煦初听这话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面对着本人,心底竟是又生出几分与前几日那夜类似的钝痛感。 好在思索几日,心中主意定下,便道:“待你身子好些了,本王会把事情提上日程的。” 这话说得突然,莳婉顿时警觉,追问道:“事情?” 什么事情?她是不信以江煦的脾性,被她这么个小女子接连几次下脸子,还肯乖乖退步,指定是憋着什么坏事,又想来恶心她的。 见她终于肯开口,江煦继续道:“先前你曾说须得正妻进门,方才能安心做妾室。”说着,望她一眼,见精神瞧着好了不少,边往下道:“等明年开春,战事告罄,便也可给你个名分了。”说起来,婉儿几次三番惶惶不安,定是认为一直这么仆不仆、主不主的,没有过一道明面上的身份。 既如此,他晚些时候给她一个身份便是,免得她整日郁郁寡欢,动不动还给他甩脸子。 一想到这茬,江煦不免思索起那军医的话,直言婉儿忧思过度,情绪难以平缓,又耐心道:“你近日好生养病,快些好起来,也好让下头的人筹备着。” 莳婉闻言,只觉得面前的人是换了芯子、旁人假扮来的。 否则她怎么会有些听不明白呢? 江煦的意思,是明年开春娶了正妻过门,然后再给她个妾的位置?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安心,不要乱想? 她下意识眨巴着眼睛,近几日她又瘦了些,哪怕日日滋补,可喝了那么多汤药,人难免倦得慌,更不必说整日整日胃里翻滚,反反复复吐了好些回。 那股恶心感再度涌上喉头,莳婉拼命咽了咽口水,才将其压下,便垂着眼,好不去看那个让她这般作呕难忍的始作俑者。 江煦近些日子极为少见婉儿示弱的模样,见她整个人病恹恹的,瘦影如梅,冷艳如银,一时有些意动,“本王今日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安心。”安心养好身子,安心跟着他。 “再者,以后勿要到处乱跑,今后两三年的世道怕是会更乱,若是又跑,于你自身也是无益的。” 莳婉一句句听着,方才堪堪凝起的那股精气神顷刻间又要散了,好在她修养了几日,确实好转许多,努力坐直身子,柔荑从被褥中伸出,轻轻捂着胸口,江煦被这一节雪白晃神片刻,好一会儿,只听见婉儿低声唤他。 “江煦。”低哑哑的嗓音,配上原本清甜的声线,有种莫名的狎昵和缠绵。 如今,他是不喜婉儿这般唤他的,可这回,心中却是无端地发着痒,被这一片将坠未坠的羽毛,搅动地怔了一瞬。 他下意识凑近去听,便见婉儿猛然抬头,笑着望他,“我、不、要。” “我不要做妾。” 这话几乎是正对着他说的,一字一句,偏生两人的距离又离得极近,近到婉儿的口型,江煦瞧着极为清晰。 “你莫要胡搅蛮缠。”他的态度冷淡了许多,身子往后退开了些,坐回软凳上。 不要?莫不是以为她这样的出身,还能当谁的正妻? 还是说独独不要做他的妾室。 江煦的语气沉了几分,“不做妾?那你欲如何?”心中被戏弄的恼怒,淡淡萦绕心间,方才那点儿狎昵的心思登时消散,讽刺道:“难不成是做谁的正室?” 他江煦的女人,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大胆?况且,就算是他哪天腻了不想要了,他碰过的女人,又会有谁敢再求娶呢? 莳婉冷冷瞧他,“这便也用不着大王您来操心了。” 不用他来操心?江煦起身,修长的身形颇具压迫,挡住大半的光源,连梳妆台上头的几株腊梅似乎也少了几缕香气,被困在这一片暗影之下,跌跌撞撞地打着转。 “本王念在你身子不适,数次讲和。” “可你呢?”江煦说完,似乎也不指望她能回答,兀自道:“婉儿,你这性子太乖张了些,凡事,不是须得争个高低的。” 而且 离了他的庇护,她又能去哪里呢? 江煦定了主意,便不再多瞧一眼,直愣愣往外走去。 朱红的衣袖轻甩,散出几丝熟悉的药香,混进鲜红的腊梅之间,两相映衬,竟也有些相得益彰的意味。 待画蕙和画澜轻声走近,便见莳婉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上的神情极为痛苦,见到她们两人的一瞬间,霎时像是失了力气,猛然跌落塌边。 别院兵荒马乱,正院,却另是一番风景。 屋檐瓦当,冰柱越发结实,长长的一条,尖端凝固着几滴水,晶莹剔透,不多时,发出一阵“啪嗒”的轻响。 黑子落于棋盘之上,书房内,林斐然与江煦对坐两侧。 江煦收回手,道:“承让。”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相互厮杀,白子的气脉被黑子生生截断,已然无力抗争。 林斐然笑道:“原先便听家父提及,大王棋艺精湛。” “百闻不如一见,绯然受教颇深。” “咱俩的父亲是患难之交,一同出生入死,你不必如此客套。” “追根溯源,本王还该唤你一句‘义妹’呢。”他温和问道:“这几日,你适应得如何?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大王思虑周全,自然并无不妥。”林斐然见江煦颔首,顿了几瞬,这才道:“说起来,大王今日突然请我来书房,可是有什么事情商议?” 这人与他想的一样,一点就通,极为聪慧,如此,确实省去他许多麻烦。 见她坚持,江煦也不再多言,边不经意瞟了眼门扉的方向,这才面色如常应了声,“本王是有一笔稳赚不陪的生意,想要询问一二。” 门扉外,一扫撒的小厮下意识放轻了呼吸,面上似是专心致志洒扫着,迈着的步子却是越发靠近书房一侧。 林斐然不知门外情况,神情微愣。 旋即便听见对面的人骤然扬起声调,用一种她很难形容的微妙语气,道:“林小姐气质出尘,正值妙龄,如你这般的寻常女子现下应是早有婚配了,不知” 她的目光随之投向桌案,只见一纸文书被江煦推至她这一侧,伴着他低哑的嗓音,娓娓道来,隐带蛊惑,“可否有兴趣与本王谈谈?”——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狗头叼玫瑰] 第45章 心冷 此恨绵绵,已无绝期。 林斐然见他神情淡淡, 语调仍是高扬,恍然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克制住心底的思索, 温柔笑了笑,“却之不恭。” 门扉外, 那小厮还想再往里些, 恰逢巡逻的兵卒瞧见, 隔了些距离低声呵斥, “那边的,离远点儿!” “搞什么的, 毛毛躁躁!” 那小厮这才如梦初醒, 走出好一段距离, 瞧着极为惶恐不安, 被兵卒带到别处洒扫, 须臾, 院内再度恢复成一片寂静。 窗外白雪簌簌, 书房内,冷意似是更甚,窗棂上糊的素纱透出灰暗的天色, 桌案旁的炭盆内, 银炭烧得正红,无声散出几分暖意, 混合在摇曳的烛火中, 映出文书上清晰的字迹,一条条看完,林斐然神情不变,只语调有些犹豫, “大王长相俊美,手握权柄,应当不缺正妻人选。” 她从外部一路至戍边,藩镇割据,流民数量繁多,然于镇守一方的掌权者,却是几乎没有影响的。 北方,江煦统治着几乎四分之三的地界,听闻幽州那边近日似乎总有流民起义闹事,如此一来,诸多豪强更是会倾向于靖北军一侧。 这样大好的局面,他又怎么会同她做这笔生意? “大王肯给斐然一个容身之地,斐然便已经是不胜感激,可,哪怕是婚后各取所需,这也”她眉头微蹙,“这毕竟是女子的婚嫁大事,多数人一辈子唯有一回的。” “再者,我已有心上人,于大王而言,这其实也不怎么公平。” 虽然媒妁之言其实向来与公平二字相距甚远,从来只论出身门第。 所谓门当户对,当如是也。 但 见她婉拒,江煦心里也没多少失望,边挑开了话题,让林斐然将文书收好,过两日再来对弈一番。 等人走后,候在外面的景彦方才入内,“大王,人抓到了,咱们可要继续?” “不必。”江煦神色淡然,凝视着棋盘上厮杀完后的局面,语气微顿,“且先盯着,届时将其一网打尽。” 这处宅院久不曾来过,里头被安插的叛徒数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此事一时半会也急不得。 思索片刻,他道:“等顺藤摸瓜将人都揪出来后,不必上报,即刻绞杀。” * 宅院西,卧房内侧。 近床榻处,炭火盆旁,一只黄铜熏炉被摆在尾端,静静温着衾被,暖香微溢,丝丝缕缕幽香驱散大半药味,悄然弥漫开来,氤氲满室。 火盆和熏炉的温暖宛如有形之物,柔柔地包裹着这方幽静的卧榻天地。 江煦甫一走近内室,便乍然被这股暖意所包裹,一下子便驱散掉他身上凌冽的寒意,只心中的郁闷久久不散。 冷了她这些时日,却不见一回来寻他的,当真是冥顽不宁。 一进内室,又见婉儿独自躺在榻上,更是神色微冷。他下意识走近,谁知,几乎是刚迈出步子,对方便骤然望了过来。 不含任何杂质的目光,与前几次所见,却又有几丝不同。 江煦一愣,停在长长的屏风前,站定,“你身子如何?”听下人们说,应当是暂且挨过去了,为何他瞧着,养了这么多日子,还是病恹恹的。 一片安静中,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江煦竟是有些习惯了,自顾自继续道:“你既然选择待在房中,就应该好好养病才是。” “不然,合该出门走动走动。” 这句话稀疏平常,江煦正欲往下说,便见婉儿怔怔地瞧着他,缓缓起身,目光有些恍惚。 “你说,是我选择在房里待着。” 语调更是飘忽,“是我选择的?” 怎么会是她选择的呢? 她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早在被绑去地牢,遇到江煦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已经掉下来了。 砸在她头上。 哪怕一瞬的机会,也是容不得她的。 是容不得她选择的。 这话题转得突然,江煦端视着婉儿的神情,忽地短瞬蹙起了眉。 炭火盆内散发出一阵温暖,纵观整个宅院,此处的炭火量是最为充足的。 莳婉抬眸,望向屏风另一端的男人,烛光明灭,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本就生得高大,表现在影子上,更是压迫感十足,叫她有几分难以喘息。 好似失了全部的力气,明明白白将那些压抑着的脆弱暴露在江煦眼前,隔着曲联的山水屏风,透过层层纱幔传递至对面。 像是在自问,“是我选择的吗?” “相遇便是天赐之缘。”江煦见她眉梢蹙得紧,神情也是木然迟钝,心里一时也有几丝难受,明白她意欲何为,到底还是劝慰道:“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这般天赐良缘,自然是命中注定。 若执意对抗,岂非自讨苦吃? 莳婉听了这话,缓缓眨了眨眼,耳边的一切瞬间远离,宛如身处一片摇摇欲坠的冰面,冻得脸色煞白,连反应也慢了好多,只抬眼怔然瞧着对面的那一抹衣角,失神道:“是啊,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这几日,宅子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女子,两个丫鬟们前前后后打听得极为清楚,莳婉也跟着听了不少消息。 她似乎是在给自己鼓励,目光强迫着往斜上方迎,见到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这才道:“大王。” 江煦欲要迈开的步子一顿,垂眸看向她,不语。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府中的仆从们,说你要娶正妻了啊,既如此,为什么是我呢?”有别的女子代替了,为何要是她呢? 这个突然冒出的卑鄙想法,一时恍然给她添了丁点的勇气,推动着她继续说下去,“以大王你的权势,貌美的歌女,定然是随你挑选的。” 江煦只定定凝视着她,见她说完这话便力竭一般开始喘着气,忍不住冷声道:“你还知道你是歌女出身?” 寻常歌女,哪有她这幅桀骜模样? 也不知那柳梢台的人是怎么训练的 但,这般了无生气的婉儿,却也是他所不喜看到的。 驯服桀骜不驯的马儿,方能彰显英雄气魄,若是攀登至一半便停下,那也不是他江煦了。 他放缓了语调,安慰道:“不要多想,现下本王心中是有你一席之地的。” “大王是说,逼迫我看那些人流血,因此梦魇多日,反复呕吐这是因为心中有我?”莳婉有些难以置信,毫无生气的语调都有些变了味,“多次训斥我、折辱我,也是因为心中有我?” 这样千疮百孔的关系 “这样的一席之地” “怕不是要毁了我罢?” “毁?你认为是毁了你吗?”江煦淡淡道,边大步走近。 莳婉冷眼望着江煦因她这话穿过紫檀山水屏风,边不疾不徐地自行宽衣,语气里的绝望之意更甚,“大王此举,可考虑过未过门的正室?” 面对同样要受此磋磨的女子,莳婉难以再生出那种龌龊心思,她心知问题所在,可同样也因无法撼动这座大山而悲恼。 她干脆闭上眼睫不去看他,“大婚前,在下人的房间里算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下人,本王说过,晚些时日会正式纳你过门。” 耳边传来窸窣声响,接着身旁便是一阵凹陷,独属于江煦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不多时便捂暖了她生病发冷的四肢。 只那一颗心仍是疲惫冰冷,吐着尖锐的词句,“果然大王就是喜欢这么自甘下.贱。” “婉儿。”江煦伸手探完她额头的温度,见她只睁着眼发怔,语气也有些冷了几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自甘下.贱?这女人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江煦将人掰了过来,伸手揽入怀中,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缩短,甚至连空气也变得极为稀薄。 莳婉的神色忽然又有了几分波动,似乎是想离远一些,却被江煦死死禁锢怀中,她略仰起头,直视那道森寒的目光,反问道:“我说错了吗?” 琥珀色的眸子,溢出丁点不死不休的执拗与嘲讽,江煦清晰地瞧见了他自己的身影。 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浮上心头,他下意识将人拥得更紧。 纳她过门? “打个巴掌,再给施舍一颗甜枣。”莳婉的声音很轻,于寂静的夜色里,更显得缥缈,恍如浮萍,久无归处。 良久,她长叹一口气,“先前,与我玩这些猫抓老鼠的游戏,瞧着我沾沾自喜,你心里很得意吧?”方才斥责他时亮晶晶的眸子迅速暗淡下去,渐渐衰败。 江煦见状,现下竟有些说不上的惶然,转瞬即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并未。” 宛如自问自答,低声道:“本王如今” 莳婉半阖着眼,病体尚未痊愈,强撑着精神,这会儿早就困了,江煦等了许久,只听见怀中的人轻缓的呼吸声。 他注视许久,须臾,再度喃喃几字,反复的说辞,似乎是为了说服什么。 然,当爱意急遽崩塌。 此恨绵绵已无绝期。 第46章 绑人 “我听闻,她与大王有旧,关系甚…… 翌日, 待莳婉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江煦的身影,昨日两人对峙时, 虽心中反复克制,但情绪仍是大起大落, 身子不免还是有些困乏。 一觉睡得颇为满足, 许是身子暖热, 精气神离奇地比前几日好上大半, 等画澜和画蕙进屋时,莳婉已经独自起身。 两人赶忙走近, 无声地撩开帐幔, 霎时, 冬日晨间的冷空气便贴着窗棂门扉的缝隙拼命钻入。 莳婉被这冷风一吹, 顿时更加清醒几分, 端坐在梳妆台前。 江煦昨日的话虽极大部分都不中听, 且十分难以正面沟通, 但有一句话,却是没错的—— 她的确不应日日躺在床榻上,起来走动一二, 稍作妆扮, 心情好了,想必身体也能好得利索点儿。 梳妆台台面光滑如镜, 菱花铜镜映出莳婉娇美的面容, 虽病气缠身,却依旧难掩姝色。 左侧,画蕙放置好铜盆,将浸润过的帕子绞了绞, 递给莳婉,“姑娘病了这么些日子,今日瞧着像是好了很多。”待莳婉敷面之后,又取过一块干爽的绢帕,在她鬓角处细细擦拭着。 “身体养好了,后面才有时间。”有时间去磨,去耗,而不是躺在榻上,什么也干不了,就连躲开不喜欢的触碰,也做不到。 画蕙一怔,听到莳婉这话,还以为她终于要想通了,接着也笑道:“是啊,身体好了,日子便也好过了。” 梳妆台内侧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浓郁的花香瞬间弥漫,莳婉蘸取了些许,点抹双颊和额间,滋润肌肤,人也无形中清爽很多。 身后的长发如瀑垂落至腰际,玉齿慢慢没入发丝间,一路往下至发梢,待抹完发膏,画澜熟练挽起发丝,十指灵巧穿梭着,不多时,便挽了个发髻出来,斜插着枚精巧的白玉花簪固定。 画蕙见莳婉似是心情不错,张嘴便想再劝劝,刚欲开口冷不丁儿地被身旁的画澜拽了下衣袖,见对方朝她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这才作罢。 两个丫鬟在身后的小动作,莳婉隐隐有所察觉,索性顺势叹了口气,“这两日我与大王有些口角,你们候在门外,想必也多少听到了点儿。” 莳婉身后,两人四目相对,恭敬应声,见镜中莳婉面色淡淡,似是心情不佳,左一句右一句地劝了起来。 “姑娘和大王以后的日子还长,有些口角,慢慢说开便是。” “是啊,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夫妻?她和江煦? 莳婉笑了笑,“如今宅子里来了新人,我这心里也十分好奇隐隐听说我病的这些日子,大王常常召见那位。” 这话还是她学着柳梢台那边妇人们的,从前隔三差五,便会有这样的女子找上门来,有时还会大闹上几场。 莳婉心下悲戚,面上,话里的酸味却是极为明显,“听说大王与她有旧,关系很是熟络,两人日日对弈赏景,好不快活。” 两个丫鬟闻言,只当她是吃了醋,登时又是好一番劝,莳婉耐心应付着,待铺垫地差不多,这才假装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这些天日日在想此事,早也担心,晚也担心,不知何时能与这位姑娘见上一面呢,唉” “听说,大王还要娶她当正妻。”昨夜她与江煦争执时,他便是没有否认此事的,莳婉一边惊讶于自己竟然记得如此清晰,一边忍不住分出几丝精力去听两个丫鬟们的回答。 见两人或面露难色,或顾左右而言其他,心下一叹。 想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 十二月底,梅花开得越发繁茂,花骨朵接连绽放,鲜红之上,满覆银霜,缀满晶莹的雪絮,宛如琼枝玉树,雪压枝头,美景如画。 接连好些天,江煦都未曾来过,反倒如莳婉所言一般,与林斐然游山玩水,初来此地时,府中几乎都是兵卒做事,如今一整月过去,采买的仆从换了几批,隐隐固定大半,不知何时传出了些风言风语。 比起莳婉初到江煦身边时,这回的传言俨然更加有鼻有眼,极具说服力。 有的人听过之后一笑了之,有的则会暗地思索。以求得更好的前程,还有的则是倾向于婉儿失了宠爱。 万候富霖便是第三类人,他见过大王出征前线还要命包括他在内的几人留心宅院事宜,让婉儿早日搬进,再见到她如今的落魄,心中自然有了几分成见。 耐心等了些时日,几番探查,确定大王确实将此人彻彻底底忽略,只专心陪着新来的林姑娘,这才下定决心。 日落西沉,等到好友的信号,他方才嘀咕着往西院去,还没走多远,便有个小厮悄悄凑到他身边,脸上神情有些惶恐,“你这成不成啊?如果出事,我可是” “停停停。”见是熟人,万候富霖不欲与他多解释,只拍着胸脯保证,“放一百个心,我可是万候将军的亲戚,万候将军那可是大王麾下第一人,你怕个屁啊?” “诶,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小厮打断他,边在嘴唇旁打了个叉,但见他胸有成竹,便也放心了许多,又随意聊了两句,寻了个借口离开。 * 宅院西侧,夜色如墨,室内一派暖意融融。 莳婉卸去了白日里的钗环珠翠,静静挑选着饰品,种类繁多,无中生有,接连好多日都是如此。 发髻款式多样,她心情好转,也乐意试了试先前采买回来的步摇, 漆嵌螺细首饰盒,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与这屋内的大部分陈设相辅相成,莳婉没住进来几日便很快注意到了此物。 初来此地时,首饰盒内的物件不算多,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少簪子、钗环、步摇等等,每次总会莫名其妙出现两三样,款式夺目,技艺精美。这些物件,日积月累簪着,说不定来日还能换钱抵债的东西,莳婉自来是来者不拒,只当不知。 思绪回笼,她凝视着昨日新出现的一支簪子,淡绿色的美玉为底,雕刻出几朵芙蓉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莳婉心知肚明。 这支雕花芙蓉玉簪实则,是江煦给她的。 只递了东西,本人这几日不来找她,她反倒还落得个自在,不见厌恶之人,心情愉悦,身上的病也渐渐好了七七八八。 入目,玉簪莹润柔和,在不算明亮的烛火下,更显得通体泛光,极为特殊惹眼,须臾,她鬼使神差一般,将那玉簪拾起,几下挽在发间。 入夜,听说江煦似是外出仍未回来,莳婉照例唤画澜帮她熄灯,可谁知这次唤了好几句,也还是不见人来,正疑惑着,突然见一身材高挑的丫鬟低着头来告罪,“姑娘息怒,画澜姐姐吃坏了肚子,今夜拜托我来替她守着您。” 仆从们当值制度极为严苛,虽说也有私下换值的事情,可这是她的院落。 室内的灯烛早在方才便被莳婉熄灭大半,那丫鬟站在屏风前几步,只一个劲儿地磕着头,借着被褥的遮挡,莳婉索性半侧着身子将软枕下的东西藏在了里衣内侧,旋即便转头,神色如常道:“画澜身子有恙,那画蕙呢?” 这两人大概率是江煦派来的卧底,且不说出事得如此凑巧,便是吃坏了肚子,也不该是这般草率地叫人替代罢? 她旋身提灯,灯火在幕帷上投下摇晃的巨影,照出的影子这般怪异,莳婉下意识一怔。 她的院子里,有这么高大的丫鬟吗? 正欲再问得详细些,谁知床榻斜后方猛然传来一股冲击力。 “嘭——” 莳婉后颈一痛,顷刻便失了意识。 万候富霖从床榻边缘窜出,那丫鬟见状,当即道:“可憋死我了”低哑哑的语调,是男子的嗓音。 “别发牢骚,你动作麻利点儿,别惊动了别人。” 万候富霖之前听王世伟说,大王好像是极为看重此人的?但这个想法在他脑中也仅是一瞬便过,手下不停,将莳婉囫囵绑好,趁着夜色带了出去。 一路走至后门处,看守的兵卒见到他抱着个东西,语气有些疑惑,“富霖,你这一车装的什么东西,又拉又背的?” “去你的——”万候富霖调笑着抵了他两下,“这是上头吩咐,让我支援去皇都那边的,洛阳城那么远,可不得多备点儿东西,以防万一。” 几个兵卒本就与他相熟,又因着万候富霖与万候义的亲戚关系,自是乐意捧着他,寒暄几句便放其离开。 夜里,万籁俱静,几人没入黑暗中,片刻便没了踪影。 就在几人带着莳婉趁夜里赶路时,宅院不远处的演武场内,江煦堪堪和万候义、景彦两人切磋完。 酣畅淋漓的比试,几人皆是眉眼带笑,江煦望了望漆黑的天色,失笑道:“咱们几人在演武场内部,不知不觉竟到了这个时辰了。” 语罢,拍了拍身侧两人的肩膀,“今日的切磋,你们两人让本王很是惊喜,尤其,万候义一回来,等明年开春,突厥那帮孙子定然是要吃大亏了!” 万候义微怔,忙拱手道:“大王过誉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只观今日所为,便可见得万候义在良安也不曾倦怠武技。 江煦回神,心情甚好,摆了摆手,“事后不早了,咱们一道回去吧。”正说着,外头却猝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亲兵踉踉跄跄走近,猛然跪地,见还有旁人在场,即刻咬着牙起身,覆在江煦身边一番耳语,言及婉儿从房中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 江煦闻言,方才笑吟吟的视线顷刻间变得极为森寒,只克制着,转瞬,又是平日里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只眉眼间隐带几分凌厉。 旁的,竟是再也瞧不出分毫。 那亲卫正忐忑地等着吩咐,却见自家大王陡然动身,大步往外走去。 身后,等江煦走出好一段距离,景彦跟了半路才发觉万候义仍站在原地,景彦回头望了会儿,见对方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跟了上来,打趣道:“你发什么楞呢,别是被大王夸迷糊了?” 两人几乎前后脚进入靖北军,自江煦式微时便跟随他身后一路打拼,算是靖北军中的元老级人物,自是交情深厚,以往,景彦也甚少会这般放松,但刚活动完筋骨,又是与好久不见、关系尚好的同僚在一起,难免话也跳脱了些。 万候义闻言,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景彦见他兴致不高,思索片刻,还以为是因着先前的事情,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嗓音劝道:“我和景殷的赏赐也都还压着呢,等到明年开春打完仗,大半的奖赏便会一道下来了。” 说完,又觉得同僚不像是为这点儿东西拧巴的人,不解道:“你这回来之后,怎么看着闷闷不乐的?” 带回大王恩师的独女,这可是大功一件呢! 景彦兴奋的思绪散了些,默默瞧他,万候义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捂着外袍哆嗦了两下,“别打岔了,这看样子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先赶紧跟上才是。” 语罢,朝他笑了笑,“快点走吧。” “好。”景彦被这么一提醒,也忙加快了速度 夜风呼啸,直愣愣往人骨头里猛钻。 一路御马疾行至宅院,勒停马匹便快速往西苑去,江煦厚重的大氅随着动作掀起一阵冷风,面上神情不辨喜怒,临到门口,却是生生停了几刻,这才推门。 然,入目所及,却并非是他预料中的场景。 室内陈设杂乱,床榻上悬着的床幔被扯下大半,床褥上痕迹斑驳,连他专门安插在婉儿身旁的两个丫鬟,也早已昏迷在侧,不知生死—— 作者有话说:在作话里也嚎一嗓子~ 本文更新时间固定在每天21:00到23:30之间,没更的后面会补更,不会漏掉滴[抱抱] 第47章 蹊跷 昼夜疾行,毫无所得。 满室安静, 江煦的心陡然一跳,冷着脸去探那两人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 翻过身,才发现两人的颈部皆是一片青紫, 细瞧, 被打晕的手法一致。 这样的力道, 这样的做派, 绝非婉儿一个弱女子可以办到。 环顾周围,也不见什么打斗的痕迹, 就像是凭空蒸发一般, 然, 在婉儿的院子周边, 他布下的眼线只多不少, 她一个体弱的女儿家想要靠自己离开, 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么 江煦收回视线, 浓密的眼睫遮挡住了他眼底的森寒,从其他人的角度看去,只觉得他是正在思索着, 并无其他不妥之处。 青瓷瓶身沁着未化的雪粒, 今日一早新摘取的腊梅置于瓶内,馥郁芳香依旧, 仿佛一切如常一般, 四周极为寂静,万候义和景彦落后于江煦身后几步,见状,皆是默然。 “点一百轻骑兵, 随本王一道。”江煦决定的速度很快,语罢,便立刻往外走去,景彦下意识应了句,便要随着一齐往外走。 见好友仍停在原地,清醒大半,“你今天怎么回事儿?”他的嗓音压得极低,语带提醒,“婉儿姑娘不见了,大王定然是要亲自去追的,看这样子,估摸着是刚被绑走不久。” 万候义神情隐隐有几分疑惑,“这位姑娘是大王的?” “你只需知晓大王极其看重她便是,旁的不必多问。”景彦应了句,边唤自己手下的兵速速去喊弟兄们,待安排完,才想起万候义似乎是从未见过婉儿的。 他颇为简单地解释道:“婉儿姑娘出身湖州,自从今年春天到大王身边,大王就一直颇为看重她,等往后有机会了,你见上一面便会懂了。” 边说着,轻拍了两下旁边人的肩膀,先一步往前去,“赶紧的,别发愣。” 几个亲卫驻守在此,确保房间内一切如旧,几人沉默地守在角落里,宛如与所处的暗影融为一体,万候义晃神片刻,方才神色如常,跟着一道离去 冬夜,浓云沉沉,悬垂于天空之上,雪花似棉絮,纷纷扬扬洒落,像是毫无尽头。 已至亥时,出了宅院,外头更加安静,一层层的雪粒子将前路悄然掩埋,天地一片素白。 远处,山峦的轮廓似乎也被渐渐模糊,只剩下望不到头的黑暗,虽举了火把照明,无疑仍是前行艰难,火把被风一吹,还会熄灭大半。 江煦一马当先,疾驰向前,不多时便与身后的亲卫们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夜风凌冽,噼里啪啦砸在他的面庞之上,寒意跗骨,久久缠绕着,随着男人的前行开辟出一股湍急的气流。 马匹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行人一路奔驰,旋即又被漫天的风雪渐渐抹平踪迹,一切恍如崭新之地。 方才江煦临出门前飞速盘问过,守院的兵卒七七八八,不多时便将事情讲了个明白,确如他所想一般,是军队内部出了叛徒。 可此人为何要抓婉儿? 疑虑一闪而过,回神,江煦不再多思,加速往西奔去,自他身后,隐隐冒出几名骑术颇佳的亲卫,随之一道向前。 雪势渐大,雪籽沉甸甸地飘落,消融于一片黑暗之间,冷风刮过,一行人走过的蜿蜒小路已被厚雪吞没 * 翌日,近申时,一行人方才赶回宅院。 江煦日夜赶路,近十个时辰的路程,严寒之下,皮肤隐有几分青白,眼窝恍如两摊阴影,黑眸里,满是红色血丝。 门口守着的兵卒见状,立刻进院通传,不一会儿,便见以景彦和万候义为首的几人,匆匆出来接应。 几人一路折返回院,待几杯热茶下肚,江煦身上那一层薄冰这才消融一二,炭火炙烤下,身上的寒意被很好地中和些许。 几人端坐于下首,江煦凝神,静静听着众人汇报军情。 景彦先开口道:“大王,小半个时辰之前,鞑靼突然率军来犯,到这会儿,仍有近万人徘徊于戍边百姓居所附近,且斥候探查到,有两队士兵,像是还刻意隐藏着踪迹,正往咱们这里靠近。” 万候义补充道:“两队的士兵数量逾千人,此时来,怕是来者不善。” 江煦下颚紧绷,细小的胡茬凌乱蹦出,闻言,轻阖着眼捏了捏眉心处,待其余众人补充完,这才睁眼道:“鞑靼与我军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正值冬季,此时来犯,的确蹊跷。” “昨夜随本王追出的人,今日暂且休憩半天,三百多里的路途,且天气严寒,务必吩咐伙头兵给好生补一补。” 这些兵卒属景彦麾下,此话一出,他自是代为谢恩,一侧,万候义略低着头,神色一顿。 宅院地处戍边边缘之地,万候富霖他们几人待在这边也有些时日,颇为熟悉四周环境,得了他的挑唆,必然会在赶路时候躲起来,大雪漫天,夜里难以目视,哪怕知晓是往西边去,一路无关卡阻隔,大几个时辰的功夫,也难以追上。 哪怕是一人双马,交换着疾驰追赶,也几乎等同于无用功,可尽管如此大王竟追出去了三百多里! 这般不要命地赶路,几乎是八百里加急了,如此极端,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相处不过大半年的女人? “大王,婉儿姑娘的行踪要紧,可鞑靼突然来犯,事关戍边百姓,此事显然更为焦急啊!”心中思绪万千,面上,万候义听了会儿其他同僚的意见,忽地俯身一礼,垂首劝道。 景彦及其他心腹的将领们亦是附和着,伴随几句“大王三思”、“万候将军所言极是。”之类的劝诫之语。 江煦又何尝不知轻重缓急呢,只事关婉儿,他如今心中竟是隐隐有几分难以平静,若说是她自己逃走便也罢了,这般被军中叛徒掳走,还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到时就算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怕也是极为可能的。 一想到这茬,他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中,久久不语,眸光无形沉了几分,眉眼间克制着的戾气,也不知不觉倾泻而出。 捏着茶盏的手猛一用力,底部倏然碎裂,滚烫的茶水霎时溢出大半,淌在江煦的手背之上,下首的几人见状,登时安静下来。 碎瓷片划破手心,渗出一行血迹,蜿蜒向下,滴落在杂宝纹栽绒毯上。 良久,江煦方收敛神色,平日里惯常不做表情的脸庞,此刻更是冷淡肃然,众人站在他身侧几步之遥,只觉那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更甚,几乎要凝成实质。 几缕被汗水和雪水浸润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处,哪怕几杯热茶下肚,嘴唇仍有些干裂,此刻,唯独那双眸子,黑漆漆的一片,仿佛潜藏着无尽暗涌,令旁人不敢直视。 然,江煦心底明白,他作为一军主帅,此时无暇思考更多,回神,方正色道:“七日前,鞑靼军队便在戍边百姓居所与草原接壤处游荡,如今贸然前来,许是有诈。”提起正事,下首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煦看在眼底,继续道:“如今虽天气严寒,打仗不多见,但”直觉告诉他,此事或许和他先前伪装安插在草场那边的细作有关。 可鞑靼和女真向来敌视突厥,且知晓他与突厥有旧仇,此番就算是发现了草场上散播的不利流言,其根源来自靖北军,仅凭这一件事,应当也不至于骤然将矛头调转向他。 他麾下的靖北军,无论是对上鞑靼、女真,还是比这两者都要强些的突厥,那都是胜上许多的,这般以卵击石,也太过于匪夷所思。 此刻事态紧急,火烧眉毛的情况下,江煦不免也冷了神色,“既然鞑靼人来了,本王便来会一会他们,是何情况,一探便知。” “令景彦为副将,调兵五千,随本王一道前去支援。”江煦语气稍顿,黑黝黝的眸子转向几步之外的另一人,眼底划过一缕思虑,片刻,还是开口道:“副总兵万候义,率兵五百,前去寻婉儿的下落。” “其余几人镇守营地,切勿让那两队鞑靼人靠近分毫。” 众人轰然应声,各自领命离开,眨眼的功夫,书房内便再度安静,万候义身居其中,凝神望着江煦远去的背影,神色若有所思。 须臾,才命令手下众兵随他一道,前去西边寻找 * 戌时已过,片刻前灰白的天渐渐暗了下来,寒风裹挟着雪花,呼啸而至,密匝匝地拍打在地上堆着的一小片枯草上,草茎处不知何时枯萎,干巴巴地,并未阻隔掉多少风雪侵袭。 莳婉无意识地瑟缩两下,颈部传来阵痛,迷迷糊糊的记忆瞬时涌至脑海,眼前一片模糊。 她下意识打了个喷嚏,待眼前变得清晰些,甫一凝神望去,对面骤然划来一柄刀刃,莳婉登时彻底清醒。 入目,刀刃的尖端正直直朝着她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今天和好朋友一起吃了潮汕牛肉火锅,咕噜噜冒着热气,配上冰凉凉的小蛋糕和洋葱乳酪炸鸡,美滋滋[撒花] 第48章 抉择 定然是要先舍弃婉儿…… 经由刀刃尖端的恐惧之感, 迅速蔓延开来,无限扩散,莳婉耳边嗡鸣, 屏气凝神望向对方。 一张被风霜反复凿刻的疲惫脸庞,眼皮上深深的褶皱耷拉下来, 有雪籽飘落在男人的鹰钩鼻上, 冷飕飕地, 不出意外惹得他烦闷地甩了甩脑袋。 此人正是先前扎营休整时, 问她是否要提前去宅院的万候富霖,莳婉清楚记得, 此人是万候义的亲戚。 江煦手下的亲信, 这人的亲戚绑架了她, 未免有些奇怪一种诡异的疑惑迸发开来, 甚至隐隐在某一瞬间压过了面对生死的恐惧感。 回神, 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嗡动, 似乎想要说话, 但却是只发出了一阵气音。 万候富霖见她神情恐惧,整个人止不住发着抖,瞧着呆呆的, 嗤笑一声, 收回匕首,侧头对旁边喊道:“虎子, 拿点儿水来, 这娘们被冻傻了。” 不多时,便有一个陌生男人拿着水囊,送至莳婉唇边,给她粗鲁地灌了几口水。 “咳咳——”冰凉的水源猝然进入喉咙, 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但好在滋润咽喉后,也算是能正常交流了。 “诶,老子问你——” “靖北王待你如何?” 莳婉闻言,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摇了下头,泠泠寒风中,身体极为僵硬,宛如万候富霖幼时所见过的那种木偶人,在操纵之人的手下,一卡一卡地动作着,他心底登时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所满足。 主宰旁人的生死,这种的劲头的确很是令他神往,他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些诡异的施舍,“当真?” 出来一路上,万候富霖总琢磨着,万候义如果出了岔子,他这边握着人质也好留个后手。 莳婉闻言,拼命咽了几下口水,喉咙深处传来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又腥又甜,一张嘴,往常清脆悦耳的嗓音如破风箱一般,沙哑非常,好在下一瞬又恢复了几分寻常的模样,“他要娶正妻了,很久没来过我这里。” 万候富霖身侧,虎子趁机问道:“看她这短命的样子,别没撑到几天就没了。” 万候富霖瞟了眼他,随手摆了摆,边揽着人往远一些的地方走去,“人在手里,还真能给搞死了?再不济,找个郎中也是看了”粗粒沙哑的嗓音随着冬日的风雪一齐飘至莳婉耳畔,许是实力悬殊,也或许是这些人根本没想过让她活着回去,几人的行事颇为猖獗。 性命攸关,这一刻,莳婉反倒奇迹般地恢复冷静。 她假装惧怕,低垂着眼,边悄悄环顾着周围的景色。 白皑皑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恰逢大雪,此处约莫是驿亭,风雪肆虐下,勉强划出一片安静之地。亭角处,炭火余烬尚存,星点火光,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只是这里更像是山峦中央,层层遮掩下,外头的人想要瞧见其中细节,怕是极为困难。 而且,江煦那样的性子可能是会去寻她,但大概率是不会跑至这么远的。 莳婉体力告罄,耐心观察许多,发现加上她,一行共六人,等恢复了些力气,她下意识动了动手指,然这些人将她绑得极紧,正思忖着,突然发现不远处显现出两三个模糊的轮廓。 见那几个人回来了,莳婉顿时开始小声地抽泣,等人走近,果不其然听到两三句说她“麻烦”、“事多”的念叨声。 但,也仅仅是念叨。 论起待遇,除了行为粗鲁些,旁的确如她所料,不曾逾越半步。 能暂时保住性命,莳婉心头的紧张与惧色方才消减大半,直至被蒙上眼,几番折腾换了地方,她都秉持着这副或发颤或抽泣的姿态。 蒙眼的布条极为粗糙,像是某种沾了砂砾的树皮,死死地勒着,混合着陈腐的汗臭,幸得有雪籽中和,她这才算是好受了点儿。 正值冬日,冰凝湖面玉为绸,人烟稀少,一派静悄悄。 六人一同上了艘小舟,一路往西南方向而去,没一会儿,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水腥气,莳婉曾走过水路,刚嗅到此种气息,心下一时也有了计较。 船行了片刻,约莫是她确实病弱,又觉得莳婉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儿家被绑着手蒙着眼,就在身边跑也跑不掉,其余几人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叫她发现出几丝端倪。 这五人虽一道,可却隐隐分成两派,一行三人以万候富霖为首,另外两人像是抱团一般,与这三人关系平平。 没坐一会儿船只便到了地方,莳婉被迫跟着,旁观这几人一路换乘,世道不太平,操弄小舟的船夫基本上也不怎么识字,哪怕是偶有两个机灵的见到这番场景,也只是装作不知,一路上数次换乘,连路引也没问他们要。 昼夜不停,整整两日,方才从水中回到地面之上。 几人租了车架,一上车,还能听见马车窗子外,两人隐隐约约的争吵声,断断续续传来,天气严寒,有了车身阻隔,莳婉这才慢慢恢复些力气。 万候富霖坐于一侧,阴仄仄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不必取下布条,莳婉依旧能清晰感受到,这人约莫是在盘算着什么坏主意。 莳婉等了片刻,须臾,见这人似乎是要张口说些什么,先一步咳了起来。 “咳咳”蜷缩着,似乎拼命克制,然而却是一瞬也忍不住,瞧着颇为唬人。 比起前两三日,情况似是更加糟糕 * 雪断断续续,久久不曾停歇。 江煦甫一至战场,战局登时开始显现出一边倒的趋势,他在戍边经营几年,百姓们对他极为信服,鞑靼军队又见靖北军一波一波到来,自是心中焦虑畏惧。 这几年,靖北军与突厥几度交手,鞑靼身为突厥的“邻居”,听说了许多传闻,时隔两年多再次碰上,仍是被压制着,不久便有几分溃败之势。 待江煦找准时机带着亲卫率先冲杀进去,鞑靼近万人的队伍早已经四散开来,七零八落如深秋残叶,胡乱飘零,不多时就被其余的靖北军蚕食干净。 独独剩下一将领模样的兵卒,被几个亲兵保护着,似是不得已鸣金收兵,丢弃大半装备,落荒而逃。 江煦居于呼啸风声中,静静凝视着那几人逃窜的背影,思索片刻,到底放下手中的长弓,侧头低语几句,他身侧的亲卫闻言,立刻高呼,“清扫战场!莫要穷追!” 冷风卷起地上新堆积的雪沫,马蹄声过,留下众多深浅不一的脚印。 大军凯旋而归,到了营地,江煦勒停马匹,“将景彦单独唤来,本王有事找他。”语罢,翻身下马,直往书房而去。 居民们受此侵扰,清点兵甲等战利品,修葺城防、抚恤百姓,此类种种,可谓事务繁多。 江煦端坐案台,思考片刻,方才凝神下笔,待细细写了会儿,外头,景彦恰好应召而至。 窗外夜色深重,不知不觉已过子时。 案头,灯烛散发出豆大的火光,一室器物仿佛被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江煦停笔,开门见山道:“鞑靼此番袭击,你有何看法?” “属下以为,鞑靼此次出动近一万余人,阵仗颇大,可方才战场之上”景彦说着,似是意识到什么,抬眼去瞧江煦的神情,见他神色极为平静,心下登时一激灵,畅所欲言道:“战场之上,却毫无章法,不欲与我军拼命。” 开国百余年来,除去圣祖皇帝骁勇善战,此后接连几位帝王,皆是喜舞文弄墨之人,尤其到了当今陛下身上,这一点就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从这一点来说,小陛下确实如先帝一般,确为亲父子。 江煦自从幼时便跟随父亲及其好友四处征战,为朝廷平定异族叛乱,近些年,皇都每每受异族侵扰,也是他子承父业,镇守在戍边,譬如突厥、鞑靼这些人方才没有再进一步。 但,若是追根溯源,初建朝时,突厥人曾有次几乎是打到了洛阳城下,烧杀抢掠、恶行斑斑,也是这次,江家几乎满门折戟于此,一番折腾,他父亲方才带着妻儿一道往外迁出。 后来阴差阳错,竟也这么些年了,居于戍边,盘踞北方,他已然从稚子长成青壮,然朝廷,却似乎还是那个朝廷。 经年不曾改。 鎏金翼兽纹铜炉静静放置于此,炉腹冰冷,不见一丝暖意,被炭火熏了片刻,方才驱散那股无声无息的寒意。 回神,江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此次鞑靼人没有拼命的意思,仅仅像是掠夺物资过冬,可若是真只是想要过个暖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刻意派了两队人马,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等大军一被击溃,先一步便没了人影,此番行为,实在怪异。 怕只怕 江煦凝视着窗棂外,雪籽洒落,带着股隆冬特有的滞涩与寒冷,永无休止的大雪,一如多年前,皇都洛阳之景。 飞雪苍茫,尸横遍野。 怕只怕,洛阳朝堂之内,是否有人与之同流合污。 江煦神色如常,然两件事相撞,务必要择其一为先,思及此,他的目光愈发冷锐,良久方才凝神,将案台上的纸张递给景彦。 儿女情长,万比不得此事。 论优先级,定然 是要先舍弃婉儿的吧?—— 作者有话说:我恨,明天又是万恶的周一[爆哭] 第49章 画像 有人蓄意想要她的命。 情感一事素来剪不断, 理还乱 此时,哪怕是江煦,骤然面对心中冒出的万千思绪, 仍是顿觉犹疑。 理智告诉他,毫无疑问要舍弃婉儿, 然只要想到将要做出这个抉择, 胸膛内的一颗心却是跳得更加剧烈。 “砰砰” “砰砰” 一下又一下, 清晰地砸在心头, 久久不歇。 思绪回笼,江煦背手而立, 缓步走至窗前。 窗外夜色漆黑, 不知何时久违地出现明月的轮廓, 满月当空, 高悬空中, 映出一地月华霜白的色彩。 江煦身上的盔甲尚未卸下, 冰冷的光泽, 被平铺而下的皓影一晃,登时更显几分寒意,大步而至庭中, 簌簌雪粒飘落, 片刻,低声喃喃几字。 似是自问, 也恍如感叹, 景彦肃立身后几步,不敢靠得太近。 良久,江煦再度至书房内,来到案前, 铺开宣纸,压上砚山,“帮本王研墨。”自婉儿后,江煦身边便都是亲卫伺候着,此番事态突然,室内唯余他们二人,景彦闻言,立刻接上。 见自家大王取了两三支羊毫笔,他心下一顿,似有所悟。 不多时,只见江煦先蘸取一旁淡一些的墨,寥寥几笔勾勒出轮廓,再细细画上五官,接着取了藕色渲染皮肤肌理,再取淡绿、粉白等层层描摹,最后,小心地点缀几下。 几番下笔,气定神闲,宛如练习过数次,一气呵成。 冬日的寒风怯怯攀至窗棂,铺洒在案台上,指尖隔了些距离,轻拂过纸面,发出一阵哗啦的声响。 薄而凉的夜风,剐蹭在手掌,仿佛触及冰面,刺骨森寒。 江煦审视片刻,画卷之上,女子的眉目渐渐清晰,他晃神一瞬,提笔填充上眼眶内的两处空白,霎时,顾盼生辉,琥珀色泽的眸子,静谧美好,蕴着无限柔情。 待时间一到,画卷渐干,方才将其一起交于景彦,“拿着这幅画像,仔仔细细地查。”他半阖着眼,几日连轴转,眼下隐隐显出几丝青黑,只眼底仍是森寒,“你秘密去找,切勿惊动旁人。” 景彦旁观全程,暗自心惊,见大王下笔时心有思量,更是颇为感叹:看来,大王比他所认为的还要在乎婉儿姑娘。 闻言,抬眼去瞧,见江煦面色平和,似又恢复寻常做派,忙低头应声。 由他率领亲卫去找,这意思是要避开万候义了?这个想法只是一瞬,景彦不敢再多想,领命而去。 江煦凝视着那背影逐渐消失,陡一转身往桌案去,宣纸依旧被砚山压着,他重新执笔,手腕转动间,墨汁再度挥洒,这一回,一笔一划更为迅速、笃定。 屏气凝神,不过几息,便已勾勒出神韵身形,墨发披散两缕于胸前,轻轻挽着个发髻,若是景彦在此,定能认出,这是婉儿昨日的妆扮。 江煦握着画轴的指节极紧,几乎要将其揉出褶皱,他凝视着画卷,美人峨髻高耸,裙裾如烟霞垂地,下一瞬,他忍不住为其补上了一柄芙蓉玉簪。 须臾,方将画轴放置于高处 * 陈岭,驿站。 张询甫一从驿丞处拿到信,细细扫过,便忙装好,策马回程。 待回到客栈,其余四人立刻围了上来,万候富霖神色不耐,“如何?” 张询忙将那信笺拿出,展开,四人仔细瞧过,一时神色各异。 诸如“此女看来还是颇受宠爱”、“靖北王年纪轻轻耽于美色”种种言语不绝于耳,讨论完,几人四散开来。 张询混在几人中央,默默听着,心下也有几分计较。 靖北王那边似是极为重视此事,思及此,张询目光微闪,不由得回忆起这一路上婉儿的模样,姿容清艳,身姿窈窕,是不多见的美人,但若是他,是远远不会为这女人耗费额外的心力的。 靖北王年少掌权,到底还是逃不脱这美人关呐!张询心下感慨,边跟着往门外去。 客栈二楼,一雅间内。 郎中被隔绝在门外,待得到肯首,方才被允许进入,老郎中年逾六十,白花花的胡子止不住地颤动,瞥见一旁凶神恶煞的陌生男子,下意识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世道艰难,哪怕知晓这些人或许来路不正,他也不敢置啄,一路跟随进入室内,绕过屏风,只见重重帐幔之后,霍然伸出一节藕白的皓腕。 见是女子,老郎中更为谨慎,内心诸多猜测,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战战兢兢坐在软凳上,隔着帕子轻轻搭脉,片刻,方道:“这位姑娘本身身体底子薄,一路颠簸、忧思过度,老朽煎一副药即可缓解一二。” 莳婉隐于帐幔之后,闻言,反应不大,久病成医,喝了百次,她如今闭着眼都能说出有哪几味药,不多时,便听见那郎中断断续续的话语,“黄芪、白术、茯神、人参、当归、甘草需要这些药材,你且容老朽给写张单子。” 张询在一旁默默听着,“老人家,这黄芪、白术前面几味药还算是能搞到,这后面劳什子人参的,怕是困难嘞。”陈岭极为偏僻,连客栈都只有这么一间,里里外外瞧过,还算条件尚可的,要不是怕这婉儿死在路上,何故要这般着急就近寻医? 那老郎中思索片刻,接过张询递来的纸张,提笔删删减减,到底写了个更加简易些的方子,回想起这人片刻前暗地里的警告,执笔的手腕止不住地抖。 莳婉隐约瞧见此景,默不作声垂下眼,片刻,又听见那道苍老的声音一一念着药方中所需的药材和剂量,几个兵卒都是粗人,叛逃前虽在靖北军中有些资历,略微识得几个字,可到底不是这治病抓药的料子。 见这老朽神色畅然,虽语调紧张,却也并没有多想。 独独莳婉听到最后,神色一凝。 在江煦那边时,底下的军医们曾多次为她研制不同的药方,熬煮药汁,来来去去那些药材,甚至是药方,莳婉不知不觉早已经熟记于心。 但藜芦? 黄芪补气固表,藜芦催吐祛痰,两者各有益处,然这两味药材却是不能一同熬制的。 这五人几次三番换乘,都有意照顾着她的身体,虽时时感受到恶意的视线,但行为上的确不曾有过伤害和僭越,顶多也就是些磕碰罢了。 万候富霖更是直言要保住她的命,请经验丰富的郎中,那么这药方,是贼喊捉贼,还是有人蓄意陷害,想要要她的命? 不多时,万候富霖便端着药盏来找她,瞧见她这幅病歪歪的样子,面上露出几丝烦闷,这女的一路上咳个不停,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他记挂着万候义的命令,到底也不能真让人死在她手里。 “药端来了,你赶紧喝。”男人语气不佳,“喏——” 此时正值隆冬,这药汁冷得极快,刚端来放了没一会儿便是温热,莳婉盯着那碗药,见对方坚持,只得柔柔一笑,端着碗盏轻轻吹了几下,将大半身子伸出床沿,作势要喝。 万候富霖见状,下意识起身,就这么转瞬的功夫,再抬眸,便见婉儿不小心失手打翻了碗盏。 "当啷——" 药汁顺着缎面被褥的褶皱肆意漫开,浸透锦衾,苦香骤然炸开。霎时,浅褐色的汁水蔓延床褥,斑驳的印记,极为显眼。 “你这是作甚?!”万候富霖唰得起身,忙不迭将那碎瓷片踢开,见婉儿似是被吓到,又是哆哆嗦嗦的模样,登时一口气哽在喉咙,“行了行了,我让那郎中再给你煎一副药。” “停——!” “诶你别动了!老实点儿!” 尽快息事宁人,省得这女的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低声咒骂两句,万候富霖旋即将那瓷片扫走,一溜烟离开,彼时窗外夜色正深,沉雪压枝,孤灯照壁,莳婉生怕待会儿再来个什么人,又给她端来一碗药材不明的药,索性先一步踢开那被子,扯上另一床棉被盖了个牢实。 好在这雅间的陈设颇为讲究,备了两床被子,否则今夜还真不好说。 室内寂静,丝丝寒意悄然缠了上来,炭盆里摆着的火星早已经变得微红,只余下丁点暖意,环绕半边身子。 莳婉躺在榻上,盯着床幔顶端瞧着,混沌的思绪方才好转些许,放空片刻,阖着眼努力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了几分困意,身体刚松缓些许,耳畔却骤然传来一阵动静—— 一声极轻、极细的剐蹭声突兀响起,在一片安静中极为明显。 莳婉几乎是顷刻清醒,下意识放轻呼吸,浑身紧绷着,几乎动也不动,边用唯一一只藏在被褥下的手,试图去拿软枕下的发簪。 谁知刚一摸到簪子,便觉颈部一阵冰凉。 森森寒意,颇为熟悉。 带着股致命的杀意。 第50章 轻重 与婉儿一起,做一对亡命鸳鸯。…… 张询见榻上的人眼睫颤动, 便知人已醒,将刀刃逼得更近几分,莳婉无法, 只得睁开眼看他。 大半的黑暗中,面前的男人隐隐约约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直鼻薄唇, 眼底满是狠厉。 冰凉刀刃迫于颈部, 莳婉面色不变, 只心跳陡然剧烈,对他笑了笑, “你叫张询, 是吗?” “我药里面的毒, 是你授意的吧。” 张询一怔, 没想到这小女子的惊诧只是片刻, 开头便打了他个猝不及防。 不等他回答, 莳婉继续道:“而且, 你今夜秘密来杀我,是不是想要嫁祸旁人?” 语罢,见张询面色惊疑不定, 莳婉又笑道:“是不是好奇我为何知晓?”万候富霖暂时要保她的命, 剩下的只可能是另外与他不和的那两人,这几日细细观察, 不难看出两人之间隐隐以张询为首。 莳婉休息半晌, 头也还是隐隐有些痛,方才听得四下响动,自是立刻肃清思绪,幽幽纱帘下, 她眉目清盈,轻蹙着眉梢,瞧着颇为惹人怜爱。 然张询此刻,却是生不出半点可怜的心思,想来这靖北王的爱妾也不是一般只会哭哭啼啼的绣花枕头,怨不得惹得那般出色的男人还惦记着。 他压低嗓音道:“我们内部的事情,与你有何干系?”说着,腰腹处挂着的一节玉牌随之轻轻摇晃,白玉整雕,莹润如新雪初凝,月光下,隐隐显出几分上头别样的纹饰。 莳婉前几日只能远远瞧上几眼,如今有机会近距离观赏,心下一时震动,见张询正盯着她,抬眼,朝他展颜一笑。 大片黑暗下,张询见她这张笑盈盈的脸,一时心中也有几分惊疑,他常年和不同性情的人打交道,直觉对方可能是看出了什么,便厉声道:“你这般盘问,莫不是知道什么?” 莳婉瞥她一眼,刀刃横亘颈部,索性不答,只幽幽盯着那玉牌瞧着,看看牌子,再看看他,边露出一抹了然神色。 张询:“” “你说。”他咬牙道,边将刀刃离远几寸。 莳婉见状,这才慢悠悠道:“你这玉牌上的纹路是花卉玄鸟纹,我见过。”她说得极为笃定且熟悉。 张询一时讪讪,拿不准主意,凝视片刻,忽地放下匕首,“这是我至亲之物。” 至亲?这是南元皇室内宫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如今一名小卒手里?莳婉思索片刻,忽地猜道:“你亲人莫不是侍奉过后宫妃嫔?” 话音刚落,便见张询望来的眼神更为幽深,横在她颈脖的匕首,竟是直接收了回去。 意识到占据上风,莳婉暗叹一声,面上慢条斯理道:“栽赃嫁祸走不通,何不与我合作?”她虽一心想要逃离江煦,却也不是这般被动的逃脱法,更何况,自己的命被握在这几人手里,与被握在江煦手里 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如今乍然窥见转机,自是要勇攀而上。 她唇角的弧度渐大,嗓音隐带蛊惑,丝毫不曾意识到,这幅面容与江煦有着某种微妙的相似之处。 须臾,扬唇冷声道:“其余那三人皆不是善茬,他们人数多,又颇有手段和信息,单枪匹马很难有胜算。且你与他们不睦,待处理掉我,下一个必然轮到你。” “既如此,何不与我一道?”语罢,瞧见张询眉眼间隐隐的好奇与挣扎,更加真诚道:“斩草除根,方能绝后患。” * 洛阳,皇城巍峨,静静矗立寒风中。 大雪初霁,殿宇绵延无尽。 内侍得了北边的消息,匆匆往御书房去。 晚霞漫天,御书房内,一抹金光投下,恍然为上首的孩童添上几丝暖意,他看完内侍递来的奏章,清脆的嗓音随后响起,“舅舅,北方陵和王刺史的奏章。”那内侍见状,立刻会意地接过奏章,恭敬递至下首另一侧一中年男人手上。 殿内寂静,良久,国舅宁鸿这才开口,“靖北王大张旗鼓寻找丢失的爱妾,陛下以为该如何?” 食不果腹,民生哀怨,原陵和刺史和原桃源刺史皆在其中殒命,北方,除去靖北王治下,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便是幽州大司马,然十三个州府已失其三,如今自是靖北王压过一头。 皇帝名唤元赫辰,堪堪在上书房读了一年多的书,于这些事务上早已颇有想法,宫中的孩子向来比寻常人家早熟许多,朝中诸多暗涌,民间流言四起,他不是全无察觉。 宁鸿问起,元赫辰只藏起眸中暗光,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状,而后才有些希冀道:“朕以为是这靖北王真心爱护这妾室,但同样,也是为了趁机将身边的钉子一朝盘查清楚。”语罢,旋即有些紧张地望向下首,“舅舅,朕说的可对?” 宁鸿只笑了笑,没说话。 靖北王今年二十有三,不过五、六年时间便手握权柄,彻底收服北方大部分地区,已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世道越乱,他治下之所便越会有流民投奔,各处小城、各种渠道,一茬茬人涌进,势必会混进几个别有用心之人,此事避无可避。 当下说起寻找爱妾,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会认为他耽于美色有机可乘,有人则会觉得此人情深不移,可不管是哪种,都能借此搜查缘由,一举剿灭军中细作。 朝廷和幽州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逐渐渗入其中,如今靖北王已然牢牢握住权柄,再不是少年初掌权时、能让他们这般轻易安插的对象了。 其二,正值隆冬,草原上突厥、鞑靼、女真三方主要势力相互缠斗,靖北王与突厥的血仇不可能不报,此时去寻妾室,便可一路深入草原,将这摊水面搅浑,以备后手。 其三,一定程度上,也可麻痹朝廷,韬光养晦。等到再过两年,幽州和异族虽还将靖北王压在中间区域,使其腹背受敌,但却未必能再有多大的成效了。 “陛下所言有理,只臣以为,朝堂之上许是也有北方的探子,须得彻底清查。” 壤外需先安内,如今突厥尚且有一战之力,制衡在幽州与靖北军中间,靖北王还算是个忠君的,有他在,皇都暂可安然无恙。 但若是小陛下思及吏部尚书裴晟的那张脸,宁鸿抚手一拜,“此番,也是为您几年后的亲政做准备。” * 元月。 漫天雪粒簌簌,铜灯半暗,霜花叠满窗棂。 自鞑靼突袭后,近十几日未再有战事,临近二月新春,整个戍边隐隐透着股欢畅氛围。 靖北军大营不远处,宅院里外已修葺完毕,彻彻底底的翻新,一番阵仗颇为浩大,不少人猜测是为了娶得正妻,好提前准备着。 玄悯端坐案台,被从济川“邀请”至戍边,他仍是面色极为平淡,仿佛对一切不甚在意。 江煦居于对面,不疾不徐拿着本书卷在看,心知这和尚心下不愉,索性就这么晾了会儿,片刻,才道:“本王自知佛子人脉广,故而先前才会做出贸然举措,强留下您,但这么几月,佛子居于济川太守府,在靖北军的地盘上日日念佛,本王私以为咱们虽不是关系亲近,却也是能闲谈一两句的朋友了。” 玄悯神色不变,行了一礼,“阿弥陀佛,想来大王这是有话要与贫僧说。” 江煦忙笑道,只说“不敢”,旋即寒暄几句,这才佯装不经意道:“常言道,普通人做出欺瞒之举尚且不厚道,佛子身为得道高僧,本王以为,这其中是否有些误会?” 他麾下的死士整整盯了两月,方才探查到的消息,玄悯却是轻而易举便得了,思及此,他难免又起疑。 “本王欲救天下苍生之心,与佛子类同。”疑虑落至实处,江煦说话索性也挑明了几分,“然佛子若执意追求皇都朝堂那边,怕是不能如愿了。” 玄悯静静听着,忽道:“大王爱民如子,贫僧心悦诚服。”见江煦意有所指,抬眸与之对视,“贫僧于济川太守府内,曾与莳婉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江煦闻言,下意识抿唇看他。 “听闻大王前些时日大胜蛮夷,又见您颇为性情,一时有所感叹罢了。”玄悯对他笑了笑,再度回以一礼。 “男女情爱与建功立业,两者择其一,大王此举,实为明谋,光明磊落。” 江煦一怔,显然没想到将这和尚绑来,第一句正经话是先回答自己这事,半晌,方才笑道:“确如佛子所言,如今爱妾被掳,本王自是无心再战。”说他存了利用的心思也好,还是耽于情爱也罢,如今世道,若是事事求得光明磊落,那不出几日便会被各方蚕食殆尽。 于婉儿,他尚有情意,可为大丈夫,自然不能仅凭喜好做事,若是因着她便不管不顾、一味地热脸贴冷屁股,乃至群狼环伺无法,落得个失权的下场,这才是糟糕。 无势如檐雀,啾啾畏人惊,若是无权,怕是此生也不会再有机会相见。一番心里说服,江煦方才瞥了玄悯一眼,“佛子的见地,本王怕是难以达到。” “本王生于尘世,恐难以免俗。”权势滋味,江煦这几年早已皆数体会,所谓有得必有失,至今,他未曾后悔。 这一生所求,到底也不过临死前,自问几句,是否无愧于双亲教诲,无愧于治下百姓,至于其他,眼下,他无暇顾及更多。 回神,眉眼间的郁色稍缓几分,“明日大军便出发,届时,佛子可与本王一道,看一看这异族是如何侵扰,朝廷是如何作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洛阳城的皇亲和权贵们言笑晏晏、载歌载舞时,可曾想过除去他们眼前之景,多处民生凋敝、荒骨无处埋呢。 “本王别无选择。”江煦的目光淡了几分,瞥见窗前,老梅枝桠如墨,隐有所触,待再望向桌案上的密信时,眼底已是一派决绝与冰冷之色。 现下,女真一族来的恰是时候,洛阳已有人先行一步,既如此,他自是无法等到来年开春日。 若是他此行有去无回,说不定倒也能与婉儿一道,做一对亡命鸳鸯。 如若不然 那他平安归来之日,必会取下书房高台上的画轴,凭仗丹青重省识,每年冬日,再为她凭吊一首《情探》。 聊表哀思—— 作者有话说:1.“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出自《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作者是唐代的杜甫。 2.章末提到的《情探》是越剧剧目,剧中的男主是一个负心汉。(暗戳戳代指一下) 3.“凭仗丹青重省识”出自《南乡子·为亡妇题》,作者是清代的纳兰性德。 终于!女主快要二次跑路开启新生活啦~[撒花] 50-60 第51章 下药 成功逃跑。 元月戌寅, 靖北军精锐出征鞑靼。 彼时,距离莳婉被掳走已足足七日。 万候义自前日搜寻归来后,便一直跪在庭院中请罪, 院内雪色簌簌,泠泠日光洒下, 却并未为他添上多少暖意。 江煦出了书房, 瞧见此景, 他沉默良久才道:“这几日的罚跪, 你可有异议?” “属下亲戚胆大包天,掳走大王爱妾, 此为过失之一;此次婉儿姑娘被掳走, 大王给予属下机会, 命属下在外搜寻, 然几日未得线索, 其为过失之二。”于寒风中, 万候义扬声道:“属下不曾有异议。” “办事不力, 按规矩,一人二十军棍。”江煦站在他身侧,凝视着万候义看似刚毅的侧脸, 仿佛要直直洞察其心中真实所想, 但许久,他只是道了句, “下去领罚吧。” 万候义闻言, 心下松了口气,应了声便起身下去领罚。 江煦见他走远,转身便往院外去。 此次出征为密行,行军速度极快, 大军一路追赶,终于在几日后抵达鞑靼境内。 景泰六年元月中旬,江煦率亲卫八千深入草场,并于同月与女真一族达成协议,随后几日,靖北军接连到来,与女真部族一同加入战场。 逢突厥照例来收“保护费”,大军看准时机,顺势冒充突厥铁骑,一朝攻入王庭。 此战,鞑靼王庭损失惨重,十万鞑靼大军灰飞烟灭,虽不致命,然于鞑靼而言,确是实实在在记恨上了突厥。 这厢江煦堪堪将鞑靼大营袭击大半,那厢,鞑靼女王正端坐在大帐内汇集军报,处理事宜。 鞑靼女王名唤额尔敦,十二岁斩杀兄长,十五岁斗倒父亲掌权鞑靼,如今在任几月,颇有威仪。 她道:“三日前,突厥阿史那尔格,联合女真乌尔衮,并五失毕部、铁勒十五部等族部来犯,周边,其余游牧族形成的小型联盟部落也是蠢蠢欲动,此番声势浩大,行军人数逾二十万。” 草原上惯是弱肉强食,原先突厥一家独大,剩下如鞑靼、女真等和几十个叫不出名号的小族部,都被其收过“保护费”。 手下的人们要讨生活,江煦镇守戍边,也不能年年去侵扰、袭击,故而横刀向自家人,便成了某种诡异的默契,没交保护费的部族,则会在翌年“碰巧”损失惨重,甚至被袭击至灭族,因此,规模稍小的族部都还是愿意出些钱财,以求安稳度日的,毕竟这钱一交,他们内心也会安心许多。 然,自额尔敦掌权后,鞑靼今年起便不再交所谓的“保护费”了。 她扫视众人神情,继续道:“突厥人行事蹊跷,剑指王庭,幸得女真一族及时救援,未让突厥彻底得逞。” 帐内,左右万户长皆是缄默不语,其余林林总总十余人见状,个别想要开口的也不由得安静了下来。 一众人默然片刻,护卫长图门行了一礼,道:“女王,此番探查言及突厥人的队伍里有部分形貌不符之人,瞧着似乎是来自中原一带,非我族类。” 一侧,有人驳斥,“突厥人前些日子才在靖北王手底下吃了败仗,这摆明是打不过对方,僵持不下,想等明年,天暖和前,来捏几个软柿子补充军力的。” 突厥人在草原上一家独大许久,过激行径亦是数不胜数,诸如收保护费的行为,也是越发频繁,前几年还是一年一缴,如今新岁未至,已经是第二回上门了。 软柿子?额尔敦冷声开口,“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管是否有中原人参与,没抓到确切证据,那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只突厥人攻打王庭一事,是证据确凿。” 无论从丢弃的兵马、甲胄,还是幸存士兵的口述等等,都能坐实突厥人此次袭击。 在靖北军面前吃了败仗,被削弱一番,此次,若联合女真,鞑靼与其十几部族,大概率能与之抗衡。 额尔敦起身,环视众人神情,最后一锤定音道:“诸位,突厥压制我族许久,此番——” “既是证据在先,那鞑靼反击,亦是情理之中。” * 寒风卷过草地,湖畔上的枯枝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湖面宛如美玉,洁白无瑕。湖心,冰面薄如蝉翼,依稀可见下方暗流涌动,似有几只鱼儿游动。 江煦负手而立,静静凝视着这片湖景。 先前,幽州那边从中作祟,抓到那名刺伤他的刺客时,江煦便有留意到此事,秘密书信一封,让萧驰节亲自送去皇都洛阳。可几月过去,朝廷仍是毫无动作,倒是萧驰节的信来了两封,如今被江煦安排在皇城内接应。 有亲卫在一旁请示,“大王,鞑靼举全族部之力与突厥开战,又有女真一族从中协助,此番,草原必定内乱不止,如此一来,弟兄们也可过个好年了。” “大王您也可安心回程了!” 回程?江煦思及此,只兀自冷笑出声,面上兴致寥寥应了两句,便马不停蹄往大营,径直去寻景彦。 万候义没搜查到的消息,这边,倒是颇有眉目 * 元月庚寅,恰临腊八节。 莳婉被扣在陈岭已有三四日的光景,躺在床上,吃了药昏昏欲睡,这几日总在床榻上躺着,几个男人看在眼里,不乏有人再次念叨起她多事。 连续几日的药灌下去,万候富霖日日闻着苦酸味,虽说有上头的命令在先,又一日后,但到底忍不住开了口,“诶,你这天天喝药,老子都感觉要被熏入味了,你这还不见好?” 莳婉身子大好,装病也越发得心应手,里里外外请了几个郎中,见她身形消瘦,眉眼带愁,说出来的话也是大同小异,不外乎“忧思过度”、“身体底子薄”等等。 如今听闻此言,登时一副恹恹姿态,“我身子不好以前在戍边也是日日汤药不断的,抱歉。” 天气冷寒,屋内夜夜烧着炭火,寻常的炭,接连几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江煦手下的将领皆是论功行赏,通俗而言,即打仗行军,论砍掉的人头讨钱,这几人几日里吃食简单,想必手头并不丰裕。 莳婉悄悄观察着对方的神情,见万候富霖因她这一句道歉神情诡异,便继续解释道:“我知晓你们绑我出来,是别有预谋可到底没害我的命,还为我治病。” “论迹不论心,是当得我这么一句谢的。” 她拧眉苦想片刻,“这天眼瞧着越来越冷,如若你们不嫌弃,我可以简单做些茶汤,喝了也能暖暖身子,抵御一二。”张询说这几人囊中羞涩,若有橄榄枝抛出,依照几人爱贪便宜的性子,定不会错过,语罢,果不其然见万候富霖犹疑地将她上上下下扫视几遍,冷笑一声问道:“你会这么好心?” “这么一路上,我知晓你们觉得我没用,我也怕万一哪天”说到这,莳婉似是想起什么极为恐怖的记忆,不自觉发着颤,避开了万候富霖的眼神,“万一哪天你们没耐心了,决心杀了我,那命先没了,留着这些傍身的钱也无用了。” 傍身的钱?果然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子,说话没个把门的。万候富霖下意识追问道:“傍身的钱财?你意思是买这些东西,都用你的钱?” 见婉儿点头,他的眸子提溜转了转。 陈岭说白了就是个山村,本就极为穷苦,碰上今年这样的大雪,除去资产丰厚寥寥几人外,其余的人日子皆不好过,这几日客栈外,那一楼大堂中间,风餐露宿者亦是多见。 如果这婉儿愿意做些茶汤出来,低价卖给那掌柜讨些小钱或是卖个人情常住店,也是可行的。且,腊八将至,喝些茶汤、腊八粥一类的,也算是沾了节气滋味。 这样看,这病歪歪的娘们也还算是有点用处嘛,到底是靖北王的妾室,不能要人命,讨些钱财也无妨吧。 而且,这还是她自己提的! 万候富霖佯装思考,片刻方才点头应下。 翌日,热乎乎的茶汤便被端到了大堂,淡雅的花果香气飘至远处,打尖儿住店的人们嗅闻到这道香气,时不时便有人过来询问一二,接连几日,这几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总算是友善许多。 至于是否是为了将她拆腹入骨,彻底榨干好处,莳婉不甚在意,借着做茶汤的功夫,张询将寻来的蒙汗药递到了她手上。 两人的举措十分隐蔽,倒是张询见她这几日连番折腾,态度越发沉默几分,只提醒她,“这药化在酒水中,效用是最好的,若放于茶汤内,药效恐会减轻些许。” 莳婉只暗自记下,两人简单交谈,便各自忙碌着。 这里其余几人虽盯她没那么紧,可莳婉知晓,这不过是见她身子弱、毫无威胁罢了,这药如今拿在她手上,便如烫手山芋,无人可以试验药性。 不过 回神,莳婉支开来人,神色如常将小部分的蒙汗药倒入杯盏,细碎的粉末漂浮,霎时融于药汁之中。 她细细凝视片刻,迅速将其一饮而尽 一觉迷迷糊糊睡至翌日午时方才醒来,好在她昨日睡得早,平常也就是这种病歪歪的模样,一时也无人起疑。 等到夜晚,月上柳梢时,一行几人总算是坐在一桌上,瞧着气氛颇为欢愉。 一墙之隔,莳婉搅动着一锅茶汤,悄悄将那蒙汗药倒了进去,白茶做底,清润洁白的茶水,瞧着与透明的泉水无异,等到做菜的厨子出去方便之时,又耐心等了片刻,方才将剩下的几碟小菜也细细洒了些,遇上汤羹类的,譬如腊八粥,则缓缓搅动一二,见完全溶进,方才放心。 有了张询这个“自己人”从中周旋,莳婉没费多大力气便得到了这个机会,她没有资格上桌,索性倚在窗前凭栏而望,隔着细密的窗纸,隐约窥见房中几人将杯盏相碰,将汤羹饮尽,又各自夹了菜肴吃下,这才收回目光。 过了一会儿功夫,莳婉悄悄戳破窗纸,见四人渐渐昏沉倒地,沉睡不醒,悬着的一颗心方才堪堪落地,视线一转,与面色如常的张询眼神相撞,对方屏气凝神,不知望了她多久。 莳婉暗叹一口气,手里捏着那柄芙蓉玉簪,隐于广袖下,“今日多谢你,如今你尽可报仇了。”万候富霖方才饮了不少茶汤,又吃了这么些菜,是摄入药量最多的人,但这几人皆是习武之人,药性恐怕还要再弱上三分。 她特意加重了茶汤的味道,又有张询在其中顺势而为,计划顺利,莳婉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人极为慎重,似乎竟是连菜肴也没怎么贪多? 若是只下几筷,那药效便几近于无。 她紧绷精神,捏着那发簪,正欲继续往前靠近几步,谁知张询平稳起身后,竟是踉踉跄跄了几下,而后陡然栽倒在地。 众人皆倒,莳婉这才大着胆子走近,迅速扒干净这几人身上的钱袋,只几日功夫,瘪下的钱袋子便又恢复了几分先前的重量,她不敢久留,忙随意拿了件深色常服,严严实实阖上门,便匆匆离去。 天色黝黑,黑暗从屋脊一寸寸浸透,街巷早已不似白日里那般喧嚣,腊八节,莳婉走在街上,不知哪家正在熬煮粥谷,温甜醇厚的香气飘入鼻中,劈开稍许寒气。 她停驻两息,窥探着那扇窗子,一隅天地间,温煦的光晕摇曳,星星点点透出窗棂缝隙。 莳婉沉默片刻,方才扭头,转身往茫茫夜色奔去—— 作者有话说:本周末是三更,补昨天8.6(周三)的更新,谢谢读者宝宝们的等待[抱抱] 第52章 意外 “去追!她定然跑不远的!”…… 夜色深深, 莳婉借着遮掩,一路奔波不停。 蒙汗药她试了药性,混进药汁里, 让她昏迷了小半日的光景,但下在汤羹里时, 以防万一, 她没敢多下, 加之这五人皆是习武之人, 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比起她这个病歪歪的身子骨, 药性挥发的只会更快, 估摸至多三个时辰便能醒来。 思及此, 莳婉心里急迫感更甚, 陈岭地处偏僻, 沿路曲折, 比起她曾待过的戍边、湖州等地, 自然也没有宽敞正规的官道可以走,但这样的小路,一定程度上也方便了莳婉行事。 她一路问, 一路走, 登时也顾不得是否会在那几人醒来之后被查到行踪,只想着快些远离, 搜刮来的钱财四散, 等到了陈岭水驿,才总算是缓了口气。 此时已是亥时三刻,月上中天,夜里冷寒, 码头上没什么人。 陈岭唯有这一个水驿,莳婉一路疾行,此刻终于能暂且停下,抬眼望去,只见冰绡千叠,烟波尽锁,千里湖面,平白叫她生出几分压抑之感,灯火晃动间,她随意寻了些泥巴,往脸上抹了些,寻了个休憩的船家,登上了船只。 那船家正假寐不久,听到动静,忙麻利起身,见是一身形窈窕的女子,心下一喜,吆喝道:“姑娘可是要渡河?” 莳婉捏着芙蓉玉簪,面上一片温软笑意,“敢问船家,船价几钱?” 那船家见她穿的寻常,粗布麻衣仍难掩窈窕,只容貌逊了几分,一时心中隐有猜测,只道:“一人五十文钱。” 莳婉面上一愣,好似就要走,那船家见状,忙堆起了笑脸,“姑娘,你等等,价钱好商量嘛。”如今生意虽不好做,可再如何,一人也万万到不了五十文,更何况是在这穷苦之地。 她肃立道:“二十文一人,如何?”这船家虽是男子,但论起身形,却是比她还要矮上三分,心中有了计较,但到底没有放松警惕。 “二十文?这怕是不得够吧,我这一趟下来,怎么得也得至少三十文。”生意人不会明面上下她的面子,只语气有几分语焉不详。 这船家虽是玩笑之语,但莳婉依然能觉察出对方在她身上暗戳戳的打量目光。 四下船只寥寥,不过几艘,莳婉不欲与他多言,旋即起身便往外去,那船家见状,只得咬牙道:“三十文,如何?” “姑娘你若同意,咱们现在便走。” 此地湖泊相连,且这船只不大,至多也就容得几人乘坐,想必也走不了太远的路途,事态紧迫,莳婉其实等的便是这一句话。 她佯装思虑,踌躇几息,这才应了下来,边假装在钱袋里一通翻找,将将就就凑足了三十文钱。 那船家见此情形,目光中打量稍缓,凭添几丝鄙夷,但陈岭不比苏杭繁华之地,冬日以来,已是许久不曾开张,他眸中闪过一道暗光,面上一派笑意收了钱,热情吆喝道:“姑娘坐稳喽,这便发船的!” 语罢,如莳婉预料那般,全然没有提及路引一事,与万候富霖他们一路换行水路的经历完全一致。 想来,也是这些船家们多数不识几个大字,再者大约也是这名船家心中琢磨着别的活计。 此行,可能不会太安稳,但至少危险摆在明面上,也算是好事一桩。 她心下稍缓,手中下意识攥紧了那枚雕花芙蓉玉簪,先前无事时,莳婉曾费心思研究过,意外发现这发簪内部嵌有特殊的机关,虽未拿过活物试验,但从那骤然迸发出的银针来看,上头淬着的汁液,俨然像是什么毒。 船身狭长,形制古旧,黑黢黢的船板饱经风霜水蚀,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纹,船头的风灯随风曳动,仿佛晃动着的剪影,劈开一条幽长的道路,一路向前。 不多时,眼前豁然开阔几分。 船舱内的炭火早早便烧尽,如今摆在那里更像是装饰物,莳婉紧绷精神,正思索着,冷不丁儿听见那船家问她,“姑娘,这半夜三更的,你独自一人,是要去哪儿啊?” 莳婉闻言,登时以手掩面,挂起两行清泪,好似被触动心里伤心事,语气戚戚,“也不瞒您,我原籍湖州,父母在洛阳附近做些小本生意,奈何近些年战乱不停,生意不好做,这才被迫北迁,谁知路上陡然失了讯息,我是祖母一人在湖州带大的,听闻这消息,祖母一病不起,整日念叨着要见我表哥最后一面,我只得将剩余钱财托于熟人,北下寻亲。” 说着,她叹了口气,“表哥欠我家诸多银钱,我此番来寻他,一是为圆亲人念想,二则是为讨债的,一家子亲戚,总得还顾念着几分旧情吧” 那船家见她隐有啜泣,一时也感叹道:“世道艰难啊”语罢,便转过头去专心划着船,随口道:“这一路上许是得花费两个时辰多呢,姑娘若是困了,可以休息会儿。” 莳婉道了声谢,便也假装阖着眼,沉沉入睡。 须臾,只听见静静鼓楫湖水的动静,顺着寒风,一路往下游去。 她透过缝隙向外凝视着,湖光冬月两相和,水波潺潺,一望无际。极其紧绷的精神中,陈岭的束缚、戍边的荣华富贵、痛苦煎熬,甚至是更远时候湖州的灯火声色一切皆随摇晃着的水纹逐渐远去。 冬夜的湖面,不复夏时潋滟,月光洒下,水色却更如化不开的浓墨一般,似要将她吞噬殆尽,莳婉收回视线,仔细留意着那船家的动静。 虽是说了出来寻亲,有人记挂消息,但这船家到底不像是个老实的,且如今发船大约也有一个多时辰了,陈岭那边,万候富霖他们应该也快醒了。 莳婉迷迷糊糊想着,时间流逝,困顿间,忽觉眼皮一跳,她下意识握紧簪子起身,抬头便见那船家正紧紧盯着她,目光不明。 见她如此警觉,反倒摸了摸脑袋,笑道:“姑娘,你醒了啊,我们这便也快到了。” 莳婉心下警铃大作,“既如此,何不停船靠岸?” 那船家见她思路清明,眼底隐有红血丝、毫无睡意,心下便知这小妮子从头到尾便防着他在,心底顿时恼怒,径直逼近几步,“你这心里面门清呢?怎得还问起老叔我了?” 莳婉见他欲行歹事,握紧发簪,便迅速往他身上攀去。 那船家的手脚向来不怎么干净,见多了对上他后哭哭啼啼的小女子,如今乍然瞧见这般架势的,不自觉神情一愣,回神,一手持着绳索,另一只手试图按住莳婉,随着几下动作,腰间柴刀撞得船板闷响,惊奇一滩湖水。 电光火石间,簪子便已经扎进了他的肉里,破烂的蓑衣,根本无法阻挡毒素的渗入,不过两息,船家已是眼前一片模糊,片刻,“咚”的一声直直栽倒在舱内。 莳婉心跳一停,迅速远离,边去拿船桨,用力划着,好在那船家不算扯谎,顺着湖水一路向下,不多时便见河岸,依稀显出几棵树影,只不见其他船只,想必是这船家趁机绕到哪个小路上来了。 一刻钟后,船靠岸停泊,莳婉精疲力尽,拼命喘着气,吐出的白起渐渐凝成霜状,飘散空气间。 直至这会儿,她才惊觉有几分不对劲—— 那船家除了一开始抽搐两下,此后便一直极为安静,瞧着,就像是被麻痹毒素类的给弄昏过去了,或是 死去了一般。 莳婉屏气凝神,小步折返回船舱,下意识轻轻踢了那人两下,见没反应,这才伸手探了探这船家的鼻息。 万籁俱静,只余淡淡的寒气与水腥味混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青灰的天色下,他的脸庞散发出一阵死气。 莳婉手中的簪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清脆的声响,似是有什么东西悄然碎了一块儿。 陈岭,二楼雅间内。 “醒醒!富霖!快醒醒!” 四周叮当作响,万候富霖甫一睁眼,便被一杯冷茶泼了个满面。 他贵为万候将军的亲戚,在军中向来是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儿,回神,万候富霖正欲发怒,便见张询神色不宁,自他周围,还半栽倒着三人,也是半梦半醒。 “婉儿姑娘不见了!” 闻言,万候富霖瞳孔微缩,下意识蛄蛹起身,特意没有饮酒,便是为了防备着此事,可怎得喝了这腊八粥,也是晕得慌呢? 只消片刻,他便捋顺了事情前因后果,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想到万候义事先的交代,以及万一被抓回戍边的下场,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人、人呢?她在这桌菜里下了药,定然此时跑不远的!” “随我一道,我们几人分散去追!” 语罢,他凝视着张询,神色犹豫,下一瞬还是唤了惯用的自己人,“虎子,你留在客栈及其四周,一个个盘查,问清那女的是何时跑的,这两日可有异常?” 说着,便招呼着其余几人,一道策马疾驰,出门搜查,彼时刚至寅时,家家户户正在睡梦之中,几人若是挨家挨户一一叫醒盘查,动静便有些大,只得以怀柔之策问询。 问了一会儿,几人便已经四散开来,张询御马疾驰,径直向驿站去,拿了纸笔,洋洋洒洒写下大半信息,旋即便陡然脱离了搜查的队伍,只身往相距最近的骨鸣驿去。 快马加鞭,于四日后,将婉儿出逃的消息送到了戍边—— 作者有话说:go go go~ 第53章 逃亡 不得已的女扮男装。 风雪天, 寒月如钩,静静悬于夜空中。 此时,江煦正在回程路上, 大军扎营休整,至多两日便能回到戍边。 营帐内, 江煦听完景彦的搜查的结果, 语气带了几丝自己也未意识到的起伏, “陈岭?” 景彦立刻道:“正是, 底下的弟兄们一路沿着西边探查,在潞州, 有一船家见了这画像, 语气支支吾吾, 那小兄弟性子精密, 忙顺藤摸瓜问了下去, 一番威逼利诱, 这才得以证实。” 戍边周边诸多小城, 沿着西边往上,数量更是不胜枚举,中间就以潞州为界, 此地多水, 湖泊多,水路纵横, 而诸多湖泊两两相连, 横跨大片地区,不乏许多荒野之地。 如若是这样的路线,那婉儿俨然九死一生。 江煦神色难辨,“潞州唯有水路可走, 但若是水路,则定是走的云湖。”云湖不比一般的小湖泊,而是横跨三州五岭,是极为重要的交通枢纽、衔接之地。 正思忖着,忽听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又有人拿了婉儿姑娘的画像前来。 待人被请了进来,江煦才发觉这人有些眼熟,他眉眼间厉色稍显,“张询?”他记得这人似乎是万侯义手下的一个副将,婉儿被掳走一事,他便脱不了干系,如今没等他抓捕,怎的还自己先一步找上门来了? “参见大王,罪人是有要事禀报。”张询迎着这股压力,旋即一股脑将万侯富霖卖了个彻彻底底。 语罢,瞥见江煦似笑非笑,才后知后觉涌上一股冷汗。 “陈岭地处偏僻,辛苦你疾行来报。” * 莳婉一路浑浑噩噩,飞速下了船,在路上走了片刻,剧烈的心跳声才稍缓几分,回神,惊觉此地比陈岭繁华许多,沿途房屋众多,商肆次第开张,隐约可以窥见天完全大亮后的繁华景象。 彼时街上行人不多,开着的成衣铺子也没两家,冬日天寒,她身上这件衣裳颇为单薄,只得就近进了一家。 天蒙蒙亮,掌柜正摆弄着店里的物件,听见动静,这才抬眼望来。 “麻烦帮忙寻件素静些的男装。”莳婉的声调有些抖,“寻常料子便可。” “你一个姑娘家,怎的要男装?”老掌柜上上下下扫视一遭,浑浊的眼珠里满是不解,但好在他也只是随口一问。 方才画面的惊悚感仍充斥心头,莳婉闻言,下意识笑了下,连着好些个时辰没睡好觉,眼下的青黑颇为明显了,配上这副瘦弱身形,语气怜怜,“正是女子,独自出门在外这才有诸多不易。” 那老掌柜听了这话,眼底流露出几丝同情,到底叹了口气,喉咙里滚出一句含糊的应承声,不多时拿了几件款式普通的直缀过来,靛青色的料子,线条利落,样子合适,唯一的点缀是袖口处的几片颜色稍浅些的竹叶。 细瞧,针脚细密,叶片的模样十分匀称自然,配上莳婉有些消瘦的身形,竟矛盾地显出几分独属于文人的风骨来,莳婉赶忙换上,掌柜拿来镜子,镜面之中,活脱脱一个模样俊秀的公子哥儿。 如此衬着,倒也不会显得过于女气,她边想着,手指无意识顺着布料的纹理一路向下,掠过本应由身体弧度撑起的位置,此时,指腹所触,一片平坦。 衣裳的尺寸有点大,恰好遮住了一路奔波而来的窘迫。 莳婉后知后觉去偷瞟那掌柜,对方依旧在柜台处打着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姿态肆意,似是还哼着几句小曲儿。 这样的直缀满大街都是,内里的衣衫颇为暖和,薄薄的绒充斥着,配上宽大的衣摆,瞬间模糊了她纤细的腰身,也掩盖住了独属于女子的身形轮廓。 付完账,她诚心道了两句谢,便又忙一路走,一路问着,来来回回换乘小舟,折腾好几日,方才到了黎川。 此地是途中乘船时,听见同行的学子所谈论到的地方,听闻此地刚经历过战乱,整座村庄死伤无数,且相距不远。 莳婉心系路引一事,索性改了路程,转道过来碰碰运气。 大雪皑皑,压垮枝丫,接连几日的雪下完,烧杀抢虐的所有痕迹都被皆数掩埋。 眼前的村庄已然成了废墟,寒风从破洞的窗户里钻过,发出一阵呜呜声,瓦砾四散,尸体蜷缩着,姿态僵硬扭曲,俨然是死去许久。 稍大一些的那具尸体叠挡在稍小一些的小人儿身上,显然是生前试图遮挡一二,男人的胸前早就被血透成深褐色,被雪籽覆盖着,倒没那么怖人了。 有野狗在四周徘徊,莳婉一时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凑近去瞧,那野狗见了她,顿时呜咽几声跑远。 她的目光落在那两具相互支撑的尸体旁,偏移向男人腰间的一个粗布袋子里,被他高大的身躯死死压着,袋口打开了一大半,露出一点折叠着的纸角,胃里翻滚,莳婉以袖掩面,边屏住呼吸,忍着那股腐臭将那袋子扯了出来。 指尖触碰到布料,触感冰冷黏腻,恍然间叫她想起过去被迫当流民时食不果腹的日子,回神,她屏住呼吸将袋口扯得更大了些。 两张折叠方正的纸张掉了出来,随着萧瑟的寒风,落在地上。 展开,是两张路引,第一张尚新,墨迹清晰,上面规整地写着姓名、籍贯等,以及各一个模糊的印鉴,蔺州。 第二张则是陈旧泛黄,上面的墨迹淡了许多,应当是那个死去的孩童的。 莳婉心下一激灵,忙将其放在雪堆里囫囵滚了两下,塞进了衣襟里,两张薄薄的纸,此时却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来气。 路引记录详全,人的年龄、样貌特征等等皆是极为清晰,轻易不能更改,但陈岭那几人,现下定然已经清醒了,如果江煦一路盘查,他们这沿途定也会留下痕迹,不日也会得到消息。 她心里装着事,草草为那两人立了个碑,忙一路往潞州城内热闹些的地方去,好在运气不错,连日大雪,天寒地冻,荒芜的村庄突遭变故,人们多也只感叹一句世道艰难。 自顾不暇,已然没有更多精力去施舍好心。 这几日事情繁多,莳婉时刻处于这种紧张的氛围之中,直至回到客栈坐下,喝了会儿热茶,整个人方才缓和过来。 脑海里那船夫和两具一大一小的尸体时不时闪现,正恍惚着,忽然听见隔壁桌有人正津津乐道。 “听说是在抓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混在嘈杂的人声里,有种诡异之感。 “想不到靖北王这般人中龙凤,还会为情所困啊” “” 莳婉心下一激灵,下意识屏气凝神,然而那两人就像是随口一提,转瞬便提起了旁的话题。 交谈的笑声,小幅度动作所带来的摩擦声,乃至短促的吸气声莳婉忽然觉得有几分混乱。 那些亲卫也是这般,在暗处盯着她,甚至于,她还想起了尚在江煦身边时,他每每望来的视线。 那是一种带着几丝兴味的漠然。 但莳婉知晓,如若没有顺他的意,他兴许是示好、卖乖、道歉,然后又在某一瞬间恼羞成怒,以至于演变成爆发争吵。 而她向来与这样的江煦不甚对付。 或者说,是极为厌恶的。 她深吸几口气,凝神望向茶盏,澄澈的茶水映出她有几分慌乱又兀自强装镇定的模样。 先前画蕙曾提及,说今年秋日会重开秋闱。 莳婉思索片刻,恍然记起先前曾过的图志,潞州与蔺州接壤,过了蔺州便是南方一带,路引对照严苛,她这般样貌体型,若是想偷懒用上第一张路引,绝无可能。 唯一的办法,便是顺着蔺州这个枢纽口,以备考为由,稍缓些时日,顺势南下,秋闱在即,无数学子过完新年便会出发。 莳婉一米六出头的个子,穿上特质的布靴,头发梳得高些,怎么看也是快一米七左右,届时过完年去了南方,这样的身量是极为常见的。 不然,她这样的身形,放在江煦治下的北方地区,属实是太过于“打眼”,简直等同于在头上横插两把刀子,叫嚷着让别人来查。 她匆匆付了茶钱,顶着满脸的姜黄粉末,一路疾行往人烟稀少处去。 芙蓉玉簪的花瓣裂了两瓣,大部分时候被她捏在手心,经过特殊的打扮,她整个人面上的女气消散许多,一席读书人所穿的寻常直缀,宽大的衣衫,配上些许姜黄粉末涂面,十分的姿色便被锐减大半,只依旧算是长相尚可那一挂的。 莳婉紧了紧围脖,雪白的绒毛做底,不仅能遮挡喉结,也是极为暖和的。 一切妥当,方才往周边偏僻些的村庄去,一路问一路找,可算是在傍晚时分寻到个多老人的村庄。 听闻此处村落皆是老人、孩童,或是寡妇,青壮年不是出村讨生活,便是死亡,几年出去了无音讯,也是常有的事情。 莳婉无意生事,手中银钱洋洋洒洒用掉一大半,如今剩的虽然也能够用,但省着些也一定是没错的, 深一脚浅一脚走过雪地,隔了些距离的墙角跟忽地传来一阵短促的尖叫声,她脚步一顿,旋即加快速度往相反方向走去,可惜还没走两步,便有一个小女孩踉跄着跑出来,随后紧跟着两个匪徒,一人在后,一人则紧追着那小孩不放。 小女孩拼命往前,见了莳婉,一股脑跑至她身后,那劫匪见追不上,眼神恨恨,见她一席靛青直缀,做得一副读书人打扮,眼底登时爆出几分贪婪。 “小子,你既然和这寡妇认识,这路过不交点儿过路费,是不是忒不地道了?”对方语气狎昵,俨然是含了几丝别样的意味。 这种不负责任的谣言,莳婉过去在柳梢台听过太多次。 身侧,小女孩似是极为害怕,语气一抽一抽,同莳婉小声说着话,不多时,她便拼凑出了整件事的经过。 寡妇貌美,又只有一个独女,家中无男子,很快便有人惦记上了这家人,先是邻里,再是旁人,临到要搬走时,竟碰上了这一出。 回神,她掳起那小女孩的衣袖,见手腕处斑斑血迹,便知此言非虚,如此,方才厉声道:“衙门就在二里地之外,世道艰难,何必要致人于死路呢?” “我呸——!” “老子最讨厌你们这些天天冒酸气的书呆子!” 语罢,拿着刀便向莳婉走来,她下意识拿起簪子,那劫匪见状,立刻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拿的莫不是你家想好的簪子吧哈哈哈哈,还他娘的是个破的” 他不欲与莳婉多言,两下试探,便觉出她手无缚鸡之力,手猛然一伸,猛然扼住了对方的喉咙。 “呃” 窒息感传来,见她脸色涨红,那劫匪好似也意识到了什么,掐着莳婉脖子的手微微摩挲着,因着惯性,身体前倾,整个下颚暴露在眼前。 求生本能下,莳婉卯足力气,朝着对方锁骨上方猛然一划,而后扎了进去。 颈部处的手瞬间一松,伴随着男人的叫骂声,“你他妈是个女——”而后戛然而止。 簪子顶端没入身体,不过几瞬,那劫匪便没了反应,身侧,同伙被吓得面色一白,还不等莳婉开口,便忙不迭地扭头便跑。 一朝得救,莳婉几乎是整个人软在地下,趴着,大口喘息新鲜空气,抬眼,便见那名寡妇正愣愣地望向她,眼底似有泪光。 喉间溢出几丝呜咽,似乎花费极大的勇气,问道:“这位恩人。” “你是否是女儿身?” 莳婉一愣,轻点头,旋即扫了眼地上毫无动静的男人,“这贼人惹出的动静这般大,为何你们村子里其他人皆是熟视无睹一般?” 话一出口,瞥见对面女子脸上强撑着的笑意,语气微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囡囡,快过来。”那女子牵着小女孩,对她行了一礼,“我名唤彩月,这是我的女儿糖芸。” “这座村子里皆是老弱妇孺,男人们死的死伤的伤,我的丈夫也已经阵亡有些年了。尤其这两年世道越发难,周围便时不时有一些居心裹测的人前来找麻烦。” 说着,她对莳婉温柔地笑了下,“不瞒恩人,我这两日也是正想带着女儿搬走的,结果就遇上了这事今日多谢恩人,如若恩人不嫌弃,有什么我们母女能做的,恩人尽管吩咐。” 莳婉见她似乎又要行大礼,忙拦住她,“不必如此。”语罢,似是想到什么,一时有些踌躇。 此时此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可爱的孩童站在一旁,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左望右望,夜风拂过,莳婉方才有了几分劫后余生之感。 须臾,她吐出一口浊气,回望对方,“既然你们母女二人碰巧也要搬家,我有一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恩人但讲无妨。”彩月一怔,面上无意识紧张起来。 下一瞬,便见她这位恩人拿出了一张路引,问她,“我外出寻亲,却路遇歹人,又发现亲人已逝,荷包早在先前的争斗间不慎丢失,里面装着我大半钱财和路引” “旁的倒不要紧,就是这路引一事,不知可否请彩月姑娘为我做担保?”她见彩月似是意动,忙接着道:“此后” “我们三人一道离开,可好?”——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好像胃出问题了,一直断断续续抽痛,实在写不来,准备明天去医院看看,会尽快调整的[合十] 另外!庆祝女主成功跑路,也是回馈读者宝宝们,抽个奖~[狗头叼玫瑰] 第54章 寻她 日夜行船,紧追婉儿。 颈部的抓痕还有些痛感未消散, 莳婉下意识揉了揉,正想再说些什么,便见对面已经痛快地应了下来, “恩人救了我和女儿,这个担保人, 彩月自然是愿意的。” 她顿了下, 瞥见莳婉娟秀的轮廓和出色的五官, 片刻, 展颜道:“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诸多不易,恩人这样样貌出挑的, 怕是更会引来豺狼虎豹, 如今, 彩月能帮到忙, 能回报恩情, 便太好了。” 她说得颇为真诚, 一时间, 倒惹得莳婉这种说一半藏一半的面上有几丝燥得慌,但出门在外,她自是不能全盘托出的, 故而, 也只是温和地回以一笑,只心底, 面对这样真诚的人, 稍稍安心了些。 夜幕降临,莳婉睡在低矮简朴的平房内,简单的床,室内寥寥几样能称之为家具的摆件布满这个本就狭小逼仄的空间。 她凝神环顾四周, 美美安枕准备入睡,时有寒风拂进,屋内点不起炭火,莳婉便索性和衣而睡。 明月高照,直至亥时,方才回想着片刻前与彩月相聊甚欢的场景,笑吟吟地陷入梦中。 翌日一早,彩月便去寻了里长,按照莳婉特意的交代,只说是早逝丈夫那边的子弟来寻亲,如今连年战乱,突然冒出一两个沾亲带故的小辈,也并不奇怪。 彩月生得清秀,遇到事情却是分毫不让的飒爽英姿,不过小半日便顺利将路引带了回来给莳婉。 等用过午饭,莳婉细细瞧着,只见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潞州李家村鄱衙巷子李莳婉,年十七,身高六尺,皮肤白皙,鼻梁左侧有一黑痣,肩部有红色胎记。” 将路引里里外外瞧了个仔细,她方才妥帖收好,有了患难的交情,又在彩月的建议下,稍稍改善了些她先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之处,一番乔装后,三人便一道去了码头,一路顺利,待验完路引,便挑了艘去蔺州的大型客船。 夜里,湖面微漾,半幅湖山收画里,星子点点,相映成趣。 莳婉和彩月谁在狭窄的船舱里,身侧,糖芸睡颜恬静,将去异乡,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你就这么随我一道走了,可会想念李家村?”常言道落叶归根,许多人对于家乡所在,还是颇为挂念的,不然也不会苦苦支撑许久,到现下,才肯定决心搬走。 “并未,恩人放心,这也是我想要走,所以才跟你一起的。”彩月透过船窗的缝隙,隔着那扇小小的空间,远眺湖面,水波溶溶,荡出好几层纹路。 她压低了声量,边轻拍着身侧的女儿,“我本唤李彩月,与我丈夫是同姓,后来我丈夫亡故,我便不再提及这姓氏了。”拨弄着额前的碎发,随口笑了下,“反正这个村子说着同是姓李,遇了事,到底也没什么特殊。” “从今往后,我只与我的糖芸一起生活,我们母女俩在哪儿,家乡便是哪儿。” 聊着聊着,莳婉的心情也渐渐欢快些许,接连几日的郁气一扫而空,她兀自翻了个身,放缓思绪,入了梦乡。 第二日,黎明初上,三人方才幽幽转醒,简单分食完一个饼子,莳婉便打算去甲板上逛一逛,今日临醒时,半梦半醒间,她竟短暂地梦到了江煦。 他独自一人策马疾驰,身后周遭景象几经变换,雪粒落于长睫之上,远远瞧着,似是极为悲伤。 悲伤?江煦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合该是做做戏,追个几里地,或是根本不追,只老神在在端坐在他那一亩三分地,运筹帷幄,姿态闲定。 她的生死,不可能在他的思绪之间。 莳婉静静坐了片刻,这才整理好情绪,起身往甲板上去,她一席菱白高领长袍,比起前几日特意搭上的毛绒围脖,当下,可谓是异曲同工之用。这些天她长久不戴耳饰,耳洞也渐渐长好,此时,若是还有不认识她的陌生人来看,这一身打扮,配上身侧的“妻女”,可信度则会高上许多。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刚出客舱,莳婉便直觉被一道目光给盯上了。 她佯装毫无所觉,干脆利落寻了个地方,闲立远眺,静静欣赏了会儿雪霁初消的湖景,过了一小会儿,冷不丁儿地听到身后有一男子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正是直直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巧遇这位小兄弟。”语气平和,细听,更是觉得嗓音熟悉,“不知可否也是晨起来赏景的?” 莳婉下意识扭头去看,见是张翼闻,登时心中警铃作响,呼吸亦是悄然乱了一瞬。 他身着一席斓衫,白色细布圆领大袖下,是银带、玉佩、香囊,见张翼闻富贵依旧,莳婉不知怎的下意识松了口气。 她与江煦的纠葛,没有牵扯到无辜之人,这是最好不过的。 转惊为笑,她方才道:“正是,新岁将至,天放晴后,湖面风光别有一番雅致。”不知张翼闻是何时来的,能这么巧合,这么迅速地找到她,是否代表这人是早早便知晓她的行踪了呢? 天下总不会有这般凑巧的事情。 那他若是早早便发现了,江煦呢? 语罢,她只苦笑一声,张翼闻见状,果不其然问道:“我与小兄弟一见如故,且唤我张兄便是,不知小兄弟为何面露忧色?” 莳婉察觉到对方犹疑的目光,一时间演技更是入木三分,“张兄客气,我观张兄似是比我年长两岁,既如此,唤我李弟即可。”见张翼闻神色一怔,继续道:“我欲携妻女南下,八月秋闱在即,索性寻一落脚之处,待过了新年,也好专心温考,届时考取功名,也算是没有辜负妻女的信任。” 这话真假参半,一时间,张翼闻心里那股找到故人的惊喜都散了几分,甚至开始疑心张家那边,眼线传来的消息是否属实了。 张询不是秘密传信给他,说婉儿从陈岭乘船逃走了吗?他这般苦苦等了数日,几乎调动身边所有仆从,盯了好几日,这才锁定了目标,连夜上了这客船。 莫非是那帮子人认岔了? 他垂下眼睫,凝神望着眼前人,白皙的皮肤,于冬日难得的暖阳下,照出几丝外露的病弱气息,眼下有痣,长袍宽大,更显得人直愣愣的一条,模糊掉身体的轮廓,这人虽与他记忆中的婉儿有所不同,但直觉上 他心里觉得,这人就是她。 思绪回笼,张翼闻试探道:“张弟也是要考科举?” 莳婉一愣,后知后觉瞧见对方一身斓衫,差点连面上维持的笑意都要挂不住。 她甚少接触这类读书人,一路逃窜,一下子竟忘了这茬! 斓衫,多是未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多穿。只是这几年朝廷乌烟瘴气,外忧内患,没什么人再穿罢了。 她疑心张翼闻估摸着是早就盯上她了,僵持两瞬,暼了眼不远处忧心忡忡的彩月母女,低声道:“你既然有门路,早已经认出我了,又何必在这里装腔作势呢?” 这样的士族子弟,想要考取功名证明自身,此类情况也算常见,但若是张翼闻,数个巧合叠加,莳婉就算是想再装傻充愣,这人也一定有办法缠着她,叫她尽快承认。 既如此,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将彩月两人摘出此事。 张翼闻听了这话,瞳孔微缩,接着整个人的脸渐渐漫上几丝绯红,“不、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想要对你不利。” “是七日前,靖北王大肆宣扬,说要寻他的爱妾,我那时人在潞州游历,骤然听到这事,一时担心,这才” “你放心,此事仅我一人为之,靖北王那边绝不知情的。” 那次关于张翼闻的争吵,莳婉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歇斯底里之外,如今想要回想,第一反应想到的,竟是江煦似笑非笑的神情和沾满了几丝嫉妒的眸子。 追根溯源,比起那些痛苦,先一步彻底抵达、被唤醒的记忆,竟然是他的嫉恨,以及他偶尔从指尖流出的那几缕好。 几缕极其微薄的、待她的好。 莳婉被这等想法骤然惊出一身冷汗,冬日的天,脸庞越发煞白。 张翼闻正全心全意端视着她的申请,见状,立刻道:“这莫不是他待你不好,欺辱你了?”否则,怎会一提起靖北王的存在,就这副表情? 莳婉心中正怪异,听见这话,下意识道:“并未。”尽管此人先前帮了她,可这般跟踪行径,也已经把先前的好感全部抵消。 张翼闻见她神色恍惚,便知是因为这话又回忆起了先前的记忆,暗骂自己两声,面上温和道:“你此行,可是要去蔺州?” “坐上这艘客船的人,皆是要去此地。”莳婉静静望着他,“张公子既说是巧遇,那何必问我呢?” 蔺州作为去南方的关键中转地,汇聚各地风貌。人文、美食、奇玩,景观等等,兼具南北特色,人口外流内入,来来回回,至如今,买房价钱暂且不论,租赁房屋一事上,价格却是奇高。 莳婉不知具体价钱,但她眼底的这些钱定然是不够支撑不久了,保不齐还会遭遇地方豪强的欺压、勒索等。 只一个转瞬,她便改了主意,见张翼闻被她这话一刺,面色不佳,但也不曾多言,遂柔声道:“上次分开后,还没来得及问你的情况你还好吧?可有被什么人为难?” 张翼闻尚未及弱冠的年纪,被心上人这么柔柔一问,那些不愉登时烟消云散,忙摇头,“不曾,家中见我独自来北方一遭,反倒成长了许多,此番便更加同意我来潞州一带游历。” 莳婉悄悄瞥了几眼他周围,“你没带上你那个书童?” 张翼闻哪里肯说是为了等她,所以独自一人狼狈地守着,昨天半夜才寻了法子,囫囵上了这客船,回神,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颇为正色道:“他眼下应当在蔺州了,说起这事不知那边两位是你什么人?” 莳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彩月时不时望来,似有忧色,顺势把两人拉了过来,她虽不愿利用旁人,可上赶着来的,眼下也不会拒绝。 蔺州于她,抑或是彩月,都是极为陌生的,还带着糖芸,既然对方愿意同她一道过来,那她自然也得顾忌着她们母女一些。 少年人的喜欢过于明显,莳婉不是木头,自然不可能全无所觉,恰好这人送上门来,那便也怪不得她。 “这便是我方才同你说的妻女。”莳婉隐去部分信息,只做简单的介绍,张翼闻心知她有苦衷,但心上人愿意允许他同路,他便也不急于这一时,只笑着一一回应。 芦花瑟瑟水悠悠,时有鸥鸟掠过,双双顺风飞去。 潞州,连日大雪渐停,晴日当空,寒风越发呼啸恼人。 北风吹雪四更初,新岁将至,潞州上下皆是喜气洋洋。云湖横跨多地,漕运不歇,大小船只络绎不绝,泛于湖面。 此时已是元月壬辰,江煦昼夜行船,边翻看着女真一族秘密送来的军报,突厥与鞑靼不死不休,有女真在其中掺和,他这个新年确如亲信先前所言,应是能过的颇为自在。 朝廷无能,异族自顾不暇,无心此刻侵扰,然他却未曾在院中享受闲暇,而是日夜不歇,辗转多地奔波。 思及此,江煦渐渐冷了神色,只静静眺望远处,月明星稀,恰是新岁团圆时。 待下了船,一路往客栈去,刚入室内,便有亲卫来报,“大王,属下们搜查时,发现偏僻处,有两个村子很是奇怪。” 一路追查至潞州,近些日子不寻常之处,自然会被靖北军格外关注,又遣自家弟兄挨家挨户搜查问询,散些钱财,一人盯一户,终于锁定了四个偏僻些的村落。 如今李家村和胡家村,这两个接壤的村子,便是最为被怀疑的两个对象。 “李家村内,待我们的人上门搜问时,有一村口居住的老人言辞极为紧张,一开始以为是他隔壁家的寡妇报了官,没问两句便露出了马脚,威逼利诱一番盘问,这人说是见东西贵重,生了贪念。” “大王请看——” 语罢,呈上一物件,江煦定睛一瞧,只见一柄芙蓉白玉簪,支离破碎,仅余上头的芙蓉花瓣依稀可辨形状。 恰是他送给婉儿的最后一支发簪—— 作者有话说:男女主快碰上了[让我康康] 晚上可能还有一更,没更就忽略哈那应该就是明天会更个肥章,这几天还是高估自己下班之后的精力了[爆哭]努力补更!!争取多更!!(握拳) 第55章 陌生 爱?爱。 发簪上的珠翠皆数散落, 上好的白玉,不知在哪儿磕了一角,如今拿在手里极轻, 瞧着也可怜得慌。 江煦静静凝视片刻,神情中最后一分和缓之色也渐渐敛去了, 周身不自觉显出几分战场上惯有的片刻, 未曾听到身旁亲卫的禀报声, 便道:“继续。” 亲卫这才如临大赦, 忙一股脑道:“属下打听过,这老人年轻时是附近素来就混不吝的家伙, 如今年纪上来了, 这回才只干了些偷偷摸摸的招儿。” “这簪子, 便是他在临屋的水缸底下搁着的缝隙里找到的。” “据他所言是因为水缸破损, 瞧着像是用来垫着的, 见那寡妇一家行色匆匆背着包袱出了门, 等到入夜还没回来, 便偷偷潜入,将认为值钱的东西拿了回来。” 江煦不置可否,手心里白玉簪子的碎片, 哪怕费尽心思拼凑, 羊脂玉仍是被碾碎,七零八落的。 “他附近那家寡妇是何时走的?走之前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亲卫神色一肃, 闻言忙把探查到的情况仔仔细细说了个清楚, 江煦只静静听着,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手心里的碎玉。 须臾,醇厚深沉的嗓音陡然有了一瞬的起伏,“李莳婉?”江煦推开窗棂, 寒风一拂,嗓音中的淡淡嘲讽便被风声吹散 * 莳婉在张翼闻派来的仆从的带领下,租赁了一间小院,院里分两间小屋,还种着一颗杏树,居于小院中央。一旁栽种着许多迎春花,再等上大半个月,兴许就能瞧见黄澄澄的小花簇簇盛开,不仅如此,周围邻居也是经过筛选、老实热心肠的人户。 可谓是景色宜人,邻里和睦。 莳婉那日从万候富霖一众人身上搜刮来的三十多两银钱,如今只剩下十两,付这院子一月一两的租金,也算是能暂时周转开的。 蔺州虽与潞州接壤,然商业繁荣程度,便是潞州所不能比拟的,一路而来,商铺遍地,民间艺术种类繁多,临近除夕,五彩斑斓的节庆惹得她更是眼花缭乱。 比起湖州等地,此处,已然有了几丝洛阳城奢靡繁盛的雏影。 莳婉和彩月母女一道在街上逛了许久,明日便是新岁,三人一大早出了门,匆匆寻了家馄饨铺子坐下,老板娘用长柄勺舀起云朵般的面皮,手腕一抖便化作十几个凸起的馄饨浮在汤里,不多时,呈起,油滋滋的调料一淋,冒气的热气瞬间冲散几分晨间的冷空气。 吃完饭,三人方才零零散散买了些物件,街头巷尾,人们脚步匆匆,莳婉走在人群间,不知不觉也放缓了心神,扁竹篮里是老翁才钓上来的鱼儿,鱼鳞被篮子剐蹭,活蹦乱跳瞧着正新鲜。 再往前走些,又见蒸气氤氲,热油在锅中发出一阵“滋啦”声,面团在师傅手中几下动作,便被丢进油锅。许是此地地处中部,是南北方交接的重要中转之地,她甚至瞧见了不少游商,操着蹩脚的中原话,大肆宣扬着他们的宝贝。 雪花纷扬,落在擦肩而过的人们的脸庞上,似是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滤镜,一切的一切都太过于新奇,以至于莳婉回到租下的院子里,都还有种踩在云朵上的错觉。 欢笑晏晏,辞旧迎新,一切都极为美满动人。 她忍不住望向院中的一处房屋内,热腾腾的蒸气随着空气一道从窗棂漫出,彩月正在厨房里忙活着,细瞧,甚至能看见木桌上摆着的小菜,各色各样,恍然真如除夕团圆。 这样美好的景象,惹得莳婉又是一阵恍惚。 但等过了这几日,雪小一些时候,她便决心带着自己的东西南下了。 张翼闻既然能透过诸多蛛丝马迹找来,那倘若江煦确如茶楼里那些人说的,也是正在找她这个“爱妾”。 那,找到她,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思及此,莳婉不由得齿冷。 彩月恰好将食材准备好,见莳婉久久立在院中,面色沉沉,轻轻唤了她两声,见她抬头,这才扬着笑脸将人拽进厨房。 “刚刚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啊。”彩月将准备好的食材次第摆开,今晨去市集买的小麦粉,用着冷水一和,等面发好,定然会筋道许多,边想着,她手下不停。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才发觉对面人的状态有些许不对,“你还好吗?”语罢,忍不住用手背去轻碰莳婉,见她除了体温稍寒,其余并无大碍,这才舒展眉梢,“怎么魂不守舍的?” 莳婉勉强笑了笑,强压下心中骤然蹦起的悚然之感,笑道:“这是什么?瞧着真漂亮。” 知晓她是为了转移话题,彩月瞥了眼,也顺着说道:“待会儿咱们包‘四喜饺’,用这四种蔬菜,配上点胡椒调味,定然好吃得很呢。” 短促的沉默蔓延,莳婉索性笑着应付了两句,默默包了起来。 今日一早便开始飘雪籽,等到下午这会儿,雪势鼻尖反正,想来又是如前几日一般,最少要下上两日有余。满打满算,最早怕也是只能等到初二那天再想办法。 可莳婉只要一想到江煦想到那张惯常温和,却似笑非笑的脸庞,想到他的嘲讽和欺辱,想到漫天散飞的银票,想到 便越发有些喘不上气。 而且,她甚至再次不受控地想到了刚认识这人的时候。 想到了他的偏宠,他的纵容,他的好。 梦中,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来回拉扯,几乎叫她有点草木皆兵。 回神,莳婉方才顺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对了,今日早些时候,糖芸在院子外玩耍时,碰到张公子,他说今夜除夕,他也想过来蹭一口吃的”彩月悄悄观察着莳婉的表情,说到最后,语调渐低。 她是过来人,这一路上,张公子对恩人的体贴她皆看在眼里,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但,对方帮她们省去许多麻烦,只一顿饭,还是无妨的。 彩月静静等着莳婉做决定,边把最先包好的十几个小饺子下进沸水中。 莳婉不知对方心中正琢磨,沉吟片刻,点头道:“一味拦着,这人怕是也会寻个法子过来蹭饭,对方也帮了我们许多来便来吧。” * 到了蔺州,江煦手底下的人即刻去查,有了路引,一切细节便变得更好确认,莳婉确实是来了此处,且与之随行的还有一对母女,以及一个男人。 虽不知盯梢的人所传的消息是否属实,但江煦骤然听闻此消息,心头冒出的第一个反应,竟是郁烦。 不是杀意,反而是这种类似于嫉妒的无用情感。 下一刻,亲卫从一旁递了一盘菱角,弯曲牛角状的果实,水生的植物,颜色颇深,被一一剥好,一口咬下,可以想得其中滋味。 这是蔺州的特产,恰逢新岁,家家户户也总会备上这样的果肉,给家中小辈解解馋。 思及此,江煦似是想到什么,温和道:“一路劳累,新岁将至,你们还得跟随本王一路奔波。” “不必给本王剥了,将这些菱角分了,待找到人,让弟兄们去找景彦多领些赏钱,好好过个年。” 那亲卫本也只是瞧着江煦一路昼夜不歇,周身低压持续不散,这才想要缓解一二,谁承想得了这份安慰,一时间,更是鼓足了干劲,一层层传达下去,不到两个时辰,一行人便已经成功抵达了小院附近。 彼时,院门紧闭,唯有里头传出的阵阵欢笑声是做不得假的,女子嗓音轻柔,似羽毛般搅动人心,江煦停驻片刻,静静凝望几息,方才抬眼往院中的方向瞧去。 身侧,亲卫问道:“大王,咱们可是要进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莳婉这次能从那几人手中下药逃脱,又独自折腾到了这个地方,可见,这回,她应当是费了很多心思,也吃了很多苦的。 对上这样巧言令色,又成长了些的女人,落袋为安才是如今该做的。然,一门之隔,江煦却忽地顿了下。 梅雪压枝香愈怯,如今,他合该推门而入,但 正思忖着,一阵脚步声逼近,江煦下意识藏于檐角之下,于一片暗影中,默默注视着。 来人一席绯色长袍,衣裳鲜洁,头戴四方平定巾,身后跟随着一个书童,而后,一路畅通无阻,往院内去。 门尚未关严,被簌簌冷风吹了片刻,露出一丝缝隙,他忍不住凝神去望,院内,一片欢声笑语,主人宾客尽欢颜。 江煦眸光沉沉,紧盯着莳婉身侧的那个男人,他目力极佳,几乎是顷刻便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张、翼、闻。 只这一副场景,足矣激得他怒气丛生,只面上,依旧近乎自虐一般锁定着那两人,直至那道可以称之为安全的距离,也尽数模糊殆尽。 无论他是否承认。 这一瞬间,他的确是 欲要取而代之。 一种荒诞且虚无的空虚感迅速充斥心头,伴随着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答案,但偏偏,胸膛内的心脏正一下又一下,加快速度地跳动着。 江煦维持着那副惯常的温和姿态,轻轻将掌心贴近,触及,心跳的频率愈发急促,细细感受之下。 是绝对的占有、欲望、嫉恨 还有 无法忽视的爱意—— 作者有话说:1.“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出自《孙权劝学》,也是蹭到初中重点文言文了。[眼镜] 2.文中的地名啊,特产啊等等都是作者瞎编的噢。 第56章 相见 “过来。” 爱?他被这一刹那的想法吓得不轻, 潜意识想要辩驳,可片刻过去,哪怕他刻意不去瞧门缝之内的场景, 那一幕仍是深深镌刻脑海,一寸寸剥夺他伪装起来的冷静自持 是啊。 他是嫉妒的。 气愤、烦躁, 甚至 是嫉恨的。 莳婉看着是那么开心, 眉眼舒展, 嘴角含笑, 与相识几天的人紧挨着坐在一块儿,瞧着, 却比在他身边还要肆意许多。 江煦忽地想到先前莳婉对他的控诉。 极尽讽意, 句句带刺。 窝坐在塌边, 眼眶含泪, 轻轻啜泣着, 胸脯上下起伏, 对他怒目而视, 似乎那日她穿了件藕色的里衣,衬得肤色极白,美人发怒, 落在他眼底, 也是别有韵味。 但,他 怎会记得如此清晰呢? 他 竟是对莳婉的一举一动, 乃至这么细枝末节之处, 都记得如此清晰吗? 明月高悬,除夕之夜,合该是阖家欢乐才是。 她这般厌烦他,若是他此刻进去了, 怕是连这个偷来的除夕佳节,也会被破坏掉吧。 江煦头一次生出几分投鼠忌器之感,僵在原地,心中滋生出一种不受控的矛盾,身侧,亲卫见他久久不语,悄悄瞥了眼,复试探问道:“大王,咱们还进去吗?” 须臾,男人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不。” “不必。”若是此时见到他,她该不高兴了。 定是又会紧蹙着眉梢,一生闷气,于她的身体也不利,军医曾言,她须得静养,心情舒畅方能逐渐好转。 如今看来,离开他,她的身体像是大好了。 江煦的脚步声混进有些厚度的雪层中,裹挟着冷风,转瞬,消散不见。 “让咱们的人盯紧。” “走罢。” 院内,莳婉正被糖芸的可爱模样逗得直笑,小姑娘穿了一身桃红,咕噜噜说着话,配上正红的小老虎绒帽,别提有多可爱了。 她盯了会儿,忽然,似有所感,往门口望。 半旧的大门中央漏了个小小的缝,莳婉凝神盯着,心脏忽地抽搐两下,轻微的刺痛,惹得她一时晃神。 彩月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已经亥时了,感觉糖芸疯玩过这会儿,可能就会困了,不如咱们现在把下午包的小饺子给下了?” 回神,莳婉这才应了句。 厨房窄小而明亮,门帘厚重,几人掀开入内,暖黄的光晕和着蒸腾的白色雾气一道,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撞上掀门帘带来的几分寒气,瞬间凝结成更深些的乳白色,煞是好看。 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张翼闻没见过,正被糖芸拉着一番科普,火舌舔舐着黝黑的灶口,锅内冷水不知何时已经沸腾,众人一起将包好的饺子下进锅内。 白茫茫的、混着谷物香味的蒸气瞬时弥漫整个空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厢,一派和乐融融之景。 同在蔺州,那厢,江煦正在院中,独自斟饮。 一壶残酒渐凉,男人斜倚着朱漆廊柱,乌色的衣襟上沾着几滴琥珀色的酒渍,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须臾,又是一饮而尽。 此处是他的亲卫所租,隐于几座宅院之间,不大不小,最为合适。然此刻,周遭的节日氛围却是无孔不入,渗透进这一方天地。 再一杯酒下肚,江煦身影颀长,被冷调的月光牢牢钉在地面,无限地拉长,又收缩,伴随着室内半敞开的门扉,有炭火的味道缓缓传来。 莳婉租的院落,比他这个还要不如。 临走前,他远远瞧了几眼,房顶上几块破旧的砖瓦,院中粗糙的木桌木凳,甚至是她身上的衣裳她情愿这样。 她情愿这样! “啪——!” 杯盏被江煦摔出很远,他猛然起身,往室内去,入内,炭火已经将大半个房间熏暖,江煦神情冷淡,径直沐浴完,便要入睡。 枕在软枕上,他凝望着头顶的帐幔,片刻,兀自闭上眼。 他这一路而来已是累极,骤然得了片刻的喘息机会,随着时间流逝,不自觉地陷入梦中。 梦里,眼前的长阶漫无尽头,延伸向上,而莳婉恰好站在顶端,静静凝视着他。 两人一上一下,她的神色冷淡,见他迈步而上,甚至还冷冷嗤笑了两声,而后无悲无喜地看着。 没有想象中的厌恶,甚至也不似过去惯常所见的那种曲意逢迎。 是漠然。 极致的漠然。 任凭江煦如何大步向上,她永远站在高台顶端,直至彻底闭上眼睫,不再看他。 背过身,一步一步。 离他越来越远。 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 两日光景一眨而过,等到大年初三,雪势渐停,天空中,浓云渐渐变薄几分,露出一片青白的天,天色亮堂不少,但冬日的严寒仍是如影随形,钻入每一丝缝隙。 莳婉堪堪陪糖芸打了会儿雪仗,手便冻得有些受不了,她这些天日日按着先前的药方喝着药,许是心情大好,身体也很久没再出过大毛病,只偶尔还是会染上风寒。 譬如当下,她的鼻子便有些堵,每每与旁人交谈,说的话也像是撒娇似的,“糖芸,今日我让你同那个哥哥说的话,你都说了吗?” “说啦。”糖芸闻言,忙迈着步子哒哒哒跑到她身边,掰着手指,神情认真,她不知道张翼闻的名讳,索性顺着莳婉的话茬,以“他”代指,边道:“第一,是把新年的礼物送给他,让他多多照拂。” “第二,是让他眼熟我。” “第三,是把这件事情保密,不能让娘亲知道。” 莳婉听了这话,温柔笑了笑,“很棒,你做得很好。” “既然如此,那咱们玩耍回去之后,要好好保密噢~” “好!”糖芸伸手去牵,察觉到莳婉过低的体温,小小的脸上顿时显出几分紧张,“婉儿姐姐,你的身体还好吧?” “对不起,是糖芸不好,早知道今天就不让你陪我玩游戏了” “不妨事,也是我想玩雪,这才喊上你一起出来嘛。”莳婉眉眼弯弯,反握住她的手,相携而行。 安慰几句,瞥见小姑娘因她这话再度展颜,心下稍安。 她今夜不告而别,这么一走,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彩月和糖芸,过去这些天虽然紧迫,却也还算顺利,莳婉过着过着,眼下竟也贪图起这份短暂的安逸。 可张翼闻既然能找到她,那江煦势必也能如此,她断然是不能在此地久留的。 兴许去了南边,等八月秋闱一到,各地学子们涌入,便能更好地浑水摸鱼了罢。 思及此,莳婉一时又有几分悲从中来,静静望着眼前的这片雪,深一脚浅一脚,一路向前,虽然难走,却也是实打实的是她自己迈的步子。 入目,积雪依旧颇为厚实,如一张素白绒毯,压低树干,掩盖路径,沉甸甸的,平铺向前,远眺,路宽且长。 凝视片刻,她心中愁绪方散。 夜晚,戌时已过,寒气如刃,刮得莳婉脸上生疼。 小院沉沉睡在如墨夜色之中,这几日的喧闹与除夕那日燃放的爆竹碎屑已然被新下的雪籽覆盖。 沿着一路出来,檐角下悬挂着的红灯笼,料峭夜风中,瑟瑟摇曳着,投下一片微弱的碎光。 她简单收拾完包裹,仍穿着来时的那件靛青直缀,脚下轻轻,在雪地里留下浅浅的印记,至多再过一个时辰,这些痕迹便会被新下的雪或是夜风抹去。 一如她在蔺州的所有过往。 回神,寒气顺着鞋底一路蔓延,莳婉不再回头,专心往前走着,她打听过,初三傍晚,恰是船只新年休憩过后,重新开张的时间。 她身上的银钱须得省着些用,若是租赁车架,一来,太过铺张,二来,难度和危险性增大,三来,更是颇为惹人注意。 综合来看,再次坐船南下,竟是她如今最佳的选择。 夜间,白日里热闹的街市,喧嚣的人声皆数被寒夜吞噬,眼下,只有她踩过雪地所发出的回响,轻缓,却诡异得令莳婉安心许多。 忽地,远远地,像是有人影伫立。 莳婉本就精神紧绷,几乎是立刻回神去瞧,身量很高,颇为壮实,似是一个男子? 再细瞧,恍惚竟像是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再往前迈步。 江煦?不、不会的。 他不可能这么快来找,或者说,他根本不会亲自来找她,所谓寻找爱妾一事,定然又是和先前一般,以她做幌子的宣扬罢了,其实说到底,则是另有目的。 片刻晃神间,第一次逃跑时被戏耍的惊惧再度漫上心头,两人之间,男人那种猫抓老鼠一般的得意与高高在上之感,总会令她本就乱跳的心脏再度加快频率。 夜风渐凉,莳婉竟是被这离奇的猜想吓得玉璧生寒,她下意识搓了搓,稳住心神,犹疑着继续往前又走了两步。 然,她方才凝望处,树下昏暗,影影绰绰间,竟陡然走出一人,眉眼凌厉似画,身形颀长高大。 恰是江煦。 莳婉心下一紧,顷刻放轻了呼吸。 万籁俱无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四目相对,江煦眸色极深,眼底暗涌翻腾。 男人嗓音低沉,挟着瑟瑟寒风,充斥着莳婉耳畔。 他略微颔首,没有丝毫惊讶,唤了声她的名讳。 “莳婉。” 见她只是僵在原地,复道:“过来。”—— 作者有话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出自《元日》,作者是北宋的王安石。 来啦!!今天加班晚了,九点钟才到家[爆哭] 第57章 重量 “所以噩梦和春梦,…… 莳婉仍是停在原地没动, 她整个人的双脚如同被寒风钉在地上,连带着呼吸也趋近于无。 江煦唤她什么?莳婉? 一时间,她心底惊惧愈深, 只强忍着,才努力维持住面上还算温和的模样, 莳婉有许多话想问, 譬如 江煦是如何找到她的, 是如何得知她真实名讳的, 又是如何在此地守株待兔的。 四下,冷风猎猎。 回神, 她固执地杵在原地, 没动。 江煦眼神更冷, 转瞬又不知想到什么, 竟如同妥协一般, 神情缓缓显出几分诡异的和煦, 耐着性子温和重复道:“发什么愣?” “过来。” 莳婉小幅度摇摇头, 似乎是被这冷风刮得有些受不住寒,唇齿轻微地打着颤,“不必了。” 冬日, 河水凝着薄冰, 风畅通无阻,从空旷的河面上刮来, 渡口的距离不算远, 至多再有一刻钟多,她便能沿着小路到了。 而寒风呼啸中,四周极其安静,天地间俨然像是独独剩下他们两人, 但很显然,又并非如此。 一定还有许多她所不知道的宛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的监视者,埋伏着、注视着、等待着,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 与过去没有丝毫不同。 莳婉深吸一口气,强行忽视掉那种窒息所带来的抽痛感,强忍着愤怒与惧色,一字一句道:“江煦。” 见男人神色不变,心底冷笑一声。 她实在是不愿同他装样子了,哪怕她大约也不是那么纯粹地恨着他、怕着他,但,她是实实在在地厌恶他的。 “我”这回,她的嗓音变实许多,“我不回去。” 男人闻言,神情毫不意外,只神情冷冷道:“莫要耍性子。”但偏偏语调又是那么的柔和,甚至给了莳婉几分,对方正在耐心轻哄着她。 在退步的错觉。 “听话。” 听话?莳婉直视那双黝黑的眼眸,浓墨一般的黑,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她几乎自虐一般,一眨不眨地回望,须臾,生出几分勇气,反问道:“你是听不明白话吗?” 就算是退步,那她也不需要。 这场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博弈之间,他这般自诩中立,无疑也是一种不公平。 她只是想要能自己活一场。 仅此而已。 哪怕狼狈,哪怕危机重重,哪怕会因此丧命。 哪怕 “我不愿同你回去。” 莳婉无意识模仿着江煦的样子,混合着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熟练与几丝外露着的淡淡讽意,于寒风中格外清晰刺耳,“听话?” 周遭,两旁高高低低的树干隐于夜色间,林子深处,似有马蹄声传来,转瞬又被刻意制止住。 莳婉忽地展颜一笑。 她猜的没错,江煦,果然就是这般两面三刀的性子啊。以弱示敌,孤身一人,在这皑皑大雪中,瞧着好不可怜,眼底青黑,脸庞上有着轻微程度的胡茬,周身甚至是和她别无二致的,某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然,只要她朝他迈出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夜色阴影中,会有无数双眼睛,他的一众亲卫,有能够帮助她跑快些的马匹,有许多许多东西。 但是 唯独没有她想要的。 自由。 “若是不听话呢?莫非你又要像先前那样,前一瞬还笑意温和,后一瞬便给我脸色看吗?”莳婉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鲜活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笑容,江煦的视线不自觉聚焦于她的脸庞。 江煦注视他良久,仍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你这是何意?” “江煦。”瞥见男人因接连被唤名讳而露出的冷然神色,莳婉心下竟有种快意。 他这样身份的人,唤他的名字,便是极为不尊重的,名讳,是权威的象征,喊了便是挑衅,只有得了默许,在调情时能够唤几声 思及过往,她的眼睫颤了颤 谁稀罕。 莳婉惯常知道怎么扎伤眼前人的心,“你一开始便是小肚鸡肠的性子,又何必装作大度呢?” 她了解江煦,就像江煦也这么了解她一样。 “利用我这几次,倒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你这样胆小如鼠之人,如今千里迢迢跑来作弄深情,我倒是也想问问你,这一次又是为何?” 树影深处,一众亲卫被莳婉这话吓得面色俱白,连马匹的嘶鸣声也渐渐消失,眼瞅着与光秃秃的树干融为一体,变得更加安静,诡异的安静。 “怎么,莫非被我戳中痛处,不说话了?” “你既知本王的脾性,便能明白,本王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群狼环伺下,他安能独善其身呢? 但千里迢迢来到蔺州一事,除去利用之外,眼下,早已经多出几丝他自己也无法说明的情愫。 江煦望来的目光愈发复杂,森寒彻骨,直叫莳婉一个激灵,她道:“苦衷?不过是你无法继续伪装下去了而已。”语罢,后知后觉意识到被江煦牵着鼻子走,又说出这番色厉内荏的言语,她的表情逐渐也不太好看起来。 冬夜,寒冷与惊惧的情绪一样,让她的状态降至冰点,现下,哪怕再怎么搓着胳膊给自己打气,恐怕也是杯水车薪,她的身体大半的体温已是极低。 江煦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取下大氅,欲要披在莳婉身上,可见她独立于寒雪下,云鬟欲堕,脸色生白,一时颇为恼恨,“同一个错误,不要犯第二次、第三次。” 他语带提醒,僵持片刻,到底还是先往后退了两步,长臂一伸,将那大氅朝莳婉递去,“你先前的病尚未好全,若是留了病根便不好了。” “你确定,要在这寒天雪地里,与本王针锋相对?” 莳婉见状,只紧抿着唇瓣,如若再在此处待下去,她怕是真的会殒命于此。她如今的体温几乎与那冰块儿也没什么两样了,回神,犹豫两瞬,还是走上前去,停在一个微妙的距离,伸手去拿那大氅。 谁料,刚一伸手,江煦却陡然转了方向,霎时,莳婉碰到了男人的手背。 温暖,热烈,她无意识地一哆嗦,强撑许久,身体骤然失了平衡,往一侧栽去,下一刻,倏然落入男人熟悉的怀抱,大氅的温暖和江煦炽热的体温一道袭来,避无可避 * 莳婉的双足早就在风雪的数次蔓延下失了知觉,麻麻的感觉,以至于她迈出的那两步也是使了十乘十的力气,外强中干,江煦自是一眼察觉。 江煦将她拢在怀中,一路骑马飞驰,不多时便来到一间陌生的小院,比起她那间,这间显然更加雅致,景色更美,装潢更甚。但这些,莳婉都丝毫不感兴趣,她只是窝在男人的怀抱里,拼命汲取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度。 宛如寄生,带着几丝贪得无厌,又像是窥探到了什么隐秘,知晓江煦定会纵容、默许她这种行为,从而审时度势,加以利用。 两人入了内室,炭火的暖意瞬时包裹住莳婉因寒冷而僵硬的身躯,甫一回到榻上,莳婉便下意识攥紧了棉被。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让她不自觉会回想起许多不算愉快的记忆。 彼时,星子寥寥,风声渐缓。 子时,外头一派诡谲的黑,浓如墨,久不曾散。 屋内虽点了灯烛,但数量并不多,莳婉身处床榻之上,只觉帐中颇为昏暗,她沉默凝望着江煦的动作,见他从门外一人手上端了碗药汁过来,不语,手下抓着棉被的手用了些力气,便要下床。 “坐着。”江煦的声音透过一层帐幔传来,显出几分不真切,可莳婉听着听着,却缓缓眨了眨眸子。 江煦害怕她死。 这个事情莳婉更早一些的时候便有所察觉,男人的眉眼被烛光镀上一层朦胧的色彩,依旧冷然锋利,却也似乎含着几丝微薄的柔情。 莳婉边想着,胸膛内的一颗心不由得加快了几分频率,说不清是紧张惧怕,还是别的什么,待将药汁一口饮尽,忽地又听江煦道:“方才还说了许多话,怎么这会儿除了逞强,竟连声都不吭了?” 他这句话更像是调笑,甚至又给了莳婉某种温和的错觉,屡次冲击着她如今脆弱的神经。 回神,她冷声嘲讽道:“你神经了?”在她挑破这层虚伪面具后,还上赶着来伺候她,眼巴巴地来送药。 若只是怕她殒命,大可不必亲自来。 “大王如今在这儿候着,难道是在等我的吩咐?”语罢,莳婉假装恍然,“既如此,那你退下吧。” 江煦素来知晓她牙尖嘴利,尤其是在气他这件事情上,更是多有领会,神情不变,只淡声道:“是,也不是。” 对方没有如她预料一般发怒,反倒是这种不咸不淡,皮笑肉不笑的姿态,这样的江煦,反倒是更加不妙。思及此,莳婉似是意识到什么,忙去抓身旁的棉被,试图挡住—— 可惜,已经晚了。 男人轻巧地识破她的想法,长臂一伸,再次将人揽入怀中,旋即,唇上不出所料落下一抹温热。 他这次亲的极为耐心,似是两人从始至终的那些芥蒂从未发生,用舌尖缓缓侵入,搅动着,带来一股酥麻的颤栗,莳婉口中苦涩的药汁被江煦缓缓舔舐,转而变成一种她所熟悉的,无法抵抗的气息。 独属于他的气息。 一吻毕,他像是丝毫不介意对方木头一般的倔强表现,只虚握着她的手,描摹着怀中人的身影,瞥见莳婉无法自抑地微微发颤,语调沾染情欲,缓缓道:“抖什么?” 她直视道,语气似是平静无波,复道:“你发什么神经?” 江煦又被她噎了一回,但他却像是确认了什么很值得欣喜的事情,非但没计较,反而好脾气地轻笑一声,握着莳婉的手,放置于胸脯处,那里,心跳比起方才更加剧烈几分。 嗓音含着愉悦,像是在昭告,昭告她不要逃避,“本王早说过,你待本王有情。” “你听。” “砰砰” “砰砰” 匝密的心跳声,声声刺耳,无声地回答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出乎意料地,莳婉这次没再否认,沉默了会儿,反倒是点了点头,“是又如何?” 有情,更有恨。 她嗤笑一声,“我是对你有情,可能是爱吧。”江煦闻言,呼吸无意识慢了一拍,下一瞬,便听到对方蓄意放轻的嗓音,带着几丝复杂的喟叹,和恨意。 宛如清甜的、实则含着剧毒的果实,引诱着他轻咬一口。 她笑意盈盈,补全了后半句,“爱你,爱到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片刻之前的狎昵已然散去大半,江煦眼底一派幽深,沉默不语,但转瞬,又觉得莳婉无论说的是真是假,至少现在,乃至余生,她都会永远在他身旁,这一点是绝无可能改变的。 同样的错误,再一再二,绝不会再三。 而现在一切不过是她知道无法逃脱后的折腾而已,毕竟,成功近在咫尺,可不得发泄些怒气嘛。 思绪回笼,江煦眼底神色越发深沉,几乎要将怀中的人吸入,“那便太好了。”他的嗓音和煦,如沐春风,“本王以为,或许要经过一番验证和提醒,你才能意识到,如今看来,是本王想错了。” 日子还久,爱总会比恨多的。 “听说先前,你似乎还在梦中梦见了本王?” 莳婉见状,冷汗一点点落了下来,渗透衣衫,面上,她也笑了笑,“是噩梦。”积年累月的身体反应之下,她能察觉到腰肢上的那只大手再度握了上来,一路向上缠着。 她固执重复了遍,“是、噩、梦。” “噩梦?”江煦修长的指节攀附着她的身体,骤然停下,细细摩挲、感受着手掌下的一切。 直至这时,莳婉方才意识到那股风雨欲来的危险。 男人一双漆黑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锁定她许久,笼罩着一层她所无法看清的暗色和 火气。 这股按捺许久的火气,如今,不知是怒火 还是欲.火。 烧得正烈,好似毫无尽头,“所以” “噩梦和春梦,都是我的脸吧?”—— 作者有话说:大概写到舒适区了(自认为?),整个人神清气爽~[墨镜] 第58章 缠绵 “发颤的身子,可是比谁都要诚实…… 莳婉一时愕然, 甚至没注意这次江煦是以“我”自称,不知是恶心还是惧怕,脸色甚白, “你瞎说什么?!” 先前,江煦虽然也会说这般混不吝的话语, 但唯独这回, 她忽的有种剧烈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背后的那只大手还在继续, 游荡在她整片后背, 不知疲倦,细细摩挲, 抚摸着怀中人, “嗯?” 这回, 江煦似是更加愉悦, “瞎说?”他略一使力气, 不出所料引得莳婉又是一阵颤栗, 但偏偏美人横眉冷目, 眉梢紧蹙,愣是一声未吭。 江煦神色未变,倏然凑近莳婉耳侧, 沿着耳廓一路轻蹭着, “无事,我不介意。”(审核你好, 蹭耳廓, 是脖子以上) “你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莳婉闻言,目光有些一言难尽,江煦这次微妙的不同,她哪怕再愚钝, 如今也察觉到了,只是她不懂,这男人为何还要装模作样? “你是真的没听懂吗?” “江煦。”她嗤笑一声,而后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端视着对方,“我方才说——” 一字一句,语调极慢,“欲杀之而后快。” 察觉到后背处男人缓缓停滞的手掌,也像是调笑似的,扬起了唇角,“你如果强行将我留在身边,兴许哪一日我会杀了你呢?” 话音刚落,便见江煦微微侧着头,回望来的神情坦然得很,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话的危险性,“那” “那也好。” 他望了过来,漆黑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隐秘的热意,手掌微微用力将人揽得更紧了,似捕捉鸟儿的蛇,望来的视线凭添几丝阴冷黏腻,但也同样显出几丝慎重,见莳婉不知是被惊到了,还是被这句话堵得不知说什么,无意识又笑了笑。 执着问道:“所以噩梦和美梦都是我的脸吗?” 莳婉的喉咙有些发涩,她嘴唇嗡张,却是实实在在没吐出半个字。 倘若江煦全程态度冷硬或是暴怒,哪怕是阴阳怪气地嘲讽她几句都好,这样的反应,反倒是符合她心理预期的,是有所预料的,而不是现在这种 很难言明的诡异。 诡异的温和体贴,诡异的解释和回答,诡异的态度。 和爱。 微微晃动的烛火盈满室内,将紫檀木床帐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衬着夜晚泠泠月色,别有一番清幽雅致。 她正发愣,唇瓣上忽地被用力一碾,下一瞬,后颈被扣住,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庞,男人的吻再度落下,似乎是不满意莳婉长时间的沉默和疑似走神,江煦这次的亲吻虽仍称得上温柔,却渐渐也显出她过往所熟悉着的强势。 腰间的敏感处被江煦的另一只手挑弄着,温热的掌心贴着腰线缓慢上移,“你看,我没说错吧?”(审核你好,这是摸腰调情) “你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但”他像是喟叹,“发颤的身子,可是比谁都要诚实呢。”(审核你好,这是在说垃圾话) 男女力量悬殊,这种失控感令莳婉的眼眶有些酸,泪珠顺着眼角无意识滑落脸侧,她挣脱不开,索性卯足力气狠狠咬住了对方的下唇,血腥气息在两人的口中蔓延,铁锈味混着花木香,暧昧又危险。(审核你好,这是在亲吻,是脖子以上) 床幔遮挡下,两人无声僵持着,窗棂被冷风吹开一角,霎时,寒风顺着缝隙灌入室内,半室烛光曳动,两人的影子随之一道摇晃。(审核你好,写的是影子被冷风吹,然后晃动) 床榻之上,莳婉的指甲深深掐进江煦的皮肉里,嗓音有些变了调,“江、煦。”她还没来得及说出更多,便再次被夺走了大半的呼吸,深吻之下,自是无暇吐词。(审核你好,是脖子以上) 反倒是始作俑者,嗓音含糊,语调平和,“嗯,我在。” 舌尖搅动间,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带着近乎报复的力道,细细啃食着,无声滋生出几分愉悦和暧昧,江煦的唇角被咬得破皮,渗出些许血丝,然而他却是毫不在乎,心情更是罕见的愉快。 待莳婉缓过来时,下意识便想给这人一巴掌,可刚想抬手,却发现除了被男人控制在怀中的一只,另一只手也在不知何时被其强撑开来,纤细柔软的指节被迫分开,与江煦十指相扣着。 “多亏”江煦照拂,近距离见了几回血,又经历过这些日子的独自逃亡,如今也渐渐多了几分血性,张口便想骂他,可下一刻理智回笼,几个深呼吸,又拼命将这股怒意忍了回去。 只偏过头,打定主意不看他,两人这般亲密的博弈,男人的某些变化她自是有所察觉,心知无法脱离,遂闭眼冷声道:“夜深了我要睡了。” 更深露重,莳婉刚喝完药不久,是该睡了,思及此,江煦轻轻松了几分力道,温声问道:“可要沐浴?” “要。”这几个时辰大起大落太多,她如今身心俱疲,自然不会在这种让自己舒缓的事情上揪着不放。 语罢,便见江煦动作轻柔,将她抱了起来,一步步往更深的盥室去,热水早在两人进屋前一小会儿放好,如今正好温热,江煦将她放下,旋即慢慢添了几瓢热水,接着用手试了试水温,道:“好了。” 莳婉冷冷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问道:“你不出去吗?”问完,见对方丝毫没有羞赧或是要走的意思,沉默两瞬,开始宽衣。 眼下逃走无望,不必要的挣扎,势必又会引来江煦许多令人作呕的举动,他今日实在古怪,莳婉不欲再做无用功。 一时间,盥室内唯有布料摩挲的声响,轻微且清晰,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莳婉背对着对方,快速没入水中,水汽氤氲,很快便模糊掉她脸上大半的表情,只心底满腔郁愤无处抒发。 她忍了忍,还是道:“反正不过是那档子事儿,何必装腔作势?”弄得颇为古怪,惹得人烦躁不堪。 江煦也一道没入水中,闻言,嗓音微哑,“你又怎知没有别的?” 莳婉最是不喜他这幅模样,说一半藏一半,做三分说十分,见到这幅伪君子的做派,便下意识想要干呕,心知这是生理反应上来了,她索性不再说话。 江煦见她又是沉默,忍了许久,到底也生出些邪火,暗道今日必定要让她再也生不出走神的心思,手下一揽,便将那柔软的身体瞬时掌握。 须臾,便是慢脸娇娥纤复秾,水声不止,满室荒唐 * 翌日,清晨,大雪暂缓,几日风雪后,天空难得放晴,但临近二月,气温仍是极低。 室内,透过帐幔透出的朦胧光影,江煦侧目而望,此刻,莳婉正在他的臂弯里睡得安静,他盯了片儿,神色渐渐缓和许多,旋即轻手轻脚起来,穿戴好往屋外去。 径直入了不远处的书房,片刻,细细翻阅着底下人查探来的消息,这两日隐秘窥探便可知莳婉过得并非什么好日子,粗布麻衣,吃食简陋,还要带上两个拖油瓶用来混淆视听,这样的日子,她倒是乐在其中一般。 事无巨细的记载,他看得极为仔细。 亲卫走入室内,低声道:“大王。” “何事?”记挂的事情有了还算不错的结果,江煦此时心情颇佳。 那亲卫见状,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僵持两瞬,到底还是视死如归道:“今日一早,我们的人发现有个小厮找来了。” 江煦听了这话,才像是来了点兴趣,搁下手里的纸张,语气不明,“张家的那个?” 亲卫:“是的。” 张询传消息来时,虽有所保留,可只要下足了力气细细去查,自然能探寻到蛛丝马迹。 这人虽在万候义手下,可实则,却是张家派来的人。 江煦如今不愿去想万候义是否知晓此事,暂且隐忍不发,可这个张翼闻,则不然了。 此人先前便与他有过过节,“热心”地帮过莳婉,如今莳婉一番折腾,这小子却仍旧能这般巧合地来到她身边,接连两个巧合,便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江煦声调渐冷,“这个张家的小子倒是很热心肠。” 亲卫冷汗直冒,大气也不敢出,想起临来之前景将军的嘱咐,干笑两声道:“大王与夫人琴瑟和鸣,如今误会解除,这人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江煦瞥他一眼,那亲卫顿时一激灵,脑袋飞速运转,“这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属下也是、也是有感而发!” 室内一时寂静,须臾,上首传来男人平淡的声调,“若那张家的小厮,或是其他派来的什么人再做些找人的无用功,再来禀报。” 这是过去了?亲卫心头一松,暗叹自个儿还算幸运,没被迁怒,下一刻便听见江煦又道:“本王记得,你似乎是在景彦手底下做事?” “回、回大王,是的。”亲卫一怔,道。 江煦略一颔首,见他这般紧张,面上轻笑了声,“说的不错。” “下去领赏。” 亲卫:“!” 亲卫:“谢大王!!!” * 直至巳时,莳婉方才幽幽转醒,恍惚间只觉腰肢被铁箍般的手臂圈住,侧目,江煦轻阖着眼,呼吸均匀。 她昨夜吹了许久的冷风,又与他一番争执,这会儿头还是昏昏的,顿了几息,下意识去挪,只可惜手臂的主人丝毫不动。 回神,便见江煦正睁眼瞧她,眼底一派清明,丝毫不见迷懵,“在想什么?”见眼前人乌发云鬟堆枕上,玉璧横在一侧,白晃晃的夺人眼球,不由得又有些意动,欲要去牵她的手指。 莳婉几乎是顷刻察觉,躲了过去,琥珀色的眸子直直盯着他,“在想你为何会知晓我的名讳。” 这八年多,她都没有再用过这个名讳了,而知晓的人,应当该亡故了罢? 江煦定定望了她片刻,笑道:“秘密。”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有玄悯,又有他经营多年的靖北军,顺藤摸瓜,总有查到的一天。 莳婉一时无言,须臾,像是泄气一般,微阖着眼睫,“不说便不说吧。” 总归结局已定,她往后再问,对方总有如实相告的那一天,如若不说,凭她如何讨巧卖乖,江煦也是不会说的。 只能等他愿意,而不能强迫 呵。莳婉神情不变,再度看他,语气如常,一如先前那次,问道:“避子汤呢?” 话一出口,便撞上了江煦漆黑的眸子,晦涩不明,凝望过来的目光亦是极为复杂,蕴着她无法理解,也懒得去理解的诸多情愫。 他道:“这次不必。”—— 作者有话说:“慢脸娇娥纤复秾”出自《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作者是唐代的岑参。 男主:爱大于恨 女主:恨大于爱 作者:守恒![好的] 审核老师,别锁了[爆哭] 第59章 涩然 “没有为何,这避子汤药是必须要…… 不必?莳婉微怔, 目光有些惊疑不定,沉默了会儿才道:“你若是又想从我身上打什么主意,那我劝你早早歇了这份心思。” 明明两人才做完世上最亲密的事情, 然莳婉望来的目光却是极冷,重复了遍, “避子汤, 给我。” 江煦凝神望了她片刻, 不语。 沉默蔓延, 四目相对,空气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须臾, 江煦伪装起来的温和一点点冷寂下去, 凝固成一层薄薄的冰霜, “本王说了, 这次不必。” 语罢, 又见她面色发白, 语调不自觉缓了两分, “此事以后勿要再提。”说着,轻轻握住了她泛白的指尖,他的双眼始终落在莳婉身上, 须臾, 唇落在她光滑冰冷的手指间,转了话茬, 问道:“手怎么这般冷?” 男人温热的手掌包裹着莳婉的手, 丝丝暖意传来,她神色稍缓,仍是不开口,片刻, 才似妥协,“无事。” 江煦此举究竟是何意?利用她这几次还不够,还想把主意打在她腹中孩子的身上? 一个庶长子,若是出生,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好的下场,他这样利欲熏心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枉顾礼法呢? 莳婉隐约意识到,江煦的未来绝不可能止于此,止于北方,她平复片刻,到底放柔声调,“快到我每日喝药的时辰了。” 若是想要榨干她的价值,一时的温柔小意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再者她也不会怀他的孩子。 绝无可能。 台阶递出,江煦也变得柔和许多,甚至还无意识地笑了下,“对,你的身子要养好。”他想到昨夜军医所言,索性起身,“你先休息,小厨房那边待会儿便会把药送来。” 眼下,给她一些空间稍作缓和,才是最佳的选择,但临走前,江煦到底生出几分不甘心,忽地问她,“这次,你觉得本王如何?” 如何?江煦是在问她的看法? 莳婉半阖着眼,浓密的眼睫遮住她心底的大半思绪,她调整了下呼吸,“大王这次似是有所变化。” 这是肺腑之言,这人的确变得更为古怪,更加难以捉摸。 江煦闻言,定定瞧了她几瞬,这才离开,人一走,莳婉紧绷着的神经稍稍舒缓,那些拼命压抑着的愤恨、恐惧渐渐流出,缓了会儿,她简单梳妆,拿起一侧江煦早就摆好的衣裙换上。 她昨日所穿的那件男装直缀已经消失不见,莳婉叹了口气,独自朝着小厨房去,好在这个院落虽暗藏奢华,占地却并不太大,没过一会儿,便寻到了地方。 小厨房内烟雾升腾,松枝炭火舔着陶底,将一汪碧色药汤熬出细密的沫子,咕噜咕噜冒着热意,莳婉看了一眼,瞥见因她的到来而格外紧张的侍卫,展颜一笑,“想必这便是我待会儿要喝的药了?” 这药她喝了许多次,味道几乎是牢记于心。 年轻的侍卫闻言,恭敬地应了声,须臾,又道:“夫人来此,可是有事吩咐?” 夫人莳婉心底冷笑一声,面上,仍是那副融融笑意,“我瞧你面生呢,别紧张,我奉大王的命令,来求一碗避子汤。” 她见那侍卫愣住,暗示道:“和先前一样的,只是大王这次着急去书房处理事务,忘记吩咐下去了而已。”便笑嘻嘻地找了个借口,“毕竟养身体的汤药一喝,总得缓缓再说嘛。” 谁料,那侍卫瞧着年轻,穿的也不是江煦亲卫统一的衣袍,听了这话,却也是语气肯定,“夫人,大王吩咐了今后您不必再喝避子汤药。” “恕属下无能为力,这”昨夜那么大的阵仗,他虽未直接在现场参与其中,却也是听同僚交代过的,更不必说大王今晨特意吩咐了。 “属下不能从命。” 莳婉见状,这才像是怔愣片刻,有些迷糊地摸了摸脑袋,打岔几句,转了一圈,方才慢悠悠往回走。 这侧,江煦一出卧房便直往书房那侧去,这院子是他暂时歇脚的场所,麻雀虽小,也算是五脏俱全,故而有什么事宜,俱是在书房商讨。 军医姓马,年过古稀,行医数年,男女大防自是不必忌讳,今早莳婉尚未清醒时,他曾在江煦的监视下为她看诊。 此前,莳婉的病症记录,以及抓药、煎药的事宜皆是由他的徒弟负责,如今一空,江煦便将人绑了来。 “马大人,内人如何?”江煦拱手一礼。 马军医回了一礼,他与江煦私交甚笃,直言道:“老夫观夫人脸色苍白,脉象羸弱,想必是先前心中的郁气尚未疏散。”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道理,江煦也懂,他沉吟片刻,“内人近日情绪起伏颇多,思虑重,的确如此。” “夫人身上寒气未消,又遇上心中郁气沉积,难免急火攻心,不过好在先前调理许久,还是有一定成效的,身体底子也算是强了一些。”否则,昨夜吹了那么久的寒风,必定不可能是此等症状。 “但”他凝神肃立,“大王,恕老夫直言,人皆有七情六欲,可若是心中郁气长时间不消,怕是会于夫人的寿数不利。” “恐怕”张军医未曾言尽,然落在江煦耳底,却是令他一怔,眼前骤然空了几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本王” 他最后的几个字像是拼命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知晓了。” “马大人,您可有调节之法?” “自然,老夫必将竭尽全力,只是夫人忧思过重,若生气的次数再频繁,到最后,那便是大罗神仙也” 室内一时无言,江煦立在原地,久久不语。 其实,莳婉日日思索什么,他心底也是知晓的,但只这一条,只她想要逃离他身边这一条,他无法令她如愿。 他咽下喉间苦涩,“马大人,先前本王所问的子嗣一事,不知如今?” 莳婉身子不好,此事他早早便有所察觉,滋补的汤药喝了近一年,到后来隐隐有所意识之后,几乎也忍着只碰了她一两次。 “本王记得,先前您的徒弟曾言,房事不宜激烈、频繁,本王一直铭记在心。” 马军医心下暗叹,神色认真道:“有老夫在,只要夫人保持好心情,不那么频繁生气,好好调理一番,至多到今年夏季,便能痊愈了。” 江煦正思索着两人初次之后,莳婉所喝下的避子汤,那药的药性最是寒凉,听了这话,无意识也松了口气,“那便好。” 莳婉这般桀骜难驯,若是有个孩子,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吧?有了孩子,她也能安心待在他身边了。 到今年夏季,那便是四个多月,回神,他正色道:“那请您开方子吧。” 待送走马军医,江煦独自伫立在桌案旁,细细将军医方才所说的细节记录下来,待墨迹干涸,心情这才渐渐好上些许。 恰逢景彦有消息来报,见状,无意识叹息一声,这回,他手底下的兵卒算是忽悠不了了,只能他亲自上阵。 回神,定定道:“大王,小厨房的人来报,说夫人去要了避子汤。”旋即,将莳婉在小厨房的一切皆数禀报。 待江煦回到卧房,厨房已然熬好了滋补身体的汤药,莳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浓黑的药汁冒出阵阵白烟,升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的大半神情。 她就那般倚在床榻一侧,神色极为寡淡,似乎对喝药这事毫不在意。哪怕知晓当时她说这句话是权宜之计,为了转移话题,可见到莳婉这幅模样,江煦心底还是无法自抑地滋生出一股烦躁。 他冷声道:“为何?” 帐幔昏沉,正值午时,窗棂外耀眼的光芒皆数洒落,筛成细碎的、流动着的碎影,在室内缓缓游荡。 大半光明,江煦身处的地方,却是这室内唯一的阴影之处,阳光宛如刀刃,毫不留情将他切割在外。 而他,只能独自站在在那四面八方、绵无尽头的黑暗中,听着莳婉低低的、犹如诅咒一般的答案,“没有为何,这汤药是必须喝的。” “是吗?”江煦有些发怔,将莳婉的表情收入眼帘,眼神黯了黯,不再说话。 从莳婉的角度,只能瞧见男人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被阳光照着的那部分,神情似是平淡至极,与昨夜风雪之中的模样类似。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喉结微微滚动,“这药的药性寒凉”似是想劝,又像是固执地要说上几句,但几字之后,又不再出声。 “江煦。” 莳婉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他所熟悉的,锋利的嘲讽,“何必呢?” 他知道,她是想说他“装腔作势”,“何必呢?”。 他心间一涩,平生第一次竟有了几分落泪的冲动,但想到马军医方才所言,僵持许久,江煦还是一点点的、极为不甘地放下了阻拦的那只“手”,他的嗓音极为喑哑,细听,竟像是要发颤的前奏,“给她。” 嗓音飘忽,散至门边,“去煎一副避子汤药,给她。” 莳婉这才像是满意,笑意从唇角蔓延开来,语调好似爱语,含着无限柔情,“多谢你。”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可落在江煦耳底。 此刻,竟令他遍体生寒—— 作者有话说:“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出自《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作者是北宋的苏轼。 第60章 觊觎 莳婉的一切,合该都是属于他的。…… 江煦甚至觉得眼前的人有些失真, 心头的钝痛之感比起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匀了匀呼吸,露出一个复杂的、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表情, “不必。” 男人的声调十分平稳,一切与往常别无二致, 莳婉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飞速略过, 而后凝固在她桌案旁的那碗药汁上, 一饮而尽, 滋补的药一入口,身心的不适似是缓和许多。 片刻, 避子汤被送了过来。 与方才大差不差的浓稠程度, 相似色泽, 莳婉盯了一会儿, 轻轻吹了吹便要饮下, 谁知碗盏的沿口堪堪碰到唇瓣, 便被江煦拦了下来。 他离莳婉两三步远, 神情如方才一般平静,只手腕处的力气极大,一股阻力袭来, 莳婉索性不再默默用力与之抗衡, “这药是你准许的,如今又拦什么?” “松手。” “避子汤药性寒凉, 你才喝了滋补的汤药, 不应这会儿再喝。”江煦的嗓音透着些几丝压抑,黑黝黝的眸子宛如深渊,莳婉被这道目光盯着,心头不自觉有几分悚然。 男人的力道极大, 争执间,碗盏被一股蛮力震碎,七零八落,碎落满地,里头呈着的药汁随之一道化作一滩水渍,洇湿地毯。 沉默蔓延,他望来的眼神很复杂,像是在谴责,带着淡淡的无力感,可,她又并非做错事的人? 他江煦才是啊。 利用她,威胁她,这一切难道只凭几丝微薄的好就可以抵消掉吗? 这份好意之下,焉知是否藏着剧毒呢? 江煦语调涩然,“这药你以后别喝了。” “求之不得。”莳婉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冷声道:“你不碰我,我自然不必受这罪。” 语罢,身旁的那道目光仿佛更加灼热,几乎要将她灼伤一般,丝毫不让,紧紧缠着她,可等她抬眼,一切又像是转瞬即逝的冷风,拂过面颊,除去片刻的冷意,便再无其他。 身后候着的几人得了江煦的示意,这才松了口气,麻利地清扫起来,而他定定地望了会儿莳婉的方向,见她大半身影隐没在帐幔之后,被褥半搭在腿侧,胸口上下起伏,似是又要气恼的先兆,停顿两息,猛然转身往门外去。 “怎么?”出了门,江煦稍稍平复了些,问道。 刚刚敲门的是景彦,他此时神情踌躇,语调平缓匀速,俨然是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心中早早便打好了腹稿,“大王,约小半个时辰前,那张家的小厮又带了几人,偷偷摸摸在咱们买下的院子旁边打转,被弟兄们抓了个正着,那小厮见敌不过,便开始掰扯些有的没的,已经按您的吩咐,放了一人回去传信了,估算着时间,这会儿人恰好到了。” 江煦闻言,眉眼间厉色更浓,嗓音竟是比这冬日风雪还要寒凉几分,“张翼闻亲自来了?” 景彦更加谨慎道:“是的,这会儿人在门外,大王您看?” 江煦听了这话,忽地笑了声,好一会儿,端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语调,道:“人来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得有的。” 景彦跟在江煦手下数年,见状,一颗心登时发起冷,但秉持着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的原则,到底还是道:“大王这张家公子说,是来找夫人的。” “还、还说。”察觉到江煦眼底越发森寒,他不由得喉间一哽,“说是来还好友遗失的物件。” 江煦步子骤然一停,身上的常服被廊下的冷风吹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声,他面上寒霜更甚,饶有兴致道:“好友?” 他与莳婉,才该是“好友”,是天定姻缘,这厮,算个什么东西?张口便是“好友”相称? 两人一路往前疾走,到了大门,左右守门的亲卫忙将大门打开。 门外,张翼闻下意识循声而望,见一男子长身玉立,虽衣饰寻常,却难掩周身清贵气度,接着,落在了对方的面庞之上。与传言中一样年轻俊美,凌冽的威压与上位者气息,直直冲着他席卷而来。 张翼闻不自觉挺直腰板,恭敬一礼,“久闻靖北王尊名,在下湖州张氏子弟,名翼闻。”他见对方面色冷然,停顿了一下,面上笑着解释道:“方才若是我家小厮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您海涵。”然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方才给他报信的人分明说此地守备森严,瞧着像是拐卖之举,提及婉儿遭遇了危险,可,怎得靖北王本人会在此? 张询先前传来的消息,言及婉儿颇受靖北王关照,同为男子,这份“关照”便显得有些昭然若揭了,只军中之事,他无法知晓更多细节,且张询许久未曾传回消息了,以至于张翼闻如今也有些拿不准。 这“关照”,究竟具体到了何种程度,但大约,也是不难的,不过一个伺候的下人罢了。 盘算片刻,张翼闻心下稍安,抬眼望去。 无论如何,既然此事是误会,那这会儿便无法了 回神,他讪笑着开口,“此次” “张兄。”江煦骤然出声,语气极为平常,不经意道:“这其中大概是有些误会?” 张翼闻一怔,得了台阶,自是顺着江煦的话说道:“正是如此!我手下的人看岔了,以为是山贼作乱,我这才贸然上门。”他顿了下,又道:“早早便听闻过您的威名,心生敬慕,还想着哪日若是有机会,能与您同席而坐,讨论一番呢。” “好说。”江煦望着张翼闻,此人比他矮上一些,从他的角度看去,对方鼻梁上的薄汗一清二楚,他见张翼闻因这话有些愕然,接着便是不可自抑的喜色,突然又道:“张兄毕竟与本王的内子是好友。” 内子?!张翼闻面上的喜色煞是凝固,隐隐意识到不好,又怕得罪眼前之人,赶忙扯出个四不像的笑脸,强忍片刻,憋出句干巴的试探之语,“在下曾听闻,婉儿姑娘是在您手底下做事。” 然而,这侧,江煦瞧见他这般失态,心底非但没有挑明的、胜利者的喜色,反倒是更加惊怒,这厮,果然是居心不轨,眼下,军中防备虽强,以至于这些世家得到的消息慢些,可定也是知晓,莳婉是他的人。 无论是丫鬟下人,还是旁的什么,那都是。 他的人。 从上至下,彻彻底底。 江煦面上笑意更甚,“张兄此言不假,婉儿确是本王的人。” “虽出身低些,但她待本王情义深浓,伺候得亦是极为舒心,本王这才做主将她纳了。”说着,他见张翼闻面色越发苍白,继续佯装懊悔道:“说起来,也是怪本王思虑不周。” “如今战乱频繁,总想着等今年开春之后,等战事稍缓,再昭告一番。”语顿片刻,还嫌不够,轻拍了拍张翼闻的肩膀,果不其然,这厮正六神无主着,手掌之下,宛如一块儿烂掉的木头。 “既是张兄的消息落后了,那闹了误会也无妨,张兄的人,待会儿自会平安归去。” 江煦心中畅快,道:“但,还有一事,内子毕竟是女子,最重清誉,还望张兄海涵,勿要提及这‘好友’一事。”这样的臭虫烂虾,则更应识相些。 张翼闻正是心乱如麻之际,一颗心乱糟糟的,说不出来其中滋味,听到最后,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不妨事,您客气了,我与婉尊夫人也只是偶然见过,好友一词,是我心热,想要与之相交。” 江煦闻言,心底越发难耐,不过他惯会伪装,故而面上仍是一派岁月静好的平和模样。 这张翼闻到了现在,都还在为莳婉开脱,怕他知晓两人相熟,话里话外都是将可能的罪状往自个儿身上揽,处处为莳婉考虑。 可,此人越如此,便是代表着,他曾经,甚至是现在、以后,都会存着那份不可告人的心思。 张翼闻在意莳婉,甚至比他江煦设想之中的还要在意。 这个想法只一冒出来,他便无法控制地有些心痒,须臾,他侧目望向身后,景彦早早便把东西拿好,见状立刻上前,将银票呈上。 江煦适时淡淡道:“张兄仗义之举,本王代内人谢过,这五百两银子,就当是礼尚往来,还望张兄务必收下。” 张翼闻早在看到那银票的刹那,手便不自觉发着抖,好在藏在衣袖之下,不曾被外人察觉。 果然,先前婉儿第一次与他见面时,靖北王他是知晓的!不过是引而不发罢了! 思及此,张翼闻心下更冷,脑海中,家族与心上人左右摇晃着,互相缠斗。须臾,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紧抿着唇,整个人有些狼狈,冬日的瑟瑟寒风下,竟是顾不上别的,仓皇寒暄几句,便收下银票草草离去。 直至走出许久,才敢悄悄回望两眼,接着长叹一口气 待人走了,恰是临近傍晚,天色悄然擦黑。 江煦面色如常,径直转身往书房方向去,身侧,景彦看准时机,忙在一旁禀报,“夫人方才用了些膳食,这会儿已经入睡了。” “知道了。”江煦冷冷道:“先去候着。” 见人应声,这才独自加快了步伐。 书房内。 江煦大步走向桌案,那里,一副画卷静静展开,恰是他今晨所绘,数次绘画下,本就颇佳的技艺更为精湛。 他凝望片刻,眼底戾气稍缓,只思绪仍是久久不平。似一柄利剑,毫无章法地胡乱挥动着,企图砍掉任何不该存在的东西。 今日所见的这类货色,莳婉也是对其言笑晏晏,娇声温语。 为何她对张翼闻这种靠着家族荫蔽、毫无建树的男人都可以这般和颜悦色? 独独对他江煦冷言冷语? 为何她就不能也对他笑一笑呢? 像是在那个破败的院落里,真心实意地对他笑一笑,待他好些,有那么难吗?他都已经这般退让了! 心脏微微抽搐着,混着某种矛盾的不甘心,愈演愈烈,丝丝绕绕盈满心头。 有那么一刹那,江煦甚至觉得,他应该是恨莳婉的。 此人待在他身边,吃穿用度,他向来是给她最好的,就算她犯了些错误,他也不曾真正伤过她,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一桩桩一件件,他自认为已经做到了足够。 可,她是怎么回报他的? 心跳骤然慢了两拍,江煦的视线一寸寸扫过画像,隔着几寸的距离轻轻嗅闻,墨香淡淡,画中人栩栩如生,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闪着某种莹润的、冷漠的光泽。 男人指尖发白,呼吸越发急促,拼命汲取着空气中的一切,他几乎是直觉一般往卧房方向去—— 房内,轻烟袅袅,炭火炙烤着屋内的寒冷气息,一切安静极了。地毯上的碎瓷片和药汁等等已经尽数打扫干净,宛如最初。 夜已深,床榻之上,莳婉早已陷入梦乡。 江煦停驻在塌前,眼底一派幽深,锁着眼前人。 他赋予她众多,两人唇齿相交,耳鬓厮磨,做过这世间最亲密的事情 莳婉,合该是他的啊。 心是他的,身体也是他的。 每个部位,连同血液,一道流经他身上,与他交融。 江煦忽地有些齿冷。 那道刻意挪开的视线再度回转,停在榻上人的脸庞上,细细描摹着她的每一瞬吐息,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一寸寸舔舐着。 琼鼻玉柱,烽火峨眉,论样貌,此刻的莳婉比之画卷之上,要出彩数倍,故而,也更加惹他沉醉。 想要,想要 他想要。 咬一口莳婉。 光滑的、柔腻的肌肤,光是粗略想想,便会滋生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引着他缓缓迈开步子,悄悄伸出手掌,朝着神往之处贴合。 男人的掌心宛如冷血动物般冰冷,温暖炭火的熏烤下,也不见得有丝毫效果,冰冷的手掌紧紧贴在女子温热柔软的肌肤之上,贪婪地汲取着,他所能汲取的一切。 江煦仍站在原地,脊背挺得极直,低垂着眼,长长的眼睫投下深深的阴影,眼底的一切神色被很好地遮住,渐渐地,心底那股欲望又慢慢渗了出来。 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想,吃掉她。 吃掉她 吃掉她。 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 吃掉莳婉,便不会再有任何宵小敢觊觎,她不会再离开,不会再有任何,会让他烦心的事情了。 眼睫的暗影之下,那双黝黑的眸子泛起有些诡异的热烈,混着簇簇暗火,他进一步收拢手指,好让莳婉身上的温热与馨香更加聚合,盈满鼻腔,不多时,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突兀的红痕。 “唔” 榻上之人似有所感,眉梢无意识蹙起,喉咙里发出细的、微弱的声响。 江煦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莳婉脸上,黑暗中,极其缓慢地弯了弯唇角,片刻,一切肆无忌惮的、源于原始与贪婪的冲动被重新遏制。 他的嗓音恍若呢喃,想起先前的那句调笑话语,此刻,含着某种即将破笼而出的疯狂与毁灭,汇聚成一道诡秘的请求,“做个噩梦吧。” 这样的话,梦中。 一定会有他的身影。 60-70 第61章 违和 “我要你的心。”…… 莳婉次日醒来后, 便觉得脑袋晕乎乎的,这几日堪堪有好转的身子眼见又要罢工,忙喝了药, 吃了两个酸杏压了压口齿间的苦涩,便见门外忽地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江煦踏着晨风, 大步而至, 两人昨日才不欢而散, 如今这人又不知疲惫地凑到跟前来, 莳婉渐渐舒缓的心情再度低沉些许。 “那么大的院子,又跑来这里作甚?”她语气不佳, 话说一半, 意识到江煦情绪不高, 下意识止住了后头的话茬。 这人平日皮笑肉不笑的, 如今连这点儿装模作样也没了, 瞧着倒是极为唬人, 愁眉不展、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对方好似不计较, 她张了张口,谁料下一刻,便见江煦阴仄仄地望了过来。 不、不对, 说是阴仄仄, 好像也不太准确,莳婉只觉得被这道视线里里外外舔舐了一遍, 下意识拢紧了身上的被褥。 江煦似乎是在思索, 久到莳婉都有些招架不住时,才像揭过了方才那茬,开口问道:“你这些天独自在外,似乎交了不少‘朋友’?” 莳婉微怔, 这话太像是某种兴师问罪的前兆,可关键江煦此人,绝对没有能问罪她的立场。 而且“朋友”,想来应该是张翼闻那边发现了不对,做了什么事,让江煦知晓了?那彩月母女两人是不是迟早也 她心下一紧,不愿连累旁人,只道:“不过偶然见过两面,算不得熟识。” 算不得熟识?事到如今,她竟还害怕牵连这厮? 江煦冷笑一声,“若真是算不得熟识,那他又为何会咄咄逼人,一路鬼鬼祟祟跟踪至此?” 莳婉不理会他语气中的怒意,冷静道:“你既然已经查清楚了,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判断,那何必来问我呢?” 被人事无巨细地紧盯,这样的滋味,她是再知道不过了,如今做了这档子事,反倒还堂而皇之地来讥讽她,也是稀奇。 她心中长叹,打起精神面对这场可能出现的争吵,恹恹重复了遍,“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与他的确只是几面之缘,交情不深。” “好、好。”江煦的语调平缓下来,带着淡淡的喘息,一步步走近,在距离莳婉有些距离处停下脚步,不再往前分毫,望着她,指尖发白,俨然是极力克制下的结果,“与本王就是被迫、无奈之举,与那张家的小子便是一见如故,极为放心。” “谁与你说我和他一见如故?”莳婉越听,心里也来了气,这人一大早来找她的晦气,她还不曾说什么呢。 “莳婉。”江煦只看她,“本王不信你不知晓,此人对你打的什么主意。” “论年岁,他已是弱冠,二十的年纪,毫无建树,而本王十几岁时便已经领军杀敌,数次击退异族;论样貌,他这个子充其量七尺五寸,就算长得顺眼些,比之本王,那也差得远;论权势出身,他的家族也并非顶尖的,不过是祖上荫蔽,到他父辈这一代,早早便是下坡路了。” 他说了一通,语气已是越来越恨,混合着某种隐秘的优越感,“这样的人,也配让你有所图?” 莳婉紧抿着唇,不语。 然而江煦瞧着她这样,眼底森寒可怖,“怎么,你莫不是觉得逃离了本王身边,想去给这张家的小子当妾吧?” “你又发什么神经!”莳婉越听,眉梢越是紧蹙着,到最后,语气已是冷极,几乎是强撑着,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不当妾,我也大概知晓他是什么心思,倘若你今日是来找我吵架,想要说教的,那我也可以给你答案。” 她的嗓音极低,“与他相处,至少” “我不必害怕。” 虽然张翼闻的目的并不那么纯粹,可她莳婉同样是存了利用的心思,也高尚不到哪儿去。 话已经说开,莳婉索性直白道:“我与他在一起时,我不必担心是不是会触霉头被罚,不必谨小慎微时时紧绷着,也不会有人因为我而死”但她刚说了点儿不痛不痒的皮毛,便见江煦不知何时又近了些,说到一半,又不再讲了。 无用的,同他说这些,是对牛弹琴。 他江煦怎么会懂呢? 她闭上了嘴。 相隔几步,江煦自是察觉到了对方急转直下的沟通欲望,万般复杂滋味聚于心头,他忍不住道:“如今对本王,你也可以如此。”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不必再提。 “呵。”莳婉忽地笑了声,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望着他,一字一句,“当真?” 她的语气似乎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己,“近一年的光景,我自认为还是对你有所了解的,如今这话你自己可信?” “算了,江煦。”语罢,她转过身去,打定主意不再看他,整个人缩在被褥里,似是睡着了。 莳婉的演技很拙劣,至少站在江煦的角度,他知晓,她只是不愿理他。 但,她会理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轻微的炭火声中,江煦却是再一次感受到了冷意,他上前几步,强硬将人掰了过来,“你看着我。” 男人的语气很平稳,但手下的力气实在不小,莳婉被吓得心跳一停,下一刻,才惊觉有些不对,“你” 这人的指尖,为何在发颤? 但眼下,她没有这个功夫烂好心,江煦那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她的肩被紧攥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此刻起火燃烧,隔着衣衫,将她笼罩。 这种不安和痛苦,将这一瞬间延长成无限,鬼使神差,她放缓了语调,不解道:“你到底要怎样?” “你到底要我什么?”没有夹枪带棒,没有锋利的刺,这样的莳婉,极为让他舒心,江煦望了会儿,语气不自觉也变得轻柔许多,身份的界限,早在更改的称呼中逐渐模糊。 他的语气轻得像是呢喃,也似请求,“我要你爱我。”给莳婉的感觉甚至有几分荒诞,“我要你的心。” “在我身边,完完整整属于我。” 莳婉如遭雷击,有一刹那,恍然以为是幻听。 可肩膀处的疼痛却在明明白白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的,江煦此刻,大约是在向她求爱? 她不解道:“你今日有些奇怪。” 以往,江煦虽也会给他这种感受,可今日尤甚。 “若是身子不适,休息一下吧。”莳婉见他眼底沉沉,到底还是没有明白说出,只是隐晦道:“而且如果你是介意我与张翼闻的事情,那你今后大可以安心,我不会再同他联系了。” 江煦听了这话,一颗心尚且触动着,便瞬时因后半句坠至谷底。 张翼闻,张翼闻!又是他! 他人还在她跟前,她想的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你的一颗心在他那儿。”江煦倏然道,语气和缓许多,像是开玩笑似的叹息。 莳婉顿了下,顺着他说道:“我的心在我自己这里,旁人,谁也没有。”只心里不可自控地冒出个荒谬的想法。 仿佛她若是点头,便会发生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 明明江煦问的是要她的一颗心,给她的感觉,竟像是他在挖出他自己的心,要给她看似的。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莳婉沉默几息,态度骤然软了下来,“江煦,你抓疼我了。”她的语气恹恹,但却是两人针锋相对许久之后,为数不多的柔和,一下子便将江煦岌岌可危的理智唤回。 她还担心着他的身体思及此,江煦几乎是下意识道:“抱歉。”但一左一右两只大手,仍死死焊在莳婉身上。 下一刻,女子洁白的柔荑覆了上来,转瞬即逝,轻轻拍了拍,示意道:“我疼。” 江煦这一次停顿许久,才像是大梦初醒,极其缓慢地挪开了手,转瞬,已是面色如常,半点方才的失态也瞧不见了,“是我太用力了。” “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莳婉见他恢复正常,心下也松了口气,自是巴不得他赶快走,但又怕江煦看出来,故而克制地抿着唇点了点头,应了声。 待门合上,一切归于平静,她这才掀起眼皮,望向方才江煦攥着的地方,隔着素色的里衣,肩膀处,几道红痕赫然在上 屋外,江煦停在廊下,静静凝视着莳婉的方向,此处被檐角遮挡,极为隐蔽。 冬日的阳光丝毫没在他身上留下片刻温暖,男人的影子被渐渐拉长,蔓延至墙壁之上,戛然而止。 而那道幽深的目光,却掠过这道阻碍,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卧房内,死死缠绕着榻上之人 * 书房外,萧驰节等了一会儿,方才见到江煦前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刚一站定,他便立刻道:“大王,洛阳那边,太后似乎与国舅生出了嫌隙。” 江煦不置可否,“太后肆意妄为虽也不是一两天,但应当还是知晓国舅的重要性的。”于私,两人同出一族,是兄妹,于公,当今陛下身份特殊,须得有国舅做倚仗,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犯这种糊涂的人。 他略一思忖,道:“裴晟的手笔?” 萧驰节暗自心惊,便道:“正是,草原一众势力内乱的消息传回洛阳,大臣们瞧着似是把精力又放回朝堂上了。” “一亩三分地,也就是那些个酸儒惦记。” 国破家亡时,谁又还会在乎南元的龙椅上坐的是谁? “国舅那边是何反应?”他做出这一系列行为,宁鸿这种聪明人,必然能猜到他心中大部分盘算。 萧驰节道:“咱们的人蹲了许久,此事似是没有波及到小陛下,宁大人依旧将其带在身边。” 江煦点点头,忽地像是想起什么,“司礼监的那几个探子,叫他们小心些,近期别再递消息出来了。” 南元那边定然是起了疑心,此事倒不如顺势而为,若是出现端倪,也好及时抽身。 “至多到四月,突厥势必会再来侵扰。”朝堂腐朽,北方又有幽州那边紧咬着他不放,这样的好机会,可不多见。 江煦一锤定音道:“明日初六一早,便出发回戍边。” * 初六,年味散去,街头巷尾又从新岁的欢愉中恢复,变成了平日忙碌热闹的景象。 自从昨日江煦离开后,莳婉便一直昏昏沉沉,迷糊中,一会儿是阵阵哭声,一会儿又像是被人死死拽着,不绝于耳。独独江煦的身影总有出现,阴魂不散,以至于汤药喝了这两日,脸色反倒越发不见好。 一大早,她便被江煦抱上了马,裹抱在怀中,一路疾驰,朦胧间,意识偶有清醒,待莳婉彻底醒来,一行人已经在云湖上行船许久。 船体不大,但一应俱全,载着众人,却也是绰绰有余,极为宽敞。 见她苏醒,江煦下意识放轻了语气,立刻问道:“感觉如何?”边伸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莳婉瞧了他一眼,没答话,片刻,竟听见江煦唤她名字,简单两字,像是在他唇齿间轻轻啃食一遭,钻到她耳朵里,令她无形打了个颤。 “看样子病是好了些,但人不太精神。”她不理,江煦反倒是自顾自地做出了判断,边吩咐亲卫将温好的粥与小菜送上来。 语罢,抬手去摸她的脸颊,与昨日不同,此刻,他的手掌极为温暖,熟悉的热度传递,丝丝浸入,莳婉半迫半就地仰起头,目光所至,是江煦莹润的、黝黑的眸子。 他一言不发,眸底映出她有些愕然不安的神情,然而江煦本人似是全然未觉,视线依旧固执地定在她脸上。 不多时,莳婉心下有些发毛,下意识道:“没想什么。” 对方没说信还是不信,闻言,虚握着她的手,带着放在他方才的位置,残余的热意,唤回了她的几分注意。 抬眼,便见江煦轻眯着眼,唇角轻扬,宛如调笑一般道:“是在想昨日的事情吗?”他借着莳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还是” “在想旁人?” 第62章 相斥 莳婉对他的情意视而不见。…… 莳婉垂下眼帘, 不去看他,“我什么都没想。”恰巧这时,白粥与几碟小菜被送了过来, 温好的热粥里洒上磨碎的嫩鱼肉,一口下去, 软鲜可口, 也不会叫人觉得腥腻, 配上点儿提味道的菜肴, 最是开胃。 她半推半就吃了几口,对面, 江煦见她精神不济, 也收敛了那些心思, 问道:“若是不合胃口, 可要吃些别的?” “不吃了。”莳婉又舀了两勺, 确定一碗粥的分量下去了丁点, 这才抬眼去看江煦, “我想去外面走走。” 男人的目光在那碗粥上停留片刻,劝道:“你今日一早整个人都还迷糊,赶路要紧, 所以事权从急。” 这句话算是解释, 然莳婉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 语气渐缓, 重复道:“我能出去走走嘛?” 她这两日闷在房中,又被江煦几次三番地骚扰,如今得了机会,自然也希望放放风, 总归他们两人如今绑在一处,江煦去哪儿,她便只能去哪儿。 “冬日天寒,船上风大,你身子尚未痊愈,再吹了风便不好了。”江煦扫过她的脸庞, “若是又病狠了,等到了戍边,也没办法出去了。” “你会让我出去吗?”莳婉看他。 令她不适的目光眨眼便消散,如今,江煦依旧是那副她所熟悉的姿态,目光幽深,眼底全是她的身影。 可她如今对上这股视线,却总觉得别扭,身体别扭,心里也别扭。 江煦沉默几息,道:“你不乱跑,我自然会愿意让你出去。” 可莳婉听着听着,心里只觉得没趣,“戍边都是你的地盘,我就算是出去,也去不了哪儿。”就算是要做什么,那也必须得到江煦的同意,她什么也做不了,连买个包子,用的都是他给的银钱。 “你的那些下属们见了我,因为你的缘故,待我也是端着捧着。”莳婉想到那些亲卫一口一个“夫人”的叫着,心头一哽,“我听他们说,开春便要打仗了。” 语罢,见江煦点头,她继续道:“既然要打仗,那我能不能不回去。”中途那么多水驿,随便哪一个放她下船也是可行的。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时时刻刻被迫在江煦身边,被他紧盯着,唯有支开他,今后,她才能有再次逃跑的机会。 莳婉面色苍白,端的是一副西子捧心姿态,江煦瞧见,不自觉又牵起了她的手,片刻前的温暖已经消失不见,女子的柔荑再度被包裹住,一丝缝隙也不曾留,江煦摩挲着,只觉得她的手掌小得很,白皙莹润的指节有些不安分地动着,传递几丝凉意。 “有我在,即便是有战事,你也尽可安心。”江煦凝神望她,“你只管专心将身子养好。”再给他生个孩子。 “噢。”莳婉应了声,“你这话里话外,还是不准我乱跑。” 江煦凝视片刻,被她这几次三番的小女儿家姿态惹得心头发痒,一时发笑,也调侃道:“你莫不是还存着不该有的心思吧?” “我可告诉你,得不偿失。” 两人昨日才吵过架,江煦此刻也不想逼她太狠,见她眉眼盈盈,似含泪意,又劝慰道:“你乖一些,便什么都有了,我也愿意什么都不计较了。” 莳婉瞥她一眼,“我这次已经很乖了,不是吗?” 没有问张家的事情,也不曾提及彩月她们,江煦不爱听,提多了,反而是拖累旁人,想到初次张翼闻未曾受连累,她心中才稍稍安心了几分。 江煦这男人也算是有些优点。 谁料对方简直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顷刻便理解了她这一眼的含义,哂笑道:“只怕这次之后,你那册子里又要新添些笔墨,给我加上几个缺点了吧。” 莳婉一怔,见他又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心中更为气闷,“旧事重提,忒没意思。”原先,他可不是眼下这个语气,她直觉又有几分不适,索性道:“我不吹风了,如你所言,乖一些。” 她突然低头,江煦将要开口的话便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中间,只对方既然已经退了半步,他便不会再强求。 只要她愿意安分待着便好。 两人各怀心思,回程的几日反倒是诡异地和谐许多,直至正月十三,一行人方才回到戍边。 在船上飘了六七日的功夫,一回到陆上,这才有种焕然一新之感,莳婉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熟悉的景色。 二月中旬,房梁之间,已有新归燕。 晨雾将散未散,辰时,一行人才抵达院落,林斐然站在大门前,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廊下等候众人神色各异,唯有她不受影响,见江煦下马大步而至,笑着寒暄,“大王此行辛苦,如今平安归来,大家也算是放心了。” 语罢,瞥了眼江煦身侧的那辆马车,而后,目光忽地凝固在了不远处的另一人身上。 玄悯察觉到她的视线,不自觉将头更低了些,帷帽阻挡下,林斐然很难看清对方具体的样貌,只是乍然一见,便觉得眼熟。 很眼熟。 对面,江煦见莳婉仍在车内,索性挥手道:“不必拘礼,以后这种小事儿,也犯不着在门外等着,都回去吧。” 闻言,一众人这才忙应声,四散开来,忙忙碌碌,待彻底安顿好,已经是要用晚膳的时辰了。 屋内,熏着炭火,温暖依旧。 省去了寒暄的力气,莳婉简单洗漱完,才觉得身上的疲惫劲儿散去大半。 江煦大约是去忙了,军中一应事务须得他处理,她也乐得清静,虽说侍奉的丫鬟都被换了一遭,但这回,却不再有什么大的反应了。 这种轮换,与先前监视过她的那次是类似的,只会更加过分,倒不如想开些,先养好身体,以卵击石,也是不明智的。 江煦总说她识时务,可心底,莳婉总觉得她也有一股韧劲儿,从前情势所迫,她无法看那么多书,学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本领,只能被禁锢在一隅天地间,如今书看了,不一样的景色见了,心里也不自觉滋生出丁点儿不为人知的“好胜心”来。 江煦越是束缚她,她便越不能自怨自艾,她得慢慢想办法,慢慢熬,总有熬到他失去兴趣或是她能彻底逃离的那一日。 这厮比她年长六七岁,怎么算,也都是她时日更长,机会更多。 丫鬟们将晚间的吃食送了过来,莳婉回神,见是一蛊当归煨乳鸽,鸽肉软烂脱骨,汤的色泽更是如琥珀一般,拿汤勺搅了搅,还能瞧见雪白细腻的鱼丸卧在汤底,点缀上星点红色枸杞,可谓色香味俱全。 江煦不在旁边盯着,莳婉心情大好,用了一碗多,神情也不似一路回程上那般病恹恹。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通传声,柔和温婉的女子嗓音,语调低低,莳婉心下一顿,喊道:“门外何人?进来便是。” 不多时,一名女子应声而入,上着玉色对襟半臂,以蜀锦为面,外罩碧色绣衫,下着米白石榴裙,年岁瞧着与她相仿,一双含露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肤色偏白。 行完礼,周遭的丫鬟们便赶忙随之退下,像是落荒而逃? 正纳闷,便听到对面道:“我姓林,名斐然,夫人安好。”离得近了,那股婉转柔和的感受更甚。 莳婉见过太多因为丈夫或是心上人一句承诺而歇斯底里的女子,此刻,轮到她站在这个立场,却忽地像是哑了声音,嘴唇嗡张,只蹦出个,“你也安好。” 林斐然见状,忽地轻笑了声,一个照面,语调便上扬起来,“我可以坐这里吗?” 见是她对面的软凳,莳婉点点头,脸颊不知为何泛起薄红,“你坐吧。”片刻,才道:“林姑娘这会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如果夫人不嫌弃,叫我斐然便好。”对面的人笑了笑,“我是来解释的。” 解释?莳婉来不及思索更多,便听对方道。 “大王与我之间的事情,想必夫人有所耳闻,但实际上,大王收留我,是因为恩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想到林斐然一上来便是这句话,她足足愣了几息,才缓过神,“不、不是。”莫不是林斐然听到了什么传闻,这才来向她解释的? “莫叫我夫人,你喊我‘婉儿’便是。”语罢,她正色道:“我不在意这些。”这些关于江煦的事情,与她无关。 然而林斐然只是看了她眼,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莳婉:“” “对了,还有一事,斐然是想请婉儿解惑的。”林斐然眼睫轻眨,似乎是有些羞于开口,“不知道婉儿对于高僧玄悯可有了解?” “我听闻,他自从去岁夏日时被大王借‘款待’之名留下后,便一直深入简出。” 提起这茬,莳婉忽地想到先前雨夜,那遥遥一瞥,回神,摇头道:“我也知之甚少,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这样啊。”林斐然笑了笑,不经意道:“不瞒你,我也是觉得今日在大门那里,这人瞧着极为眼熟,就如同先前便认识似的,结果刚刚想去拜见一番,反倒碰了一鼻子灰,没见着人,这才想来问问你的。” “兴许可能也是我多心了。” 莳婉面色不变,瞧着对方似是极为在意,忽道:“若是他日我得空,有机会了,可帮你试探一二,如何?”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对方虽是误解,可想要说出那样一番解释,也并不容易,尤其,还是面对她这个所谓的“夫人”。 “那便太好了!斐然感激不尽!”回神,便见林斐然笑眯眯地望了过来,笑意更添几分真诚,无端令莳婉心头一跳。 林斐然:“果然,我与婉儿是极为相投的!” 莳婉:“嗯。” * 入夜,偶有风来,枝头积雪簌簌坠入石灯盏。 窗棂之内,一小撮的烛火也随之一道跃动,映照出榻上那方小天地。 莳婉正躺着,不知不觉发起呆来,目光不经意扫过桌案上的一众礼物,呼吸微顿。 漆金镂空手炉和那琉璃盏还能算作是表达歉意,那双面绣孔雀罗帕又算什么? 她方才亲自看过,帕子捻金线绣成,一面是衔芝青鸾,一面是栖梅孔雀,虽绣法精巧,可也绝非是出自专业匠人之手,倒像是林斐然亲自绣的。又想到今日早些时候林斐然所言,一时间,心里不免有些奇怪。 江煦收留她,是“恩情”也好,“爱情”也罢,这样的事情,为何要同她莳婉说? 在旁人眼里,说好听点儿,她也不过是个妾,哪怕是看在江煦的面子上唤一句“夫人”,这也远远达不到特意解释的地步。 除非是有人授意? 思及此,莳婉心头一顿,某种不可能的答案霎时浮现脑海,想得入神,连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也不曾察觉。 直至眼前的光全然被一大片阴影占据,方才幽幽抬眼望去,江煦不知在榻边站了多久,她一惊,“你最近怎么总是神神叨叨的,也不出声。”松散下来的精神在此刻尚且迷糊着,身子一顿,缓慢往旁边侧了侧,片刻,身旁的传来一股熟悉的热意,“刚刚那会儿是在想什么?” 一派静谧中,莳婉恍然觉得被对方牵住了手,她不太确定,试了试,没挣脱。 她避而不答,问道:“你最近是不是有些累?”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江煦的嗓音近在咫尺,混在黑夜里,却像是外头即将融化的冰块儿,糊得慌,什么也瞧不清,什么也感受不到。 她平静低声道:“我这是怕你死了,我还得费心思找下家。” “是吗?”这一回,江煦的嗓音带上了几丝笑意,细听,隐约还有几分确定之后的喜悦,“我确实有些累。” 莳婉:“嗯。”她不过是试探了一句,这人便就这么顺杆而上了,惹得她骑虎难下。 片刻,才干巴巴道:“睡吧。”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煦的声音一道响起,“你不是准备安慰我吗?” 安慰?她这几日的好心情都被眼前这厮坏了个干净,还安慰?痴人说梦! 莳婉躺了会儿,困意浮现,随口道:“行啊,那你拿什么来换?”明码标价,才像是两人之间惯有的相处准则。 然而这次,对方的姿态却带了几分显现在外的纵容,“你想要什么?” 莳婉一愣,嗤笑道:“我想要的你又不会给我。” 两人心知肚明,见他不答,她嘲讽道:“前脚才承诺完,后脚便有些立不住了,可见你说的话里,有大半都是骗人的吧?”语罢,便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他。 江煦一时无言,哪怕知晓她是寻了个由头,好摆脱这场谈话。 “你这性子真是越发刁蛮了。” 须臾,不见莳婉搭话,才发觉她竟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真是” 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窗棂尚未关严,缝隙间,阴恻恻的寒风灌入,卷过江煦的半边身体,而莳婉,则全然被他所包裹着,隔断了这片寒冷。 只一颗心,一半还在冷风中,一半,则犹如被放置在火架上炙烤。 近乎于无的月色洒落室内,磨淡了他周身的森然气息,好一会儿,待确信莳婉完全入睡,江煦方才睁眼去瞧,用目光小心地、小心地描摹。 侥幸,不甘,带着几分恨意。 利线缠心,冰火两重天,一抽一紧。 他现在的面目一定是狰狞可憎,江煦想着,无意识勾了勾唇,此刻,甚至有些期待莳婉能够醒来。 若是她瞧见他当下的模样。 不知 会作何反应呢? 罢了,她连她方才在想什么都不肯主动同他说呢。 思绪回笼,那些旖旎的,不可言说的感受,皆数化作潮乎的黏腻,淋漓的欲望,大半个时辰,才回归寂静。 对面,莳婉紧闭着眼睫,呼吸平缓,毫无所觉,甚至是死气沉沉。 江煦盯了一会儿,潜意识靠近了些,两人的距离被无限制压缩,男人身上灼热的体温渐渐消散,有些冰冷的唇瓣紧贴着莳婉。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品尝珍贵的礼物,连眼眸都舍不得合上,丰饶的、隐含病态的迷恋与奢望,清晰映于眼底,混带着汹涌的情潮和爱欲。 他只是想要她看着他,只看着他。 百般退让,千般妥协。 她怎么 就不肯睁眼呢?—— 作者有话说:来了!宝宝们周五快乐呀[撒花] 第63章 忍耐 一天明月一天恨。 月色透过纱幔上银丝绣的并蒂莲, 混着晃动的烛火,一道映照在榻上熟睡的人身上。 “嗯” 嘤咛声传入耳畔,江煦眼底热浪更甚, 两人的唇瓣一触即分,比起往常的亲吻, 这次, 更像是某种确认, 千千万万次, 直至心底那一丝的不安彻底消弭。 过去,他都是如此。 只是这回, 却不自觉又滋生出了几分不满足。 不满足莳婉只待在他身边, 不满足他只能占据她时间的一小部分。 这真是个怪病, 江煦想着, 忍不住又伸出手去轻抚身侧人裸露在外的肌肤, 莳婉大约是觉得有些冷, 被褥盖得颇为严实, 他只能碰一碰她的脸庞。 谁知,指腹刚一接触到那片柔软,对方竟无意识地蹙了蹙眉, 而后。 缩了回去。 几寸之隔, 江煦绵长的呼吸均匀勾勒在莳婉的脸颊处,他微微抬眼, 薄薄的眼皮在一片昏暗的光晕中, 显出几分锐利的冰冷,平直地望着眼前人的面庞。 一切暗涌皆数藏于浓密的黑色眼睫之下,眼底的情绪一点一点归于平静,宛如一滩平静的水波, 毫无生气,深不见底。 “呵。”江煦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惋惜。 帐角悬着的错金香球随着窗棂缝隙钻进的几缕夜风轻轻摇晃着,吐出的袅袅白烟,混入了安睡的香料,四散空气间,一切如往日般静谧祥和。 江煦抬手向前,轻轻抚摸着莳婉的发顶,手掌所触,仍是如丝绸一般的光滑柔软,比之画卷之上,生动数倍,也惹得他 更为神往。 只是,莳婉果然还是在躲他。 还是,会躲他。 压抑着的某种冲动一次次随着手掌的拂动而剧烈跳跃着、嘶喊着,像是一枚钉在他骨髓深处的钉子,无法消失,无法触碰。 但只要一想到。 一想到 黑夜中,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又在某一瞬间,攀至极点,了无动静。 * 翌日,莳婉醒来照例用过早膳,便听见外头噼里啪啦的动静,新年的余温尚未完全消散,明日便是正月十五,大街小巷皆是喜气洋洋。 晨起时,江煦早已经离开,两人同塌而眠有些日子,哪怕是时隔许久,莳婉发觉她竟也比想象中适应得要快上许多。 思绪稍定,她想到昨日答应林斐然的请求,寻了个由头便往外去,宅院在她离开后翻新过,细细修葺后,原来的七进院落占地便十分广大,莳婉一路往东走去,又见早早挂起了兔儿灯,在白日的冷风里一阵一阵地抖动着,煞是可爱。 腊月将尽,庭中还绽放着的几棵梅花树已结满朱砂似的花苞,积雪压枝时,偶有“啪”的轻响,她顺着走过,嗅着阵阵芬芳,心情不自觉好上许多。 谁知临到玄悯门前,却见到一不速之客。 江煦似是正与亲卫嘱咐着些什么,他披着黑狐裘站在门扉外,颀长的身影立于漫天薄雪下,显出些锋利的俊美来,见是莳婉,眉梢微挑。 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神色,先是看了看她的脸色,而后短暂瞥了眼她身上的衣裳。 “天气寒凉,怎得这会儿出来了?”目光扫过她身后候着的丫鬟,嗓音淡淡,却无端叫人觉出几丝生气的意味? 谁又惹他了?神经。 “在屋里待久了,难免想出来走走。” 江煦不为所动,“这么大的地方,就凑巧走到这里了?”语罢,视线瞟过身后的院落,暗示道:“真是少见。” 莳婉无奈道:“你怎得整日疑神疑鬼的?”她本是想着寻找逃跑的机会,可戍边是他江煦的地盘,守卫森严,耳目众多,跑不成,她也不会傻乎乎地硬撞上去。 这几日安分守己,一是为适应环境、打听情况,二来也是想麻痹对方。 可这厮怎么还是这个老样子?长久以往 莳婉想着想着,忍不住在心底长叹了口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江煦一直如此,她想要逃跑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了,恐怕只有死才是解脱。 死? 她被脑中陡然冒出的想法吓得一惊,呼吸无意识停滞,对面,江煦不满的声音接连而至,“每次与我说话,你都这般心不在焉,让我如何能不多想呢?” 男人隐含警告的话语让莳婉很快回神,她下意识放柔嗓音,“人与人的相处讲究礼尚往来,你先前日日恐吓我,我自然心有戚戚,说一句便要想三句,生怕触了你的霉头。” 江煦似乎是被这番歪理逗笑,道:“触霉头?你出去问问,谁家妾室做成你这模样?” 莳婉眨巴着眼瞧他,“大王先前可都是以‘夫人’称呼我的。”语气稍顿,又悄悄去瞟他的神情,“您不会是忘了吧?” “也是,贵人多忘事,小女子的事情不足挂齿。” 得,他算是看出来了,他说一句,这小妮子便要顶上三句,江煦抵着后槽牙,尖锐的刺痛感转瞬即逝,话语句句不算中听,但他心底却有种诡异的受用之感。 哪怕知晓莳婉跑到玄悯这里,定是有事相瞒,但,眼前人这种全心全意,仿佛只他一人的可爱表情,还是极大地满足了他的那点儿肮脏心思。 他道:“既是有事,不如随我一道进去?” 莳婉:“”她确实是有事想问,但也不愿和江煦一起,只是若是不答应,怕是又有一筐的为难事情。 思索几息,才勉强从牙缝里蹦了个“好”字。 入了门内,便见玄悯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莳婉前来,并无惊色,目光掠过,停在她身后的江煦身上,微微停滞两瞬。 三人一番寒暄入坐,莳婉正踌躇着,便听见身旁江煦冷淡的嗓音,带着股熟络,“几日不见,你功夫见长。” 玄悯老神在在,行了一礼,“阿弥陀佛。” 莳婉坐在一旁,一时正有些拿不准,又听到江煦突然道:“你与林斐然是旧识?” 莳婉:“” 她下意识坐直身子,细细去听,除开林斐然相求这一点,她其实对这位传说中的佛子也很是好奇,粗略也听过几则关于此人的传言。 传闻,他四岁便显现出非凡的才学与灵气,为求正法,十四岁孤身西行万里,历经西域诸国求学,至二十二岁学成归来,在民间极具声望。 还传闻他欲要往洛阳,为小陛下效力,只可惜被江煦围堵在了北方。 但莳婉百思不得其解,以玄悯这人的本事,夏安居早已经过去,为何这人仍没有行动?反倒是就这么将错就错待在靖北军麾下了。 她这路上沿途,没少听闻百姓们讨论,传到最后,俨然说佛子玄悯支持靖北军,靖北军乃天命所归了。 莳婉虽不太了解这些,可也知晓这样的传闻,有些僭越了,那玄悯岂会不知?这事,又有没有江煦的手笔呢? 思绪纷杂,甫一回神,她猛然撞上了对面玄悯的目光,淡淡的灰色眸子,带着几缕黑,像是要瞧进她心底深处。 好在只是一眼,玄悯便收回了视线,默认她继续往下听,“贫僧与林小姐的确为旧识,只是这其中有所误会,恐怕此刻不宜相见。” “你做了亏心事?”江煦语气直接,见莳婉竖着耳朵悄悄听着,语气更是显出几丝微妙。 果然,是为了这事前来。 既如此,为何就不愿意问问他呢? 江煦面上语气平稳,“林斐然曾告知过本王,说她有一心上人。” “只可惜”他凝视着玄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稍一停顿,才道:“早早便战死沙场,不知所踪。” 语罢,欲盖弥彰继续道:“索性本王也只是寻求合作,并无与她成婚之意,此事便也没多再关注,如今细想” “倒是极为有趣。” 莳婉这两日对上江煦便是不厌其烦,根本忘了还有先前这一茬,闻言,心跳奇怪地加快了几分。 “砰砰”的声响,惹得她脸颊有些燥,片刻,待强压下这股情愫,才继续往下听着。 江煦的目光一直或浓或淡落在莳婉身上,见她眉梢微蹙,满目怔愣愁绪,一时间,恍然又想到了昨夜之景。 他这般表忠心了,她还是不肯接招。 好得很,莳婉。 “贫僧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还望大王与夫人替贫僧暂且保管秘密。”玄悯凝望着两人各异的神色,似乎是笑了笑,“人世间很多事,并不是水到渠成,而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然,落在江煦耳里,只会让他浑身的火气更加旺上几分,“落花无情?若是有一阵强风拂过,自是会零落飘散至流水各处。” “两者纠缠,时间流逝,又怎会无意?” 玄悯:“阿弥陀佛。” *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莳婉的心情却并没有轻松许多,待出了门,江煦一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两步。 男人的步子不疾不徐,高大的身量将眼前人笼罩大半,暖阳洒落,两人的影子被拉扯成细长的形状,他默默踩着莳婉的影子,向前迈步,不多时,便见到对方停下了脚步。 莳婉见他面色和缓,有心想问上两句,但触及江煦黑黝黝的眼眸,近日却总是怵得慌。 正思忖着,忽地被他揽入怀中,莳婉几乎是立刻便拉响了警报,“怎么?” “不怎么。”她的脸庞完全拢在对方的狐裘之下,透过衣料,听见江煦的嗓音有些发闷,像是情绪低落,反问的语气却是矛盾的有攻击性,“不让抱?” “自然不是。”莳婉淡声道。 江煦见她不再挣扎,乖乖地由着他抱着,心情大约又好了起来,嗓音也带了些温和的气息,“明日便是元宵,届时可要与我出去走走?” 这话正合她意,自然不会拒绝,“好呀。” 身旁的人竟像是被她烂漫的语调逗得极为开心,冷不丁儿地将话题拐向了别的方向,字里行间,像是允诺,又宛如展望,“那等你身子好些,以后明年,后年,大后年,此后年年咱们都可以一道出去,游玩赏景。” 明年,后年,大后年? 这样的日子太过遥远,倒像是一种无声的压抑与催促,就是不知,何日是个头了。 半晌,江煦见她不答,竟一反常态催问道:“可好?”转瞬,用有些生涩的语气,唤了句,“夫人。” 莳婉眼睫颤动,闻言,良久,方才低低应了声。 “好。”—— 作者有话说:搞点副cp来吃吃[狗头叼玫瑰] 伪装很无情的多马甲佛子×假温婉真女王的世家小姐 第64章 辞旧 他心如危栏,不可久倚靠。…… 正月十五, 街巷两侧的灯盏次第亮起,熙熙攘攘间,年味儿攀至顶峰。 江煦新换了身赭石色圆领窄袖袍, 领缘与袖口以金线绣着莲花纹,领口微露绛色中衣, 足蹬乌皮六合靴。 莳婉的米白色衣襟处则缀珍珠璎珞, 外罩孔雀蓝织金半臂, 云鬓间斜插金累丝灯笼簪, 簪尾低垂几缕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着。 此时正值灯会开张前夕, 廊下, 美人遥遥一望, 便足以摄人心魄, 娉婷身姿, 更显出几分不似人间的美丽, 一步步走来时, 江煦只觉得呼吸都渐渐停滞下来。 他手里还拿着件浅白蝴蝶纹长斗篷,毛领处绣着的莲花纹路煞是别致,待莳婉站定, 下意识将她笼罩住, “今日的天还是冷的,多穿些, 别凉着身子。”语罢, 见万千姝色皆数被挡在斗篷之下,心底诡异生出几丝庆幸。 边去瞥她今日稍作打扮后的精致脸庞,一枝秾艳露凝香,离得近了, 便更是失神,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道:“夫人今日甚美。” 自从昨日开了个口子之后,这人便越发上瘾,白日里借着或大或小的理由唤了她好几句,临出门游耍,莳婉也不愿这会儿跟对方闹别扭,随口应付道:“听你这话,倒像是有点儿不乐意似的。” “的确。”江煦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两人一道走在廊下,从后院的小门往外去,他的声音透着几分认真,消散在冬日的寒风之中,莳婉听着,一时有些发愣。 “今日过元宵,我打扮一番,你反倒还不乐意了?” “夫人本就姿容夺目,如今略一妆点,更显得皎皎如天上月,不能落入凡尘间。”江煦被她的神情逗笑,大约也是心情极好,虽是说的拈风吃醋的话语,眉目间还是她所熟悉的温和,语罢,玩笑道:“若是我,只会想要将这份美丽珍藏,旁人定是不许多瞧一眼。” 莳婉听了这话,脸上笑意微顿,飞快扫了眼眼前人,恰好马车停在门外,两人上了车架,她这才佯装气恼道:“今日元宵,还是说些吉利话为好。” 盯着江煦望了几瞬,淡淡道:“什么藏不藏的,莫要坏人心情。” 江煦一阵无言,索性顺势揭过了这茬。 车轮滚滚,平稳向前,到了大街上,更是千灯列阵,好不热闹。绢纱灯笼透出暖橘微光,莳婉粗略看过,便觉眼花缭乱,更不必说,有的铺子前,商贩不知用了何种法子,竟弄来了琉璃灯盏,七彩流辉,更显得沿途周围如梦似幻。 树下孩童举着兔灯追逐嬉闹,灯影轻晃,莳婉不由得有些意动,江煦瞧在眼底,提议道:“要不先去放花灯?这会儿还算早,有些商铺尚未出摊,等过会儿才是真正稀奇热闹的时候。” 莳婉闻言,更是步履生风,两人一道来到树下,空中已有几盏花灯随风飘摇,惹得她一时有些发怔。 去年夏日时节,她与江煦,也曾这般放过花灯,记忆的大门在身后悄然打开了一个缝儿,随着男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站定,门又倏然合拢了。 莳婉回神,按部就班和江煦一起选了盏灯,这灯与乞巧节的花灯不同,精巧不足,但寓意却也是极好,薄薄的竹纸糊着几层,点燃火星,便在上头映出几道斑驳趣味的影子,随风曳动,待她一松手,便随夜风飘至远方,慢慢升空。 比起泛舟水上,她更为喜爱这种方式。 辽阔天空,大有可为。 两厢对比,反倒是她如今只能在江煦身边,耗尽日子,也不知何时能摆脱。 “过节怎得还瞧着兴致不高?”江煦站在她身侧,衣袖之下,双手紧握,落在旁人眼底,宛如一对爱侣,他的目光从天上的花灯中收回,缓缓道:“你若是觉得没到预期,我倒是知晓还有一事,你约莫是感兴趣的。” 莳婉看他,“何事?” 她的神情透着股奇妙的一丝不苟,像是幼时孩童固执守护着最心爱的玩具,江煦头一回仔细见到她这幅模样,不免有些忍俊不禁,“你随我来。” 莳婉默默由他牵着手,此时刚至戌时,正是江煦方才所言那最为热闹时候的开端,人流如织,唱戏声、交谈声不绝于耳,其中,不少青年男女,新婚夫妻相携闲逛,更有孩童、老人,或着常服,或扮精巧,走在街上,节日气氛尤为浓郁。 两人并肩而行,不多时来到一小摊前,零星几把长凳,配着支起了相应大小的木桌,那阿婆见到江煦,咯咯地笑了起来,连续比了好几个手势,莳婉沉默看着江煦与那阿婆有来有往地比了几个手势后,对方便倏然朝她望来。 “阿、阿婆好。”莳婉下意识扬唇,果不其然,阿婆笑得更加灿烂,过了一会儿,只见对方拿出摊子上的几条丝绳,递到两人手上。 江煦的声音恰好响起,“五色丝线,取赤、金、青、白、黑五色,配些晒干后的谷物、花卉共同编织而成。” 莳婉瞧瞧手里的丝线,一时心里有些复杂,“为何带我来这里?”那阿婆应当是江煦的旧相识,他此番行为,颇有种带她见长辈的错觉,而她 她自然是不愿有这些牵扯的。 有牵扯,便会犹豫,会心软,会 不自知地陷入泥潭。 “不过是看你心情不好,想着亲手做些吉利的物件,能解解乏。” 这人,原来是还在意着出门前她说得那句搪塞他的话吗?莳婉一阵沉默,嘴唇嗡动,竟不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干巴巴应了句,兀自编起绳子来。 江煦端坐她身侧,修长的指节不过几个转弯,便编出了大致的样子,莳婉瞧瞧扫了眼,只见他将赤绳对折,又编出双联结为绳头。 她收回目光,道:“既然是讨个节岁的喜气,编别的样式不是更好些?”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种绳结一编,倒像是他们两人感情甚笃似的,自欺欺人。 江煦只是笑,当下,二人世界,好不快哉,他道:“我只会编这个样式。” 莳婉懒得理他,干脆继续编自己的,过了会儿,才在对方若有若无的暗示之下,坚定地将编好的绳结放入随身带着的碧色荷包之中。 两人返回途中,街上的花灯已是一眼望不到头。 走马灯、莲花灯、兔子灯、鲤鱼灯、龙灯等等,种类繁多,图案精巧,一路逛至半途,估计见了快百盏之多。 正走着,传来小贩的吆喝声,“你别瞎猜,我这琉璃灯只可猜中灯谜者得!千金也不卖的!” 莳婉应声望去,只见琉璃灯不过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却是通体透光,色彩斑斓,在彻底暗下的天色间,一眼便吸引了她的目光,凑过去一瞧,那灯谜上头写着:“一家十一口,一家二十口,两家合一起,万事都不愁 。” 江煦见了,略一思索便已胸有成竹,笑着去问莳婉,“可猜出来了?”若是她不知,那便是英雄救美一番,也正遂了他的愿。 谁料,莳婉沉思几瞬,独自笑着去找那商贩,道:“老板,谜底可是喜字?” 话音刚落,那老板便将琉璃灯取了下来,恭恭敬敬递给了莳婉,边说了好些句吉利话,江煦隔了些距离去看,只见她隐隐被人群簇拥着,恭贺道喜声不断,心底颇有些吃味。 江煦猛然上前,隐隐隔绝掉那些或惊艳或吃惊的目光,带着莳婉往人少一些的地方去。 好在对方已是完全被灯盏吸引,见他这般,也并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抗拒,反倒是乖乖由着他去。 入目,琉璃灯的灯腹浑圆如满月,壁薄处透出琥珀色的光晕,恰如她望来的眼眸,相似的颜色,同样的美不胜收。 “真漂亮呀。”莳婉看得入了神,不自觉喃喃道。 江煦低头瞥了眼,见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心底一片柔软,应了句,“确实漂亮。”但片刻,那股燥意又再度涌上心头,“你说,我陪了你一路,任劳任怨,却是什么也没捞到。” “这是否有些说不过去?” 月上中天,夜风徐徐,冬末的寒冷,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莳婉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蝴蝶纹长斗篷,细细瞧了他一眼,方才的几丝喜悦被冲散大半,“你又要什么?” 什么叫“又”?她莳婉何曾给过他想要的东西? 江煦一时有些不愉,但到底还是耐着性子,温声道:“不过也是想随处逛逛,说来是过节,咱么还没去过庙宇呢。” “你信佛?”莳婉的语气带了些浅浅的惊讶。 佛子玄悯就在他麾下,也没见得他怎么拜读、讨论呢? 江煦抿唇看他,岔开话题道:“听说元宵佳节,福寿寺的香火特别灵验,尤其是求姻缘和子嗣。” 寻常女子,年岁时必会与丈夫一同前往祈福,他为了这一盘醋包了众多饺子,莳婉反倒是只字不提,也不知是不懂还是不愿。 福寿寺?莳婉回想起头回去时的场景,情绪渐渐更为低落,又怕江煦旧事重提,去抓她的小辫子,只得憋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下次吧。” 语罢,手腕处猛然一痛,抬眼,江煦语气轻柔,神色依旧算得上温和,只望来的目光已有探究之意,连带着追根溯源起来,四目相对,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最终,又只是克制道:“这次不行吗?” 要不是莳婉手腕处依旧被他死死地攥着,恐怕恍然会觉得这话像是在退步,沉默蔓延,她下意识牵起唇角回望,“下次也一样的。” 见她神情坦然,脸庞上的笑意也没有丝毫松动,江煦忽地哂笑一声,学着她的语气,慢悠悠地唤了句,“莳婉。” 停顿两瞬,发现她毫无悔意,才继续道:“倘若” “我一定要这次呢?”—— 作者有话说:“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出自《有所思》,作者是南朝的萧衍。 发现这章字数是3344诶~生生世世,好兆头嘿嘿[狗头] 第65章 怨偶 “爱与猜忌不可共生。”…… 莳婉凝视片刻, 拒绝的话语临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想到近日江煦的异常,生怕又惹了这人的不愉快。 虽然瞧着大抵已经是了。 她道:“你逼我作甚?” 江煦面色不变, “常言道,十五一过, 年味儿便彻底散了, 我也只是想抓着新岁的尾巴, 讨个吉利而已, 怎么就成逼你了?” 男人的指节仍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分毫不让, 但偏偏口中的话又诡异地轻柔和缓起来, 莳婉不欲与他多争辩, 心里堪堪凝起的愉快消散, 也冷了几分神情, “讨吉利, 那灯也放过了。” “你不过是想去求子罢了。” 话一挑明, 江煦索性直接承认,“我是想求子。”顿了两瞬,又平静道:“可我知晓你不想。” 不想去, 也不想为他生育子女。 莳婉不再看他, 只兀自瞧着手里提着的琉璃灯盏,华光四溢, 心情渐缓, 解释道:“纲常礼法在前,我若是求子,来日真的得偿所愿了,难办的岂不是你?” “庶长子先出生, 那有哪个世家贵女肯嫁你?” 江煦闻言,似笑非笑,“照你这么说,你不愿去,反倒是在为我考虑?”心中明知这是她的谎言,但他却可耻地有几分心颤,“男子汉大丈夫,当自己争功名、谋出路,就算是庶子,那也是我的儿子,自然会有这份魄力,不必担心。” 如若没有 那他也能保其一生平安顺遂,做个富贵闲人。 莳婉心头郁闷,疑心手腕怕是能被抓出印子,僵持两息,还是妥协道:“走罢。” 江煦愣了下,这才转抓为牵,“听闻福寿寺的签文是极为灵验的,希望能求个好签。” 莳婉瞥他一眼,不答,只一路沉默,待到了地方,记忆中郁郁葱葱的树木,气派巍峨的殿宇已被一通妆点。冬末,树枝光秃秃的,往里去,依稀可见打理得宜的梅花开得正好,廊下挂着红色的灯笼,张灯结彩间,时有行人顺阶而上。 福寿寺香火鼎盛,两人一路随着人潮前往正殿,殿内,佛像端坐金莲之中,不怒自威,神圣非常。莳婉静静跪在蒲垫上,闭上眼睫虔诚许愿。 江煦慢她两瞬,窥见莳婉慎重的神色,心下一顿,片刻,待上完香,两人便随着僧人一道往后院去,好讨个签文。 “你方才许的什么愿?”他道。 “海晏河清,烽烟尽熄。”莳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有些熙攘的人声中,显出几分不真切,江煦等了会儿,问道:“没了?” “战事若能结束,天下肃清,倘若我有了子嗣,那才算是好事一桩吧?” “不然,岂不是徒增烦恼。” 恳求自由的心愿她尚且不会轻易许下,更何况是这种求子嗣的愿望? 向来都是事在人为,一点可能性都不给,自然就不会有所谓的“庶长子”。 江煦听了这个答案,心下仍是有些不满,但也知晓,这已经是莳婉能做到的最好了,心底叹息一声,讪讪道:“说的也是,再者,此时有孕你身子也遭不住。” 罢了又一边安慰想着,这长年累月,慢慢耗下去,莳婉总会有孕育子嗣的那一天。 怀上孩子便好了,有了孩子,她定然不会这般狠心的,也能彻底收心,在他身边。 江煦不是第一回想到这些,但此刻,也说不清心中的真实想法,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始终还能看见隔在两人中间的那层薄纱,不远不近地飘着,时不时便来扰人思绪。 莳婉见这人又是口是心非,也懒得理他,脚下加快步子去求签文,后院求签的位置恰好在一片梅林之中,夜风轻拂,梅花的馥郁芳香瞬时四散,莳婉等待的间隙,忍不住从地上挑了朵,捡起别在了发间。 花蕊缀在美人发,江煦瞧着,奇异被安抚几分,边小心眼地又往莳婉身边凑了凑,正巧队伍排到了他们二人,两人的样貌皆是不俗,可谓是佳偶天成,身侧,不免有人惑夸赞或调侃两句。 “呀,好生俊俏的郎君,小娘子也是顶顶的貌美呢!” “是啊,真是一对璧人!” “真是般配啊!!!” 江煦唇角微勾,接过僧人递来的签文,还不忘对出声的几名妇人微微颔首致意,一时间,又惹来好几句吉祥话语。 莳婉被他半拥在怀中,细细瞧着方才抽来的签文,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呢喃出声,“东风恶,欢情薄?” 不多时,周围忽地安静许多,江煦低哑哑的嗓音由上而下传入耳畔,“什么?” 莳婉一惊,这才发觉被他带着,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庙宇的后门,该下山了,将签文收好,这才面不改色道:“没什么,只是看着签文,又瞧见一对对爱侣经过周围,一时有感而发。” 江煦凝视着她的神情,忽然问道:“你的签文写的什么?” “这也要同你禀报?”莳婉见他又占有欲作祟,哪壶不开提哪壶,冷声道:“你的签文写的什么?” 美人薄怒也是一番别样韵味,江煦轻抵着牙,笑道:“自然是上上签,说我们姻缘顺遂,是佳偶。” 佳偶?莳婉不惯着他,“若是如此,那合该是怨偶。” 他们两人这般孽缘,哪里与“顺遂”“佳偶”扯得上半点关系?说出来也不怕上天笑话! 思及此,莳婉不免想到她这签文之上所写的诗词:“东风恶,欢情薄”,一时有些走神。 思绪回笼,忍不住旧事重提,“我也顺了你的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知靖北王可否为小女子解解惑?” 江煦正被莳婉堵得没话说,只得由着她,应道:“何事?” “先前我便想问,你对我如今还是有所怀疑的吧?” “莳”这个姓氏在当朝十分罕见,甚至于可以说,几乎绝迹,若是追根溯源,唯有异族,才有此姓氏。 莳婉想到幼时那些久远的记忆,一时间,脑中闪过好几副模糊的场景,其实,在陈岭时,为求脱困,与张询的周旋,她所提到的事情,也确实是真实、确信的。 但,她的国家早已经灭亡,泯没在历史的长海之中,她本人,也已经算不得是公主之尊了。 莳婉不信江煦没有查过这些,想着想着,一时竟莫名心乱起来。 “你指什么?”然而,对方只是静静凝望着,过了几息,猛然道:“当心。” 身前传来一阵阻力,莳婉垂眼,这才发现她一不留神差点摔跤,面上,眼睫更是眨巴得飞快。 “若说怀疑,其实一直都有。”他坦然道。 “但,于大业,你并无威胁。” “于私,我也想要你留在身边。” 莳婉听着,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吗?” “但是,江煦。”她的嗓音有些飘忽,“爱与猜忌不可共生。” 东风恶,欢情薄。 或许,这段关系从始至终,便得不到任何好的结局。 下山的阶梯绵无尽头,天上不知何时飘起小雪,雪籽随风摇晃,落在两人发顶,同浴风雪,一切恍然凭添几丝浪漫。 只,呼出的白雾悬在两人之间,久久不散 * 元宵佳节的热闹逐渐消弭,莳婉专心待在宅院之中,时不时与林斐然和玄悯打打交道,而江煦也投入到了练兵等诸多事宜之中。 两人皆默契地不再提及元宵那晚的交谈,连带着关于子嗣一事也被暂时有意搁置,军医们每每来送药,也是三缄其口,只提着让莳婉养好身体。 早春三月,冬日的寒气尚未完全褪去时,她的身子已有了大起色,心口的钝痛近乎消无,脸色也慢慢添了几分水润,像是瑶台之上的仙女儿落入凡尘,沾染上星点人气。 惊蛰刚过,江煦便点了万候义与景彦作为左右副将,准备前往草原,给予突厥最后一击,军中的氛围不知不觉紧张起来。 又过了几日,景殷被派至济川驻守,萧驰节则留在戍边主持大局。 莳婉旁观全程,虽不知其中具体的细节安排,但也隐约窥见几丝紧迫。 先前掳走她的那几人,至今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消息,听说是没撑过几军棍,人便去了,而这些人,恰是万候义的部下,听说江煦此次,是为了让他戴罪立功来的。 皇都洛阳犹如一片桃花源,纸醉金迷,隔绝掉了周遭的一切喧闹,不闻百姓戚戚声,倒是党派之间越发激烈。 春分前一日,江煦照常来她房中歇息,两人已有好些日子不见,男人踏月而来,眉眼间与往常无异。 莳婉照例睡在里侧,等着江煦上榻安眠,同床共枕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这会儿,她的抗拒之前竟隐约少了几分。 只是依旧恶心,不欲与他多说。 “定了日子,明日一早便出征往突厥去。” 莳婉这些天也恶补了许多情报,他二次征伐,又有女真一族从中协助,想来这次怕是要与突厥的蛮人们做个了断了。 家国大事上,她向来觉得江煦此人无可指摘,不免随口捧了他两句,“天气尚且寒冷,你这一路多注意些。” 顿了好一会儿,又补了句,“一路平安。” “我等着你凯旋。” 自元宵那日下山后,莳婉便一直心思颇多,忙了这些日子再见,江煦只觉得她仍是多思多虑的做派,紧绷了许久,躺在她身侧,下意识放松道:“自然。” “你也要少乱想,病由心生。” 两人一来一往,像是什么恩爱夫妻相互叨扰似的,莳婉有些不适,干巴巴应了句,片刻,见对方似乎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睡意渐生。 轻闭着眼,半晌,迷迷糊糊,似乎听到江煦在问她什么话。 睁眼,男人的俊脸骤然紧贴过来,相隔极近,室内烛火已全部熄灭,只剩下窗棂阻隔之下,零零散散的月光。 莳婉倏然有几分悚然,嘤咛两声,含糊问道:“怎么了?” 江煦,似乎是在吻她? 须臾,对方的声音幽幽响起,唤她,“婉儿。” 莳婉醒了些,但刚从睡梦中脱离,思绪仍是不甚清明。 江煦很有些日子不曾这般唤过她了,当下乍然听到,心里竟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之感。 下一刻,便听到他似是喟叹,语调复杂。 “你的嘴唇好苦。”—— 作者有话说:“东风恶,欢情薄。”出自《钗头凤·红酥手》,作者是南宋的陆游。 第66章 爱恨 “我恨你。”“嗯,我也爱你。”…… 翌日, 春分,草长莺飞,微风不燥。 莳婉醒来正值辰时三刻, 身侧,榻上的余温已经彻底消散, 江煦走时没有如先前那般喊醒她, 或是固执地要带上她, 思及此, 她不免松了口气。 昨夜,对方的那句话说的极为突兀, 以至于后半宿, 她都颇为精神, 迷迷糊糊感受到身侧人轻轻的吐息, 僵持着, 以一个姿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会儿简单梳洗完, 略微一动, 便是哪哪儿都酸痛。 此后几日,她照例好好用膳、休息、喝药,身子渐渐好转, 等到三月末, 前线的战报恰好传来。 一开始是寥寥数语,在莳婉写了两封信表达关切后, 转写的战报内容忽地多了起来—— 三月二十四, 靖北军连下突厥四座城池,直捣王庭。 三月二十九,突厥设伏,先遣部队不慎被困 三月三十, 突厥铁骑压境,几万铁甲踏破营地。江煦率八千精骑死守,箭矢耗尽后以刀刃劈砍,不退半步。血浸沙场,直至副将景彦率援军突袭敌后,方逆转局势。 四月初五,麾下副将万候义提前鸣金收兵,携五万亲军出走,疑似与敌军早秘密勾连。 四月十四,江煦左臂中箭,午时,毒素蔓延至肩膀处,于当日戌时三刻后,彻底昏迷不醒 四月十八,江煦再负伤,率众翻越山脉。突厥王庭灯火通明,篝火宴饮未散,大军以火油浸箭,焚其大帐。 四月十九日子时,江煦率众亲卫生擒突厥王,其余一众子嗣妻妾,尽数斩杀。 此后,再无战报传来,但先前小几百字便足矣窥探其中凶险,莳婉仔仔细细凝视着,视线在四月的几场战事处略一停顿。 江煦出征前,便是要打定主意彻底将突厥一族震慑住,饶是莳婉对他有些意见,却也是承认对方爱民如子,于家国大义上,向来是值得钦佩之辈。如今战事既胜,那剩下的整顿、部署等等,想必也费不了太多的日子,算算,至多四月末,五月初,这人便能回来了。 新来的丫鬟站在一侧,莳婉合上战报,温声问道:“那斥候可有透露什么别的消息?” 打仗领军她虽不擅长,可却也是知晓江煦其人的秉性的,这几封转写的战报,怎么瞧怎么别扭,莳婉心底隐约有些不好的猜测,不自觉道:“譬如说,大王的伤势如何?突厥人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不然好端端地,怎么会”她说到一半,止住了声音。 那丫鬟闻言,忙跪下不停地告罪,“夫人,那边只是将战报转交,别的,一概没有告知奴婢们啊!” “请夫人明鉴!” “罢了,我只是提一嘴问问,你这么紧张作甚?快起来。”莳婉作势要去扶她,那丫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见状,小脸吓得煞白,忙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 莳婉只扫一眼,便知晓这一批又是被提前“训导”过的,霎时也没了多余的动作 * 四月末,春意渐浓,大军得胜归来。 日暮时分,江煦料理完诸多事宜,直至戌时方才回来,似乎是知晓莳婉不会去大门处迎他,他极为习惯,默契地没有多问,待妥善处理好,这才亲自来寻她。 此时,莳婉刚沐浴更衣完,端坐在软凳上,抬眼,见江煦风尘仆仆进屋,下意识道:“我还以为你要过两日才能来找我呢。” “不成想,过了几个时辰便来了。” 他眼下一片青黑,虽瞧着精神头不错,可莳婉回想起那战报上寥寥白余字的凶险,犹豫了会儿,破天荒给了他好脸色,关切道:“我听说你受伤了,如今伤势如何?” “还好,不算严重。” “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江煦似乎心情颇佳,也打趣起来,“怎么?” “你如今竟也开始念叨起我了?”说着说着,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莳婉病久了,一听便知这是大病初愈,还有点没好全乎,犹豫两息,直白承认道:“于戍边的百姓而言,你是个好人,于我,你也给予了安身之所。” 她半真半假道:“人非草木,我自然有时也是挂念你的。” 莳婉边说,心中盘算着思索许久的问题:想知晓突厥一战是否有些不为她所知的内情,想知道万候义率军出走的原因,想知道戍边的局势,想知道很多很多。 但望着江煦隐含疲惫的眼眸,此刻,却忽地更想知道 他的感受。 “你这话说的,倒是叫我舒心很多。”江煦熟练地给自己换药,似乎是怕莳婉瞧见,手下的动作格外迅速,片刻之后,见她还在盯着他这边瞧,轻轻笑了笑。 “我听说你做主将先前伺候过你的两个丫鬟放出去了?” 见他突然提到画澜和画蕙,莳婉一怔,点点头,“她们两个也快到了年纪,提前个一年两年的,也无事吧?” 反正她身边伺候的人,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换上一批。 过去她尚且自顾不暇,如今能狐假虎威了,便也希望她们能过的好些。 就当是完成她自己的愿望了。 一瞬间,莳婉甚至想到了刘迎,心下长叹一口气,回神,忽然觉得一道熟悉的身影逼近。 江煦几步走来,在她身旁坐定,自顾自浅啜两口茶,温热的茶水,无形冲散几分周身的倦意,“你做主便好。” 见他这么说,莳婉稍稍安心几分,下一刻便又听江煦道:“我此番大胜突厥,约莫大几年内,对方都不会再敢来侵扰。” 莳婉想了想,问他,“你这么做,洛阳那边一定会得到消息的。”江煦出征打战的这一个多月,她没少跟林斐然厮混,也很看了些书,耳濡目染,如今自然能随之聊上一聊。 江煦瞥她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语气隐含告诫,“境内,南边,皇都洛阳纸醉金迷,然天子脚下,百姓苦不堪言,时有暴动,不过是朝廷里的一些人颇具手腕,粉饰太平罢了。” “中部,北边,各地也更是喧腾得很,起义不断,冲突不停。” 他见莳婉越听脸越发白,似乎是被吓到了,心底轻轻笑了两声,目的达成,眉梢微挑,“你一个女儿家,还是不要跑来跑去的。” 这是在告诫她之前一个多月的作为?莳婉辩驳道:“我日日在屋里待着闷,难免会出门,而且就算是放风闲逛,那也都是在周边,哪里会跑那么远?” 语罢,她又想到这几年连续的、大大小小的战事,苦笑一声,“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如今竟也没什么安生的地方了。” 江煦语气平淡,“谁知道呢。”他大约不欲与她在此时聊这些话题,见莳婉又要开口提起这茬,倏然唤了她一句,“婉儿。”说着,伸手把玩着她的指节。 轻轻的呢喃,一下子便叫莳婉穿梭回这人临走前的那晚。 心底那股淡淡的怪异之感再度浮现,她一时间也顾不上试探那些,正色应了句,“嗯。”说完,又像是觉得瞬时展现出的神情过于严肃,欲盖弥彰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 眼下两人私下相处时,她似乎有些过于自在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凝神定气,莳婉的嗓音冷了几分,继续道:“怎么了?” 江煦神色未变,瞧见她这一系列动作,黑色的眸子眨了眨,幽幽烛火映衬,瞳仁圆且亮,吐词时轻柔的气息宛如蛇吐信子,克制许久的、粘稠的念想匍匐在眼底,浓密的眼睫遮挡,须臾,又转变成一道目光。 与平日里别无二样的视线。 悄悄缠绕在颈脖,顺势而上,悄然蔓延莳婉全身,“如今,过着过着,也要五月了。” “时间可真快啊。” 莳婉总觉得这话的导向有些怪,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也跟着应了两句,“日日忙碌,时间自然过得快。” “是啊。”江煦的语气不辨喜怒,“算起来你我两人相识也有一年多了。” 他似是在不满,漆黑的眸子卷过她的脸庞,莳婉心头的那股不安感愈发浓郁,下意识便想抽回手,谁料才一有动作,便被江煦死死攥住。 男人的力道比先前几次都要大许多,寸寸不让,但偏偏语调有几丝可怜,“突厥人欺辱我的父亲,我发过誓,此仇不报枉为人。” “如今大仇得报,我心里却仍觉得有一角空落落的” 手腕处的疼痛与对方柔和的目光相混合着,莳婉福至心灵,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面上平静望他,“你这样,就不怕我恨你吗?” 可此时,这话落在江煦耳畔,反倒有种让他想要开怀大笑的冲动,还好莳婉说出来了,又说了一遍。 真好。 最好,能反反复复地说。 告诉他,她恨极了他。 不然,他总疑心着,怕她要恨他。 莳婉的语调有些颤抖,“江煦。”见对面人的轻柔地拢了拢她耳边垂下的发丝,距离越来越近,有些咬牙切齿道:“我恨你。” 但因着这份几近于无的距离,又像是狎昵的低语,一字一句。 江煦定定注视她许久,半晌,展颜一笑。 “嗯,我也爱你。” 第67章 强求 “若有丧亡,天下皆知。”…… 男人的眉眼压得极低, 黑黝黝的眸子完全睁开,晃动着的烛火在眼底明灭,见莳婉大约是被吓到了, 他温柔地又重复了遍,“我也爱你。” 他说得太过于认真谨慎, 以至于莳婉有一瞬间甚至以为是他没有听清, 反唇相讥, “爱?这便是你表达爱的方式?”语罢, 她的目光偏移至手腕处,这厮居然还恬不知耻, 妄想撑开她的指节, 十指紧扣。 “放开我。” 思及先前军医所言, 江煦一眨不眨望着莳婉的脸庞, 瞧见她因为他方才的话语而气到浑身颤抖的模样, 餍足地勾了勾唇角, 话锋一转, 忽然道:“没几日便到立夏了。” 停顿几息,见怀里的人没有丝毫搭理他的意思慢慢松开了紧攥着对方的手,转而轻轻抚弄着她手腕处跳动着的脉搏, 等了片刻, 果然见莳婉再度看向他。 江煦面色如常,“你就没什么想问问我的?” 莳婉语气冷冷, “我想知晓的, 你怕是都不会告诉我。”她语带讽刺,“说来说去,只有这些忆往昔一般的话语。” 立夏将至?又是一年夏天,往后, 她或许还得熬很多个这样的夏天。 “除了离开我我这一路过得如何,你就当真一丁点儿也不关心吗?”江煦慢条斯理道:“还是说,你方才讲的那些安慰我的话,都是假的,是来哄我的?” “我与突厥人的仇,我没怎么瞒过你,你这一个多月时不时出门,我也从未扯些什么秋后算账,不是吗?” “你难道——” “我不想。”莳婉打断他,琥珀色的瞳仁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出几丝冷漠与清晰的恨意,“我现在困得很,只想绞干头发好安眠。” 此时已近亥时,星子点点,隐于墨色,窗外偶有虫鸣。 江煦顿了下,旋即便拿起帕子为她绞起头发来,女子长如瀑的发丝拂过手指,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过了两刻钟,待发丝变得干燥,方才道:“你今日在房中待了大半日,晚上还睡得着?” 看来这便是要和她秉烛夜谈的意思了,莳婉扫他一眼,运气不佳,“不睡觉,难不成听你说这些疯言疯语?” 江煦闻言,定定望她,似乎一定要得到某个答案,不容她转移话题逃避,“战报应该都有专人遣送,你看过,当真一丁点儿别的问题也不想问问我吗?” “问什么?”莳婉见他一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知晓逃不过,便干脆正面道:“你既然已经平安归来,那便没什么可问的。” “那若我没有平安回来呢?”江煦放好帕子,抚了抚她的发尾,语气宛如闲谈,顺着她的话茬道:“若是如此,又当如何?” “若有丧亡,天下皆知。” 莳婉语调很平,“真到了那一步,也轮不到我来问。” 江煦一时无言,方才因擦拭乌发而生出的几分旖旎和柔软心思逐渐淡去,心下森寒一片,面上却含笑总结道:“你倒是心狠。” 男人的大手挪至莳婉的小腹处,突兀道:“若是夏日怀上,到明年冬末春初,正是好天气。” 莳婉如今已是极为困倦,知晓这人今日归来,特意待在房内,心中复杂,也没怎么休憩,听着话题再度转回子嗣一事,嗓音不自觉又冷了几度,“你若是一天天只想着这些,那还是莫要与我闲聊了。” “我心里还想着哪些”江煦似乎是笑了下,没再往下继续说,又见她眉眼隐有倦色,水汪汪的眸子轻眨,略微垂首,露出修长白润的颈脖,方才消弭的狎昵再次涌现,道:“不闲聊,也可做些其他的乐趣事儿。” 说完,见莳婉忍不住想打哈欠又强忍着抿唇,轻笑一声,将人抱起往床榻去。 两人已是极为熟悉,莳婉倦怠至极,由着江煦伺候她,甫一上塌,便缩着身子往内侧去,打定主意要背对着他。 须臾,灯烛皆熄,直至夜半,她睡的迷迷糊糊时,男人的吻轻轻落下,恍惚间,莳婉甚至有种全部感官都被截取的错觉。 阵阵哑语低声,传入耳畔,混合着女子的嘤咛。 半醉回春色,床幔轻摇晃,爱与恨的边缘逐渐溶解 翌日,晨光朦胧,细碎的光晕轻轻飘洒,奇异显出几分温馨之色。 塌上,莳婉堪堪醒来,刚一有所动作,便陡然被拥进一熟悉的怀抱中。 她似醒非醒,温顺地倚在江煦怀中,片刻,听见上首传来一阵带着笑意的调侃声,“怎得就累成这样?” 莳婉正困着,闻言,眼皮也不抬,下意识应道:“这么早的时辰,也就你起得来。” 这人是打定主意折腾她,不让她好过,真是烦人。 听她嗓音里明显带着气,江煦丝毫不恼,温柔地摩挲着莳婉的脸庞,端视片刻,方才起身。 莳婉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便知晓是这人又要离开去忙了,估摸着可能又是见不到人,忙轻咳两下,认真道:“药呢?” “什么药?”江煦兀自穿戴好,旋即示意丫鬟们先去外面候着,“你身子好了许多,这药以后只在午膳后喝一遍便足够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药。”莳婉不惯他,见江煦故意挑开话题,那点儿困倦也立刻散去了,“避子汤。” 再一再二,莫不是还要再三?莳婉轻揉了揉太阳穴处,又好脾气地重复了遍,“避子汤,给我。” 江煦神色不变,听完她这一番话,眉梢微挑,手下不忘给她掖了掖被角,“你身子好不容易才好,这药寒凉,莫要再喝了。” 莳婉不看他,沉默两息,只道:“先前我便说过了,江煦,不必让我再说一遍吧?” 江煦眼底渐冷,压着怒气,面上笑意更甚,“莫要在此时倔着性子。” “若是天意,你我二人,也应顺从才是。” “顺从?”莳婉深呼吸道:“不该出生的孩子,不让她出生在世上,这才算是顺从天意。” “你就这么不愿意生下我的孩子?”江煦早早便知晓她不愿,只是这次他出征期间,也由着她在外晃荡,又听到些许关心之语,心底总有一丁点儿不一样的声音,呢喃着,让他幻想着。 万一,她其实也有点儿改变主意了呢? 万一,先前只是她钻了牛角尖呢? 希望越大,如今便越会被莳婉尖锐的态度刺伤,“我心所愿,从不曾改。” “好,好一个字字珠玑。”江煦心底最后几丝幻想也被剿灭,自欺欺人的愚蠢和被多次驳斥的怒气盘旋心头,他的脸色一时阴沉几分,盯着莳婉不肯退却的倔强模样,冷声道:“那你死了这条心罢。” “缘分天定。”话音刚落,便不再多说,只拂袖而去。 见江煦离开,那些守在外头的丫鬟们这才犹犹豫豫立在门外,探出个脑袋,待莳婉吩咐说要洗漱、用膳,这才忙进屋。 两人纠缠的光景,外头的阳光正好,洒落雕花窗棂,筛成规律的菱形光斑,莳婉端坐在软凳上,抬眼望向窗外,自虐一般睁大眼眸,好一会儿,才阖上双眼。 缘分天定? 事在人为,又岂是所谓缘分可改。 * 书房内,江煦一到地方,便与萧驰节和景彦等人商讨起事宜。 “大王,靖北军大胜突厥一事传至洛阳,朝野震惊,据司礼监传来的消息,听说不日就会有求和文书递来了。” 求和?江煦想到许久之前他等待朝廷传信的那次,冷嗤一声,“倒是此一时彼一时了。”等不来消息,他还曾派人秘密前往洛阳,此事虽隐秘,可依宁鸿的本事,必然能多少有所察觉,然结果不变,走至如今,也没什么多余好说的了。 不过唏嘘两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若是有信递来,按兵不动。”江煦思绪沉沉,瞥见景彦心绪不宁的模样,道:“等等看,或许有别的‘惊喜’。” 语罢,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万候义叛逃一事,本王心中自有计较,错不在你,不必挂怀。” 此人原先便生出些不对的苗头,如今要紧的,是逃离之后,去往何处。 一时间,下首众人皆沉默,萧驰节与景彦对视一眼,未多言语,待议事彻底结束,已是亥时三刻。 夜色深深,四周一派静谧,江煦起身回屋,莳婉早已沉沉睡去,他刚一进门,便是丫鬟们备水、掌灯,虽简化了流程,却也是不可避免地闹出些许动静。 莳婉被吵醒,迷蒙睁眼,果不其然见到江煦恰好沐浴完,大步走至塌边,她佯装睡得迷糊,翻了个身继续好眠。 江煦瞧见她的小把戏,心下除了怒气,再度涌现几分冲动。 他知晓莳婉不乐意被他盯着,不乐意见他,这一个多月,他全然不在她身边,使了怀柔之策,也步步退让。 比之过去,可谓是进步颇多。 可 她竟依旧躲着他。 从暗地里,到如今明晃晃地逃避,甚至,连子嗣也不愿意为他生。 连那一星半点儿的可能性也不愿意留下。 这便是她所说的“也对他有情?” 耳畔,隐隐有一道声音蛊惑着他,桩桩件件,列出莳婉的罪行,她欺骗他,次数繁多,并且一旦有机会,她定然会逃离他。 就像先前两次那样,头也不回,彻彻底底。 以往,总会出现的另一道驳斥声,在此刻逐渐消散,江煦静心去听,如今,只能听到一片寂静,而后便是恶魔一般的回响。 无限的、冗长的回响。 一字一句,不厌其烦。 嘲讽着他假装出来的大度,揭开他隐藏于心的不安。 诸多复杂的情愫宛如丝线,将两人紧紧缠绕,一丝缝隙也不曾留下。待江煦抬眼,入目,是莳婉安静的背影。 一动不动,像是未曾意识到,他正在她身旁,两人正处在同一个空间之内。 他正望向她。 江煦起身,冷着脸上塌,将人揽入怀中,这一次,他手下几乎没怎么使力,不声不吭,垂眸凝望着,感受到莳婉在佯装镇定,忽地如云雾散开般,悄然勾了勾唇。 是啊何必呢? 他手握权柄,威风正盛,想要谁,自然都是手到擒来。 况且,莳婉亲口承认过。 她待他有情。 既有情,那便足够了,剩下的那些恨意,不足挂齿。 江煦单手揽着她,回神,另一只手伸手去解莳婉的腰带。 第68章 承认 “你敢死,我就敢招魂。”…… 江煦的手在她身上肆意游走, 莳婉忍着忍着便有些遭不住,猛然睁眼瞧他,语气冷冷, “你别太过分。” “过分?”江煦抬眼回望,深邃的眼眸宛如寒潭, 像是要将她吸入, 一寸一寸攀附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 莳婉见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讽刺道:“怎么?深更半夜,你一回屋便就是做这档子事儿。” 她的语气很是费解, 但更多的仍是讽意, “我还以为你忙了这么久, 也该累了呢。” 江煦沉默一瞬, 手下不停, 边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谁稀罕地关心你?我巴不得你死了!”莳婉翻了个白眼, 紧紧攥着腰带, 试图将其从江煦手里拽走,“你别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神经。” 谁料, 江煦竟似是对这话熟视无睹, 轻轻地笑了笑,眸光讳莫如深, “是吗?”他望着莳婉倔强的眉眼,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她方才的话语。 “若有丧亡,天下皆知。” 回神,手下略一用力,女子的亵裤便被拽下大半, 男人嗓音平缓,一片黑暗之中,被月光映照的英俊脸庞依旧与平日那般,平静非常,仿佛片刻前的那些阴沉之色也都是莳婉的幻觉。 但此时,他周身的气质却似乎又有些不同。 露出獠牙,吐着信子,不知何时悄然绕上她的脚踝、颈脖,张口便要留下印记,“这便过分了?” “那还有更过分的,又将如何?” 莳婉攥着亵裤,将其拽回原处,不肯叫他解开,僵着语调道:“你这么说,倒是叫我也寒心了。” 不肯给她喝避子汤药,她哪里还能再与这人做那档子事儿?若是真有了莳婉光是想了想那画面,心底便隐隐有股抽痛之感,权衡再三,悄然软了几分语调,“我若是真的丝毫不关心你,又岂会问你那些?” “场面话,问一句便是了,我何必又给你写信呢?”本也是为了试探之用,想不到今日还给了她颠倒黑白的依据,她边说着,眼眶不知为何竟也生出些润意,片刻,两行清泪划过脸颊,抛珠滚玉只偷潸,更显弱柳扶风。 “你写信究竟是何目的,还需要我点明吗?” 江煦突然开口,漆黑的眸子锁在她身上,压迫感只增不减,莳婉借着抹泪的功夫,匀了匀呼吸,心底咒骂两句,片刻,硬着头皮软声道:“无论你信不信,除那之外,确有关心在的。” “我知晓你与突厥有仇,此去必定凶险,我也曾想过问问你的,只是你一来找我便是一通唇枪舌战,我如何——”说着,她忽然一愣,心底涌上的那股奇异感受不减反增,不像是纯粹的抗拒和厌恶,反而 像是 真的含着几分她话中所说的担忧与关心。 她一时有些发怔,电光火石间,浓密的眼睫止不住地眨着,显出几分心虚与紧张,她自己也无法明说的紧张,“我如何心平气和去说这些。” 女子独自垂泪,蜷缩在床榻里侧,打眼一瞧,的确惹人心怜,但心软的下场,他如今已经领教过好几回了。 “如今不必唇枪舌战,春宵一度,即刻便可解决。” 他骤然往前近了几分,看向她,手下没再去拽她的亵裤,但深不见底的黑眸却是更紧密地将人禁锢住,唇角微扬,好心提议道:“若你想表达你的关心,此举,是最优解。” 莳婉对上这样的目光,默默垂下眼睫,“你这样不妥。” 不妥?江煦压下眸底翻涌着的戾气,耐心道:“你是我的爱妾,鱼水之欢,最是妥当。”语罢,男人微凉的目光微微停滞,透出几丝审视,“你是在拖延时间吧。” 她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他知道她不愿的。 他一直知晓。 但,那又如何? 一次不够便两次,两次不够便三次,次数多了,总有怀上的那日。 届时,有了孩子,一切便有了可以运作的余地。 莳婉本能察觉到危险,沉默两瞬,想找些借口,但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你既然知晓,就不要强求。” “我们心平气和聊一聊,寻求某种平衡,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很好?”江煦倏然道:“我觉得不好。” 他今日处理了大半日的事务,前些天为了赶路也是昼夜兼程,回来了却还是热脸贴着冷屁股,强压下周身的戾气,攥着莳婉衣摆的手恨不得要把这衣料撕碎,旋即,又克制地放轻了几丝力道。 仅仅几丝,衣料还是被揉出许多褶皱,再难抚平,“莳婉,我觉得不好。” “唯一的一种平衡,便是你生下我的孩子,安安心心待在我身边。” 有了牵挂,羁绊更深时,他才能 或许才能,给她一定的自由。 铜鹤灯台上,红烛垂泪,灯芯燃尽,混合着窗外清雅的月光,投在地上,汇成交织的大网,半晌,仅余的那点儿光亮也趋近于无。 “那就算是真的怀上了,我也不会让她出生的。” 莳婉迎上江煦的视线,后背不自觉渗出星点冷汗,极速拉近的距离,让她一颗心急促地跳动着,加快距离,一下又一下砸在这大半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你要试试看吗?” “不行就一起一尸两命,正好,我也不用再见到你了,江煦。” 太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似乎连这剧烈的心跳声,也会被对方所觉察。 她是在紧张吧?还是在害怕?正想着,心头毫无预警地被贴上,男人温热的掌心轻轻感受着她的心跳。 “试试看?”他的语气却显出几分不属于温情举动的危险,阴骘的眼藏于垂下的浓密眼睫中,明明脸色已是阴沉至极,却还是顾忌着,稳住语调,“行啊,那就试试看。” 试试看,便能得偿所愿了。 “你何必强求——?” “强求?”江煦突然打断,眼底越发森寒,抬眼望向莳婉时,让她骤然止住了后面的话语,“我这是美梦成真,怎么是强求呢?” “你试试看啊,莳婉。” “你敢死,我就敢招魂,请来方圆百里、千里,所有的道士,给你招回来。” “是生是死,你都只许在我身边。” “怎样?”他大约是想到了什么极为美妙的、曾经预设过的场景,愉悦地勾了勾唇角,这回,长久地凝视着她,“你要试试吗?” 语罢,收回手,道:“你是自己来,还是我来代劳?” 莳婉被这道赤裸裸的目光扎着,扫视着,只觉得两腮的软肉都在泛着疼,无意识轻咬着,身子不可自抑地发着颤,不发一言。 须臾,又听江煦道:“你放出府的那两个丫鬟,如今过得好像还算不错?” “你什么意思?” 江煦缓缓笑了下,又重复了遍,“自己来,还是我来?”半晌,见莳婉仍是冥顽不灵,忽地俯身而上,去吻她的唇瓣。 这次,莳婉没再反抗。 心跳声在江煦的手掌离开后跳得更加激烈,声声如擂鼓,某种可能性得到验证,被动迎上他的亲吻时,莳婉的脸色愈发苍白。 似乎是在质问,但更多的,是惧怕。 江煦见她复变乖顺,一时心底生疑,手下发了狠,不多时便听到了熟悉的喘息声,轻轻的,像猫儿挠似的,娇气。 他顿时不再思索更多,只一颗心投入,须臾,生生停下步伐,脸上喜怒难辨,“你来癸水了?” 莳婉整个人有些恍惚,闻言,这才后知后觉,想去看,意识到江煦还在,脸上一时红霞漫天,命令道:“你闭眼。” 两人才经历过一通争执,她这番自然的命令,一时叫他好气又好笑,心底诡异地被安抚几分,见她目光无声催促着,乖乖闭上眼。 片刻,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嗯,刚来。” 他不死心,“这般凑巧?” 莳婉这会儿回来大半注意力,心下庆幸,瞧着江煦渐渐阴沉的脸色,忽地放声大笑,“江煦,你如今的脸色,当真有趣。” “你合该拿个镜子瞧瞧——” “莳婉。”他见她得意忘形起来,一时间那股燥意更甚,只是压久了难得见她流露几丝鲜活,渐渐地,那股针锋相对之气也散了几分,“就算无法也有其他方法。” “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也可尝试一番。”他铁了心,手臂更是坚硬如铁,丝毫不肯放松,紧紧禁锢着,语罢,好整以暇瞧她,边又凑近了些,两人的身体几乎严丝合缝。 他被莳婉骗过太多次,早知就算退步,也无法得到任何好处,既如此,索性灵活些,吃不到肉,也可喝上两口汤,以解饿意。 江煦温热的唇从莳婉的唇瓣处游移,须臾,贴着她的耳廓,一字一顿,“你心跳好快。” “所以” 散发出一股致命的蛊惑与诱惑,裹挟着她,一道坠入深渊,“你也想的。” 江煦的动作陡然变得凶狠起来,压着她的肩颈,两人一道陷入柔软的被褥之间,但偏偏始终紧锁着她脸庞的那双漆黑眸子,割裂地显出几丝不属于江煦本人的脆弱与可怜,“承认吧莳婉。” “你也想的。”—— 作者有话说:“抛珠滚玉只偷潸”出自《题帕三绝句》,作者是清代的曹雪芹。 宝宝们七夕快乐~周五啦好开心嘿嘿[哈哈大笑] 第69章 印记 恨她这般不知悔改。 莳婉堪堪整理好的思绪很快再次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她甚至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有一瞬间,江煦的声音是从很远处传来的, 但可惜,两人近在咫尺。 近到, 她轻而易举瞧见了他眼底的祈求与哀怜。 “我”莳婉的语气犹疑, 还藏着几分隐藏心底的惧怕, 她望着江煦咄咄逼人的目光, 忽地就有些失了声,片刻, 才肯定道:“我说了很多次, 我不愿意。” 话音刚落, 便有些心虚地垂下眼, 紧紧盯着黑暗里的某处, 刻意避开男人如针扎般的目光。 四下俱静, 胸腔内的心跳声更加刺耳, 一下又一下,江煦扫了眼,反问道:“你当真不愿?” “不。”莳婉这次回答得很快, 快到像是在拼命掩盖或是否定什么东西, 他瞧在眼底,隐于眉眼间那点儿阴郁和不愉神奇地往后退了几分, 再度回拢至岌岌可危的安全线内。 江煦闻言, 屈指轻轻蹭了下莳婉心口处,“是吗?”疑问的话语接连而至,不容她逃避半分,“既然不愿, 那为何。” “心跳声,这般震耳欲聋?” 语罢,似是验证他这番话,心脏跳动地声音愈发响烈,莳婉神情不变,仍旧只冷淡道:“境况不同,异常也是寻常。” 藏在衣摆下的指节细微地颤抖着,片刻,又被主人强硬地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你若是实在难受,那我也能——” 莳婉还未说完,便被江煦猛然拥入怀中,她几乎有些喘不上气,下一刻,颈部便被陡然咬了一口,温热气息灼伤肌肤,两人发丝相缠。 “呃” 尖锐的牙齿刺穿皮肤,随后是连续齿咬和轻磨,半晌,逐渐加重。伴随江煦缓慢收紧下颌的力道,她的伤口处逐渐渗出细密的血珠。 莳婉压抑的喘息断断续续,好一会儿,终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江煦见状,这才像是满意,见她眉头紧蹙,似是疼昏之前陷入诡谲的噩梦之中,勾唇一笑。 凝视着莳婉颈部那道渗血的印记,轻轻摩挲,边将人揽入怀中,一道睡去 * 幽州。 毛懋艟正在府内与幕僚们议事,江煦大胜突厥的消息宛如一块儿石子,骤然掉入水中,激起千层浪。先前的十三个州府失掉其三,久久未曾拿回,他本筹划着这回让突厥人给这小子一个教训,谁知却又被摆了一道。 他年岁已过半百,手底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了,如今还跟着他的,除去故去战友的亲属们,便就是些讨生活的了。 人人都想有口食粮,人人都不愿这般悄无声息被吞噬掉。 只是毛懋艟如今扪心自问,对于江煦这个晚辈,确实也是复杂多过杀戮之意,他目睹着对方从总角稚子走至如今,如若可以,自然也愿意握手言和。 书房内,幕僚们一言一语交谈着。 有人忧心忡忡,“大司马,靖北王一举大伤突厥,恐怕下一个出手的,便是咱们啊” 有人斟酌再三,“大司马,为今之计,当打听清楚那日在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毛懋艟甫一回神,想到暗卫查到的那些消息,嗤笑道:“这些异族人光想着激怒,不成想自个儿玩脱了。” 将江肃的头骨给他们,也不是叫他们不管不顾欺辱的,当着儿子的面,老子被这般对待,谁不是杀红了眼? 一群蠢货,真是白瞎了他提供的这一副“好棋”,本来还指望着能把人多留片刻,这样,他才好一举拿下落在起义军手里的城池。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众人各怀心思,商讨片刻,休息一会儿,忽见有小兵来报,说府外有人求见大司马,瞧着像是洛阳那边来的人。 毛懋艟本就被这乌合之众吵得心烦,闻言,喊了两个亲卫,便出门去,见府外青砖长阶前立着几十个汉子,视线一顿,粗略一扫,其中为首的一人面容阴郁,长相柔美,其身后,大多是七八尺高的壮汉。 似乎是意识到他的目光,几个壮汉错开些身子,露出身后三四个娇小身形的青年人。 打眼一瞧,便知,是女子。 毛懋艟面色不变,“公公一路跋山涉水,实在辛苦,不知您这回来此,是陛下那边?” 那领头的公公忙道不敢,阉人尖细的嗓音,显出几分谄媚,“您客气了,咱家也是奉命前来。”语罢,从袖中掏出一节明黄的绢布,恭敬递至他手上。 毛懋艟瞧了一眼,并未推辞,反倒极快收入怀中,两人一阵寒暄,一行人方才离去,临走前,还不忘挤出几丝笑意,堆积在眼角处的褶子上,显出几分稀松平常的刻薄笑意,“大司马,这四个姑娘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您只当样在院子里,慢用。” 待毛懋艟回府,书房内,一众幕僚可谓神色各异,她目不斜视走至桌案前,拿出那抹明黄展开,细细端详。 原先,他心中便有所预料,如今四处群情激奋,各处百姓惧有化民为兵者,被惹出了火气,相互推搡着,此种情况屡见不鲜。 原先北方有他,有突厥,将靖北军夹在中间,现下一旦失衡,洛阳那边定会有所行动,只是没想到 毛懋艟思绪稍定,留守在外的亲信忽地大步走近,禀报道:“大司马,咱们营地附近有一大批兵卒,说是前来投靠。” 一时间,屋内本就惊疑不定的幕僚们更是你一言我一语猜测起来,毛懋艟抬手示意,方才安静些许。 世道混乱,这样大鱼吃小鱼的事情时有发生,故而,他也并不惊讶,只心不在焉问了句,“何人?” 谁料,那亲卫却是面色复杂道:“回禀大司马。” “是是靖北王麾下的将领。” * 五月初,天气渐热,院内,碧空如洗,恰是好天气。 原先盛开的梅花早已被新栽种的石榴树所取代,繁茂枝叶缀满青果,浑圆诱人,时有雀鸟掠飞而过,落在枝头。 莳婉望了会儿,直至鸟雀飞走,方才收回目光。 颈部的咬痕几日未散,每每触摸到那个地方,便总会叫她想起那夜的场景,江煦的每一句话语虽轻柔,可说到底,是彻彻底底桎梏着她,不容许她后退半分。 这样的人,当真会兑现承诺吗? 等她生了他的孩子,便给她一定的自由,这怎么可能呢? 但莳婉左思右想,心知她如今在江煦这里已经是没多少信任可言,也不能无目的地乱走,这几日江煦出了门去忙碌,她心中正乱,便也只在院中赏景、发呆,时不时看些书册,打发注意力。 临到傍晚,照例拿了一本《食客游记》看了起来,便听见外头有丫鬟来报,“夫人,大王说今晚会来您这边歇息。” 莳婉敷衍应了句,那丫鬟是知晓那夜发生的事情的,见状,也不敢上前催促,恐触了霉头。 片刻,莳婉见她还杵在一旁等候着,便道:“我想自己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这人她瞧着面生,但此刻,也无暇顾忌更多,这几日细细观察下来,脑中的想法被一个一个自我否定,这会儿又马上要见到江煦,莳婉一刻也装不住了,只恨不得到哪个清净地方大叫两声,或是一死了之。 但,死 她想到江煦说的劳什子“招魂”的话语,顿时更觉烦闷,这人的行径越发奇怪,连带着那些疯言疯语也更为可怖。 江煦既然这么说,她潜意识里便是毫不怀疑,有朝一日,他当真会作出此举。 那丫鬟早在她冷淡吩咐时便慌忙退至门外,回神,莳婉长舒一口气,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全心全意看了会儿,骤然听见外头有通报的声音,下一刻,男人推门而入,颀长的身影投下一片黑暗。 临窗的案几上,白釉胆瓶内,新鲜采摘回来的玉簪花尚带几滴露水,伴着氤氲香雾,汇聚成一种奇异的好闻味道。 随着江煦的动作,这股好闻的味道渐渐被他身上的草木气息所冲散,见莳婉又是熟视无睹,他大步走近,凑着莳婉坐下,“在看书?” 语罢,轻轻摩挲着她颈部的痕迹,指腹略一用力,果不其然见莳婉轻皱眉头,下一刻,便张口道:“你不是瞧见了嘛,何必找事儿。” 她这话虽有斥责的意思,但眉眼淡淡,语调也是不疾不徐,似乎又成了过去那副模样,江煦瞧着,不知怎的心头生出几分不满,沉声道:“咱俩到底是谁找事儿,你若不是装着看不见我,我又怎会如此?” 说着,还不忘瞥了眼她的小腹处,“听军医说,后日,你的癸水便要结束了。” 莳婉听了这话,总算瞧了他一眼,“我也听说了。” 江煦如今风头正盛,击退突厥,赢得北方近十年的安稳,在此地,名声甚至隐隐要压过洛阳的那位陛下,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少世家大族、乡野小族等等,诸如此类,想要提前搭上这艘船。 送来的女子不说百来位,也是很有一些的,类型多样,皆是容貌出挑者。 思绪回笼,莳婉继续道:“我也听说,你最近正忙,居于温柔乡难抽身。” 江煦下意识道:“那都是他们执意要送,我都拒掉了。”说着说着,面色好转许多,瞥她,“你这是在吃醋?” “怎么会。” 莳婉垂下眼,“我只是想着,你总有娶妻的那一日,一茬茬地送过来,你也总有接受的一天。”她轻轻笑了笑,“或早或晚罢了。” 她已为笼中鸟,因而,对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看见这份假惺惺的“自由”和“偏爱”,自然是怎么瞧怎么好笑。 但比起从前,如今她自己的那颗心,似乎也一道变得有几分好笑起来。 惹人厌恶、恐怕,而后忽地会笑出声。 江煦本想是来邀功,谁知被莳婉这一通揣测,忙前忙后,一丝不苟为她调理身体,就算稍有不妥,那也该尽数抵消了吧? 他也算是年少有为,待在他身边,便这般不好吗? 哪怕事先领教过,可当下,他依旧觉得心寒,甚至于,又滋生出些许恨意。 恨她这般不知悔改。 江煦冷声道:“我看看印子。”宛如巡视领地的狼,忽视掉莳婉欲要抵抗的双手,直接将其合并握着,抵在床梁之上,“别乱动。” 入目,一片雪白间,那抹红痕稍淡,江煦不再犹豫,迅速俯身而下。 “你干什么——?” 伴着莳婉的惊呼和呜咽声,径直加深了这个印记。 第70章 承诺 “那或许,我会陪着你吧。”…… 仅剩的几盏烛火随风曳动, 室内那股好闻的香气越发浓郁,混着男人身上的草木气息,还增添了几分莳婉身上的清香。 乍然嗅闻, 难分你我。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怀中的人完全笼罩,锦被滑落, 悄然堆叠在腰间, 女子纤细洁白的后颈更显出几分脆弱, 入目所及, 往下,是那段熟悉的玲珑脊线。 江煦下意识屏气道:“别动。” 低沉沙哑的嗓音, 含糊响起, 话语中的命令意味被削弱大半, 这回, 倒更像是某种含着蛊惑的叹息, “你若是能乖些, 便好了。” 不要想着逃, 不要想着离开他。 “我只是说实话。”莳婉的声音还有几分颤,垂下的眼睫轻轻眨着,似是蝴蝶, 振翅欲飞, 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指尖无意识攥着身下铺着的云缎。 “实话?”江煦反问道:“当真?” 他的一只手环过她的腰肢, 将莳婉更深、更紧地压向他滚烫的胸膛, 另一只手,则仍停留在她的肩头,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禁锢着。 “砰砰” “砰砰” 两道同样剧烈, 几乎是旗鼓相当的心跳声相继响起,与她的不同,江煦的心跳声多了几分强健,同样急促,如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胸口。 下一瞬,颈部传来一阵微凉。 这次,最先落下的不是尖锐的牙齿,而是唇瓣。 微凉的、柔软的唇瓣,伴随着江煦身上截然不同的、炽热的体温,一道蔓延,贴上了她颈部最小片的那块儿肌肤。 方才,这人还跟疯狗一般,似乎还能嗅到印记那处散发着的淡淡血腥气味。莳婉想着,身子不自觉紧绷着,甚至连脚趾都渐渐蜷缩。 意识到莳婉在害怕,这回,江煦心底那股诡异的餍足感更加浓郁,“你听到了吗?” “莳婉。” “你什么意思?”她只兀自冷声道:“有的事我们心知肚明,便不必再提起了吧?” “为什么不提?”江煦笑了笑,边微微张口,须臾,湿热的舌尖轻轻舔过,果不其然,身下的人泛起一阵颤栗。 “你总是在逃。”江煦轻轻叹息了声,常年伪装起来的笑意,此刻,流露出几丝纯粹的喜悦与真诚。 “可我知晓,莳婉,你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她听见了,却不回应。 须臾,怀中的人久久不曾出声,江煦失了耐心,牙齿不轻不重地合拢,由亲吻再度转为啃咬,齿尖嵌入莳婉娇软的皮肉里。 霎时,一种细微的疼痛感如水流淌过全身,莳婉失了力气,干脆任由江煦肆意而为,反正,若是不配合,这人只会更加过分。 但 他定是故意与她作对的。 啃咬的力道控制在一种微妙的临界点,疼痛,隐约又带着点儿酥麻感,到最后,不像是惩罚的报复,反而宛如调情一般。 良久,直至莳婉整个人软瘫在他身上,江煦方才彻底松口,经过反复“加工”,那处绯红色的印记更加显眼,如雪地红梅。 指腹轻轻摩挲两下,话语间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怜悯与疯狂,“真漂亮。” 沉默蔓延。 莳婉脸颊上的肌肉无意识地抽搐着,面对江煦的称赞,只觉得悚然又反胃,“你今日折腾完了,便快些让我睡吧。”语气稍顿,又道:“你忙了一天,也累了。” 她的语气淡淡,哪怕是关心的话语,也依旧是一眼一板,仿佛方才两人那阵狎昵与温情不复存在,就只是冷冰冰的。 冷冰冰的姿态,自欺欺人抵触着他的一切。 江煦心底恨意翻腾,沉着脸,一字一句道:“每一次,你身体的反应都不止于此,你明明对我也有情,但却总是不承认。”他几乎维持不住面上惯常的面具,眸底满是深欲和执念,“为何?” 他想到刚刚伏在莳婉颈脖间,齿尖下,她的血管轻轻搏动着,如此鲜活美好,恰如除夕时,他遥遥一望的场景。 而不是现在,喜怒嗔痴,全与他毫无关系。 片刻,见莳婉仍是不回答,他心下越发恼怒,灼人的气息呼在她耳廓处,“我情愿你如过去那般,和我吵。” “吵上一架,针锋相对,而不是现在跟根儿木头似的,不说话。”江煦说完,没有再等莳婉的回答,便转身独自去歇息。 待脚步声彻底淡去,莳婉这才恍惚着去摸后颈处的那个印记,快要淡去的痕迹被反复加深,再想消散,怕是又要等上许多天。 片刻,莳婉轻轻抚着心口处。 此刻,心跳声早已趋于平缓。 不复江煦在时的频率 * 立夏之后,气温渐升,院中栽种着的各类花卉长势喜人,一派葱葱茏茏,花蕊的淡香乘着月光,攀至卧房内的美人榻上。 莳婉癸水刚结束,当日,江煦便又来了,他大约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尽快怀上子嗣,明里暗里,丝毫不曾掩饰其意。 她用了些零嘴儿,正倚在榻上消食看书,江煦净手回来,瞧见的便是美人玉腕微垂,藕色纱衣滑落半肩,犹如画中。 意识到光线被挡,莳婉这才抬眼,“瞧你这样,晚膳可用过了?” 江煦这两天可谓是焦头烂额,又上赶着来贴她的冷脸,行色匆匆,自然不曾用,遂冷声否认。但一边,瞧着莳婉有一搭没一搭的关心之语,还是忍不住又瞥她两眼。 她如今甚少激怒他,反倒是越发乖巧可人,但依据经验,许是别有图谋。 见江煦否认,莳婉便忙搁下书册,起来一通张罗,小半个时辰后,小厨房送来几碟菜肴,嫩白的豆腐配上野菜碎末和几勺蟹粉,混合着浮于碧清菘菜汤上。又配上冰镇杏酪、小银鱼等等,令人胃口大开。 莳婉亲自为江煦盛了小半碗豆腐蟹粉菜羹,又夹了两筷子银鱼置于一旁,江煦见状,语气稀奇道:“你今日怎得这般殷勤?” “你不是要来与我春宵一度的?既如此,吃饱些总没错。”莳婉语出惊人,江煦见她一反常态,心中不免狐疑,除此之外,还有几分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不满。 为妾室,她不愿,可两人欢好时,她虽一开始僵持着,但后面也颇为配合。 如今,面对此事又毫不避讳,说到底,还是避免不了烟花柳巷出身的弊病。 “这事上,你倒是丝毫不变。”江煦面上不置可否,用了口她盛好的菜羹,借此开口道:“你前些天又找厨房那边给你熬了避子汤?” 莳婉淡淡道:“我知晓,你是让我死了这条心。” “我这几日想了又想,今天,也是来求和的。” “求和?”江煦目光微闪,“你若是真心实意求和,怕是太阳能从西边升起了。” 莳婉不理会他,自顾自继续道:“我是有条件的。” 此话正中江煦下怀,若是对方突兀示好,他反而会十分留心且疑惑,现在这番,将条件开诚布公,揉碎了说,还能显出几分真实可信。 “什么条件?”她如今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有他亲自盯着,细细调养,日日耕耘,怀上子嗣,不过是时间早晚。 思绪回笼,便听莳婉说道:“以后出门,别让那么多人盯着我,而且,我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我想自己选。” 江煦面色不变,“你有跑心,我做这些,也不过是防范于未然。”说着,心里那股郁恨更深。 不出所料,是来换取她的“自由”。 他又不是没给她这份偏爱和空间,怎得就如此执迷不悟呢? 独自在外漂泊,朝不保夕,到底有什么好? 江煦语气稍冷,思及今日为何而来,更觉得自己有些贱得慌,明知莳婉只会给他心上添堵,明知来了之后得到的全是些不中听的话,但偏偏心之所向,就是这一隅天地。 潜意识里,他总想着待在她这边,在某个两人共处的空间内,仿佛这样,那些歇斯底里的愤恨和失控便能得到较好的安抚。 可事实上,幽州之事不会,子嗣一事亦然如此。 他语调中不免带出几丝恨意,“身边伺候的人,我自由定数,但若是你出门时候不愿被那么多人盯着,可适当减去一二。” 莳婉闻言,心中下意识松了口气,“那你可要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煦随口应了句,转瞬,想到她痛骂他并非君子时的姿态,无意识笑了下,只是这笑落在莳婉眼底,怎么瞧怎么奇怪。 她后知后觉瞥了他眼,边将那一小碟银鱼碎挪近了些,“你今日心情不佳?” 江煦眼神微黯,眼皮耷拉着,仍是那副平淡的语调,“心情好与坏,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对方答应要求的过程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快速许多,若是此时熟视无睹,好像显得确实有那么几分不近人情,稍一犹豫,莳婉立刻道:“你怎么了?莫不是战事不顺利?”听闻,与突厥一战,靖北军中有人叛逃。 江煦眨了眨眸子,“其实是些陈年旧事了。” 他这么说,那便是想讲上几句了,莳婉或许应该在此刻止住话茬的,但极为诡异的是,她竟然,也是想听他倾诉一二的。 她听到自己道:“说来听听。”语罢,立刻逃避似的活动着身子。 “我父亲曾与幽州大司马共同征战,抵御异族,只可惜后来,这厮背叛了我父亲,做尽了肮脏事。” “现如今,还将我父亲的头骨,给了突厥人。”说到这儿,他的嗓音骤然低落,半侧着脸,整个人拢在阴影中,瞧着无端有几丝落寂,“虽击退异族,完成父亲遗愿,但实则” 江煦没再继续往下说,面上的神色也是平淡至极,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但这话落在莳婉耳里,越听越是心惊。 原先,她便知晓了不少传言,如今传言得到证实,再稍一拼凑,即可得到大半事情真相。两人皆有秘密,只是,她不过客套两句,却也没想到江煦会真的愿意告诉她。 这样不为人知的事情,这般隐秘的情愫,总会叫她产生几分错觉,就好似两人很是亲密一样。 但他们两人之间,只是做遍亲密之事罢了,论起各自心思,实则是同床异梦。 她低声道:“你如今做得极好,百姓安居乐业,抵御异族,在北方,亦是民心所向。”见惯了江煦平常的那些姿态,如今这般疲惫无力的模样,竟叫她生出好些安慰之情,“你父亲在天有灵,定也是会因你而骄傲的。” 江煦垂下眼,莳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略带沙哑的消沉嗓音,“你这话,是觉得我也是有很多可取之处,是吗?” “是。”这个问题,莳婉答得很真诚,顿了下,又道:“你会有一番建树的。” “建树?北方吗?” 莳婉想了想,声量压得更低,“或许,不止于此。” 江煦听了这话,像是被极大地取悦了,勾唇一笑,“那便是天下了。” 皇帝年幼,朝堂乌烟瘴气,这些是不争的事实,但同样,洛阳那片地方,是天下正统,若是剑指于此,这些拥护,保不齐也会立刻变成唾弃。 江煦始终在这中间摇摆不定,于洛阳,他并无太大的兴趣,只是这幽州则是不得不会有一战。 “我们两人只是意见不合,于才干一事上,我从不曾想过否定你,江煦。”莳婉琥珀色的眸子里泛着一阵波光,如无暇的宝石,光泽莹润,引得他心头一热,忍不住要据为己有。 他见莳婉吃软不吃硬,旋即嗓音低落道:“若我富有天下,又将如何呢?”喃喃自问,但在莳婉窥探不到的角落里,黑黝黝的眸子却有些瘆得慌。 他像是在预设,也像是在汲取着养分,祈求一个虚无缥缈的、聊表安抚的承诺。 哪怕它是虚假的。 “莳婉,你说——” “若我富有天下,你便有这天下的自由了。” “这样,又将如何呢?” 夏夜多雨,窗棂外,不知何时起,雨声渐起,淅淅沥沥。室内,烛火随着陡然刮起的夜风摇曳着,江煦的脸颊微微动了动,光晕掩映,忽明忽暗。 莳婉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眼睫微颤,“若你富有天下,我大概是无处可逃了吧。”罕见的平和交谈,她也无意识放松了大半,随口道:“那或许,我会陪着你。” 江煦忽地伸手,握着她,眼睫低垂,久久没有别的动作,但瞧着,却很是脆弱。 莳婉以为他还会温情几句,延续这阵少有的氛围,谁知对方骤然轻轻抱住了她,这个拥抱很轻柔,她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 但,全然不知,背后,江煦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暗芒,化不开的浓墨,含着近乎滚烫的温度。 他的唇角极为短暂地勾了下,一种近乎狰狞的、终于得偿所愿的恣意匍匐眼底。 并非喜悦,而是得到安慰后,将珍宝彻底锁入笼中的满足和阴骘。 男人身量高大,完全将莳婉笼罩,如过去许许多多次一般,但却又不同。 江煦的嗓音依旧喑哑低沉,裹着一种得逞之后,病态的、令人心悸的温柔,“好。”像是在唇齿间辗转多回,瞥到莳婉后颈的印记,吐出的话语,宛如烙印。 加固着,“既然说了陪着我。” “那” “你可一定要兑现啊。”——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大肥章!!!(骄傲挺胸) 70-80 第71章 异梦 她好像,有点儿爱上江煦了。 莳婉神情微顿, 本能地觉得这话有些怪异,但江煦声音如常,俨然与平日没什么不同。 后颈处的那个印记有些发烫, 被他这般抱在怀里,莳婉的心理本能地紧绷着, 可两人相伴日久, 她的身体早已熟悉江煦的怀抱, 温度、气息, 在吐息之间交汇,凝成一种诡异的默契。 她忍不住问, “你是不是在看你咬的那个印子。”语罢, 耳尖渐渐漫上几丝红, 这话太像是撒娇之类的、让人误会的话。 但两人现在的关系 “嗯。”江煦低低应了句, 意识到莳婉陡然紧张起来, 黑眸微眨, 细长的黑睫以某种频率摆动着, 须臾,方才克制道:“尚未瞧见我的脸,便知道我在看哪处了?” 他心情好转, 只觉得今夜偶尔吐露出几分“惨痛”便能换回这么乖顺的莳婉, 一时间不由得又想故技重施,但太过频繁, 怕也是会引得她的警觉。 莳婉不知江煦心中所想, 只略作思量,道:“你这两回,哪次不是跟狗一样?” 她语带指责,谁知江煦竟是猛然伏下, 嗅闻起她的发丝。 “你作甚?”莳婉也已经达成阶段性的目的,如今不欲再多生事,但潜意识里,此刻的江煦实在不算正常。 “既然骂我,那我便当一回畜生,又如何呢?”江煦语调里的兴味更浓,还藏着点儿外溢的攻击性,似乎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莳婉闻言,忙息事宁人道:“我开玩笑的,当不得真。” 男人的体温似乎越来越高,如今她癸水结束,自是不愿再与他做那些事,好在等候片刻,江煦便微妙地揭过了这个话题,“你向来也不是这么胆小的人吧。” 莳婉才得了好处,生怕这人又反悔,忙道:“你先松开我,我胆小得很呢,如今胆小的人正要去美美睡上一觉了。” 她乖顺时,江煦也愿相安无事,左右也已经得到了承诺,不管是不是随口之语,总归,他日后会让其成真。 变成唯一的可能。 刚放手,没两瞬莳婉便迅速溜走,怀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他草草吃了两口她推到手边的银鱼,便也没了什么用膳的心思,沐浴更衣,披着一件墨色胡绸长袍,径直去卧房里侧寻莳婉。 刚一掀帘,便见昏黄烛火下,美人乌发平铺在薄缎之上,暖调的光晕,越发衬得她蛾眉皓齿,人比花娇,江煦心理本就打定了主意要让她早日怀上子嗣,加之上次被打断,此刻,便更添几分□□。 他凑上去道:“真困成这样?”刚刚将人抱了会儿,早就被撩拨起了些兴致,如今夜色正酣,气氛也算不错,不死心继续道:“你今日癸水好像结束了?” “你装什么糊涂?”什么叫好像?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会儿反倒演起来了,莳婉不客气道:“我今夜真的累了,不成。” 江煦被驳了一道,顿了顿,退步道:“也可用别的法子。” 莳婉:“不成。” 江煦今夜本就忍了好一会儿了,要是看得见吃不着或许还能努力冷静,可如今开了荤,珍馐近在眼前,哪里肯再退? 绷着唇角,憋出一句,“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知晓她素来对这档子事儿不甚热络,却也实在难受,僵持两瞬,旋即又贴了上去,“就一会儿便好。” “不成。”这回,莳婉拒绝得更加干脆,半晌绵长平稳的呼吸声倏然想起,江煦恨恨地盯了会儿她的背影,倏然上手将她身子转了过来,开始解她的衣裳。 “说了不成!你莫名其妙又发什么神经呢?” 江煦不为所动,没两下便将莳婉裹着的里衣褪了个干净,方才谈话时的温情瞬时消失,知晓他是打定了主意,莳婉心下烦闷,没忍住踹了江煦一脚。 “我今日快傍晚时候癸水才结束,到现在就一个时辰多点儿,不妥当。” 江煦闻言,定定望了她片刻,没再动作,问道:“真的?”见莳婉点头,立刻就要去扒她的亵裤—— “喂——!” “明日、明日成不成?” 望梅止渴,那定然是不成的,但眼前人眉眼盈盈,面露嗔怒,加之今夜来之不易的一切,江煦忍了又忍,这才只手下狠拧了下她腰间的软肉,边咬了口莳婉的唇瓣。 “你且睡吧。”语罢,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莳婉没想到这人真停下了,一时间也有几分恶意揣测的抱歉之感,“好。” 死江煦,身上烫得跟块儿炭似的,怎得没把他那张嘴给烫死! 此后几日,江煦深刻践行莳婉那夜所言,每每她叫停,对方便会言之凿凿,只说是得到了她的允许,一连两日,莳婉都是腰酸背痛。 又一日,江煦照例上塌,莳婉忽地道:“今夜我想同你聊聊。” “聊聊?”江煦这两日解了禁,心情颇佳,顺着道:“好啊,聊什么?” 莳婉瞥了他眼,见他满是餍足,心底一时更为烦闷,明明她最为无奈以色侍人,如今却是殊途同归,一番折腾,也只是同一片地方里打着转,挣不脱。 “我知晓你想让我怀上你的子嗣,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怀上,应当如何?” 江煦闻言,只以为她是又要说些不愿意的话扫兴,眼底神色冷了些,但依旧笑着道:“整日想那么多作甚?怀上了生下来便是。” “生下来?她能叫我一声娘亲吗?”莳婉淡淡道:“或者,你能保证日后”说着说着,她便止住了声音。 一边清楚地明白,江煦如今是因着她主动低头,没再提“逃”这件事,而是乖乖地被他圈养者,但一边她可恨地,又有些迟疑着。 她发现,她好像有点儿爱上江煦了。 思及此处,莳婉只觉得自己的脸皮一下子烧得慌,宛如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着,一侧是在咒骂谴责,而另一侧,则是为她开脱着。 她这样的出身,嫁给富商之流便是上上之选了,更何况是江煦这样的豪杰? 莳婉神情恹恹,不自觉浑身颤抖着,两腮的软肉几乎要陷进齿间,良久他听到江煦不解地问道:“保证什么?” “没、没什么。”莳婉回神,强忍泪意,又怕被江煦看出来,忍着不肯流露出半分脆弱。 但江煦只是扫了眼,便挑明道:“莫不是让我保证今后只你一人?”不等莳婉再答,便嗤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就算我承诺,也应明白” “若是来日我真到了那个位置,又怎么可能呢?” 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话语,他却说得这般笃定,莳婉听着听着,一时间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心头那股理所应当的情绪,让她整个人汗毛耸立。 强烈的惧怕漫上心头,不一会儿,待江煦察觉她许久不出声看去时,身侧,莳婉已是泪水涟涟,豆大的泪珠簌簌往下掉,哀怨凄婉,惹人垂怜。 他不由得也软了几分态度,“你到底想问什么?我应你便是。” “你我之间,不是一定非得这样的。” 他恨声道:“生下孩子,我且许诺你三年之内,独宠你一人。”这三年,也是他给自己的期限,若是三年还无法打到洛阳,那也太无能了些。 可莳婉只是泪珠点点,梨花带雨望来,“那我若是想要独自生活呢,你也会应允吗?” 她如今这样,只着单薄衣衫,眼眶含泪,语气哽咽,似乎是没多想,语罢,也只是全心全意望着他。 “独自”? 这个话题与“逃离”一样,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禁忌,原先江煦总觉得她说一半藏一半,装模作样的,这会儿听到她摊牌一般说出这话,心下冷然,面上则更加温柔,轻轻揽住她,“瞎说什么?别再说这些惹我生气了。” “你一人,如何能活得下去呢?” 男人语气戚戚,似乎也被她的哀怨所感染,可他话音一落,莳婉便陡然清醒了许多。 她顺势依偎在江煦的胸膛,隔着轻薄的衣料,他强健的心跳声规律地传来,一下又一下,如先前他叫她认清心意时一样,跳得有点儿快。 但也仅仅是有点儿快。 她埋怨道:“若我能过得下去呢!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无能之人嘛?” 江煦享受着她这份依赖和适度的“耍性子”,心中不由得欢喜,但仍是疑心,思索着为何她今日突然提起这茬,两方思绪纠缠,遂道:“并非。” 半真半假拍拍她的背,“我只是想让你待在我身边,多多依赖我些。” 莳婉听了这话,这才如鼓足勇气一般,主动朝他蹭了蹭。 江煦心头一惊,甚至不由得失态一瞬,“怎的了?你可是想通了?”说着,掩去眼底的偏执与探究,温柔回应。 莳婉道:“我会努力接受的。” “我知晓,你待我不错,也是有情意的。” 江煦惊喜道:“当真?”见她点头,下意识将人紧紧抱着,一只手死死地禁锢着莳婉的腰,语气依旧轻柔,“那今夜,我们?” “你、你给我些时间!” 一片暗影间,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再无波动,莳婉拼命掐着手心里的软肉,直至留下一道深深的、如后颈处一般的痕迹,尝到强烈的痛感之后,方才松了点儿力道。 哀求道:“让我好好地、仔仔细细地想一想,好不好?” “好,但总要有个期限。”江煦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在莳婉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眼底一派幽冷,片刻,听到怀中猫儿一般的呢喃。 轻微,带着泪意和喘息。 “三年。” “三个月。”江煦手下动作更加轻柔,短暂亲了下她的发顶,“无法再多了。” “三个月便三个月。”莳婉的嗓音透着些赌气的意味,只闷在他怀里,轻闭着眼,“你可要信守承诺。” 三个月,若是她的处境毫无改善,那她也太过于窝囊了。 只暂时能拖延些便拖些,也免了日日床榻上这些事。 明月皎皎,床幔遮掩下,两人温存片刻。 莳婉借口困了,江煦果不其然放了她一马,或许是今夜还算真诚的交谈,也或许是各怀心思,光影交汇,夜色渐深,不知不觉分割出一片明与暗。 迷迷蒙蒙间,莳婉忽地想到许久之前,她曾被迫与江煦有过三日之约,如今悄然一变,成为所谓的三月期限,她心中仍是毫无欢喜。 从来都是她被迫接受、守约,若真到了期限截止的那日,今时今日,是否 也该换一换了? 第72章 主动 故人巧相逢。 又过了几日, 江煦时时在外忙碌,两人达成约定后,莳婉便总碰不上他, 好在她正满意这般,寻了由头, 便四处在戍边逛着。 直至五月二十七, 江煦时隔多日, 再度来卧房寻她, 面色淡淡,道:“明日我要去幽州。” 莳婉本就疑心, 闻言, 下意识瞥了江煦一眼, 见他神色不似作假, 这才依偎在他身旁, 主动道:“我陪你一道去。” 江煦向来知晓事以密成, 事关洛阳的那等心思, 他也只和莳婉提起,有试探,更多的亦含着些许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 但每每等来的都是你对方的闪烁其词、冷漠退却。 如今一朝听到这般肯定的答复, 不由得挑眉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没心肝儿的呢,原来也还算是有几分的。” 三月之期与过去的三日期限毫无不同, 暂时的怀柔能换取更大的自由, 莳婉自然乐意,况且 她笑意盈盈道:“你今夜卡着时间来问我,不就是也打得这个主意嘛?” 江煦不置可否,“那总是比不上你主动提的。” 两人一夜无话, 翌日天蒙蒙亮,大军便已是整装待发,江煦丝毫没有因为她的随行便放慢步伐,只是到底还算没有昧了良心,顾忌着,一路上倒是颇为信守承诺。 六月初,大军抵达幽州十州边境,彼时原存属幽州境内的三州已彻底被起义军接管。 景彦与江煦同行,自万候义叛逃出走后,他心底总惦记着这事儿,关于当年江煦与幽州大司马的恩怨,亦是知情,故而这回,心底那股焦躁便更甚。 大军一路昼夜前行,如今在汇阳停驻,他满腔的疑惑和燥闷才有机会抒发一二,“大王,毛懋艟背后定是有洛阳那边授意的,突厥一战本就疑点颇多,若不是您得上苍护佑,只怕咱们就着了他们的道了!” 军帐内,江煦脸色如常,“慎言,陛下虽年幼,可背后总有宁大人坐镇,他算是个有风骨的,断然也不会与外族勾结,坑害自己人。” 见他这么说,景彦只得压下满腹愁绪,但思及即将对上的“敌人”,到底还是劝道:“幽州若是与我方旗鼓相当便也不愁,只是那大司马已是年过半百,又犯下这般滔天之罪。咱们这四五年在北方本就占优,先前腹背受敌也就罢了,但如今,突厥威胁已除,您手下近十万精兵,俱是亲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极为勇猛,又有民心支持和情报,此战必然是碾压之势,此类种种,那洛阳那边——” “不必再说。”江煦目光陡然森寒,“这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 若是洛阳权贵已经渗透朝政至如此地步,勾连外族,那幽州之举,怕也只是皇都某些人的授意而已。 从散尽钱财买卖官爵开始,便已是从根基开始腐朽,哪怕朝中不乏有些身正之人,但仅凭个人之力,微薄之权,也无法左右最终的败局,只是会将一切拖得更久些罢了。 朝廷的防备,从他接任父辈,镇守北方开始,便一直不曾掩饰,如今近五年岁月,谁承想竟是换了境遇,倒是洛阳歌舞升平,自顾不暇了。 幽幽夜色中,景彦伫立良久,只得咽下心中万千滋味。 片刻,只听得江煦温声道:“万候义一事,我心中有数,此行幽州,亦是为了与这两人做个了断,寻个答案。” “万事须得绵绵用力,久久为功,切不可心急。” “你且下去吧。” 另一处帐内,莳婉对此浑然不觉,再次身居此处,不知是否是调养有所成效,迷糊了一会儿便有了睡意,半梦半醒间,忽觉身侧一股热意,眼也不抬道:“过几日途径蔺州,我想去瞧瞧。” 听到熟悉的地名,江煦淡声道:“怎的想着去蔺州了?” 原先莳婉便是在此地走丢,见她还惦记着此地,心中难免有几分犹疑,但约定在前,两人难得温情阵阵,也不想为此坏了气氛,正思忖着,忽地听身侧人道:“我知你是君子,所以想来彩月应当过得不错,我这回只是想远远看上一眼,就像你当初去找我时一样。” “到底是求个心安罢了。”莳婉生怕江煦不同意,兀自低声道:“就当是也与过去做了了结。” “大军疾行,虽路过蔺州,可却不会在此久留,你若是牵挂此处,也可在城内随处逛逛。” 这便是不同意了。莳婉心中郁烦,但面上仍是温柔笑着,有些可惜道:“蔺州那么大,那看来是见不到故人了。”语罢,又不经意道:“你去吗?我想同你一道。” 江煦微怔,轻笑一声,“你竟还想着我?”他还以为莳婉素来没心肝,只会琢磨着惹他气呢。 “自然,我们有约在先,且我也是真心想要谋得一个好结果的。”莳婉随意动了动身子,问,“你若是去,那还能看看各式各样的铺子,到了夏日,也可采买些时兴的糕点,特色的服饰珠翠。” “行军打仗,哪里有这等闲心?”江煦静静听着莳婉描绘出的场景,嗓音渐缓,“我身为一军主帅,定是要在军中的。” “这样啊”听见江煦这么说,莳婉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只似懂非懂点点头,“你既然不能去,那我便自己随意看看吧,如果遇到合适的东西,还能给你也挑两件。” 越是心有想法,便越是不能显露,莳婉翻过身子,窝在江煦怀里,仰头瞧他,“那节青灰色的腕带,配件同色系的衣裳,便是极好。” 见她提及初时送予的礼物,江煦心底不由得柔软几分,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六月十一,大军途径蔺州边缘,在此休整。 大胜突厥,北方大半地区平和许多,连带着与之接壤的中部区域,战事也比先前少了许多,蔺州水路发达,初夏时节,正是热闹的时候,绿意盎然,日头渐起,茶肆已支起青布凉棚,说书人摇着折扇,人们三五个聚在一起,树荫匝地,交谈声阵阵。 到时恰好是巳时,莳婉简单用完早膳,便换了件素净的窄袖襦裙,腰间系着碧色带子,头上简单戴了支点翠蜻蜓簪,打眼一瞧,清雅又明媚。 此行颇为关键,江煦以往的那些亲卫都未能抽身,又因着两人之间的三月之约,故而这次只派了陈于前来护卫。 “陈大哥,劳烦你了。”莳婉笑着,还不忘俯身行礼,在这些方面,她向来颇为擅长。 陈于是个老实人,极为忠厚,闻言几乎是有些无措地摆手回礼,一个劲儿道“不敢”,大军行至此处,恰好要在这里休整大半日,陈于充当车夫,驾驶着马车一路往蔺州城中去。 这回换来莳婉身边的两个丫鬟年岁瞧着比先前伺候她的还要小上一点儿,她这几日在路途中一路闲聊,算是初步建立了几分感情。 两个小丫鬟随车而行,莳婉独自坐在马车上,四处瞧着,车轮滚滚向前,不多时,便见到了沿街的商铺,虽比不得过往所瞧的繁华,却也是实实在在能够逛上一逛的。 莳婉下了车,便带着两个小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逛起来,零零散散买了些玩意儿之后,便寻了家成衣铺子。 铺子占地不算大,上下两层,但前来挑选衣裳的顾客却是格外多,莳婉随意看了两件,便见那老板堆着笑前来,“远远便瞧见夫人气度非凡,长得也跟画上的仙女儿一般,不知小店里头可有您看中的?” 莳婉见状,便知晓是身侧这两个丫鬟,以及陈于步步紧盯,宛如保镖一样的做派,惹得眼前人误会了,怕是以为她是哪家高门大户出来的。 莳婉笑笑,“我看老板你这铺子里各式衣裳,款式极为齐全,也是让人目不暇接的。”捧了两句,这才想起来搪塞江煦时所言,只得走到一众男子衣衫前,装模作样选上一选,“我这要给我家夫君选上一两件夏日的衣裳,不知老板可有推荐?” 莳婉的指尖停在一众轻罗软纱之间,略一拂过,接着缓缓停在其中一件月白圆领袍上。 那老板看她感兴趣,连忙道:“夫人好眼光,这衣衫是极轻薄的吴绢,染着天青的底子,针脚也细密。” “这儿还有一件同款女式的,可正衬您呢!”说着,老板便引莳婉看向另一侧,便唤道:“珍娘,快把那件耦合色短襦和浅青色的襦裙一道拿过来,给这位夫人仔细瞧瞧。” 不远处,有一十八九岁模样的姑娘快步而来,边将衣裳递了过来,恭敬垂首,低声介绍着,“夫人,这料子轻软,触手生凉,您穿上一定极美。”语罢,又恭维了两句莳婉与夫君伉俪情深,倒完一箩筐吉利话便要退下。 然,莳婉早在瞧见这位“珍娘”时,心下便是一派愕然。 女子梳作妇人髻,一席浅朱色短襦配郁金裙,斜插着一支赤金步摇,面上敷了极淡的胭脂,意识到莳婉的视线,下意识抬眼,两人目光相撞,霎时,女子脸上的胭脂更艳几分。 恍然间,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些许。 此人正是她几月前放走的、贴身伺候过她许久的丫鬟—— 画澜。 第73章 胎记 最好谁也别知晓,谁也别妨碍。…… 莳婉心知此处不是闲聊叙旧的地方, 惊讶只一瞬,便恢复了如常模样。 可画澜怎得会在这成衣铺子里?这老板又怎么唤她“珍娘”? 莳婉满心疑惑,故而接过衣裳, 立刻装作被吸引的姿态,紧盯着画澜身上穿着的那件衣裳看, 盯了几息, 果不其然听到身侧的老板开口搭腔, “夫人可是中意这类款式和颜色?我们这儿正巧有类似的呢, 您要不要瞧一瞧?” 莳婉佯装不满,蹙眉道:“不瞒您, 我确实是极为喜欢这件短襦, 配着的郁金群在这初夏, 阳光一照, 金灿灿的, 也是好看”说着说着, 这才正正与画澜对上目光, 直视道:“这位是您的?” 老板见状,会意道:“一个亲戚家的,这说是来我这儿找找活干, 我瞧这小娘子生得也是清水芙蓉, 迫得客人们的眼缘,想着帮一帮, 便留下了。” “您瞧, 这不是正合了您的缘分嘛!” 莳婉笑笑,随意挥挥手,“是好看,就让这位小娘子带着我逛逛, 介绍介绍吧。”她环顾四周,瞥见杵在门外的陈于,垂着眼道:“我看你家还是个小二层的阁楼,一层里头精致出彩的花色和样式便不少见了,这二层怕是更了不得呢。” 语罢,她自然对身侧两个丫鬟道:“你们俩也去看看吧,难得来一趟,都是女儿家,也选一件自己喜欢的。”不等随行的两人拒绝,便立刻转头对老板说,“这都是自己主家伺候的,劳烦老板给各自挑两件得体的衣裳。” 许多大户人家主支的丫鬟往往也代表着某种“脸面”,看这位的容貌气质定是出身富贵,思及此,老板眼珠一转,忙应承下来,“好嘞!” 随行的两个小丫鬟闻言,先是满脸惶恐,旋即显然也慢半拍地想到了这点,又被莳婉三言两语一忽悠,登时诚惶诚恐又带着点狂喜地应下了,乖乖跟着老板离开。 陈于是被告知过这位夫人过往的“丰功伟绩”的,但碍于是女子之间更换衣物的私密事情,故而也只和其余一道来的两三个亲卫守在门外等,这铺子粗略瞧过,构造极为普通,守住外头,莳婉也无法逃离。 铺子二楼,莳婉一上楼,见此地总算只有她与画澜二人了,这才放松神情,低声问道:“你过得如何?” 画澜在莳婉身边待了许久,见证了她的诸多不易,如今再见故人,一时也有些感怀,更不必说对方第一句竟是问她过得如何 思绪一朝拉回过去,画澜哽咽道:“我过得不错,姑娘你可还好?”从前年纪小,初及笈时,面对主子之间的那些关系,自是觉得哪哪都好,可如今好几个月过去,历经诸多事宜,嫁作他人妇,回头看,才惊觉实则也是金絮其外,内里酸楚唯有己知。 莳婉不愿过多赘述与江煦的这些事情,画澜也算是知情人,便也没多伪装,面上苦笑道:“算是尚可吧。” “丈夫”极尽宠爱,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见她这般,画澜眸光微闪,郑重道:“先前,还未谢过姑娘大恩,放了我出府,还给我了一笔傍身的钱财。” 莳婉回神,心底一暖,不管是否是场面话,帮助的人知恩图报,总是令她欢喜的,只是见画澜眉眼间隐有郁色,不免问道:“你当日不是说要回济川吗?我记得你也是济川人,怎么跑来蔺州了?” 画澜神情一顿,不欲瞒着莳婉,轻声道:“当日出府之后,我确实曾去济川,可我娘生了重病,她是蔺州人,恐时日无多,我便想着落叶归根,带她回老家。” “我爹在我很小时候便抛弃我们母女外出了,只我娘总相信着,觉得那个男人还会再回家,又觉得是她自个儿没能生出儿子来,断了家里的香火,便一直固执留在济川。这回,看我娘总算改变了主意,我心里又高兴,又心酸,更多的,也难过。” 说到这,画澜的语气有几分哽咽,“我便拿着姑娘你给我的钱,带着我娘回了蔺州,谁知刚到地方,才租了个小房子没待两日,便被地痞流氓欺负,说要收保护费。” “我娘被这些人惊扰,本就不好的身体,没撑到几日便不行了,周围这些人见我一个弱女子,便总想着咬下我身上一块肉,得亏,有一刘家哥哥仗义相助,帮我将阿娘顺利下葬,又为我讨回了公道。” 说到这儿,画澜不自觉落下泪来,莳婉过去在柳梢台见多了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几乎是闻弦知雅意,立刻道:“所以,你说的这刘家哥哥,便是你如今的丈夫。” 画澜点了点头,平复了下情绪道:“是的,他是土生土长的蔺州人,是家中长子,住在蔺州下头的一个小村子,我想着也没地方可以去了,倒不如就待在我娘在的地方,他待我不错,家中兄弟也足足有四个,那些地痞流氓定是也不敢来招惹的。” 莳婉点点头,瞥了眼楼下,察觉到似乎动静渐小,扬声笑道:“行了,别推荐了,咱们快快试试衣裳吧!” 画澜一怔,像是想到什么,面上一闪而过几分挣扎之色,但还是先引着莳婉去换衣裳,服侍时,悄悄往她肩头瞥了两眼,待瞧见左肩那处红梅一般的胎记时,吓得心跳登时都要停了几拍。 莳婉不知画澜心中正思绪翻滚,只瞅着机会道:“或许有些冒昧,但不知是否请你帮我联系一个人?” 画澜心思细,早在莳婉有意无意支开这些人时,心中便有猜测,又做了“亏心事”,听了这话,立即道:“姑娘您说,您对我几乎是再造之恩,这事不难的。” 见她神情中的感激不似作假,莳婉犹豫一息,还是大致将与彩月的诸多事宜简单讲了讲,刚嘱咐完,便听见楼下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正上楼来。 两人默契地停下交谈,只换好衣裳出来,见老板和两个小丫鬟一前一后上来,莳婉笑了笑,面色如常道:“如何?” 老板闻言,两步上前,细细帮莳婉整理着,因着是短襦,上身里头搭配着的也是极为清凉,许是过于激动,不小心将左边肩膀处的衣衫扯了扯,霎时,香肩半露,下一瞬,又见老板眼疾手快将外头的短襦罩好,一个劲儿道歉,“贵人,实在是对不住,我这笨手笨脚地,一下子太激动了。” 莳婉没多想,目的达成,得见旧人,眼下心情颇佳,盘算着时辰,想着去别处逛逛,遮掩一二,眼下自是不会多计较。 待一行人离开,又百无聊赖逛了逛别处几件铺子,胭脂水粉、衣衫首饰,方方面面都买了点儿,确定不厚此薄彼,也未铺张浪费,这才打道回程 * 洛阳,皇宫。 琉璃瓦在阳光映照下,光泽微微流转,月夕宫外,廊下,随处摆放着的冰鉴正吞着暑气,悦贵妃站在池水旁,凝视着池间几尾红鳞。 碧色丝绦浸入水中,掠起一阵水波,霎时,红鳞四散。 身后,有宫女疾步而来,附耳低声,片刻,悦贵妃这才侧目,语气隐有波动,“当真?” 见到亲信笃定点头,她这才由着对方扶她回宫,等到了内室,便不复在外强压着的镇定,面色显出几分诡异的红,深呼吸数次,方才压下满眼的野心,眉眼间郁色稍缓,低声道:“好、好上天待我不薄!” “你即刻去请宁大人不、不。”语罢,整个人的面部都有些微微的抽搐,须臾,定声道:“这件事情,暂且谁也别说。” 最好谁也别知晓,谁也别妨碍。 “仔细点儿盯着万不可出差错。” * 这厢,待莳婉回去已是夕阳西下,明日一早便要再度赶路,刚过戌时,营地里边已经没了什么声音,一片安静,唯有篝火发出短暂的光亮。 江煦忙完回来,见到的便是莳婉挑选着白日里淘买来的东西,莹莹烛火下,美人与珠翠,相得益彰。 他笑道:“挑了这些,可有我的份儿?” 莳婉今日心情极好,搭腔一语双关道:“答应了你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忘记,喏——”说着,下巴一抬,示意江煦去看不远处端端正正摆着的月白圆领袍,“这上头还绣着竹叶的纹路,青色雅致,月白素净,配在一起,倒是很适合夏季,也适合你。” 江煦向来不在意穿什么衣裳,更不管什么浅色深色,纹路细节,想到片刻前陈于回禀的消息,面上笑了笑,不经意道:“听说你今日挑衣裳极为仔细,试了许久?” 莳婉心头一跳,面上故作撒娇模样,娇嗔道:“这你便要找事儿啦?那我们女儿家的,哪个不是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 “你真是小气得很,试两件衣裳还要怪罪我!” 江煦极爱莳婉这幅模样,仿佛两人的距离无形中拉进许多,没有先前那些隔阂与不满,只是一对寻常伴侣,他面上不由得也缓了几分,“哪有的事,我不过问两句罢了,还倒惹你不高兴了。”左右也没查出什么异常,这么想,或许真是男子和女子之间的想法有所不同? 莳婉生怕他一沉吟又想到什么旁的事情,忙把话题往选买来的东西上扯,里里外外和江煦闹腾了好一阵,这才堪堪上床安睡。 两人同床共枕,彻底陷入梦乡前,莳婉整个人都被江煦身上熟悉的草木清香所笼罩, 她悄悄挣了下,没挣脱,反而换来对方无意识地再次收拢臂弯。 莳婉:“” “江煦?”她小声道,边轻轻推搡着身侧的人,只可惜手指甫一触碰到对方的胸膛,便觉得似乎被灼伤一般,烫得慌,且极为坚硬,推也推不动。 怕给人推醒后惹来事端,莳婉权衡片刻,只得强迫自己入睡,好在今日心情舒畅又确确实实逛了许久,困倦之下,没一会儿便彻底睡去。 几乎是她睡下的下一刻,身侧,江煦倏然睁开双眼。 黑沉沉的眸子,不复片刻前的温和,这会儿,满含阴骘,混合着几缕复杂情愫,仔仔细细扫视。 待慢条斯理地将怀中的人彻底舔舐一遭,方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睡去—— 作者有话说:“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出自《南歌子·香墨弯弯画》,作者是北宋的秦观。 周末快乐~~ 第74章 兑现 双脚脚踝皆被镣铐所缚。 靖北军大军前行时, 幽州正是一派诡异的安静之景。 自从小半个月之前,原靖北王麾下的将领万候义叛逃至此后,幽州主城便一直如此, 两派喋喋不休。一方认为这是靖北王江煦此人的诡计,是为了麻痹幽州众人, 另一方则秉持着颇为相信的态度, 每每议事, 总是各执一词, 直到近两日,见自家大司马久久不表态, 也久久未有行动, 才有几个幕僚恍然, 这靖北王与自家大司马是“旧识”, 忙拉着争吵的同僚们闭了嘴。 又一日。 桌案前, 书卷平整摊开, 幕僚们齐聚于此。 毛懋艟瞥见下首众人神色各异、一反常态有些安静的模样, 道:“朝廷递来密信一事,诸位可有见解?” 闻言,立刻有一头戴深蓝发巾的中年男子提议道:“原先沈刺史离奇亡故, 沈大人便一直从中探查着, 如今对方搭上了裴尚书,定然是要站在靖北王的对立面, 为儿子报仇。” 在他身侧, 一青年男子立刻嗤笑道:“报仇?他沈国玉报得哪门子仇?既然有所怀疑,合该直接去找靖北王本人呐!” “勾连异族,买卖粮食,这算个怎么回事儿?” 洛阳的那些权贵脱离北方太久, 早就忘记几十年前,突厥人几乎打到皇都的那回了,毛懋艟静静听着,未置一词。 饶是他心中思绪极为复杂,也确实不得不承认,江煦其子,有当年他的老大哥江肃的风骨,行军打仗极具天赋,爱民如子,不喜过多杀戮。哪怕是如今,站在敌人的立场上,这个他看着长大、亲自教授武艺的孩子,也是出类拔萃的那一类。 思及往事,毛懋艟难免沾染上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暮气,回神,沉默几息这才开口,“咱们在洛阳的线人,此时,怕是所剩无几了。”裴晟是打定了主意,在大厦将倾时捞上一笔,无论朝廷怎样,百姓如何,总归自家的利益不会受损,本族的阶层不会滑落。 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怎么感怀过往,他也不能在此时糊涂,“靖北王这小子估计已经在赶来幽州的路上了,若是咱们被动迎战,诸位以为胜算几何?” “这” 下首,方才讥讽出声的那个青年道:“恐怕,至多两三成的胜算。”众人一时无言,心中皆知,这已经是润色之后、比较得体的估算了,实际,恐怕更低。 毛懋艟环视众人,轻笑两声,似是而非感叹道:“如今的世道,还是要留给年轻人啊”语罢,这才摆手道:“诸位,切不能坐以待毙了,如今,我们唯有一条路可选。” 幽州境内某处。 万候义独自坐在房内,手下有一搭没一搭翻看着一本戏文,门外,有亲信来报,“将军,幽州大司马那边,似乎接了洛阳送来的信。” “信中可曾说了什么?”万候义神色不变,手持戏文册子,上首“靖北王大胜胡蛮”几个字夹杂在一众字迹中颇为夺目。 那亲信目不斜视,摇头道:“大司马极为谨慎,只在议事的书房内召集自己手下的幕僚们秘密商议,咱们的人没找到近身的机会。” 万候义略一思索,问道:“议事结束后,叫你们仔细盯着的那两三个幕僚表现如何?尤其是崔家那个。” 此人极为喜爱蓝色,每每总是蓝色头巾不离身,一把年纪,这副打扮,配上平平无奇的五官,瞧着颇有几分怪异。 “属下正要同您禀告!此人不知寻的什么门道,秘密联系了草原上的线人,瞧着” “你说,是草原上的那些”万候义几乎立即察觉到了某种端倪,他的嗓音一下子紧绷,带出几丝微妙和警觉之下的杀意。 “异族人?” * 大军一路向前,六月二十,抵达幽州边缘区域。 刚一入境内,毛懋艟便遣人来请江煦一叙,故人相逢,一时间,气氛有几分奇异。 桌案两侧,毛懋艟与江煦两人对坐,各执一边,中央,错金香炉内,丝丝白烟升腾,显出几分缥缈的意味。 “大司马如今还肯与本王坐在这里商讨,本王心中佩服。”待周遭众人退居门外,江煦冷淡道。 古往今来,两军敌对,然主将却是相对而坐,这样的场面,势必不多见。 “你我同分北方,我自知免不了一战,这才想与你讲上一些过去的情义。” 然江煦听在耳底,心下只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两军实力悬殊,大司马过去所为,这次,可一并还回来。” 自家人知自家事,幽州军队确如江煦所言,胜算渺茫。两人寒暄几句,皆是暗藏刀光剑影。 一番交涉不欢而散,毛懋艟心底却像是怅然松了口气,原先,他始终在朝廷、异族和靖北军三方中间,保持着一个微妙的位置,看着像是独立于外,可只有他知晓,并非如此。 如今平衡被骤然打破,为求自保,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唯有与洛阳,与朝廷拧成一股绳,方能谋得一线生机。 今日交谈,更是让这等想法愈发明晰,哪怕大几年过去,江煦,江肃的儿子,也始终不曾忘记他这个旧人。 是他贪功冒进,一念之差,致使其父殒命。 但那样的情况,不是江肃去死,便只能是他了。 毛懋艟叩问自己,哪怕年岁增长,如今,他也依旧做不到 六月二十六,幽州军与靖北军正式开战。 幽州军队蛰伏许久,先一步发起了进攻。 首战,江煦亲自点兵列阵,迎战大军,虽局势不利,但凭借着强悍的战斗力,靖北军仍是与设伏的幽州军打了个旗鼓相当。 到七月初二,短短六七日,连下三城。 七月初三。 战局愈发混乱,江煦和毛懋艟接连下令增兵,多次交手,致使战圈不断扩大,至七月中旬,酣战许久,天气暑热,幽州军中,大将纷纷出战,江煦手底下的将领亦是如此。 除去最初连下两城后,十日未有所进展,江煦再次亲自皮甲上阵,率领轻骑兵入敌方,一时间,立刻吸引无数火力。 然江煦本人身法极为矫健,几乎是见敌便杀,杀到最后,有些幽州的兵卒,竟是下意识不敢再近身,如见恶鬼,乱作一团。 几次交战未得手,翌日,幽州军的进攻愈发疯狂,竟执火油箭射入靖北军中,火光漫天,箭羽纷杂。 围困火海之际,幸得天降甘霖。 但落在幽州军中,却是满军哗然,江煦瞅准军心动摇之时,一举再下一城。 大军一旦产生颓势,便无法再度掌握节奏,只能被动迎战,江煦铁了心要为父报仇,主将宛如杀神,其麾下将士们,个个也是不遑多让,耳濡目染,至八月末,幽州十城,仅余三城。 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息愈发浓烈,强大的求生本能之下,不乏有人想起玄悯大师所言,或是被萧驰节派去的人秘密策反,等到九月时,幽州军中已是隐隐人心惶惶。 心知败局已定,毛懋艟提出单独与江煦一战,江煦欣然应允。 伴着凄厉的呜咽声,战场已是四处陈尸。 时过境迁,横槊立马,身着铁甲,手持长剑在热风中,直指对方首级,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几十个回合的交手后,只见江煦剑锋虚点对方左肩,毛懋艟下意识格挡,下一刻,右边便陡然传来一阵刺痛。 不待他反应,江煦旋即佯攻下盘,实则刀锋上挑,毛懋艟一时闪躲不及,只能生生迎上这一刀,霎时,鲜血四溅,亲信们远远瞧见自家大司马被斩下马背,慌不择路有人上前。 “大司马——!” 然而,战场中央,毛懋艟几乎是立刻绷紧身体,卯足力气向后翻滚数米,方才停下。 “咳咳”甫一出声,喉咙便似火烧一般,“好小子,这招还是我当年手把手教你的。” 马背之上,江煦淡淡颔首,瞥了眼不远处,对方飞奔而来的亲信,淡笑了声,“故而今日,须得请师父单独检验一二。”语罢,不再废话,毫不留情压下剑锋,毛懋艟已是强弩之末,无力躲闪,直直被刺中心口附近。 待亲信奔来将他捞至马背,颠簸之间,汩汩鲜血再难止住。 身后,有亲卫请示道:“大王,咱们可要追击?” “不必。”江煦凝视着敌方慌乱逃窜的背影,举起长剑,扬声道:“主将已死,放下武器,恕尔等无罪!” 血迹顺着剑身低落,瞬间,幽州军队一阵骚乱,身后,靖北军其余士兵们见状,立刻跟着道:“放下武器,恕尔等无罪!” “放下武器,恕尔等无罪!!!” 恰逢天色熹微,数名将士的尸首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被血腥之气尽数掩埋。 主将已逃,幽州剩下未能攻破的两城,也成了囊中之物 * 从六月初到九月初,整整三个月,战事惨烈,伤亡众多。天气炎热,江煦便让玄悯做主,为亡故的将士念诵经文,又清点战功,抚恤民众,桩桩件件,江煦忙的可谓是脚不沾地。 白露之后,秋意渐浓,等到快要中秋那日,才算是堪堪忙出了个结果。 院内,莳婉被安置在此,城中一片狼藉,灾民数量多,这些日子,她日日施粥,靠着书册和一路的请教,做了些清热解毒的汤药,算是出了自己的一份力。 江煦来时,她正在钻研着,捧着册子看得正入神。 “在看什么?”江煦坐下,神色自若地喝了口她方才未喝完的茶水,“我听说你这些天也是忙前忙后,身子可还吃得消?” “不碍事的,能帮到忙,我心里也高兴。”凭她自己的本领能做些事情,这种新奇的感觉,莳婉先前从未有过。 闻言,眉眼间温柔更显,江煦看在眼里,眸光微闪,“忙完这事,咱们也可将自己的事提上日程了。” “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贺,得偿所愿,不日,整个北方尽数掌控。”莳婉笑了笑,像是恍然未觉江煦话语中的深意,“那是不是,咱们还得在这儿待上一些时候?” “明日是中秋。”江煦哑声道:九月,总要过个节。” 莳婉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应道:“如今幽州百废俱兴,一时半刻恢复不了的,你想必是有的忙了,怕是这节日也仓促。” 江煦定定看了她一眼,忽地毫无征兆地笑了下,“是啊。” 不必再问了,他就算是真的给她三年,也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的。 不,或许甚至等不到三年。 从头至尾,她都在想着离开他,既如此,又怎么可能安安分分等上三年呢? 三天,三月,三年。 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盯着莳婉,神色恢复至惯常的、初见时候的那种冷淡,嗓音里,片刻前故作姿态,刻意糅杂的笑意,此时也尽数消弭。 男人漆黑的眸子宛如利刃,眸底郁郁沉沉,锁在莳婉的脸上,那些藏在他处的压迫感,渐渐清晰显露,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怎么瞧怎么瘆得慌,过去那些模糊的不适感在此刻凝成实质。 头一次,莳婉甚至不敢再去直视那双黑沉的双眼,“不过昔年埋骨之恨,皆成今日饮马之欢,恰逢九月佳节,也可慰藉亲人在天之灵。” 江煦听着她温柔婉转的嗓音,倏地有几分厌烦,这便是她先前所说的守约吗? “你还有什么别的要同我说吗?” 莳婉一愣,见他眉眼间戾气初显,不似方才笑容,便道:“现下正事要紧,我总是不好打扰你的,现在,整个北方的百姓都指望着你这个‘天’呢待咱们回去了,你我两人之前,可细细兑现。” 她安抚道:“三月之期,我记得的。” 记得?若按照他的法子,莳婉现在理应洗干净到床榻上去,等着兑现她所谓的承诺。 可她在干什么? 歌颂功德?言笑晏晏地告诉他,他如今得偿所愿,而后顾左右而言他,扯出几句似是而非的、冗杂的、虚假的漂亮话。 没有一句,是他现下想要听到的。 她明明就知晓他如今想听什么! 江煦的心头不自觉滋生出几丝悔意,是否是他对莳婉太过纵容,每每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以至于她敢如此胆大包天,以为这回,也能拖延着,拖着拖着,再去做些企图逃离他的事情,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敷衍着? 事到如今,她怎么敢的? 胆敢继续欺骗他,胆敢还想着逃离他! 想着想着,连心脏都好似有一瞬透不过气,周身的戾气难以压制,抽丝剥茧中,江煦不自觉地再次怀疑起了她的那份“爱”。 既是有情,为何作践他至此? 既惧他,怨他,无时无刻想要逃离他,那又怎么可能有爱意呢? 合该 她合该是恨他的。 不愿生下有他血脉的孩子,不愿见到他,虚与委蛇,恨入骨髓。 江煦忽地笑了,笑得极为畅快,横亘在前的难题一朝得解,笑得喉间都有些微微发咳,止不住地弯下腰,佝偻着背。 他用余光瞥见莳婉明明惊惧却强行欲要上前关心的姿态,竟觉得快意得很。 早该如此了,她就算不愿,也只能上前,在他身边。 是他狭隘了。 等待无用,事在人为。 缘分,本就是“天”定的。 * 入夜,廊庑将墨色天空裁作四方,引来的活水灌入水池中,滴滴答答,鱼儿游动,荷香弥漫。 卧房内,莳婉躺在榻上,轻嗅着安神的瑞脑香,纷杂的思绪才稍作平缓,心中藏着事儿,前半夜久久未眠,直至丑时过了,方才彻底入睡。 翌日,天色破晓时。 半梦半醒间,只觉脚踝处传来一阵冰凉,甫一动作,异物感越发明显。 莳婉陡然起身,入目—— 双脚脚踝皆被镣铐所缚—— 作者有话说:发现营养液破百了~~肥章奉上[撒花] 第75章 病态 一边说恨她,一边又这般迷恋她的…… 几乎是她刚轻轻有所动作, 脚踝处便发出一阵声响,莳婉定睛一看,只见右脚镣铐上, 甚至还挂着一个小巧的铃铛。 她下意识伸手去抚,触及, 镣铐极为冰冷, 锁在脚踝处, 纯粹的黑灰与白皙的肤色, 显出一种矛盾的不安。 这幅镣铐很重,莳婉卯足力气起身, 没走几步, 脚踝处的肌肤便被蹭得有些难受。 似乎是听到里屋的动静, 屋外, 江煦大步而至, 两人四目相撞, 他如往常一般, 对着莳婉笑了笑,“醒了?” 莳婉瞬时别开眸光,语气显得极为冷淡, 连那点儿惯常的柔和也不见了, “你这是要干吗?” 大动干戈,还将她锁了起来? 她语气恨恨, 拼命掩盖掉无限扩散的不安之感, 质问道:“你堂堂一地霸主,这样的行为不觉得很可笑么?” “可笑?”江煦抬步上前,见莳婉因着他的靠近而满脸防备的样子,一时感到颇为新奇, 乃至语调里,那股欣喜与畅意更甚,“你看,你如今表情如此鲜活,那这些便也并不可笑了。” “我觉得,是极好的。”语罢,俯身向前,欲要吻她。 莳婉几乎是反射性地偏头去躲。 意识到她的僵硬,江煦站定,轻捏着她的手腕,力道瞬时收紧,而后又悄无声息松开,片刻,再度收得更紧,“早膳想吃什么?” 初秋,阳光仍艳,穿过江煦一身月白圆领袍的温润色泽,被筛掉大半的光晕,最终落在了微微喘息着的人身上,同样颜色素白的里衣,洁净无瑕。 莳婉这会儿合该是没心思关注江煦穿了什么的,可男人挡在她身前,还用这般稀松平常的话语,没事人一般,问她要吃些什么? 她哪里可能吃得下呢? “你嘲讽人的本身还真是越来越高了。”莳婉冷嗤一声,道:“还是说,已经疯魔至此,连几天,几个月,也等不得了?”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下一刻,方才隔了点距离的人便陡然欺身而上,宛如被触及逆鳞,语气喑哑,眸光如箭,“你还敢提这茬?”但说完,江煦却又诡异地平静几分,是了,她现在动弹不得,一切不过是过过嘴上功夫。 他拥有她了。 她是无法离开他的。 这个认知立刻诡异地抚平江煦心底过往的、现在的一切褶皱,两人的身量相差不少,见莳婉眼眶含泪,神情倔强,他只觉得整个人的温度都上升许多。 血液沸腾,乃至心头无底洞一般的恨意,都被在刹那间填平了。 他的视线扫过那副镣铐,问道:“喜欢吗?” 莳婉面上血色尽失,方才晨起,只觉得脚踝上有异物感,现下,惊觉四周陈设不对时,心下已是有些六神无主,“这是哪儿?” 江煦一怔,而后勾唇笑道:“我为你准备的新礼物,如何?”他像是完全没听出莳婉话中的惶然,如稚子,带着点儿调笑地邀功,坚持又问了遍,“可还喜欢?” 语罢,轻轻摩挲着,从停留的手腕,渐渐挪至葱白的指节。 不等他继续上下其手,身前便被她用力一撞,淡淡的馨香,转瞬即逝,江煦下意识后退半步,莳婉瞅准机会,便径直往外跑去。 屋外,长长的路,绵无尽头,视线所能捕捉到的出口和光亮处,也是被一众黑衣肃立的兵卒们把守着。 她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绝望,脚下更是被镣铐磨破了皮肤,不多时,疼痛感更盛。 莳婉的心脏飞快跳动着,连带着她面上的喘息也更重,跑出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回头去望。 江煦长身玉立,就站在她离开的那扇门前,静静凝视着她。 地室暗淡的光线映着他漆黑的眸光,诡谲冷淡的眼神,犹如野兽捕食,莳婉只觉得浑身血液皆冷,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跑啊。” 江煦的嗓音几乎是柔和的,与过去许多次一样,隔着昏暗的光线,仅凭外头几束晨曦微光,莳婉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那双冷漠的眼,却是带着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欲望,以至于明明还隔了一些的距离,反而还是给她一种不寒而栗的错觉。 “怎么不跑了?” 莳婉浑身颤抖,片刻前靠言语编织出的盔甲,此时早已经不足以抵抗蔓延全身的胆怯和惧色。 她的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疯了”夹杂着鲜明的惧意,“这是哪里?” 江煦兀自轻阖着眼,神情如旧,眼底却是某种不死不休的执念,“我只是做了,我早就该做的。”说着,他大步向前,“再者,你也不必管这是哪里。” 总归,是在他身边,只能在他身边。 莳婉见这人越来越近,潜意识地就想往后去,可往后,她似乎也无处可去,转瞬,生生止住了步伐。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骤然拉近,江煦的步子迈得极稳,声声如细密的小针,锥迫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他笑了笑,“早早地便这样听话,兴许,咱们还是和之前一样。” 话音未落,衣襟处骤然被人攥住,江煦的身躯就此往前倾倒,一眨不眨盯着对面的人,他锋利且含着几分戾气的面孔上,此刻满是愉悦,好整以暇,宛如玩闹,但这么近的距离,莳婉瞧着,心底泛起的寒意却久久未散。 她的后腰被江煦紧紧搂住,动弹不得。 回神,莳婉用细白的指节抓着他的衣襟,“伺候我的那两个小丫鬟呢?” 江煦愣了一瞬,面上有些不解,但转瞬便恍然,“你在担心这个?”他像是在感叹,可话语间的嫉妒难以遮掩,“事到如今,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倒是依旧能入你的眼。” 哪怕是面对着他,走了一个张翼闻,还会来无数个碍眼的,她的目光,所能分给他江煦的,自始至终,都是余光。 是不得已的苦衷,是折磨。 他不自觉喃喃道:“还真是好心啊” 只可惜,这颗心,从未分给过他。 一丝半点也无。 莳婉松手,忽视掉腰身处的那抹威胁,冰凉的指节顺势向上,攀至江煦的喉结处,“你意已决,不是吗?” “既然决定了,又岂非外力可改?” 他的神色难辨喜怒,“你又怎知无法?” “我就是知道!”莳婉凝视着他冷淡的模样,字字珠玑,“如果可以改,如果你真的改了,就不会给我脚踝处弄上这样的东西!” 她心知,江煦不过是折了她的傲骨。 他不过是觉得,她放着他这么一个出色的男人,放着那些几乎是改变她命运的种种施舍,却还不知好歹,不肯低头。 就如同子嗣一事,如同先前无数次借着玩笑、谈心之由而吐露出的真心话一样。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 真诚地、彻彻底底地问她想不想,愿不愿。 从来没有。 “你说我不问,可你连两个小丫鬟在哪,都不肯说。” 她嘲讽道:“你就是想看着,周遭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好让我只能和你说话,只能关心你,对吗?” “只可惜”她语气微顿,不知是在告诫江煦,还是在说服自己,“感情一事强求不得。” “凡事总要有先后。” 先后?他定定望着她,不放过莳婉脸上一丝一毫神情的细微变化,直到她反感地拧眉,这才低声道:“你真了解我。” “果然,你心中如明镜,只是不肯去做罢了。” 他长叹一口气,“如此,也是我错了。” “你错了?” "错的人又怎会只有你?"莳婉亦是话中含泪,“我才是大错特错!” 错在遇到你,错在爱上你。 错在恨你、厌恶你。 江煦匝视着她,昏暗的暗道里,恍如初见,语气似刀,“莳婉,莫要放肆。”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莳婉径直对上那双猩红的眸子,绷直了唇角,死死地紧盯着,喘息渐重,许久,才轻声道:“放肆?不容我放肆,我也放肆这许多回了。” “江煦。”她柔软无骨的手挑逗着勾了下他的喉结,不出所料地,那处微微滚动,“这是你给予我的特权。” 明明是厌恶极了她这样的做派,话语间的讽刺不似作假,但偏偏被她这么一勾,就又是这幅模样。 床榻之上,亦是极为迷恋她这副身体。 有那么一瞬,莳婉只觉得这人病态又割裂,一方面说恨她,一方面又曾经这样纵容着她,一步步等待着她,而她如今,也多半不太正常。 她内心深处最抗拒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颗心胡乱摇摆着,日积月累,她甚至说不清是恨他还是爱他,更或者,她如今其实是恨自己。 若是决绝一些,若是眼界开阔些,手段高明些,是否早就摆脱此人了?是否,就不必遭受这些? 蓦地,“死”这件事再度闯入脑海。 莳婉有些怔然,紧咬着唇瓣,直至下唇处和脚踝一样,渗出血丝,微微一动,便有痛意。 江煦闻言,神情却丝毫未改,反倒是笑了下。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下一瞬,莳婉眼前天旋地转,江煦抱着她,一步步走回方才的房间,一隅天地,仅余他们两人。 外头星点的光亮再次照射进屋,光晕照着莳婉纤细的脚踝,刺目的红肿与血痕,映入江煦眼帘,而后,男人高大的身影顷刻覆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锦袍下摆拂过地面,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莳婉警戒,窝坐在榻上,眯起眸子看他,“你要作甚?”她的语调一如过去某个时刻,冷硬,尖锐,带着不加掩饰的攻击性,永远在唱反调。 江煦单膝跪地,兀自捏着她的脚踝,这个姿态破像臣服,然而此时,由他做着,则更宛如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喙的强势掌控。 “安分些。”冰冷的镣铐在江煦手里,更像是带着情.趣意味的道具,带出沉闷的磕碰,“是否我过去太过仁慈,给了你些错觉?” “莳婉,你莫不是以为,我一直这般好说话吧?” 说着,他托起她的脚踝,有意无意擦过她受伤的地方,莳婉见状,只得紧咬下唇,强压下几乎破口而出的呜咽声,色厉内荏道:“你若是能装得久些,我还能高看你一眼。” “唔” 不等她说完,江煦倏然俯身吻了下去,一寸寸,将脚踝处的血痕舔舐干净。 莳婉浑身发颤,琥珀色的眼眸圆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与江煦周身熟悉的草木香气混合。 他一丝不苟地清理着,半晌,抚平莳婉绷紧的脚背,“从前的种种,我都记在心中。” “往后,可一并还我。” 他的语调极其缓慢,然而莳婉此刻却是怎么也听不进去,被江煦触摸的脚背微微痉挛,她的指尖陷入榻上的柔软中,但如何克制,也仍是收效甚微。 痛楚、屈辱,以及一种她所抗拒着的、不该被赋予的温存。 他做得极为仔细,甚至是虔诚,好似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并非是他,这也并非惩罚,而是一种关于“爱”的仪式,仪式之后,一切方能得偿所愿。 “今日是中秋,难得的佳节”江煦抬眼,唇上带着几丝温润的光泽,黑眸锁着莳婉难言的失态,缓慢地眨了眨眼。 “长夜漫漫。”他拨弄了下镣铐上的那个小铃铛,霎时,清脆的声响响彻室内,伴着男人灼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兑现的时候,收些利息。” 从脚踝直窜而上,瓦解着她的思绪。 语气如恶鬼攫住飞蛾,带着剧烈的恨意和畅怀,“你可莫要过河拆桥啊。” 第76章 羞辱 往前,便是万丈深渊。 “过河拆桥?”江煦高大的身影, 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莳婉不想露怯,但这样熟悉的、多次的对峙, 对方熟悉她的每一次无意或有意的抵抗。 她总有种被彻底看透的错觉。 就好像先前,江煦不是不想这样, 只是不愿。 不愿?这个想法甫一冒出便被她快速否决, 这可能吗?他这样的男人, 会有这般柔软心肠? 回神, 抬眼,倏地撞上了江煦复杂的眼神。 不知何时, 他改跪为站, 正俯视着她, 如同俯视着某种囊中之物, 莳婉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混合着厌弃、恨意和浓稠的兴趣, 甚至还有几丝稀薄的爱意。 定然是她的错觉了。 他现在 恨死她了。 “你以为故意做出这些, 便能如愿以偿了?”江煦的嗓音低哑哑的, 难辨喜怒,“故意伤害自己,弄成这般血肉模糊的样子。” 他轻笑了声, “多么惹人怜爱。”须臾, 又骤然止住了笑意,不悲不喜道:“莳婉, 你不会感到疼吗?” 细微的血珠, 凝固的血渍,一切共同组成烂掉的伤口,横亘在柔嫩白嫩的脚踝上,发着肿。他本以为, 莳婉这样以色待人的女子,会格外在意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在意容貌。 可,她竟然不在乎。 那她在意什么? 某个惹人不喜的答案再次浮上心头,江煦冷冷瞧她,“还是说你就是这般自甘下.贱。”宁愿疼,宁愿流泪,宁愿受苦,也不愿低头,不愿与他说和。 室内,烛火昏沉,窗外明月也难嵌入,香炉内,特意被点了安神的沉香,然而,多次的摩擦、受伤,莳婉身上总是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道。 血腥气,混着女子身上的馨香,矛盾又像是某种挑衅。 江煦见她只抿着唇不搭话,手下一使力。 这厢,莳婉只觉得身子一颤,剧烈的痛感从红肿破皮的肌肤处蔓延,她下意识便想往后缩,但却被男人死死地握着。 宽大的手掌,恰好能容纳下她的脚掌。 见她确确实实无处可逃,任他宰割,江煦忽地又笑了声。 “疼?”他问。 “我不理你,你还要追着我问,咱们两人,到底是谁自甘下.贱?”莳婉咬紧下唇,脸色因疼痛显得格外苍白,额头处沁出细密的冷汗,但望着江煦的那双琥珀色眸子,仍是清丽倔强,含着水光,“你莫要贼喊捉贼。” 江煦半阖着眼,指腹更加用力碾过她脚踝处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温热黏腻的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渗着,“贼喊捉贼?”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他的语调宛如淬毒,“磨成这样,瞧着连骨头怕是都要露出来了,就为了让我心软,好替你解开。” 莳婉闻言,下意识掐着指缝间的软肉,“你从来都知道。” “你也是故意的。” 意图被直接拆穿,她整个人的色厉内荏更为明显,干脆直接道:“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是个疯子。” 伪装着的、自以为正常的疯子。 “这样?”江煦眉梢微挑,似是在虚心求教,“哪样?” 两人之间悬殊的体力差距,彻底压制、避无可避的动作,此类种种都让他此时的心情极尽愉悦,“我变成如今的模样,是因为谁?” 莳婉一怔,咄咄逼人的视线刹那停滞,而后迅速归于冷寂,“你不曾问过我。” “我又岂是非与你相遇不可?” “是啊。”江煦缓慢欣赏着她努力隐藏绝望的模样,“可是你跑不掉了。” 他即将一统北方,剑指洛阳,天下亦是有一争之力,而她,只能在他身边,他可以像从前想的那样,长长久久地与她耗下去。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 如今,只不过是换一个他更喜欢,也是更合适的方式罢了。 思绪回笼,江煦轻轻拨开莳婉被冷汗黏住的几缕乌发,见她仍是不肯示弱,唇角微勾,另一只手,则摩挲着那副沉重的脚铐,“既然这么不想它束缚着你。” 他嗓音中的愉悦喷涌而出,夹杂着几分美梦成真的疯狂,“那我也可帮帮你。” “帮你暂时忘记。” 话音未落,江煦猛然使劲,将镣铐狠狠往下一拽。 “啊!” 莳婉猝不及防,惊喘道:“你.他,妈疯了?”她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一拽,一下子从榻上跌落,重重地摔落在地。 脚踝处模糊的血肉被再次蹭伤,钻心之痛,几乎让莳婉难以再维持面上的神情,眼前隐隐发黑,几欲昏厥。 然,江煦只是静静凝视着她这幅模样,冷汗淋漓,止不住地颤抖着,不待莳婉反应,他便顺势欺身而上。 强硬地压制住她的一切挣扎和咒骂,唇齿相交,眼底的恶意和恨意肆意翻涌,“不是要惹我心软?” “你看”江煦拿起一侧桌案上的铜镜,镜中,清晰地映着莳婉此刻泪眼朦胧的姿态,“多美。” 男人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瞥见她刻意半阖着眼,不容她逃避,再次凑至她唇边,轻轻啃咬着,片刻,更是将莳婉的呻.吟声尽数吞没。 “莳婉。” “睁眼,看着我。” 莳婉被他一通欺辱,僵持片刻,到底还是睁开眼,入目,有一瞬短暂的模糊,接着察觉到的便是自己身体的不适。 而江煦的嗓音,还是照例的平稳,丝丝袅袅勾缠耳畔,以至于锦帛撕裂的声音都是后知后觉。 “你——” “不、不行”不要,他不能这样。 她绝对、绝对不能怀上江煦的孩子! 可江煦几乎就是卡着她的动作,转瞬,莳婉便被其轻易钳制,冰冷的脚铐发出一阵沉重的响,粗糙的铁环硌着莳婉纤细的脚踝。 空气中沉香的暖甜与鲜血的腥味相融,咸涩的泪水滑下眼眶,哭到最后,莳婉甚至连喘息都觉得格外艰难。 江煦不再看她,也不再理会任何可能对她产生痛感的行为,只是以一种近乎凌迟一般的举动,不知疲惫。肆意地强占着。 如野兽一般,近乎本能地掠夺。 莳婉眼神空洞,不知过了多久,连最后那点儿抵抗的力气也没有了,心头,窒息的屈辱感无限扩散。 良久,她方才闭上眼。 室内,一片安静之下,唯有沉重的镣铐,随着某种节奏,一下一下敲在冰冷的地砖上 * 待莳婉醒来后,身侧,空无一人。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接着,脚踝处便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浑身更是如同被重物碾过,骨头几乎要散架。 室内空荡荡的,莳婉静静躺了会儿,恢复了点儿体力,片刻,意识到脚踝处的镣铐还在,她的心脏更是抽抽得疼。 脚踝处应当是被上好了药,丝丝凉凉的,莳婉努力想回忆起昨晚的一切,然而却是杯水车薪,远眺,窗外的天似乎还没亮透,在此处,时间的界限被模糊,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具体过了多久。 屈辱、愤怒,宛如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扼住她的喉咙。 莳婉鼻尖一酸,下一刻,又死死咬着唇,忍住泪意。 哭泣无用。 无用 无用! 须臾,她方才勉强整理好情绪,自虐一般踉跄着起身,脚铐依旧锁在脚踝处,走动间,摩擦着肌肤,这回,莳婉亦是看也不看。 门外,冗长的暗道依旧没有尽头。 脚掌踩在冰冷的地上,此时,她唯有一个念头。 她得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哪怕离开的代价 是死。 莳婉不记得她跑了多久,上次所见的那些侍卫们,眼下都不见踪影,她一瘸一拐,姿态狼狈,跑跑停停,一路向外。 灰蓝的晨光勾勒出她单薄的影子,渺小得仿佛随时要被这半亮不亮的天色吞噬,远处,有熟悉的嗓音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莳婉甚至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她几乎是本能地往高处跑去,等力竭,甫一站定,才发觉自己竟是跑到了一处瞭望塔类似构造的高台上。 只是这座塔台,却是奢华非常。 数级台阶如云梯,四角雕刻有白玉,蹲踞螭首石兽,看起来极为气派,也比刚刚粗略瞧见的高度要高上许多。 莳婉这才如大梦初醒,恍恍惚惚地朝下望去。 江煦不知何时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他大约是赶回来的,身侧不远处,马匹正嘶鸣。 四目相对,他没有出声,只慢条斯理地微微颔首,而后,伫立着,静静注视着她。 几个时辰之前的疯狂与屈辱画面毫无征兆涌入脑海,连带着那双毫无温度的黑色眸子,与此刻眼前的人完全重叠。 莳婉忽地有些冷,伴随而至的,是一种无力感。 她忍不住开始发着颤。 似乎 脚下,往前。 便是万丈深渊—— 作者有话说:最近又上班又码字又备考,太累了,于是晚上天天奖励自己胡吃海喝,结果又晕碳[裂开]干活干得更加困难了(敲木鱼)(咚——) 第77章 扼杀 “继续当个见不得人的歌女,侍奉…… 男人的眼睛黑若曜石, 那种被看穿的、让她汗毛耸立的不适感更甚,脚踝上的脚铐似有千斤之重,莳婉方才一路往外, 凭得不过是一股冲动和求生本能。 如今,痛感后知后觉, 不过稍稍动了两步, 便像是踩在刀尖之上。 肺如火烧, 丝丝缕缕的疼痛上涌, 她的呼吸声渐渐急促,高台很大, 空旷的台面, 莳婉几乎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 江煦大约是并不着急, 就站在她正下方, 穿的甚至还是莳婉途径蔺州时, 为了搪塞而给他采买的其中一件衣裳。 素雅的水墨蓝, 混着几丝白, 身姿挺拔如山,远处,是灰蒙蒙的晨曦。 她一直知晓, 江煦身量极高, 压迫感亦是极强。 可眼下,对方明明离她那么远, 但莳婉仍有种避无可避的错觉。 直到, 她似乎瞧见江煦的唇角轻微动了下。 四下,一片寂静。 唯有晨风阵阵,天色擦亮,刮着她的衣裙。 莳婉拼命地盯着, 心脏狂跳,恍然间,竟像是解读出了江煦方才所言。 他似乎是在喊她的名字。 似乎是 让她“下来”。 莳婉忍不住喃喃道:“我我不。” 不下去,要离他远些,得离他远些! 瞬间,她有些草木皆兵,连慌忙跑动时手上沾染了小片的血渍也丝毫未觉,时间流逝,只兀自盯着江煦的身影。 他没有任何要上来寻她的意思。 江煦依旧如先前一般,站着,耐心地等着她,甚至是有几分嘲弄。 莳婉的眼前又开始发晕,模糊的轮廓,周遭隐隐约约的风声,乃至很远很远地方的交谈声、鸟鸣声。 她不自觉想要蹲下,却又怕这样是落于下风。 落于下风,便是万劫不复。 倏然,江煦动了下。 他大约是等得厌烦了,往前挪了一步。 然而,莳婉如今已是高度紧张,思绪紧绷下,只下意识以为江煦是要上来,连带着他往前一步的动作,也像是某种信号。 欲要 上来擒获她的信号。 莳婉心一横,应激一般往栏杆去,接着,朝高台外,纵身一跃。 霎时,风声盈耳,强烈的失重感传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地面在眼前无限放大,身下骤然撞上一股阻力。 “唔”莳婉被撞得眼前发昏,乃至视线都变得极为模糊,但她潜意识里,总能察觉到,此刻,江煦正在看她,故而,便又将吃痛声咽了回去。 几乎同时,她陡然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熟悉的草木香气,混合着她身上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身心双重重压下,莳婉瞬间失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江煦怀中。 原本就不慎乐观的伤口,经此一遭,更添几分血肉模糊,血渍浸润裙带,如小雨一般,淅淅沥沥滴落下来,顺着没入地面。 莳婉只觉喉间血腥味上涌,待她又一次强行咽下,下巴处忽然被江煦抬起,四目相对,距离无限拉近。 这一回,方才脑海中猜测的画面,迅速清晰显现。 江煦眼底没有丝毫惊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冰冷,如先前许多次那样,安静地蛰伏着,等待着。 他早知道! 他 早早便有所预料! 莳婉鬼使神差想到这点,瞬间,心头凝着的那口气便散了大半,只觉得心底比身上破开的伤口更加疼痛,喉间一哽,吐出一摊血。 而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莳婉方才幽幽转醒。 熟悉的床榻,入目,帐顶上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鸳鸯交颈图,瞧见这样讽刺的画面,她下意识动了下。 瞬间,脚踝处传来一阵撕裂感,空气里,药香弥漫,莳婉嗅了嗅,更加反胃。 “醒了?”身侧不远处,江煦淡淡道。 莳婉甫一偏头,便瞧见他坐在床榻边的圈椅上,男人的指尖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素雅的淡蓝色衣袍,融入周遭昏暗的光线里,一双眼一瞬不瞬正盯着她。 莳婉顿了下,犹豫两息,道:“我不喝药。”说着,便再也抑制不住喉间的不适,紧抿着唇,面色僵硬。 边无意识蜷缩着身子,脚踝处的镣铐发出一阵轻微的“哗啦”声响,压得她喘不过气。 见莳婉拒不配合,江煦并不意外,抬脚向前,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淡淡道:“不喝药怎么能好呢?” 他不会告诉莳婉这次换了新药,不仅仅是调理身子,更是汇聚众军医的智慧调配出来的,有助于女子受孕的药。 他沉默了会儿,只是道:“药是一定得喝的。”说着,见莳婉再次阖上眼睫,哂笑一声,“现下感觉如何?” 江煦的目光似针扎,莳婉僵持了会儿,怕他再次做出些神经质的举动,正准备回答,便见江煦逐步靠近,那道令她惧怕的阴影再度将她整个人全然覆盖住。 脸颊处,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唤她,“莳婉。”温热的体温,绝对称得上温柔的动作。 莳婉却是汗毛倒竖,“我” “跑得开心吗?”不等她说完,江煦陡然出声,低沉的嗓音宛如毒蛇,“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嗯?” 莳婉紧咬下唇,“不关你事。”见江煦的指尖越发过分,兀自扭头,但身体却因为对方的动作而不受控地细微发颤。 江煦见状,手下,幅度更重。 指尖顺着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一路向下,掠过她纤细的颈脖,好几个时辰之前,他还补了补,莳婉后颈处的伤口。 “唰——” 莳婉一惊,下意识便想骂,“你扒我衣服作甚,你——!”可话还没说完,肩膀处便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下。 江煦紧盯着那处青紫痕迹,倏然加重了力道。 “嘶”莳婉疼得猛然一颤,倒吸一口凉气。 江煦俯下身,温热的唇贴了上去,落在那处青紫的痕迹,明明他亲得颇为温柔、细致,然而莳婉却更觉毛骨悚然。 男人的唇舌接触到她的肌肤,舌尖的濡湿,一寸寸舔舐着,给她一种错觉,仿佛江煦这样,是为了清理。 她是他的所有物,任何污渍,都要被清除干净。 “你跑多少次。”江煦的嗓音贴着耳边,阴冷且窒息,“不配合多少次” 不紧不慢地钻入她的骨髓,“我这边,便记着多少次。” 莳婉早在江煦提到“跑”这个话题时,便绷紧了神经,数次的交锋,她如今早就精疲力尽,甚至想着,要不再讨巧卖乖,笑一笑? 但下一刻,她便快速否决掉。 眼下,面对江煦,她光是想笑,也再难展颜,故而,她亦是沉默。 屈辱、恐惧、担忧等诸多情愫,共同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层层缠绕、捕捉,直至完全被锯掉翅膀,动弹不得。 江煦好似也并不介意于此,仍是自顾自问道:“你在发抖?为什么?” 莳婉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男人话语中充分的不解之情,“你怕我?”像是完全没意识到他做了怎么样的事情,如先前许多次那般虚心求教。 莳婉看着他这般神经质的姿态,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她平静陈述,“你对我做了这些事情,我怕你,甚至是恨你” “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恨他? “是啊。”江煦凝视着她平静的眉眼,像是喟叹,“是再正常不过的。” 顿了片刻,忽然问她,“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莳婉不知道他突然说这话是何意,又是不是只是为了再一次试探她的陷阱,但她确实需要熟悉这周围的环境,权衡再三,还是点头道:“你愿意带我去,我自然乐意。” 话音刚落,江煦猛地将她抱起,明明脚踝处的脚铐极重,她也是有一定的重量,在他手里,就仿佛是羽毛一般,轻轻的。 男人的胸膛坚硬,隔着初秋薄薄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他身体里蕴藏着的力量,莳婉无所凭依,只得被动地靠着他。 恰是傍晚,外面,晚霞醺红,虽安静,但亦是极为舒心的景致。 “最多三年,局势稳定后,我便辟一处比这里的景色还美的院子,你想要自由,我们两人便可夏日泛舟,冬日赏雪,四处游历。” 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莳婉的手腕处,眼底满是骇人的深思,但面上,语气越发舒缓,“届时,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人,你可以随心而为。” 一字一句,宛如在说一个美梦,触手可及,便是美梦成真。 江煦见莳婉恍若不闻,继续道:“你不愿意当妾,那便不当。”语罢,感受到怀里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唇角微不可查扬起,重复了遍,“你不愿当,便不当。” 莳婉听了这话,思绪都有一刹那的错乱,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心脏悄然漏了一拍,追问道:“当真?” “你会这般好心?”疑问的语调,但因着江煦的话,她心里还是升起一丝荒谬的、微弱的希冀。 江煦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更冷,面上,故意贴着她耳畔的敏感处道:“自然。” “反正你自甘下.贱,那就继续当个见不得人的歌女,侍奉我。”就像他们两人初见时,不清不楚地,没有任何名分。 他的语气满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玩弄,“如此,我便给你换取‘自由’。” “如何?”—— 作者有话说:其实这两章,女主被动在高台上往下跳的场景,就是这本文最开始构思的时候,所闪现出来的一些灵感碎片,也是文名隐喻的由来,终于也是写到这里啦~[撒花] 第78章 转机 “你只能在我身边。…… 如何? 莳婉闻言, 如遭雷击,甚至开始疑惑,对方是怎么神色自若地说出这种混蛋话的。 抬眼, 咫尺之遥的男人,眉眼依旧锋利冷锐, 英气逼人, 哪怕是穿着一身与他气质不甚相搭的衣裳, 也依旧不损其周身气质, 一切如旧。 但眼下,莳婉忽地觉得这人很陌生, 连带着, 内心滋生出无数割裂的荒谬感。 大约是她的视线太过于好懂, 江煦只瞟了眼, 便明白了莳婉心中所想, 笑了笑, “怎么不说话?” 莳婉停顿了下, 淡淡道:“说什么?” “你不是在控诉我?”江煦眉梢微挑,语气细听,还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调笑之意, 宛如两人这些隔阂从未发生过, “我瞧着,你眼底全是不满呢。” 江煦的语气太过于稀松平常, 莳婉定定瞧了会儿, 一时也分不清这是否又是一个新的陷阱。 良久,她语调复杂道:“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了?” 谁知,这句话却像是触碰到了他的逆鳞,江煦神色一凛, “这样的人?”手臂坚硬如铁,紧紧钳着她,明明心底有一瞬间是存着想要描绘着未来美好蓝图的心思,但一举一动,却越来越偏离。 丝毫未动,手臂越发收紧,几乎勒得莳婉生疼。 接连几日的惊悸和此刻被江煦全然掌控的耻辱交织,莳婉猛然挣扎,道:“松开!” “松开我!” 然而,话音刚落,换来的是更深一层的桎梏,江煦垂首,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不辨喜怒,“别动。” “你想再下来跑上一程,然后两只脚都废掉,是吗?” 莳婉一时无言,嗓音发颤,“你变得好可怕。”以前的江煦,虽然也是不太好相与、有些固执的性子,但万万也不会如这两日这般 江煦凝视着莳婉的神情,瞧见她眼底难以压制的疏离和恐惧,手下力道未变,心中冷冷,唇角却悄然勾起,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这样的人?” 说着,感慨似的停顿两息,在莳婉的注视下,又重复了遍,“变成这样的人?”语气中含着一股奇异的嘲讽,不知是对莳婉,还是对他自己,“我本来,也不是这样的人。” 莳婉一怔,下一刻,便听到对方隐带控诉的语句,“是你。”甫一抬眼,四目相对,江煦的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 有怒气,有掌控,亦有恨意,还有几丝被她这么一问,而勾起的更深沉的东西。 “是你。” “莳婉。” 他的声音低了几分,一字一句,宛如刀刃,凿动着她的心,“一次次逃,一次次骗,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逼我。” “我没有逼你。”莳婉倏然打断,急速否定道:“我没有逼你江煦。” 被江煦扭曲的逻辑气得浑身发颤,连身上的疼都暂时忘了,“是你侮辱我,是你一定要强迫我,是你把我逼到非得要跳下去——”她几乎是嘶吼,说完这些话,半晌,忽地后知后觉,已是满脸泪水。 江煦低头端视,女子的眼眶红得骇人,泪珠簌簌滑落,整个人颇为狼狈,但比起好几个时辰之前,却又依稀有了几分从前那股怎么也不肯低头的劲儿。 他恨极了她这般如何也不愿低头的模样。 江煦沉默几息,忽地很轻地笑了下,笑意未及眼底,细瞧,则更添寒意,“随你怎么想。” 他的语气极淡,仿佛莳婉方才那些激烈的指责和崩溃的泪珠,此类种种,于他而言,不过是尘埃。 “是与不是,并无大碍。” 声音非常平稳,似是审判,“反正,你只能在这里。” “你只能在我身边。” 两人相顾无言,没待一会儿,便有亲卫来找江煦,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亲卫隔了大几步的距离便停了下来,似乎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待江煦肯首,方才出声,“大王,洛阳又派了人来,说想和您详谈。” 莳婉窝在江煦怀里,一动也不动,闻言,眸光微闪,但面上,她已然将那些有的没的的情绪全然收敛好,不露丝毫端倪。 过了会儿,才听见江煦淡淡对那亲卫道:“送夫人回去。”语罢,偏头望来,“好生安分几日,等忙完,我再来看你。” 而莳婉只兀自低头,不欲与他多言。 回去的路上,她亦是难得的安静,只细细思索着方才所听到的那句话。 “洛阳”。 皇都洛阳的人,找江煦,而且,是“又”找。 按常理言,当今陛下虽年幼,可也是正统,需要对江煦这样的臣子这般礼遇吗?且听那亲卫的语气,似乎是几次三番了。 待回到熟悉的地方,地砖上的血迹已经全部被清理干净了,光洁无暇,榻上,床褥崭新,一切痕迹,皆数被抹去。 伺候的丫鬟又换了一拨,新来的一批人,有一小丫鬟格外沉默寡言,手脚麻利,低眉顺眼。 莳婉这两日熟悉了些周围的环境,但江煦实在盯得太紧,偶尔放空时,她难免想到了在蔺州时,交代画澜的事情。 恰逢照例更换纱布,室内,唯有轻微的摩挲声响,须臾,莳婉忽然觉得手心被短促地碰了下,似乎是有个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她一怔,下意识睁眼,那小丫鬟神色如常,只压低声音,如蚊呐,精准钻入莳婉耳中,“可祝您一臂之力。”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莳婉张了张嘴,却发现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浑身颤栗,死死盯着那小丫鬟。 片刻,伤口被妥善包扎,待人躬身退下,房门完全合拢,莳婉等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上榻躺好,而后借着锦被的遮挡,揭开了手心里攥着的那张纸。 一目十行,脸上已是血色尽失,兴奋、不安等诸多情愫接连涌上心头,室内一片寂静,唯有她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纸片薄如蝉翼,上面所写也不过寥寥几字,但莳婉却手抖得厉害。 “旧人盼见,得偿所愿。” 旧人?这是何意? 莳婉心底隐隐有种荒谬的猜测,迅速占据她全部思绪,她有许多疑问,但见到这小丫鬟竟能悄无声息地混入,一时半刻,也忍不住期待起下一次的见面。 无论情况如何,这样的希望,总是要抓住的。 当日傍晚,确定江煦仍在外忙碌无法来寻她时,莳婉便再一次借着换药的名义召见了那个小丫鬟,对方面容普通,细瞧,眼神却是不似先前几日所见那般木讷,而是透着一股精明。 “时间紧张,咱们长话短说。”为防隔墙有耳,莳婉刻意借着换药的功夫,将两人的距离无限拉近,“你是谁?为何这字迹这般像我娘亲的。” “姑娘。”小丫鬟闻言,登时恭敬道:“夫人身居洛阳,无法亲自来此,故而便派我前来联络,您唤奴婢伽纭便可,奴婢是曾姑姑的女儿。” 提及旧人,莳婉无意识放轻了呼吸,心里的戒备心减少丁点儿,但仍道:“娘亲没死她在洛阳皇宫?” “是,夫人是先帝的悦贵妃。” 悦贵妃?当今洛阳皇都内,只这位,在先帝故去后,未以太妃之礼相待,而是仍保留着先前的称号和位分,饶是莳婉近一年多没怎么关注外界的这些消息,对待这位,也是如雷贯耳。 听闻,她身份成疑,是先帝在外南巡时,途径异国带回,而后,不过短短两年便位至贵妃,只可惜,先帝故去,新帝登基后,她似乎得罪了国舅宁鸿一派,迟迟未以太妃之礼册封,只这么不尴不尬地保留着原先的一切,待在宫里。 这样的人,竟然说是她的母妃? 太久没见生身母亲,尤其是在以为对方死了这么多年后,又再度骤然得知这样的消息,一时间,莳婉心底更多的是复杂,至于旁的孺慕之情一类的,几乎趋近于无。 她沉默两息,立刻又道:“母妃定然是有她的苦衷的,既然你是曾姑姑的女儿,那你可能给我看下你的左肩膀处?” 她隐约记得,幼时,曾姑姑待她极好,孩童出生时,还曾笑言,说女儿的胎记与她的位置极为相近,直感叹是缘分。 记忆纷飞,莳婉语气渐缓,“如若”还不等她说完,便见小丫鬟伽纭猛然解开衣襟,露出了左肩处,一块儿青紫色的胎记。 与她的胎记,除去颜色不同,位置只差几寸。 “辛苦了,快穿好衣裳。”莳婉心下信了大半,又见伽纭面色不似作假,面上瞧着,似是防备渐消,“娘亲说能让我得偿所愿,这是何意?” 话音刚落,便见伽纭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被包裹着的东西,递了过来,莳婉下意识接过,发觉竟是一把匕首。 沉甸甸的,入手冰凉,极其锋利的短刃,细瞧,刀刃处,颜色隐隐泛着黑,俨然是淬了毒。 一侧,伽纭的声音又快又急,“姑娘,贵妃挂念您许久,只是先前一直被假消息蒙蔽,这才没能第一时间联系上您,如今惟愿能母女相见。” 说着,目光在莳婉脚踝处的镣铐上略一停驻,掩去眼底森寒的仇恨之色和迫不及待,语气更沉,“也盼您能得偿所愿,脱离牢笼。” 莳婉闻言,无意识放轻了呼吸,如同着魔一般,目光再难离开那匕首,手隐隐发颤,但握着的指节,却是极为稳当。 她心中有诸多猜疑,以至于心脏狂跳,几乎要炸开。 一股寒意直冲头顶,片刻,方才后知后觉。 这是要她,杀了他。 杀了江煦。 第79章 居心 利用与反利用。 伽纭目光灼灼, “姑娘,这匕首上头有剧毒,提炼许久, 珍贵非常,只需要一下, 便可” 莳婉一阵无言, 有一瞬间, 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割裂开来的, 一半是面上深以为然的模样,另一半则暗藏着自己的考量。 须臾, 声音发颤, 像是想到了极为害怕的事情, 将那匕首往伽纭的方向推, “不行, 这这太。” 她语带犹豫, “他毕竟也”下一瞬, 果然没等她说完,对方便立刻接话道:“姑娘,您万不能在此时心软啊!” 虽然极力克制, 但话语里还是泄露出了丝丝焦急, “您被这厮欺辱,如今, 唯有他死了, 您才能自由,也可与夫人母女相见啊!” “难不成,您还想继续待在靖北王身边,受这些折磨?这镣铐还有您身上这伤。”字字句句如泣血, 听着似是全然为莳婉考虑着的。 恨意如毒藤,莳婉听着听着,面上的犹豫逐渐褪去,又把匕首装回了身上,匕首通体冰冷,沉甸甸的触感,宛如烙铁,极烫,似乎连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也被尽数炙烤着。 莳婉如今早已说不太清,她对江煦,究竟是何情感,这似乎也很难以某种单一的情愫去定义。 心头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肆意翻涌,混合着尖锐的恨意,混沌、难以辨认,但除此之外,亦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异样。 伽纭的语气过于急切,甚至是 太急切了。 回神,莳婉忍不住轻轻摩挲着袖中藏着的匕首,冰冷的温度让她思绪稍定,这样的机会,或许是唯一一次了,对方大概率是想要利用她,但反过来,她也可以借助她们提供的便利。 莳婉轻阖着眼,努力将那些混乱的、事关江煦的诸多想法抛却,正色道:“自然不是的,我受这些屈辱,我心里也”语罢,以手掩面,似要哭泣。 莳婉继续道:“我知晓,娘亲定然是为我考虑,只是没想到,她还活着,还有了如今这番造化,近乡情怯,我一时半会儿,心里也乱的很。” “刺杀一事,须得一招致胜,否则,便是满盘皆输。”她叹了口气,“且让我琢磨琢磨吧。” 耽误的时间已经有些久了,伽纭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也赶忙包扎好莳婉的伤口,不再多言,片刻,室内再度归于一片安静 * 几日无声的煎熬后,江煦时隔许久,再来寻她。 夜色深深,男人满覆寒霜,吱呀一声推门而入,莳婉见状,立刻起身,与他保持距离。 江煦眉眼间难掩疲色,卧房就这么大的地方,饶是莳婉不想,可细嗅,仍是轻易察觉到了对方身上飘来的淡淡酒味。 两厢交织,好似两人十来日前,那些针锋相对的戾气也无形中淡了几分。 “还没睡?”江煦神色如旧,轻揉眉心,一步步走至莳婉身边,垂眸看她,“已经亥时了。” 目光中,那股迫人的锐利暗淡些许,少了几丝先前的压迫感和审视意味,更像是某种单纯的寒暄。 低哑哑的嗓音,极具磁性,莳婉沉默听着,几息后,强迫自己直视这道视线,边轻轻“嗯”了声。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以至于,掺入了丁点儿足矣以假乱真的关切,“你最近好像很忙。” 顿了下,继续道:“尤其,你今日我瞧着,你似乎特别累。” 江煦一怔,眼底诧异之色微闪,但旋即,又转化为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情愫,作势要伸手,去碰莳婉的脸颊。 压力瞬时而至,莳婉强忍着,没躲。 不多时,对面传来江煦似笑非笑的语气,“怎么?” 她脸颊处被轻轻碰了两下,像是逗弄小猫小狗,剐蹭完,一触即分。 江煦唇角微勾,笑意不达眼底,连带着,面上的笑容也很淡,“多日不见,你还学会关心人了?” 莳婉的神经极其紧绷,从刚才开始就细细留心着,但眼下,江煦嗓音中,她仍然很难听出更多,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 片刻,莳婉垂眼道:“在建功立业的成就上,我从来不曾否定过你,自然也不会因为你我两人的恩怨,而迁怒于旁。” “无论如何,自始至终你都是极为厉害的人。” 百姓爱戴,用兵如神,颇具抱负。 莳婉喉间一哽,停顿几瞬,没听到对方的回答,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今日,我特意拜托了侍卫们。” “我去给你煮碗安神汤吧,你这会儿也好累了。”她干巴巴道:“我们也停战一晚,休息休息。” 说完,便想赶忙去一旁的小厨房,谁知刚一起身,手腕却被江煦握住了,力道明明不大,但莳婉仍是一下子动弹不得。 她心中无端滋生几分紧张,“怎么了?” “让那些侍卫,或者是伺候你的几个小丫鬟来便好了。”江煦凝视着她,眼底带着几分审视。 莳婉闻言,心下一慌,几乎以为这人是顷刻间察觉到了什么,但面上依旧不露分毫,“他们煮的火候不对,总归不是那个味道,我亲自去会好些。” “我先前便钻研过这些汤药一类的,如今也算是半个专家了。” 她半真半假道:“我想亲自给你煮,这样好像显得诚心一些?” “我还不曾喝过几回呢。”江煦盯着莳婉细微颤抖的眼眸,感受了会儿对方有些刻意放轻的呼吸,面上淡淡,忽然道:“有时候吧,感觉我似乎很了解你,但总觉得,又没那么了解你。” 江煦没拒绝,她心中不由得一喜,这会儿听到这话,下意识瞟了她一眼,镇定道:“这一年多,我也学了很多嘛。” “人都是慢慢成长的。” 她不欲多言,草草扯了两句便快步离开,走到门边,仍能感受到江煦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小厨房就在卧房隔壁,说是小厨房,其实也就是个简易的、熬制汤药,热些饭菜的地方,这段日子,莳婉每日的吃食,是由外头的侍卫端进来的,并不在一侧的小厨房内烹煮。 莳婉将她拜托伽纭寻来的那些强效安神助眠的药材混入汤中,她找下人提前试过药性,这药足够令普通女子昏睡上足足半日,但考虑到江煦身强体壮,且是练武之人,药的效用无疑会大打折扣。 又担心着剂量,莳婉犹豫两息,还是没敢放太多。 一回生二回熟,但江煦这人鼻子极其灵敏,一点儿不对便是功亏一篑,如此,还是慎重为好。 待回到卧房,便见男人早已靠在软榻上,正闭目养神。 莳婉将汤盏放置一旁的案几上,抬眸望他,“趁热喝吧,免得凉了。” 江煦似乎真的听进去了她片刻之前的话,两人之间的气氛,虽比不上从前,可相较于上次,却是好上不少了。 他看了眼那碗深褐色的汤药,又转头看了看她,黑色的眸子,极为深邃,仿佛一眼便能瞧清她内心深处的那些想法和卑劣的伪装。 莳婉只觉心跳骤停。 好在,江煦的视线短暂掠过,什么也没说,端起碗,轻轻吹了两下,霎时,一股氤氲的热气翻腾,模糊了男人的神色,接着,他端起碗便一饮而尽。 喝完,又将汤盏放回原处,一切不过几息的功夫,稀松平常。 莳婉眨了眨眼睫,道:“怎样?味道如何?” 江煦沉默了会儿,哂笑一声道:“好不容易做了点儿事情讨我欢心,便迫不及待想要交换了?” 莳婉一怔,抿唇道:“我只是问问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退步了。” “你多想了。” 江煦神色不变,手掌轻拍身侧,“过来。”片刻,见莳婉乖乖坐定,总算是心情好转些许。 他没给她逃离的机会,身子微微侧着,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嗓音极低,带着某种危险,隐含磁性,“多想?未必吧。” 江煦佯装不经意地从颈间解下一条丝绳,莳婉呼吸一紧,不由自主目光追随,黑灰色的绳,下面坠着一块儿古玉一般的令牌,定睛去瞧,上头刻着繁复的纹路。 她敏锐意识到此物非同寻常,正思忖着,便听江煦道:“这个,跟了我许多年,出生入死数次,也算是颇有来历。” “你既然为我洗手作羹汤,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归。”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此物是“护身符”,但同样,亦是“催命符”。 他江煦在,那便是一种保护,倘若他不在,那则是,杀人利器。 回神,面上,江煦淡声道:“你可以理解成一种免死金牌,保你平安的。” 莳婉闻言,强压住心底的纷杂思绪,努力让自己不要颤抖得太厉害,面上慢慢地勾勒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迟疑,生生等了几息,这才伸出手去接。 令牌甫一入手,带着一股凉意,轻轻摩挲间,依稀可觉江煦身上的余温。 身旁,江煦忽地虚握住她的手,语气如常问道:“可要帮你带上?”他的眼底黑沉沉的,掠过一丝极其幽暗的光,速度极快,快到,莳婉几乎捕捉不住。 唯独低沉的,甚至是带着点儿调笑意味的嗓音,字字清晰,落入耳畔,“不然” “我看,你怕是惦念着呢。” 第80章 痛楚 “刺啊,刺得再深点儿,不是恨我…… 莳婉神色一顿, 假装没听懂这话,只道:“是你说要给我带的,结果又说是我贪心。” “真是奇怪的很。” 江煦语气随意, “不过是玩笑话,倒还惹得你不安了。”见莳婉面色苍白, 眼下隐有青黑, 软了语调, 道:“可见, 是我的不是。” 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继续锁着她, 疲倦的脸庞上是奇异的、近乎享受的平静。 莳婉屏气凝神, 此刻, 她总疑心着, 觉得被看穿,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待她平定思绪, 又听到江煦唤她,“凑近些。” 她一怔,“什么?” 江煦像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摊开掌心, 看她,“我帮你戴上。”说着, 就要来拿令牌。 莳婉瞳孔微缩, 心脏也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她直觉似乎有些不对,但这样的筹码横亘眼前,谁也无法抵抗。 她紧抿着唇, 故作矜持,“还是别了。” “免得你总怀疑我,还是不要了。” “哦?”江煦眉梢微挑,语调带着一股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为何不要?是怕了?” 他故作思考,道:“你不是心中不安,一直想要个防身的?” 莳婉强忍恐惧和紧张,避开他那道迫人的视线,“我只是觉得时机不对。”他们两人如今已是不死不休,今夜,不过是暂时性的“和平”。 如同先前许多次一样。 莳婉压下心中欲念,镇定道:“此物是你贴身之物,过于贵重,我受不起。” 她这么一说,江煦沉默了会儿。 气氛一时又生出几分窒息,莳婉虽刻意避开,但仍能感觉到,江煦正在审视着她,大约是在评估,她如今这份“乖顺”的真假。 须臾,方才平淡开口,“怕什么?”这样,倒显得装腔作势,不聪明。 他神色不变,“我既然给你,你便受得起。” 江煦这句话好似千斤之重,伴着如有实质的探究感,刮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丝丝缕缕,直入她心。 莳婉闻言,面上平静点点头,乖巧将令牌递了过去,垂下脑袋,片刻,一股熟悉的气息笼罩,她下意识绷紧身子,直至对方退开。 江煦再度阖眼,语气里疲惫之意更浓,“夜深了,睡吧。”他这么平淡的态度,倒是惹得莳婉忍不住猜疑起来,但也只是一瞬,便立刻跟着上榻 入夜,万籁俱静,偶有风声。 江煦睡得很沉,英俊的面容褪去了惯常所见的锋利和冷淡,打眼望去,竟恍然显出几分柔和之意,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 莳婉静静凝视片刻,心底万千滋味,凝成一片,她轻轻拿出藏着的匕首,举起刀刃,隔了点儿距离,刀尖正对准江煦的心口处。 然而,不知为何,她手抖得厉害。 胸口处的那枚令牌轻轻贴在心口,如烙印一般,时刻扰乱着她的心。 没有回头路了 江煦已然彻底被挑起了怒意,洛阳那些人又这么柔和地、几次三番地来谈合作,那显然,那边是并不占上风的。 莳婉虽不精政事,却也知晓,待到江煦势力再继续壮大,她想要再做什么,都是徒劳。倒不如如今,拼死一搏,还能为将来挣得零星的筹码,反正,有这道令牌在,挟此威胁,也能保住一条命。 但一方面,她却也疑心,只觉得这一切有些太顺利。 就好像 她初次出逃那回一般。 莳婉忍不住放轻了呼吸,眼神有一瞬的涣散。 如果 不是他江煦的人横插一脚,那夜,她合该在那艘船上,一路泛舟水上,早早就逃之夭夭了。 根本不是去济川,不是去任何她不想去、只能被动选择的地方,也不会有这之后所遭受的一切折磨。 恨意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相互拉拽,自我说服,最终,莳婉心一横,举起刀刃向下—— 下一刻,江煦陡然睁眼。 男人的一双黑眸里完全没有刚醒时候的迷蒙,取而代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冰冷,静静地注视着她,连带着,也看到了她手中即将落下的尖刃。 没有惊怒,也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莳婉的手臂僵在半空,血液仿佛在此刻凝固,大脑有一刹那的空白。 黑暗之中,入目,江煦眸色极冷,几息后,见莳婉没有动作,他唇角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像是在嘲讽,也更像是 某种意料之内的纵容。 紧接着,在莳婉完全无法理解、亦无法反应的注视下,反握着她的手腕,狠狠往下一拉。 瞬间,利刃割破衣料,没入血肉,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温热的鲜血漫出,浸透锦被,染红了两人的衣袍。 连带着江煦攥着她时,身上的体温,也是极为滚烫,与鲜血黏腻的触感相互拉扯着,冲击着她神经。 莳婉几乎要握不住那柄刀刃。 对面,江煦的脸色骤然苍白,额角沁出几丝冷汗,莳婉下意识想要丢掉短刃,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的力道卸去大半,试图远离,但却几乎立刻又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他的一双眼睛,死死地锁着她,面色平静。 四目相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愫,令她不敢再抬眼,心脏剧烈跳动,心口处,时隔许久,再度攀上几丝痛意, 就像是,江煦也正这么疼一般。 空气凝固,男人面色苍白,可脸上却不见半分痛苦,唇角幅度更大,显得有些扭曲,语调愉悦,一切极为诡异。 “怎么?” 他的嗓音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纵容和鼓励之意,“不动了?” 莳婉浑身颤抖,忽觉有些牙酸,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兀自垂眼,沉默。 江煦见状,牵着她的手腕,将女子柔软白皙的掌心往伤口处引,望来的目光亮得骇人,继续锁着那张惨白惊惶,却依旧动人的脸。 “刺啊?”他语带催促,细听,几乎是蛊惑,“怎么不刺了?” “最好刺得深点儿。” “不是恨我吗?”语罢,握着莳婉的手,将利刃再度往深处刺去——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这里是一个大剧情分两章写,明天那章会长一些捏[玫瑰] 80-90 第81章 不休(文案剧情) “倘若本王如今所愿…… 莳婉的手腕被攥得生疼, 惊呼望他,“你”刀刃没入皮肤,她甚至听到了某些切割一般的恐怖声响。 但, 也仅仅只出了一声,她便再也说不下去。 江煦恍然不觉靠近心口处的血渍, 正汩汩向外喷涌、漫出, 他反而借着那股拉拽的力道, 将两人的距离无限拉近。 有些不稳的气息, 混着更浓的血腥气,皆数喷洒在她脸上, “说啊, 不是恨我吗?就这点力气?”语罢, 瞥了眼她抖如筛子的手, 轻笑一声。 看来, 与他所想一致。 什么为他做羹汤, 不过都是权宜之计, 真正掺和了几丝真心的,恐怕就是这“护身符”了。 想着为她自己留一条后路,却从未想过 他。 莳婉不知江煦心中腹诽, 只觉得眼前这人目光森寒彻骨, 又担心再次遭遇到前些天那些折辱,思绪紊乱, 几欲崩溃。 前些天那次, 江煦便已经这般过分,给她脚上套了镣铐,又做出那种事那今天呢? 今天这回 临近十月,秋夜。 窗棂浸透冷月, 珠帘轻晃,案头,余烟袅袅。 榻上,江煦体温更低,短刃依旧留在他体内,上头必然淬有毒素,此刻,他的眼前已然有些发昏,身子也有些许脱力。 抬眼,静静瞧着莳婉。 男人眼底翻涌的剧烈情愫慢慢沉淀,化为一种极深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阴郁和恨意,不知过了多久,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声音轻得像是叹息,细听,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扭曲的痛楚,“莳婉。” “你心真狠啊。”说完,不等莳婉反应,他便将人推开,迅速起身,眼底所有翻涌着的情愫,阴郁、疯狂,甚至是那丁点儿诡异的痛楚之色,都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等莳婉想要扶他,定睛望去时,江煦的眼神只剩下一股寒意,她被这一眼一下子钉在原地,无意识伸手,却不敢虎头虎脑地继续肆意往前。 江煦猛然挥开她将要伸来的手,动作间,头一次带了上些厌恶,“呵”大幅度的摆动牵动伤口,霎时,鲜红更甚,从胸口处溢出,但江煦似乎毫无所觉。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动作稍显缓慢,撑起身子,挪下床榻,整个人透着一股冷硬之感。 中衣黏腻贴在身上,江煦随手拿起一侧屏风上搭着的外袍,草草披上,掩盖掉那些令人心惊的血色痕迹。 寻常的动作,莳婉却忽地有某种预感。 江煦要离开了。 不止是离开这间卧房,而是离开她。 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心底无端涌现出几丝难堪和想要阻拦的冲动,手指几度蜷缩、颤动,但最终,她也只是沉默。 她有不得不这样选择的理由,她是绝不可能待在他身边的。 这才是最正确的、她该做的选择。 可,为什么? 为什么,心脏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攥住了一般,她说不清这到底是恨意,还是恐惧,抑或是其他别的什么。 莳婉缓慢地眨了眨眼,掩耳盗铃,不去看江煦的动作,悄悄抚了抚心口处。 为什么?她不是恨江煦吗?那为何看着他衣袍上不断晕开的暗红,她的思绪会这般混乱? 她知道那匕首上有剧毒,江煦定然也是知晓的,为何 他为何? 一瞬间,脑中所有的恨意、算计、惧怕、担忧等等,诸多情愫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身体先于理智,驱使着她颤着声音开口,“你、你的伤” 婉转如莺啼的好嗓子,此刻满是喑哑,入耳,极为急切和恐慌。 江煦已走到门扉边,闻言,脚步微顿,没回头,道:“你不必如此。”听着,倒像是多好心、多担忧似的。 他说完这句话,刻意停顿了会儿,眼前的场景更加模糊,江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 室内一片死寂,许久,江煦方才极慢、嗓音极冷地开口,不含丝毫情绪,细听,甚至比两人初见时还要冷漠,“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你吗?” 莳婉哑口无言,脸色更显苍白。 视线所及,男人缓缓侧过大半张脸,他似乎不太愿意再扭头看她,室内仅余的几盏烛火勾勒出他阴骘的眉眼,眼神宛如淬毒,直直刺来。 “何必假惺惺装蒜。” 江煦嗤笑一声,神情是彻底的厌倦和鄙夷,“你如履薄冰,我又何尝舒坦呢?” “你演得累,我也腻了。” 片刻,江煦再度唤她,“莳婉”只语气里已无半分先前的复杂情愫,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疏离。 “你好自为之。” 语罢,再无停留,猛然推开房门,大步向外而去。十月的天,深夜的秋风瞬时涌入,吹得莳婉有些冷。 她紧盯着门口处,江煦甫一出房门外,便迅速融入暗道冗长的黑暗中,不再回头 * 时间眨眼而过,廊檐下,金桂簌簌落满石阶,一阵风吹来,瞬时四散开来。 自两人不欢而散后,江煦便再也没来找过她,唯独卧房外,看守的人数增加。 莳婉安安分分待了大几日,期间也试图询问过江煦的伤势,可奈何,这些看守她的人都是江煦的亲卫,皆是三缄其口,不透露半个字。 日子如旧,那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江煦暂时还算“尚可”,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莳婉还是下意识心底松了口气。 十月二十二,她终寻了个机会,再次和伽纭搭上话,对方显然也听说了江煦中毒的消息,来时,眉眼间都藏着几丝压不住的喜色,“姑娘,奴婢恭喜您报得大仇!” 未能一击制敌,但伽纭也并不意外。靖北王手底下能人巧匠众多,遇上几个医术高明的,那也是极为可能的,她更吃惊的,是其对于莳婉的处置方法。 刺杀属实,却能全身而退,好吃好喝地关着,这可是极为少见,或者可以说是仅此一例。 这也代表着,她们娘娘,或许还能有别的机会。 思及此,伽纭面上的笑意更加真诚几分,瞥见莳婉颇有些憔悴的模样,语带关切,“您无事吧?” “多谢你关心。”莳婉瞥了眼伽纭,眸光微闪,苦笑一声,“我知晓你担心我,想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是吧?” 见她这么快地提及正事,伽纭唇角处的笑意一僵,立刻点点头,“贵妃还特意命令奴婢,要奴婢快些探明情况,只是这几日守卫森严,奴婢一直没能寻着机会,您勿怪。” “奴婢想着靖北王也不是这般大度的人,怎么”伽纭担忧道:“奴婢已经禀明贵妃,只等着狸猫换太子,把您救出来呢,还好还好。” 莳婉听着这话,忽地一怔。 狸猫换太子?她的思绪刹那清明,眼睫飞眨,几息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略带哽咽道:“你毕竟是母亲的人,我也不瞒你。” “我这次能全身而退,全凭我先前在江煦那里讨得了一样东西。” 见她神色自若,竟还直呼靖北王的名讳,伽纭神色一顿,下一刻,心底涌起一股狂喜,瞟了眼,面上强压着问道:“是、是何物?” 然,莳婉却是避而不答,转而挑起另一个话茬,“这事先不急,我有一事好奇,还想着你能为我解惑。” 她继续道:“母亲给你命令,不应该是借此机会清理掉我吗?”像是开玩笑似的,温柔笑了笑,疑惑道:“怎么会是救我呢?” “您您说什么呢!”伽纭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眼底飞快闪过几丝慌张,“贵妃娘娘是您的生身母亲,怎么可能会害您呢?” “您实在是多虑了!” 莳婉定定瞧着眼前人的姿态,忽地脱口而出,“多虑也好,瞎想也罢,真相是什么,咱们其实也心知肚明,不必演了。”说完,她自己却是先微妙地愣了两息。 好在伽纭被她这次骤然转变的态度所唬,只顾着辩解,没有注意到她在走神。 “姑娘,您” “我这里有一笔交易,做不做?”莳婉不等她继续,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挂在颈部的黑色缎带,打断道:“事成之后,这东西归你们。” 伽纭一愣,目光下意识顺着看去,缎带一路向内,上头悬挂着一个牌状物体,她瞬间福至心灵,“是令牌?” 见莳婉不置可否,瞬间,也卸下了那些装出来的姿态,神情冷静了几分,“这” 见莳婉满是胸有成竹,不仅不催,反倒还气定神闲,想到自家主子的指示,伽纭这才佯装勉强道:“可以,是什么交易?” “狸猫换太子。”莳婉抬眸望她,反问道:“制造一场意外助我脱身,以你们的势力,应当是可以办到的吧?”语气却是极为肯定。 片刻,见对方点头应下,她这才松了松宽大衣摆下无意识紧攥着的指节,展颜一笑。 “那合作愉快。” * 当日夜里,了却一桩心事,尚未至亥时,莳婉便生出几分睡意,谁知,后半夜竟时隔多日,发起了高热。 守夜的丫鬟发现时,她已是意识模糊,蜷缩在榻上,脸色烧得绯红一片。 请示完暗道外看守的侍卫后,不多时,军医便被匆匆召来,莳婉这会儿被几个丫鬟细心擦拭过脸颊和身子,稍稍精神了些,她的目光在赶来的两名军医身上停了片刻,再度投向他们身后。 须臾,大门紧闭,再无旁人前来。 莳婉淡淡收回视线,静静听着这两人的诊断。 对面,一军医道:“您这是急火攻心,强行压制许久,一朝稍稍放松,便病来如山倒。” 另一人闻言,亦点点头,附和道:“是啊,您身子骨弱,好不容易养了大半年,好些了,切勿忧思多虑,否则长此以往,恐于寿数有碍啊!” “您这是郁结于心,旧症引发了高热。”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莳婉安静听完,这才道:“劳烦两位大人,为我煎一副药,多谢了。” 见两人忙道摆手直言不敢,她停顿片刻,这才佯装不经意道:“大王近日在忙些什么?两人大人可知?” 谁知,这么一问,周遭众人皆是垂首,不语,两个军医梗在原地,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莳婉见状,心如明镜,眼眶立刻涌上泪来,作势要哭,这下,其中一人立刻道:“您莫要伤心!身子、身子要紧啊!” “大王”那人瞥了眼同僚,半晌,心一横道:“大王不日将远赴洛阳,亲征战场。” 莳婉闻言,装模作样的姿态有一瞬间的破裂,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江煦要走了?去洛阳?在她几乎要杀了他之后? 巨大又莫名的恐慌再次变本加厉席卷心头,恍惚间,比额间的高热更加灼人,心口处钝痛更甚,莳婉甚至有点儿来不及细想这股恐慌的来源。 是害怕失去这份“倚靠”,还是担心“江煦”,抑或是见到“仇人”可能在战场上再次受伤,以致命丧黄泉? 浑身酸软无力,面上,莳婉努力控制住面部的表情,问道:“大王他伤势如何了?” 等了两息,这下,却是无人再答。 莳婉语气苦涩,“伤势未愈,对吗?”她的语调渐渐显出几分喑哑,不知是病得,还是情绪有些激烈起伏,猛然撑着塌,起身,“之前,大王命人送来的衣裳呢?有一件桃红色的,快寻来给我!” 见丫鬟想要上前搀扶阻拦,莳婉面色转冷,又道:“拿来给我。” “别让我再重复。”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有几个机灵些的猜到了缘由,也不敢再此刻冒头。大王冷了这位也有近十日了,但稍微有些眼力见的,便知晓,尽管如此,却还是不能怠慢,只得循着莳婉的命令,忙将那件桃红色的衣裙给找来。 桃红的襦裙,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花纹,裙摆尾端坠着翠珠,珍珠一般的莹润色泽,迤逦拖地,极尽奢华。 莳婉让丫鬟们为她换上,再快速梳了个寻常的发髻,药还在煎煮,因着一番折腾,她眼前隐约更加模糊,高热带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柔嫩的肌肤似乎也被这衣裳束缚得不太舒服,脚踝处的镣铐戴了数日,如今藏在裙摆之下,每走一步,都伴着轻轻的响动和抽痛。 其中一名军医已和门外的侍卫一道前去禀报,莳婉梳妆完,草草喝了送来的药,便在另一名军医的指引下,直奔江煦而去。 许久,方才瞧见一灯火通明处。 已是戌时光景,天色暗淡,门口的守卫认出是她,皆是极为快速退至两侧,打开房门。 霎时,一条缝隙朝莳婉敞开,房内温暖辉煌的灯火映照至她的裙摆处,她一路往内,江煦已在屋内等候多时。 起身,一步步走来,而后,停在距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 一席乌色常服,脸色苍白,胸口处隐约还能瞧见些许包扎的痕迹,见莳婉满脸绯红,精神不济,江煦目光如冰,无半分动容,“你这又是闹得哪出?” 他上下扫视两眼,莳婉接触到江煦这道目光,只觉心口好似更加难受,她说不上缘由,只是本能地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迷迷糊糊,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她有些分不清楚。 只是潜意识里,知晓这件事,她必须做,无论是为了抒发几丝情愫,还是为了让对方彻底放心,好能在来日顺利脱身。 她几乎是有些迷失其中,片刻,伏下身子,滚烫的额头抵着地面,一股彻骨的冰凉传来,叫莳婉清醒些许,尽可能恭顺,吐词清晰道:“过去的一切是奴婢之错。” 犹如两人初见,裹挟着过去诸多记忆,嗓音因发烧有些嘶哑,恍惚之间,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奴婢愚钝,不知悔改,忤逆欺骗大王。”莳婉说到这儿,语气稍顿,匀了匀呼吸,仿佛要将两人之间,过去种种的恨意和不甘尽数倾诉。 同样,亦是将她自己的骄傲碾碎,“从今往后,大王所愿” “便是奴婢所愿。” 语罢,几乎虚脱,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着,感受着从上至下的那道目光,一如过去许多次,含着审判和谛视之意。 四下,死一般的寂静,莳婉只听得见她心底一阵剧烈的跳动声,竟像是把心口间的钝痛都冲散了几分。 良久,上首的人方才开口,嗓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其中的讽刺之意却是犹如利刃,锋利且伤人,“是吗?” 莳婉心头一颤,无意识抬眼去瞧江煦的神情。 入目,男人居高临下,唇角弧度冰冷,黑色的眸子里只剩一片荒芜森寒。 “倘若本王如今所愿”江煦一步步逼近她,两人距离再次缩短,连带着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皆数落入耳畔。 砸碎她心头晃荡不止的、那点儿白日梦一般的希冀,“是让你去死呢?”—— 作者有话说:答应的大肥章,它来啦~[害羞] 第82章 驯服 情天孽海囚此生。 江煦盯着她血色尽失的脸庞, 慢条斯理道:“如此,你此刻”话语如同猝了毒的箭矢,精准刺入, “便心甘情愿去死吗?” 在莳婉耳边轰然炸开,震得她整个人都有些神魂俱颤, 高烧的灼热感褪去些许, 离得近了, 似乎也能感受到他周身的森寒。 和恨意。 去死?她当然不想, 事情尚未到毫无回旋余地的那一步,她未曾获得想要的自由, 又怎么可能甘心去死? 某种莳婉自己也无法理清的情愫持续翻涌, 心口处钝痛更甚, 她张了张嘴, 喉咙好似被堵住一般, 吐不出半个字。 太近了 似乎, 江煦的恨意也清楚地传达了过来, 浓烈的情感,让她惧怕又无措,触及那双漆黑的眸子时, 还有几分混乱。 混乱的情感, 混乱的关系,混乱的一切。 江煦等了几瞬, 瞥见她脸上的挣扎之色, 忽地也止住了话茬。 任何人,对待死亡,都有着最天然的抗拒和惧意,不必再苦苦纠缠和试探了, 莳婉,不是已经给他答案了吗? 思及此,他眼底最后一次极其微弱的,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某些情愫,也在此时彻底熄灭,嘲讽和彻骨恨意渐渐占据上风,化在眼底,转化成一种了然之情。 他退开了些距离,目光缓慢从她身上挪开,仿佛再多看一眼,便会厌烦,讥讽道:“做不到的事情,为何要轻易说出口?”字字如刀,刮过莳婉的脸颊。 顿了顿,在她身上的桃红襦裙上略有停顿,“同样,既是欺骗,你往后也不必总故作姿态地承诺了。” 何必还穿着他命人送去的这身衣裳?桃红 江煦淡声道:“桃红乃妾室所穿,但” “莳婉。”他唤她的名字,语气却再无波澜,格外讽刺,“你确实不配此位。” 不配当他的妾室,不配为他生下子嗣,更不配让他如此耿耿于怀,爱恨嗔痴,皆系于此。 这般也好江煦微垂下眼睫,心底反倒掠过一丝扭曲的平静。 她不愿,那他也不必再勉强,得不到真心,能牢牢锁住这具驱壳,那也是极好的,这样,她便永永远远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待他挥军洛阳,清除完那些碍眼的蠹虫,彻底登上高位,再无后顾之忧他尽可以将她牢牢绑在身边,折断她的所有羽翼,磨平棱角,让她只能仰仗他的鼻息而活。 直到他玩腻了为止。 回神,江煦眼底的最后一丝情绪也淡了下去,渐渐沉淀,宛如幽潭。 见莳婉仍是愣愣地望来,转身,大步走至桌案,不再看她,语气平静极了,“自己滚回去,能少受些罪。”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两名亲卫上前,停在莳婉身侧两步,虽未明言,但意思已是极为明显。 莳婉见状,努力稳住身子,试图起身,但她身子虚弱,还是不可避免地踉跄了下。江煦如今的模样,想来她应当也是达到麻痹对方的目的了。 只是 只是 沉默几息,她低声问道:“你的伤如何了?”然,话语声响彻室内,却犹如石子入湖内,除了几丝漾起的涟漪,旁的,丝毫不剩。 久久无人回答 又过了几日,莳婉恢复了些精气神,堪堪好转,便骤然得知江煦要带她一道去洛阳。 皇都洛阳。 她从未去过这种奢靡之地,她的国家只能算是小国,不甚起眼,莳婉出生时,虽也享受了几年的锦衣玉食,可那时,她的记忆还很模糊。后来几经波折来到元朝,一路上都曾听闻南元皇都的奢华景象。 繁华鼎盛、熙攘喧嚣。 但此刻江煦吞并幽州,彻底料理好整个北方,这样的时候去洛阳,比起“拜访”“应邀”,则更像是“宣战”和“出兵”。 莳婉静静听着丫鬟侃侃而谈,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不知是否有伽纭那边人的功劳,还是江煦确实是不愿再多在她身上下功夫了。 总归,这次伺候的人,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了那么一些,且,应当也是被事先交代过,说辞一致,明里暗里,都是在规劝她。 出发当日,莳婉临上马车前,才远远瞧见了江煦,两人时隔多日未见,他正低声与身侧的亲卫低声交谈着什么,片刻,略一挥动缰绳,骑马而来,在她的车架旁勒停。 低低的交谈声透过马车的帘子,断断续续顺着风声飘进,“病重,天赐良机,万不可功亏一篑。” “兵分几路严加看管。” 莳婉眼观鼻鼻观心,听到最后,马蹄声渐远,江煦也没有掀开帘子。驾车前行几日后,又一路乘船,再转马车颠簸数夜,十月中旬,一行人悄然进入洛阳城。 没有接踵而至的人流,市集更是少见,甚至没有多余的炊烟,取而代之的,是空旷的街道,坊市门户紧闭,就算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也是面色惶惶,只一个劲儿低头往前走,不敢东张西望。 莳婉倚在车窗边,长途跋涉下,脸色再度变得苍白脆弱,整个人沾染着几丝恹恹病气。脚踝上的镣铐被长裙遮掩,几乎看不太出来,但路途中,为数不多的几次走动,乃至马车颠簸等等,都会带来一阵痛楚。 江煦本人虽没来洛阳,却是命亲信紧紧盯着她,且瞧着洛阳城这萧瑟低沉的氛围,可见皇都内亦是人人自危。 她忽地想到临行前听到的那些话语,当时,曾提及有人病危,可见此人位高权重,在朝堂上地位超然,能让权贵也低调躲避的,也就是那几人而已。 莳婉想了会儿,默默记下此事,转头便想去寻伽纭,谁知,一抬眼,却见到不远处,有一妇人正怔怔地望着这边,见莳婉望来,面色登时一亮。 粗布麻衣,眉眼熠熠,正是彩月,自她身后,还零零散散跟着几人,画澜亦在其中。 莳婉定定望了几息,又怕盯着她的亲卫察觉端倪,只得暗自记下周边景象,佯装赏景,和彩月一行人你来我往瞧了片刻。 好在,亲卫许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接应,也或许是莳婉这一路上极为乖顺,眼下她这番兴致勃勃的赏景举动,倒是没惹来怀疑和注意。 心中思绪纷杂,安顿好的当夜,莳婉便寻了借口,找了伽纭来,对方应当是用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法子联系上了宫中,一见面,立刻道:“姑娘是不是想要问宫中的情况?” 莳婉不放心她,却也知晓,这种明码交换,筹码相等的交易,短暂时期,也能维持得住平衡,“街上人人自危,今日这一路,气氛亦是极为紧张,想来是宫中有意外。” 她问道:“只是是谁?” 伽纭不瞒她,低声道:“宁大人怕是不好了。” 莳婉一怔,但旋即又觉得这个人,恰是“合情合理”,如果是旁人,也许洛阳城还不会变成今日之貌,但偏偏是太后娘娘的兄长,当今帝师。 “那小陛下呢?”莳婉先前也曾耳濡目染,对朝堂局势知晓些许,不由得道:“裴尚书没有借此发难?” 可伽纭的神情,却是有些一言难尽,她似乎是在权衡,犹豫几息,还是开口道:“贵妃与宁大人有旧,知晓些许内情,宁大人突然昏厥,不是别的,像是中毒。” 提起这茬,两人一时都不再出声。 莳婉不知江煦的计划,只直觉觉得,最多再有小几日,这人怕是就要寻个什么由头进入洛阳城了。宁鸿德高望重,绝非裴晟那种利欲熏心之人可比,如今他骤然昏迷,朝堂上定是一团乱麻,甚至连禁军都抽调了出来 此类种种,她虽不知细节,却也知晓是风雨欲来,比之靖北军,洛阳的人马,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了,战场上厮杀来的兵卒,到底比这些草包要厉害许多,那她这幅令牌,想必,能发挥更大的效果。 思绪回笼,莳婉佯装不经意道:“我有一请求,不知你能否相助?” 果不其然,伽纭这次答应地仍是极为爽快,“何事?” 莳婉微垂着眼,浓密的眼睫遮住了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的所有色彩,只余下嗓音中的无措和怅然,“我这儿有一封信,想请你帮我放在一处地方。” 她想到彩月几人,不由得匀了匀呼吸,拿出信笺道:“你是个聪明人,又一心为着你家娘娘,虽然多年未见,但我觉得,若是曾姑姑在天有灵,知晓你仍衷心其主,定也是极为欣慰的。” 在洛阳,靖北王本人未到,传个消息,那自然是手到擒来。 伽纭闻言,凝视了她许久,目光在那张没有一字的纸张上略一停留,沉默几息,方才恭敬答道:“姑娘安心,我省的。” 只是 伽纭躬身退下,回望了眼皇都的方向,久久不语。 只是,这样的消息,总得报给娘娘知会一声。 * 秋日天寒,远山褪去青黛。枯黄一片,相互交错。 江煦一路慢行,冷冷扫过周遭景象,过去,他曾数次途径这条官道,尚未入城,便能感受到无尽的繁华。良田千顷,道路两侧,酒肆茶馆林立,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往内,更是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那是何等的烈火烹油、鲜花锦簇的盛景?凋敝至如今不过一场虚幻美梦,奢靡极致,内里已是满目疮痍,撕开外里,实则血淋淋的一片。 当真讽刺。 坐在马背上,江煦的目光停驻在几处高楼上,须臾,许久之前就存在着的、一种混合着绝对掌控和阴暗占有欲的念头,再次悄然漫上心头。 顺理成章。 他要在这座城池的最深处,为莳婉建造一座牢笼。 要极尽奢华,雕栏玉砌,打造一个金碧辉煌、举世无双的囚笼。让她衣食无忧,让她享尽世人艳羡的一切物质荣宠!却唯独…… 没有莳婉所奢求的自由。 她越是恨这镣铐,恨这束缚,越是恨他,他便越是要给她天下最华丽的镣铐,最舒适的束缚,不死不休,长年累月,直到她彻底驯服,直到他…… 厌倦为止—— 作者有话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下章死遁[眼镜] 第83章 火海 旧时戏言,今日成真。 景泰六年, 秋十月。 靖北王率精锐暗行至洛阳城边,时东侧门守备空虚,皇都内, 太后宁氏专权于内,闻此噩耗, 朝中立刻调遣守卫增防, 然, 帝师重度昏迷, 群臣无首,仓促迎战, 加之靖北王麾下乃百战之军, 攻势如潮, 至冬十一月庚寅戌时, 皇都陷, 距围城交战, 仅仅二十余日。 是夜, 宫阙颓败,杀声震天。 昔日精心护理的花卉奇景,此刻已是被四处逃窜的宫人们踩得面目全非, 夜风猎猎, 冬日天寒,太后宁霏霏踱步至殿内, 挥避伺候的亲信, 独身前往内室。 榻上,帝师宁鸿面色苍白,似睡非睡,太医们用了众多法子, 仍是收效甚微,宁霏霏每每听见这些禀告,心中便是极为快意。 内室空旷,烛火摇曳,映出她雪白而扭曲的面容,“兄长未醒,小妹方才敢说些心里话。” “小妹无兄长庇护,果然是寸步难行。” 当今小陛下元绪虽为她亲子,可元绪是先帝遗腹子,往常有宁鸿这个同出一族的兄长在,一切尚且平和,等他倒下,这些豺狼虎豹方才露出獠牙,人人都想着在她宁霏霏身上咬下一块儿肉。 榻上,宁鸿精神不济,眼睫微颤。 宁太后一直关注着,见状,立刻理了理发髻,柔声道:“哥哥,你醒了?”见榻上的人微微睁开眸子,她唇角间弧度更甚,“哥哥可知,靖北王的兵马已破三处城门,只剩正门” 不过,正门,大约也就是今晚了。 宁鸿反应片刻,重重的喘息声,好似命不久矣,“小陛下如何?” “小陛下?”宁太后笑了笑,“绪儿极为依赖我,自然是在我身边。” 她语焉不详,好似感叹,道:“我还以为,这样要紧的时刻,你会先问问那位悦贵妃。” 思及此,宁太后一时竟有些恶趣味,若是兄长得知,此人已经命丧黄泉,唯有几个亲信,还在四处逃窜、躲避,又将作何反应。 若是他没中毒,会不会为这个女人安排所谓的“后路”。 宁太后紧紧盯着,不放过榻上之人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这回,宁鸿沉默良久,“你应该先护陛下出” “出?”宁太后将亲信早早放在一旁案几上的汤盏端起,轻轻匀了匀,霎时,碗里黝黑的药汁漾出几圈波纹,须臾,又再度清晰映照出她脸上的冰冷和恨意,“普天之下,何处可去?” 她凝视着这个自幼倾慕的兄长,眼底诸多情愫翻滚,痴心、怨恨和某种走至尽头的疯狂,“你从来都是应该,我应该如何,应该如何!” “哥哥,你能克制,知晓该如何,便要求旁人也要如此吗?” 宁太后的语气平缓下来,平铺直述,“绪儿不是这块儿料。” “你也不是。” 既然走错了路,那自然是毁干净了最好,免得,还要留下蛛丝马迹,还要旁观新的胜利者,还要她亲眼看着自己倾慕多年的兄长,爱上旁人。 一次不够,那就再添剂量。 “哥哥,快喝药吧。”宁太后眉眼低垂,指尖的丹蔻如血般鲜红夺目,“待局势稍定” 谎言说到一半儿,宁太后忽地没了声音,入目所及,宁鸿毫不犹豫接过碗盏,一饮而尽。 他做完这个动作便已经似是力竭,静静凝视着她。 宁太后下意识紧张起来,然而没过几息,对方便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片刻,黑色的鲜血从喉咙溢出,宁鸿好似早有预料,神情丝毫未变。 “咳咳如果这样能使你安心,能放陛下一条生路。”说完这句,他便要缓上好一会儿,捂着咽喉,但事与愿违,鲜血更甚。 宁太后眼底隐有泪光,混合着狠厉之色,踉跄着起身,撤开几步,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半晌,兄长喑哑的话语徐徐落入耳畔,重如千斤。 “我无悔。” 无悔? 好一个无悔! 须臾,殿内火光骤起,熊熊大火,借助风势,不消片刻,便彻底蚕食周遭的一切。 待江煦的铁骑冲破最后一丝防线,便见焦梁断柱,宁鸿的尸身与悦贵妃覃氏的残骸被尽数找到,而宁太后独自失神坐在台阶前,身后,是漫天的火海 子时,江煦立于宫内某处,俯瞰着这座刚刚臣服于他脚下的宫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烧焦的气味,宁太后的亲信受她指使,批量纵火,过了两个时辰,大火仍未完全扑灭,黑烟滚滚,扭曲地蔓延至天际。 冷月高悬,似乎也被这数股浓烟熏得失了几分光泽。 宁太后本人已经被押入牢中,吏部尚书裴晟早在得到风声时便已经急流勇退,带着部分族人撤出,其余众人,自是没有一争之力。大军当前,刀刃染血,不会有任何一人会在这会儿跳出来,前车之鉴,杀鸡儆猴之效,如今,已让整个皇宫有种诡异的平静。 小皇帝虽不知所踪,但也不过是丧家之犬,皇都洛阳,已尽在掌控之中。 更不必说,史书工笔,向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日青史之上,今夜也大约就是煌煌一页。 常理来说,江煦此刻样当是极为快意,可不知为何,他望着那一片尚未熄灭的火海,听着风声中的呜咽声,心底竟是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闷和烦躁。 或许是这胜利是他计划许久、迟早会握在手中的,也或许上天待他不薄,来的太轻易,反而失了滋味。 江煦心底思绪翻涌,一时也说不出缘由,索性挥去那丝不合时宜的情绪,沉声道:“清理战场,肃清余党,严加看管,待日后本王自有决断。” “是!”麾下将领领命而去。 这厢,江煦事无巨细吩咐完,确保无遗漏,甫一转身,心头此刻,无端滋生出一股莫名的急切。 他想回去,去洛阳城边缘城郊处,他关押着莳婉的地方。 * 另一侧,莳婉既已经下定决心,便不会再犹豫徘徊。 自数日前,她将信全须全尾递给彩月等人后,便一直耐心等着,信上一应俱全,将她的计划尽数托出。 伽纭虽确实是曾姑姑的女儿,但归根结底,也是悦贵妃那边的人,对方极大可能是她的生身母亲,可两人多年未见,莳婉也只当做她死了,能如此快速找到她,索性便也借了这股东风。 两人各怀心思,十来日的筹划,便已是万事俱备。 江煦忙于前线战场的厮杀,连看守她的人,都比原先在戍边时少了些许。 见伽纭今日越发焦躁,莳婉掩去眼底思绪,只道:“我知晓你在洛阳城内为你家娘娘办事,门路众多,待今夜事成,我便将那令牌系在你身上,以示诚意,如此贴身些,外头看守着的兵卒也不会那么轻易察觉。” 伽纭这会儿心里有些不安,闻言,不疑有她,正色道:“娘娘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今夜瞧着宫中很不太平,待交易达成,我得在明日晚些时候溜进宫中一趟。” 莳婉想到彩月她们的嘱咐,点点头,应了句。 彩月曾言她同乡有一人,名唤乔祖伊,身负奇能,可解锁链之困,再事先滚一身特质材料,能保其在火中好一会儿行动自如。当初为了掩人耳目,江煦特意命手下将屋舍选在城郊,后方,满是丛林杂草,虽是冬季,但皇都周围,栽种的植物种类五花八门,竟还是茂密得紧。 等火势一起,便可在伽纭的安排下溜出。 但 回神,莳婉取下令牌,被她戴了这么些时日,令牌不复原先的冰冷,反而带上了几丝她自身的体温,不高,但也算暖和。 “你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上吗?”莳婉忽地道。 伽纭面露疑惑,但见莳婉面色苍白,猜想或许是要做这种事情,她心底也紧张,便实话实说道:“没了。” 两人也算是有些“渊源”在的,如今,虽然曾姑姑已经逝去,但伽纭还是愿意说句实话,“我生下来便是为主子而活。” “倘若哪日主子身死,或是不再需要我,那我的生命便也走到尽头了。” 莳婉眼神复杂,一时无言。 草草寒暄几句,外头便传来了一阵嘈杂动静,伽纭一怔,面露疑惑,“还有一小会儿好像才到约定的放火时间”不等她说完,后颈处忽地传来一阵痛击,下一刻,便昏了过去。 地上泼了油,方才还是丁点的火苗,瞬间暴起,眨眼的功夫,便将这间房屋吞噬大半,连接后头的杂草,一道肆意燃烧。 门口传来撞门的声音,莳婉见状,立刻褪去身上的衣衫和大半珠翠,速度极快,几下便将其全部套在了伽纭身上。 而后,便和乔祖伊一起,头也不回,快步离开 * 天色如墨,漆黑一片。 今夜本就风大,夜风呼啸,那烈焰腾空之景,恍然间,竟与两个多时辰前,皇宫被焚毁的场景颇为相似。 “何处火起?”江煦厉声喝问,嗓音里有股莫名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之意。 身侧,亲卫语调有些抖,“回大王,在城西郊外。” 城西郊外? 那不是十几日之前,他让转移,关押莳婉的地方吗? 一时间,江煦顾不得多想,立刻扬鞭,骏马嘶鸣,蹄声如雷,瞬时冲破夜色,朝着起火的方向疯狂奔去。 寒风刮过,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男人漆黑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了近乎失控的惊急与戾色。 一路疾驰,烈风呼呼,卷着漫天烟尘与火星,扑打在江煦脸上。 他策马狂奔,离城郊那处越近,心口那股莫名的恐慌便越是尖锐,几乎要破膛而出。 远远望去,只见那片区域都已彻底陷入火海之中,烈焰肆无忌惮地蚕食梁柱,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 火势借着风威,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幕,一片火光,势头比起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王!前方火势太猛,危险!”身后追随而来的亲卫将领急声高呼,试图阻拦。 然,江煦却恍若未闻,他一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骏马吃痛,速度再快三分,径直冲到那火光冲天的门扉外。 热浪扑面而来,几乎灼伤皮肤,连带着建筑倒塌的轰鸣声、火焰燃烧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她呢?!里面的人呢?”江煦猛地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他朝着那些正在慌乱救火、却被火势逼得节节后退的兵卒们厉声嘶吼,声音因急切和烟熏而沙哑异常。 有亲卫仓皇跪地:“大王息怒!火起得太突然了,风又大,根本控制不住!我们的人冲了几次都、都进不去啊!” 进不去?江煦闻言,立刻翻身下马,一把推开跪在面前的人,夺过一桶水猛地从自己头顶浇下,浸湿衣袍,作势就要往那火海里冲。 风声喝喝,有亲卫见此,声泪俱下地劝阻,“火势如此之大,进去就是九死一生!您身系天下安危,如今即将大权在握,岂可亲身犯险?!” 然而,周边的数道声音,江煦此刻却都有些听不进去,理智回笼,他后知后觉,莳婉死了。 或是自尽,或是暗害,但无论是何种原因 一时间,江煦忽地想到了来洛阳前,两人的最后一面。 那时,他是要莳婉去死的。 江煦的心口倏然泛起一阵剧痛,转瞬,竟生生呕出血来—— 作者有话说:分两章噢,工作日遭不住[裂开] 文里要是有错别字这些的,欢迎宝宝们捉虫,完结之后会慢慢改的QAQ(鞠躬) 第84章 新生 只身向辽阔,狭窄之爱,勿要停泊…… “大王!!”身旁的将领和亲卫们吓得魂飞魄散, 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拦在他的身前。 “放开!”江煦目眦欲裂,额角青筋暴起, 奋力挣扎间,力道大得吓人, 那几名阻拦的兵卒几乎要被甩开。 惧色与恐慌感交织, 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找把人找出来。”语罢, 喉间腥甜的血味更浓,“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江煦的身子猛然一晃, 身侧, 一亲卫见状, 立刻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嗓音里几乎是哀求, “大王, 您可千万保重身子啊!咱们筹谋许久,这马上就要” “是啊!大王!” 此刻,于江煦而言, 周遭声音更小几分, 几乎趋近于无,男人原本有些猩红骇人的眸子骤然失了几分焦距, 整个人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芒的震惊和愕然。 须臾, 方才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 莳婉死了。 莳婉就这么死了? 眼前的火势逼人,丝丝腾腾翻涌而上,空气间,水与火相互碰撞, 混合着血液的腥味,离得近了,仿佛就会被灼烧。 霎时,一股悔恨漫上心头,有那么一瞬间,江煦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还有太多话想要说,想要问,还有太多事情想要做。 “大王——!”身侧,亲卫们见他突然吐血,又神情恍惚好一会儿,早已经被吓得有些语无伦次,更有甚者,扑在江煦身旁,语气带着哭腔,“大王,您旧伤未愈啊!先前的那一刀虽然并不致命,可终究也是伤及心脉,您又连日征战劳顿,怎可再收这般折腾!还请收回成命啊!” “这刚打下的江山,将士们的身家性命都在您身上啊!江山社稷,切不可无人啊!” 身家性命,江山社稷。 一字一句,渐渐将江煦钉在原地,往日里,这些他最为看重的东西,曾经利用莳婉而不断筹谋、周旋的东西,此时却犹如枷锁,死死地拖拽着他。 是否莳婉被枷锁困扰时,也是这般痛不欲生呢? 混沌的思绪,连带着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炽热的火焰在他的眼底疯狂跳动,贪婪吞噬着眼前的一切。胸口,旧伤在他方才吐血之后,便开始剧烈地抽痛起来。 刹那间,眼前渐渐模糊,灼烫的火气,浓黑的烟雾,乃至部下们惊慌焦急的面庞 江煦陡然意识到什么,试图恢复清醒,死死盯着眼前的一片火光,几欲泣血,“用药让本王清醒。” 话音刚落,所有力气瞬间抽离,再也支撑不住,向后栽倒下去 * 待药力将江煦强行苏醒时,天色已是熹微,寒风依旧,甫一睁眼,便是萧驰节等一众下属担忧的神情。 “火势如何?”江煦的眼皮很重,胸膛内更是一阵剧痛,但头脑却因为药效的作用极为清醒,但同样,过于清醒,便会更加感受到那股锥心之痛。 “禀大王,火势已得到基本控制。”这次,萧驰节随江煦出征,换景彦留守戍边。 他刚从洛阳城内赶回,路上闻此噩耗,可以说,心中比任何人都要慌张。 但触及江煦阴沉的神情,萧驰节只得将喉间劝慰的话咽了下去,道:“军医们熬了药,大王不如喝了再去看看?” 身后,一众人等都以为会见到自家大王或暴怒或冲动的场景,谁知这回,江煦却只是扫了一眼,便将一侧案几上碗盏里的药汁一饮而尽。 刚一喝完,便陡然起身,往外头的房屋去,这下,无人再有借口可阻,只得跟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仍有几丝余温的焦土之中。 正值寅时三刻,冬日的天亮得早,几丝晨光混在灰蒙蒙的天空之间,雨声淅沥,下了小半个时辰,渐渐有变大的趋势。 入目,昔日布置精巧的房屋化为满地狼藉,焦黑的断木和碎裂的砖石堆积如山,雨滴敲落,弥漫着一阵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江煦见状,瞳孔微缩,竟好似中邪一般,兀自跑到堆得最高的焦炭废墟前翻找起来,失魂落魄,一下又一下,只剩下机械的挖掘。 雨水顺着男人的衣袍滑落,双膝跪在尚且有几分滚烫的瓦砾上,不一会儿,十指便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黑灰,带来一阵钻心的痛楚。 可,江煦浑然不觉,只眼底一派偏执之色,夹杂着丝丝混乱,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身后,众人皆不敢轻易上前劝阻,只得一个二个也循着动作,继续翻找起来。 莳婉脚踝处的锁链是特质的,只可能取下,绝不会被这火烧上一场便消失,思及此,江煦刨动的速度更快, 掀开碎裂的砖石,指甲里的软肉被刺得生疼,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似乎也在此时有些疲惫,无声叫嚣着。 但,除此之外,眼下,悄然漫上心头的,却是恐惧。 深深的恐惧。 恐惧挖到那副他亲手铐上的镣铐,又害怕,万一没有挖到,或者是其他什么他根本无法承受的东西。 须臾,滚雷闷响,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转瞬便连接成一片雨幕倾斜而下。 雨势倾盆,裹挟着冬日森寒的冷风,瞬间将江煦身上的衣袍洇出更深的颜色,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冲刷掉废墟沟壑间的浮灰,极快的速度,似乎转瞬,也会带走属于莳婉的最后一丝痕迹。 天空,雨点密集,砸在废墟和砖块、梁木之上,沉重而短促的撞击声,也像是在叩击棺木,无声诉说着她的死亡。 一通翻找,天色渐渐亮起,可众人丝毫不敢停,只得唛头刨着,祈祷着能找到几缕蛛丝马迹,不多时,江煦听见身后某处忽地传来一道声音,像是惊喜,又像是恐惧,唤他,“大王!这里有发现!” 江煦几乎是应声而动,疲惫的身体瞬时迸发出一股力气,驱使着他往那处去,思绪空白,片刻,入目,是一副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 熟悉的身形,脚踝处是一双镣铐,他亲手所戴,如今骤然出现,江煦只觉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身旁,有耿直些的兵卒出声道:“大王,夫人的尸身既已找到,咱们得赶紧寻副棺材安置好,切莫让雨水”然,他还未说完,见江煦望来的目光,便猛然止住了声音。 那目光森然似刀,满是嗜人夺魄的狠厉,竟吓得那兵卒下意识后退一步,接着骤然长跪,不发一语。 江煦扭头,久久凝视着那副难以辨认的尸身,脊背微垂,一双因为疯狂搜寻、连轴打转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空茫与灰白。 他语调喃喃,被嘈杂的雨水声覆盖,寥寥几字,几不可闻。 脸庞两侧,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悄然滑落,没入地底。 * 此时,莳婉已经被乔祖伊艰难地救出,幸亏借了悦贵妃旧部的势力,凿出一条小路,两人一路往前,终于远远瞧见了接应的彩月等人。 画澜站在彩月身后两步,瞧见莳婉和乔祖伊,忙掏出背着的包袱,一通翻找,半晌,寻了个药瓶一样的玩意,递过来两枚淡绿色的药丸,“姑娘,这药丸凝神,可暂且缓解一二。” 心知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考虑到自己这幅病弱的身子骨,莳婉也不逞强,接过药丸,就着水囊,一起吞下。 旋即,莳婉又像是想到什么,忙躲到彩月身后,背对着去探,拿出衣襟里早就藏好的银票,那油纸包着,是某次她故意要吃糕点,吃完后故意留下的,好在江煦在吃穿用度方面素来大方,足足五百两银票。 察觉到身侧骤然发直的视线,莳婉兀自取出三百两递给画澜,“多谢你们。”边又将二百两递给彩月,见彩月推辞,不由分说往她手里一塞。 “三百两是多谢画澜肯泛舟来此,冒风险接应等候,但给你的,则是原先我便就想给糖芸的。” 那晚若不是碰到江煦堵截,莳婉本是准备寻个机会留在哪个“秘密之地”的,写个条子,也不至于引人夺目。 只可惜她与糖芸数次相伴玩耍,虽培养了些默契,却终究是少些缘分。 思绪回笼,便听画澜道:“姑娘,撑船的是我夫君的结拜兄弟,为人正派,极通水性,定然将你们安全送到地方。” 事到如今,哪怕从靖北王手下出来,她仍旧习惯以从前的称呼唤莳婉,语罢,将手里早早备好的衣裳递了过去。 乔祖伊在船上闭目养神,恢复体力,彩月则自然地承担起了帮忙换衣裳的重任,画澜站在一旁,一面笑了笑,“那日多谢姑娘放我一条生路。” “今日,我便也略尽绵薄之力。” “一路顺风。” 烧焦的衣裙尽数褪去,眨眼,换上一席寻常的浅灰布袄,莳婉登上船舱,回头去望,只见岸边,故人挥手告别,眉眼带笑。 往事一幕幕浮现,再渐渐淡去,脚踝处灼热的伤痕,似乎在此刻,也变得有些微不足道。 甫一转身,眼前,豁然开阔。 千山万壑,尽归两旁。 只身向辽阔。 狭窄之爱,勿要停泊。 第85章 自欺 “尸身久不下葬,恐于理不合!”…… 景泰六年, 秋十一月,帝星晦暗,少帝骤然失踪, 朝堂动乱,物议沸腾, 然南元朝肆意挥霍许久, 罔顾民意, 朝野虽疑, 然摄于靖北军威,无一人敢言。 至景泰七年元月, 烽烟四起, 各地接连叛乱起义, 靖北王亲率兵卒出洛阳, 铁骑所过, 皆血溅荒野。 四月, 太庙祭祖之时, 民间忽然听闻旧日宫闱秘闻,言先帝潜龙时常年卧疾,少帝血脉实则存疑。此流言如野火, 顷刻燎原, 虽朝堂内有人冒死力辩,但人心渐溃。 六月, 靖北王废景泰旧历, 告庙号更国号为元熙,自此,九鼎之重尽数重系于一人。 夏日多雨水,洛阳雨水本也充沛, 连绵的雨,接连几日未停,征战归来的铁锈味和血腥气息似乎被这雨幕压制些许,但人人仍是行色匆匆。 满城肃杀氛围,不减反增。 至莳婉火海殒命已有半年光景,堆在江煦身前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似乎早已经回归常态。 御书房。 这里被简单修葺,金丝楠木案几,配上简单的笔墨,便是江煦所有的行当,新的内侍叫石皖,清秀的少年人,不到二十的年纪便被选在帝王身侧伺候,明里暗里不少嫉妒的声音,但也有从那场意外中活下来的知情者,心如明镜,三缄其口。 吏部尚书裴晟迁居江浙一带,其族历经几代积累,在当地颇有威望,暂时动不得。江煦只得将其族旁支,或其余在朝为官者,一一抄家、下狱。 一道道旨意从临时开辟的书房送出,新帝从马背上夺得天下,周身亲信也多是借此发家,故而,行事便更为雷厉风行,手腕铁血,一时间,最后那些在朝堂上企图摇摆一二的人也彻底老实了下来。 十月,万候义休书一封,直达洛阳,言原幽州大司马居心不轨,勾连异族,他欲一战,不计生死。 身侧,石皖见陛下面色冷淡,眼底红血丝满布,想到萧丞相的话,不由得劝道:“陛下,您已经连着看了多日的折子了,得注意身子啊。” 江煦不置可否,视线在万候义送来的密信上略有停顿,忽地唤了句,“石皖。” 身侧,小太监吓得心头一惊,忙道:“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他只敢低垂着头,自然便忽视了江煦望来的那道目光,隐含怀念,带着几丝抽离于任何事情之外的怅然。 而后,又归于冷寂。 “异族一事,你如何看?” 如何看?!他一个太监,怎敢置啄国事,这莫非是陛下在试探他? 石皖头垂得越发低了些,只恭敬道:“异族猖獗已久,自陛下您登基前便是屡屡侵扰,奴才以为,以陛下的雄才伟略,开疆扩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语气微顿,又鼓足勇气道:“届时,您的威名定然会传得更远!享誉内外!” 江煦静静听着,须臾,眉宇一展,笼罩脸庞之上的阴郁之色渐渐消减,半晌,手下微动,字迹一气呵成。 他笑了笑,像是极为肯定,“是啊享誉内外。” 不仅为剿灭异族,永绝后患,更为 一时间,心底巨大的、日夜嘶鸣的空洞被暂时填充,江煦此刻,甚至开始对自己勾勒一幅虚幻的图景。 来日,待他以雷霆之势荡平那些屡犯边境的蛮族,将国家的版图推向前所未有的辽阔。那,他的威名、他的功绩,势必也将随之响彻四海。 那么,是否? 思绪回笼,江煦有些后怕地止住了想象,然这种想法,却是支撑着他这大半年以来的数个日夜。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点儿浮木,拼命想要有所依靠。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出男人英朗的侧脸,无喜无悲,唯有眼底深处,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淡淡光泽。 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来人语气诚惶诚恐,“陛下,奴才有事禀告,是钦天监那边再次来报” 提到这三个字,江煦方才转瞬透出的脆弱之色立刻消失,面色淡淡,吐出几字,“继续说。” 那内侍只得硬着头皮,颤颤巍巍继续道:“钦天监说,乾清宫里,那副冰棺,已摆放多日,久不下葬,恐怕于理不合!请陛下三思!”说到这儿,内侍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视死如归,闭眼道:“钦天监特差遣奴才来请示陛下,何、何时下葬?” 话音未落,石皖只觉心惊肉跳,几欲昏厥,他立在江煦身侧,猛然朝这蠢材使眼色,可无论他眼皮如何抽动,对方都是跪在地上,身抖如筛,不曾抬头。 殿内一时无声。 烛火曳动,江煦脸上的神情仍旧平淡,但语气却已带上了杀意,“钦天监让你来的?” 还不等那内侍回答,男人接着冷声道:“拖下去。” “赐自尽。” * 当夜,江煦再度回到乾清宫,白日里,帝王的不怒自威,在此刻尽数消散。 万籁俱寂,巨大的冰棺置于偏殿中央,丝丝寒气散发,伴着窗棂外飘进的点点冷雨,殿内温度极低。 冰棺内,一副几乎难以辨认人形的躯体,被小心翼翼地用素白锦缎包裹着,露出一张经过殓官尽力修复、却依旧残存着可怖灼痕的脸庞。 目光往下,残缺破败的四肢同样都在当年那场大火里被烧得不成样子,哪怕同样经历修复,也仍是收效甚微。 只有脚踝处的那副锁铐,仍然紧紧禁锢。 过去,江煦曾在数个午夜梦回中想过将其取下,也曾幻想过除了不死不休之外的另一种归宿,可终究,如今只是虚妄。 他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了一般,寸寸刮过,极尽贪婪。 殿内灯火通明,但却无一丝暖意。 白日里,用以麻痹自身的政务和无数的念想,在此刻,尽数崩塌。 最血淋淋的现实,冰冷地横陈在他眼前。 无数个衍生出的可能性如毒蛇一般啃食着他的心脏,每当靠近此处,心里那股不安便更加剧烈,然而,可笑的是,他却又只能待在这里,才能有一丝安眠的可能。 接连多日的紧绷,江煦已是累极,倚在冰棺上,玄色的衣袍遮挡住棺内残缺的躯体,贪心地汲取片刻,半晌,竟是沉沉睡去。 梦中,熟悉的房屋再度出现。 屋舍中央,烈火滔天,拼命舔舐着莳婉的裙摆,发出滋滋的声响。 江煦看着,日积月累,几乎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又一次自我折磨一般的回忆。 倏地,对面的人缓缓地回过头来,望他。 脸庞之上,没有任何伤痕,容颜依旧,只那双总是蕴着倔强和恨意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却空洞得吓人。 里面,什么都没有。 江煦不由得心脏一停。 两人之间的距离开始无限拉长,化成数道长阶,永无尽头,视线之内,莳婉的脸庞越来越模糊。 江煦疯狂地想往前更进一步,可无论他如何迈步,一双脚却宛如陷入了无形的泥沼,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难以挪动半分。 连带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看似咫尺,但永远无法跨越。 周围的火焰骤然暴涨,噼里啪啦地窜起,争先恐后往莳婉身边聚集着。 她大约是正在看着他,唇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 可江煦却像是听见了。 清晰地“听”到,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嘲弄和疏离的称呼。 “陛下。” 不再是如过去记忆之中,那种连名带姓的、夹杂着恨意的呼喊,也不是最后一面时,很卑微地以“奴婢”自称,实则悄然藏着愤恨。 而是,一种彻底划清界限的、冰冷的尊称。 江煦心底骤然滋生出几分胆怯,不敢再听下去,可那声音,仍是一字一句,钻入耳畔。 不肯放过他。 她说。 “陛下。” 似是喟叹,但更多的,是冷冰冰地,宣判结局。 字字诛心,“你也有今日。”——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再次分两章,搞不赢[裂开] 第86章 汤羹 熟悉滋味,漫上心头。 元熙二年, 十月末。 秋意已深,瑟瑟冷风卷过檐角,肃杀气息仍是颇为厚重, 久久盘旋洛阳上空,不曾散去。 或者说, 自江煦登基以来, 朝廷上下, 便是时时刻刻处于这种惶然之中, 不敢懈怠半分。如今两年已过,昔日还存着观望心思, 抑或是摇摆不定心存异心的面孔, 如今, 已经彻底沉寂。 要么臣服于心底的雷霆手腕, 要么, 则是惊诧于其铁血作风, 心甘情愿或迫不得已, 归于新帝麾下。 其余剩下的那批,便是断断续续被寻了由头,轻则贬谪流放, 重则无声无息地消失、殒命。 这两年, 江煦越发寡言,铁血手腕之下, 推行新政, 整顿吏治,打压豪强,此类种种,一步步将走至末期的朝局, 以一个不可置啄的姿态强行掰回了正规,越走越稳,越走越快。 就连异族,也在江煦这两年的大刀阔斧之下安分了许多,期间,万候义不曾再有密信递来,江煦便也只当忘了这事,开始腾出手来料理某些沉疴旧疾。 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 前朝吏部尚书裴晟便是首当其冲,裴晟与其党族盘踞江浙一带,历经四代,根基深厚。虽在两年前洛阳城破时急流勇退,如今在朝中势力也看似几乎被完全剪除,但,其在江浙一带的影响力仍是极为怖人。 甚至于,某些时候,要强过他这个帝王。 十一月初,气温更添冷寒,寒津津的风,几欲往人骨头里钻,屋檐上,结着长长的冰棱。 乾清宫,主殿。 江煦照常在此处理政务,石皖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几百个日子近身侍奉,但,每每到了这处附近,陛下阴晴不定的程度就呈倍值增长了。 一墙之隔,偏殿内的冰棺依旧陈设中央,期间,不乏有朝臣冒死上谏,但结果无一例外是消失,次数多了,大家便也形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再提起。 此时,石皖亦是只当那冰棺不存在,正思忖着,忽地听陛下道:“拟旨。” 江煦的嗓音平稳,无甚波澜,似乎早早便想如此做,“朕欲南巡江浙一带,体察民情,朝中一应事务,通通交由朝中几位辅政大臣依例处理。” “若有紧急事宜,八百里加急送来,由朕定夺。” 这道旨意,其实也正符合朝中以及江煦身边几位重臣的猜测,自陛下登基以来,若只论政事,那是相当励精图治,未曾倦怠分毫,如今政局平稳,处理前朝旧臣,南下巡视,也是理所应当。 若是往常,必然会有人来劝,可如今,江煦行事越发狠厉专断,此举,朝中不少人俨然猜到,陛下是早有打算,必然会孤身涉险,一来二去,竟是诡异地没有多少人再来劝。 熙宁二年,十一月丙子,宜出行。 江煦只带了少数亲信,只身南下,一行人伪装成皇商,行踪颇为隐秘,昼夜兼程,于近十日后抵达。 谁知,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抵达当日傍晚,便先得到了浙江知府王四虎的请柬,上头林林总总陈列许多,恭维之语陈列大段,话尾,竟是邀江煦赴宴。 * 江浙,福济村。 此地是这带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恰逢冬季,潮湿的水汽裹挟冷风,总蕴在石板路上,凝成一层薄薄的冰霜,以至于,行人们走路的速度都会慢上许多,停驻一会儿,再小心地继续往前。 村口这里有家食肆,起初,只支着简陋的棚子,门边摆着些旧桌凳,后来,却因为老板的好手艺而渐渐闻名,开店不过两年,就已经有了两、三家分店,名气渐盛。 铺子内,灶台上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丝丝白烟翻腾,冲散了几分冷寒的空气,浓郁的香气混合着药材的清苦味儿,顺着飘散开来。 铺子大门四开,正是营业的时辰,过往行人,不免有好些被勾起了味蕾,忍不住驻足,“王小哥,你这汤羹真是绝了!我这本来说慌着赶集去买鱼的,还没真正走到呢,老远就跟猫儿似的,闻着味道便走不动了哈哈哈!”语罢,老伯忍不住走进铺子,笑道:“今日也忒冷,快,给我来碗汤羹!” 铺子内,一人身形单薄消瘦,一身天青色直缀,头发用一根木柴束在脑后,昳丽的姿容被刻意涂抹,如今只能算是清秀、中性。因一大早就在铺子里忙活,脸侧沾了些灶灰也不知。 此人正是莳婉,闻言,她淡淡笑了笑,嗓音刻意压低,手下动作麻利,不多时就做好一碗递给那老伯,“您拿好,快些喝,别凉了!” 门外,有不明所以的外来客疑惑,“这店铺我好像在别处也见过,真这么好喝?” 方才打趣的老伯正好端了碗乌鸡药膳汤羹出来,他与王万相熟,又刚喝了口暖汤,身子热乎,心也舒坦,见状,几乎是见怪不怪,立刻自发解释起来,“年轻人,这你便是消息不灵通了,这王家药膳,咱们福济村的民众们可是都知晓!” “王小哥和他的妻子从北边逃难过来,至今也开了快两年了,尤其是王小哥煲得这汤!”似乎是正巧验证老伯这话,他手里端着的汤羹正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味道,鲜美醇厚,令人食指大动。 见对方面露馋色,老伯神情隐隐有些与有荣焉的得意,继续道:“你可闻到了,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王小哥还会常常根据时令气候,巧妙融合些草药,若你来喝上两碗,长此以往,一些小病小痛的,那都不是个事儿喽!” 那质疑的人见此,忙自来熟地与那老伯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不一会儿,也跑来找莳婉要了一碗相同味道的乌鸡药膳汤羹。 恰逢这时,彩月带着糖芸来看她,甫一入铺子,小家伙便哒哒哒地小步跑了进来,径直扑到莳婉跟前,脆生生道:“爹爹!”一时间,惹来周遭数道善意的目光。 那老伯赫然也在其列,他自从王家铺子开业后,便是第一批来店里光顾的人,后来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村里有不少人夸他眼光独到。点的次数多了,自然也与王万和彩月这对恩爱小夫妻相熟起来,不由得调侃道:“糖芸,你家爹爹今日可是又要有的忙喽!” 糖芸外头披了件绯红的斗篷,毛绒绒的围脖环在脖颈,这两年营养跟了上来,小脸儿越发水灵,个子也长了许多。 “爹爹忙了这么久,糖芸也来帮你!” 莳婉闻言,手下轻轻摸摸她的头,腼腆笑笑。 自两年前来到这里,外人眼中,他们便一直是一对恩爱夫妻,只是莳婉生了一场大病,身子骨大不如前,夫妻两人这才专心守着女儿过日子,随着铺子生意渐好,这样的传闻,也让两人省去不少麻烦。 霎时,又是一副阖家欢乐的景象。 日子一如往常,眨眼便是傍晚日落时分,铺子关门谢客,三人慢悠悠相携归家。 然而,这厢,浙江知府府邸内,正是灯火通明。 江浙之地颇为富庶,这知府府邸内更是别有洞天,虽已是初冬,但后花园内仍是奇花罗列,让人眼花缭乱,造型奇特的假山,流水潺潺,赏心悦目。 知府王四虎一身崭新的绛紫色寿纹常服,早早便领着一众幕僚和本地有头有脸的豪商乡绅,恭敬地守在垂花门外,人人脸上都是紧张又兴奋。 不一会儿,见几人策马入内,为首一人一席玄色锦袍,眼眸深邃,不怒自威,忙把腰垂得更低了些,“小人王四虎,携本地同仁,恭迎江大人!” 洛阳的旨意虽未明言,但其中可是明明白白写了,陛下不日即将南巡,事前会派同族子弟前来巡查,思及此,被王四虎提点过的其他人,也忙齐声道:“恭迎江大人!” 这人与陛下一个姓氏,必然是那事先抵达的同族子弟了! 顿时,众人神色各异,但面上大都是恭维之色更浓,簇拥着江煦往内室去。 宴席设在内室中央,四面轩窗微敞,每人身侧设有炭火盆,轻薄的纱幔被风垂得轻轻晃动,衬着窗外园景,既透气,也美观,瞧着颇为风雅。 内室,桌上早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譬如太湖的白鱼、金华的火腿等等,皆是就地取材的顶尖货色,烹调过后,摆盘也是极尽精致,显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大人一路辛苦,快请上座!”王知府亲自引着江煦至主位,自己则在下首相陪,其余人等按身份依次落座,气氛恭敬而略显拘谨。 丝竹声起,渐渐,席上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交谈起来。 王知府心知自己巴结之意太过明显,可兵行险招,胜在有用,他率先举杯,说了许多奉承话,无非是“江大人光临鄙地,蓬荜生辉。”、“略备薄酒,不成敬意。”等等,又将本地风物吹捧一番,话里话外不忘表露自己对朝廷的忠心和对当今陛下的仰慕。 这侧,江煦面上始终带着一丝不咸不淡的笑意,偶尔颔首,并不多言,只在王知府说得过于露骨时,才不轻不重地提点一句:“知府治理地方,自有功过,朝廷亦是知晓的。” 一句话,便让王四虎冷汗微渗,连忙收敛了几分,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宴席过半,气氛稍显活络,那些乡绅富贾也纷纷上前敬酒,试图在这位“陛下同族”面前混个脸熟。 江煦有心结交试探,自是来者不拒,酒喝了许多,眼神却始终清明冷静,借着这些人的奉承和闲聊,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本地商贸、宗族势力等方面,从中捕捉着任何可能与裴晟相关的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几名侍女端着一盅盅白玉炖蛊轻步上前,置于每位宾客面前。 “江大人,这是本地一道特色药膳汤羹,最是滋补润燥,您尝尝看,不知是否合您的口味?”王知府笑着介绍,话语里带着几分讨好,“虽非山珍海味,却别有一番风味,是一家小铺子所做,在本地颇受欢迎。” 蛊盖揭开,热气氤氲而出,带着一股淡淡的奇异香气,混合着食材的鲜美与几种草药的清苦气息。 江煦闻言,心知这知府也不敢在此下毒,便想着做做样子,他本对这些地方吃食并无期待,只是随意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谁知,甫一入口,便瞬觉一股熟悉滋味—— 作者有话说:给我写饿了,难得的周六,今天晚上宵夜准备吃砂锅面!黏糊糊的汤底配上酥肉和炖的软烂的叶子菜,撒上一些佐料,美滋滋~[哈哈大笑] 第87章 思念 又是一年,她的忌日。 汤的味道极为醇厚, 几种药材与食材本身融合得颇为巧妙,非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显得七分的美味, 焕发出十分的色彩。 连日来案牍劳形被奇异地熨帖,白玉蛊中的汤羹不多时便消下小半, 江煦放下汤匙, 抬眼望向王知府, 语调淡淡, “此汤倒是别致,鲜而不腻, 药香味融合得也算巧妙。” 宴席过半, 王知府眼见着杂七杂八说了一堆, 这江大人都是瞧不出喜好和态度, 绞尽脑汁许久, 闻言, 忙不迭地起身, 仿佛得此褒奖的是他本人,笑道:“江大人喜欢这汤羹,那是这汤羹的福气啊!” 江煦见他喜上眉梢, 两颗眼珠子左转右转, 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只说了句, “赏。” 身侧,石皖立刻会意,取出备好的赏银交于知府这边的下人,从王四虎的角度看去, 只觉石皖也是玉树临风,清秀典雅,更不必说一举一动极为麻利,颇有大家风范。 看看自家仆从站在一边儿接赏银的时候,那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他心底更加认定这位江大人背景深厚,巴结的话语也更加尽善尽美,添了几丝真诚,道:“江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啊!这汤是下头一个小村子里头的店铺做的,听闻店主是一对从北方逃难来的小夫妻,人虽然年轻,但这手艺还算是尚可。” “您若是喜欢,明日恰逢小雪,我遣人再给您送一碗别样口味的!” 然而,这厢,江煦却已经收回目光,转而提起旁的话题,一时间,席间众人开始各司其职,有一搭没一搭捧着江煦。 他刚好借此机会,不动声色地聊了诸多话题,边在脑中一一筛选,宴席至尾声时,诸如裴晟家族近期异常的资金走向,或是失踪的前朝小皇帝等等,蛛丝马迹渐渐练成大网,缓缓清晰几分。 略坐片刻。江煦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借口告辞,其余以王知府为首的众人虽然想要再留,却也只能恭恭敬敬相送。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时,江煦便带着亲信,悄无声息地开始搜寻起来 * 午后,小雪时节,巷子里的,廊檐角有几株腊梅窜出,犹带霜气,凌寒独自开。 金灿灿的阳光洒下,腊梅的幽香与一侧烟雾缭绕下的食物香味相融合,彩月正在灶台边看着火,莳婉则麻利地招呼着来往的食客。 忽地,远处一阵喧闹传来,由远及近,只见几个穿着体面,像是府衙差役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远远瞧着,手里似乎还拿了什么东西。一来二往,不免引得行人驻足,不一会儿,阵仗便大了许多。 “都让让,是有大喜事哩!”几名差役被隐隐围在人群中央,为首的人一脸与有荣焉的喜色,语气也是颇为客气。 眼瞅着对方是朝她和彩月而来,莳婉下意识起身,放下手里的东西,只掩去眼底隐隐的警惕之色,擦了擦手,方才出门迎接。 彩月紧随其后,两人甫一站定,那为首的差役便几步走来,打量着莳婉,边笑着拱了拱手,“你便是王家小哥了吧?” 见莳婉点头并回之以礼,差役脸上笑意更甚,“恭喜恭喜!昨日你们应召送来的汤羹,极得一位贵人的喜爱,贵人金口玉言,对这汤羹称赞不已,知府大人也说你们手艺颇佳,给咱们这地方狠狠添光!” 说着,还不忘示意身后的人,“这十两银子,你们可一定收好。”语罢,不容分说地把东西递了过来。 莳婉几乎是潜意识接过,银子一入手,便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这笔钱对于福济村而言,可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就是放在更富庶些的地方,那也是足够普通人家几年的吃穿。 莳婉忙道:“当不起贵人们如此称赞,不过是小本生意,王某在此多谢厚爱。” 彩月在一旁,闻言,面上也是又惊又喜。 差役们传完话,又客气着寒暄了几句,确定传达到了,几人便笑着离开了。等他们一走,人群这才炸了锅。 左一句,“王小哥儿你真是好手艺啊!” 右一句,“往后咱们福济村可要依仗你们夫妻了!” 此类云云,恭维之词不绝于耳,直至当日歇业时,汤羹店前都是大排长队,这种势头到了第二日仍是丝毫不减,甚至还有越来越火热的趋势。 除去莳婉本人所在的主店,另外两家才开业不久的分店亦是人满为患,灶上的汤羹很快见了底,铺子里的伙计们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往后几日仍是如此,生意虽然越来越好,可莳婉心里却越发地不踏实。 又一日,夜里。 两人一回到家,莳婉便把彩月叫到房中,对外,两人一直是夫妻相称,为防露馅,也一直是同睡一间屋子。 糖芸在乔祖伊那边,小家伙如今快七岁,从去年几人在福济村扎根后,她上学堂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每晚铺子歇业,便是几人轮换着辅导一二。 屋内,油灯正燃着,炭火盘内散发出一股暖意,气氛颇为放松。 莳婉窝坐在榻上,正巧碰着彩月沐浴完,正用帕子绞着发丝,“阿月,我这心里头总是不太平。” 彩月见莳婉神情慎重,福至心灵,不免道:“婉儿你的意思是觉得这些天的生意‘太好’了?” “过犹不及,盛极必衰。”莳婉没否认,“我总觉得像是被什么盯上了似的。” 彩月想了想,瞥见莳婉的目光若有若无凝视着脚踝处的痕迹,眼底眸光微闪,思索着或许是她又想起了过去那些不好的回忆,便道:“那不如你先出去避避风头?暂借学习的名义,精进手艺,这也是说得通的。” “铺子里面,等这阵风过了,兴许届时便能一切如常了吧。” * 元熙二年末,裴氏一族旁支忽地接连被伏诛,引得江浙一带凡是和裴晟有所牵连的小卒们,登时人人自危。 某处院落内。 江煦正独自批阅着奏章,从洛阳递来的折子有少部分恰好涉及到前朝几位老臣,是以,均被递上了江煦的案头。 临近子时,他方才放下朱笔,缓缓靠在椅背上轻揉着眉心,但奈何,比之初到此处时,如今,眉眼间倦色更甚。 朝中一应事务,烦不胜烦,自两年前登基以来,他便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日复一日,再无片刻松弛。 到了如今,又是一年 待这丁点儿的时间一过,十一月辛卯,便是莳婉的忌日了。 思及此,丝丝缕缕浓烈的情愫肆意翻涌,叫嚣着,再度漫上心头。 历经几百个日夜的沉淀,越发让人思念难安。 江煦甫一回神,手指猛地一颤,才发觉不知何时,朱笔早已在奏章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红痕,如同淋漓的血迹,极为刺眼。 见状,他不自觉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间翻涌的剧痛和窒息感。 房内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滴滴答答,一下又一下。 房屋附近,亲兵们皆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谁都知道,越是临近这个日子,陛下的情绪便越是难以捉摸。故而,所有办事的人都加倍小心,生怕一丝错处,便会引来雷霆之怒。 然而,屋内,江煦却是浑然不觉。 他有些太累了。 稍一放松,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便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 这次,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更像是心神的彻底枯竭,仿佛支撑他行尸走肉般活过这两年的那口气,突然就泄了。 以至于此时有那么一瞬,江煦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 若就此停下,是否就能得到片刻安宁? 似乎是为了佐证他这般想法,须臾,他的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因饮食不规律而引起的轻微痉挛。 江煦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脑中的思绪却不知怎的被拽到了前些日子宴席之上所喝的那碗汤羹之上。 清醇鲜美的滋味,混着恰到好处的药香,咽下后,喉间隐约有几丝暖意。 更重要的,是这味道 颇为熟悉。 “石皖。”江煦猛然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异常沙哑。 一直守在一旁的人立刻道:“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上次宴席,有一汤羹”江煦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拗,“你之前说,那铺子就在附近的村落?” 石皖心头一凛,不知自家陛下为何会突然提起这茬,面上谨慎答道:“回陛下,是的。” “就在城外福济村,据此地约莫半个时辰马程,奴才查过,店主底细干净,并无异常。”他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又问起这个。 “备马。”下一刻,江煦站起身。 动作间,带倒了案几上的笔架,他却看也未看,只抓起搭在一旁的大氅,“即刻启程。” “去福济村。” 第88章 差别 她早就要忘了他了。 夜色深沉, 细雨如丝。 石板路上满是湿漉漉的水汽,马蹄踏过,溅起细碎的水花, 江煦一行人在翌日寅时三刻抵达福济村,小小的村落仍在沉睡着, 唯有零星几家窗棂处亮起了光。 蒙蒙细雨, 尽显恬静美好。 石皖引路, 自从得到所谓贵人口谕后, 汤羹铺子的生意便一日好过一日,邻村专程来喝上一盏的人也有许多, 故而, 一行人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地方。 铺子大门紧闭, 屋檐下, 正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想来应当是快到了开门的时辰了, 石皖几步下马, 上前扣门,过了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道低低的询问声, “屋外的贵客稍等, 小店马上便要营业了!” 石皖敛神道:“这位小哥,我们途经此地, 实在是渴得很。”他在江煦身边伺候了两年, 如今说起这些话来眼都不眨,“一路问,才问到你们这家。” 旋即装模作样停了会儿,才像是恍然, “是卯时开门吧?那确实是我们来早了,想着下雨,路不好走,便早些来了。” 雨天路滑,冬日本就冷寒,更不必说,昨夜又断断续续下着雨,到今早,几乎是走一步便要打哆嗦。 客人远道而来,就算是没开门,那也基本收拾好了,到了时辰,更何况若是连坐一坐都不能够,那也忒不近人情了些。 须臾,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那年轻的伙计探出脑袋,先是瞧了眼石皖,又见他身后几个人气势不凡,披着蓑衣也难掩贵气,一时间,竟不自觉结巴起来,“各、各位爷,这小店马上就要营业了,你们快请进来坐吧!” 江煦淡淡颔首,先一步翻身下马,身后,几人依次而动,大步进入店内。 “你们掌柜的这会儿不在?”江煦左右环视一圈,问道,因着连夜的奔波,虽临到地方前稍作休憩,但嗓音里仍是掩不住的倦色,裹着雨水的寒意,哪怕是淡淡的问词,也依旧有几分凌厉的攻击性。 伙计应声望去,只见说话的人站在暗处,虽难以清楚窥见面容,但其身形高大,气势迫人,不由得紧张答道:“这位爷,是、是的,我们铺子前些天不是得了王知府那边的嘉奖和赏赐嘛,掌柜的和娘子商量,说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正好听说别处有位老师傅极为擅长调制药羹,这不,昨日便出门去精进手艺去了,估摸着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出门学习?江煦几不可查蹙了下眉,他今日跋涉,不成想反倒还扑了个空,一时间,心底竟涌现出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之意。 他强行将此压了下去,只道:“既如此,那便尝尝你们的手艺吧。”略一点头道:“劳烦。”话虽是客气之语,但让江煦本人说出来,反而有几分命令的错觉。 左右也基本要到开门迎客的时辰了,伙计自是不敢拒绝,忙寒暄了两句,便直奔后厨烹调。 江煦坐在板凳上,等人离开,这才慢条斯理观察起来,入目,店铺不大,二进的院子,前面迎客做生意,后院,想来是储存药材和食材的地方,或许,也辟出几间,做伙计们居住之用。 空气间残留着淡淡的药草香味和某种类似于骨汤混合的味道,扫过墙壁,上头挂着些干辣椒和蒜,还有几种常见的草药。 江煦盯了会儿,索性闭目养神起来,好在没等多久,汤羹便好了,伙计恭恭敬敬端了上来,瓷白的碗盏,汤羹的色泽,瞧着也与那日宴席所见别无二致。 他浅啜一口,入喉,味道依旧鲜美,药香也是大差不差,但不知怎的,那份奇异的熨帖之感却是几近于无。 或者说,这就是一份普普通通的、略有几分创新的汤羹罢了。 江煦沉默地又喝了几口,并不评价,不多时,喝完大半,待身上暖和几分,方才起身,一侧,石皖会意,立刻取出一小块儿碎银放置桌案。 伙计见这行人出手阔绰,人也不似一般达官显贵那般难伺候,道谢完,忙又说了好几句吉利话。 江煦刚一上马,正准备扬鞭,却忽地鬼使神差停顿几息,回头,又看了眼这家汤羹铺子。 得了赞誉,却是不骄不躁,反而想着外出学习,精进技艺。如此急流勇退,深知财不外露的做派,倒是个心有沟壑的。 小民不易,有这份心,已实属不错。 “走吧。”回神,江煦不再停留,扬鞭策马,马蹄再度响起,不一会儿,便渐渐远去。 四下,重返寂静。 雨丝如瀑,越下越大,转瞬,便冲刷掉了方才的所有痕迹 当日午时不到,江煦一行人便折返回到了原先的住所,院内留有几名亲信把守,斥候快马加鞭,洛阳的折子如雪花一般,再度飞至案头。 其中,不乏有人提及重开科考一事,此事,亦是正中他的下怀,广纳贤才,以充朝堂,这是历朝历代君王都会做的事情。 虽然一定程度上,也会让洛阳朝堂里的某些人有了可乘之机,但同样,他也需要些新鲜血液,加以培养。 但 江煦静静看了会折子,目光在随后几封奏疏上略有停留。 身侧,石皖屏气凝神,他在江煦身侧伺候许久,自是一下子便察觉陛下心情不佳。这去了一趟福济村,眼瞅着后来的时候还算是阴转多云呢,怎的这会儿,又这般大的压迫感了? 正琢磨着,忽地听陛下问他,“石皖。” “朕如今年岁可算大?” 这话问的不明不白,但石皖几乎是立刻反应,“哪能啊,陛下您如今这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春秋鼎盛时呢!” “比起那些毛头小子,这才是正正好的年纪!” 估摸着又是朝廷里那些人,每次都是安分小半年,便要找些事情闹腾一番!石皖自打在陛下身边伺候,对方便破天荒给予了他读书的权利,虽说是偶尔旁听上那么几句话,几个字,但这对于只会写自己名字和一些简单三字文的他而言,自是天大的荣宠了! 石皖无父无母,早早就卯足了劲儿下定决心要伺候陛下至终老,平日里用心留意,此时不难猜测出,这必定又是那些老臣们在叫嚷着要选妃、充盈后宫了。 无外乎“皇嗣事关国祚”,“要以江山社稷为重”,要不就是“广选淑女,充盈后宫”,里里外外,拢共也就这些话。 果不其然,身侧,男人语气幽幽,似在感慨,“如今,这桩桩件件倒还不如过去镇守一方的时候来得快意。” 江煦不知自己精心挑选的侍从内心这般丰富,此刻,事事纷杂,内有裴晟如缩头乌龟躲在暗处,需考虑江南稳定,不可无理由妄动,外面,朝堂上这些老匹夫们一个个又蹦出几里地,成天叫嚷着,明里暗里还说他年纪大。 他如今二十五六,正值风华,哪里大?! 但,整日被这般聒噪,惹得江煦偶尔也会想,若是到了地底下,莳婉会不会嫌弃他,或许 那会儿,她已经不认识他了吧? 思及此,江煦只觉得一股邪火盘踞胸膛,左右乱撞,仅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便叫他骤然烦闷起来。 时间流逝,只要事关莳婉,他似乎仍是这般。 万千情绪,仅随她一人而动。 只可惜 斯人已去,念此茫茫。 片刻,他才道:“把画拿来。” 待画轴送来,徐徐展开,凝视着画上日思夜想的人,他方才获取片刻宁静,直至傍晚,简单用完膳,方才继续投入到政务之中。 * 十二月初,冬日气息更加浓厚,江浙虽不似戍边北地那般酷寒,却也是湿冷冻人。 莳婉和彩月一道,两人昨日安顿好,歇了一晚,今日照例来到余谣四鸣山的后山处。 山路蜿蜒,草木凋零,近两年的日子,莳婉日日劳作,身体反倒比过去一年多还要好上几分,不一会儿,两人便爬到了半山腰的一缓坡处。 彩月落她几步,停下站定,莳婉独自上前,直奔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而去,土包上头立着一块儿朴素的木牌,上面空无一字。 过去江煦所赐予她的珠翠首饰,还有几支带过来的,莳婉尽数封存于此。 当初,她和彩月一行人逃至此地,也只说是战乱,家人死伤无数,想讨口饭吃。亏得福济村民风淳朴,莳婉带来的这些汤羹方子也新奇,又有彩月她们的帮衬,一来二去,这才日渐站稳了脚跟。 思绪回笼,莳婉蹲下身,将篮中的祭品一一摆好,静静在坟前祭拜着。 又是一年,她的新生。 不必仰人鼻息,不必惶然不安,一切平静且心安理得,眨眼便过。 思绪一时放空,恍然之间,莳婉甚至想到了前几日营业时,有几名食客对着洛阳的情况大胆讨论时的景象。 他们说,北边蛮夷似乎又有异动。 他们还说 当今陛下登基两年,后宫却一直空悬。 莳婉身上水蓝色连帽斗篷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她兀自阖着眼,一时间,也很难说明缘由,为何,自己时隔许久,又会想到江煦。 想来许是最近这些天总听见旁人议论他的消息吧? 毕竟。 莳婉下意识轻抚心口,那里,心跳如常,以某种规律的频率,缓缓震动着。 毕竟 她早就不恨他了。 她早就。 要忘了他了—— 作者有话说:我这边最近突然大降温,好冷呀,读者宝宝们也要注意保暖哦~ 第89章 巧合 莫非是心中有鬼? 元熙二年, 十二月癸丑。 山涧,树叶尽数脱落,空气里满是湿漉寒意, 料峭凛冽。 半山腰,萦绕着许多青灰色的霭岚, 将天地都滤得朦胧。 土坡旁, 是几颗松柏, 犹带苍翠, 为莳婉挡住了大片涌来的寒气,祭扫已毕, 她收好东西, 与彩月一道下山。 此番, 明面上是寻访学习, 实则, 莳婉也并非只是找个借口, 而是也正有这方面的打算, 要想把生意长长久久地做下去,须得推陈出新,时刻谦谨。 碰巧出来一趟, 往临近几个稍显繁华的村落、城镇走一走, 既是游玩散心,也是察看药材行市, 观摩观摩别家食肆的经营之道, 为往后做些准备,自是有备无患。 常言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莳婉自是不敢放松,随后十来日,与彩月两人宿在客栈内,白日里去市集和药铺晃悠、考察,午后、傍晚时分,也在茶楼酒肆闲坐。 南来北往的人们汇聚于此,游商们交头接耳,总能听到些新鲜的消息。 酉时未到,莳婉和彩月分头闲逛,她刚进茶楼坐定,便听见邻桌几人正在窃窃私语。 “我听说当今天子已亲临江浙,最近这两天,各处都是小动作不断。” 另一人接话道:“可不是嘛,昨日我才找好的关系,足足给了这个数——!”男人拖长语调,语气叹惋,“结果,今日一早,便把钱给我退了回来,神神秘秘地只说过几日再议。” 莳婉心神一凝,有一瞬的恍惚,不自觉端起茶盏,浅啜了两口。 身侧,交谈仍在继续,她思绪混杂,只囫囵听了个大概,据说江煦此次南下,是为了查一个人,前朝吏部尚书裴晟,而证据,便是自上月开始,裴家的旁支,便被朝廷寻了各种由头,或贬谪或流放,偌大的家族,实则已是外强中干,树倒猢狲散。 但哪有那么容易的? 江煦若是想要江浙朝局稳定,便不可能轻易动裴晟,总得寻个由头,至于这由头是什么,莳婉不想知道。 如今乍一听闻江煦的消息,她甚至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脚踝处,淡淡的痕迹仍旧存在,初获新生时,每晚入睡前,那处都会很有些不适应,细密的疼痛总会数次惹得她半夜惊醒,一度,都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回神,她几乎是下意识环顾四周,片刻,确定无人留意她这个外乡人,紧绷的身子才缓缓放松几分。 江浙地广人稠,江煦如今贵为九五之尊,驾临之所,必是州府重地,而她如今走访的村落、城镇,自然是不可能排上号的,偏僻寂寥,若是有要事要忙,定然不可能来这些地方的。 但,谨慎些总无错。 莳婉又屏息凝神听了会儿,见周遭虽与平日别无二样,但今日议论当今圣上亲临江浙一事的,却是很有几人,见状,莳婉不由得也歇了后面几日闲逛的心思,只匆匆结清了住宿的钱财,便马不停蹄拉着彩月踏上归途。 回程时,已是十二月辛酉,一路,官道上果不其然车马更多,人来人往,气氛隐隐与往日不同,甚至还有穿着一看就颇为考究之人。 待回到福济村,已是十二月甲子。 两人皆是心有戚戚,刚安顿好,彩月便道:“婉儿,这一路上,外头的传闻可属实?” “当真是陛下来了江浙?” 莳婉顺势一道坐在软凳上,瞥见彩月担忧的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就算是传闻,也足以见得当今局势颇为紧张,我们虽在乡野,但仍是要万分小心才是。” 思忖片刻,莳婉抬眼看她,“再有半个多月便要过年了,不如顺势而为,提前些日子歇业?”她继续道:“一来,可以避避风头,二来,也能安心过除夕,准备些东西。” 见彩月思索几息后点头,莳婉心底的不安才散了几丝。 “那便定在十二月底吧,这几日的生意忙完,便歇业。” 只求 多事之时,能够偏安一隅。 平平安安的 * 圣上南下江浙,此消息一传出,宛如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瞬时,各地官员皆是炸开了锅。无论官职大小,闻讯者,各怀想法,有惴惴不安的,亦有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 而这其中,最为激动的人,莫过于王四虎。 先前他通过线人多方打听,只以为是当今陛下的亲信,与其同出一族,故而姓氏相同,谁承想,竟是陛下本人驾临! 一时间,王四虎不由得又惊又喜,下意识回想起宴席的细节,似乎陛下对一汤羹印象颇佳。 想着想着,再意识到当日自己和亲信同僚们说了什么话,顿时,后背渐渐漫出几丝冷汗。 王四虎登时也顾不得更多,屏退左右,独自踱步屋中,须臾,方才后知后觉。 如今,明面上江浙各地州府都已经知晓陛下驾临,此时想要上去露个脸,难度极大。倒不如借着那日宴席之上的汤羹,陛下虽未多言,但确确实实是夸了两句的,更不必说还特意赏了银子。 此等机会,何不利用起来,将功抵过,先一步出手? 思及此,王四虎即刻唤来心腹,低声吩咐道:“你快去快回,去打听下那汤羹店的掌柜如今何在?” “但借本官的名号,邀他一叙。” 当日夜里,王四虎难得好眠,翌日,心腹来报,却说对方恰好于昨日歇业了,说是要专心准备过年。 书房。 “当真?”王四虎闻言,一时眉头紧锁,如同被浇了一壶冷水,心底更是郁闷至极,怎么偏偏如此巧合?!这眼看天赐良机,多好的争脸面又能摆脱嫌疑的机会 陛下登基两载,行踪难定,且听闻,其喜好素来刁钻,好不容易碰上这样的夸赞,就算是试探那也、那也! 沉吟片刻,王四虎到底不愿就此作罢,换了位性子机敏些的,细细交代,“你且换身寻常的衣裳,私下去找,只说是知府府邸里有尊贵的客人慕名而来。” “另外再恭维几句,切记,要告诉那掌柜的,这次的机会千载难逢,是无上的荣耀!做好了,那可是几辈子的富贵!”语罢,又有些戚然道:“但是切记,无论对方如何问,莫要提及当今陛下南巡一事,更不能提及陛下的身份,以免节外生枝,再扰了民,便不美了。” 那小厮闻言,立刻便动身前去,当日夜间,便敲响了莳婉一家的房门。 十二月末,四下气温极低,一派冷凄凄。 戌时刚过,莳婉和彩月准备入睡,堪堪续好炭火盆,甫一上塌,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两人对视一眼,只得换了衣裳去迎。 莳婉留了个心眼,让彩月落后两步,她独自出面。听完一番说辞,莳婉垂下眼,面不改色撒了个谎,“实在是不巧,近日天寒,我家内人受了凉,这两日正发高热,许是传染了,我和家中孩儿也有些不适。” 语气不疾不徐,伴着炉火纯青的演技,可谓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些都需要有人照料,且铺子已经歇业,实在是难以应承,还望贵人见谅另请高明吧!” 见其言辞恳切,神情也不似作伪,想到临行前王知府的特意吩咐,派来游说的几人只得寒暄两句告辞,快速回去禀告。 等人离开,莳婉这才敛去脸上的歉意,唇角紧抿着,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尊贵的客人?她虽不知是谁,但值此之际,官府的人两次拜访,绝不是什么“好事”。 莫非? 夜里,一场冬雨淅淅沥沥,这厢,莳婉正在猜测着,殊不知,王四虎的一举一动皆被江煦派人盯着,她与对方的两次交谈,已然被皆数记载,送至旧人案前。 行馆内,一派肃杀气息,桌岸上铺着刚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载了裴晟近两年的动向与一些可疑的人员。 江煦随手翻阅,边沾了些墨汁,正欲批注。 这时,外头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亲信恭敬垂首,低声禀报着,“陛下,王知府果然有所行动,只是” “近日,他曾两次派人去福济村,欲请那日宴席之上烹调汤羹的人,只是两回,都被店掌柜婉拒了。” 此类事情,近日繁多,无外乎是地方惯常的钻营巴结之举,早在公布行踪时,江煦心下便有所预料。 他眼皮未抬,执笔,慢条斯理地在那名册上圈画着,浓黑的墨在纸面上洇开一点,须臾,上首传来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婉拒?” “两次婉拒,朕也没能窥见真容,倒是太巧了些。”他的语气难辨喜怒,气氛一时沉寂,片刻,江煦放下朱笔,身体往后靠着椅背,目光不自觉投向窗棂外连绵不绝的雨丝。 毫无缘由、接连的巧合,尤其还是在当下这般风声鹤唳的时候,这样的“不凑巧” 是真的时运不济,还是有意避开? 江煦倾向于是后者。 但,若是如此,又为何执意要避开? 莫非是心中有鬼? 江煦语气淡淡,“查。” “找两个机灵些的,仔仔细细地查。” 若是误会,那便是以防万一中的一个小插曲。 若是旁的 那就休要怪他无情了—— 作者有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孟子所作。 男主:休要怪我无情了 作者:有情!很有情!! (ps:预计男女主下章相逢~[撒花]) 第90章 相逢 四目相对,一切无所遁形。 熙宁三年元月。 江煦亲赴江浙几个重要的州府, 明为巡视,实则是暗地里搜集证据,譬如, 与裴晟往来密切的几名地方官员的供词,账册之上, 裴家近些年的资金往来, 乃至当年提前关于前朝小陛下的蛛丝马迹, 桩桩件件, 数条罪证,只待将人缉拿。 裴晟前些年仗着大厦将倾, 自己又是位高权重之辈, 故而行事上极为肆无忌惮, 也多亏于此, 江煦南下两月, 便搜集到了想要的证据。 时机成熟, 一行人疾行至裴晟居所, 可等快要到了地方,得到的却是院落起火的消息。 彼时,江煦正在路上, 御马狂奔, 闻讯,语气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下, “你说这别院是突然起火, 等到派人扑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是的。”听出自家陛下话语中的不愉,亲卫的神情不自觉紧绷,恭敬道:“火势稍控, 咱们的人立刻进去查探,发现了数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骸,据熟悉裴晟的官员辨认所言,确认是自焚身亡。” 此人入官场时,恰逢先帝沉迷丹药,不问政事,后来,幼帝登基,可谓是筹谋十余载,而后权倾朝野数年,直至江煦攻入洛阳,方才急流勇退。 若说不想落于他手受酷刑折磨,或是为了保住妻女、族人,这也都是有可能的,但 “确认,他是自焚?”江煦一夹马腹,马儿跑得越发快速,连带着,他话语间的疑惑和冷意也被寒风吹散几分,“或者说确定,自焚的是他本人?” 身侧,亲卫一时无言,“这” 当日子时,一行人赶至别院。 此时,已是满地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木材房梁等等焚烧后混合的气味,煞是刺鼻。 仵作和新一批负责辨认的官员们战战兢兢地回禀,“陛下,面容虽难以辨认,但身体特征与身上的信物都相符,且屋内发现大量火油的痕迹,应是早有准备。” “确认是裴晟无疑。” 江煦静静站在原地,目光不自觉扫过那几具尸骸,夜色里,漆黑的瞳仁微微收缩,语气不辨喜怒,“既如此,那便好生葬了吧。” 须臾,又道:“裴晟既已身死,咱们也好加快脚步,将剩下的小卒们一网打尽。”罢了,不管这身死是否有隐情,至少明面上,往后,不会再有裴晟这个人。 不确定的事情尚且可以颠倒黑白,况且,是这么多人层层验过的呢? 回神,江煦下意识往前几步,欲要去探查院内情况,身后,几名跟随而至的亲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硬是无一人敢阻拦。 江煦走进院内,细细搜过,恍然间,脚步越来越慢,几乎停滞。 从前,也是这般冲天的烈焰,房梁横木化为焦土,他凝神片刻,轻轻嗅闻,一股熟悉的、夹杂着血腥气的焦糊味道瞬时盈满鼻腔,穿越几百个日夜,再度扰乱他的思绪。 当下,哪怕江煦并不想承认,可心底,到底是被这幅相似的场景勾起了几分烦躁之意。 玄色龙纹大氅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江煦独立伫立良久,再开口,语气已然如常,带着森然与寒意,“传朕旨意,裴晟畏罪自杀,罪不容诛,将其残骸悬首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凡裴氏余党,无论亲疏,一律从严查办,江浙各州府,凡有包庇勾连者,同罪。” 此后几日,抄家、抓人、审讯,每隔几个时辰,便会有人被关入牢狱,到小寒那日,江浙一带官员已是人人自危,深夜难寐 行馆内,炭火盆烧得正旺,烛火曳动,室内一片明亮。 被江煦派出去探查的亲信,恰好回到行馆,一路魂不守舍。 他从前在萧驰节手下,对于当年的事情,也略有耳闻,待推开门,绕过铜盆炭火,甫一站定,便见陛下正对着名册圈画着。 见人来了,江煦随口道:“如何?可查出什么了?”裴晟死得蹊跷,然木已成舟,如今对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亡人”,清扫颇为顺利,故而此刻,江煦虽疲惫,心情却算尚可。 那亲信见状,更是心情复杂,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陛下,卑职在福济村停留两日,多方位仔仔细细看过,发现那汤羹铺子的掌柜,他竟与”说着,含糊几字,低声补全,“长得有八九分相似。” 江煦闻言,微怔,目光陡然一厉,“当真?”两年多了,自莳婉亡故,他有多久不曾听过属下提过这个名讳了? 而他自己,也只敢在午夜梦回时,趴在冰棺上头,悄悄地望上那么一眼,生死面前,纵使他有百般本领,千般算计,也是回天乏术,极为渺小之徒。 停顿几息,他的语气甚至有几丝毫无所觉的颤抖,“当真八九分相似?” 回神,只觉手心一痛,垂眼,便见是手里握着的紫檀狼毫笔断为了两截,朱砂晕开在纸张之上,迅速晕开,宛如一滩滩血渍。 亲信立刻道:“属下数次确认过,确是如此,但怪就怪在,那掌柜的是男子,且与妻子育有一女。”见上首的人神情恍然,语带担忧,“陛下!” 然而,江煦却是恍然未闻。 熟悉的味道,两次的巧合,再加上这八九分相像的容貌。 男子? 他哂笑出声。 世上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吗? 片刻,江煦敛去多余神色,轻轻靠在背椅之上,外头不知何时,竟又下起了雪,点点珠白散落而下,夜深人静时,他甚至只能听见自己越发震耳的心跳声。 答案不言而喻。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 江煦猛然起身,眼底几乎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但偏偏,他脸上又是极为平静的,“备马,即刻去福济村。” 馆外,寒风簌簌,雪籽点点。 马匹疾驰,迅如奔雷,眨眼便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 * 福济村里,临近除夕,年岁欢愉气氛渐浓。 虽然因着圣上南巡,风声紧张之下提前关闭了铺子,但院内,一切如旧。 一方小天地内,众人忙碌地准备着年节的东西,空地的竹架上挂着腊肉和香肠,房内,炭火充足,莳婉、彩月、乔祖伊和糖芸四人围着桌案而坐,正一起剪着窗花。 红色的纸张经过一番裁剪,摇身一变成了各种别致的图案,过了片刻,乔祖伊照例带糖芸去安睡,几人轮流带娃,糖芸又颇为乖巧,倒是也不太累。 等两人一走,彩月这才扭头,开口,“你怎得了?瞧着魂不守舍的?” 莳婉苦笑一声,轻摇摇头。 她心底这根弦始终紧绷着,这些天,江煦亲临江浙一带,裴晟自焚身亡,各州府官场震动,此类种种,就算福济村的消息不算灵通,却也是日日有人讨论此事。 潜意识里的不安质感越发浓重,加之汤羹铺子先前又得了官府的赞誉,已经过于惹眼,若再继续纵容,是否 莳婉瞥了彩月一眼,佯装不经意道:“阿月,你说过完年,等天气暖和些,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如何?” 彩月与她待了这两年,几乎是闻弦知雅意,“怎么会突然提起这茬?你莫非还是觉得这里不安全?” “未必是不安全。”莳婉神情犹豫,斟酌着用词,“我是觉得树大招风,太过惹眼。” “且,江浙一带的局势眼瞅着不甚太平,长此以往,我这心中总是不安。”她叹气道:“或许咱们可以寻个更好的地方,重新开个小店,有配方和这两年的积蓄在,总能过活。” 莳婉没说的是,她甚至已经在悄悄研究舆图,边留意着一些商队途径时所带来的消息,也在了解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做着几手准备。 只等着开开心心度过年关,便着手筹划搬迁的事宜。 眼下局势尚未彻底稳定,莳婉便也只将想法藏在心底,今夜,若非彩月问起,她还打算瞒上几日。毕竟她看得出来,其余几人对这村子,已经有了几分依赖之感。 若是再因她个人的猜测而大费周章搬迁,也忒 思及此处,莳婉鼓足勇气,正欲询问彩月的想法,却忽地听见外头街道上马蹄声急,密集如雷,由远及近,震得她心下一颤。 彩月也听到了这股动静,低声问道:“难道是官府的人又来了?” 莳婉抿唇不语,思索片刻,语气有些不确定,但还是否定道:“应该不会。”她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道:“我出去看看。” “就在门口,应当无事。” “你且安心。” 语罢,便撑着一柄水墨花鸟图案竹纸伞,推门而出,站于街口,白雪如絮,纷纷飘落。 风声簌簌,兀自立于其中,不消片刻,只闻马蹄声止,莳婉微微抬起伞面,抬眼,只见数步之遥处,一人端坐马背之上。 靛青长袍,素白衣带,寒意沾湿鬓角,凝成细碎的小水珠,顺着脸庞轻轻滑落,男人神色冷峻,唇角抿成平直的一条线,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独独那一双眼,似要将人灼伤。 劈开风雪,紧紧锁着她,一眨不眨。 四目相对,一切。 无所遁形—— 作者有话说:来啦~~ 90-100 第91章 怨恨 “你可曾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之…… 江煦平静的神情忽地因为莳婉望来的这一眼而变得生动几分, 如雨滴坠入湖中,泛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但细瞧,却又好似某种情愫到达极点, 濒临失控。 莳婉一怔, 下意识降下伞沿, 还不待她做出更多反应, 下一刻,江煦便兀自扬鞭, 长臂一捞, 将她带上马背。 漫天飞絮, 冷冽入骨, 然, 此刻, 莳婉紧贴着男人灼热的胸膛, 这些寒意被尽数隔绝,她被紧紧裹着,骏马疾驰, 那道禁锢在她腰间的力道亦是越来越重。 “你!”莳婉被这人毫不怜香惜玉的动作弄得腰间一痛, 呵斥道:“松手!”边说,边去掰他的手。 一种自由即将被剥夺的恐慌盘旋心头, 莳婉这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可江煦只兀自加快速度,不言不语。 时隔两年有余,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一时间, 他也很难说清心底到底是何感受,酸涩混着痛苦的恨意一齐涌来,混进寒风,砸入两人的耳畔。 “你倒是自在。” 语气似是而非,喜怒难辨,可话语里最深切的情绪,分明是怨。 细听,还有股咬牙切齿的恨意。 江煦猛一夹马腹,骏马吃痛,撒开四蹄,如同闪电一般朝前奔去,莳婉心中本就惊惧,眼下,入目,两旁的屋舍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残影。 剧烈的颠簸之下,她索性闭上嘴唇,胃里翻江倒海,浑身乏力,她只能被迫贴着江煦。 不知过了多久,便到了一处行馆。 江煦利落地翻身下马,再次将人拦腰抱起,大步流星踏入内室,屋内,炭火烧得极旺,空气中氲着几丝腊梅的幽香。 等候的亲卫们见状,立刻点了灯,便颔首退下。 室内,一时寂静。 两人身上俱沾染着外头的寒气,莳婉眼睫微微发着颤,窝着一动不动,须臾,见江煦随手扔掉大氅,像是要往床榻的方向去,面上才有些慌了神,挣扎道:“放我下来!” 手肘向后撞击,两腿胡乱蹬着,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显得徒劳。 下一刻,莳婉整个人便被剥去了外衫,丢在了软被之上。 她下意识裹着被子,起身去瞧,入目,江煦几乎是目眦欲裂,黑沉沉的眸子,让她不敢与之对视,他身上的霜雪已然被室内的温暖所融,转而变成水珠,一滴滴落下,砸在地面。 男人身量高壮,被这道黑影完全笼罩着,莳婉无意识瑟缩两下。 可这样的行为,于江煦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她在躲他。 事到如今,她反而还躲上他了? 她还没有躲够吗? 回神,江煦陡然上前,不顾莳婉隐隐的不配合,将人捞了过来,一手禁锢住她乱动的身子,一手去撕她的衣裳。 “你做什么?!” “江煦,你松手!!” 只听“撕拉”一声,伴着布昂的破裂声,女子左肩处的淡红胎记清晰显现眼前。 两年多之前,莳婉殒命火海,能够辨认身份的,除去身形、身上的物件,以及脚踝处的镣铐,剩下的,便是这左肩处的胎记了。 淡淡的红痕,似花蕊之状,点缀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两人先前有次争执时,江煦便见过这个胎记,后来数次同榻而睡,如今,他自是不会认错的。 江煦情不自禁轻轻抚摸着这处,须臾,竟是几欲要落下泪来。 果真是她。 还好是她。 若再是旁人想到这两年多时间里,数次私下的寻访,江煦喉间一哽,嗓音喑哑,“为何?” “为何,要骗我?”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而后,如此狠心地一走了之,近千个日夜,江煦每每想到那夜火光滔天的场景,便觉心如蚁噬。 他预想过很多两人再见的场景,似乎是为了验证,手下紧紧贴着莳婉的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像是在掐着她,直至江煦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份痛感,他才骤然放松几丝力气。 但这股力道,仍像是要将莳婉的骨头都捏个粉碎。 过往一年多的痛苦与窒息一齐涌现,脚踝处,似是又在发痛,思及此,她冷着脸道:“贵人深夜如此鲁莽行径,恐会惊扰草民的家人。” 家人?她竟把路上偶尔碰到的那几个野女人称之为“家人”? “她们是你的家人,那你是谁?” “事到如今”江煦说到这里,呼吸渐渐粗重几分,几息后,又被他强行咽下,只手上,还是那股要将她碾碎的力道,眼底狠戾更浓,道:“莳婉,你还是不肯同我说一句实话吗?” 他大约已压抑到极点,字字句句往外,像是要将这近千个日夜的委屈和幽怨皆数倾吐,“当日,屋舍突然起火。我赶到时,尸体已经被烧得面容难辨,屋内四处是火油的痕迹,那具女尸的脚踝上,还戴着我亲手给你” 那具残骸,他整整看了一夜,几乎泣血。 他不信,莳婉就这么死了。 江煦的语气像是在回忆,细听,却又有些颤抖,“我不信你死了,寻了各地的得道高僧,茅台道士,设了道场,诵经声日夜不休。我甚至” 甚至去烧那些可笑的符纸,信了那些江湖术士的托词,用尽手段,盼着,哪怕能有一丝半缕的魂魄归来。 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雕花窗棂糊着明纸,室外的光线被投射成一道冷调的光,与满室烛火相互映衬着,两人的影子被拉成长长的线,渐渐交融在了一处。 江煦忍不住俯身贴面,像是某种犬类在向主人表达忠心,但偏偏,语气里难掩恨意,宛如嘶吼,一字一句,“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 到后来,他只敢私下去试,去问,去查。 他知晓,于百姓和政事上,莳婉一向是对他多有推崇的,若是连这最后一星半点可以得到称赞、可以吸引她的地方都丧失了,那才是求路无门。 到那时,哪怕是黄泉路上遇见,莳婉也一眼不会再多看他了。 莳婉望着他,入目所及,江煦眼底红丝遍布,应该是许久不曾睡过,眼底,恨意和怨色几乎要凝成实质。 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煦闻言,顿了下,唇瓣嗡动。 曾经,他希望治理好天下,这样,若她活着,便能够偏安一隅,安稳余生。 但,当这个虚妄的设想真的实现时,他心底却极为复杂。 这便代表着,当年,他以正妻之礼下葬那具女尸,又折腾出的那些招魂、祈福的大动静,乃至是种种掘地三尺、自欺欺人的搜寻 这桩桩件件,只要她想,她便或多或少都能知晓一二。 可 江煦回神,眸子死死锁着她,语气轻得几不可查,似是在胆怯,但此时,面上却平静了几分,问道:“这两年多的时光,你可曾有一次想到过我?” “你可曾” “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之意?” 莳婉沉默不语,半垂着眼,良久,才淡声道:“不曾。” “一次也不。” 寥寥几字,宛如刀割。 江煦心头一震,眼眶涩然,“莳婉,你看着我。” 若是你看着我,我不信 你两眼空空。 心中,会毫无所觉! “你看着我。”江煦语气执拗,呼吸已然再度粗重,有些不依不饶,“看着我!” “看着我回答!” 相识四载,近千日夜,难道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她分明待他也有情意在! 她分明 亲口承认过的。 为何,为何?! 江煦狠狠掰着莳婉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男人状如疯魔,莳婉瞧在眼底,只觉得一时也难受得慌。 犹豫了会儿,她轻声劝道:“你不必这样的。” “你如今坐拥天下,不到三载,便已是民心向往,朝堂也即将安定,尽在你掌握之下,往后史书上也会记载你的功绩,你定然唔。” 江煦猛然俯身,扣住莳婉的后颈,阻止了她任何退缩的可能性,舌尖撬开她因吐词而微张的齿关,长驱直入。 以某种近乎是野蛮的力度,纠缠、吮吸。 这个吻毫无温情,只余狂乱,恍然间,却又像是借助这另一种方式,来确认她的存在,确认,她还活着。 近乎凌虐的亲密,此刻,已然是对两人共同的惩罚。 空气粘稠且炙热,莳婉的呼吸被尽数截取,她狠狠咬下,不多时,便有血腥味弥漫口腔。 一种熟悉的、被刻意遗忘的颤栗感窜上脊背,下一瞬,蔓延全身。 这股铁锈味道,于江煦,则更像是催化剂,不停的拨动着他脑中名为“理智”的弦,一下又一下,以至于有那么一刹那,他其实是想把莳婉的心剥开瞧瞧的。 不然,凭什么只有他辗转反侧、痛不欲生呢? 吻到最后,他已是悲怆至极,半晌,才退开几丝距离,语气似哭似笑,“你当真是” “好狠的心。”—— 作者有话说:来啦!!照例再次分两章,工作日真的撑不住[裂开] 明天一早要去外地培训,会很忙,回来码字应该比较晚了,周五会努力早点更的,或者可以周六早上起来看,啵啵啵啵[可怜] 第92章 爱意 “我会杀了你。” 莳婉猛然偏头躲闪, 胸脯处因缺氧和愤怒剧烈起伏,江煦没有亲到人,索性伏至莳婉后颈, 犹带血痕的嘴唇擦过她的面颊、耳廓,而后, 猛然向下一咬。 “嘶”莳婉疼得深吸一口气, 片刻前那点儿鬼使神差一般的心疼劲儿顷刻消散, 骂道:“你!” 齿尖没入女子柔嫩的肌肤, 带起和唇齿相依时类似的铁锈味道,还在往外渗出点点血珠, 莳婉生生忘却了心底那几分惧色, 只兀自扬起手, 就要打对方一巴掌解恨。 谁知, 江煦反应极快, 他本就是习武之人, 近些年武技越发精进, 莳婉压根不是对手,只一下,便被紧紧攥住。 男人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极大, 几乎是要将其折断, 莳婉对抗着,不肯退缩半分, 张口嘲讽道:“你这是恼羞成怒?” 相识一场, 如今,江煦更加阴晴不定,帝王的威严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莳婉本该是有些惧怕的, 可不知是江煦方才的质问,还是两人日积月累之下被唤醒的微妙的纵容之感,一切,驱使着她敢于继续道:“我不过是让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罢了。” “何来心狠一说?” “何来心狠一说?”江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她,风雨欲来,连带着,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竟奇异地放缓了些许,不再是纯粹的禁锢,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引导。 而后,牵引着她的手,迫使她摊开掌心、缓缓地、不容拒绝地贴上了他自己的脸颊。 她的掌心冰凉,还带着刚才挣扎时渗出的冷汗。然,他的脸颊,却还残留着方才激烈亲吻后的余温,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血管。 “桥归桥,路归路” 在莳婉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江煦用她的手掌,轻轻蹭了蹭自己的脸,脸上的肌肉因着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有些轻微的抽搐,字字入心,“你想得美。”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也太过诡异。 与他周身散发的戾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莳婉浑身僵硬,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后颈处,牙印深深嵌在肌肤之上,与过去数次的啃咬奇异重叠,恍若烙印,江煦的指尖摩挲着那处,语气喑哑,再度变得平静起来。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就存在的事实,“最好是让史书记载——” “记载你我二人是如何相识,相爱相恨,长久纠缠。” 他这样平和,最初的歇斯底里彻底消失不见,莳婉瞧着,反倒越发谨言,良久,她只道:“你如今坐拥天下,我自是无法对抗。” 话语示弱,可却仍是不知何时垂下了眸子,浓密的眼睫遮住了她眼底的所有情愫和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 过往,他便是这么被蒙骗的。 可如今,这样的错误,他定然是不会再犯了。 近距离的凝视中,江煦的语调渐渐变得笃定,“你还在想着别的。” 想着避,想着逃。 可莳婉一次又一次的逃避、拒绝,却也是在他心上凿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一次又一次告诉他。 莳婉或许真的如她自己所言那般。 并不爱他。 曾经,江煦以为他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答案的,于是,留不住她的心,便想要留住她的人,到最后,两者皆空。 思及此,他眸中隐隐的怨恨未消,转而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更原始、更炽热的情愫,“你不该在此时,还想那些的。” 但偏偏,这回他又小心得紧,连威胁人的话语,说出口都像是请求,“你该想着我。” 莳婉冷冷望他,男人细微的表情和身体变化,她一下便有所察觉,好在江煦这回没再如片刻前那样横冲直撞,她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还没等她彻底放心,便又见对方开始扒她的衣裳,男人滚烫的、粗粝的指腹甫一接触肌肤,莳婉便条件反射一般咬了上去。 但,江煦毫无挣扎的意思。 他只是看着她,面上纵容之色更甚,恍然间,似是还带着快意和满足。 意识到这点,莳婉狠狠咬下一口后,冷漠抬眼,问道:“你不疼吗?” “你在关心我。”他的嗓音里竟含着几丝愉悦。 如若心里一点儿也没有他,那是不会如此的,她会巴不得他痛不欲生,然后死去。 而不是现在这样,问他疼不疼。 江煦的心情陡然好转几分,将一侧案几上的食盒揭开,莳婉听到动静,扭头去看,才发现食盒里早就备好了一碗姜汤,正冒着丝丝热气。 江煦试了试温度,递给她,“趁热喝,正好温温的,适合入口。” 莳婉瞥了眼深褐色的汤汁,却并未伸手,警惕望他,“趁热喝?你亲手端的汤,我可不敢消受。” “谁知道里头是不是还放了旁的东西。” 江煦神情不变,想到她的身子,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放心,没下毒。” 莳婉抬眼,语调里再度涌上讽刺,“没下毒,但保不齐我喝了,下一刻便不省人事,而后”说着,她的目光慢悠悠环视四周,最终落至紧闭的门扉处,“便无法走出这座房门一步。” 江煦被她的话刺得一滞,随即竟扯出了个近乎坦诚的,带着点破罐破摔意味的笑,“这碗汤,仅仅只是驱寒的姜汤而已。” “再者,无论你喝不喝,我既找到了你,自然就不可能再放你离开。” 他眼神复变得森寒,凝视着她,“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莳婉闻言,心下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可是你也知晓,我为的是什么。” “如果让我就这么待在这座行馆,或是待在其他什么地方,行尸走肉,毫无自己的意志,凡事无法自己决定,我定然是会疯掉的。” “这般与其被你温水煮青蛙,不如我先自行了断来得痛快。” 两年多的时光,近千个日夜,江煦还是没变,一样的无法沟通,不可理喻。 他如此直白不掩饰,一瞬间,只叫她觉得无力,与他争论这些,费这些口舌又有何用?思及此,莳婉又见他面上毫无所触,便索性闭口不言,只将头扭向一边。 女子眉眼间是江煦所熟悉且痛恨的倔强之色,以及几分不肯服输的傲然,似乎是意识到他的视线,莳婉的眼睫微微发颤,下一刻,整个人拒绝沟通的姿态摆得更足,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不知在身上摩挲着什么。 江煦沉默几息,过去诸多不算美好的记忆涌现眼前,须臾,语气终究软下两分,“我是担心你的身子。”话语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妥协,“别的先不论,这姜汤,是御厨按照寻常方子熬的。” 说着,他像是逃避一般,将目光短暂挪至窗棂处,窗外,白雪簌簌,小半个时辰之前的细小雪花,如今已是洋洋洒洒,大片飘落,宛如一层巨大的纱,拢在天空上,削淡了皎皎月色。 莳婉随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去,下一刻,忽地听见一阵响动,回头,见江煦正端着那盏汤,似是要自己先喝一口。 她先一步开口,“给我吧。” 江煦一怔,望着她,僵在原地不动。 莳婉却没有再与他对视,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温热的青釉瓷碗,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短暂触碰,接着又迅速分开。 嗓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多谢。”语罢,便低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姜汤,蒸腾的热气上浮,模糊了莳婉低垂着的眼眸,恍然之间,竟显出几分与方才讽刺和攻击性之外的乖巧和温柔。 室内再度安静,只余下女子轻微的吞咽声。 江煦凝视着眼前这一幕,看见莳婉终于肯接受他的一点“好意”,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一瞬,但那股无比清晰的认知,仍时时刻刻烧灼着他的整颗心。 莳婉并不爱他。 可 他却爱莳婉。 无数可能性在他脑海翻滚,到最终的心悸挣扎后,却只剩下唯一的一种。 他心下生疼,牙龈处被抵得有些痛,哪怕早早猜测到她的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从前种种,可否一笔勾销?” 江煦语气涩然,“你我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莳婉放下碗盏,一碗姜汤下肚,脸色的确好看许多,不似片刻前那般苍白可怜。 她讥讽道:“重新开始对我新一轮的折磨吗?”说着,大约是想到什么极为有趣的过往,轻轻地笑了下,面上正色唤了他一句,“陛下。” 江煦的瞳仁无意识缩了下,盯着她瞧,可落在耳中的话语,却是比几年前更加残忍和果决。 “我是会杀了你的。” “如果现在有把匕首在我手边。”莳婉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我一定会像当年一样,将其刺进你的心口。” “这回,半寸也不会再偏离。”—— 作者有话说:今天晚点还有一更[撒花] 第93章 补偿 爱恨纠缠不清,难以分离。…… 她这般冷言冷语, 江煦心中愈发酸涩愤恨,片刻,他才后知后觉做出反应, 喉结微微滚动,面上扯出个有些扭曲的笑意, “好啊。” 杀他, 她心里 果然只装得下杀他这一件事。 一时间, 江煦只恨不得也把他自己那颗心掏出来捧到她面前, 任她践踏,好看看, 她是否真的能说到做到, 哪怕是濒临死亡, 瞧见他只剩下一口气, 莳婉也还是不为所动。 但奇异的是 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悲恸中, 有那么一刹那, 竟滋生出了某种扭曲的快感, 莳婉的恨意如此纯粹,如此浓烈,如此。 俨然只针对他一人。 那是否意味着, 在她心底深处, 他江煦终究是与旁人不同。 “你方才说,若是将你强行留下, 便要自行了断。”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哑, 带着一种疯狂之色,“如今,又说会杀了我” “这般,你我二人便是一对亡命鸳鸯, 往后也是连枝共冢。” 连枝共冢?莳婉冷声道:“你怕是用错了比方。” 江煦紧盯着她,见她神色毫无动摇,确实不见丝毫后悔之意,一时间心中恨压过怨,猛然用力,带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脏处。 隔着两三层薄薄的衣料,手下,尽是疯狂且紊乱的跳动声。 莳婉面上一顿,下一刻,见江煦竟松开了几分桎梏,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簪子。簪子通体温润雪白,是白玉所制,顶端雕琢着一朵盛放着的玉芙蓉花,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与先前她出逃所携,后又碎掉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 江煦将簪子递了过来,甫一入手,便觉一股冰凉,莳婉回神,垂眼,烛火下,芙蓉白玉花簪泛着几丝柔光。 男人意有所指的话语恰在此刻响起,“过去亏欠你的,往后,我一一补偿。” 莳婉抿唇,兀自僵着,不肯去接。 江煦见状,也不强来,只转手换了方向,欲要将簪子亲自插上,发簪底部没入发丝,带起一阵异物感,莳婉忽地抬手,捏住簪身。 “我自己来。”她的嗓音极冷。 然而江煦仅仅是一刹那的错愕后,便迅速松开了手,甚至于,心底还滋生出了几分近乎期待的情愫,静静等着。 莳婉紧握簪子,白玉温润冰凉,此刻乖乖在她手中,她却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与江煦的这次交谈,一下子,便将过去所有的记忆皆数带回脑海,心里五味杂陈,抬眼,眼前之人,漆黑的眸底依旧宛如深渊,似要将她吸入。 细细凝望,只剩下一些她至今仍是很难理解,但好像又隐隐窥探到几分的情感。 但,比起理解这些,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幸福。 脚踝上的血痕、纵身跃下高台的绝望,乃至最后大火焚身桩桩件件,对比起这两年多的平静安宁,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甚至是惹人厌烦。 莳婉手下猛然用力,瞬时,那支白玉芙蓉花赞化作利器,狠狠刺向江煦的心口处。 利刃没入血肉,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不偏不倚,正中心口。 玉簪不比那些利刃尖锐发硬,但在莳婉几乎全力的狠刺之下,依旧轻易地撕裂衣衫,暗红的血瞬时涌出,染红两人的衣袍,也染红了她紧握着簪子尾部的指尖。 江煦的身体骤然一震,脸色苍白,但他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反而神色平静,低头默默看着没入胸膛的簪子,须臾,又抬起眼,贪婪地注视着近在咫尺、日思夜想的人。 莳婉被他这道噬人复杂的目光盯得汗毛直立,手下意识微微发颤,下一刻,又被她稳住,更深些地没入皮肉。 “闭上眼。”她忍不住道。 可江煦近千个日夜辗转反侧,心上人死而复生,此刻心中情愫激荡,自是摇摇头,唇角轻扬,再次固执地望向她,不说话。 莳婉忍不住来了脾气,呵斥道:“我让你闭眼!” 这样的眼神,没有丝毫惧怕、怨恨,反倒是解脱?又像是欣慰。 霎时,几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颇为厌恶的异样感荡漾心湖,但这点儿轻微的波动,下一刻便被更深的恨意所淹没。 随着簪身没入越深,鲜血涌出更多,莳婉凝视着江煦心口处不断扩大的血晕,她脸上无悲无喜。 呢喃道:“你弄坏了我的衣裳。” 江煦一愣,失血的痛感和连轴转的疲惫让他眼前发昏,但心中,对这句话,几乎是顷刻便反应。 她在怪他。 “我不是一定想要你的命的,陛下。” 若是能够摆脱你,摆脱这个噩梦,这份桎梏。 彻彻底底地摆脱。 莳婉唇瓣微张,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江煦的脸色因为失血变得有些怖人,眼底的血丝,眼下的青黑,两人曾经那般亲密,她自是一眼瞧出他在强撑着。 且 她心中竟无多少快意,只剩悲凉,爱恨纠缠不清,难以分离。鲜血滴滴答答滑落,坠在锦被之上,好似红梅盛放。 殿内一片死寂。 两人的呼吸声接连响起,一人剧痛,一人决绝。 江煦强撑许久,终是支撑不住,直直向后栽去 * 浓重的药味弥漫空气,待江煦幽幽转醒,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他眼皮沉重,睁眼好一会儿,眼前才逐渐清明。 略一呼吸,心口处便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的反应慢了半拍,下一刻,瞥去,床榻边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影。 御医、侍从,闻讯赶来的几名亲信,个个面色惶惧,见他醒来,皆是松了口气,但在场之人皆是心思敏捷之辈,见陛下神情不佳,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陛下!您可算是醒了!”良久,还是为首的老御医声音发颤,先一步开口道:“万幸这下没伤及心脉,但是失血过多,您连日辛劳,两者相加,此次对您的龙体损伤极大,务必务必要静心调养啊!” 江煦静静听着,视线无意识搜寻,抬眼,见是太医院资历最老的王御医,耄耋老者,为人清正且医术高超,面上,他只得捏着鼻子应了句。 “王御医之言,朕记下了。” 不成想,这一下便好似按下了什么神奇的开关,这小半个月,陛下醉心于政事,清扫余党,出手果决,昨日回来时,又是那样可怖,众人挤压许久的劝告,登时一句又一句冒了出来。 “是啊,陛下,国体为重啊!”又一位相对年轻几岁的老御医叩首一拜,语带哽咽,“江浙一带诸事已定,龙体安康才是社稷之福啊,恳请陛下再不可动气伤身了!” “陛下,您龙体欠安,不如过几日启程回洛阳,由皇都的御医们好好商讨,精心调理” 一人接一人的劝谏,恍然将江煦拉回了初登基时的朝堂上,那时,朝堂、民间,明里暗里质疑声不断,全然是他得位是否正当的讨论,议论如沸,走至今日,一时竟又几分恍惚。 七嘴八舌,陈词滥调,江煦耐着性子听了几句,便有些心烦意乱,挥了挥手,霎时,屋内再度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扫至众人,最终落在站在尾端的几名亲卫身上,“叫他们动作快些,不必留情。” 这指的是派出去缉拿江浙官员的人。 几个亲信立刻应下,下一瞬,又听榻上之人忽然问了句,“她呢?” 虽未指名道姓,但在场之人皆是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有一御医上前,仍旧跪着,雪白的胡须坠在下颚处,随着话语轻轻抖动,姿态恭敬,字语清晰,“回陛下,那女子胆大包天,竟敢以凶器刺杀您,证据确凿,且毫无悔意,按律当处以极刑!” “臣等恐其再伤龙体,已将其严密圈禁于西侧一行馆内,加派重兵看守,听候陛下发落!” 语罢,坠在人群尾端的几名亲卫默默又离得更远了些。 江煦闻言,眉头骤然蹙起,“圈禁?” 那老御医见此,立刻语气高扬道:“正是!此人毫无悔意,行径恶劣!” 可下一刻,众目睽睽下,江煦竟强撑着用手支起上半身,强行起身。 “陛下!”床榻边缘处,几人神色一慌,上前想扶。 “住嘴。”江煦面如寒霜,冷声道:“快把人带来。” 人群中,有人瞥见帝王几名亲卫们的动作,回想陛下初登基时的那些疯狂行为,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声泪俱下,言辞恳切劝道:“陛下,陛下三思啊!” “那簪子正入心口,可见她心中早早便想好了!” “那女子她、她可是要杀您的啊!” 江煦不待他说完,眼眸微眯,心下有几分厌烦闪过,面上,到底还是摆出一派受谏姿态,颔首道:“朕知道。”但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显出些威压之势。 “朕这不是没事吗?” 第94章 痴缠 “风大雪急,陛下不必相送。”…… 几乎是江煦话音刚落, 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 臣子和侍从们一时无言,尤其方才劝谏的那名老御医, 更是一脸如鲠在喉,又因着畏惧, 硬生生将话茬咽了下去。 须臾, 门外响起一阵通传, 是江煦手下的两名亲卫, 方才悄悄出去将人从西侧行馆带了过来, 江煦靠在榻上, 脸色苍白, 目光却在莳婉进来的瞬间就牢牢锁住了她, 周围的人到底大多数心如明镜, 知晓这会儿若是再劝, 那无异于走钢丝, 极为危险, 个别两个心有不甘的,也只能被同僚扯走。 无关人等已被尽数屏退,室内再度恢复寂静。 只余下他们两人,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望, 一人满眼复杂,一人冷漠无波, 相顾无言。 气氛一时凝滞, 淡淡的药味弥漫,唯有炭火盆内有细微声响。 莳婉大约是有些疲惫,率先开门见山道:“陛下既然已经苏醒,那能否放我回去了?” “回去?”江煦先一步垂眼, 满腔柔情被这一眼冷淡皆数碾碎,“你就这么想回去?” “回到那个质朴的院落?”他话说得颇为体面,然而莳婉却听出了几分不适。 她冷笑一声,“你从前也是行军艰苦朴素之辈,野草野菜也是吃过的,怎得如今这般神经?” 非得高台楼阁,雕梁画柱,才住得吗?二进院的宅子,她一样住得很好,很舒适妥帖,这里头的一砖一瓦,都是她自己营生挣来的。 江煦被她一刺,态度便已经先软了两分,“我不是这个意思。”见莳婉在听,才继续道:“我是觉得你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首饰衣裳,更好的吃食、出行,更好的住所。 更好的一切。 而不是现在这样憋屈地窝在这座小村落里头。 男人话语虽未尽,可莳婉太过熟悉这人,仅仅一眼,心中便明白,江煦怕是从未理解。 她摇摇头道:“夏虫不可语冰。” 近千个日夜的辗转反侧,到头来只换来这一句。江煦一时恨恨,但却又顾忌着,面上不敢流露出丝毫不岔,只轻轻低声道:“你多同我说说、聊聊,怎知我不懂?” 他坚持道:“我知错了。”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太过单薄和招笑,顿了两息,又开始为自己找补起来,试图忆往昔,来唤起两人过去的那些“联系”。 好让这条无形的纽带紧紧缠住莳婉的手腕,将她带至他身旁。 “我会待你好的。” 只可惜,效果 却是适得其反。 莳婉听了这话,破天荒凝视他更久,面上甚至还扬唇笑了笑,“待我好?是指因我逃跑一事,猫捉老鼠地看笑话,让旁人被牵连,接着用受刑恐吓我。” “是指阴阳怪气地说我的嗓子价值千金,后面又银票羞辱我。” “还是指给我的脚上套上锁链,逼得我神情恍惚,从高台上跃下,最终无法,只得假死脱身?” 莳婉每说一句,江煦本就泛白的脸色便会更难看几分,他心头发涩,嘴唇微张,须臾才道:“你这是倒打一耙。” 她明知她殒命火海一事,是两人共同的禁忌,不可提及。 况且 他干巴巴道:“我事后都道了歉,况且,我为你做了许多新衣裳,买了许多新的珠翠首饰。” “你想看书,我便专门派人给你寻找,你我佳节同游,泛舟湖上,我贴心照料你,带你放松心情,这些连一丝半分的‘待你好’也算不上吗?” 他这么一说,莳婉便又恍然想到当年自己心中的那些犹豫和偶尔的动心,登时,内心漫出更多的厌恶情愫。 对江煦,更是对她自己。 这些烂事,若真是算起来,那真是掰扯不清了,思及此,她冷下脸道:“这些小恩小惠,你竟还好意思说出口?” “比起你做的那些肮脏事,到底孰轻孰重?”语罢,又觉得实在没意思,正色道:“算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用。” “都过去了。” “如今,如果你真的真心悔改,言行一致,那就放我走吧。” “陛下。”她学着江煦当年的语调,慢悠悠道:“莫要让我在这件事上瞧不起你。” 这副刻意学舌的嘲讽姿态,江煦自是一下便意识到了,见莳婉仍记得当年之事,且对细节的记忆也如此清晰,一时悲中带喜。 而且,她说,在这件事上? 他心下一怔,下意识道:“那可见你是有瞧得起我的地方的?”话语冲动出口,自己反倒犹疑起来,不自信又问了句,“对吗?” “是何处?” 莳婉没想到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语塞,但素来又知晓这人极为固执,相求在前,只得简单道:“你治理有方,我开汤羹铺子,一定程度上,也是受了你的恩泽。” 江煦闻言,霎时心底忽上忽下,喜忧参半,莳婉这般不计较的态度,恰恰才是最让他恐惧的。 于她而言,他如今已经是无所谓的那一类人了吗? 莳婉见他晃神,眼底诸多情愫闪过,久久不语,心中反倒得了几分能将那些话说开的勇气,“你有的选,你现在选择放弃,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是我没得选。” “从一开始被你抓去,当丫鬟,到后来不明不白,和你同塌而眠,应当是算作妾室的吧?” 江煦意识到她话里的释然,无意中有几丝焦急,立刻道:“怎会?” “我手下的人素来唤你‘夫人’,有怎会是当妾?”妾素来是个玩意儿,在他这里,她又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夫人?”莳婉见他着急否定,心下猛然觉得有几分可笑,“那便是夫人吧。” “无非都是被圈养着的鸟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无所谓上头下头的。”而她,只是想当“人”。 不是鸟儿,不是花儿,不是任何物件,无论活物还是死物。 而是能堂堂正正地肆意活一场。 江煦静静凝视着莳婉的表情,见她确实不甚在意,一时只觉心底翻江倒海,心口处的疼痛后知后觉蔓延,几乎让他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他低声道:“若我放你走,那是否”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 话语未尽,他又骤然止住声音。 莳婉望来的目光冷静、平淡,隐约还含着几丝柔和,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江煦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会让他觉得两人之间的那层无形的“纱”再次变厚了许多,矛盾既是已经不可调和,那便只能如壁虎一般断尾求生了。 再紧紧拽着,大概是会把人推得更远了罢? “你走罢。”江煦嗓音微哑,接连打击之下,男人头一次显出几分虚弱之感,连脸上惯常的面具也悄然破裂几分,显得可怜又可叹。 说着,瞥见莳婉迅速转身就要离去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道:“外面风大——”可还不等他说完,对方便先一步打开了门。 女子熟悉的嗓音,若有若无,如一阵风,洒落耳畔,迅速消弭。 绝情又冷淡,“风大雪急,陛下不必相送。” 殿门合拢,莳婉一路畅通无阻,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片刻之后,心底诸多情愫方才渐渐平息。 离开行馆,细雪纷纷,正是卯时,街上人流甚少,莳婉独自走着,随意寻了处租赁铺子,租了架马车回程。不远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坠着的几人也只得侥侥而归,循着圣上的命令,眼睁睁看着人离去。 车内,莳婉兀自闭目养神,昨夜她睡得不好,加之与江煦骤然相见,眼下已是疲惫至极。 昨夜,她原本是报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的,设想过百种方法,但当下,已是脱身不得,思来想去,恍然走到绝路之时,不成想,他竟然真的肯放手。 直至方才,她甚至是有点不看再看他的。 是有些色厉内荏的。 江煦面色苍白,一脸命不久矣,这样的神色,曾经数次出现在莳婉自己的脸庞之上,她极为熟悉,心里觉得他可恨的同时,瞧见男人眼底的痛楚、挣扎、泣意,诸多情愫,恍惚之间,又会觉得他可怜。 但,归根结底,他们不是一路人。 江煦如今贵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早已习惯了掌控与占有,而她,却不愿再进笼子里了,她只想自己做主,不再是附庸,也不再是仰仗旁人鼻息,更不想争夺帝王垂怜。 这种求生存的戏码,是比镣铐还要让她作呕的耻辱。 但这些 她不必再与江煦多言了。 短暂交错后,终归是各奔东西。 只盼他真的能言行一致,识相些。 * 待莳婉回到熟悉的院落,院门正虚掩着,甫一推门,门口便陡然传来一阵动静,接着,彩月快步而出,见莳婉全须全尾地回来,一把攥住她的手。 声音里难掩哽咽,“你如何?”作为当年那件事的知情者,昨夜见莳婉久久未归,稍后略一打听,便迅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见莳婉轻轻摇了摇头,彩月不由得搓搓她的手,试图将温热传递,片刻,压低声音道:“我看你一被带走,瞧着势头不对,便立刻按先前我们有次商量的那样,将糖芸和祖伊两人连夜送走了。” “糖芸还小,不能牵连她,乔祖伊她毕竟也掺和进了当年那件事,留在这里终归不安全。” 莳婉闻言,心头一热,强撑许久的疲惫恍然有了依靠之处,但与此同时,留下等待,需要承担的风险也很大,彩月这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自己了。 两人并肩走进屋内,炭火盆里的余炭正散着些许暖意,院子不大,尤其她们居住的地方,也只有基本的一些器物,莳婉环视一圈,一时心情又有些沉重起来。 江煦既然如此迅速地找到了这里,经过一夜,想来铺子的底细,甚至于这两年的每一笔收支往来,怕是都被查得一清二楚了。 与几年前类似的无力感、那种无论逃到何处都难以摆脱的窒息感,再次漫上心头。 莳婉下意识匀了匀呼吸。 过去种种,已然是昨日之事、 至少这一回 她能够有说“不”的权利。 并且,光明正大地。 以她自己的性命为筹码。 第95章 旧景 哪怕是冷嘲热讽之词,如今也是极…… 新岁将至, 江浙一带,雷厉风行的清扫却仍在继续,涉事的官员该查办的查办, 该流放的流放。然而,一些密切关注陛下南巡一事的官员们和地方势力却惊奇地发现, 圣上此次的手段, 虽严厉依旧, 但在某些细节处, 似乎有所网开一面。 并非姑息养奸,而是在量刑和牵连范围之上, 较之以往, 这回, 明显留有了几分余地, 少了些许赶尽杀绝的酷烈。 未等众人揣摩明白圣意, 一道新的旨意没隔两日便已经颁布下来, 明发各州县。旨意中严厉斥责了前朝裴氏余党及其各地贪官污吏剥削地方、致使民生困苦等行径, 随后又笔锋一转,言及为体恤民情,与民休息, 特减免江浙地区三年赋税。 此诏一出, 江浙大大小小各地区皆有震动,百姓们更是奔走相告, 感激圣恩浩荡。如此实实在在的减免, 无疑是清洗之后,最能安定人心的举措。 而莳婉旗下的三家汤羹铺子,自然也在减免赋税的名录之中。 消息传到福济村时,莳婉正在用早膳, 粗面做成的宽面条,碗底洒些干辣椒,配上两勺醋,再放上一些蒜片和胡椒粉调味,热汤浇入,霎时一股浓郁香气灌入鼻腔,软糯糯的宽面片,莳婉足足吃了一整碗,又将汤喝了个干干净净方才罢休。 见她胃口颇佳,彩月便也放心大半,前两日莳婉回来时神色疲倦,两人一同经营许久,日积月累的相处中,她早已把对方当做了家人,如此,自然希望能够顺利渡过此劫。 后日便至除夕,两人坐在一处,静静看着窗外的细雪飘落,覆落满地。 彩月瞥她一眼,到底还是将心中疑惑说出口,“婉儿,你先前说今年年节过完之后,想要换个地方,这事儿,可还作数?” 莳婉回神,点点头道:“作数的。” “那我们走去哪里?” “走?”莳婉揉了揉脸,试图赶走几分饱餐后的困顿,面对江煦,她总是有种自我保护一般的尖锐感,而面对朝夕相处的朋友,她的语气便格外柔软,“走吗?” 走,又能走到哪里呢?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更何况,这减免三年的赋税的恩惠落在头上,若立刻卷铺盖走人,反而显得刻意、更引嫌疑。 再者彩月因她留下,这几间铺子投入的心血,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口碑和资源,宁静安稳的生活,桩桩件件全部舍弃。 哪怕是莳婉心知留下的风险,但此刻,仍是会不自觉地有些犹豫。 江煦此人看似平和,实则,却极为阴骘执拗,无论花费多少心力,自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但 她想到对方承诺的那些话语,一时间,心中又有些虚无缥缈的情愫涌出,千分猜忌之下,竟也冒出几丝信任之情。 莳婉正揣测时,江煦这边,恰是收尾时。 江浙一带的事务逐渐明晰,各地空了不少位置,只待今年秋闱,好安插上几人,接着慢慢渗透,重新恢复对此地的掌控。 除夕将至,手底下的人跟着连轴转了许久,江煦也耽误了许久,自是匆匆忙忙赶工,希望赶在年节前料理完,等彻底解决相关事宜,已过去一日有余。 养了几日的伤,江煦如今也算好了不少,乍眼望去,与从前并无两样,恰逢亲卫进来禀报,他边往外走,听见莳婉正在吃年夜饭,迈出的步子瞬时打了个转,“备马。” * 月色清幽,洒落院落一侧的枯树上,疏影横斜,杂乱的枝干映在墙上,随风拂动。 门前挂着两盏灯笼,仿佛给屋檐戴着一顶泛着光的帽子,在雪地上画出一小团暖黄的光圈。 彩月前去应门,门半开,瞥见门外之人,她脸上的放松愉悦霎时僵住,嗓音都有些变了调,“陛、陛下” 江煦抬手止住了她的行礼,他今日一席暗红常服,外罩黑色大氅,墨发只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褪去几分凛冽气息,然身姿挺拔,气度迫人,独自一人站在门外。身后虽只一人随从伺候,一切颇为寻常,但甫一站在门口,一下子便让此处显出几分逼仄。 莳婉闻声从屋内出来,见江煦不请自来,脸色先是一沉,旋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无力感,心下暗骂一句便想发作,将人赶出去。 她快步上前,先是挽着脸色被吓得发白的彩月,低声安抚两句,而后便将人扶了进去,待门虚虚合拢,遂转身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江煦任由她训斥,莳婉今日穿了件月白的褂子,下身一席樱红罗裙,纤细的腰肢上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廉价珠子,瞧着似是小孩子的手笔。 他的视线落在莳婉因激动和冷寒的空气而微微发红的脸庞上,低声道:“今日是除夕,我只是想着你我相识四载,还没能一起坐在一块儿吃上一顿这样的年夜饭。” 说着,江煦不自觉又想起莳婉先前出逃那次,他的语气低沉几分,带着一种刻意流露出的、并不熟练的可怜意味,“你与”模糊掉了名讳,又继续道:“曾经一同庆祝除夕,那时我在门外,只能远远瞧上那么一眼,难免嫉妒。” 莳婉静静望她,瞥了眼江煦过于苍白的唇色,神色未变,道:“你如今这般不声不响地来了,一来,就把彩月给吓成这样,依你如今的身份,还穿的这般招摇。” 说着,她的目光在江煦身上略一停顿,“这左邻右舍要是瞧见,我该如何自处?你这是执意要给我招惹祸端吗?” 江煦听出莳婉话中的指责之意,一时眼神更为复杂,“那年除夕,我便一直想着要补回来,这两年多,每一日,我都——” “住口!”莳婉神色更冷,“陛下,我早说过,过去之事,休要再提。” “您如今是九五之尊,千金之躯,不该来这等偏野之地,您的心意,我承受不起,如果真是如您先前所说,有所悔改,那便也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小民的难处,放过我吧。” 语罢,见江煦仍是横在眼前,一动不动,又瞥见他身后恭敬候着的那人,莳婉一时更加烦躁,反倒是江煦身后那人,对她的目光极为敏锐,四目相对,对方友好地颔首、行礼。 “夫人金安。”年轻清秀的男子,年约二十,石皖伺候江煦许久,如今他贵为司礼监第一人,自是知晓眼前之人的身份。 因而,也就跟着陛下手底下的人一道,唤其“夫人”。 他行完礼,恭恭敬敬道:“奴才石皖,参见夫人。“说着,正准备为不好开口卖惨的人解释几句,谁承想,眼前两人竟是一道朝他望来。 一道恍然且不安,一道愤恨又嘲讽。 石皖:“?” 下一刻,便听到女子似笑非笑的嗓音,“江煦。” “你还真是执着啊。” “哪怕我不在你眼前,也能想出新的法子。”莳婉话说得隐晦,又顾忌着那面生的太监,到底收敛了几分讽意。 三人已在门口耽误了好一会儿,莳婉本就记挂着屋子里的人,见状,便不欲多说,只兀自将门碰上。 “咚”的一声,两人登时被隔绝在门外。 江煦一时愕然,暗道几日不见,他已是退了许多,心中早早便如针扎一般难耐,能等到今日,已经是他极力压制的结果了。 不成想,莳婉如今的脾性,竟是越发大了。 比起前几日两人重逢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此刻,面对熟悉的冷嘲热讽,他心里除去落寂之外,竟是很有几分欢喜之意。 想着,也不曾转身离去。反倒是大步走远了些,驻足等着,抬眼望去,一墙之隔,里头的动静听得不太清楚,细细感受,只余下簌簌风雪声。 与当年一样。 须臾,江煦方才低低地笑了声。 莳婉今日一席樱红,与他一身暗红衣袍,倒是颇为相衬,虽说,如今他极为厌恶红色,但她穿着,江煦无论如何便是讨厌不起来的。 两人站在一起,瞧着竟也似婚服一般。 且 今夜,莳婉如重逢那晚类似,眉目间满是攻击性与警惕之色,绯红的唇喋喋不休,说的话语,照旧是挤兑他的。 这样也好,总是好过梦中的 梦中。 江煦猛然回神,发散的思绪被风这么一吹,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片刻,呼吸声才再度变得匀缓。 梦中,莳婉向来是不会这般同他说话的。 梦中的她,寡言又冷淡,近千个日夜,江煦曾多次梦见莳婉,可最后,却无一次,如今日,如先前那日,哪怕是冷嘲热讽之词,那也是极好的。 温热的气息,或轻或急的呼吸声,桩桩件件 不是梦。 思及此处,江煦只觉两年多的磋磨都在此刻有了归处。 他刻意地忍耐和逃避,自欺欺人一般地旁敲侧击,一路搜寻,终于,在今日,得以借着除夕的借口,尽数抒发。 终于,能来见她一面。 一时间,他心中倍感宁静。 天空中,月光倾斜而下,将男人喷洒出的白气染成银色,小径旁,积雪颇深。 江煦翻身上马,仰望着天际之上的薄云,似有似无的笼罩之中,月色朦胧。 下一刻,夜风吹过。 清辉重现,云开月明—— 作者有话说:来了~不敢想象明天下班之后,我会是一个多么开朗的人[可怜] 第96章 赶人 剪不断,理还乱。 除夕之后, 年节的氛围越发浓郁,攀至顶峰。 游子们归家,旅客们往来, 江浙本就是繁华之地,连带着福济村的人亦是比往常多上好几成。 大年初三, 走亲访友。 莳婉照例选了些年酒、糕点, 拎着东西和糖芸一道, 拜访邻里。 常言道, 远亲不如近邻,莳婉初来此地时, 铺子的名气远不如现在大, 得亏邻里见他们一家子不易, 初时常常来光顾, 口口相传, 渐渐生意才好上几分, 故而, 这两年的年节,莳婉或是彩月总会带着糖芸一起,采买些玩意儿登门拜访。 糖芸如今年约七岁, 生得粉雕玉镯、冰雪可爱, 小家伙嘴皮子极为利索,新春佳节, 远远提着一筐礼物上门, 挨家挨户说着吉利话,收到礼物的人自然是心中欢喜。 街上巷子里居住的人户并不多,林林总总十几户,莳婉引着糖芸, 两人顺着依次敲门拜访。 甫一推开门,入目,一中年男子身高八尺,一身寻常衣衫,见到莳婉,他脸上恰到好处流露了一丝惊诧之色,“请问这是有何贵干?”目光瞥过对方手中提着的物件,面上才似是恍然,“我是最近才搬来的,两位可能不熟悉我。” 莳婉面上毫无异色,温声道:“不妨事,往后日积月累地接触多了,便也就熟悉了。” “敢问大哥怎么称呼?” 中年男子和气笑笑,“我姓张。” “张大哥,自家备了些吃食,薄礼一份,以贺新春,往后咱们邻里和谐相处。” 语罢,身侧,糖芸便将手里的礼物递了过去,“叔叔,这是我们自家做的糖糕,你尝尝!可好吃啦!” 那中年男子见状,忙又说了好些恭贺新春的吉利话,这才连连道谢,接过礼物。 告别对方,莳婉又带着糖芸继续拜访,自家院子附近,无一例外,几家人户,全部换了新人,旧邻不是缺钱着急出手,就是临时有事要返乡,理由可谓是五花八门,但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其中,新邻居更是不乏有说辞滴水不漏、甚至是隐隐约约待她过于恭敬的,莳婉里里外外拜访完,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走出一段距离,待回到自家院子附近,莳婉方才缓了几分神情,转身对糖芸道:“芸儿,你先回家去,和你娘亲说我晚些时候回,让她不要担心。” 糖芸闻言,面上有一丝犹豫,嫩白的小脸皱成一团,但须臾,她到底还是强忍着乖巧点头,嘱咐道:“那爹爹你要尽早回来呀。” 莳婉一瞧,便知小家伙定是又想到了前些时日的夜里被紧急送走的事情,这些天,虽然她和彩月有意遮掩,但依糖芸的聪慧,估摸着是有所察觉。 她心下一叹,又蹲下身,柔声安慰了好一会儿,等小家伙心头阴霾暂消,人一走,莳婉脸上的柔情瞬间褪去。 她随意寻了家地理位置偏僻些的院落,左右环顾,确保不会过于引人注目,这才敲响屋门。 门开,方才见过的那名中年男子一脸懵,见莳婉再度拜访,疑惑道:“您刚才不是来拜访过了吗?再度折返,敢问是?” 莳婉语气淡淡,“让他出来。” 中年男子闻言,面上疑惑更甚,“这小弟你这是何意?” 莳婉瞥了眼他满脸的疑惑,眸色渐冷,索性挑明道:“让江煦出来。” 见他直呼陛下名讳,中年男子面上的镇定有些难以维持,但仍是嘴硬道:“这、我不认识此人啊,小弟你是不是搞错了?” 见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莳婉冷笑一声,直白道:“天下哪有这般凑巧的事情?我家周围大几户人家恰好在这几日一齐将房院出售了?” “后面两三户,我寻了理由进院子查看,那几户人家非但没有拒绝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进屋子,反倒态度极为恭敬。” “诸多细节,还需要我一一继续说下去吗?” 一时间,中年男子脑中飞速运转,思及陛下的吩咐,正准备再迎难而上,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退下吧。”话音刚落,一男子缓步而出,雄姿英发,身形峻拔,正是江煦。 他见莳婉满脸漠然和警惕之色,开口,语气便无意识弱了三分,“不过是换个住处,何必这么大动肝火?气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莳婉心底极为复杂,早在刚刚拜访第一家时,她心底便隐隐有所预料,如今又听到他明知故问,那股无力改变的难受混杂着怒意一下子喷涌而出,“换个住处?” 她怒极反笑,“换个住处,所以把我前后左右几户人家的房院都买下来?这叫换个住处吗?” “江煦,你莫不是年纪大了,神经了不成?”说着,莳婉想到这几日对方不知悔改的行径,下意识压低嗓音,细听,又有点咬牙切齿之意,“你非得闹得人尽皆知,对吗?” 这般 和过去把她圈养起来,这两者有何区别? 莳婉一时悲从中来,只觉得自从这人找到她后,两人之间,便一直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 话音刚落,她下意识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转身欲走。 江煦心下一慌,忙跟了上来,身后,传来他可怜兮兮的解释,“我只是想离你近些你别生气。” 莳婉回头瞪他,“怎么?反倒成我的不是了?”她的语气有种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埋怨,“你非得这样败坏我的名声?” 就算他买下了周围几户人家的房院,这么闹下去,难保不会引来其他窥探的目光。 莳婉深吸一口气,索性大步往自家院子的方向走去,“过来。”她的语气随意,带着某种有恃无恐的、唤猫猫狗狗的逗弄感。 待到了院子,莳婉先一步敲门进去,见开门的是彩月,安抚性对她笑笑,江煦紧随其后。 人一进来,莳婉便“砰”一下关上了院门,确保外面的视线被皆数隔绝,莳婉转身对彩月道:“你先回屋,我同陛下有些事情要说。” 彩月闻言,似是回想起往事,眼底亦有忧色一闪而过,片刻,还是依言离开。 江煦乖乖待在一旁,他头一遭拥有这样能窥伺莳婉生活的机会,瞥见彩月和她交谈,下意识更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几分。 院内,积雪堆在墙角处,白皑皑的一片,覆在地上,偶有几只不知哪儿来的鸟雀飞掠,在地面上踩出几点梅花印记,别具生趣。 但更多的,只简单的几样摆设。 扫帚搭在墙侧,不远处,土盆里还栽种着蒜苗,过了个冬天,绿色的葱头被冻得有几分蔫巴,檐下还挂着腊肉、香肠、红辣椒等等的吃食。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整整近千日。 思及此,江煦心头钝痛更甚,抬眼,又见莳婉转身回来,怒目冷视,他下意识被刺了下,嘴唇嗡动。 不成想,莳婉竟是猛一抬手,狠狠掴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当下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极为刺耳。 这下又快又很,她心中怨恨,自是用足了力气。 江煦被打得无意识脸庞侧偏,他缓缓扭头,再度望来,眼底情愫复杂,肆意翻涌,恍然瞧着,似有锥心之痛。 男人目光沉沉,不发一言,然而,莳婉却早被这一系列的行为惹得心下厌烦,寒声道:“你好歹贵为天子,能不能不要这般出尔反尔?!” 大概也是被这道复杂眼神激起了某些从前的记忆,她沉默了几息,才继续道:“江煦,你扪心自问,这和从前将我关在那个暗室里,逼得我从高台上跳下去这和过去的一切,有何不同?” 江煦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刺痛的嘴角,嗓音低哑,带着一种试图解释的意味,“有不同。”他上前一步,目光紧追着她,“我没有强行破门而入,而是买下了附近的宅子。” 说着,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可笑,下意识承诺道:“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更不会如过去那般” 说到最后,音量可疑地低了下去,“强迫你。” 莳婉听了这话,语气一顿,深吸一口气,冷嗤一声,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你当真觉得你没强迫我?” 她远眺墙那边,意有所指,“这不过是一座更大的笼子而已。” 意识到莳婉态度更冷,江煦话语里带上了一股有些笨拙的讨好,和某种斟酌词句,“莳婉,我正在按你能接受的方式改变,你能不能也对我笑笑?” 别这么冷着脸,仿佛她和那劳什子彩月才是一家人,而他与她的这四年爱恨,反倒只是轻飘飘的一页,翻过便无痕了。 说着,他的神情有几分不解,“为何会是更大的笼子?哪怕是过去,若非你执意要离开,其实那时我给你的自由也已经很大了。” “你可以自由外出,如果你生下我们俩人的孩子,那” “可以了。”她打断道。 “江煦,你回去吧。”莳婉语气疲惫至极,“可以自由外出,自由采买,未来说不定能自由赴宴、自由结识那些高官妻眷。” “从头至尾,也就是这些‘自由’。” 这回,莳婉脸上的嘲讽之色丝毫不掩,落在江煦眼底,奇异地与两年多之前那一刻悄然重叠,“若真是言出必行,按我的方式,那你现在就应该滚回洛阳。” “滚回皇宫。” “那么多事情,非得赖在我这个小院做什么呢?”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驱逐的意味很是明显,然,落在江煦耳畔,他却总是能奇妙地安慰自己,找出那一份甜。 一时间,江煦心底漫上一种扭曲的、有些诡异的爽感,“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担心他久不归朝,朝堂上的臣子们恐有异心?不等莳婉反驳,他便似自欺欺人一般,兀自继续说了下去,“放心,朝堂上,我自有安排。” 莳婉瞥见他这副模样,忽地轻声笑了笑。 霎时,美人展颜,周遭冰雪消融。 江煦只觉得心下一动,便听到她说,“好,那出去说。” 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见她示意,下意识先一步出了门,下一刻,便见大门快速合拢。 一丝缝隙也不曾留。 江煦:“”—— 作者有话说:自欺欺人不可取[眼镜] 第97章 相欠 “因为你,我可是差点儿又死了一…… 入夜, 积雪盈尺,寒气扑面。 上次不欢而散后,江煦之后几次上门都接连吃了闭门羹, 连派过去当看护的人也被莳婉寻了各种由头支了回来。 几次来回,虽刻意小心行事, 但江煦清扫江浙一带的蛀虫时, 手段雷霆, 官员们如今已经分成了极为极端的两派。 要么心存恐惧, 洗心革面;要么怀恨在心,以待来日。 王伟华便是后者, 他本为地方豪强, 把控着江浙下首的几个州县内的漕运生意, 可谓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谁知天子一朝南巡, 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院内, 几人聚在一处。 有人提议道:“如今已是初九, 皇帝却还没有回程的意思,莫不是还有后手?” 另一男子道:“皇帝频繁出入福济村,且高价回收那些宅子, 两者相加, 实属蹊跷。” 他们皆是被清扫过后、托了几层关系才得以保住几分资产的人,同病相怜, 其中, 又以王伟华损失最为惨重。 这些消息是他们多方打探得来,但说到底,最后的肯首,还是要依赖王家。 王伟华沉思片刻, 道:“我有一族亲曾接待过陛下,他告诉我陛下对一汤羹颇为喜爱,还曾去拜访过那汤羹店的老板。” “可如今新年时节,那老板旗下的三家铺子都已经闭门谢客,陛下却仍在福济村待着,可见,对汤羹口味喜爱是假,与那老板颇有渊源才是真。” 其余几人闻言,有人疑惑出声,“那老板好像也姓王,说不定是你什么旁支家的亲戚?” “而且”那人想到某种可能性,声调都低了几分,“此人的男子啊。” 陛下如此苦苦追求一个男子,又是高价购入房舍,又是花费时间停留的,总不能是只为了什么汤羹秘方吧? 前朝,洛阳城那些皇亲贵胄们可没少做这档子事儿。 王伟华瞟他一眼,冷哼一声,“男子?”他狭长的眸子眯成细长的一条,“女扮男装,倒是与那些胭脂俗粉不同,也更有一番韵味呢。” 此言一出,几人闻言,登时惊疑不定道:“这?” “竟还有此事?!” 王伟华见他们几人大惊小怪,眉梢微挑,心中一时闪过一丝自得,道:“不仅如此,这女子与当今圣上更是颇有渊源。” “有她在,咱们才方能求得一线生机。”思及此,他的眼底隐有疯狂之色闪过,须臾,终一锤定音,“将此人绑来,即有了天大的筹码。” “可一较高下,断尾求生。” * 过了几日,年节气氛淡去几分。 窗棂外,暗香盈动,影影绰绰,莳婉盯了会儿,只觉得外头像是有什么东西。 江煦很有几日没再来她眼前晃悠,她只当他学乖了、死心了,再不提此人,只安静守着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 今日一高兴,难免多饮,佳酿后劲上头,她起身去开窗透风。 谁知下一刻,却陡然昏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日落西沉,莳婉脑中万千思绪骤然炸开,她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马车上。 外头尽是马匹奔腾的声响,入目一片漆黑。 许是先前有过这样的遭遇,也或是是这两年多的光景有些长进,这一回,她心底反倒奇异地添了几分平静。 对方居然以马车奉之,那想必,她在对方眼底的身份颇为尊贵,至少明面上,对方不能如此大张旗鼓地绑人,而是只能借用这种仿佛“出行”一般的幌子。 恰逢车窗上的细帘被风一拂,漏了几丝外头金灿灿的天光,莳婉凝神望去,见马车已经驶出城外,心下一顿。 恰逢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混着风,清晰钻入耳廓,伴着掀开帘子的动静,她慌乱合上了眼,佯装昏迷。 但那句话却因此听了个清楚。 男子的嗓音,字字句句,“有她在,不相信皇帝无动于衷。” 那厢,江煦下榻的行馆内,仍是灯火通明。他尚未安寝,面前的案头上堆积着大量的书信。奏章,叠满眼前。 江煦正对着其中两封思索着,皆是洛阳的官员传来的急报,他仔仔细细看过,左侧言辞温和,右侧则更为激烈些,但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在说此地富庶,世家盘根错节,士人学子也有诸多出身此地,而他此次南巡操之过急,恐使得江浙官员心中惶恐。 垂眸片刻,忽地听闻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至,方才派出去的石皖脸色煞白,甚至来不及行礼,“陛下,急报!” “咱们留守在福济村的人发现夫人居住的院子有异动,等赶去时,人、人已经被劫走了。” 江煦陡然起身,案台上的那两封奏章被长长的衣摆带得散落在地,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声道:“可查到她的下落了?” “看方向,是沿着城外去的,陛下您别急,亲卫们已经追去了。”见江煦复抬眼望来,石皖忙继续道:“是王家的人,传、传信过来。” 他将信笺递上,江煦一目十行扫过,眼底森寒之色更重,一侧,石皖的声音接着响起,“王家的人要求立刻释放被捕的族人,且立刻停止清丈田亩不然,就等着收” “收、收尸。”语罢,石皖已是一身冷汗,浸润整片后背。 谁知,下一刻,他只觉一阵风过,陛下竟已经大步出门,一晃神的功夫,便已是策马奔去。 石皖见状,只得一咬牙,跟着一道。 * 城郊,一处残破的庙宇外,几人迎着冷风而立,身后,乌泱泱大几十人,将庙宇里里外外围住。 殿宇门扉大开,待江煦赶到时,两方人马正在僵持,似乎是听到动静,庙宇门口处,王伟华神情阴骘,瞥过对面,自他身侧,几名同伙亦是心有所感。 “这是皇帝来了?” 哪怕隔着一定的距离,但为首那人周身的威压也几乎压得他难以喘息,人一来,他便有了某种被盯上的错觉,他下意识紧了紧手边的人。 马背之上,江煦似有所感,视线越过几名贼人,直直落至莳婉身上。 残破的佛像耸立身后,在摇曳的火光下投下几道扭曲的影子,粗粝的麻绳勒着手腕,这侧,莳婉的注意力回笼几分,抬眼,与江煦的目光相撞。 男人平日里冷静自持的神情似乎因此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龟裂,惊怒、焦灼,还带着丁点儿几不可查的恐惧。 江煦眼底一派惊涛骇浪,莳婉的眼神却很平静,眼眶微微泛着红,宛如结冰的湖面上,稍稍泛起的涟漪。 瞬息无痕,却惊得他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肾上腺激素驱使下,那道恐惧无限蔓延,逐渐充满心口。 王伟华见状,心底的把握增至八成,面上冷声道:“退后!若要人活,皇帝单独来见!”说着,便带着人往寺庙内殿退。 帝王眼神犀利,漆黑的眸光与身上墨色的大氅,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王伟华说到一半,见对方久久不曾吩咐亲卫,心里登时狂喜。 这小妮子,果然与其关系匪浅,他卯足力气继续道:“单独来庙内,否则一切免谈!”语罢,话语顺着寒风,一齐飘至庙门外。 这厢,石皖紧随江煦身后,闻言,立刻张嘴便想劝,但触及帝王此刻冷凝的神情,硬生生又将唇齿间的话语咽了回去。 天爷嘞,怎得偏生是撞在这个枪口上!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帝王翻身下马,周围,有亲卫忍不住出声劝道:“陛下,不可。” “万一那小贼在庙内布了埋伏,您孤身一人,岂非?” 江煦站在空地处,发丝微乱,一路疾驰,肩头隐有水雾凝结,他随意扫了眼方才出声劝阻之人,眼底森寒,只一下,那亲卫便被逼得后退几步。 “让弓箭手准备好。”江煦面上神情不变,草草交代两句后,脚下的步子越发迅速,“等朕的信号一到,便动手。” 庙宇内,走近,大门尽敞。 江煦兀自向前,不一会儿,与王伟华等人的距离便无限拉近。 见人真的来了,王伟华面上冷冷一笑,慢悠悠道:“皇帝陛下果真豪杰!” 然而此刻,江煦耳底却听不见任何冷嘲热讽之词。 离得近了,莳婉的一切无所遁形,她大约是受了凉,脸色苍白怖人,比刚刚远远瞧见时还要让人心惊。 他冷冷扫来,眼底满是杀意,“放了她。” “若你就此收手,朕恕王家剩下的人无罪。” 王伟华被那眼神慑得一滞,随即愈发狠戾,“无罪?!” “看来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才提的条件,转眼便忘了。”他手腕一动,那原本虚贴在莳婉颈侧的短剑猛地下移,冰冷的刀锋毫无预兆地压上女子单薄的肩头,“无妨,小的来帮您回忆一番。” 王伟华没有用力挥砍,而是带着一种残忍的戏弄,用刀锋贴着女子柔嫩的肌肤,接着,缓缓地、用力地一划。 “刺啦——” 衣帛破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股压迫性的凉意自肩头涌来,剧烈疼痛中,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涌出,浸湿了破损的衣物。 熟悉的血腥味充斥庙中。 莳婉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时苍白,冷风阵阵,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倔强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江煦在对方将短刃压在莳婉肩膀处时便有所预料,几乎是立刻而动,猛然上前,手中长剑一转,借力将莳婉揽入了怀中。 帝王大半后背就在眼前,电光火石间,王伟华循着本能捡起一侧被震掉的匕首,将要向前刺去—— 不知何时,窗棂半开,刹那间,一支箭羽直直射来。 瞬时,一阵破空声起。 方才还在叫嚷着的人,顷刻便失了声音。 一时间,周遭陷入一阵诡异的宁静之中,江煦抓住机会,瞬间暴起,庙宇外,守着的亲卫们快速进入,一气呵成。 他们这种地方豪强,哪怕是武艺出众,但若论起真枪实干,与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则是天壤之别。 寒风呼啸,箭羽精准贯穿王伟华的咽喉,力道极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穿透,瞪圆了眼睛,喉头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后,旋即便重重栽倒在地。 被清扫过后,这些残余势力本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现下,近距离得见天子,又是被这般碾压式的打法,自是一下子便失了心气,几乎并未有什么像样的反抗,很快便被彻底歼灭。 周遭,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寒风簌簌,江煦借着亲卫点燃的火把光芒,径直往荒庙去,脚下生风,眨眼便至。 待将人揽入怀中,才发觉她的体温低得可怕,江煦定睛瞧去,顿觉心如刀绞。 她的脸颊上除了有些许磕碰到的淤青,额角处,还有一处明显的擦伤,正朝外渗着血,细密的血珠点缀在她苍白的脸侧,触目惊心。 江煦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下,甫一触及,只觉得比这冬日的风还要冷寒,他嗓音不自觉紧绷,“莳婉。”仿佛这样连名带姓的呼唤能给他带来几分安全之感,“你感觉如何?”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怀中之人骤然睁眼,四目相对,她的眼底一派清明。 身体各处的疼痛接连涌来,被捆绑勒出的刺痛,以及片刻前被那群歹人扼住喉咙的窒息感,零星的记忆细细闪现脑海。 可莳婉当下,心下,反倒是一种极致诡谲的平静。 和淡淡的怨怼。 这些人与她所料一致,并不敢真的伤她性命,而是慢刀子割肉,一点儿一点儿地耗着。 江煦见她久久不答,以为是那帮人胆大包天,当即就要来掀她的衣袍,男人宽大的大氅罩在周围,莳婉察觉到他的意图,扯了扯唇角,下意识疼得嘶了一声。 眼底,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陛下。” 江煦神色微动,指尖无意识发着颤,想起方才瞧见的眼神,喉间一哽,“我在。” 莳婉奔波一路,又遭受恐吓,本就力竭,见他这般,她唇角微勾,语带讽刺,“你不必如此。”眼前越发晕眩,嗓音满是虚弱,但一字一句,却直直凿入他心。 “果然”语气轻柔,重逾千斤,“因为你,我” “可是差点儿又死了一回。” 第98章 克制 破镜如何还能重圆? 话音才落, 江煦有片刻的恍神,委屈与怨气混杂,猛然冲上喉间, 然,几度张口, 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天他又何尝好过呢? 帝王的尊严和汹涌奔来的思念倾诉相互拉扯, 每每想来寻她, 却总会被两人久别重逢后她的那些冷言冷语所缚。 清静、自由, 这才是莳婉所想要的东西,而非是他。 更不是 他所带来的任何存在。 她厌恶他。 江煦眸光微动, 察觉到怀中人冰冷的、隐带指责的目光, 一时间僵在原处。 她厌恶他。 她不爱他。 哪怕这个事实, 他早早便确认过。 哪怕这次, 他几乎也是狼狈不堪、眼巴巴地疾驰而至, 思绪发散, 江煦忍不住道:“这并非朕的本意。” 难道如今, 他这般奋不顾身,也只是再一次证明,在他身边, 她莳婉不得安宁?心火翻腾, 一时间,江煦竟分不清是怒火还是其他的什么情愫。 莳婉微阖着眼, 沉默不语, 片刻才道:“狡辩什么?”总归,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身上大半的苦难,都是他带来的。 “若不是你, 我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江煦自嘲一笑,“你这人当真是薄情寡义。”他捧着一颗心,几次三番被刮烂、丢弃。 无比清晰地面对这个事实,恍惚之间,竟比两年多之前失去她时还要慌乱痛苦。 江煦手腕一动,手中的长剑赫然调转方向,狠狠刺向左胸膛处。 莳婉只来得及看到他的动作,转瞬,便见鲜血喷涌而出,她心头不由得一顿,这几日盘算着铺子选址和招聘伙计的事情以及诸多其他繁杂琐事,本就困倦心烦,眼前赫然见到血渍,更是乱上加乱。 她冷着的脸色更加难看三分,连肩膀处的疼和眼前的昏眩竟也暂时克服了,“你这是作甚?装可怜、卖乖?我可不吃你这套。” 字字句句落在江煦耳底,他却是恍然未闻,只继续任由剑柄没入更深,“装可怜?” “朕就算是真的死在你面前,你难道会因此怜悯?”男人的嗓音因疼痛而显得格外沙哑,但神情竟极为平静,除去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之外,瞧不出是受了伤的。 血腥味上涌,江煦揽着她,两人的衣袍早就层叠交错,不分彼此,如今被刺目的红一染,更凭添几丝暧昧纠缠的气息。 利刃刺入皮肉,点点血色洇开,莳婉被如此近地注视着,轻而易举便察觉到了江煦眼底的执拗之色。 她下意识蹙眉,几息后,狐疑回望,“你这话是何意?”莫非她飞速瞥了眼,见江煦刺的位置恰是先前她下手的心口处,逃避一般地闭了闭眼,复睁开道:“旧伤在前,今日又添新。” “你若是真的不打算活了” “也别死在这里。” “怎么?”江煦见莳婉虽冷言冷语,但亦是别有一番滋味,听在耳畔,恍惚如关心一般,他心底不知悔改,再生勇气,柔下声调追问道:“你担心我?” “我是怕你死在这里多事。”莳婉平静道:“免得也脏了我的眼。” 见江煦喘息着,血渍越发大片,不免道:“你”下一刻,江煦低哑哑的嗓音陡然响起,似乎是怕她继续说些什么拒绝的话,语气有些急。 急促地表露决心,急促地坦露真情,不再是一较高下的成功与失败者,反倒像是濒死之人,苦苦支撑。 面对生机所在,却不敢上前,“你受的苦楚和委屈,朕这一刀,一并还你。” 血珠滴落,砸在莳婉的衣摆之上,她被这话说得一怔,心头不可自抑地一停,又见男人目光灼灼,似要燃尽气力,“所有的一切,倘若朕真心悔改可否,重新开始?” 男人心口满是殷红血色,莳婉不知他心中想法,只瞥见他脸上痛楚和惨兮兮的模样,一时间,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两年的光景。 隐姓埋名,午夜梦回都还能想起被铁链束缚的痛苦,桩桩件件,源头皆是眼前的男人。 但偏偏,他也确实曾待她那般好。 不论前因如何,就事论事,这回,也确实不顾自身安慰,孤身一人前来救了她。 以致怨怼刚生,就又被诸多复杂情愫浇灭,须臾,才几乎是咬着牙,面上淡声道:“破镜如何能重圆?” 江煦闻言,呼吸一乱,眼底的疯狂尽数被一丝奇异的亮光点燃,顷刻,便是燎原之势。 重圆?她既然这么说,那便意味着,他们曾经是“圆”过的,思及此,他下意识地将不知何时落下的剑刃拾起,眼瞅着就要再度刺入。 “你当真是失心疯了不成?!”莳婉卯足力气一拦,扫了眼身侧早就守在两边的帝王亲卫们,冷喝道:“傻愣着干什么?你们主子疯了,还不拦着点?” 两句话的功夫,身侧众人犹豫之时,江煦竟顺着摸了上来,握着她的一双柔荑,无意识摩挲两下。 手腕处滚烫的温度与黏腻的血渍相互交融,江煦力道极大,仅一眼,便让周遭众人恢复安静,庙宇内,莳婉见状,神色一顿,“你既然还有力气做这事,便可知是清醒着的。” 两人之前的事情繁多,横跨数年,早已是一团乱麻,事情挨着事情,自是无法彻底理清个先后、大小来。 莳婉凝视着对面人惨白的脸,紧抿着的薄唇,又想到她自己也是这幅惨状,忽地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微妙之感,索性也省了力气,不再暗自挣扎,任由他握着。 万千情愫翻涌,良久,她轻叹道:“去止血吧。” “你这伤口,如果再拖,多好的身体底子也扛不住的。” 见江煦不答,她继续道:“而且” “我也疼。”身上的几处小伤口疼,被紧攥着的手腕疼,心底更是不知何处来的密麻情愫,绞得发疼。 江煦这才有所动作,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盒药膏,若无旁人地给她涂了起来,待莳婉反应过来,额角处凉滋滋的,正心烦着,又听江煦小心柔声道:“今日,是我吓到你了。” 意识到对方微妙的自称差别,莳婉笑了笑,“小事,你快起身去止血吧。”瞥了眼周围隐在暗处、等候着的亲卫们,神色如常,“不然,明日就死了。” 帝王安危事关重大,若不是这些亲卫清楚两人过往,又有江煦本人在此,能够近距离注意着,此刻,怕是早就一拥而上来抢人回去疗伤了。 这些人的身家性命皆数绑在他身上,思及此,江煦默然起身,但一双黑色的眸子,仍是紧盯着莳婉,剧痛后知后觉袭来,他眼睫飞快眨了眨,这才遏制住那股痛意,面上佯装无事,可怜道:“这些漏网之鱼保不齐还有几只,这两日,你也安心养病,莫要出门。” 气氛正好,他敏锐地察觉到莳婉态度的松动,自然是说什么也不肯立刻走,好在对方也知晓他是垂死挣扎,只默默听着。 “若是想出门,那至少这两日,让我的人跟着你,哪怕是隔着些距离守着也好。” 莳婉冷淡道:“好,我知道了。” “你快走吧,这次之后,不必再来了。” 若是之前,听莳婉说些不爱他,或是被迫待在他身边的冷言冷语,江煦定是已经伤心了,但眼下,或是遭受打击的次数多了,也或许是两人这般狼狈的模样,相似又亲密,他心中竟是有几分几不可查的喜意。 想到她方才所言,顺杆而上,只当赶他走的这句不曾听到,转而挑起片刻前的话茬,企图多墨迹片刻,“若是我活不到明日,那逢年忌日,你可会来看看我?” 这话问得幼稚极了,莳婉听着可笑,两人之间过于熟悉彼此,心知江煦是想拖延时间,只道:“该交代的也交代了,旁的,便不必了吧?” 她催促道:“你快走吧。” 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催他离开,江煦心里到底难受,可又想着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伤势,一时心情又再度折返,由阴转晴,“那,也让御医待会儿给你瞧瞧,可好?” “女儿家的,总不好留了疤痕。”说着,见莳婉瞪他一眼,声调便渐渐弱了下去,嘴唇嗡动,没话找话补充道:“那便不好了。” 这话倒是不假,莳婉思索两息,点点头。 庙内再度安静下去,方才的那些争执顷刻便消失,不知何时已过子时,窗外,明月高悬,月色皎洁。 寒风裹挟冬日寒气,猛然灌入,吹得两人衣摆飘动,室内的血腥气一道被吹散几分。 月华如洗,无声洒落在地上,映出幽幽的冷光,仿佛一个无声的旁观者,照耀之下,一切爱恨嗔痴的细微变化,皆是无所遁形。 江煦定定注视着莳婉,好几息,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指节,离开了些距离…… 须臾,又猛然抬手,攥得更紧。 这人出尔反尔,莳婉正想发怒,却见江煦高大的身子倏然踉跄了下,宽大的阴影瞬时逼近,熟悉的气味笼罩。 他微微垂首,轻抵着莳婉的额角,男人滚烫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递,混着血味。 瞧着像是要昏迷的前兆。 她正欲开口,耳畔边,忽地传来一声极轻的呢喃,飘然落入,熟络且陌生“婉儿。” 可怜又可恨,“我想你。”—— 作者有话说:突然想到了林俊杰的《江南》,圈圈圆圆圈圈~~ 第99章 滋味 爱恨是非,双双对对。 莳婉耐心等了两息, 见江煦固执地借力扒着,这才出声道:“你糊涂了。”堂堂天子,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无法, 偏生几次三番地凑到她跟前,一瞬间, 她甚至还真的差点着了他的道。 她神情冷淡, 方才两人氛围正好时的那点儿狎昵迅速消散, 只余下他所厌恶的那种了无波澜, 江煦到底不敢再坚持。 若再开口,怕是要讨嫌了。 江煦也只好装聋作哑, 嘴唇嗡动, 声若蚊蝇, “好好养伤。”语罢, 就着身侧亲卫的搀扶离去。 庙内再度变得安静许多, 等人离开, 身侧立刻有留下的守卫垂首道:“夫人, 马车已经候在门外了。” 莳婉不欲与这些下属为难,知晓是江煦怕是又吩咐了什么,轻叹一声, 点点头, “劳烦你送我。” 等她一回到熟悉的小院,彩月已经安睡了, 室内点了一盏油灯, 豆大的光晕,远远站在院中往里屋瞧去,直觉心下顿时安宁些许。 石阶前,雪痕斑驳, 月光洒落,沁出一片白,至后半夜,天空忽起急雨,行馆内,江煦自路途中便陷入昏迷,至当日寅时,伤口感染,竟发起了高热。 雨声淅淅,行馆内,众人却是愁眉不展,御医随行天子南巡,先前见其被簪子刺中心口时本就颇有微词,只是隐忍不发,如今又见陛下满身是血地回来,一个两个不免低声腹诽。 “陛下情绪波动极大,风寒入体,此番,必得静养了。” 一人语罢,立刻有人帮腔道:“刘御医所言极是,龙体康健,乃国之根本,陛下雄韬武略皆是极为出彩,为江山稳固,还是早日养好身子为好。” 他们都是跟着江煦讨生活的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倒下个昏聩无能的幼帝,反倒来了个正值壮年的明君,众人便也半推半就着接受了,谁知,对方论起某些方面的倔强劲儿,竟是比前朝的那个还要难缠。 不多时,有人低声道:“陛下至今无子,这选妃一事。”说着,便佯装后知后觉,止住了话茬。 石皖站在几人身侧,神色沉静,不言不语,这些人也只敢在陛下高烧昏睡时犹犹豫豫、旁敲侧击地来上这么一遭。 有胆量,就和那些谏官一样,当面提呀! 见人不搭腔,几位御医暗地里交换眼神后,也只得闭上了嘴,来来去去,熬药、施针,一切有条不紊,恰在此时,榻上,传来一阵呢喃。 石皖立刻上前,掀开层层帷幔,躬身去听。 “莳婉。” “莳婉。” 一声飘忽,一声短促,迷迷糊糊,唤名讳时,吐词竟极为清晰。 石皖跟在江煦身边伺候许久,早知陛下那些过往,心下一凛,思及路途中对方的吩咐,遂起身退开些距离,冷声道:“咱家要外出一趟,尔等守在陛下身边,务必尽心尽力。” 亲卫环绕四周,几位御医也是极为衷心之辈,闻言立刻点头应声。 卯时,天刚蒙蒙亮,石皖唤了几名天子亲卫随行,一路疾驰至福济村,他不敢贸然叩门,只得在墙外寻了处矮一些的地方,来回踱步,唉声叹气,试图引起院内人的注意。 只可惜,好一会儿,里头的人仍是不为所动,无法,他只得硬着头皮扣门,不多时,院门半开,莳婉站在门边,见是江煦身边的人,语气冷淡,“公公一早前来,所谓何事?” 说着,不等对方应声,便继续道:“若是为你们陛下传话的,不必告知我。” “昨日一别,此后也不必再见了,还请回吧。” 见她手腕一动,眼瞅着就要关门,石皖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姑娘,陛下他路上便发起了高烧,迟迟不退,已经好几个时辰了还未醒来!奴才也是没法子了,听见陛下昏迷中仍唤姑娘的名字,这才斗胆自作主张一回!” 他说得又快又急,语气亦是极尽卑微,“哪怕只是一句软话,让陛下宽宽心也好啊!” 这是要扯些所谓善意的谎言了?他江煦还需要这种东西?莳婉下意识往旁边瞥了两眼,这会儿天色已然透亮,不多时极可能会有人经过。 她面色不变,“你一直跪在这儿,生怕旁人不知道吗?” 石皖见她态度坚决,赶忙颤巍巍地起身,知晓多说无益,心里登时乱作一团,但依旧不敢表露分毫。 莳婉望着这人转身,一步步朝巷子口走,想起初见时对方的自我介绍,猛然开口,“等等。” “我有一事,恳请公公解惑。” 石皖听力过人,闻言,忙大步走回。 等人站定,见其态度恭敬,莳婉压下心头疑惑,只不经意问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石皖一愣,虽不明其意,但还是垂首道:“皖公山下青螺石,奴才姓石名皖。” 莳婉不动声色继续道:“你读过书?”宦官也有读书识字的权力?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应当都是家徒四壁、走投无路了,才会送孩子入宫,在这方面谋条生路吧? 见她好奇,石皖福至心灵,温声道:“您有所不知陛下初登基时,内廷人事复杂,是陛下力排众议,说奴才名字听着顺耳,人也机灵,这才选了奴才这种没什么根底的人在身边培养,还准奴才跟着学士们认字读书。” “陛下他对待在意之人,其实是极为用心的。” 莳婉不理会他暗戳戳的言语,定定望他两眼,陡然阂下眼睫,“我知晓了,多谢解惑。” “你们陛下的身子要紧,还请回吧。” 眼瞅着人又冷淡了起来,石皖不敢多言,生怕帮了倒忙,只得灰溜溜地加速折返 行馆内。 石皖回去时,巳时已过。 江煦用了半碗鱼片粥,又喝了药,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细细听完他的禀报,扯了扯唇角,“她哪里还会疑惑?”又怎么可能让人解惑。 她合该是心如明镜,不过是找个由头将人打发走。 石皖不敢这时候触霉头,只小声附和,江煦恢复了些精力,挥手让他退下,只兀自盯着窗棂外的雨丝发怔。 倏然,似是想到什么,猛然起身,想得太过入神,不小心牵动伤口,疼的他忍不住蹙眉。 石皖隔了一些距离守着,听到动静,几乎是立刻前来,见状,不由得劝道:“陛下您。” 江煦却是浑然不觉,只展颜一笑,霎时,冰雪初霁,“你说得对。” 石皖:“奴、奴才说得是?” “她既然问了,就说明心中的确有疑惑,须得人解惑。”江煦心情大好,兀自道:“朕刚好得空,此番,须得一去。” 这话一出,登时引得门外守着的亲卫和御医们一同劝阻,冬日冷寒,还飘着雨丝,江煦心中有数,破天荒地极为配合,等到当日酉时,才换上一身新衣,策马而去。 一路疾驰,至福济村时,天色已经黑透,他熟门熟路地绕到莳婉卧房的窗棂下,迅速撬开窗拴,悄无声息地翻入屋内。 果不其然,剩下那两三人早就被她送至别处哪个地方去了,屋内唯有她一人在,昏黄的油灯被窗外浮动的寒风一吹,左右轻轻晃着。 江煦不敢靠近,只是蜷缩着靠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墙边,借着点点微光,贪婪注视着她的睡颜。哪怕喝了药,也算是睡了一觉,可高烧未退彻底,一路寒风,这会儿难免头昏,恍然间,心口处,竟生出几丝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莳婉似有所感,甫一翻身,冷不丁儿瞧见塌边的身影,陡然受惊,心脏急速跳动间,就要去拿软枕下的匕首,下一刻,却猝不及防与男人四目相对。 “是我。”江煦低声道。 听出江煦的声音,莳婉下意识松了口气,将匕首往内推了推,接着心底又突然冒出一股火气来,百般情愫,涌至心头,“大半夜的,你跑来作甚?” 江煦固执道:“我是来给你解惑的。” 莳婉一听,便知是那小太监回去将今日之事尽数禀告了,面上斥道:“解惑?你是嫌自己命长了吧?”无论如何,对方这次救了他,一码归一码,她心底也曾有几瞬间是不愿江煦就这么死了的。 窗外的月色被薄云遮挡,如豆灯火,照出两人脸庞上截然不同的神情,莳婉定睛望去,才发觉江煦面色苍白怖人,连惯常的那种伪装也几乎不见了。 男人嗓音沙哑,因着发热、身体虚弱,语速不自觉地慢上许多,“你不好奇这个名字的过往,那” 他垂下眼,“你是否好奇当年?” “你离去之后,我是怎么过的。” 江煦不等莳婉回应,或许是怕听到拒绝,也或许是这股复杂情绪挤压太久急需倾吐,目光恍然间有一瞬的放空,“你走之后,我每日只两件事,寻你和杀人。” “异族侵扰,他们联合幽州大司马毛懋艟,妄图挑起新的战事,我过去的下属,有一人不幸折戟于此。不过好在,也算是没辱没了你对我的称赞,几番折腾,守住了夺来的皇位。” 莳婉沉默听着,听到熟悉的名讳,一时间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班师回朝那日,我曾独自去那处高台瞧过。”他在下头站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才鼓足勇气上去瞧了瞧,垂首向下望去,才发觉 原来这塔台这般高耸。 江煦语调发颤,轻轻唤她,“婉儿。” “那塔台果真是极高。” 烛光摇曳,映照在莳婉的脸颊之上,柔白的肌肤宛如最好的幕布,明暗交织,她无意识虚握指节,良久,才平静回了句,“当年之事已过,勿要再提。” 江煦闻言,却似是受惊一般,抚着心口处,神色有些痛苦,莳婉见状,犹豫两息,起身去扶他,谁知却被男人握住了柔荑。 粗粝的掌心轻轻摩挲,而后紧贴着,将她的手全然包裹,江煦的目光死死凝视,语气可怜又可叹,“那当年之情呢?” 他一字一句,极为清晰,话语宛如千斤之重,“我心未变。”停顿几息,眼底满是小心翼翼,连嗓音也似是要被窗棂缝隙里的寒风吹散,“你是否依然?” 是否依然恨他,是否也曾有过短暂晃神,甚至是情意。 四下寂静,江煦心口发热,混着丝丝密密麻麻的痛感,面上呼吸微滞,像是在等待审判。 莳婉静静凝视着眼前之人,仪质瑰伟,眉目舒朗,如今登基三载,更添英朗、雍容。 她忽地有些耳热,暗道男色惑人,面上平淡道:“当年之事,你也有你的难处,我如今不怨你。” “不怨我?”江煦本因她目光停驻而心生喜气,如今一下心坠谷底,脸上印高热而不太正常的潮.红,也在瞬间褪去,只剩苍白,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你竟然不怨我?”他说着,倏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没有半分愉悦,更像是自嘲,语气极尽悲凉,“我情愿,你是怨我的。” “莳婉。”他似哭似笑,执拗地又重复了遍,仿佛这样,便能证明。 证明他的存在。 证明,他们两人之间的数次纠葛。 江煦字字泣血,“我情愿” “你是怨我的。”—— 作者有话说:“皖公山下青螺石。”出自释正觉《过皖山》。 第100章 换位 将心比心,百感交集。…… 月明星稀, 雨声渐歇,转而化作冷寒的雾气,久久盘旋于半空, 丝丝缕缕浸入,蔓延室内, 扫过莳婉的面颊之上, 让她清醒些许, “你” 江煦这幅似哭似笑的模样, 她如今瞧着,心里也是一滞, 犹豫两息, 到底还是安慰道:“我当时的感受, 便如你今日这般。” 生不如死, 偏偏又因着那点儿好与甜, 不住地游走着、疑惑着, 甚至数次想过, 就这么长长久久地耗下去。 须臾,莳婉轻叹一声,“但, 我不怨你了。” “江煦。”她轻轻唤他的名字, 语调之轻柔,恍如两人从未有过这些隔阂和纠缠, 而是久别重逢的爱侣, 于冬日雨夜,在房内窃窃私语,“这句话,是出自我的真心。” 塔台之高, 望而生怯。 从那么高的台子一跃而下,午夜梦回时,她曾数次困于其中,可奔入火海,却反倒没那么怕了。 直至今日,亲耳听到江煦承认,她竟也真的 不那么在意了。 她也曾经短暂地爱过他的。 只是这份爱太过痛苦,太过灼烈。 让她以为,那也是恨。 窗外的月色渐渐显露几分,与室内仅有的一盏豆灯相互映衬,江煦凝视着眼前人的神情,晃动的烛火与大片的黑暗,将莳婉脸庞上那点儿仅剩的柔和尽数割裂,他久久不曾挪开目光,好一会儿,竟生出几分眩晕之感。 刀尖踩血尚且不足以令他这般心慌意乱,然,她只一句状似释然的话语,已是让他失去全身力气。 男人极力压抑的不适缓缓钻出,显得他的面色更添几丝潮.红,枯坐半晌,已是强弩之末。 耳畔过于粗重的呼吸声惹得莳婉一怔,她赶忙垂眼,不去看对面的人,思索两息,正欲开口。“你的身——” 下一刻,却是天旋地转。 她未说完的话被江煦尽数吞咽,整个人被对方半压在床榻边缘,男人的另一只手紧箍住她的腰肢,小半个身子覆在她身上,滚烫的体温顷刻涌来。 虽在病中,他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分毫,紧贴着她,只一个晃神,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几不可察。 莳婉回神,便骂,“你大半夜地发劳什子疯?!”可也只囫囵说了这么一句,唇瓣便被江煦更深一层地吮吸着、撕咬着,舌尖缠绕,相互摩挲,仿佛要将这些年的爱恨一诉衷肠。 汹涌落下,激烈且不容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体温一道上升些许,莳婉被这人带得脑袋昏沉,卯足力气搡了下,但心底顾忌着江煦的伤,推到一半儿,又下意识收了几分力道。 夜半时分,室内一派静谧。 两人之间隔了点儿距离后,她才好似安宁些许,肆意喘着气,因是安睡,她整个人只简单着里衣,藕色的缎子,衬得她一身雪肤,缀上薄红,更如点了胭脂一般,身段袅娜纤巧,面庞粉光脂艳,直叫江煦挪不开眼。 这般情状,分明也是有几分意动。 江煦曾与她数夜同塌而眠,自是第一时间察觉,见人不似过去冷冰冰的,而是居于怀中,一时本就飘然,更何况莳婉方才那下,是刻意收了力道的。 意识到这点,愈发让他似在梦中,来回折腾,分不清方向。 乃至,心中也无可自抑地生出快意、接着是零零散散的欢愉,瞬间便冲散了心头阴霾,郁气一扫而空,面上,他不免显得更加可怜,“婉婉。” 莳婉一愣,下意识抬眼瞧他,头一次被这么称呼,又因着方才那一刹那的心烦意乱,眼下,她整个人还有些晕乎,语气不太好,“你作甚?” 这不看还好,一看,才发觉江煦竟是恍若无人地轻笑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眉眼盈盈,快意得不得了。 她这话应当语气不算好吧?莳婉边想着,再度出声,“你烧糊涂了不成?” “怎得傻里傻气的?”合该不像是被骂,宛如得了恩赐一般。 说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下唇处被咬破的皮肉无形增添几丝存在感,莳婉紧抿着,如过去许多次那般,不让自己落于下风。 谁承想,江煦竟是语气温和道:“没糊涂。”说着,还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但我大概是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莳婉语气微滞,“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人头一遭在她面前表露脆弱,实属稀奇,莫非,是真的受了重伤? 细细想来,这一路奔波,又是淋雨又是骑马,还有那么多政务等着处理,倒也确实是过于繁忙了。 她的语气平和几分,但仍是冷淡,“若是难受,那这也是你咎由自取。” “我”江煦似是没听到这句冷嘲热讽,语调飘忽,说着,还忍不住轻咳两声,短促的咳嗽声,在安静的卧房内格外刺耳,“我能不能就近在你这里养伤?” “不行。”莳婉拒绝得很快。 江煦神情黯然,但偏偏确认了那丝关心与情意,整个人已从谷底升至高空,甚至有些自得地找不着北了,斟酌两息,低声道:“我浑身无力,实在是不敢再奔波了。” “若是再只怕命不久矣。” 莳婉面上不为所动,挑眉看他,手下持续用力,依旧没能摆脱桎梏,旋即语气有些玩味道:“这便是你说的没力?” 她冷嗤一声,“没力气,就让你的亲卫们把你背回去,拖回去,怎样都行。” “再者,这周围应当也很有几处你的房产吧?” “陛下。”她语调渐渐冷淡,宛如初时,“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见卖惨无法,江煦只得道:“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语罢,见莳婉不语,有些急切道:“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个链子将我锁起来。” 莳婉瞟她一眼,“我这里只有狗链。” 见她言之凿凿、确有其事的姿态,江煦非但没有被这话激怒,反而是一回生二回熟,立刻好脾气地应道:“也好。”生怕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语会再次转化成明确的拒绝,趁热打铁道:“在哪儿?现在就可套上。” 莳婉一时语塞,待确认眼前之人不似作假,心下更加难言。 她哪有什么狗链子?彩月怕狗,故而,她压根就没养过!这人是听不出好赖话吗? 但偏生,这次受伤又的确是救她的缘故,确实也结结实实承担了风险,加之这些年,他治国有方,天下初定,她也受了恩惠,百感交集之下,竟也没第一时间开口将人强硬堵回去。 江煦不敢让她深思,只兀自打断道:“我会很乖的。” “哪怕是当做个玩意儿也好,我只占一小间屋子,管我一口饭吃便好。” 莳婉听着听着,一时竟越发恍然,想起过去所受的那些折辱,眼眶滋出几滴泪来,鼻头一酸,垂眼不语,好半晌,才低声问道:“你这是表忠心?” “不,是道歉。”江煦神色真诚,细瞧,又有几分哀伤和胆怯,“过去,是我对不住你。” 这句话,比先前那句还要叫她百感交集。 两人痴缠数年,早已是剪不断的一笔烂账,铁链缚在脚踝,被迫高台一跃,被猫捉老鼠似的玩弄、恐吓,可却也有佳节相伴,携手并肩的欢愉。 三次逃亡,数刻惊险。 此去经年,不胜唏嘘。 莳婉生出些哽咽,哑声道:“这回,我因你被劫,却也被你所救。” “算了,江煦。” 她有些迷茫地轻眨着眼睫,似乎是在努力思索、回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算了。” 江煦瞧在眼底,只觉心如刀绞,忍不住放轻了呼吸,恳求道:“我知晓你在考察铺子的选址,想到别处去。” 莳婉闻言,没像往常般立刻警惕,转化成某种战斗的状态,反而是虚虚地望向他的方向。 “若是你愿意,往后,你不必再以男装示人了。” “去到了新的地方,便以新的开始吧。”江煦的语调极为温柔,像是在轻哄着,但因着高热和不适,嗓音中磁性被无限放大,听在耳畔,格外撩人,如羽毛浮动,一下又一下,轻轻挠着,“我不想你再这般了。” “苟且偷生,日日担忧。” “我想你就做你自己。” 莳婉定定望他,虚化的目光逐渐凝实,话语里是自己也未意识到的怅然和迷惘,“当真?” “天子之言,自是再真不过。”江煦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半垂着眼皮,心底,一会儿是因自己的死能触动对方的欢喜,一会儿,则又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恍然如先前,他站在那塔台之下时一般。 他仰头去望,边缘处,月亮西沉,似要坠地,直至晨光熹微,他一步步登上高台。 脚下,是意料之外的数丈深渊。 往前一下,便是万劫不复。 但好在 思绪回笼,江煦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牵莳婉的手,入目,她神情涩然,人也怔怔的,不悲不喜。 江煦见状,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只下意识地收紧了几丝力道,却也顾忌着,不敢再往前更多。 黑暗中,他的唇角无意识勾起。 真好 他抓住月亮了。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哪怕 只是边角。 但月色皎皎,晶莹的光泽,也足够灼伤皮肤。 直叫他整颗灰败疼痛的心,都再次滚烫起来—— 作者有话说:100章撒花~[哈哈大笑]《 》 100-103 第101章 躲避 “我心中所求,是想让你真心谅解…… 江煦的手掌宽大, 体温极为滚烫,两人肌肤相触,惹得莳婉登时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见他眉眼间确有虚弱,有所触动, 心脏重重跳了跳, “你当真是心甘情愿说的这话?” 如若江煦以前就能看开些, 那或许他们两人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但与此同时,莳婉几乎又是本能地对江煦所吐出的任何话语, 有着天然的怀疑。 他的确心有沟壑, 可同时, 也是在病中的。 病中之人, 任何话, 还是莫要相信为好。 江煦何其了解眼前之人, 见她垂眸几息便抽开了手, 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焦灼,但一边,亦是狂喜。 莳婉的态度较之先前有所缓和, 这无疑给了他许多信心, 机会难得,他索性借此将话茬挑开了说, “我自然是情愿又不情愿的。” 莳婉一愣, “此话何解?”难道这人要玩什么文字游戏? 江煦连忙解释,“不情愿,自然是我不愿这般徐徐图之,恨不得即刻与你一诉情长, 细数点滴,好叫你心软些。” 男人语调低哑,尤其最后几字,说得黏黏糊糊,极为缠绵悱恻,莳婉听着,耳畔不自觉又有些热,一时生恼,“你若是来说这些的,那大可不必。” “你我之间,岂是一句道歉可以尽数抹灭的?” “枉你自诩为君子,莫非只会这些酸气、不着调的词句?” 江煦摇摇头,见她斥责自己,内心喜悦更甚,只试探出的这一丁点儿甜蜜便足矣让他更加得意忘形了,语气不由得柔和更多,“但,我也是情愿的。” “万般不情愿,你一句话,我也是情愿的。”这话比刚刚的示好更加让人心乱,莳婉面色冷了几分,看着他不说话。 先前刻意压制着的涩意涌至心间,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睫,生怕这会儿落下泪来,面色如常道:“许久不见,陛下嘴皮子功夫倒是见长。” 江煦一听这话,便明白她心软,本就身子不适,这下更是把三分的难受演出了七分,细瞧,还真有几分命不久矣的姿态。 “今日夜已深,可否让我借宿一晚?”他问得小心翼翼,边凝视着莳婉的神情,几乎是她刚一蹙眉,立刻就狠狠咳嗽了几声,谁承想强撑许久,一下没控制好力道,还真扯动了伤口。 一来二去,虽演技拙劣,但莳婉瞧见他那一瞬间的狰狞神情,犹豫两息,还是没再开口。 须臾,才道:“被褥都在你左后方的柜子里,你且拿了,去隔壁屋子睡吧。” 这怎么行?江煦闻言,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踉跄着起身,“我打地铺就好,大半夜的,出去瘆得慌。” 莳婉见他左一下右一下,沉默良久,低低应了句,而后索性扯过被褥,只当眼不见为净。 雨水绵绵,反反复复。 后半夜迷迷糊糊睡了个好觉,当日一早,莳婉刚一起身,便见江煦不知从哪儿寻了根链子,链条通体银白,拖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她站在房门口,廊下,江煦大步而来,小几个时辰过去,男人苍白的脸色好转几分,但仍是透着一股虚弱劲儿,大约是喝了药,隐隐还有几分不多见的病气。 瞧见此景,莳婉不知怎的,忽地叹息一声。 与江煦同处一室,竟是意外地好眠,如今看着他这架势,也像是真的这桩桩件件,无论怎么看,莫非是真心悔改? 但或许也只是这人装模作样。怀着这样的心思,她眼睁睁看着江煦走至眼前,站定,伸手将链子递了过来。 莳婉一时五味杂陈,张口道:“你这是何处找来的链子?” “今早起来,我见你还在睡,便粗略在周围看了看,也没找到你所说的狗链。”江煦坦然迎视,“思来想去,便自作主张备了一条。” “你是想让我给你绑上?”她语气有几分玩味。 “既是狗链,合该是给狗用的。”若是在过去,莳婉倒还真有可能胆大包天一回,但今时不同往日。论远些的,江煦已是九五之尊,极为尊贵,论近些的,男人身量高出她一头多,大片的阴影,直叫眼前好不容易得见的暖阳都遮住了。 她顿了下,又道:“莫要给我了。” 莳婉不接,江煦心中反而莫名急躁起来,疑心着是否莳婉又要再度冷落他,下意识再度咳了几声,片刻,不见效果,便知是故技重施无用,故而神色自然地改递为牵,宽大的手心虚虚握着她,将链子往自己脚踝上带。 莳婉心下反感,冷冷道:“从前的事情,过了便过了,你今日整这一出到底是要干吗?” 听出她话里的不满,江煦眼巴巴地瞥了她一眼,“是我心中过不去。” 莳婉话语一滞,立刻垂眼,不看他,“你昨日道过歉了。” “是,可我心中所求,是想让你真心谅解我。” “看到我的改变,而后,给我一个机会。”江煦面色平静,但语调里,满是固执与执拗,或许是等待太久,如今乍然窥得天光,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不是面子上原谅我,可实际却是远离我。” 被说中心思,莳婉不免有些躁得慌,“怎么会呢?”历经近千个日夜,她如今也成长许多,深知事情不可逃避,不然也不会强迫着迎上去。 只要与江煦沾上,便当真是一通纠缠破事,心底暗骂两句,再抬眼,她的神情已然平和许多,“你要绑在哪里?” 江煦定定望她几息,试探道:“脚踝可以吗?” 莳婉不多废话,拿着链子便蹲下身子,好在这绑法不算难,没让她煎熬太久,刚一绑好,她便如负释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好了。” 江煦的心跳有些快,闻言,掩饰性地“嗯”了声,顺杆而上道:“厨房温着粥,我现在端来,可好?” 他虽是几次询问,可做派,莳婉焉能不知其中心思?这家伙分明就是早早备好了,只等着半推半就,达成目的! 但她也不会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省了力气,只淡淡点点头,进屋里的方桌去等,不一会儿,便见江煦神色自若地端来两碗鱼片粥和几碟开胃小菜,除此之外,还有一笼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莳婉唇角微抽,盯着那笼包子,问道:“这也是你做的?” 江煦自然不会告诉她,他早早便打听了莳婉近段日子的吃食偏好,寻了御厨,一路带至江浙,为的就是这么一天。他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有师傅指导,也算是马马虎虎吧。” 莳婉不欲多言,用筷子夹起一个,稍一使力,饱满的肉馅儿瞬时溢出,外头的面皮浸满油渍,香味更加浓烈,好不诱人,一口咬下,咸香滋味盈满味蕾。 江煦见莳婉吃了两个小肉包都还没有喝粥的意思,不免心下暗淡,轻咳一声道:“尝尝粥。” “看看与从前在船舱上喝的,有没有不同?” 他说得自然,莳婉越听越是不自在起来,今日早晨的事情,愈发像是什么“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戏码,她实在是无福消受,草草应了句,囫囵喝了小半,便寻了个借口将人打发走了。 等到江煦忙完回来时,便赶忙搬出打好的腹稿,“我明日要出远门一趟。” “远门?”他现在对这种词语格外敏感,意识到什么,刻意营造出的那些松弛与随和渐渐消失不见,转而只剩下满脸忧色。 眉梢微蹙,“几日?” 莳婉微阖着眼,“至少六七日吧。”她并未想好,只是刚好要去别处考察铺子的选址,又能躲避眼前奇怪的人,一举两得,便将原定后几日的计划提前了而已。 话一出口,后面的便不难了,她继续道:“你先前说让我做自己,这回,我便当你是真心吧。” “出行期间也选了几件女子的衣裳。” “江浙之外,如今发展亦是不错,若是想将生意长长久久地做下去,自然需要多看、多瞧、多走走。” 她语速极快,俨然是早就决定好的,江煦事先表过态,眼下氛围正好,定然不会自掘坟墓,无法,只得怏怏地点了点头。 张口想再问,又觉得显得有些哀怨,一时踌躇,半晌,憋出一句,“我自然是真心的。” 昨日一路赶来时,浑身难受,睡了一觉,心病一好,身体便也渐渐好了许多,加之江煦本就强健,这会儿再装得病歪歪的,就有些滑稽了。 见莳婉说完便要走,不知怎的,心头竟陡然漫上几分危机感,“婉婉。” 即将远离江煦和这摊烂事,莳婉心情大好,也不计较,只敛神看去,示意他往下说。 江煦甚少有这种感受,可眼下也不敢拦,嘴唇嗡动,“那你路上当心。” “且记得,我在家中等你。”—— 作者有话说:好想吃肉包子,写饿了[裂开] 第102章 真心 投鼠忌器,全因一人。 隆冬渐去, 又是草长莺飞之景,茵茵嫩绿,悄然覆满州地。 沧延县地势巧妙, 与几处州县相连,年节后, 热闹气息不减。 莳婉到此地已有几日, 休憩好, 便开始马不停蹄为铺子的新选址考察着, 零零散散逛了几家,停在一间铺子前, 与老板攀谈着。 “您瞧瞧, 我这梁柱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 前两年又特意修葺过, 若不是家中有事, 诚心出手, 定然是舍不得的。”老板早早便在关注着, 这位夫人一路走来,气度不凡,所着衣饰亦是价格不菲, 想来定是有底蕴的, 一时兴起来这儿做生意。 自新朝后,沧延县被并入江浙一带, 连带着水涨船高, 最近一年,也是很有几家这样的“贵人”前来。 老板搓着手,呵出一团白气,补全了未尽的话语, “我这铺子,若是开个茶肆,也是极为雅致的。” 莳婉不置可否,考察几日,这条街上的铺子,无论是租赁还是直接买入,相较起来,都是颇为划算的一笔买卖。 正思忖着,目光掠过远处,忽地一停,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莳婉收回视线,定神道:“我知刚刚谈的价格已算是厚道,但这屋顶的瓦,估摸着近日几场春雨落下,怕是要修缮” 话音未落,身后街尾传来一阵声响,由远及近,伴着阵阵清脆的铃响,一行人马渐近,为首的是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眉眼沉静,意态闲雅,似是游学。 张翼闻远远瞧见远方那抹倩影,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上前,快步而至,嗓音有一瞬不易察觉的紧绷,“叨扰,敢问——” 莳婉下意识回头。 因是女子装扮,故而这几日出门办事,她都戴着一顶帷帽,随着动作,早春的风轻拂,掀起遮面的轻纱,露出下颚处的星点模糊轮廓。 张翼闻呼吸骤停,霎时只觉周遭声响近乎于无,唇瓣有些发颤,“这位”他瞥了眼莳婉头上的发髻,髻,是已婚妇人的样式,见状,心头一涩,“夫人。” 熟悉的倩影就在眼前,三月的天,他瞧着,竟不自觉渗出几缕薄汗来,“叨扰夫人,可否转过身让在下瞧——”话说到一半,又觉几分唐突,骤然止住了嗓音。 身后,一道来此地游学的学子们有三两人赶至,见状,对视两眼,皆是紧闭双唇。 张翼闻浑然不觉,继续道:“在下觉得夫人与我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一时唐突,还望夫人海涵。” 莳婉闻言,面色无异,转身,盈盈一礼,“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公子。” 张翼闻的目光几乎是死死钉在了莳婉的下颚处,细细摩挲着女子轻轻嗡动的嘴唇,有些不舍地移开目光。心中的熟悉感越发强烈,但眼下 郎朗长街,四周皆是外人,且,她梳作妇人发髻,此类种种,纵使他有七成把握,有些话,也是不能够轻易开口的了。 见莳婉否认,张翼闻犹豫两息,到底还是点点头,细听,语气有几分苦意,“抱歉。” “一时眼拙,是我认错人了。” 是了,就算真的确定是她,那又能如何呢? 事已至此。 他早已经没了打扰她的资格 * 金烛熠熠,卧房内,别有洞天。 自莳婉外出考察后,江煦便自发地大包大揽,将房内一应器物通通换了个遍,又担心等莳婉回来怪罪,干脆在院子里一比一复刻了原来的屋子,两屋相邻,颇有趣味。 男子以手掩面,半撑着头,微阖着眼睫,似是假寐。 亲卫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片刻,收定心神道:“陛下,夫人今日仍在那条街道上转悠,似乎是有意在此地选址,且与一男子相谈甚欢,好像是旧识。” 江煦轻轻应了句,半掀起眼皮,道:“相谈甚欢?”话音未落,随手接过亲卫递来的画像,粗略瞟了眼。 画上的男子身形清瘦,相较于他,身量矮上一些。 霎时间,某些不算愉快的记忆接涌而至。 江煦神情不变,“他可有什么不妥的行为?”若是有,也能借此由头发难,免得不清不楚地,反倒会适得其反。 亲卫肃立道:“不曾。” “咱们的人都在暗处盯着呢,夫人与他寒暄两句后便离开了,不过这人瞧着倒是。” “倒是什么?”江煦心神稍安,“不过是来游学的学子,既无功名在身,也无要事,到哪儿不是玩呢。” “莫要让此人打扰夫人。” 亲卫闻言,立刻恭敬应声,待人退下,江煦眉眼间的那几丝阴郁之气方才显露。 他有心想要去沧延县瞧瞧,但又觉得此举过于小气,眼下好不容易得了几分成效,万万不能前功尽弃。 但若是真的去了,莳婉是否会因此而怪罪于他呢?抑或是,眼下的大好局面灰飞烟灭? 江煦不知,也不敢去赌。 心底甚至破天荒地生出几分胆怯。 诸多情愫冗杂,独坐良久,未能思索出对策。 那厢,莳婉整颗心亦是纷乱复杂。 临别时,江煦的话语犹在耳畔,男人这些天的改变她亦是瞧在眼底,记在心里,但事务繁多,前车之鉴,事到如今,她自然也不肯轻易相信。 这极可能,是另一个深渊 朝阳初生,日子照旧。 江煦却是不自觉地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大半夜,待天一亮,便草草收拾行囊,出发寻人。 好在沧延县并不算遥远,几日后,一到地方,他便迫不及待循着探查来的消息,悄无声息地候着。 江煦这次出行并未带随从,几个贴身侍卫也都隔着一定的距离,而他自己竟像是真的来游玩的客人一般,渐渐融入寻常市井气。 莳婉这几日都在这条街上考察,江煦没等多久,果然照例等来了人。 可直至真的瞧见了,一如过去,又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心脏兀自跳动着,沉闷且迅速。 他隐去身形,远远瞧着。 长街的喧嚣犹如一层无形的罩子,将两人尽数隔开,江煦独自漫步,始终隔着一定的距离,但又不远不近地坠在莳婉身后。 亦步亦趋,不由自主地想要更近。 更近,更近。 “这位郎君,留步,留步!”身旁陡然想起一个略显殷勤的声音将他从翻滚的思绪中拉回。 江煦面色不变,侧目看去,是一个摆着各式各样女子饰物的小摊,摊主是个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正举着一支簪子朝他示意。 他的语气颇为殷勤,四目相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郎君气度不凡,定非寻常人,瞧瞧这簪子,上好的羊脂玉,雕工精巧!”中年汉子自诩会识人,虽然觉得对面的人周身气势凌冽,但瞟见此人身着的衣料,便心知其绝非普通百姓。 思及此,咬咬牙继续推销道:“郎君,可是要送予心上人?” “心上人?”江煦脚步不停,但却无意识放慢些许,语调隐约带着股自嘲与冷意,喃喃道:“可惜,做错了事,惹她生气了。” 话一出口,他反倒自己先愣了下。 中年汉子闻言,立刻抓住关键,顺杆而上,“诶呦,瞧您说的,那更得买件礼物哄一哄啊!女儿家心思软,见了漂亮首饰,甭管多大的气,那也先消了一半儿呢!” 他见对方脚步稍顿,忙道:“郎君您看这支白玉花簪,清雅脱俗,用的玉也是上等,最是配佳人!” 江煦视线一转,入目所及,温润白玉,雕琢成层层叠叠的花瓣形状,细瞧,样式竟与先前他悄悄赠与莳婉的那支有六七成相似。 他不自觉停下步子,停驻摊前。 中年汉子还在喋喋不休,试图将这桩生意做成,江煦反倒一反常态,径直拿起那支白玉花簪,霎时,冰凉的玉质触感蔓延指尖。 他丢下一块儿碎银,远超簪子本身的价钱,摊主又惊又喜,忙连声道谢,说着吉利话。 莳婉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不见人影,江煦定定望了会儿某个方向,忽地转身往回去,不多时,来到一家铁匠铺前。 炉火正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不绝于耳。 江煦今日虽着常服,但仍是难掩清贵姿容,前来迎客的铁匠见状,态度不由得更为恭敬,面上有些愕然,“这位爷,您是?” 江煦语气淡淡,“劳烦给我找个地方,我想照着这支样式,打一支铁簪。” 铁匠不敢多问,定睛一瞧,便知这簪子价值不菲,但 用铁打首饰?这还真是头一遭见到。 眼前的人非富即贵,不是他能置啄,思及此,到底还是麻利地给对方寻了个安静些的地方。 火炉前,江煦褪下大氅,挽起衣袖,熊熊炉火旁,跳跃的火星伴着炽热的温度,静静烘烤着男人的眉眼,片刻,汗水浸润衣衫,额发前,亦有点点汗珠凝聚。 在铁匠略显紧张的指导下,江煦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烧红的铁条。 起初,动作还稍显笨拙,甚至还烫到了手,但慢慢地,粗糙的铁胚在他手中逐渐成型,延展。 多年的行军经验与卓然的动手能力,两厢交汇,渐渐聚成簪子的轮径,不比白玉的温润质感,眼下这般,反而保留了几分铁器特有的冷硬质感。 不甘、懊恼、悔意。 连带着心底久久不曾放下的隐秘和炙热。 皆数锻造于此。 火光明灭,簪子没入冷水,几番浸润,茫茫水汽中,铁簪最终成型,不似过去样式,而是凭添几丝新意,通体乌黑、透亮。 带着炉火的温热与铁锤的零星痕迹。 笨拙、生硬,细细瞧去,几乎是有些丑陋的—— 他的 真心。 第103章 同行 “给不起的人,才会怕你要。”…… 小轩窗, 灯影长。 莳婉坐于灯下,抬眼望向窗棂外,柳絮翻飞夜间, 顿觉春意重重。 张翼闻的出现,无疑打断了几分她原本的计划, 哪怕前几日见到此人时, 他称是错认, 可两人心知肚明。 并非如此。 待她再去那两条街巷考察闲逛时, 总能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不适感,甚至是宛如过去, 无孔不入的, 被注视的不安。 一路颠簸回程, 已是三月中旬, 到了地方, 果不其然见到江煦派来的人驻守在小院周围。 时隔近一月, 两人再度见面, 一切陌生又熟悉。 莳婉虽有犹豫,但她也是特意卡着这个时间点回来的。 春耕大典、清明祭祖,桩桩件件都需帝王亲临主持。而江煦, 向来是国事在先, 儿女私情在后,她对此心知肚明, 然回到院中, 瞧见周遭景象焕然一新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愣了愣。 莫非江煦走了? 不,他走了才好,省得—— “婉儿。”几乎是她这么想的下一瞬, 江煦便豁然出现。 晨光熹微,男人颀长的身影被光晕拉出一条细长的线,更显得孤身玉立,似乎是缴械投降一般,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要离开了。” 嗓音带着股微哑,比平时更沉几分,整个人也似乎变得更加柔和,于莳婉而言,这是件好事,能够摆脱对方,好聚好散。 相识一场,无论过去如何难堪,如今,她也是不愿到最坏的那一步的。 莳婉静静点了点头,并未多言,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曾经的歇斯底里,最终化成默然。 江煦见状,下颚不自觉紧绷几分,藏在衣袖下的手握了握,铁簪的棱角硌着掌心,有些钝痛。 呼吸渐缓,他有些拙劣地将那簪子拿了出来。 “考察州地,途径你家乡。”他的语气似是颇为随意,视线却悄然从她发髻旁的空处滑至脸庞,陈述着某件事不关己的小事,“瞧着是湖州时兴的首饰,便也买了一支。” “给你。” 莳婉闻言,目光落在那簪子上。 她的家乡湖州与如今这南方的小城有大几百里之遥。 顺路? 且簪子不是玉,也并非金,反而是通体漆黑、乌沉沉的铁,样式奇特清雅,的确是湖州时兴的款式。 莫非,他当真去了湖州? 但下一瞬,莳婉又极快地否定了这份猜测。 江煦不知她心中思绪翻涌,只见莳婉不搭话,又有些慌张地补了句,“就当是离别之礼。”半晌,语调里显出几丝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近乎狼狈的退让,“若你不喜欢,砸了也行。” 莳婉回神,淡淡道:“为何送我?” 江煦看她,“不过一根簪子。” 莳婉知晓他在装糊涂,索性将话挑明,“你挡在院中,可这院里、房里,陈设一应更新,莫非这些也是簪子?” “你从前受了委屈,我总想尽力弥补些。”话一出口,江煦便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这话不像告别,反而如同自说自话。 莳婉不语,瞥见江煦这一身青白衣衫,顿觉有些眼熟,她费了些功夫才想起来,好像张翼闻那日穿的,也是这样颜色的衣裳? 她语调沉了几分,“你不怕我再要些旁的什么东西?” “给不起的人,才会怕你要。” “我也怕。”江煦坦然迎视,“但,我只怕送不到点子上。” “婉儿。”话音未落,他又轻轻唤了她,声音却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我走了。” 语罢,转身欲走,背影隐约有些仓皇。 莳婉盯了两瞬,忽地看了看手里的那根铁簪,细瞧,才发觉上头带着手工锻打特有的、不规则的纹路,细微,难以察觉。 万千思绪交汇,无形的答案,呼之欲出。 “江煦。”她骤然开口。 江煦几乎是立刻停下,但并未转身,只是微微侧着脸,默默听着,莳婉的嗓音有些复杂,带着一种他也很难说清的意味。 宛如春日柳絮,荡漾开来,惊起一滩鸥鹭,“洛阳繁盛。”连带着他的心,轻而易举地再次泛起细微的涟漪,“你怎知——” “我不是有意同行?” 江煦霍然转身,神情还有些僵硬,但身体却已经先一步走近,瞬间拉近两人距离,熟悉的木香混合着女子身上的淡淡幽香,点滴汇聚。 莳婉没躲,面色极为平静,只虚握着铁簪的指节,稍稍收紧许多。 江煦的手段其实并不高明,他应当也是去过沧延县的,包括这簪子 莳婉瞥了眼他手腕处磨出的红痕,“钥匙呢?取了吧。” 江煦闻弦知雅意,迫不及待想要再问,可临到开口,又添上几丝怯意,只得试探问道:“取了?” “你武技高超,就算没有钥匙,这铁链的禁锢也束缚不住你吧?” 心脏狂跳,四目相对,不知何时,两人的距离又近许多,倘若外人看来,大约是会错认成一对爱侣。 莳婉内心的诸多不安、纠结,皆数随着男人的靠近,化为某种隐秘的悸动,可她的脸上,却满是沉静和复杂。 等铁链解开,江煦才温声问道:“此去洛阳,我定会” 莳婉不等他说完,打断道:“何时走?” 江煦呼吸一滞,“今日?”她看出莳婉有些急躁,却不知为何,但心里自是乐见其成,生怕她改变主意,不一会儿便打包好行囊,踏上旅途。 * 车轮滚滚,一路南下,官道两旁的点点绿意逐渐被更为葱茏的景色所取代。更换水路后,一登船,便见江水滔滔。 行程更为舒缓,空间却也更为狭小,且难以回避。 不知是否有意,船舱周遭场景,雅致舒适,一如当年。 莳婉大部分时候极为沉默,江煦也似乎忙了起来,诸多积压的公务,大大减少了两人相处的时间。莳婉一开始还有些因一时鬼迷心窍的懊悔和紧张,几日过后,索性渐渐抛却掉那些冗杂情愫,姿态恬淡,只当作寻常出行。 当日,暮色四合,江煦匆匆赶来,见她在用膳,极为自然地拿起一侧侍女递来的碗筷,从容夹菜,几息便完美融入。 一时间,室内唯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咀嚼声响,片刻,他才佯装不经意地开口道:“洛阳城的布局,与我登基前差别不大,不知你是否见过?” 莳婉静静夹了筷葱油蒸肉,果断道:“不曾。” 见她应声,江煦心下稍缓,如同从前讲解当地节令那般,开始自顾自说起话来,嗓音刻意压得哑了几分,“城内与江浙一带相比,要更为繁华些,尤其是西市,这一年多有许多商贩来此做生意,周边的小国亦有往来,你若是感兴趣,想要看看,我可” 江煦语气一顿,瞧瞧瞥了眼莳婉的表情,这才压下心里的想法,改口道:“可让人为你引路。” 莳婉的目光从桌案上的菜肴上移开,短暂落于江煦脸侧,语气平和,“听闻洛阳诗社名满天下,还有几个月便是秋闱,想来应当极为热闹,是该领略一番。” “至于,那些商铺,我也甚觉有趣。” 她的回答得体,江煦听着,心里却更加不是滋味。 领略一番? 这样的字眼,倒显得像是什么过客似的。 思及此,他忽地放下筷子,端起一旁的茶盏,浅啜两口,指节有些用力后的发白,几息后,才接话道:“也好,洛阳城内有几处还算不错的客栈,环境雅致,可做休憩。” 莳婉垂下眼睫,不再看他,“不劳费心了。” “我自有安排。” 江煦闻言,心中更是不安,莳婉此举,果然是没有长住的打算,既如此,那她同意随行,是否也只是如她所言那般,去看看洛阳的繁盛,了却一桩心事呢? 然后 然后。 巨大的恐慌蔓延,江煦有心想问,眼下,竟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不能。 他也不敢。 帝王的权威在此时也显得于事无补。 强留,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人的,而且,反倒会将她推得更远。 男人的喉结极为缓慢地动了动,所有翻滚的情绪被他死死压住,最终,落于莳婉耳畔。 “好。” 船舱内,一片沉寂,窗外,两岸青山后移,几缕春风钻入。 百里归途,风光迤逦。 艳阳天,江水蜿蜒。 哗哗声响,点点忧思。 一人心绪纷乱,一人 忐忑不安。《 》 【完结】 第104章 重圆 并肩而立,前路灿灿…… 洛阳城的确如想象一般繁盛, 街道宽敞,两侧槐柳新绿,市集人声鼎沸, 货值琳琅。来自各地的商铺比邻而居,就连漕运码头, 亦是规模盛大, 人流往来如织, 一派生机勃勃之景。 帝王勤政, 自回皇都后,事事亲力亲为, 莳婉自从到了洛阳, 便寻了由头在宫外的客栈居住, 两人之间有股无形的默契, 互不打扰。 莳婉并不打算久留, 但洛阳繁盛, 越接触, 越会发现超越所想。百姓对待当今圣上极为称赞,轻徭薄赋,整顿吏治, 此类种种, 都让这座旧都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宫外,一片岁月静好, 宫中, 风尘未洗,层层压力便接踵而至。 三月下旬,时近清明,祭祖大典筹备之际, 一则秘闻在朝臣间流传开来,传言陛下南巡归来,身边还带着一位身份不明的女子,且安置在了洛阳城某处。 一时间,人心浮动,被压制许久的立后事宜,再度被频繁提及。 乾清宫内,江煦方才看完折子,便有几位老臣在外,直言有事禀告,一进门,没说上两句政事,便有一人借着祭祖需要中宫住持的由头,旧话重提,“陛下,您登基已有三载,中宫虚位已久,此事关乎国本社稷。” “如今清明祭祖在即,六宫无主,恐非吉兆啊!” 身侧,另一老臣见状,立刻附和道:“是啊,还请陛下以江山为重,早定立后之事,以安天下之心。” 此言一出,其余几人接连应和,不乏有人掺杂几分别的心思,见缝插针,建议起自家贵女,言其德行贤淑。 江煦高坐上首,面色不变,视线不经意扫过臣子中有两位并未搭话的,这两人如泥塑木雕矗立,眼观鼻,鼻观心,察觉到帝王的目光,也只是将身子垂得更低了些。 “此事,朕自有决断。”江煦嗓音平淡,一开口,下头低低的讨论和劝诫声便低了下去,“祭祖之事,循旧例即可。” 下首几人交换眼神,皆是目含震惊,陛下先前还是“勿要提及此事”,怎么这回就变成了“自有决断”? 看来先前的传言,莫不是真的?! 等人一走,石皖立于江煦身侧,恭敬垂首道:“夫人去了文渊阁附近,秋闱在即,各地的学子们都在此地。” 莳婉一路上兴致不高,等到了洛阳,她独自闲逛时,才像是有了几分从前的影子,江煦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更为苦涩。 眉眼间,乌沉沉的云雾再度浮现,久久不散,良久,才低声道:“更衣,去文渊阁。” * 时近秋闱,洛阳城西文渊阁,天下英才尽数汇聚。 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青、白、蓝这样素雅的颜色,学子们或背着装满书卷的竹笈,或手持卷轴,三三两两在茶楼里,树荫下,低声交谈着。 莳婉在此地待了一小会儿,便觉身上满是茶香和墨香。芸芸学子,朝气蓬勃,她瞧了会儿,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逛起这附近的小性子。 秋闱同样带来了商机,不少商贩等在附近,售卖书卷、特产,种类繁多。 莳婉正选着,猛然听见身侧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低哑哑的,盘旋而上,钻入耳畔。 她心下一惊,抬眼,猝不及防与江煦四目相对,男子一身常服,气息却因着这骤然的靠近而有一瞬间的紊乱,高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她的一切心思似乎在此时无所遁形。 这种感觉,极为熟悉。 莳婉下意识退了大半步,“你怎么在这里?”可谁知,话一出口,手腕处便传来一股拉拽感,不像从前那般强硬,反倒恍如小狗甩着尾巴祈求,一下又一下,不重,但也不是那么容易挣脱。 她试了试,没能抽出手,索性抿唇不语,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盯着地上的某处发怔。 江煦自是听出了她话里的怀疑,男人掩去眼底的不愉,语气有些哽咽,“我不是有意跟着你,只是洛阳城人多眼杂,难免担心你的安全。”说着说着,更为酸涩,“见到新人,可还欢喜?” 莳婉闻言,心下有几丝恼意,但想到江煦先前的诸多改变,踌躇片刻,也还是缓声回道:“你是在提醒我?” 江煦不敢惹她生气,只得默默半垂着眼,莳婉轻笑一声,“陛下倒是好雅兴,说是保护,别实则又是监视吧?” “自然不是。” “不是?”莳婉借此机会挣开手腕,“陛下日理万机,想不到还有闲暇来管民女去何处,见何人。” “民女?”江煦面色一顿,凝视着莳婉丝毫不带任何别样情愫的眸子,满腔醋意竟是无处安放,只得恹恹道:“他们并非良配。” “秋闱在即,洛阳才俊众多。” “你若是有心结交,也需得仔细甄别才是,无要被轻浮言语所惑。”这话听着是提醒,但内里的不安与淡淡试探之意,莳婉听在耳畔,愈发有些五味杂陈。 “人物风流,民女心中亦是自有分寸。”莳婉说完,不自觉地再去瞧江煦的神情,男人眼眸狭长,眼底情愫一如从前,大约是离得距离近,也或许又是多日未见,这样熟悉的对话,再度惹得她有些恍惚。 心口处,细细密密的牵动,宛如万千丝线缠绕,极为鲜明地存在感,叫她无法忽视,一如江煦,只一出现,她便又下意识分散了几分注意力。 莳婉兀自定了定神,试图将思绪转向别处。 然,无论是方才与张翼闻的交谈,还是周遭所见的其他优秀学子,都只是如微风飘过。 江煦时刻注视着对面人的变化,见她神情有异动,立马问道:“怎的了?可是身子不适?” 谁承想,莳婉望来的目光更加一言难尽。 日落西山,傍晚的余晖从莳婉身后的小巷子内投射进来,她似有所感,微侧过脸,柔白的脸庞在暮色与灯辉中,没得有些不真切。 仿佛下一刻便会消散开来。 他心中猛地揪痛,回想起先前逼迫下,她的数次出逃,只得忍耐,喉结微动,不敢唐突,沉默片刻,才陡然转了话茬,“礼部递了立后的名册。” 莳婉站在原地没动,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我这些天游历洛阳城内,亲眼所见,陛下治理有方,城内繁盛,四海升平,朝臣们此时催促,也是常理。” “陛下是该早定中宫,以安社稷。” 微风起,两人的衣带轻轻相碰,交缠、环绕,江煦心底一片惊涛骇浪,瞥见莳婉眨来眨去的眼睫,语气添了几丝蛊惑,“婉儿,你知道我想要的是谁。” 江煦本以为这回得到的答案仍是过去那般,谁知,莳婉竟先一步抬眼,直愣愣地望了过来,带着股石破天惊的冲动和淡淡的决绝,“那,陛下可知,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知晓。”江煦嗅出些不一样的气息,忙承诺道:“我会改正,也会努力做到。” 似乎是为了佐证,坚定道:“就像之前那样。” 莳婉见到他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便想起了上次江煦递来铁簪的时候,黑沉沉的光晕,极淡,却依旧不容忽视。 她侧开些,倏然望向不远处的天,“洛阳的晚霞,是与江浙不太相同,似是更加刺眼些。” “不过” “还不赖。” 她琥珀色的眸子打量着他的每一寸神情变化,见他福至心灵,却还要僵持着不敢动的样子,骤然弯了弯唇角。 心脏震动,狂喜如潮水,但这一次,江煦只是小心地凑近了几分,与她并肩而立,一同望向漫天晚霞,火红的、燃烧着的美景。 金光熠熠,令人目眩神迷,宛如梦中、 帝王立后的消息来的极为突然,伴随而来的,是同样雷霆的手段,其中不乏有人意图趁此机会,推选自家的女儿入宫侍奉,但通通被拒之门外。 许是日思夜想,一切都仿佛加快了步伐。 莳婉虽态度有所缓和,但仍旧住在宫外,立后也仅仅是一个由头,此后也并不居住在后宫众殿。 朝臣们对此颇有微词,但架不住自家陛下的强权手腕,见其亲自带未来的皇后去看督建的书院,去瞧各地商旅的盛景,甚至把奏章随意摊开在新后眼前,毫无任何遮掩之意,一众人等的心理接受能力便也无形中提高了许多。 等到发现毫无办法可改时,立后大典已经近在眼前。 五月十九,天朗气清,惠风和煦。 宫外,钟鼓齐鸣,白玉石阶从承天门外一路铺陈至太极殿前,两侧,文武百官肃立,静默无声。 莳婉一身皇后袆衣,庄重华贵,光影洒落,繁复的云纹,配以珍珠纹饰点缀,随着动作,光晕闪烁,莳婉眸光流转,与江煦的目光短暂交汇。 远山旁,迎春花已经绽放,几丛翠绿,满覆生机。 长阶之下,两人携手向前。 恰在此时,澄澈璀璨的光越过殿宇高耸的檐角,不偏不倚洒落身旁,一派柔和宁静。 微风拂来,莳婉忍不住仰望。 脚下,前路灿灿。 光辉流转。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