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违和 “我要你的心。”……
莳婉次日醒来后, 便觉得脑袋晕乎乎的,这几日堪堪有好转的身子眼见又要罢工,忙喝了药, 吃了两个酸杏压了压口齿间的苦涩,便见门外忽地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江煦踏着晨风, 大步而至, 两人昨日才不欢而散, 如今这人又不知疲惫地凑到跟前来, 莳婉渐渐舒缓的心情再度低沉些许。
“那么大的院子,又跑来这里作甚?”她语气不佳, 话说一半, 意识到江煦情绪不高, 下意识止住了后头的话茬。
这人平日皮笑肉不笑的, 如今连这点儿装模作样也没了, 瞧着倒是极为唬人, 愁眉不展、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对方好似不计较, 她张了张口,谁料下一刻,便见江煦阴仄仄地望了过来。
不、不对, 说是阴仄仄, 好像也不太准确,莳婉只觉得被这道视线里里外外舔舐了一遍, 下意识拢紧了身上的被褥。
江煦似乎是在思索, 久到莳婉都有些招架不住时,才像揭过了方才那茬,开口问道:“你这些天独自在外,似乎交了不少‘朋友’?”
莳婉微怔, 这话太像是某种兴师问罪的前兆,可关键江煦此人,绝对没有能问罪她的立场。
而且“朋友”,想来应该是张翼闻那边发现了不对,做了什么事,让江煦知晓了?那彩月母女两人是不是迟早也
她心下一紧,不愿连累旁人,只道:“不过偶然见过两面,算不得熟识。”
算不得熟识?事到如今,她竟还害怕牵连这厮?
江煦冷笑一声,“若真是算不得熟识,那他又为何会咄咄逼人,一路鬼鬼祟祟跟踪至此?”
莳婉不理会他语气中的怒意,冷静道:“你既然已经查清楚了,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判断,那何必来问我呢?”
被人事无巨细地紧盯,这样的滋味,她是再知道不过了,如今做了这档子事,反倒还堂而皇之地来讥讽她,也是稀奇。
她心中长叹,打起精神面对这场可能出现的争吵,恹恹重复了遍,“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与他的确只是几面之缘,交情不深。”
“好、好。”江煦的语调平缓下来,带着淡淡的喘息,一步步走近,在距离莳婉有些距离处停下脚步,不再往前分毫,望着她,指尖发白,俨然是极力克制下的结果,“与本王就是被迫、无奈之举,与那张家的小子便是一见如故,极为放心。”
“谁与你说我和他一见如故?”莳婉越听,心里也来了气,这人一大早来找她的晦气,她还不曾说什么呢。
“莳婉。”江煦只看她,“本王不信你不知晓,此人对你打的什么主意。”
“论年岁,他已是弱冠,二十的年纪,毫无建树,而本王十几岁时便已经领军杀敌,数次击退异族;论样貌,他这个子充其量七尺五寸,就算长得顺眼些,比之本王,那也差得远;论权势出身,他的家族也并非顶尖的,不过是祖上荫蔽,到他父辈这一代,早早便是下坡路了。”
他说了一通,语气已是越来越恨,混合着某种隐秘的优越感,“这样的人,也配让你有所图?”
莳婉紧抿着唇,不语。
然而江煦瞧着她这样,眼底森寒可怖,“怎么,你莫不是觉得逃离了本王身边,想去给这张家的小子当妾吧?”
“你又发什么神经!”莳婉越听,眉梢越是紧蹙着,到最后,语气已是冷极,几乎是强撑着,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不当妾,我也大概知晓他是什么心思,倘若你今日是来找我吵架,想要说教的,那我也可以给你答案。”
她的嗓音极低,“与他相处,至少”
“我不必害怕。”
虽然张翼闻的目的并不那么纯粹,可她莳婉同样是存了利用的心思,也高尚不到哪儿去。
话已经说开,莳婉索性直白道:“我与他在一起时,我不必担心是不是会触霉头被罚,不必谨小慎微时时紧绷着,也不会有人因为我而死”但她刚说了点儿不痛不痒的皮毛,便见江煦不知何时又近了些,说到一半,又不再讲了。
无用的,同他说这些,是对牛弹琴。
他江煦怎么会懂呢?
她闭上了嘴。
相隔几步,江煦自是察觉到了对方急转直下的沟通欲望,万般复杂滋味聚于心头,他忍不住道:“如今对本王,你也可以如此。”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不必再提。
“呵。”莳婉忽地笑了声,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望着他,一字一句,“当真?”
她的语气似乎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己,“近一年的光景,我自认为还是对你有所了解的,如今这话你自己可信?”
“算了,江煦。”语罢,她转过身去,打定主意不再看他,整个人缩在被褥里,似是睡着了。
莳婉的演技很拙劣,至少站在江煦的角度,他知晓,她只是不愿理他。
但,她会理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轻微的炭火声中,江煦却是再一次感受到了冷意,他上前几步,强硬将人掰了过来,“你看着我。”
男人的语气很平稳,但手下的力气实在不小,莳婉被吓得心跳一停,下一刻,才惊觉有些不对,“你”
这人的指尖,为何在发颤?
但眼下,她没有这个功夫烂好心,江煦那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她的肩被紧攥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此刻起火燃烧,隔着衣衫,将她笼罩。
这种不安和痛苦,将这一瞬间延长成无限,鬼使神差,她放缓了语调,不解道:“你到底要怎样?”
“你到底要我什么?”没有夹枪带棒,没有锋利的刺,这样的莳婉,极为让他舒心,江煦望了会儿,语气不自觉也变得轻柔许多,身份的界限,早在更改的称呼中逐渐模糊。
他的语气轻得像是呢喃,也似请求,“我要你爱我。”给莳婉的感觉甚至有几分荒诞,“我要你的心。”
“在我身边,完完整整属于我。”
莳婉如遭雷击,有一刹那,恍然以为是幻听。
可肩膀处的疼痛却在明明白白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的,江煦此刻,大约是在向她求爱?
她不解道:“你今日有些奇怪。”
以往,江煦虽也会给他这种感受,可今日尤甚。
“若是身子不适,休息一下吧。”莳婉见他眼底沉沉,到底还是没有明白说出,只是隐晦道:“而且如果你是介意我与张翼闻的事情,那你今后大可以安心,我不会再同他联系了。”
江煦听了这话,一颗心尚且触动着,便瞬时因后半句坠至谷底。
张翼闻,张翼闻!又是他!
他人还在她跟前,她想的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你的一颗心在他那儿。”江煦倏然道,语气和缓许多,像是开玩笑似的叹息。
莳婉顿了下,顺着他说道:“我的心在我自己这里,旁人,谁也没有。”只心里不可自控地冒出个荒谬的想法。
仿佛她若是点头,便会发生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
明明江煦问的是要她的一颗心,给她的感觉,竟像是他在挖出他自己的心,要给她看似的。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莳婉沉默几息,态度骤然软了下来,“江煦,你抓疼我了。”她的语气恹恹,但却是两人针锋相对许久之后,为数不多的柔和,一下子便将江煦岌岌可危的理智唤回。
她还担心着他的身体思及此,江煦几乎是下意识道:“抱歉。”但一左一右两只大手,仍死死焊在莳婉身上。
下一刻,女子洁白的柔荑覆了上来,转瞬即逝,轻轻拍了拍,示意道:“我疼。”
江煦这一次停顿许久,才像是大梦初醒,极其缓慢地挪开了手,转瞬,已是面色如常,半点方才的失态也瞧不见了,“是我太用力了。”
“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莳婉见他恢复正常,心下也松了口气,自是巴不得他赶快走,但又怕江煦看出来,故而克制地抿着唇点了点头,应了声。
待门合上,一切归于平静,她这才掀起眼皮,望向方才江煦攥着的地方,隔着素色的里衣,肩膀处,几道红痕赫然在上
屋外,江煦停在廊下,静静凝视着莳婉的方向,此处被檐角遮挡,极为隐蔽。
冬日的阳光丝毫没在他身上留下片刻温暖,男人的影子被渐渐拉长,蔓延至墙壁之上,戛然而止。
而那道幽深的目光,却掠过这道阻碍,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卧房内,死死缠绕着榻上之人
*
书房外,萧驰节等了一会儿,方才见到江煦前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刚一站定,他便立刻道:“大王,洛阳那边,太后似乎与国舅生出了嫌隙。”
江煦不置可否,“太后肆意妄为虽也不是一两天,但应当还是知晓国舅的重要性的。”于私,两人同出一族,是兄妹,于公,当今陛下身份特殊,须得有国舅做倚仗,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犯这种糊涂的人。
他略一思忖,道:“裴晟的手笔?”
萧驰节暗自心惊,便道:“正是,草原一众势力内乱的消息传回洛阳,大臣们瞧着似是把精力又放回朝堂上了。”
“一亩三分地,也就是那些个酸儒惦记。”
国破家亡时,谁又还会在乎南元的龙椅上坐的是谁?
“国舅那边是何反应?”他做出这一系列行为,宁鸿这种聪明人,必然能猜到他心中大部分盘算。
萧驰节道:“咱们的人蹲了许久,此事似是没有波及到小陛下,宁大人依旧将其带在身边。”
江煦点点头,忽地像是想起什么,“司礼监的那几个探子,叫他们小心些,近期别再递消息出来了。”
南元那边定然是起了疑心,此事倒不如顺势而为,若是出现端倪,也好及时抽身。
“至多到四月,突厥势必会再来侵扰。”朝堂腐朽,北方又有幽州那边紧咬着他不放,这样的好机会,可不多见。
江煦一锤定音道:“明日初六一早,便出发回戍边。”
*
初六,年味散去,街头巷尾又从新岁的欢愉中恢复,变成了平日忙碌热闹的景象。
自从昨日江煦离开后,莳婉便一直昏昏沉沉,迷糊中,一会儿是阵阵哭声,一会儿又像是被人死死拽着,不绝于耳。独独江煦的身影总有出现,阴魂不散,以至于汤药喝了这两日,脸色反倒越发不见好。
一大早,她便被江煦抱上了马,裹抱在怀中,一路疾驰,朦胧间,意识偶有清醒,待莳婉彻底醒来,一行人已经在云湖上行船许久。
船体不大,但一应俱全,载着众人,却也是绰绰有余,极为宽敞。
见她苏醒,江煦下意识放轻了语气,立刻问道:“感觉如何?”边伸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莳婉瞧了他一眼,没答话,片刻,竟听见江煦唤她名字,简单两字,像是在他唇齿间轻轻啃食一遭,钻到她耳朵里,令她无形打了个颤。
“看样子病是好了些,但人不太精神。”她不理,江煦反倒是自顾自地做出了判断,边吩咐亲卫将温好的粥与小菜送上来。
语罢,抬手去摸她的脸颊,与昨日不同,此刻,他的手掌极为温暖,熟悉的热度传递,丝丝浸入,莳婉半迫半就地仰起头,目光所至,是江煦莹润的、黝黑的眸子。
他一言不发,眸底映出她有些愕然不安的神情,然而江煦本人似是全然未觉,视线依旧固执地定在她脸上。
不多时,莳婉心下有些发毛,下意识道:“没想什么。”
对方没说信还是不信,闻言,虚握着她的手,带着放在他方才的位置,残余的热意,唤回了她的几分注意。
抬眼,便见江煦轻眯着眼,唇角轻扬,宛如调笑一般道:“是在想昨日的事情吗?”他借着莳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还是”
“在想旁人?”
第62章 相斥 莳婉对他的情意视而不见。……
莳婉垂下眼帘, 不去看他,“我什么都没想。”恰巧这时,白粥与几碟小菜被送了过来, 温好的热粥里洒上磨碎的嫩鱼肉,一口下去, 软鲜可口, 也不会叫人觉得腥腻, 配上点儿提味道的菜肴, 最是开胃。
她半推半就吃了几口,对面, 江煦见她精神不济, 也收敛了那些心思, 问道:“若是不合胃口, 可要吃些别的?”
“不吃了。”莳婉又舀了两勺, 确定一碗粥的分量下去了丁点, 这才抬眼去看江煦, “我想去外面走走。”
男人的目光在那碗粥上停留片刻,劝道:“你今日一早整个人都还迷糊,赶路要紧, 所以事权从急。”
这句话算是解释, 然莳婉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 语气渐缓, 重复道:“我能出去走走嘛?”
她这两日闷在房中,又被江煦几次三番地骚扰,如今得了机会,自然也希望放放风, 总归他们两人如今绑在一处,江煦去哪儿,她便只能去哪儿。
“冬日天寒,船上风大,你身子尚未痊愈,再吹了风便不好了。”江煦扫过她的脸庞, “若是又病狠了,等到了戍边,也没办法出去了。”
“你会让我出去吗?”莳婉看他。
令她不适的目光眨眼便消散,如今,江煦依旧是那副她所熟悉的姿态,目光幽深,眼底全是她的身影。
可她如今对上这股视线,却总觉得别扭,身体别扭,心里也别扭。
江煦沉默几息,道:“你不乱跑,我自然会愿意让你出去。”
可莳婉听着听着,心里只觉得没趣,“戍边都是你的地盘,我就算是出去,也去不了哪儿。”就算是要做什么,那也必须得到江煦的同意,她什么也做不了,连买个包子,用的都是他给的银钱。
“你的那些下属们见了我,因为你的缘故,待我也是端着捧着。”莳婉想到那些亲卫一口一个“夫人”的叫着,心头一哽,“我听他们说,开春便要打仗了。”
语罢,见江煦点头,她继续道:“既然要打仗,那我能不能不回去。”中途那么多水驿,随便哪一个放她下船也是可行的。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时时刻刻被迫在江煦身边,被他紧盯着,唯有支开他,今后,她才能有再次逃跑的机会。
莳婉面色苍白,端的是一副西子捧心姿态,江煦瞧见,不自觉又牵起了她的手,片刻前的温暖已经消失不见,女子的柔荑再度被包裹住,一丝缝隙也不曾留,江煦摩挲着,只觉得她的手掌小得很,白皙莹润的指节有些不安分地动着,传递几丝凉意。
“有我在,即便是有战事,你也尽可安心。”江煦凝神望她,“你只管专心将身子养好。”再给他生个孩子。
“噢。”莳婉应了声,“你这话里话外,还是不准我乱跑。”
江煦凝视片刻,被她这几次三番的小女儿家姿态惹得心头发痒,一时发笑,也调侃道:“你莫不是还存着不该有的心思吧?”
“我可告诉你,得不偿失。”
两人昨日才吵过架,江煦此刻也不想逼她太狠,见她眉眼盈盈,似含泪意,又劝慰道:“你乖一些,便什么都有了,我也愿意什么都不计较了。”
莳婉瞥她一眼,“我这次已经很乖了,不是吗?”
没有问张家的事情,也不曾提及彩月她们,江煦不爱听,提多了,反而是拖累旁人,想到初次张翼闻未曾受连累,她心中才稍稍安心了几分。
江煦这男人也算是有些优点。
谁料对方简直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顷刻便理解了她这一眼的含义,哂笑道:“只怕这次之后,你那册子里又要新添些笔墨,给我加上几个缺点了吧。”
莳婉一怔,见他又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心中更为气闷,“旧事重提,忒没意思。”原先,他可不是眼下这个语气,她直觉又有几分不适,索性道:“我不吹风了,如你所言,乖一些。”
她突然低头,江煦将要开口的话便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中间,只对方既然已经退了半步,他便不会再强求。
只要她愿意安分待着便好。
两人各怀心思,回程的几日反倒是诡异地和谐许多,直至正月十三,一行人方才回到戍边。
在船上飘了六七日的功夫,一回到陆上,这才有种焕然一新之感,莳婉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熟悉的景色。
二月中旬,房梁之间,已有新归燕。
晨雾将散未散,辰时,一行人才抵达院落,林斐然站在大门前,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廊下等候众人神色各异,唯有她不受影响,见江煦下马大步而至,笑着寒暄,“大王此行辛苦,如今平安归来,大家也算是放心了。”
语罢,瞥了眼江煦身侧的那辆马车,而后,目光忽地凝固在了不远处的另一人身上。
玄悯察觉到她的视线,不自觉将头更低了些,帷帽阻挡下,林斐然很难看清对方具体的样貌,只是乍然一见,便觉得眼熟。
很眼熟。
对面,江煦见莳婉仍在车内,索性挥手道:“不必拘礼,以后这种小事儿,也犯不着在门外等着,都回去吧。”
闻言,一众人这才忙应声,四散开来,忙忙碌碌,待彻底安顿好,已经是要用晚膳的时辰了。
屋内,熏着炭火,温暖依旧。
省去了寒暄的力气,莳婉简单洗漱完,才觉得身上的疲惫劲儿散去大半。
江煦大约是去忙了,军中一应事务须得他处理,她也乐得清静,虽说侍奉的丫鬟都被换了一遭,但这回,却不再有什么大的反应了。
这种轮换,与先前监视过她的那次是类似的,只会更加过分,倒不如想开些,先养好身体,以卵击石,也是不明智的。
江煦总说她识时务,可心底,莳婉总觉得她也有一股韧劲儿,从前情势所迫,她无法看那么多书,学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本领,只能被禁锢在一隅天地间,如今书看了,不一样的景色见了,心里也不自觉滋生出丁点儿不为人知的“好胜心”来。
江煦越是束缚她,她便越不能自怨自艾,她得慢慢想办法,慢慢熬,总有熬到他失去兴趣或是她能彻底逃离的那一日。
这厮比她年长六七岁,怎么算,也都是她时日更长,机会更多。
丫鬟们将晚间的吃食送了过来,莳婉回神,见是一蛊当归煨乳鸽,鸽肉软烂脱骨,汤的色泽更是如琥珀一般,拿汤勺搅了搅,还能瞧见雪白细腻的鱼丸卧在汤底,点缀上星点红色枸杞,可谓色香味俱全。
江煦不在旁边盯着,莳婉心情大好,用了一碗多,神情也不似一路回程上那般病恹恹。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通传声,柔和温婉的女子嗓音,语调低低,莳婉心下一顿,喊道:“门外何人?进来便是。”
不多时,一名女子应声而入,上着玉色对襟半臂,以蜀锦为面,外罩碧色绣衫,下着米白石榴裙,年岁瞧着与她相仿,一双含露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肤色偏白。
行完礼,周遭的丫鬟们便赶忙随之退下,像是落荒而逃?
正纳闷,便听到对面道:“我姓林,名斐然,夫人安好。”离得近了,那股婉转柔和的感受更甚。
莳婉见过太多因为丈夫或是心上人一句承诺而歇斯底里的女子,此刻,轮到她站在这个立场,却忽地像是哑了声音,嘴唇嗡张,只蹦出个,“你也安好。”
林斐然见状,忽地轻笑了声,一个照面,语调便上扬起来,“我可以坐这里吗?”
见是她对面的软凳,莳婉点点头,脸颊不知为何泛起薄红,“你坐吧。”片刻,才道:“林姑娘这会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如果夫人不嫌弃,叫我斐然便好。”对面的人笑了笑,“我是来解释的。”
解释?莳婉来不及思索更多,便听对方道。
“大王与我之间的事情,想必夫人有所耳闻,但实际上,大王收留我,是因为恩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想到林斐然一上来便是这句话,她足足愣了几息,才缓过神,“不、不是。”莫不是林斐然听到了什么传闻,这才来向她解释的?
“莫叫我夫人,你喊我‘婉儿’便是。”语罢,她正色道:“我不在意这些。”这些关于江煦的事情,与她无关。
然而林斐然只是看了她眼,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莳婉:“”
“对了,还有一事,斐然是想请婉儿解惑的。”林斐然眼睫轻眨,似乎是有些羞于开口,“不知道婉儿对于高僧玄悯可有了解?”
“我听闻,他自从去岁夏日时被大王借‘款待’之名留下后,便一直深入简出。”
提起这茬,莳婉忽地想到先前雨夜,那遥遥一瞥,回神,摇头道:“我也知之甚少,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这样啊。”林斐然笑了笑,不经意道:“不瞒你,我也是觉得今日在大门那里,这人瞧着极为眼熟,就如同先前便认识似的,结果刚刚想去拜见一番,反倒碰了一鼻子灰,没见着人,这才想来问问你的。”
“兴许可能也是我多心了。”
莳婉面色不变,瞧着对方似是极为在意,忽道:“若是他日我得空,有机会了,可帮你试探一二,如何?”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对方虽是误解,可想要说出那样一番解释,也并不容易,尤其,还是面对她这个所谓的“夫人”。
“那便太好了!斐然感激不尽!”回神,便见林斐然笑眯眯地望了过来,笑意更添几分真诚,无端令莳婉心头一跳。
林斐然:“果然,我与婉儿是极为相投的!”
莳婉:“嗯。”
*
入夜,偶有风来,枝头积雪簌簌坠入石灯盏。
窗棂之内,一小撮的烛火也随之一道跃动,映照出榻上那方小天地。
莳婉正躺着,不知不觉发起呆来,目光不经意扫过桌案上的一众礼物,呼吸微顿。
漆金镂空手炉和那琉璃盏还能算作是表达歉意,那双面绣孔雀罗帕又算什么?
她方才亲自看过,帕子捻金线绣成,一面是衔芝青鸾,一面是栖梅孔雀,虽绣法精巧,可也绝非是出自专业匠人之手,倒像是林斐然亲自绣的。又想到今日早些时候林斐然所言,一时间,心里不免有些奇怪。
江煦收留她,是“恩情”也好,“爱情”也罢,这样的事情,为何要同她莳婉说?
在旁人眼里,说好听点儿,她也不过是个妾,哪怕是看在江煦的面子上唤一句“夫人”,这也远远达不到特意解释的地步。
除非是有人授意?
思及此,莳婉心头一顿,某种不可能的答案霎时浮现脑海,想得入神,连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也不曾察觉。
直至眼前的光全然被一大片阴影占据,方才幽幽抬眼望去,江煦不知在榻边站了多久,她一惊,“你最近怎么总是神神叨叨的,也不出声。”松散下来的精神在此刻尚且迷糊着,身子一顿,缓慢往旁边侧了侧,片刻,身旁的传来一股熟悉的热意,“刚刚那会儿是在想什么?”
一派静谧中,莳婉恍然觉得被对方牵住了手,她不太确定,试了试,没挣脱。
她避而不答,问道:“你最近是不是有些累?”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江煦的嗓音近在咫尺,混在黑夜里,却像是外头即将融化的冰块儿,糊得慌,什么也瞧不清,什么也感受不到。
她平静低声道:“我这是怕你死了,我还得费心思找下家。”
“是吗?”这一回,江煦的嗓音带上了几丝笑意,细听,隐约还有几分确定之后的喜悦,“我确实有些累。”
莳婉:“嗯。”她不过是试探了一句,这人便就这么顺杆而上了,惹得她骑虎难下。
片刻,才干巴巴道:“睡吧。”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煦的声音一道响起,“你不是准备安慰我吗?”
安慰?她这几日的好心情都被眼前这厮坏了个干净,还安慰?痴人说梦!
莳婉躺了会儿,困意浮现,随口道:“行啊,那你拿什么来换?”明码标价,才像是两人之间惯有的相处准则。
然而这次,对方的姿态却带了几分显现在外的纵容,“你想要什么?”
莳婉一愣,嗤笑道:“我想要的你又不会给我。”
两人心知肚明,见他不答,她嘲讽道:“前脚才承诺完,后脚便有些立不住了,可见你说的话里,有大半都是骗人的吧?”语罢,便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他。
江煦一时无言,哪怕知晓她是寻了个由头,好摆脱这场谈话。
“你这性子真是越发刁蛮了。”
须臾,不见莳婉搭话,才发觉她竟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真是”
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窗棂尚未关严,缝隙间,阴恻恻的寒风灌入,卷过江煦的半边身体,而莳婉,则全然被他所包裹着,隔断了这片寒冷。
只一颗心,一半还在冷风中,一半,则犹如被放置在火架上炙烤。
近乎于无的月色洒落室内,磨淡了他周身的森然气息,好一会儿,待确信莳婉完全入睡,江煦方才睁眼去瞧,用目光小心地、小心地描摹。
侥幸,不甘,带着几分恨意。
利线缠心,冰火两重天,一抽一紧。
他现在的面目一定是狰狞可憎,江煦想着,无意识勾了勾唇,此刻,甚至有些期待莳婉能够醒来。
若是她瞧见他当下的模样。
不知
会作何反应呢?
罢了,她连她方才在想什么都不肯主动同他说呢。
思绪回笼,那些旖旎的,不可言说的感受,皆数化作潮乎的黏腻,淋漓的欲望,大半个时辰,才回归寂静。
对面,莳婉紧闭着眼睫,呼吸平缓,毫无所觉,甚至是死气沉沉。
江煦盯了一会儿,潜意识靠近了些,两人的距离被无限制压缩,男人身上灼热的体温渐渐消散,有些冰冷的唇瓣紧贴着莳婉。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品尝珍贵的礼物,连眼眸都舍不得合上,丰饶的、隐含病态的迷恋与奢望,清晰映于眼底,混带着汹涌的情潮和爱欲。
他只是想要她看着他,只看着他。
百般退让,千般妥协。
她怎么
就不肯睁眼呢?——
作者有话说:来了!宝宝们周五快乐呀[撒花]
第63章 忍耐 一天明月一天恨。
月色透过纱幔上银丝绣的并蒂莲, 混着晃动的烛火,一道映照在榻上熟睡的人身上。
“嗯”
嘤咛声传入耳畔,江煦眼底热浪更甚, 两人的唇瓣一触即分,比起往常的亲吻, 这次, 更像是某种确认, 千千万万次, 直至心底那一丝的不安彻底消弭。
过去,他都是如此。
只是这回, 却不自觉又滋生出了几分不满足。
不满足莳婉只待在他身边, 不满足他只能占据她时间的一小部分。
这真是个怪病, 江煦想着, 忍不住又伸出手去轻抚身侧人裸露在外的肌肤, 莳婉大约是觉得有些冷, 被褥盖得颇为严实, 他只能碰一碰她的脸庞。
谁知,指腹刚一接触到那片柔软,对方竟无意识地蹙了蹙眉, 而后。
缩了回去。
几寸之隔, 江煦绵长的呼吸均匀勾勒在莳婉的脸颊处,他微微抬眼, 薄薄的眼皮在一片昏暗的光晕中, 显出几分锐利的冰冷,平直地望着眼前人的面庞。
一切暗涌皆数藏于浓密的黑色眼睫之下,眼底的情绪一点一点归于平静,宛如一滩平静的水波, 毫无生气,深不见底。
“呵。”江煦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惋惜。
帐角悬着的错金香球随着窗棂缝隙钻进的几缕夜风轻轻摇晃着,吐出的袅袅白烟,混入了安睡的香料,四散空气间,一切如往日般静谧祥和。
江煦抬手向前,轻轻抚摸着莳婉的发顶,手掌所触,仍是如丝绸一般的光滑柔软,比之画卷之上,生动数倍,也惹得他
更为神往。
只是,莳婉果然还是在躲他。
还是,会躲他。
压抑着的某种冲动一次次随着手掌的拂动而剧烈跳跃着、嘶喊着,像是一枚钉在他骨髓深处的钉子,无法消失,无法触碰。
但只要一想到。
一想到
黑夜中,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又在某一瞬间,攀至极点,了无动静。
*
翌日,莳婉醒来照例用过早膳,便听见外头噼里啪啦的动静,新年的余温尚未完全消散,明日便是正月十五,大街小巷皆是喜气洋洋。
晨起时,江煦早已经离开,两人同塌而眠有些日子,哪怕是时隔许久,莳婉发觉她竟也比想象中适应得要快上许多。
思绪稍定,她想到昨日答应林斐然的请求,寻了个由头便往外去,宅院在她离开后翻新过,细细修葺后,原来的七进院落占地便十分广大,莳婉一路往东走去,又见早早挂起了兔儿灯,在白日的冷风里一阵一阵地抖动着,煞是可爱。
腊月将尽,庭中还绽放着的几棵梅花树已结满朱砂似的花苞,积雪压枝时,偶有“啪”的轻响,她顺着走过,嗅着阵阵芬芳,心情不自觉好上许多。
谁知临到玄悯门前,却见到一不速之客。
江煦似是正与亲卫嘱咐着些什么,他披着黑狐裘站在门扉外,颀长的身影立于漫天薄雪下,显出些锋利的俊美来,见是莳婉,眉梢微挑。
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神色,先是看了看她的脸色,而后短暂瞥了眼她身上的衣裳。
“天气寒凉,怎得这会儿出来了?”目光扫过她身后候着的丫鬟,嗓音淡淡,却无端叫人觉出几丝生气的意味?
谁又惹他了?神经。
“在屋里待久了,难免想出来走走。”
江煦不为所动,“这么大的地方,就凑巧走到这里了?”语罢,视线瞟过身后的院落,暗示道:“真是少见。”
莳婉无奈道:“你怎得整日疑神疑鬼的?”她本是想着寻找逃跑的机会,可戍边是他江煦的地盘,守卫森严,耳目众多,跑不成,她也不会傻乎乎地硬撞上去。
这几日安分守己,一是为适应环境、打听情况,二来也是想麻痹对方。
可这厮怎么还是这个老样子?长久以往
莳婉想着想着,忍不住在心底长叹了口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江煦一直如此,她想要逃跑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了,恐怕只有死才是解脱。
死?
她被脑中陡然冒出的想法吓得一惊,呼吸无意识停滞,对面,江煦不满的声音接连而至,“每次与我说话,你都这般心不在焉,让我如何能不多想呢?”
男人隐含警告的话语让莳婉很快回神,她下意识放柔嗓音,“人与人的相处讲究礼尚往来,你先前日日恐吓我,我自然心有戚戚,说一句便要想三句,生怕触了你的霉头。”
江煦似乎是被这番歪理逗笑,道:“触霉头?你出去问问,谁家妾室做成你这模样?”
莳婉眨巴着眼瞧他,“大王先前可都是以‘夫人’称呼我的。”语气稍顿,又悄悄去瞟他的神情,“您不会是忘了吧?”
“也是,贵人多忘事,小女子的事情不足挂齿。”
得,他算是看出来了,他说一句,这小妮子便要顶上三句,江煦抵着后槽牙,尖锐的刺痛感转瞬即逝,话语句句不算中听,但他心底却有种诡异的受用之感。
哪怕知晓莳婉跑到玄悯这里,定是有事相瞒,但,眼前人这种全心全意,仿佛只他一人的可爱表情,还是极大地满足了他的那点儿肮脏心思。
他道:“既是有事,不如随我一道进去?”
莳婉:“”她确实是有事想问,但也不愿和江煦一起,只是若是不答应,怕是又有一筐的为难事情。
思索几息,才勉强从牙缝里蹦了个“好”字。
入了门内,便见玄悯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莳婉前来,并无惊色,目光掠过,停在她身后的江煦身上,微微停滞两瞬。
三人一番寒暄入坐,莳婉正踌躇着,便听见身旁江煦冷淡的嗓音,带着股熟络,“几日不见,你功夫见长。”
玄悯老神在在,行了一礼,“阿弥陀佛。”
莳婉坐在一旁,一时正有些拿不准,又听到江煦突然道:“你与林斐然是旧识?”
莳婉:“”
她下意识坐直身子,细细去听,除开林斐然相求这一点,她其实对这位传说中的佛子也很是好奇,粗略也听过几则关于此人的传言。
传闻,他四岁便显现出非凡的才学与灵气,为求正法,十四岁孤身西行万里,历经西域诸国求学,至二十二岁学成归来,在民间极具声望。
还传闻他欲要往洛阳,为小陛下效力,只可惜被江煦围堵在了北方。
但莳婉百思不得其解,以玄悯这人的本事,夏安居早已经过去,为何这人仍没有行动?反倒是就这么将错就错待在靖北军麾下了。
她这路上沿途,没少听闻百姓们讨论,传到最后,俨然说佛子玄悯支持靖北军,靖北军乃天命所归了。
莳婉虽不太了解这些,可也知晓这样的传闻,有些僭越了,那玄悯岂会不知?这事,又有没有江煦的手笔呢?
思绪纷杂,甫一回神,她猛然撞上了对面玄悯的目光,淡淡的灰色眸子,带着几缕黑,像是要瞧进她心底深处。
好在只是一眼,玄悯便收回了视线,默认她继续往下听,“贫僧与林小姐的确为旧识,只是这其中有所误会,恐怕此刻不宜相见。”
“你做了亏心事?”江煦语气直接,见莳婉竖着耳朵悄悄听着,语气更是显出几丝微妙。
果然,是为了这事前来。
既如此,为何就不愿意问问他呢?
江煦面上语气平稳,“林斐然曾告知过本王,说她有一心上人。”
“只可惜”他凝视着玄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稍一停顿,才道:“早早便战死沙场,不知所踪。”
语罢,欲盖弥彰继续道:“索性本王也只是寻求合作,并无与她成婚之意,此事便也没多再关注,如今细想”
“倒是极为有趣。”
莳婉这两日对上江煦便是不厌其烦,根本忘了还有先前这一茬,闻言,心跳奇怪地加快了几分。
“砰砰”的声响,惹得她脸颊有些燥,片刻,待强压下这股情愫,才继续往下听着。
江煦的目光一直或浓或淡落在莳婉身上,见她眉梢微蹙,满目怔愣愁绪,一时间,恍然又想到了昨夜之景。
他这般表忠心了,她还是不肯接招。
好得很,莳婉。
“贫僧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还望大王与夫人替贫僧暂且保管秘密。”玄悯凝望着两人各异的神色,似乎是笑了笑,“人世间很多事,并不是水到渠成,而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然,落在江煦耳里,只会让他浑身的火气更加旺上几分,“落花无情?若是有一阵强风拂过,自是会零落飘散至流水各处。”
“两者纠缠,时间流逝,又怎会无意?”
玄悯:“阿弥陀佛。”
*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莳婉的心情却并没有轻松许多,待出了门,江煦一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两步。
男人的步子不疾不徐,高大的身量将眼前人笼罩大半,暖阳洒落,两人的影子被拉扯成细长的形状,他默默踩着莳婉的影子,向前迈步,不多时,便见到对方停下了脚步。
莳婉见他面色和缓,有心想问上两句,但触及江煦黑黝黝的眼眸,近日却总是怵得慌。
正思忖着,忽地被他揽入怀中,莳婉几乎是立刻便拉响了警报,“怎么?”
“不怎么。”她的脸庞完全拢在对方的狐裘之下,透过衣料,听见江煦的嗓音有些发闷,像是情绪低落,反问的语气却是矛盾的有攻击性,“不让抱?”
“自然不是。”莳婉淡声道。
江煦见她不再挣扎,乖乖地由着他抱着,心情大约又好了起来,嗓音也带了些温和的气息,“明日便是元宵,届时可要与我出去走走?”
这话正合她意,自然不会拒绝,“好呀。”
身旁的人竟像是被她烂漫的语调逗得极为开心,冷不丁儿地将话题拐向了别的方向,字里行间,像是允诺,又宛如展望,“那等你身子好些,以后明年,后年,大后年,此后年年咱们都可以一道出去,游玩赏景。”
明年,后年,大后年?
这样的日子太过遥远,倒像是一种无声的压抑与催促,就是不知,何日是个头了。
半晌,江煦见她不答,竟一反常态催问道:“可好?”转瞬,用有些生涩的语气,唤了句,“夫人。”
莳婉眼睫颤动,闻言,良久,方才低低应了声。
“好。”——
作者有话说:搞点副cp来吃吃[狗头叼玫瑰]
伪装很无情的多马甲佛子×假温婉真女王的世家小姐
第64章 辞旧 他心如危栏,不可久倚靠。……
正月十五, 街巷两侧的灯盏次第亮起,熙熙攘攘间,年味儿攀至顶峰。
江煦新换了身赭石色圆领窄袖袍, 领缘与袖口以金线绣着莲花纹,领口微露绛色中衣, 足蹬乌皮六合靴。
莳婉的米白色衣襟处则缀珍珠璎珞, 外罩孔雀蓝织金半臂, 云鬓间斜插金累丝灯笼簪, 簪尾低垂几缕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着。
此时正值灯会开张前夕, 廊下, 美人遥遥一望, 便足以摄人心魄, 娉婷身姿, 更显出几分不似人间的美丽, 一步步走来时, 江煦只觉得呼吸都渐渐停滞下来。
他手里还拿着件浅白蝴蝶纹长斗篷,毛领处绣着的莲花纹路煞是别致,待莳婉站定, 下意识将她笼罩住, “今日的天还是冷的,多穿些, 别凉着身子。”语罢, 见万千姝色皆数被挡在斗篷之下,心底诡异生出几丝庆幸。
边去瞥她今日稍作打扮后的精致脸庞,一枝秾艳露凝香,离得近了, 便更是失神,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道:“夫人今日甚美。”
自从昨日开了个口子之后,这人便越发上瘾,白日里借着或大或小的理由唤了她好几句,临出门游耍,莳婉也不愿这会儿跟对方闹别扭,随口应付道:“听你这话,倒像是有点儿不乐意似的。”
“的确。”江煦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两人一道走在廊下,从后院的小门往外去,他的声音透着几分认真,消散在冬日的寒风之中,莳婉听着,一时有些发愣。
“今日过元宵,我打扮一番,你反倒还不乐意了?”
“夫人本就姿容夺目,如今略一妆点,更显得皎皎如天上月,不能落入凡尘间。”江煦被她的神情逗笑,大约也是心情极好,虽是说的拈风吃醋的话语,眉目间还是她所熟悉的温和,语罢,玩笑道:“若是我,只会想要将这份美丽珍藏,旁人定是不许多瞧一眼。”
莳婉听了这话,脸上笑意微顿,飞快扫了眼眼前人,恰好马车停在门外,两人上了车架,她这才佯装气恼道:“今日元宵,还是说些吉利话为好。”
盯着江煦望了几瞬,淡淡道:“什么藏不藏的,莫要坏人心情。”
江煦一阵无言,索性顺势揭过了这茬。
车轮滚滚,平稳向前,到了大街上,更是千灯列阵,好不热闹。绢纱灯笼透出暖橘微光,莳婉粗略看过,便觉眼花缭乱,更不必说,有的铺子前,商贩不知用了何种法子,竟弄来了琉璃灯盏,七彩流辉,更显得沿途周围如梦似幻。
树下孩童举着兔灯追逐嬉闹,灯影轻晃,莳婉不由得有些意动,江煦瞧在眼底,提议道:“要不先去放花灯?这会儿还算早,有些商铺尚未出摊,等过会儿才是真正稀奇热闹的时候。”
莳婉闻言,更是步履生风,两人一道来到树下,空中已有几盏花灯随风飘摇,惹得她一时有些发怔。
去年夏日时节,她与江煦,也曾这般放过花灯,记忆的大门在身后悄然打开了一个缝儿,随着男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站定,门又倏然合拢了。
莳婉回神,按部就班和江煦一起选了盏灯,这灯与乞巧节的花灯不同,精巧不足,但寓意却也是极好,薄薄的竹纸糊着几层,点燃火星,便在上头映出几道斑驳趣味的影子,随风曳动,待她一松手,便随夜风飘至远方,慢慢升空。
比起泛舟水上,她更为喜爱这种方式。
辽阔天空,大有可为。
两厢对比,反倒是她如今只能在江煦身边,耗尽日子,也不知何时能摆脱。
“过节怎得还瞧着兴致不高?”江煦站在她身侧,衣袖之下,双手紧握,落在旁人眼底,宛如一对爱侣,他的目光从天上的花灯中收回,缓缓道:“你若是觉得没到预期,我倒是知晓还有一事,你约莫是感兴趣的。”
莳婉看他,“何事?”
她的神情透着股奇妙的一丝不苟,像是幼时孩童固执守护着最心爱的玩具,江煦头一回仔细见到她这幅模样,不免有些忍俊不禁,“你随我来。”
莳婉默默由他牵着手,此时刚至戌时,正是江煦方才所言那最为热闹时候的开端,人流如织,唱戏声、交谈声不绝于耳,其中,不少青年男女,新婚夫妻相携闲逛,更有孩童、老人,或着常服,或扮精巧,走在街上,节日气氛尤为浓郁。
两人并肩而行,不多时来到一小摊前,零星几把长凳,配着支起了相应大小的木桌,那阿婆见到江煦,咯咯地笑了起来,连续比了好几个手势,莳婉沉默看着江煦与那阿婆有来有往地比了几个手势后,对方便倏然朝她望来。
“阿、阿婆好。”莳婉下意识扬唇,果不其然,阿婆笑得更加灿烂,过了一会儿,只见对方拿出摊子上的几条丝绳,递到两人手上。
江煦的声音恰好响起,“五色丝线,取赤、金、青、白、黑五色,配些晒干后的谷物、花卉共同编织而成。”
莳婉瞧瞧手里的丝线,一时心里有些复杂,“为何带我来这里?”那阿婆应当是江煦的旧相识,他此番行为,颇有种带她见长辈的错觉,而她
她自然是不愿有这些牵扯的。
有牵扯,便会犹豫,会心软,会
不自知地陷入泥潭。
“不过是看你心情不好,想着亲手做些吉利的物件,能解解乏。”
这人,原来是还在意着出门前她说得那句搪塞他的话吗?莳婉一阵沉默,嘴唇嗡动,竟不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干巴巴应了句,兀自编起绳子来。
江煦端坐她身侧,修长的指节不过几个转弯,便编出了大致的样子,莳婉瞧瞧扫了眼,只见他将赤绳对折,又编出双联结为绳头。
她收回目光,道:“既然是讨个节岁的喜气,编别的样式不是更好些?”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种绳结一编,倒像是他们两人感情甚笃似的,自欺欺人。
江煦只是笑,当下,二人世界,好不快哉,他道:“我只会编这个样式。”
莳婉懒得理他,干脆继续编自己的,过了会儿,才在对方若有若无的暗示之下,坚定地将编好的绳结放入随身带着的碧色荷包之中。
两人返回途中,街上的花灯已是一眼望不到头。
走马灯、莲花灯、兔子灯、鲤鱼灯、龙灯等等,种类繁多,图案精巧,一路逛至半途,估计见了快百盏之多。
正走着,传来小贩的吆喝声,“你别瞎猜,我这琉璃灯只可猜中灯谜者得!千金也不卖的!”
莳婉应声望去,只见琉璃灯不过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却是通体透光,色彩斑斓,在彻底暗下的天色间,一眼便吸引了她的目光,凑过去一瞧,那灯谜上头写着:“一家十一口,一家二十口,两家合一起,万事都不愁 。”
江煦见了,略一思索便已胸有成竹,笑着去问莳婉,“可猜出来了?”若是她不知,那便是英雄救美一番,也正遂了他的愿。
谁料,莳婉沉思几瞬,独自笑着去找那商贩,道:“老板,谜底可是喜字?”
话音刚落,那老板便将琉璃灯取了下来,恭恭敬敬递给了莳婉,边说了好些句吉利话,江煦隔了些距离去看,只见她隐隐被人群簇拥着,恭贺道喜声不断,心底颇有些吃味。
江煦猛然上前,隐隐隔绝掉那些或惊艳或吃惊的目光,带着莳婉往人少一些的地方去。
好在对方已是完全被灯盏吸引,见他这般,也并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抗拒,反倒是乖乖由着他去。
入目,琉璃灯的灯腹浑圆如满月,壁薄处透出琥珀色的光晕,恰如她望来的眼眸,相似的颜色,同样的美不胜收。
“真漂亮呀。”莳婉看得入了神,不自觉喃喃道。
江煦低头瞥了眼,见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心底一片柔软,应了句,“确实漂亮。”但片刻,那股燥意又再度涌上心头,“你说,我陪了你一路,任劳任怨,却是什么也没捞到。”
“这是否有些说不过去?”
月上中天,夜风徐徐,冬末的寒冷,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莳婉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蝴蝶纹长斗篷,细细瞧了他一眼,方才的几丝喜悦被冲散大半,“你又要什么?”
什么叫“又”?她莳婉何曾给过他想要的东西?
江煦一时有些不愉,但到底还是耐着性子,温声道:“不过也是想随处逛逛,说来是过节,咱么还没去过庙宇呢。”
“你信佛?”莳婉的语气带了些浅浅的惊讶。
佛子玄悯就在他麾下,也没见得他怎么拜读、讨论呢?
江煦抿唇看他,岔开话题道:“听说元宵佳节,福寿寺的香火特别灵验,尤其是求姻缘和子嗣。”
寻常女子,年岁时必会与丈夫一同前往祈福,他为了这一盘醋包了众多饺子,莳婉反倒是只字不提,也不知是不懂还是不愿。
福寿寺?莳婉回想起头回去时的场景,情绪渐渐更为低落,又怕江煦旧事重提,去抓她的小辫子,只得憋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下次吧。”
语罢,手腕处猛然一痛,抬眼,江煦语气轻柔,神色依旧算得上温和,只望来的目光已有探究之意,连带着追根溯源起来,四目相对,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最终,又只是克制道:“这次不行吗?”
要不是莳婉手腕处依旧被他死死地攥着,恐怕恍然会觉得这话像是在退步,沉默蔓延,她下意识牵起唇角回望,“下次也一样的。”
见她神情坦然,脸庞上的笑意也没有丝毫松动,江煦忽地哂笑一声,学着她的语气,慢悠悠地唤了句,“莳婉。”
停顿两瞬,发现她毫无悔意,才继续道:“倘若”
“我一定要这次呢?”——
作者有话说:“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出自《有所思》,作者是南朝的萧衍。
发现这章字数是3344诶~生生世世,好兆头嘿嘿[狗头]
第65章 怨偶 “爱与猜忌不可共生。”……
莳婉凝视片刻, 拒绝的话语临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想到近日江煦的异常,生怕又惹了这人的不愉快。
虽然瞧着大抵已经是了。
她道:“你逼我作甚?”
江煦面色不变, “常言道,十五一过, 年味儿便彻底散了, 我也只是想抓着新岁的尾巴, 讨个吉利而已, 怎么就成逼你了?”
男人的指节仍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分毫不让, 但偏偏口中的话又诡异地轻柔和缓起来, 莳婉不欲与他多争辩, 心里堪堪凝起的愉快消散, 也冷了几分神情, “讨吉利, 那灯也放过了。”
“你不过是想去求子罢了。”
话一挑明, 江煦索性直接承认,“我是想求子。”顿了两瞬,又平静道:“可我知晓你不想。”
不想去, 也不想为他生育子女。
莳婉不再看他, 只兀自瞧着手里提着的琉璃灯盏,华光四溢, 心情渐缓, 解释道:“纲常礼法在前,我若是求子,来日真的得偿所愿了,难办的岂不是你?”
“庶长子先出生, 那有哪个世家贵女肯嫁你?”
江煦闻言,似笑非笑,“照你这么说,你不愿去,反倒是在为我考虑?”心中明知这是她的谎言,但他却可耻地有几分心颤,“男子汉大丈夫,当自己争功名、谋出路,就算是庶子,那也是我的儿子,自然会有这份魄力,不必担心。”
如若没有
那他也能保其一生平安顺遂,做个富贵闲人。
莳婉心头郁闷,疑心手腕怕是能被抓出印子,僵持两息,还是妥协道:“走罢。”
江煦愣了下,这才转抓为牵,“听闻福寿寺的签文是极为灵验的,希望能求个好签。”
莳婉瞥他一眼,不答,只一路沉默,待到了地方,记忆中郁郁葱葱的树木,气派巍峨的殿宇已被一通妆点。冬末,树枝光秃秃的,往里去,依稀可见打理得宜的梅花开得正好,廊下挂着红色的灯笼,张灯结彩间,时有行人顺阶而上。
福寿寺香火鼎盛,两人一路随着人潮前往正殿,殿内,佛像端坐金莲之中,不怒自威,神圣非常。莳婉静静跪在蒲垫上,闭上眼睫虔诚许愿。
江煦慢她两瞬,窥见莳婉慎重的神色,心下一顿,片刻,待上完香,两人便随着僧人一道往后院去,好讨个签文。
“你方才许的什么愿?”他道。
“海晏河清,烽烟尽熄。”莳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有些熙攘的人声中,显出几分不真切,江煦等了会儿,问道:“没了?”
“战事若能结束,天下肃清,倘若我有了子嗣,那才算是好事一桩吧?”
“不然,岂不是徒增烦恼。”
恳求自由的心愿她尚且不会轻易许下,更何况是这种求子嗣的愿望?
向来都是事在人为,一点可能性都不给,自然就不会有所谓的“庶长子”。
江煦听了这个答案,心下仍是有些不满,但也知晓,这已经是莳婉能做到的最好了,心底叹息一声,讪讪道:“说的也是,再者,此时有孕你身子也遭不住。”
罢了又一边安慰想着,这长年累月,慢慢耗下去,莳婉总会有孕育子嗣的那一天。
怀上孩子便好了,有了孩子,她定然不会这般狠心的,也能彻底收心,在他身边。
江煦不是第一回想到这些,但此刻,也说不清心中的真实想法,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始终还能看见隔在两人中间的那层薄纱,不远不近地飘着,时不时便来扰人思绪。
莳婉见这人又是口是心非,也懒得理他,脚下加快步子去求签文,后院求签的位置恰好在一片梅林之中,夜风轻拂,梅花的馥郁芳香瞬时四散,莳婉等待的间隙,忍不住从地上挑了朵,捡起别在了发间。
花蕊缀在美人发,江煦瞧着,奇异被安抚几分,边小心眼地又往莳婉身边凑了凑,正巧队伍排到了他们二人,两人的样貌皆是不俗,可谓是佳偶天成,身侧,不免有人惑夸赞或调侃两句。
“呀,好生俊俏的郎君,小娘子也是顶顶的貌美呢!”
“是啊,真是一对璧人!”
“真是般配啊!!!”
江煦唇角微勾,接过僧人递来的签文,还不忘对出声的几名妇人微微颔首致意,一时间,又惹来好几句吉祥话语。
莳婉被他半拥在怀中,细细瞧着方才抽来的签文,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呢喃出声,“东风恶,欢情薄?”
不多时,周围忽地安静许多,江煦低哑哑的嗓音由上而下传入耳畔,“什么?”
莳婉一惊,这才发觉被他带着,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庙宇的后门,该下山了,将签文收好,这才面不改色道:“没什么,只是看着签文,又瞧见一对对爱侣经过周围,一时有感而发。”
江煦凝视着她的神情,忽然问道:“你的签文写的什么?”
“这也要同你禀报?”莳婉见他又占有欲作祟,哪壶不开提哪壶,冷声道:“你的签文写的什么?”
美人薄怒也是一番别样韵味,江煦轻抵着牙,笑道:“自然是上上签,说我们姻缘顺遂,是佳偶。”
佳偶?莳婉不惯着他,“若是如此,那合该是怨偶。”
他们两人这般孽缘,哪里与“顺遂”“佳偶”扯得上半点关系?说出来也不怕上天笑话!
思及此,莳婉不免想到她这签文之上所写的诗词:“东风恶,欢情薄”,一时有些走神。
思绪回笼,忍不住旧事重提,“我也顺了你的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知靖北王可否为小女子解解惑?”
江煦正被莳婉堵得没话说,只得由着她,应道:“何事?”
“先前我便想问,你对我如今还是有所怀疑的吧?”
“莳”这个姓氏在当朝十分罕见,甚至于可以说,几乎绝迹,若是追根溯源,唯有异族,才有此姓氏。
莳婉想到幼时那些久远的记忆,一时间,脑中闪过好几副模糊的场景,其实,在陈岭时,为求脱困,与张询的周旋,她所提到的事情,也确实是真实、确信的。
但,她的国家早已经灭亡,泯没在历史的长海之中,她本人,也已经算不得是公主之尊了。
莳婉不信江煦没有查过这些,想着想着,一时竟莫名心乱起来。
“你指什么?”然而,对方只是静静凝望着,过了几息,猛然道:“当心。”
身前传来一阵阻力,莳婉垂眼,这才发现她一不留神差点摔跤,面上,眼睫更是眨巴得飞快。
“若说怀疑,其实一直都有。”他坦然道。
“但,于大业,你并无威胁。”
“于私,我也想要你留在身边。”
莳婉听着,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吗?”
“但是,江煦。”她的嗓音有些飘忽,“爱与猜忌不可共生。”
东风恶,欢情薄。
或许,这段关系从始至终,便得不到任何好的结局。
下山的阶梯绵无尽头,天上不知何时飘起小雪,雪籽随风摇晃,落在两人发顶,同浴风雪,一切恍然凭添几丝浪漫。
只,呼出的白雾悬在两人之间,久久不散
*
元宵佳节的热闹逐渐消弭,莳婉专心待在宅院之中,时不时与林斐然和玄悯打打交道,而江煦也投入到了练兵等诸多事宜之中。
两人皆默契地不再提及元宵那晚的交谈,连带着关于子嗣一事也被暂时有意搁置,军医们每每来送药,也是三缄其口,只提着让莳婉养好身体。
早春三月,冬日的寒气尚未完全褪去时,她的身子已有了大起色,心口的钝痛近乎消无,脸色也慢慢添了几分水润,像是瑶台之上的仙女儿落入凡尘,沾染上星点人气。
惊蛰刚过,江煦便点了万候义与景彦作为左右副将,准备前往草原,给予突厥最后一击,军中的氛围不知不觉紧张起来。
又过了几日,景殷被派至济川驻守,萧驰节则留在戍边主持大局。
莳婉旁观全程,虽不知其中具体的细节安排,但也隐约窥见几丝紧迫。
先前掳走她的那几人,至今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消息,听说是没撑过几军棍,人便去了,而这些人,恰是万候义的部下,听说江煦此次,是为了让他戴罪立功来的。
皇都洛阳犹如一片桃花源,纸醉金迷,隔绝掉了周遭的一切喧闹,不闻百姓戚戚声,倒是党派之间越发激烈。
春分前一日,江煦照常来她房中歇息,两人已有好些日子不见,男人踏月而来,眉眼间与往常无异。
莳婉照例睡在里侧,等着江煦上榻安眠,同床共枕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这会儿,她的抗拒之前竟隐约少了几分。
只是依旧恶心,不欲与他多说。
“定了日子,明日一早便出征往突厥去。”
莳婉这些天也恶补了许多情报,他二次征伐,又有女真一族从中协助,想来这次怕是要与突厥的蛮人们做个了断了。
家国大事上,她向来觉得江煦此人无可指摘,不免随口捧了他两句,“天气尚且寒冷,你这一路多注意些。”
顿了好一会儿,又补了句,“一路平安。”
“我等着你凯旋。”
自元宵那日下山后,莳婉便一直心思颇多,忙了这些日子再见,江煦只觉得她仍是多思多虑的做派,紧绷了许久,躺在她身侧,下意识放松道:“自然。”
“你也要少乱想,病由心生。”
两人一来一往,像是什么恩爱夫妻相互叨扰似的,莳婉有些不适,干巴巴应了句,片刻,见对方似乎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睡意渐生。
轻闭着眼,半晌,迷迷糊糊,似乎听到江煦在问她什么话。
睁眼,男人的俊脸骤然紧贴过来,相隔极近,室内烛火已全部熄灭,只剩下窗棂阻隔之下,零零散散的月光。
莳婉倏然有几分悚然,嘤咛两声,含糊问道:“怎么了?”
江煦,似乎是在吻她?
须臾,对方的声音幽幽响起,唤她,“婉儿。”
莳婉醒了些,但刚从睡梦中脱离,思绪仍是不甚清明。
江煦很有些日子不曾这般唤过她了,当下乍然听到,心里竟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之感。
下一刻,便听到他似是喟叹,语调复杂。
“你的嘴唇好苦。”——
作者有话说:“东风恶,欢情薄。”出自《钗头凤·红酥手》,作者是南宋的陆游。
第66章 爱恨 “我恨你。”“嗯,我也爱你。”……
翌日, 春分,草长莺飞,微风不燥。
莳婉醒来正值辰时三刻, 身侧,榻上的余温已经彻底消散, 江煦走时没有如先前那般喊醒她, 或是固执地要带上她, 思及此, 她不免松了口气。
昨夜,对方的那句话说的极为突兀, 以至于后半宿, 她都颇为精神, 迷迷糊糊感受到身侧人轻轻的吐息, 僵持着, 以一个姿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会儿简单梳洗完, 略微一动, 便是哪哪儿都酸痛。
此后几日,她照例好好用膳、休息、喝药,身子渐渐好转, 等到三月末, 前线的战报恰好传来。
一开始是寥寥数语,在莳婉写了两封信表达关切后, 转写的战报内容忽地多了起来——
三月二十四, 靖北军连下突厥四座城池,直捣王庭。
三月二十九,突厥设伏,先遣部队不慎被困
三月三十, 突厥铁骑压境,几万铁甲踏破营地。江煦率八千精骑死守,箭矢耗尽后以刀刃劈砍,不退半步。血浸沙场,直至副将景彦率援军突袭敌后,方逆转局势。
四月初五,麾下副将万候义提前鸣金收兵,携五万亲军出走,疑似与敌军早秘密勾连。
四月十四,江煦左臂中箭,午时,毒素蔓延至肩膀处,于当日戌时三刻后,彻底昏迷不醒
四月十八,江煦再负伤,率众翻越山脉。突厥王庭灯火通明,篝火宴饮未散,大军以火油浸箭,焚其大帐。
四月十九日子时,江煦率众亲卫生擒突厥王,其余一众子嗣妻妾,尽数斩杀。
此后,再无战报传来,但先前小几百字便足矣窥探其中凶险,莳婉仔仔细细凝视着,视线在四月的几场战事处略一停顿。
江煦出征前,便是要打定主意彻底将突厥一族震慑住,饶是莳婉对他有些意见,却也是承认对方爱民如子,于家国大义上,向来是值得钦佩之辈。如今战事既胜,那剩下的整顿、部署等等,想必也费不了太多的日子,算算,至多四月末,五月初,这人便能回来了。
新来的丫鬟站在一侧,莳婉合上战报,温声问道:“那斥候可有透露什么别的消息?”
打仗领军她虽不擅长,可却也是知晓江煦其人的秉性的,这几封转写的战报,怎么瞧怎么别扭,莳婉心底隐约有些不好的猜测,不自觉道:“譬如说,大王的伤势如何?突厥人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不然好端端地,怎么会”她说到一半,止住了声音。
那丫鬟闻言,忙跪下不停地告罪,“夫人,那边只是将战报转交,别的,一概没有告知奴婢们啊!”
“请夫人明鉴!”
“罢了,我只是提一嘴问问,你这么紧张作甚?快起来。”莳婉作势要去扶她,那丫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见状,小脸吓得煞白,忙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
莳婉只扫一眼,便知晓这一批又是被提前“训导”过的,霎时也没了多余的动作
*
四月末,春意渐浓,大军得胜归来。
日暮时分,江煦料理完诸多事宜,直至戌时方才回来,似乎是知晓莳婉不会去大门处迎他,他极为习惯,默契地没有多问,待妥善处理好,这才亲自来寻她。
此时,莳婉刚沐浴更衣完,端坐在软凳上,抬眼,见江煦风尘仆仆进屋,下意识道:“我还以为你要过两日才能来找我呢。”
“不成想,过了几个时辰便来了。”
他眼下一片青黑,虽瞧着精神头不错,可莳婉回想起那战报上寥寥白余字的凶险,犹豫了会儿,破天荒给了他好脸色,关切道:“我听说你受伤了,如今伤势如何?”
“还好,不算严重。”
“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江煦似乎心情颇佳,也打趣起来,“怎么?”
“你如今竟也开始念叨起我了?”说着说着,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莳婉病久了,一听便知这是大病初愈,还有点没好全乎,犹豫两息,直白承认道:“于戍边的百姓而言,你是个好人,于我,你也给予了安身之所。”
她半真半假道:“人非草木,我自然有时也是挂念你的。”
莳婉边说,心中盘算着思索许久的问题:想知晓突厥一战是否有些不为她所知的内情,想知道万候义率军出走的原因,想知道戍边的局势,想知道很多很多。
但望着江煦隐含疲惫的眼眸,此刻,却忽地更想知道
他的感受。
“你这话说的,倒是叫我舒心很多。”江煦熟练地给自己换药,似乎是怕莳婉瞧见,手下的动作格外迅速,片刻之后,见她还在盯着他这边瞧,轻轻笑了笑。
“我听说你做主将先前伺候过你的两个丫鬟放出去了?”
见他突然提到画澜和画蕙,莳婉一怔,点点头,“她们两个也快到了年纪,提前个一年两年的,也无事吧?”
反正她身边伺候的人,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换上一批。
过去她尚且自顾不暇,如今能狐假虎威了,便也希望她们能过的好些。
就当是完成她自己的愿望了。
一瞬间,莳婉甚至想到了刘迎,心下长叹一口气,回神,忽然觉得一道熟悉的身影逼近。
江煦几步走来,在她身旁坐定,自顾自浅啜两口茶,温热的茶水,无形冲散几分周身的倦意,“你做主便好。”
见他这么说,莳婉稍稍安心几分,下一刻便又听江煦道:“我此番大胜突厥,约莫大几年内,对方都不会再敢来侵扰。”
莳婉想了想,问他,“你这么做,洛阳那边一定会得到消息的。”江煦出征打战的这一个多月,她没少跟林斐然厮混,也很看了些书,耳濡目染,如今自然能随之聊上一聊。
江煦瞥她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语气隐含告诫,“境内,南边,皇都洛阳纸醉金迷,然天子脚下,百姓苦不堪言,时有暴动,不过是朝廷里的一些人颇具手腕,粉饰太平罢了。”
“中部,北边,各地也更是喧腾得很,起义不断,冲突不停。”
他见莳婉越听脸越发白,似乎是被吓到了,心底轻轻笑了两声,目的达成,眉梢微挑,“你一个女儿家,还是不要跑来跑去的。”
这是在告诫她之前一个多月的作为?莳婉辩驳道:“我日日在屋里待着闷,难免会出门,而且就算是放风闲逛,那也都是在周边,哪里会跑那么远?”
语罢,她又想到这几年连续的、大大小小的战事,苦笑一声,“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如今竟也没什么安生的地方了。”
江煦语气平淡,“谁知道呢。”他大约不欲与她在此时聊这些话题,见莳婉又要开口提起这茬,倏然唤了她一句,“婉儿。”说着,伸手把玩着她的指节。
轻轻的呢喃,一下子便叫莳婉穿梭回这人临走前的那晚。
心底那股淡淡的怪异之感再度浮现,她一时间也顾不上试探那些,正色应了句,“嗯。”说完,又像是觉得瞬时展现出的神情过于严肃,欲盖弥彰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
眼下两人私下相处时,她似乎有些过于自在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凝神定气,莳婉的嗓音冷了几分,继续道:“怎么了?”
江煦神色未变,瞧见她这一系列动作,黑色的眸子眨了眨,幽幽烛火映衬,瞳仁圆且亮,吐词时轻柔的气息宛如蛇吐信子,克制许久的、粘稠的念想匍匐在眼底,浓密的眼睫遮挡,须臾,又转变成一道目光。
与平日里别无二样的视线。
悄悄缠绕在颈脖,顺势而上,悄然蔓延莳婉全身,“如今,过着过着,也要五月了。”
“时间可真快啊。”
莳婉总觉得这话的导向有些怪,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也跟着应了两句,“日日忙碌,时间自然过得快。”
“是啊。”江煦的语气不辨喜怒,“算起来你我两人相识也有一年多了。”
他似是在不满,漆黑的眸子卷过她的脸庞,莳婉心头的那股不安感愈发浓郁,下意识便想抽回手,谁料才一有动作,便被江煦死死攥住。
男人的力道比先前几次都要大许多,寸寸不让,但偏偏语调有几丝可怜,“突厥人欺辱我的父亲,我发过誓,此仇不报枉为人。”
“如今大仇得报,我心里却仍觉得有一角空落落的”
手腕处的疼痛与对方柔和的目光相混合着,莳婉福至心灵,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面上平静望他,“你这样,就不怕我恨你吗?”
可此时,这话落在江煦耳畔,反倒有种让他想要开怀大笑的冲动,还好莳婉说出来了,又说了一遍。
真好。
最好,能反反复复地说。
告诉他,她恨极了他。
不然,他总疑心着,怕她要恨他。
莳婉的语调有些颤抖,“江煦。”见对面人的轻柔地拢了拢她耳边垂下的发丝,距离越来越近,有些咬牙切齿道:“我恨你。”
但因着这份几近于无的距离,又像是狎昵的低语,一字一句。
江煦定定注视她许久,半晌,展颜一笑。
“嗯,我也爱你。”
第67章 强求 “若有丧亡,天下皆知。”……
男人的眉眼压得极低, 黑黝黝的眸子完全睁开,晃动着的烛火在眼底明灭,见莳婉大约是被吓到了, 他温柔地又重复了遍,“我也爱你。”
他说得太过于认真谨慎, 以至于莳婉有一瞬间甚至以为是他没有听清, 反唇相讥, “爱?这便是你表达爱的方式?”语罢, 她的目光偏移至手腕处,这厮居然还恬不知耻, 妄想撑开她的指节, 十指紧扣。
“放开我。”
思及先前军医所言, 江煦一眨不眨望着莳婉的脸庞, 瞧见她因为他方才的话语而气到浑身颤抖的模样, 餍足地勾了勾唇角, 话锋一转, 忽然道:“没几日便到立夏了。”
停顿几息,见怀里的人没有丝毫搭理他的意思慢慢松开了紧攥着对方的手,转而轻轻抚弄着她手腕处跳动着的脉搏, 等了片刻, 果然见莳婉再度看向他。
江煦面色如常,“你就没什么想问问我的?”
莳婉语气冷冷, “我想知晓的, 你怕是都不会告诉我。”她语带讽刺,“说来说去,只有这些忆往昔一般的话语。”
立夏将至?又是一年夏天,往后, 她或许还得熬很多个这样的夏天。
“除了离开我我这一路过得如何,你就当真一丁点儿也不关心吗?”江煦慢条斯理道:“还是说,你方才讲的那些安慰我的话,都是假的,是来哄我的?”
“我与突厥人的仇,我没怎么瞒过你,你这一个多月时不时出门,我也从未扯些什么秋后算账,不是吗?”
“你难道——”
“我不想。”莳婉打断他,琥珀色的瞳仁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出几丝冷漠与清晰的恨意,“我现在困得很,只想绞干头发好安眠。”
此时已近亥时,星子点点,隐于墨色,窗外偶有虫鸣。
江煦顿了下,旋即便拿起帕子为她绞起头发来,女子长如瀑的发丝拂过手指,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过了两刻钟,待发丝变得干燥,方才道:“你今日在房中待了大半日,晚上还睡得着?”
看来这便是要和她秉烛夜谈的意思了,莳婉扫他一眼,运气不佳,“不睡觉,难不成听你说这些疯言疯语?”
江煦闻言,定定望她,似乎一定要得到某个答案,不容她转移话题逃避,“战报应该都有专人遣送,你看过,当真一丁点儿别的问题也不想问问我吗?”
“问什么?”莳婉见他一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知晓逃不过,便干脆正面道:“你既然已经平安归来,那便没什么可问的。”
“那若我没有平安回来呢?”江煦放好帕子,抚了抚她的发尾,语气宛如闲谈,顺着她的话茬道:“若是如此,又当如何?”
“若有丧亡,天下皆知。”
莳婉语调很平,“真到了那一步,也轮不到我来问。”
江煦一时无言,方才因擦拭乌发而生出的几分旖旎和柔软心思逐渐淡去,心下森寒一片,面上却含笑总结道:“你倒是心狠。”
男人的大手挪至莳婉的小腹处,突兀道:“若是夏日怀上,到明年冬末春初,正是好天气。”
莳婉如今已是极为困倦,知晓这人今日归来,特意待在房内,心中复杂,也没怎么休憩,听着话题再度转回子嗣一事,嗓音不自觉又冷了几度,“你若是一天天只想着这些,那还是莫要与我闲聊了。”
“我心里还想着哪些”江煦似乎是笑了下,没再往下继续说,又见她眉眼隐有倦色,水汪汪的眸子轻眨,略微垂首,露出修长白润的颈脖,方才消弭的狎昵再次涌现,道:“不闲聊,也可做些其他的乐趣事儿。”
说完,见莳婉忍不住想打哈欠又强忍着抿唇,轻笑一声,将人抱起往床榻去。
两人已是极为熟悉,莳婉倦怠至极,由着江煦伺候她,甫一上塌,便缩着身子往内侧去,打定主意要背对着他。
须臾,灯烛皆熄,直至夜半,她睡的迷迷糊糊时,男人的吻轻轻落下,恍惚间,莳婉甚至有种全部感官都被截取的错觉。
阵阵哑语低声,传入耳畔,混合着女子的嘤咛。
半醉回春色,床幔轻摇晃,爱与恨的边缘逐渐溶解
翌日,晨光朦胧,细碎的光晕轻轻飘洒,奇异显出几分温馨之色。
塌上,莳婉堪堪醒来,刚一有所动作,便陡然被拥进一熟悉的怀抱中。
她似醒非醒,温顺地倚在江煦怀中,片刻,听见上首传来一阵带着笑意的调侃声,“怎得就累成这样?”
莳婉正困着,闻言,眼皮也不抬,下意识应道:“这么早的时辰,也就你起得来。”
这人是打定主意折腾她,不让她好过,真是烦人。
听她嗓音里明显带着气,江煦丝毫不恼,温柔地摩挲着莳婉的脸庞,端视片刻,方才起身。
莳婉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便知晓是这人又要离开去忙了,估摸着可能又是见不到人,忙轻咳两下,认真道:“药呢?”
“什么药?”江煦兀自穿戴好,旋即示意丫鬟们先去外面候着,“你身子好了许多,这药以后只在午膳后喝一遍便足够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药。”莳婉不惯他,见江煦故意挑开话题,那点儿困倦也立刻散去了,“避子汤。”
再一再二,莫不是还要再三?莳婉轻揉了揉太阳穴处,又好脾气地重复了遍,“避子汤,给我。”
江煦神色不变,听完她这一番话,眉梢微挑,手下不忘给她掖了掖被角,“你身子好不容易才好,这药寒凉,莫要再喝了。”
莳婉不看他,沉默两息,只道:“先前我便说过了,江煦,不必让我再说一遍吧?”
江煦眼底渐冷,压着怒气,面上笑意更甚,“莫要在此时倔着性子。”
“若是天意,你我二人,也应顺从才是。”
“顺从?”莳婉深呼吸道:“不该出生的孩子,不让她出生在世上,这才算是顺从天意。”
“你就这么不愿意生下我的孩子?”江煦早早便知晓她不愿,只是这次他出征期间,也由着她在外晃荡,又听到些许关心之语,心底总有一丁点儿不一样的声音,呢喃着,让他幻想着。
万一,她其实也有点儿改变主意了呢?
万一,先前只是她钻了牛角尖呢?
希望越大,如今便越会被莳婉尖锐的态度刺伤,“我心所愿,从不曾改。”
“好,好一个字字珠玑。”江煦心底最后几丝幻想也被剿灭,自欺欺人的愚蠢和被多次驳斥的怒气盘旋心头,他的脸色一时阴沉几分,盯着莳婉不肯退却的倔强模样,冷声道:“那你死了这条心罢。”
“缘分天定。”话音刚落,便不再多说,只拂袖而去。
见江煦离开,那些守在外头的丫鬟们这才犹犹豫豫立在门外,探出个脑袋,待莳婉吩咐说要洗漱、用膳,这才忙进屋。
两人纠缠的光景,外头的阳光正好,洒落雕花窗棂,筛成规律的菱形光斑,莳婉端坐在软凳上,抬眼望向窗外,自虐一般睁大眼眸,好一会儿,才阖上双眼。
缘分天定?
事在人为,又岂是所谓缘分可改。
*
书房内,江煦一到地方,便与萧驰节和景彦等人商讨起事宜。
“大王,靖北军大胜突厥一事传至洛阳,朝野震惊,据司礼监传来的消息,听说不日就会有求和文书递来了。”
求和?江煦想到许久之前他等待朝廷传信的那次,冷嗤一声,“倒是此一时彼一时了。”等不来消息,他还曾派人秘密前往洛阳,此事虽隐秘,可依宁鸿的本事,必然能多少有所察觉,然结果不变,走至如今,也没什么多余好说的了。
不过唏嘘两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若是有信递来,按兵不动。”江煦思绪沉沉,瞥见景彦心绪不宁的模样,道:“等等看,或许有别的‘惊喜’。”
语罢,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万候义叛逃一事,本王心中自有计较,错不在你,不必挂怀。”
此人原先便生出些不对的苗头,如今要紧的,是逃离之后,去往何处。
一时间,下首众人皆沉默,萧驰节与景彦对视一眼,未多言语,待议事彻底结束,已是亥时三刻。
夜色深深,四周一派静谧,江煦起身回屋,莳婉早已沉沉睡去,他刚一进门,便是丫鬟们备水、掌灯,虽简化了流程,却也是不可避免地闹出些许动静。
莳婉被吵醒,迷蒙睁眼,果不其然见到江煦恰好沐浴完,大步走至塌边,她佯装睡得迷糊,翻了个身继续好眠。
江煦瞧见她的小把戏,心下除了怒气,再度涌现几分冲动。
他知晓莳婉不乐意被他盯着,不乐意见他,这一个多月,他全然不在她身边,使了怀柔之策,也步步退让。
比之过去,可谓是进步颇多。
可
她竟依旧躲着他。
从暗地里,到如今明晃晃地逃避,甚至,连子嗣也不愿意为他生。
连那一星半点儿的可能性也不愿意留下。
这便是她所说的“也对他有情?”
耳畔,隐隐有一道声音蛊惑着他,桩桩件件,列出莳婉的罪行,她欺骗他,次数繁多,并且一旦有机会,她定然会逃离他。
就像先前两次那样,头也不回,彻彻底底。
以往,总会出现的另一道驳斥声,在此刻逐渐消散,江煦静心去听,如今,只能听到一片寂静,而后便是恶魔一般的回响。
无限的、冗长的回响。
一字一句,不厌其烦。
嘲讽着他假装出来的大度,揭开他隐藏于心的不安。
诸多复杂的情愫宛如丝线,将两人紧紧缠绕,一丝缝隙也不曾留下。待江煦抬眼,入目,是莳婉安静的背影。
一动不动,像是未曾意识到,他正在她身旁,两人正处在同一个空间之内。
他正望向她。
江煦起身,冷着脸上塌,将人揽入怀中,这一次,他手下几乎没怎么使力,不声不吭,垂眸凝望着,感受到莳婉在佯装镇定,忽地如云雾散开般,悄然勾了勾唇。
是啊何必呢?
他手握权柄,威风正盛,想要谁,自然都是手到擒来。
况且,莳婉亲口承认过。
她待他有情。
既有情,那便足够了,剩下的那些恨意,不足挂齿。
江煦单手揽着她,回神,另一只手伸手去解莳婉的腰带。
第68章 承认 “你敢死,我就敢招魂。”……
江煦的手在她身上肆意游走, 莳婉忍着忍着便有些遭不住,猛然睁眼瞧他,语气冷冷, “你别太过分。”
“过分?”江煦抬眼回望,深邃的眼眸宛如寒潭, 像是要将她吸入, 一寸一寸攀附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 莳婉见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讽刺道:“怎么?深更半夜,你一回屋便就是做这档子事儿。”
她的语气很是费解, 但更多的仍是讽意, “我还以为你忙了这么久, 也该累了呢。”
江煦沉默一瞬, 手下不停, 边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谁稀罕地关心你?我巴不得你死了!”莳婉翻了个白眼, 紧紧攥着腰带, 试图将其从江煦手里拽走,“你别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神经。”
谁料, 江煦竟似是对这话熟视无睹, 轻轻地笑了笑,眸光讳莫如深, “是吗?”他望着莳婉倔强的眉眼,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她方才的话语。
“若有丧亡,天下皆知。”
回神,手下略一用力,女子的亵裤便被拽下大半, 男人嗓音平缓,一片黑暗之中,被月光映照的英俊脸庞依旧与平日那般,平静非常,仿佛片刻前的那些阴沉之色也都是莳婉的幻觉。
但此时,他周身的气质却似乎又有些不同。
露出獠牙,吐着信子,不知何时悄然绕上她的脚踝、颈脖,张口便要留下印记,“这便过分了?”
“那还有更过分的,又将如何?”
莳婉攥着亵裤,将其拽回原处,不肯叫他解开,僵着语调道:“你这么说,倒是叫我也寒心了。”
不肯给她喝避子汤药,她哪里还能再与这人做那档子事儿?若是真有了莳婉光是想了想那画面,心底便隐隐有股抽痛之感,权衡再三,悄然软了几分语调,“我若是真的丝毫不关心你,又岂会问你那些?”
“场面话,问一句便是了,我何必又给你写信呢?”本也是为了试探之用,想不到今日还给了她颠倒黑白的依据,她边说着,眼眶不知为何竟也生出些润意,片刻,两行清泪划过脸颊,抛珠滚玉只偷潸,更显弱柳扶风。
“你写信究竟是何目的,还需要我点明吗?”
江煦突然开口,漆黑的眸子锁在她身上,压迫感只增不减,莳婉借着抹泪的功夫,匀了匀呼吸,心底咒骂两句,片刻,硬着头皮软声道:“无论你信不信,除那之外,确有关心在的。”
“我知晓你与突厥有仇,此去必定凶险,我也曾想过问问你的,只是你一来找我便是一通唇枪舌战,我如何——”说着,她忽然一愣,心底涌上的那股奇异感受不减反增,不像是纯粹的抗拒和厌恶,反而
像是
真的含着几分她话中所说的担忧与关心。
她一时有些发怔,电光火石间,浓密的眼睫止不住地眨着,显出几分心虚与紧张,她自己也无法明说的紧张,“我如何心平气和去说这些。”
女子独自垂泪,蜷缩在床榻里侧,打眼一瞧,的确惹人心怜,但心软的下场,他如今已经领教过好几回了。
“如今不必唇枪舌战,春宵一度,即刻便可解决。”
他骤然往前近了几分,看向她,手下没再去拽她的亵裤,但深不见底的黑眸却是更紧密地将人禁锢住,唇角微扬,好心提议道:“若你想表达你的关心,此举,是最优解。”
莳婉对上这样的目光,默默垂下眼睫,“你这样不妥。”
不妥?江煦压下眸底翻涌着的戾气,耐心道:“你是我的爱妾,鱼水之欢,最是妥当。”语罢,男人微凉的目光微微停滞,透出几丝审视,“你是在拖延时间吧。”
她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他知道她不愿的。
他一直知晓。
但,那又如何?
一次不够便两次,两次不够便三次,次数多了,总有怀上的那日。
届时,有了孩子,一切便有了可以运作的余地。
莳婉本能察觉到危险,沉默两瞬,想找些借口,但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你既然知晓,就不要强求。”
“我们心平气和聊一聊,寻求某种平衡,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很好?”江煦倏然道:“我觉得不好。”
他今日处理了大半日的事务,前些天为了赶路也是昼夜兼程,回来了却还是热脸贴着冷屁股,强压下周身的戾气,攥着莳婉衣摆的手恨不得要把这衣料撕碎,旋即,又克制地放轻了几丝力道。
仅仅几丝,衣料还是被揉出许多褶皱,再难抚平,“莳婉,我觉得不好。”
“唯一的一种平衡,便是你生下我的孩子,安安心心待在我身边。”
有了牵挂,羁绊更深时,他才能
或许才能,给她一定的自由。
铜鹤灯台上,红烛垂泪,灯芯燃尽,混合着窗外清雅的月光,投在地上,汇成交织的大网,半晌,仅余的那点儿光亮也趋近于无。
“那就算是真的怀上了,我也不会让她出生的。”
莳婉迎上江煦的视线,后背不自觉渗出星点冷汗,极速拉近的距离,让她一颗心急促地跳动着,加快距离,一下又一下砸在这大半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你要试试看吗?”
“不行就一起一尸两命,正好,我也不用再见到你了,江煦。”
太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似乎连这剧烈的心跳声,也会被对方所觉察。
她是在紧张吧?还是在害怕?正想着,心头毫无预警地被贴上,男人温热的掌心轻轻感受着她的心跳。
“试试看?”他的语气却显出几分不属于温情举动的危险,阴骘的眼藏于垂下的浓密眼睫中,明明脸色已是阴沉至极,却还是顾忌着,稳住语调,“行啊,那就试试看。”
试试看,便能得偿所愿了。
“你何必强求——?”
“强求?”江煦突然打断,眼底越发森寒,抬眼望向莳婉时,让她骤然止住了后面的话语,“我这是美梦成真,怎么是强求呢?”
“你试试看啊,莳婉。”
“你敢死,我就敢招魂,请来方圆百里、千里,所有的道士,给你招回来。”
“是生是死,你都只许在我身边。”
“怎样?”他大约是想到了什么极为美妙的、曾经预设过的场景,愉悦地勾了勾唇角,这回,长久地凝视着她,“你要试试吗?”
语罢,收回手,道:“你是自己来,还是我来代劳?”
莳婉被这道赤裸裸的目光扎着,扫视着,只觉得两腮的软肉都在泛着疼,无意识轻咬着,身子不可自抑地发着颤,不发一言。
须臾,又听江煦道:“你放出府的那两个丫鬟,如今过得好像还算不错?”
“你什么意思?”
江煦缓缓笑了下,又重复了遍,“自己来,还是我来?”半晌,见莳婉仍是冥顽不灵,忽地俯身而上,去吻她的唇瓣。
这次,莳婉没再反抗。
心跳声在江煦的手掌离开后跳得更加激烈,声声如擂鼓,某种可能性得到验证,被动迎上他的亲吻时,莳婉的脸色愈发苍白。
似乎是在质问,但更多的,是惧怕。
江煦见她复变乖顺,一时心底生疑,手下发了狠,不多时便听到了熟悉的喘息声,轻轻的,像猫儿挠似的,娇气。
他顿时不再思索更多,只一颗心投入,须臾,生生停下步伐,脸上喜怒难辨,“你来癸水了?”
莳婉整个人有些恍惚,闻言,这才后知后觉,想去看,意识到江煦还在,脸上一时红霞漫天,命令道:“你闭眼。”
两人才经历过一通争执,她这番自然的命令,一时叫他好气又好笑,心底诡异地被安抚几分,见她目光无声催促着,乖乖闭上眼。
片刻,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嗯,刚来。”
他不死心,“这般凑巧?”
莳婉这会儿回来大半注意力,心下庆幸,瞧着江煦渐渐阴沉的脸色,忽地放声大笑,“江煦,你如今的脸色,当真有趣。”
“你合该拿个镜子瞧瞧——”
“莳婉。”他见她得意忘形起来,一时间那股燥意更甚,只是压久了难得见她流露几丝鲜活,渐渐地,那股针锋相对之气也散了几分,“就算无法也有其他方法。”
“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也可尝试一番。”他铁了心,手臂更是坚硬如铁,丝毫不肯放松,紧紧禁锢着,语罢,好整以暇瞧她,边又凑近了些,两人的身体几乎严丝合缝。
他被莳婉骗过太多次,早知就算退步,也无法得到任何好处,既如此,索性灵活些,吃不到肉,也可喝上两口汤,以解饿意。
江煦温热的唇从莳婉的唇瓣处游移,须臾,贴着她的耳廓,一字一顿,“你心跳好快。”
“所以”
散发出一股致命的蛊惑与诱惑,裹挟着她,一道坠入深渊,“你也想的。”
江煦的动作陡然变得凶狠起来,压着她的肩颈,两人一道陷入柔软的被褥之间,但偏偏始终紧锁着她脸庞的那双漆黑眸子,割裂地显出几丝不属于江煦本人的脆弱与可怜,“承认吧莳婉。”
“你也想的。”——
作者有话说:“抛珠滚玉只偷潸”出自《题帕三绝句》,作者是清代的曹雪芹。
宝宝们七夕快乐~周五啦好开心嘿嘿[哈哈大笑]
第69章 印记 恨她这般不知悔改。
莳婉堪堪整理好的思绪很快再次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她甚至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有一瞬间,江煦的声音是从很远处传来的, 但可惜,两人近在咫尺。
近到, 她轻而易举瞧见了他眼底的祈求与哀怜。
“我”莳婉的语气犹疑, 还藏着几分隐藏心底的惧怕, 她望着江煦咄咄逼人的目光, 忽地就有些失了声,片刻, 才肯定道:“我说了很多次, 我不愿意。”
话音刚落, 便有些心虚地垂下眼, 紧紧盯着黑暗里的某处, 刻意避开男人如针扎般的目光。
四下俱静, 胸腔内的心跳声更加刺耳, 一下又一下,江煦扫了眼,反问道:“你当真不愿?”
“不。”莳婉这次回答得很快, 快到像是在拼命掩盖或是否定什么东西, 他瞧在眼底,隐于眉眼间那点儿阴郁和不愉神奇地往后退了几分, 再度回拢至岌岌可危的安全线内。
江煦闻言, 屈指轻轻蹭了下莳婉心口处,“是吗?”疑问的话语接连而至,不容她逃避半分,“既然不愿, 那为何。”
“心跳声,这般震耳欲聋?”
语罢,似是验证他这番话,心脏跳动地声音愈发响烈,莳婉神情不变,仍旧只冷淡道:“境况不同,异常也是寻常。”
藏在衣摆下的指节细微地颤抖着,片刻,又被主人强硬地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你若是实在难受,那我也能——”
莳婉还未说完,便被江煦猛然拥入怀中,她几乎有些喘不上气,下一刻,颈部便被陡然咬了一口,温热气息灼伤肌肤,两人发丝相缠。
“呃”
尖锐的牙齿刺穿皮肤,随后是连续齿咬和轻磨,半晌,逐渐加重。伴随江煦缓慢收紧下颌的力道,她的伤口处逐渐渗出细密的血珠。
莳婉压抑的喘息断断续续,好一会儿,终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江煦见状,这才像是满意,见她眉头紧蹙,似是疼昏之前陷入诡谲的噩梦之中,勾唇一笑。
凝视着莳婉颈部那道渗血的印记,轻轻摩挲,边将人揽入怀中,一道睡去
*
幽州。
毛懋艟正在府内与幕僚们议事,江煦大胜突厥的消息宛如一块儿石子,骤然掉入水中,激起千层浪。先前的十三个州府失掉其三,久久未曾拿回,他本筹划着这回让突厥人给这小子一个教训,谁知却又被摆了一道。
他年岁已过半百,手底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了,如今还跟着他的,除去故去战友的亲属们,便就是些讨生活的了。
人人都想有口食粮,人人都不愿这般悄无声息被吞噬掉。
只是毛懋艟如今扪心自问,对于江煦这个晚辈,确实也是复杂多过杀戮之意,他目睹着对方从总角稚子走至如今,如若可以,自然也愿意握手言和。
书房内,幕僚们一言一语交谈着。
有人忧心忡忡,“大司马,靖北王一举大伤突厥,恐怕下一个出手的,便是咱们啊”
有人斟酌再三,“大司马,为今之计,当打听清楚那日在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毛懋艟甫一回神,想到暗卫查到的那些消息,嗤笑道:“这些异族人光想着激怒,不成想自个儿玩脱了。”
将江肃的头骨给他们,也不是叫他们不管不顾欺辱的,当着儿子的面,老子被这般对待,谁不是杀红了眼?
一群蠢货,真是白瞎了他提供的这一副“好棋”,本来还指望着能把人多留片刻,这样,他才好一举拿下落在起义军手里的城池。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众人各怀心思,商讨片刻,休息一会儿,忽见有小兵来报,说府外有人求见大司马,瞧着像是洛阳那边来的人。
毛懋艟本就被这乌合之众吵得心烦,闻言,喊了两个亲卫,便出门去,见府外青砖长阶前立着几十个汉子,视线一顿,粗略一扫,其中为首的一人面容阴郁,长相柔美,其身后,大多是七八尺高的壮汉。
似乎是意识到他的目光,几个壮汉错开些身子,露出身后三四个娇小身形的青年人。
打眼一瞧,便知,是女子。
毛懋艟面色不变,“公公一路跋山涉水,实在辛苦,不知您这回来此,是陛下那边?”
那领头的公公忙道不敢,阉人尖细的嗓音,显出几分谄媚,“您客气了,咱家也是奉命前来。”语罢,从袖中掏出一节明黄的绢布,恭敬递至他手上。
毛懋艟瞧了一眼,并未推辞,反倒极快收入怀中,两人一阵寒暄,一行人方才离去,临走前,还不忘挤出几丝笑意,堆积在眼角处的褶子上,显出几分稀松平常的刻薄笑意,“大司马,这四个姑娘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您只当样在院子里,慢用。”
待毛懋艟回府,书房内,一众幕僚可谓神色各异,她目不斜视走至桌案前,拿出那抹明黄展开,细细端详。
原先,他心中便有所预料,如今四处群情激奋,各处百姓惧有化民为兵者,被惹出了火气,相互推搡着,此种情况屡见不鲜。
原先北方有他,有突厥,将靖北军夹在中间,现下一旦失衡,洛阳那边定会有所行动,只是没想到
毛懋艟思绪稍定,留守在外的亲信忽地大步走近,禀报道:“大司马,咱们营地附近有一大批兵卒,说是前来投靠。”
一时间,屋内本就惊疑不定的幕僚们更是你一言我一语猜测起来,毛懋艟抬手示意,方才安静些许。
世道混乱,这样大鱼吃小鱼的事情时有发生,故而,他也并不惊讶,只心不在焉问了句,“何人?”
谁料,那亲卫却是面色复杂道:“回禀大司马。”
“是是靖北王麾下的将领。”
*
五月初,天气渐热,院内,碧空如洗,恰是好天气。
原先盛开的梅花早已被新栽种的石榴树所取代,繁茂枝叶缀满青果,浑圆诱人,时有雀鸟掠飞而过,落在枝头。
莳婉望了会儿,直至鸟雀飞走,方才收回目光。
颈部的咬痕几日未散,每每触摸到那个地方,便总会叫她想起那夜的场景,江煦的每一句话语虽轻柔,可说到底,是彻彻底底桎梏着她,不容许她后退半分。
这样的人,当真会兑现承诺吗?
等她生了他的孩子,便给她一定的自由,这怎么可能呢?
但莳婉左思右想,心知她如今在江煦这里已经是没多少信任可言,也不能无目的地乱走,这几日江煦出了门去忙碌,她心中正乱,便也只在院中赏景、发呆,时不时看些书册,打发注意力。
临到傍晚,照例拿了一本《食客游记》看了起来,便听见外头有丫鬟来报,“夫人,大王说今晚会来您这边歇息。”
莳婉敷衍应了句,那丫鬟是知晓那夜发生的事情的,见状,也不敢上前催促,恐触了霉头。
片刻,莳婉见她还杵在一旁等候着,便道:“我想自己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这人她瞧着面生,但此刻,也无暇顾忌更多,这几日细细观察下来,脑中的想法被一个一个自我否定,这会儿又马上要见到江煦,莳婉一刻也装不住了,只恨不得到哪个清净地方大叫两声,或是一死了之。
但,死
她想到江煦说的劳什子“招魂”的话语,顿时更觉烦闷,这人的行径越发奇怪,连带着那些疯言疯语也更为可怖。
江煦既然这么说,她潜意识里便是毫不怀疑,有朝一日,他当真会作出此举。
那丫鬟早在她冷淡吩咐时便慌忙退至门外,回神,莳婉长舒一口气,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全心全意看了会儿,骤然听见外头有通报的声音,下一刻,男人推门而入,颀长的身影投下一片黑暗。
临窗的案几上,白釉胆瓶内,新鲜采摘回来的玉簪花尚带几滴露水,伴着氤氲香雾,汇聚成一种奇异的好闻味道。
随着江煦的动作,这股好闻的味道渐渐被他身上的草木气息所冲散,见莳婉又是熟视无睹,他大步走近,凑着莳婉坐下,“在看书?”
语罢,轻轻摩挲着她颈部的痕迹,指腹略一用力,果不其然见莳婉轻皱眉头,下一刻,便张口道:“你不是瞧见了嘛,何必找事儿。”
她这话虽有斥责的意思,但眉眼淡淡,语调也是不疾不徐,似乎又成了过去那副模样,江煦瞧着,不知怎的心头生出几分不满,沉声道:“咱俩到底是谁找事儿,你若不是装着看不见我,我又怎会如此?”
说着,还不忘瞥了眼她的小腹处,“听军医说,后日,你的癸水便要结束了。”
莳婉听了这话,总算瞧了他一眼,“我也听说了。”
江煦如今风头正盛,击退突厥,赢得北方近十年的安稳,在此地,名声甚至隐隐要压过洛阳的那位陛下,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少世家大族、乡野小族等等,诸如此类,想要提前搭上这艘船。
送来的女子不说百来位,也是很有一些的,类型多样,皆是容貌出挑者。
思绪回笼,莳婉继续道:“我也听说,你最近正忙,居于温柔乡难抽身。”
江煦下意识道:“那都是他们执意要送,我都拒掉了。”说着说着,面色好转许多,瞥她,“你这是在吃醋?”
“怎么会。”
莳婉垂下眼,“我只是想着,你总有娶妻的那一日,一茬茬地送过来,你也总有接受的一天。”她轻轻笑了笑,“或早或晚罢了。”
她已为笼中鸟,因而,对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看见这份假惺惺的“自由”和“偏爱”,自然是怎么瞧怎么好笑。
但比起从前,如今她自己的那颗心,似乎也一道变得有几分好笑起来。
惹人厌恶、恐怕,而后忽地会笑出声。
江煦本想是来邀功,谁知被莳婉这一通揣测,忙前忙后,一丝不苟为她调理身体,就算稍有不妥,那也该尽数抵消了吧?
他也算是年少有为,待在他身边,便这般不好吗?
哪怕事先领教过,可当下,他依旧觉得心寒,甚至于,又滋生出些许恨意。
恨她这般不知悔改。
江煦冷声道:“我看看印子。”宛如巡视领地的狼,忽视掉莳婉欲要抵抗的双手,直接将其合并握着,抵在床梁之上,“别乱动。”
入目,一片雪白间,那抹红痕稍淡,江煦不再犹豫,迅速俯身而下。
“你干什么——?”
伴着莳婉的惊呼和呜咽声,径直加深了这个印记。
第70章 承诺 “那或许,我会陪着你吧。”……
仅剩的几盏烛火随风曳动, 室内那股好闻的香气越发浓郁,混着男人身上的草木气息,还增添了几分莳婉身上的清香。
乍然嗅闻, 难分你我。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怀中的人完全笼罩,锦被滑落, 悄然堆叠在腰间, 女子纤细洁白的后颈更显出几分脆弱, 入目所及, 往下,是那段熟悉的玲珑脊线。
江煦下意识屏气道:“别动。”
低沉沙哑的嗓音, 含糊响起, 话语中的命令意味被削弱大半, 这回, 倒更像是某种含着蛊惑的叹息, “你若是能乖些, 便好了。”
不要想着逃, 不要想着离开他。
“我只是说实话。”莳婉的声音还有几分颤,垂下的眼睫轻轻眨着,似是蝴蝶, 振翅欲飞, 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指尖无意识攥着身下铺着的云缎。
“实话?”江煦反问道:“当真?”
他的一只手环过她的腰肢, 将莳婉更深、更紧地压向他滚烫的胸膛, 另一只手,则仍停留在她的肩头,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禁锢着。
“砰砰”
“砰砰”
两道同样剧烈, 几乎是旗鼓相当的心跳声相继响起,与她的不同,江煦的心跳声多了几分强健,同样急促,如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胸口。
下一瞬,颈部传来一阵微凉。
这次,最先落下的不是尖锐的牙齿,而是唇瓣。
微凉的、柔软的唇瓣,伴随着江煦身上截然不同的、炽热的体温,一道蔓延,贴上了她颈部最小片的那块儿肌肤。
方才,这人还跟疯狗一般,似乎还能嗅到印记那处散发着的淡淡血腥气味。莳婉想着,身子不自觉紧绷着,甚至连脚趾都渐渐蜷缩。
意识到莳婉在害怕,这回,江煦心底那股诡异的餍足感更加浓郁,“你听到了吗?”
“莳婉。”
“你什么意思?”她只兀自冷声道:“有的事我们心知肚明,便不必再提起了吧?”
“为什么不提?”江煦笑了笑,边微微张口,须臾,湿热的舌尖轻轻舔过,果不其然,身下的人泛起一阵颤栗。
“你总是在逃。”江煦轻轻叹息了声,常年伪装起来的笑意,此刻,流露出几丝纯粹的喜悦与真诚。
“可我知晓,莳婉,你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她听见了,却不回应。
须臾,怀中的人久久不曾出声,江煦失了耐心,牙齿不轻不重地合拢,由亲吻再度转为啃咬,齿尖嵌入莳婉娇软的皮肉里。
霎时,一种细微的疼痛感如水流淌过全身,莳婉失了力气,干脆任由江煦肆意而为,反正,若是不配合,这人只会更加过分。
但
他定是故意与她作对的。
啃咬的力道控制在一种微妙的临界点,疼痛,隐约又带着点儿酥麻感,到最后,不像是惩罚的报复,反而宛如调情一般。
良久,直至莳婉整个人软瘫在他身上,江煦方才彻底松口,经过反复“加工”,那处绯红色的印记更加显眼,如雪地红梅。
指腹轻轻摩挲两下,话语间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怜悯与疯狂,“真漂亮。”
沉默蔓延。
莳婉脸颊上的肌肉无意识地抽搐着,面对江煦的称赞,只觉得悚然又反胃,“你今日折腾完了,便快些让我睡吧。”语气稍顿,又道:“你忙了一天,也累了。”
她的语气淡淡,哪怕是关心的话语,也依旧是一眼一板,仿佛方才两人那阵狎昵与温情不复存在,就只是冷冰冰的。
冷冰冰的姿态,自欺欺人抵触着他的一切。
江煦心底恨意翻腾,沉着脸,一字一句道:“每一次,你身体的反应都不止于此,你明明对我也有情,但却总是不承认。”他几乎维持不住面上惯常的面具,眸底满是深欲和执念,“为何?”
他想到刚刚伏在莳婉颈脖间,齿尖下,她的血管轻轻搏动着,如此鲜活美好,恰如除夕时,他遥遥一望的场景。
而不是现在,喜怒嗔痴,全与他毫无关系。
片刻,见莳婉仍是不回答,他心下越发恼怒,灼人的气息呼在她耳廓处,“我情愿你如过去那般,和我吵。”
“吵上一架,针锋相对,而不是现在跟根儿木头似的,不说话。”江煦说完,没有再等莳婉的回答,便转身独自去歇息。
待脚步声彻底淡去,莳婉这才恍惚着去摸后颈处的那个印记,快要淡去的痕迹被反复加深,再想消散,怕是又要等上许多天。
片刻,莳婉轻轻抚着心口处。
此刻,心跳声早已趋于平缓。
不复江煦在时的频率
*
立夏之后,气温渐升,院中栽种着的各类花卉长势喜人,一派葱葱茏茏,花蕊的淡香乘着月光,攀至卧房内的美人榻上。
莳婉癸水刚结束,当日,江煦便又来了,他大约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尽快怀上子嗣,明里暗里,丝毫不曾掩饰其意。
她用了些零嘴儿,正倚在榻上消食看书,江煦净手回来,瞧见的便是美人玉腕微垂,藕色纱衣滑落半肩,犹如画中。
意识到光线被挡,莳婉这才抬眼,“瞧你这样,晚膳可用过了?”
江煦这两天可谓是焦头烂额,又上赶着来贴她的冷脸,行色匆匆,自然不曾用,遂冷声否认。但一边,瞧着莳婉有一搭没一搭的关心之语,还是忍不住又瞥她两眼。
她如今甚少激怒他,反倒是越发乖巧可人,但依据经验,许是别有图谋。
见江煦否认,莳婉便忙搁下书册,起来一通张罗,小半个时辰后,小厨房送来几碟菜肴,嫩白的豆腐配上野菜碎末和几勺蟹粉,混合着浮于碧清菘菜汤上。又配上冰镇杏酪、小银鱼等等,令人胃口大开。
莳婉亲自为江煦盛了小半碗豆腐蟹粉菜羹,又夹了两筷子银鱼置于一旁,江煦见状,语气稀奇道:“你今日怎得这般殷勤?”
“你不是要来与我春宵一度的?既如此,吃饱些总没错。”莳婉语出惊人,江煦见她一反常态,心中不免狐疑,除此之外,还有几分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不满。
为妾室,她不愿,可两人欢好时,她虽一开始僵持着,但后面也颇为配合。
如今,面对此事又毫不避讳,说到底,还是避免不了烟花柳巷出身的弊病。
“这事上,你倒是丝毫不变。”江煦面上不置可否,用了口她盛好的菜羹,借此开口道:“你前些天又找厨房那边给你熬了避子汤?”
莳婉淡淡道:“我知晓,你是让我死了这条心。”
“我这几日想了又想,今天,也是来求和的。”
“求和?”江煦目光微闪,“你若是真心实意求和,怕是太阳能从西边升起了。”
莳婉不理会他,自顾自继续道:“我是有条件的。”
此话正中江煦下怀,若是对方突兀示好,他反而会十分留心且疑惑,现在这番,将条件开诚布公,揉碎了说,还能显出几分真实可信。
“什么条件?”她如今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有他亲自盯着,细细调养,日日耕耘,怀上子嗣,不过是时间早晚。
思绪回笼,便听莳婉说道:“以后出门,别让那么多人盯着我,而且,我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我想自己选。”
江煦面色不变,“你有跑心,我做这些,也不过是防范于未然。”说着,心里那股郁恨更深。
不出所料,是来换取她的“自由”。
他又不是没给她这份偏爱和空间,怎得就如此执迷不悟呢?
独自在外漂泊,朝不保夕,到底有什么好?
江煦语气稍冷,思及今日为何而来,更觉得自己有些贱得慌,明知莳婉只会给他心上添堵,明知来了之后得到的全是些不中听的话,但偏偏心之所向,就是这一隅天地。
潜意识里,他总想着待在她这边,在某个两人共处的空间内,仿佛这样,那些歇斯底里的愤恨和失控便能得到较好的安抚。
可事实上,幽州之事不会,子嗣一事亦然如此。
他语调中不免带出几丝恨意,“身边伺候的人,我自由定数,但若是你出门时候不愿被那么多人盯着,可适当减去一二。”
莳婉闻言,心中下意识松了口气,“那你可要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煦随口应了句,转瞬,想到她痛骂他并非君子时的姿态,无意识笑了下,只是这笑落在莳婉眼底,怎么瞧怎么奇怪。
她后知后觉瞥了他眼,边将那一小碟银鱼碎挪近了些,“你今日心情不佳?”
江煦眼神微黯,眼皮耷拉着,仍是那副平淡的语调,“心情好与坏,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对方答应要求的过程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快速许多,若是此时熟视无睹,好像显得确实有那么几分不近人情,稍一犹豫,莳婉立刻道:“你怎么了?莫不是战事不顺利?”听闻,与突厥一战,靖北军中有人叛逃。
江煦眨了眨眸子,“其实是些陈年旧事了。”
他这么说,那便是想讲上几句了,莳婉或许应该在此刻止住话茬的,但极为诡异的是,她竟然,也是想听他倾诉一二的。
她听到自己道:“说来听听。”语罢,立刻逃避似的活动着身子。
“我父亲曾与幽州大司马共同征战,抵御异族,只可惜后来,这厮背叛了我父亲,做尽了肮脏事。”
“现如今,还将我父亲的头骨,给了突厥人。”说到这儿,他的嗓音骤然低落,半侧着脸,整个人拢在阴影中,瞧着无端有几丝落寂,“虽击退异族,完成父亲遗愿,但实则”
江煦没再继续往下说,面上的神色也是平淡至极,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但这话落在莳婉耳里,越听越是心惊。
原先,她便知晓了不少传言,如今传言得到证实,再稍一拼凑,即可得到大半事情真相。两人皆有秘密,只是,她不过客套两句,却也没想到江煦会真的愿意告诉她。
这样不为人知的事情,这般隐秘的情愫,总会叫她产生几分错觉,就好似两人很是亲密一样。
但他们两人之间,只是做遍亲密之事罢了,论起各自心思,实则是同床异梦。
她低声道:“你如今做得极好,百姓安居乐业,抵御异族,在北方,亦是民心所向。”见惯了江煦平常的那些姿态,如今这般疲惫无力的模样,竟叫她生出好些安慰之情,“你父亲在天有灵,定也是会因你而骄傲的。”
江煦垂下眼,莳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略带沙哑的消沉嗓音,“你这话,是觉得我也是有很多可取之处,是吗?”
“是。”这个问题,莳婉答得很真诚,顿了下,又道:“你会有一番建树的。”
“建树?北方吗?”
莳婉想了想,声量压得更低,“或许,不止于此。”
江煦听了这话,像是被极大地取悦了,勾唇一笑,“那便是天下了。”
皇帝年幼,朝堂乌烟瘴气,这些是不争的事实,但同样,洛阳那片地方,是天下正统,若是剑指于此,这些拥护,保不齐也会立刻变成唾弃。
江煦始终在这中间摇摆不定,于洛阳,他并无太大的兴趣,只是这幽州则是不得不会有一战。
“我们两人只是意见不合,于才干一事上,我从不曾想过否定你,江煦。”莳婉琥珀色的眸子里泛着一阵波光,如无暇的宝石,光泽莹润,引得他心头一热,忍不住要据为己有。
他见莳婉吃软不吃硬,旋即嗓音低落道:“若我富有天下,又将如何呢?”喃喃自问,但在莳婉窥探不到的角落里,黑黝黝的眸子却有些瘆得慌。
他像是在预设,也像是在汲取着养分,祈求一个虚无缥缈的、聊表安抚的承诺。
哪怕它是虚假的。
“莳婉,你说——”
“若我富有天下,你便有这天下的自由了。”
“这样,又将如何呢?”
夏夜多雨,窗棂外,不知何时起,雨声渐起,淅淅沥沥。室内,烛火随着陡然刮起的夜风摇曳着,江煦的脸颊微微动了动,光晕掩映,忽明忽暗。
莳婉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眼睫微颤,“若你富有天下,我大概是无处可逃了吧。”罕见的平和交谈,她也无意识放松了大半,随口道:“那或许,我会陪着你。”
江煦忽地伸手,握着她,眼睫低垂,久久没有别的动作,但瞧着,却很是脆弱。
莳婉以为他还会温情几句,延续这阵少有的氛围,谁知对方骤然轻轻抱住了她,这个拥抱很轻柔,她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
但,全然不知,背后,江煦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暗芒,化不开的浓墨,含着近乎滚烫的温度。
他的唇角极为短暂地勾了下,一种近乎狰狞的、终于得偿所愿的恣意匍匐眼底。
并非喜悦,而是得到安慰后,将珍宝彻底锁入笼中的满足和阴骘。
男人身量高大,完全将莳婉笼罩,如过去许许多多次一般,但却又不同。
江煦的嗓音依旧喑哑低沉,裹着一种得逞之后,病态的、令人心悸的温柔,“好。”像是在唇齿间辗转多回,瞥到莳婉后颈的印记,吐出的话语,宛如烙印。
加固着,“既然说了陪着我。”
“那”
“你可一定要兑现啊。”——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大肥章!!!(骄傲挺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