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下药 成功逃跑。
元月戌寅, 靖北军精锐出征鞑靼。
彼时,距离莳婉被掳走已足足七日。
万候义自前日搜寻归来后,便一直跪在庭院中请罪, 院内雪色簌簌,泠泠日光洒下, 却并未为他添上多少暖意。
江煦出了书房, 瞧见此景, 他沉默良久才道:“这几日的罚跪, 你可有异议?”
“属下亲戚胆大包天,掳走大王爱妾, 此为过失之一;此次婉儿姑娘被掳走, 大王给予属下机会, 命属下在外搜寻, 然几日未得线索, 其为过失之二。”于寒风中, 万候义扬声道:“属下不曾有异议。”
“办事不力, 按规矩,一人二十军棍。”江煦站在他身侧,凝视着万候义看似刚毅的侧脸, 仿佛要直直洞察其心中真实所想, 但许久,他只是道了句, “下去领罚吧。”
万候义闻言, 心下松了口气,应了声便起身下去领罚。
江煦见他走远,转身便往院外去。
此次出征为密行,行军速度极快, 大军一路追赶,终于在几日后抵达鞑靼境内。
景泰六年元月中旬,江煦率亲卫八千深入草场,并于同月与女真一族达成协议,随后几日,靖北军接连到来,与女真部族一同加入战场。
逢突厥照例来收“保护费”,大军看准时机,顺势冒充突厥铁骑,一朝攻入王庭。
此战,鞑靼王庭损失惨重,十万鞑靼大军灰飞烟灭,虽不致命,然于鞑靼而言,确是实实在在记恨上了突厥。
这厢江煦堪堪将鞑靼大营袭击大半,那厢,鞑靼女王正端坐在大帐内汇集军报,处理事宜。
鞑靼女王名唤额尔敦,十二岁斩杀兄长,十五岁斗倒父亲掌权鞑靼,如今在任几月,颇有威仪。
她道:“三日前,突厥阿史那尔格,联合女真乌尔衮,并五失毕部、铁勒十五部等族部来犯,周边,其余游牧族形成的小型联盟部落也是蠢蠢欲动,此番声势浩大,行军人数逾二十万。”
草原上惯是弱肉强食,原先突厥一家独大,剩下如鞑靼、女真等和几十个叫不出名号的小族部,都被其收过“保护费”。
手下的人们要讨生活,江煦镇守戍边,也不能年年去侵扰、袭击,故而横刀向自家人,便成了某种诡异的默契,没交保护费的部族,则会在翌年“碰巧”损失惨重,甚至被袭击至灭族,因此,规模稍小的族部都还是愿意出些钱财,以求安稳度日的,毕竟这钱一交,他们内心也会安心许多。
然,自额尔敦掌权后,鞑靼今年起便不再交所谓的“保护费”了。
她扫视众人神情,继续道:“突厥人行事蹊跷,剑指王庭,幸得女真一族及时救援,未让突厥彻底得逞。”
帐内,左右万户长皆是缄默不语,其余林林总总十余人见状,个别想要开口的也不由得安静了下来。
一众人默然片刻,护卫长图门行了一礼,道:“女王,此番探查言及突厥人的队伍里有部分形貌不符之人,瞧着似乎是来自中原一带,非我族类。”
一侧,有人驳斥,“突厥人前些日子才在靖北王手底下吃了败仗,这摆明是打不过对方,僵持不下,想等明年,天暖和前,来捏几个软柿子补充军力的。”
突厥人在草原上一家独大许久,过激行径亦是数不胜数,诸如收保护费的行为,也是越发频繁,前几年还是一年一缴,如今新岁未至,已经是第二回上门了。
软柿子?额尔敦冷声开口,“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管是否有中原人参与,没抓到确切证据,那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只突厥人攻打王庭一事,是证据确凿。”
无论从丢弃的兵马、甲胄,还是幸存士兵的口述等等,都能坐实突厥人此次袭击。
在靖北军面前吃了败仗,被削弱一番,此次,若联合女真,鞑靼与其十几部族,大概率能与之抗衡。
额尔敦起身,环视众人神情,最后一锤定音道:“诸位,突厥压制我族许久,此番——”
“既是证据在先,那鞑靼反击,亦是情理之中。”
*
寒风卷过草地,湖畔上的枯枝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湖面宛如美玉,洁白无瑕。湖心,冰面薄如蝉翼,依稀可见下方暗流涌动,似有几只鱼儿游动。
江煦负手而立,静静凝视着这片湖景。
先前,幽州那边从中作祟,抓到那名刺伤他的刺客时,江煦便有留意到此事,秘密书信一封,让萧驰节亲自送去皇都洛阳。可几月过去,朝廷仍是毫无动作,倒是萧驰节的信来了两封,如今被江煦安排在皇城内接应。
有亲卫在一旁请示,“大王,鞑靼举全族部之力与突厥开战,又有女真一族从中协助,此番,草原必定内乱不止,如此一来,弟兄们也可过个好年了。”
“大王您也可安心回程了!”
回程?江煦思及此,只兀自冷笑出声,面上兴致寥寥应了两句,便马不停蹄往大营,径直去寻景彦。
万候义没搜查到的消息,这边,倒是颇有眉目
*
元月庚寅,恰临腊八节。
莳婉被扣在陈岭已有三四日的光景,躺在床上,吃了药昏昏欲睡,这几日总在床榻上躺着,几个男人看在眼里,不乏有人再次念叨起她多事。
连续几日的药灌下去,万候富霖日日闻着苦酸味,虽说有上头的命令在先,又一日后,但到底忍不住开了口,“诶,你这天天喝药,老子都感觉要被熏入味了,你这还不见好?”
莳婉身子大好,装病也越发得心应手,里里外外请了几个郎中,见她身形消瘦,眉眼带愁,说出来的话也是大同小异,不外乎“忧思过度”、“身体底子薄”等等。
如今听闻此言,登时一副恹恹姿态,“我身子不好以前在戍边也是日日汤药不断的,抱歉。”
天气冷寒,屋内夜夜烧着炭火,寻常的炭,接连几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江煦手下的将领皆是论功行赏,通俗而言,即打仗行军,论砍掉的人头讨钱,这几人几日里吃食简单,想必手头并不丰裕。
莳婉悄悄观察着对方的神情,见万候富霖因她这一句道歉神情诡异,便继续解释道:“我知晓你们绑我出来,是别有预谋可到底没害我的命,还为我治病。”
“论迹不论心,是当得我这么一句谢的。”
她拧眉苦想片刻,“这天眼瞧着越来越冷,如若你们不嫌弃,我可以简单做些茶汤,喝了也能暖暖身子,抵御一二。”张询说这几人囊中羞涩,若有橄榄枝抛出,依照几人爱贪便宜的性子,定不会错过,语罢,果不其然见万候富霖犹疑地将她上上下下扫视几遍,冷笑一声问道:“你会这么好心?”
“这么一路上,我知晓你们觉得我没用,我也怕万一哪天”说到这,莳婉似是想起什么极为恐怖的记忆,不自觉发着颤,避开了万候富霖的眼神,“万一哪天你们没耐心了,决心杀了我,那命先没了,留着这些傍身的钱也无用了。”
傍身的钱?果然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子,说话没个把门的。万候富霖下意识追问道:“傍身的钱财?你意思是买这些东西,都用你的钱?”
见婉儿点头,他的眸子提溜转了转。
陈岭说白了就是个山村,本就极为穷苦,碰上今年这样的大雪,除去资产丰厚寥寥几人外,其余的人日子皆不好过,这几日客栈外,那一楼大堂中间,风餐露宿者亦是多见。
如果这婉儿愿意做些茶汤出来,低价卖给那掌柜讨些小钱或是卖个人情常住店,也是可行的。且,腊八将至,喝些茶汤、腊八粥一类的,也算是沾了节气滋味。
这样看,这病歪歪的娘们也还算是有点用处嘛,到底是靖北王的妾室,不能要人命,讨些钱财也无妨吧。
而且,这还是她自己提的!
万候富霖佯装思考,片刻方才点头应下。
翌日,热乎乎的茶汤便被端到了大堂,淡雅的花果香气飘至远处,打尖儿住店的人们嗅闻到这道香气,时不时便有人过来询问一二,接连几日,这几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总算是友善许多。
至于是否是为了将她拆腹入骨,彻底榨干好处,莳婉不甚在意,借着做茶汤的功夫,张询将寻来的蒙汗药递到了她手上。
两人的举措十分隐蔽,倒是张询见她这几日连番折腾,态度越发沉默几分,只提醒她,“这药化在酒水中,效用是最好的,若放于茶汤内,药效恐会减轻些许。”
莳婉只暗自记下,两人简单交谈,便各自忙碌着。
这里其余几人虽盯她没那么紧,可莳婉知晓,这不过是见她身子弱、毫无威胁罢了,这药如今拿在她手上,便如烫手山芋,无人可以试验药性。
不过
回神,莳婉支开来人,神色如常将小部分的蒙汗药倒入杯盏,细碎的粉末漂浮,霎时融于药汁之中。
她细细凝视片刻,迅速将其一饮而尽
一觉迷迷糊糊睡至翌日午时方才醒来,好在她昨日睡得早,平常也就是这种病歪歪的模样,一时也无人起疑。
等到夜晚,月上柳梢时,一行几人总算是坐在一桌上,瞧着气氛颇为欢愉。
一墙之隔,莳婉搅动着一锅茶汤,悄悄将那蒙汗药倒了进去,白茶做底,清润洁白的茶水,瞧着与透明的泉水无异,等到做菜的厨子出去方便之时,又耐心等了片刻,方才将剩下的几碟小菜也细细洒了些,遇上汤羹类的,譬如腊八粥,则缓缓搅动一二,见完全溶进,方才放心。
有了张询这个“自己人”从中周旋,莳婉没费多大力气便得到了这个机会,她没有资格上桌,索性倚在窗前凭栏而望,隔着细密的窗纸,隐约窥见房中几人将杯盏相碰,将汤羹饮尽,又各自夹了菜肴吃下,这才收回目光。
过了一会儿功夫,莳婉悄悄戳破窗纸,见四人渐渐昏沉倒地,沉睡不醒,悬着的一颗心方才堪堪落地,视线一转,与面色如常的张询眼神相撞,对方屏气凝神,不知望了她多久。
莳婉暗叹一口气,手里捏着那柄芙蓉玉簪,隐于广袖下,“今日多谢你,如今你尽可报仇了。”万候富霖方才饮了不少茶汤,又吃了这么些菜,是摄入药量最多的人,但这几人皆是习武之人,药性恐怕还要再弱上三分。
她特意加重了茶汤的味道,又有张询在其中顺势而为,计划顺利,莳婉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人极为慎重,似乎竟是连菜肴也没怎么贪多?
若是只下几筷,那药效便几近于无。
她紧绷精神,捏着那发簪,正欲继续往前靠近几步,谁知张询平稳起身后,竟是踉踉跄跄了几下,而后陡然栽倒在地。
众人皆倒,莳婉这才大着胆子走近,迅速扒干净这几人身上的钱袋,只几日功夫,瘪下的钱袋子便又恢复了几分先前的重量,她不敢久留,忙随意拿了件深色常服,严严实实阖上门,便匆匆离去。
天色黝黑,黑暗从屋脊一寸寸浸透,街巷早已不似白日里那般喧嚣,腊八节,莳婉走在街上,不知哪家正在熬煮粥谷,温甜醇厚的香气飘入鼻中,劈开稍许寒气。
她停驻两息,窥探着那扇窗子,一隅天地间,温煦的光晕摇曳,星星点点透出窗棂缝隙。
莳婉沉默片刻,方才扭头,转身往茫茫夜色奔去——
作者有话说:本周末是三更,补昨天8.6(周三)的更新,谢谢读者宝宝们的等待[抱抱]
第52章 意外 “去追!她定然跑不远的!”……
夜色深深, 莳婉借着遮掩,一路奔波不停。
蒙汗药她试了药性,混进药汁里, 让她昏迷了小半日的光景,但下在汤羹里时, 以防万一, 她没敢多下, 加之这五人皆是习武之人, 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比起她这个病歪歪的身子骨, 药性挥发的只会更快, 估摸至多三个时辰便能醒来。
思及此, 莳婉心里急迫感更甚, 陈岭地处偏僻, 沿路曲折, 比起她曾待过的戍边、湖州等地, 自然也没有宽敞正规的官道可以走,但这样的小路,一定程度上也方便了莳婉行事。
她一路问, 一路走, 登时也顾不得是否会在那几人醒来之后被查到行踪,只想着快些远离, 搜刮来的钱财四散, 等到了陈岭水驿,才总算是缓了口气。
此时已是亥时三刻,月上中天,夜里冷寒, 码头上没什么人。
陈岭唯有这一个水驿,莳婉一路疾行,此刻终于能暂且停下,抬眼望去,只见冰绡千叠,烟波尽锁,千里湖面,平白叫她生出几分压抑之感,灯火晃动间,她随意寻了些泥巴,往脸上抹了些,寻了个休憩的船家,登上了船只。
那船家正假寐不久,听到动静,忙麻利起身,见是一身形窈窕的女子,心下一喜,吆喝道:“姑娘可是要渡河?”
莳婉捏着芙蓉玉簪,面上一片温软笑意,“敢问船家,船价几钱?”
那船家见她穿的寻常,粗布麻衣仍难掩窈窕,只容貌逊了几分,一时心中隐有猜测,只道:“一人五十文钱。”
莳婉面上一愣,好似就要走,那船家见状,忙堆起了笑脸,“姑娘,你等等,价钱好商量嘛。”如今生意虽不好做,可再如何,一人也万万到不了五十文,更何况是在这穷苦之地。
她肃立道:“二十文一人,如何?”这船家虽是男子,但论起身形,却是比她还要矮上三分,心中有了计较,但到底没有放松警惕。
“二十文?这怕是不得够吧,我这一趟下来,怎么得也得至少三十文。”生意人不会明面上下她的面子,只语气有几分语焉不详。
这船家虽是玩笑之语,但莳婉依然能觉察出对方在她身上暗戳戳的打量目光。
四下船只寥寥,不过几艘,莳婉不欲与他多言,旋即起身便往外去,那船家见状,只得咬牙道:“三十文,如何?”
“姑娘你若同意,咱们现在便走。”
此地湖泊相连,且这船只不大,至多也就容得几人乘坐,想必也走不了太远的路途,事态紧迫,莳婉其实等的便是这一句话。
她佯装思虑,踌躇几息,这才应了下来,边假装在钱袋里一通翻找,将将就就凑足了三十文钱。
那船家见此情形,目光中打量稍缓,凭添几丝鄙夷,但陈岭不比苏杭繁华之地,冬日以来,已是许久不曾开张,他眸中闪过一道暗光,面上一派笑意收了钱,热情吆喝道:“姑娘坐稳喽,这便发船的!”
语罢,如莳婉预料那般,全然没有提及路引一事,与万候富霖他们一路换行水路的经历完全一致。
想来,也是这些船家们多数不识几个大字,再者大约也是这名船家心中琢磨着别的活计。
此行,可能不会太安稳,但至少危险摆在明面上,也算是好事一桩。
她心下稍缓,手中下意识攥紧了那枚雕花芙蓉玉簪,先前无事时,莳婉曾费心思研究过,意外发现这发簪内部嵌有特殊的机关,虽未拿过活物试验,但从那骤然迸发出的银针来看,上头淬着的汁液,俨然像是什么毒。
船身狭长,形制古旧,黑黢黢的船板饱经风霜水蚀,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纹,船头的风灯随风曳动,仿佛晃动着的剪影,劈开一条幽长的道路,一路向前。
不多时,眼前豁然开阔几分。
船舱内的炭火早早便烧尽,如今摆在那里更像是装饰物,莳婉紧绷精神,正思索着,冷不丁儿听见那船家问她,“姑娘,这半夜三更的,你独自一人,是要去哪儿啊?”
莳婉闻言,登时以手掩面,挂起两行清泪,好似被触动心里伤心事,语气戚戚,“也不瞒您,我原籍湖州,父母在洛阳附近做些小本生意,奈何近些年战乱不停,生意不好做,这才被迫北迁,谁知路上陡然失了讯息,我是祖母一人在湖州带大的,听闻这消息,祖母一病不起,整日念叨着要见我表哥最后一面,我只得将剩余钱财托于熟人,北下寻亲。”
说着,她叹了口气,“表哥欠我家诸多银钱,我此番来寻他,一是为圆亲人念想,二则是为讨债的,一家子亲戚,总得还顾念着几分旧情吧”
那船家见她隐有啜泣,一时也感叹道:“世道艰难啊”语罢,便转过头去专心划着船,随口道:“这一路上许是得花费两个时辰多呢,姑娘若是困了,可以休息会儿。”
莳婉道了声谢,便也假装阖着眼,沉沉入睡。
须臾,只听见静静鼓楫湖水的动静,顺着寒风,一路往下游去。
她透过缝隙向外凝视着,湖光冬月两相和,水波潺潺,一望无际。极其紧绷的精神中,陈岭的束缚、戍边的荣华富贵、痛苦煎熬,甚至是更远时候湖州的灯火声色一切皆随摇晃着的水纹逐渐远去。
冬夜的湖面,不复夏时潋滟,月光洒下,水色却更如化不开的浓墨一般,似要将她吞噬殆尽,莳婉收回视线,仔细留意着那船家的动静。
虽是说了出来寻亲,有人记挂消息,但这船家到底不像是个老实的,且如今发船大约也有一个多时辰了,陈岭那边,万候富霖他们应该也快醒了。
莳婉迷迷糊糊想着,时间流逝,困顿间,忽觉眼皮一跳,她下意识握紧簪子起身,抬头便见那船家正紧紧盯着她,目光不明。
见她如此警觉,反倒摸了摸脑袋,笑道:“姑娘,你醒了啊,我们这便也快到了。”
莳婉心下警铃大作,“既如此,何不停船靠岸?”
那船家见她思路清明,眼底隐有红血丝、毫无睡意,心下便知这小妮子从头到尾便防着他在,心底顿时恼怒,径直逼近几步,“你这心里面门清呢?怎得还问起老叔我了?”
莳婉见他欲行歹事,握紧发簪,便迅速往他身上攀去。
那船家的手脚向来不怎么干净,见多了对上他后哭哭啼啼的小女子,如今乍然瞧见这般架势的,不自觉神情一愣,回神,一手持着绳索,另一只手试图按住莳婉,随着几下动作,腰间柴刀撞得船板闷响,惊奇一滩湖水。
电光火石间,簪子便已经扎进了他的肉里,破烂的蓑衣,根本无法阻挡毒素的渗入,不过两息,船家已是眼前一片模糊,片刻,“咚”的一声直直栽倒在舱内。
莳婉心跳一停,迅速远离,边去拿船桨,用力划着,好在那船家不算扯谎,顺着湖水一路向下,不多时便见河岸,依稀显出几棵树影,只不见其他船只,想必是这船家趁机绕到哪个小路上来了。
一刻钟后,船靠岸停泊,莳婉精疲力尽,拼命喘着气,吐出的白起渐渐凝成霜状,飘散空气间。
直至这会儿,她才惊觉有几分不对劲——
那船家除了一开始抽搐两下,此后便一直极为安静,瞧着,就像是被麻痹毒素类的给弄昏过去了,或是
死去了一般。
莳婉屏气凝神,小步折返回船舱,下意识轻轻踢了那人两下,见没反应,这才伸手探了探这船家的鼻息。
万籁俱静,只余淡淡的寒气与水腥味混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青灰的天色下,他的脸庞散发出一阵死气。
莳婉手中的簪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清脆的声响,似是有什么东西悄然碎了一块儿。
陈岭,二楼雅间内。
“醒醒!富霖!快醒醒!”
四周叮当作响,万候富霖甫一睁眼,便被一杯冷茶泼了个满面。
他贵为万候将军的亲戚,在军中向来是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儿,回神,万候富霖正欲发怒,便见张询神色不宁,自他周围,还半栽倒着三人,也是半梦半醒。
“婉儿姑娘不见了!”
闻言,万候富霖瞳孔微缩,下意识蛄蛹起身,特意没有饮酒,便是为了防备着此事,可怎得喝了这腊八粥,也是晕得慌呢?
只消片刻,他便捋顺了事情前因后果,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想到万候义事先的交代,以及万一被抓回戍边的下场,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人、人呢?她在这桌菜里下了药,定然此时跑不远的!”
“随我一道,我们几人分散去追!”
语罢,他凝视着张询,神色犹豫,下一瞬还是唤了惯用的自己人,“虎子,你留在客栈及其四周,一个个盘查,问清那女的是何时跑的,这两日可有异常?”
说着,便招呼着其余几人,一道策马疾驰,出门搜查,彼时刚至寅时,家家户户正在睡梦之中,几人若是挨家挨户一一叫醒盘查,动静便有些大,只得以怀柔之策问询。
问了一会儿,几人便已经四散开来,张询御马疾驰,径直向驿站去,拿了纸笔,洋洋洒洒写下大半信息,旋即便陡然脱离了搜查的队伍,只身往相距最近的骨鸣驿去。
快马加鞭,于四日后,将婉儿出逃的消息送到了戍边——
作者有话说:go go go~
第53章 逃亡 不得已的女扮男装。
风雪天, 寒月如钩,静静悬于夜空中。
此时,江煦正在回程路上, 大军扎营休整,至多两日便能回到戍边。
营帐内, 江煦听完景彦的搜查的结果, 语气带了几丝自己也未意识到的起伏, “陈岭?”
景彦立刻道:“正是, 底下的弟兄们一路沿着西边探查,在潞州, 有一船家见了这画像, 语气支支吾吾, 那小兄弟性子精密, 忙顺藤摸瓜问了下去, 一番威逼利诱, 这才得以证实。”
戍边周边诸多小城, 沿着西边往上,数量更是不胜枚举,中间就以潞州为界, 此地多水, 湖泊多,水路纵横, 而诸多湖泊两两相连, 横跨大片地区,不乏许多荒野之地。
如若是这样的路线,那婉儿俨然九死一生。
江煦神色难辨,“潞州唯有水路可走, 但若是水路,则定是走的云湖。”云湖不比一般的小湖泊,而是横跨三州五岭,是极为重要的交通枢纽、衔接之地。
正思忖着,忽听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又有人拿了婉儿姑娘的画像前来。
待人被请了进来,江煦才发觉这人有些眼熟,他眉眼间厉色稍显,“张询?”他记得这人似乎是万侯义手下的一个副将,婉儿被掳走一事,他便脱不了干系,如今没等他抓捕,怎的还自己先一步找上门来了?
“参见大王,罪人是有要事禀报。”张询迎着这股压力,旋即一股脑将万侯富霖卖了个彻彻底底。
语罢,瞥见江煦似笑非笑,才后知后觉涌上一股冷汗。
“陈岭地处偏僻,辛苦你疾行来报。”
*
莳婉一路浑浑噩噩,飞速下了船,在路上走了片刻,剧烈的心跳声才稍缓几分,回神,惊觉此地比陈岭繁华许多,沿途房屋众多,商肆次第开张,隐约可以窥见天完全大亮后的繁华景象。
彼时街上行人不多,开着的成衣铺子也没两家,冬日天寒,她身上这件衣裳颇为单薄,只得就近进了一家。
天蒙蒙亮,掌柜正摆弄着店里的物件,听见动静,这才抬眼望来。
“麻烦帮忙寻件素静些的男装。”莳婉的声调有些抖,“寻常料子便可。”
“你一个姑娘家,怎的要男装?”老掌柜上上下下扫视一遭,浑浊的眼珠里满是不解,但好在他也只是随口一问。
方才画面的惊悚感仍充斥心头,莳婉闻言,下意识笑了下,连着好些个时辰没睡好觉,眼下的青黑颇为明显了,配上这副瘦弱身形,语气怜怜,“正是女子,独自出门在外这才有诸多不易。”
那老掌柜听了这话,眼底流露出几丝同情,到底叹了口气,喉咙里滚出一句含糊的应承声,不多时拿了几件款式普通的直缀过来,靛青色的料子,线条利落,样子合适,唯一的点缀是袖口处的几片颜色稍浅些的竹叶。
细瞧,针脚细密,叶片的模样十分匀称自然,配上莳婉有些消瘦的身形,竟矛盾地显出几分独属于文人的风骨来,莳婉赶忙换上,掌柜拿来镜子,镜面之中,活脱脱一个模样俊秀的公子哥儿。
如此衬着,倒也不会显得过于女气,她边想着,手指无意识顺着布料的纹理一路向下,掠过本应由身体弧度撑起的位置,此时,指腹所触,一片平坦。
衣裳的尺寸有点大,恰好遮住了一路奔波而来的窘迫。
莳婉后知后觉去偷瞟那掌柜,对方依旧在柜台处打着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姿态肆意,似是还哼着几句小曲儿。
这样的直缀满大街都是,内里的衣衫颇为暖和,薄薄的绒充斥着,配上宽大的衣摆,瞬间模糊了她纤细的腰身,也掩盖住了独属于女子的身形轮廓。
付完账,她诚心道了两句谢,便又忙一路走,一路问着,来来回回换乘小舟,折腾好几日,方才到了黎川。
此地是途中乘船时,听见同行的学子所谈论到的地方,听闻此地刚经历过战乱,整座村庄死伤无数,且相距不远。
莳婉心系路引一事,索性改了路程,转道过来碰碰运气。
大雪皑皑,压垮枝丫,接连几日的雪下完,烧杀抢虐的所有痕迹都被皆数掩埋。
眼前的村庄已然成了废墟,寒风从破洞的窗户里钻过,发出一阵呜呜声,瓦砾四散,尸体蜷缩着,姿态僵硬扭曲,俨然是死去许久。
稍大一些的那具尸体叠挡在稍小一些的小人儿身上,显然是生前试图遮挡一二,男人的胸前早就被血透成深褐色,被雪籽覆盖着,倒没那么怖人了。
有野狗在四周徘徊,莳婉一时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凑近去瞧,那野狗见了她,顿时呜咽几声跑远。
她的目光落在那两具相互支撑的尸体旁,偏移向男人腰间的一个粗布袋子里,被他高大的身躯死死压着,袋口打开了一大半,露出一点折叠着的纸角,胃里翻滚,莳婉以袖掩面,边屏住呼吸,忍着那股腐臭将那袋子扯了出来。
指尖触碰到布料,触感冰冷黏腻,恍然间叫她想起过去被迫当流民时食不果腹的日子,回神,她屏住呼吸将袋口扯得更大了些。
两张折叠方正的纸张掉了出来,随着萧瑟的寒风,落在地上。
展开,是两张路引,第一张尚新,墨迹清晰,上面规整地写着姓名、籍贯等,以及各一个模糊的印鉴,蔺州。
第二张则是陈旧泛黄,上面的墨迹淡了许多,应当是那个死去的孩童的。
莳婉心下一激灵,忙将其放在雪堆里囫囵滚了两下,塞进了衣襟里,两张薄薄的纸,此时却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来气。
路引记录详全,人的年龄、样貌特征等等皆是极为清晰,轻易不能更改,但陈岭那几人,现下定然已经清醒了,如果江煦一路盘查,他们这沿途定也会留下痕迹,不日也会得到消息。
她心里装着事,草草为那两人立了个碑,忙一路往潞州城内热闹些的地方去,好在运气不错,连日大雪,天寒地冻,荒芜的村庄突遭变故,人们多也只感叹一句世道艰难。
自顾不暇,已然没有更多精力去施舍好心。
这几日事情繁多,莳婉时刻处于这种紧张的氛围之中,直至回到客栈坐下,喝了会儿热茶,整个人方才缓和过来。
脑海里那船夫和两具一大一小的尸体时不时闪现,正恍惚着,忽然听见隔壁桌有人正津津乐道。
“听说是在抓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混在嘈杂的人声里,有种诡异之感。
“想不到靖北王这般人中龙凤,还会为情所困啊”
“”
莳婉心下一激灵,下意识屏气凝神,然而那两人就像是随口一提,转瞬便提起了旁的话题。
交谈的笑声,小幅度动作所带来的摩擦声,乃至短促的吸气声莳婉忽然觉得有几分混乱。
那些亲卫也是这般,在暗处盯着她,甚至于,她还想起了尚在江煦身边时,他每每望来的视线。
那是一种带着几丝兴味的漠然。
但莳婉知晓,如若没有顺他的意,他兴许是示好、卖乖、道歉,然后又在某一瞬间恼羞成怒,以至于演变成爆发争吵。
而她向来与这样的江煦不甚对付。
或者说,是极为厌恶的。
她深吸几口气,凝神望向茶盏,澄澈的茶水映出她有几分慌乱又兀自强装镇定的模样。
先前画蕙曾提及,说今年秋日会重开秋闱。
莳婉思索片刻,恍然记起先前曾过的图志,潞州与蔺州接壤,过了蔺州便是南方一带,路引对照严苛,她这般样貌体型,若是想偷懒用上第一张路引,绝无可能。
唯一的办法,便是顺着蔺州这个枢纽口,以备考为由,稍缓些时日,顺势南下,秋闱在即,无数学子过完新年便会出发。
莳婉一米六出头的个子,穿上特质的布靴,头发梳得高些,怎么看也是快一米七左右,届时过完年去了南方,这样的身量是极为常见的。
不然,她这样的身形,放在江煦治下的北方地区,属实是太过于“打眼”,简直等同于在头上横插两把刀子,叫嚷着让别人来查。
她匆匆付了茶钱,顶着满脸的姜黄粉末,一路疾行往人烟稀少处去。
芙蓉玉簪的花瓣裂了两瓣,大部分时候被她捏在手心,经过特殊的打扮,她整个人面上的女气消散许多,一席读书人所穿的寻常直缀,宽大的衣衫,配上些许姜黄粉末涂面,十分的姿色便被锐减大半,只依旧算是长相尚可那一挂的。
莳婉紧了紧围脖,雪白的绒毛做底,不仅能遮挡喉结,也是极为暖和的。
一切妥当,方才往周边偏僻些的村庄去,一路问一路找,可算是在傍晚时分寻到个多老人的村庄。
听闻此处村落皆是老人、孩童,或是寡妇,青壮年不是出村讨生活,便是死亡,几年出去了无音讯,也是常有的事情。
莳婉无意生事,手中银钱洋洋洒洒用掉一大半,如今剩的虽然也能够用,但省着些也一定是没错的,
深一脚浅一脚走过雪地,隔了些距离的墙角跟忽地传来一阵短促的尖叫声,她脚步一顿,旋即加快速度往相反方向走去,可惜还没走两步,便有一个小女孩踉跄着跑出来,随后紧跟着两个匪徒,一人在后,一人则紧追着那小孩不放。
小女孩拼命往前,见了莳婉,一股脑跑至她身后,那劫匪见追不上,眼神恨恨,见她一席靛青直缀,做得一副读书人打扮,眼底登时爆出几分贪婪。
“小子,你既然和这寡妇认识,这路过不交点儿过路费,是不是忒不地道了?”对方语气狎昵,俨然是含了几丝别样的意味。
这种不负责任的谣言,莳婉过去在柳梢台听过太多次。
身侧,小女孩似是极为害怕,语气一抽一抽,同莳婉小声说着话,不多时,她便拼凑出了整件事的经过。
寡妇貌美,又只有一个独女,家中无男子,很快便有人惦记上了这家人,先是邻里,再是旁人,临到要搬走时,竟碰上了这一出。
回神,她掳起那小女孩的衣袖,见手腕处斑斑血迹,便知此言非虚,如此,方才厉声道:“衙门就在二里地之外,世道艰难,何必要致人于死路呢?”
“我呸——!”
“老子最讨厌你们这些天天冒酸气的书呆子!”
语罢,拿着刀便向莳婉走来,她下意识拿起簪子,那劫匪见状,立刻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拿的莫不是你家想好的簪子吧哈哈哈哈,还他娘的是个破的”
他不欲与莳婉多言,两下试探,便觉出她手无缚鸡之力,手猛然一伸,猛然扼住了对方的喉咙。
“呃”
窒息感传来,见她脸色涨红,那劫匪好似也意识到了什么,掐着莳婉脖子的手微微摩挲着,因着惯性,身体前倾,整个下颚暴露在眼前。
求生本能下,莳婉卯足力气,朝着对方锁骨上方猛然一划,而后扎了进去。
颈部处的手瞬间一松,伴随着男人的叫骂声,“你他妈是个女——”而后戛然而止。
簪子顶端没入身体,不过几瞬,那劫匪便没了反应,身侧,同伙被吓得面色一白,还不等莳婉开口,便忙不迭地扭头便跑。
一朝得救,莳婉几乎是整个人软在地下,趴着,大口喘息新鲜空气,抬眼,便见那名寡妇正愣愣地望向她,眼底似有泪光。
喉间溢出几丝呜咽,似乎花费极大的勇气,问道:“这位恩人。”
“你是否是女儿身?”
莳婉一愣,轻点头,旋即扫了眼地上毫无动静的男人,“这贼人惹出的动静这般大,为何你们村子里其他人皆是熟视无睹一般?”
话一出口,瞥见对面女子脸上强撑着的笑意,语气微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囡囡,快过来。”那女子牵着小女孩,对她行了一礼,“我名唤彩月,这是我的女儿糖芸。”
“这座村子里皆是老弱妇孺,男人们死的死伤的伤,我的丈夫也已经阵亡有些年了。尤其这两年世道越发难,周围便时不时有一些居心裹测的人前来找麻烦。”
说着,她对莳婉温柔地笑了下,“不瞒恩人,我这两日也是正想带着女儿搬走的,结果就遇上了这事今日多谢恩人,如若恩人不嫌弃,有什么我们母女能做的,恩人尽管吩咐。”
莳婉见她似乎又要行大礼,忙拦住她,“不必如此。”语罢,似是想到什么,一时有些踌躇。
此时此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可爱的孩童站在一旁,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左望右望,夜风拂过,莳婉方才有了几分劫后余生之感。
须臾,她吐出一口浊气,回望对方,“既然你们母女二人碰巧也要搬家,我有一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恩人但讲无妨。”彩月一怔,面上无意识紧张起来。
下一瞬,便见她这位恩人拿出了一张路引,问她,“我外出寻亲,却路遇歹人,又发现亲人已逝,荷包早在先前的争斗间不慎丢失,里面装着我大半钱财和路引”
“旁的倒不要紧,就是这路引一事,不知可否请彩月姑娘为我做担保?”她见彩月似是意动,忙接着道:“此后”
“我们三人一道离开,可好?”——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好像胃出问题了,一直断断续续抽痛,实在写不来,准备明天去医院看看,会尽快调整的[合十]
另外!庆祝女主成功跑路,也是回馈读者宝宝们,抽个奖~[狗头叼玫瑰]
第54章 寻她 日夜行船,紧追婉儿。
颈部的抓痕还有些痛感未消散, 莳婉下意识揉了揉,正想再说些什么,便见对面已经痛快地应了下来, “恩人救了我和女儿,这个担保人, 彩月自然是愿意的。”
她顿了下, 瞥见莳婉娟秀的轮廓和出色的五官, 片刻, 展颜道:“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诸多不易,恩人这样样貌出挑的, 怕是更会引来豺狼虎豹, 如今, 彩月能帮到忙, 能回报恩情, 便太好了。”
她说得颇为真诚, 一时间, 倒惹得莳婉这种说一半藏一半的面上有几丝燥得慌,但出门在外,她自是不能全盘托出的, 故而, 也只是温和地回以一笑,只心底, 面对这样真诚的人, 稍稍安心了些。
夜幕降临,莳婉睡在低矮简朴的平房内,简单的床,室内寥寥几样能称之为家具的摆件布满这个本就狭小逼仄的空间。
她凝神环顾四周, 美美安枕准备入睡,时有寒风拂进,屋内点不起炭火,莳婉便索性和衣而睡。
明月高照,直至亥时,方才回想着片刻前与彩月相聊甚欢的场景,笑吟吟地陷入梦中。
翌日一早,彩月便去寻了里长,按照莳婉特意的交代,只说是早逝丈夫那边的子弟来寻亲,如今连年战乱,突然冒出一两个沾亲带故的小辈,也并不奇怪。
彩月生得清秀,遇到事情却是分毫不让的飒爽英姿,不过小半日便顺利将路引带了回来给莳婉。
等用过午饭,莳婉细细瞧着,只见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潞州李家村鄱衙巷子李莳婉,年十七,身高六尺,皮肤白皙,鼻梁左侧有一黑痣,肩部有红色胎记。”
将路引里里外外瞧了个仔细,她方才妥帖收好,有了患难的交情,又在彩月的建议下,稍稍改善了些她先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之处,一番乔装后,三人便一道去了码头,一路顺利,待验完路引,便挑了艘去蔺州的大型客船。
夜里,湖面微漾,半幅湖山收画里,星子点点,相映成趣。
莳婉和彩月谁在狭窄的船舱里,身侧,糖芸睡颜恬静,将去异乡,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你就这么随我一道走了,可会想念李家村?”常言道落叶归根,许多人对于家乡所在,还是颇为挂念的,不然也不会苦苦支撑许久,到现下,才肯定决心搬走。
“并未,恩人放心,这也是我想要走,所以才跟你一起的。”彩月透过船窗的缝隙,隔着那扇小小的空间,远眺湖面,水波溶溶,荡出好几层纹路。
她压低了声量,边轻拍着身侧的女儿,“我本唤李彩月,与我丈夫是同姓,后来我丈夫亡故,我便不再提及这姓氏了。”拨弄着额前的碎发,随口笑了下,“反正这个村子说着同是姓李,遇了事,到底也没什么特殊。”
“从今往后,我只与我的糖芸一起生活,我们母女俩在哪儿,家乡便是哪儿。”
聊着聊着,莳婉的心情也渐渐欢快些许,接连几日的郁气一扫而空,她兀自翻了个身,放缓思绪,入了梦乡。
第二日,黎明初上,三人方才幽幽转醒,简单分食完一个饼子,莳婉便打算去甲板上逛一逛,今日临醒时,半梦半醒间,她竟短暂地梦到了江煦。
他独自一人策马疾驰,身后周遭景象几经变换,雪粒落于长睫之上,远远瞧着,似是极为悲伤。
悲伤?江煦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合该是做做戏,追个几里地,或是根本不追,只老神在在端坐在他那一亩三分地,运筹帷幄,姿态闲定。
她的生死,不可能在他的思绪之间。
莳婉静静坐了片刻,这才整理好情绪,起身往甲板上去,她一席菱白高领长袍,比起前几日特意搭上的毛绒围脖,当下,可谓是异曲同工之用。这些天她长久不戴耳饰,耳洞也渐渐长好,此时,若是还有不认识她的陌生人来看,这一身打扮,配上身侧的“妻女”,可信度则会高上许多。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刚出客舱,莳婉便直觉被一道目光给盯上了。
她佯装毫无所觉,干脆利落寻了个地方,闲立远眺,静静欣赏了会儿雪霁初消的湖景,过了一小会儿,冷不丁儿地听到身后有一男子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正是直直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巧遇这位小兄弟。”语气平和,细听,更是觉得嗓音熟悉,“不知可否也是晨起来赏景的?”
莳婉下意识扭头去看,见是张翼闻,登时心中警铃作响,呼吸亦是悄然乱了一瞬。
他身着一席斓衫,白色细布圆领大袖下,是银带、玉佩、香囊,见张翼闻富贵依旧,莳婉不知怎的下意识松了口气。
她与江煦的纠葛,没有牵扯到无辜之人,这是最好不过的。
转惊为笑,她方才道:“正是,新岁将至,天放晴后,湖面风光别有一番雅致。”不知张翼闻是何时来的,能这么巧合,这么迅速地找到她,是否代表这人是早早便知晓她的行踪了呢?
天下总不会有这般凑巧的事情。
那他若是早早便发现了,江煦呢?
语罢,她只苦笑一声,张翼闻见状,果不其然问道:“我与小兄弟一见如故,且唤我张兄便是,不知小兄弟为何面露忧色?”
莳婉察觉到对方犹疑的目光,一时间演技更是入木三分,“张兄客气,我观张兄似是比我年长两岁,既如此,唤我李弟即可。”见张翼闻神色一怔,继续道:“我欲携妻女南下,八月秋闱在即,索性寻一落脚之处,待过了新年,也好专心温考,届时考取功名,也算是没有辜负妻女的信任。”
这话真假参半,一时间,张翼闻心里那股找到故人的惊喜都散了几分,甚至开始疑心张家那边,眼线传来的消息是否属实了。
张询不是秘密传信给他,说婉儿从陈岭乘船逃走了吗?他这般苦苦等了数日,几乎调动身边所有仆从,盯了好几日,这才锁定了目标,连夜上了这客船。
莫非是那帮子人认岔了?
他垂下眼睫,凝神望着眼前人,白皙的皮肤,于冬日难得的暖阳下,照出几丝外露的病弱气息,眼下有痣,长袍宽大,更显得人直愣愣的一条,模糊掉身体的轮廓,这人虽与他记忆中的婉儿有所不同,但直觉上
他心里觉得,这人就是她。
思绪回笼,张翼闻试探道:“张弟也是要考科举?”
莳婉一愣,后知后觉瞧见对方一身斓衫,差点连面上维持的笑意都要挂不住。
她甚少接触这类读书人,一路逃窜,一下子竟忘了这茬!
斓衫,多是未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多穿。只是这几年朝廷乌烟瘴气,外忧内患,没什么人再穿罢了。
她疑心张翼闻估摸着是早就盯上她了,僵持两瞬,暼了眼不远处忧心忡忡的彩月母女,低声道:“你既然有门路,早已经认出我了,又何必在这里装腔作势呢?”
这样的士族子弟,想要考取功名证明自身,此类情况也算常见,但若是张翼闻,数个巧合叠加,莳婉就算是想再装傻充愣,这人也一定有办法缠着她,叫她尽快承认。
既如此,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将彩月两人摘出此事。
张翼闻听了这话,瞳孔微缩,接着整个人的脸渐渐漫上几丝绯红,“不、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想要对你不利。”
“是七日前,靖北王大肆宣扬,说要寻他的爱妾,我那时人在潞州游历,骤然听到这事,一时担心,这才”
“你放心,此事仅我一人为之,靖北王那边绝不知情的。”
那次关于张翼闻的争吵,莳婉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歇斯底里之外,如今想要回想,第一反应想到的,竟是江煦似笑非笑的神情和沾满了几丝嫉妒的眸子。
追根溯源,比起那些痛苦,先一步彻底抵达、被唤醒的记忆,竟然是他的嫉恨,以及他偶尔从指尖流出的那几缕好。
几缕极其微薄的、待她的好。
莳婉被这等想法骤然惊出一身冷汗,冬日的天,脸庞越发煞白。
张翼闻正全心全意端视着她的申请,见状,立刻道:“这莫不是他待你不好,欺辱你了?”否则,怎会一提起靖北王的存在,就这副表情?
莳婉心中正怪异,听见这话,下意识道:“并未。”尽管此人先前帮了她,可这般跟踪行径,也已经把先前的好感全部抵消。
张翼闻见她神色恍惚,便知是因为这话又回忆起了先前的记忆,暗骂自己两声,面上温和道:“你此行,可是要去蔺州?”
“坐上这艘客船的人,皆是要去此地。”莳婉静静望着他,“张公子既说是巧遇,那何必问我呢?”
蔺州作为去南方的关键中转地,汇聚各地风貌。人文、美食、奇玩,景观等等,兼具南北特色,人口外流内入,来来回回,至如今,买房价钱暂且不论,租赁房屋一事上,价格却是奇高。
莳婉不知具体价钱,但她眼底的这些钱定然是不够支撑不久了,保不齐还会遭遇地方豪强的欺压、勒索等。
只一个转瞬,她便改了主意,见张翼闻被她这话一刺,面色不佳,但也不曾多言,遂柔声道:“上次分开后,还没来得及问你的情况你还好吧?可有被什么人为难?”
张翼闻尚未及弱冠的年纪,被心上人这么柔柔一问,那些不愉登时烟消云散,忙摇头,“不曾,家中见我独自来北方一遭,反倒成长了许多,此番便更加同意我来潞州一带游历。”
莳婉悄悄瞥了几眼他周围,“你没带上你那个书童?”
张翼闻哪里肯说是为了等她,所以独自一人狼狈地守着,昨天半夜才寻了法子,囫囵上了这客船,回神,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颇为正色道:“他眼下应当在蔺州了,说起这事不知那边两位是你什么人?”
莳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彩月时不时望来,似有忧色,顺势把两人拉了过来,她虽不愿利用旁人,可上赶着来的,眼下也不会拒绝。
蔺州于她,抑或是彩月,都是极为陌生的,还带着糖芸,既然对方愿意同她一道过来,那她自然也得顾忌着她们母女一些。
少年人的喜欢过于明显,莳婉不是木头,自然不可能全无所觉,恰好这人送上门来,那便也怪不得她。
“这便是我方才同你说的妻女。”莳婉隐去部分信息,只做简单的介绍,张翼闻心知她有苦衷,但心上人愿意允许他同路,他便也不急于这一时,只笑着一一回应。
芦花瑟瑟水悠悠,时有鸥鸟掠过,双双顺风飞去。
潞州,连日大雪渐停,晴日当空,寒风越发呼啸恼人。
北风吹雪四更初,新岁将至,潞州上下皆是喜气洋洋。云湖横跨多地,漕运不歇,大小船只络绎不绝,泛于湖面。
此时已是元月壬辰,江煦昼夜行船,边翻看着女真一族秘密送来的军报,突厥与鞑靼不死不休,有女真在其中掺和,他这个新年确如亲信先前所言,应是能过的颇为自在。
朝廷无能,异族自顾不暇,无心此刻侵扰,然他却未曾在院中享受闲暇,而是日夜不歇,辗转多地奔波。
思及此,江煦渐渐冷了神色,只静静眺望远处,月明星稀,恰是新岁团圆时。
待下了船,一路往客栈去,刚入室内,便有亲卫来报,“大王,属下们搜查时,发现偏僻处,有两个村子很是奇怪。”
一路追查至潞州,近些日子不寻常之处,自然会被靖北军格外关注,又遣自家弟兄挨家挨户搜查问询,散些钱财,一人盯一户,终于锁定了四个偏僻些的村落。
如今李家村和胡家村,这两个接壤的村子,便是最为被怀疑的两个对象。
“李家村内,待我们的人上门搜问时,有一村口居住的老人言辞极为紧张,一开始以为是他隔壁家的寡妇报了官,没问两句便露出了马脚,威逼利诱一番盘问,这人说是见东西贵重,生了贪念。”
“大王请看——”
语罢,呈上一物件,江煦定睛一瞧,只见一柄芙蓉白玉簪,支离破碎,仅余上头的芙蓉花瓣依稀可辨形状。
恰是他送给婉儿的最后一支发簪——
作者有话说:男女主快碰上了[让我康康]
晚上可能还有一更,没更就忽略哈那应该就是明天会更个肥章,这几天还是高估自己下班之后的精力了[爆哭]努力补更!!争取多更!!(握拳)
第55章 陌生 爱?爱。
发簪上的珠翠皆数散落, 上好的白玉,不知在哪儿磕了一角,如今拿在手里极轻, 瞧着也可怜得慌。
江煦静静凝视片刻,神情中最后一分和缓之色也渐渐敛去了, 周身不自觉显出几分战场上惯有的片刻, 未曾听到身旁亲卫的禀报声, 便道:“继续。”
亲卫这才如临大赦, 忙一股脑道:“属下打听过,这老人年轻时是附近素来就混不吝的家伙, 如今年纪上来了, 这回才只干了些偷偷摸摸的招儿。”
“这簪子, 便是他在临屋的水缸底下搁着的缝隙里找到的。”
“据他所言是因为水缸破损, 瞧着像是用来垫着的, 见那寡妇一家行色匆匆背着包袱出了门, 等到入夜还没回来, 便偷偷潜入,将认为值钱的东西拿了回来。”
江煦不置可否,手心里白玉簪子的碎片, 哪怕费尽心思拼凑, 羊脂玉仍是被碾碎,七零八落的。
“他附近那家寡妇是何时走的?走之前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亲卫神色一肃, 闻言忙把探查到的情况仔仔细细说了个清楚, 江煦只静静听着,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手心里的碎玉。
须臾,醇厚深沉的嗓音陡然有了一瞬的起伏,“李莳婉?”江煦推开窗棂, 寒风一拂,嗓音中的淡淡嘲讽便被风声吹散
*
莳婉在张翼闻派来的仆从的带领下,租赁了一间小院,院里分两间小屋,还种着一颗杏树,居于小院中央。一旁栽种着许多迎春花,再等上大半个月,兴许就能瞧见黄澄澄的小花簇簇盛开,不仅如此,周围邻居也是经过筛选、老实热心肠的人户。
可谓是景色宜人,邻里和睦。
莳婉那日从万候富霖一众人身上搜刮来的三十多两银钱,如今只剩下十两,付这院子一月一两的租金,也算是能暂时周转开的。
蔺州虽与潞州接壤,然商业繁荣程度,便是潞州所不能比拟的,一路而来,商铺遍地,民间艺术种类繁多,临近除夕,五彩斑斓的节庆惹得她更是眼花缭乱。
比起湖州等地,此处,已然有了几丝洛阳城奢靡繁盛的雏影。
莳婉和彩月母女一道在街上逛了许久,明日便是新岁,三人一大早出了门,匆匆寻了家馄饨铺子坐下,老板娘用长柄勺舀起云朵般的面皮,手腕一抖便化作十几个凸起的馄饨浮在汤里,不多时,呈起,油滋滋的调料一淋,冒气的热气瞬间冲散几分晨间的冷空气。
吃完饭,三人方才零零散散买了些物件,街头巷尾,人们脚步匆匆,莳婉走在人群间,不知不觉也放缓了心神,扁竹篮里是老翁才钓上来的鱼儿,鱼鳞被篮子剐蹭,活蹦乱跳瞧着正新鲜。
再往前走些,又见蒸气氤氲,热油在锅中发出一阵“滋啦”声,面团在师傅手中几下动作,便被丢进油锅。许是此地地处中部,是南北方交接的重要中转之地,她甚至瞧见了不少游商,操着蹩脚的中原话,大肆宣扬着他们的宝贝。
雪花纷扬,落在擦肩而过的人们的脸庞上,似是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滤镜,一切的一切都太过于新奇,以至于莳婉回到租下的院子里,都还有种踩在云朵上的错觉。
欢笑晏晏,辞旧迎新,一切都极为美满动人。
她忍不住望向院中的一处房屋内,热腾腾的蒸气随着空气一道从窗棂漫出,彩月正在厨房里忙活着,细瞧,甚至能看见木桌上摆着的小菜,各色各样,恍然真如除夕团圆。
这样美好的景象,惹得莳婉又是一阵恍惚。
但等过了这几日,雪小一些时候,她便决心带着自己的东西南下了。
张翼闻既然能透过诸多蛛丝马迹找来,那倘若江煦确如茶楼里那些人说的,也是正在找她这个“爱妾”。
那,找到她,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思及此,莳婉不由得齿冷。
彩月恰好将食材准备好,见莳婉久久立在院中,面色沉沉,轻轻唤了她两声,见她抬头,这才扬着笑脸将人拽进厨房。
“刚刚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啊。”彩月将准备好的食材次第摆开,今晨去市集买的小麦粉,用着冷水一和,等面发好,定然会筋道许多,边想着,她手下不停。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才发觉对面人的状态有些许不对,“你还好吗?”语罢,忍不住用手背去轻碰莳婉,见她除了体温稍寒,其余并无大碍,这才舒展眉梢,“怎么魂不守舍的?”
莳婉勉强笑了笑,强压下心中骤然蹦起的悚然之感,笑道:“这是什么?瞧着真漂亮。”
知晓她是为了转移话题,彩月瞥了眼,也顺着说道:“待会儿咱们包‘四喜饺’,用这四种蔬菜,配上点胡椒调味,定然好吃得很呢。”
短促的沉默蔓延,莳婉索性笑着应付了两句,默默包了起来。
今日一早便开始飘雪籽,等到下午这会儿,雪势鼻尖反正,想来又是如前几日一般,最少要下上两日有余。满打满算,最早怕也是只能等到初二那天再想办法。
可莳婉只要一想到江煦想到那张惯常温和,却似笑非笑的脸庞,想到他的嘲讽和欺辱,想到漫天散飞的银票,想到
便越发有些喘不上气。
而且,她甚至再次不受控地想到了刚认识这人的时候。
想到了他的偏宠,他的纵容,他的好。
梦中,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来回拉扯,几乎叫她有点草木皆兵。
回神,莳婉方才顺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对了,今日早些时候,糖芸在院子外玩耍时,碰到张公子,他说今夜除夕,他也想过来蹭一口吃的”彩月悄悄观察着莳婉的表情,说到最后,语调渐低。
她是过来人,这一路上,张公子对恩人的体贴她皆看在眼里,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但,对方帮她们省去许多麻烦,只一顿饭,还是无妨的。
彩月静静等着莳婉做决定,边把最先包好的十几个小饺子下进沸水中。
莳婉不知对方心中正琢磨,沉吟片刻,点头道:“一味拦着,这人怕是也会寻个法子过来蹭饭,对方也帮了我们许多来便来吧。”
*
到了蔺州,江煦手底下的人即刻去查,有了路引,一切细节便变得更好确认,莳婉确实是来了此处,且与之随行的还有一对母女,以及一个男人。
虽不知盯梢的人所传的消息是否属实,但江煦骤然听闻此消息,心头冒出的第一个反应,竟是郁烦。
不是杀意,反而是这种类似于嫉妒的无用情感。
下一刻,亲卫从一旁递了一盘菱角,弯曲牛角状的果实,水生的植物,颜色颇深,被一一剥好,一口咬下,可以想得其中滋味。
这是蔺州的特产,恰逢新岁,家家户户也总会备上这样的果肉,给家中小辈解解馋。
思及此,江煦似是想到什么,温和道:“一路劳累,新岁将至,你们还得跟随本王一路奔波。”
“不必给本王剥了,将这些菱角分了,待找到人,让弟兄们去找景彦多领些赏钱,好好过个年。”
那亲卫本也只是瞧着江煦一路昼夜不歇,周身低压持续不散,这才想要缓解一二,谁承想得了这份安慰,一时间,更是鼓足了干劲,一层层传达下去,不到两个时辰,一行人便已经成功抵达了小院附近。
彼时,院门紧闭,唯有里头传出的阵阵欢笑声是做不得假的,女子嗓音轻柔,似羽毛般搅动人心,江煦停驻片刻,静静凝望几息,方才抬眼往院中的方向瞧去。
身侧,亲卫问道:“大王,咱们可是要进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莳婉这次能从那几人手中下药逃脱,又独自折腾到了这个地方,可见,这回,她应当是费了很多心思,也吃了很多苦的。
对上这样巧言令色,又成长了些的女人,落袋为安才是如今该做的。然,一门之隔,江煦却忽地顿了下。
梅雪压枝香愈怯,如今,他合该推门而入,但
正思忖着,一阵脚步声逼近,江煦下意识藏于檐角之下,于一片暗影中,默默注视着。
来人一席绯色长袍,衣裳鲜洁,头戴四方平定巾,身后跟随着一个书童,而后,一路畅通无阻,往院内去。
门尚未关严,被簌簌冷风吹了片刻,露出一丝缝隙,他忍不住凝神去望,院内,一片欢声笑语,主人宾客尽欢颜。
江煦眸光沉沉,紧盯着莳婉身侧的那个男人,他目力极佳,几乎是顷刻便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张、翼、闻。
只这一副场景,足矣激得他怒气丛生,只面上,依旧近乎自虐一般锁定着那两人,直至那道可以称之为安全的距离,也尽数模糊殆尽。
无论他是否承认。
这一瞬间,他的确是
欲要取而代之。
一种荒诞且虚无的空虚感迅速充斥心头,伴随着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答案,但偏偏,胸膛内的心脏正一下又一下,加快速度地跳动着。
江煦维持着那副惯常的温和姿态,轻轻将掌心贴近,触及,心跳的频率愈发急促,细细感受之下。
是绝对的占有、欲望、嫉恨
还有
无法忽视的爱意——
作者有话说:1.“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出自《孙权劝学》,也是蹭到初中重点文言文了。[眼镜]
2.文中的地名啊,特产啊等等都是作者瞎编的噢。
第56章 相见 “过来。”
爱?他被这一刹那的想法吓得不轻, 潜意识想要辩驳,可片刻过去,哪怕他刻意不去瞧门缝之内的场景, 那一幕仍是深深镌刻脑海,一寸寸剥夺他伪装起来的冷静自持
是啊。
他是嫉妒的。
气愤、烦躁, 甚至
是嫉恨的。
莳婉看着是那么开心, 眉眼舒展, 嘴角含笑, 与相识几天的人紧挨着坐在一块儿,瞧着, 却比在他身边还要肆意许多。
江煦忽地想到先前莳婉对他的控诉。
极尽讽意, 句句带刺。
窝坐在塌边, 眼眶含泪, 轻轻啜泣着, 胸脯上下起伏, 对他怒目而视, 似乎那日她穿了件藕色的里衣,衬得肤色极白,美人发怒, 落在他眼底, 也是别有韵味。
但,他
怎会记得如此清晰呢?
他
竟是对莳婉的一举一动, 乃至这么细枝末节之处, 都记得如此清晰吗?
明月高悬,除夕之夜,合该是阖家欢乐才是。
她这般厌烦他,若是他此刻进去了, 怕是连这个偷来的除夕佳节,也会被破坏掉吧。
江煦头一次生出几分投鼠忌器之感,僵在原地,心中滋生出一种不受控的矛盾,身侧,亲卫见他久久不语,悄悄瞥了眼,复试探问道:“大王,咱们还进去吗?”
须臾,男人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不。”
“不必。”若是此时见到他,她该不高兴了。
定是又会紧蹙着眉梢,一生闷气,于她的身体也不利,军医曾言,她须得静养,心情舒畅方能逐渐好转。
如今看来,离开他,她的身体像是大好了。
江煦的脚步声混进有些厚度的雪层中,裹挟着冷风,转瞬,消散不见。
“让咱们的人盯紧。”
“走罢。”
院内,莳婉正被糖芸的可爱模样逗得直笑,小姑娘穿了一身桃红,咕噜噜说着话,配上正红的小老虎绒帽,别提有多可爱了。
她盯了会儿,忽然,似有所感,往门口望。
半旧的大门中央漏了个小小的缝,莳婉凝神盯着,心脏忽地抽搐两下,轻微的刺痛,惹得她一时晃神。
彩月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已经亥时了,感觉糖芸疯玩过这会儿,可能就会困了,不如咱们现在把下午包的小饺子给下了?”
回神,莳婉这才应了句。
厨房窄小而明亮,门帘厚重,几人掀开入内,暖黄的光晕和着蒸腾的白色雾气一道,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撞上掀门帘带来的几分寒气,瞬间凝结成更深些的乳白色,煞是好看。
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张翼闻没见过,正被糖芸拉着一番科普,火舌舔舐着黝黑的灶口,锅内冷水不知何时已经沸腾,众人一起将包好的饺子下进锅内。
白茫茫的、混着谷物香味的蒸气瞬时弥漫整个空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厢,一派和乐融融之景。
同在蔺州,那厢,江煦正在院中,独自斟饮。
一壶残酒渐凉,男人斜倚着朱漆廊柱,乌色的衣襟上沾着几滴琥珀色的酒渍,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须臾,又是一饮而尽。
此处是他的亲卫所租,隐于几座宅院之间,不大不小,最为合适。然此刻,周遭的节日氛围却是无孔不入,渗透进这一方天地。
再一杯酒下肚,江煦身影颀长,被冷调的月光牢牢钉在地面,无限地拉长,又收缩,伴随着室内半敞开的门扉,有炭火的味道缓缓传来。
莳婉租的院落,比他这个还要不如。
临走前,他远远瞧了几眼,房顶上几块破旧的砖瓦,院中粗糙的木桌木凳,甚至是她身上的衣裳她情愿这样。
她情愿这样!
“啪——!”
杯盏被江煦摔出很远,他猛然起身,往室内去,入内,炭火已经将大半个房间熏暖,江煦神情冷淡,径直沐浴完,便要入睡。
枕在软枕上,他凝望着头顶的帐幔,片刻,兀自闭上眼。
他这一路而来已是累极,骤然得了片刻的喘息机会,随着时间流逝,不自觉地陷入梦中。
梦里,眼前的长阶漫无尽头,延伸向上,而莳婉恰好站在顶端,静静凝视着他。
两人一上一下,她的神色冷淡,见他迈步而上,甚至还冷冷嗤笑了两声,而后无悲无喜地看着。
没有想象中的厌恶,甚至也不似过去惯常所见的那种曲意逢迎。
是漠然。
极致的漠然。
任凭江煦如何大步向上,她永远站在高台顶端,直至彻底闭上眼睫,不再看他。
背过身,一步一步。
离他越来越远。
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
两日光景一眨而过,等到大年初三,雪势渐停,天空中,浓云渐渐变薄几分,露出一片青白的天,天色亮堂不少,但冬日的严寒仍是如影随形,钻入每一丝缝隙。
莳婉堪堪陪糖芸打了会儿雪仗,手便冻得有些受不了,她这些天日日按着先前的药方喝着药,许是心情大好,身体也很久没再出过大毛病,只偶尔还是会染上风寒。
譬如当下,她的鼻子便有些堵,每每与旁人交谈,说的话也像是撒娇似的,“糖芸,今日我让你同那个哥哥说的话,你都说了吗?”
“说啦。”糖芸闻言,忙迈着步子哒哒哒跑到她身边,掰着手指,神情认真,她不知道张翼闻的名讳,索性顺着莳婉的话茬,以“他”代指,边道:“第一,是把新年的礼物送给他,让他多多照拂。”
“第二,是让他眼熟我。”
“第三,是把这件事情保密,不能让娘亲知道。”
莳婉听了这话,温柔笑了笑,“很棒,你做得很好。”
“既然如此,那咱们玩耍回去之后,要好好保密噢~”
“好!”糖芸伸手去牵,察觉到莳婉过低的体温,小小的脸上顿时显出几分紧张,“婉儿姐姐,你的身体还好吧?”
“对不起,是糖芸不好,早知道今天就不让你陪我玩游戏了”
“不妨事,也是我想玩雪,这才喊上你一起出来嘛。”莳婉眉眼弯弯,反握住她的手,相携而行。
安慰几句,瞥见小姑娘因她这话再度展颜,心下稍安。
她今夜不告而别,这么一走,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彩月和糖芸,过去这些天虽然紧迫,却也还算顺利,莳婉过着过着,眼下竟也贪图起这份短暂的安逸。
可张翼闻既然能找到她,那江煦势必也能如此,她断然是不能在此地久留的。
兴许去了南边,等八月秋闱一到,各地学子们涌入,便能更好地浑水摸鱼了罢。
思及此,莳婉一时又有几分悲从中来,静静望着眼前的这片雪,深一脚浅一脚,一路向前,虽然难走,却也是实打实的是她自己迈的步子。
入目,积雪依旧颇为厚实,如一张素白绒毯,压低树干,掩盖路径,沉甸甸的,平铺向前,远眺,路宽且长。
凝视片刻,她心中愁绪方散。
夜晚,戌时已过,寒气如刃,刮得莳婉脸上生疼。
小院沉沉睡在如墨夜色之中,这几日的喧闹与除夕那日燃放的爆竹碎屑已然被新下的雪籽覆盖。
沿着一路出来,檐角下悬挂着的红灯笼,料峭夜风中,瑟瑟摇曳着,投下一片微弱的碎光。
她简单收拾完包裹,仍穿着来时的那件靛青直缀,脚下轻轻,在雪地里留下浅浅的印记,至多再过一个时辰,这些痕迹便会被新下的雪或是夜风抹去。
一如她在蔺州的所有过往。
回神,寒气顺着鞋底一路蔓延,莳婉不再回头,专心往前走着,她打听过,初三傍晚,恰是船只新年休憩过后,重新开张的时间。
她身上的银钱须得省着些用,若是租赁车架,一来,太过铺张,二来,难度和危险性增大,三来,更是颇为惹人注意。
综合来看,再次坐船南下,竟是她如今最佳的选择。
夜间,白日里热闹的街市,喧嚣的人声皆数被寒夜吞噬,眼下,只有她踩过雪地所发出的回响,轻缓,却诡异得令莳婉安心许多。
忽地,远远地,像是有人影伫立。
莳婉本就精神紧绷,几乎是立刻回神去瞧,身量很高,颇为壮实,似是一个男子?
再细瞧,恍惚竟像是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再往前迈步。
江煦?不、不会的。
他不可能这么快来找,或者说,他根本不会亲自来找她,所谓寻找爱妾一事,定然又是和先前一般,以她做幌子的宣扬罢了,其实说到底,则是另有目的。
片刻晃神间,第一次逃跑时被戏耍的惊惧再度漫上心头,两人之间,男人那种猫抓老鼠一般的得意与高高在上之感,总会令她本就乱跳的心脏再度加快频率。
夜风渐凉,莳婉竟是被这离奇的猜想吓得玉璧生寒,她下意识搓了搓,稳住心神,犹疑着继续往前又走了两步。
然,她方才凝望处,树下昏暗,影影绰绰间,竟陡然走出一人,眉眼凌厉似画,身形颀长高大。
恰是江煦。
莳婉心下一紧,顷刻放轻了呼吸。
万籁俱无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四目相对,江煦眸色极深,眼底暗涌翻腾。
男人嗓音低沉,挟着瑟瑟寒风,充斥着莳婉耳畔。
他略微颔首,没有丝毫惊讶,唤了声她的名讳。
“莳婉。”
见她只是僵在原地,复道:“过来。”——
作者有话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出自《元日》,作者是北宋的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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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重量 “所以噩梦和春梦,……
莳婉仍是停在原地没动, 她整个人的双脚如同被寒风钉在地上,连带着呼吸也趋近于无。
江煦唤她什么?莳婉?
一时间,她心底惊惧愈深, 只强忍着,才努力维持住面上还算温和的模样, 莳婉有许多话想问, 譬如
江煦是如何找到她的, 是如何得知她真实名讳的, 又是如何在此地守株待兔的。
四下,冷风猎猎。
回神, 她固执地杵在原地, 没动。
江煦眼神更冷, 转瞬又不知想到什么, 竟如同妥协一般, 神情缓缓显出几分诡异的和煦, 耐着性子温和重复道:“发什么愣?”
“过来。”
莳婉小幅度摇摇头, 似乎是被这冷风刮得有些受不住寒,唇齿轻微地打着颤,“不必了。”
冬日, 河水凝着薄冰, 风畅通无阻,从空旷的河面上刮来, 渡口的距离不算远, 至多再有一刻钟多,她便能沿着小路到了。
而寒风呼啸中,四周极其安静,天地间俨然像是独独剩下他们两人, 但很显然,又并非如此。
一定还有许多她所不知道的宛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的监视者,埋伏着、注视着、等待着,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
与过去没有丝毫不同。
莳婉深吸一口气,强行忽视掉那种窒息所带来的抽痛感,强忍着愤怒与惧色,一字一句道:“江煦。”
见男人神色不变,心底冷笑一声。
她实在是不愿同他装样子了,哪怕她大约也不是那么纯粹地恨着他、怕着他,但,她是实实在在地厌恶他的。
“我”这回,她的嗓音变实许多,“我不回去。”
男人闻言,神情毫不意外,只神情冷冷道:“莫要耍性子。”但偏偏语调又是那么的柔和,甚至给了莳婉几分,对方正在耐心轻哄着她。
在退步的错觉。
“听话。”
听话?莳婉直视那双黝黑的眼眸,浓墨一般的黑,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她几乎自虐一般,一眨不眨地回望,须臾,生出几分勇气,反问道:“你是听不明白话吗?”
就算是退步,那她也不需要。
这场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博弈之间,他这般自诩中立,无疑也是一种不公平。
她只是想要能自己活一场。
仅此而已。
哪怕狼狈,哪怕危机重重,哪怕会因此丧命。
哪怕
“我不愿同你回去。”
莳婉无意识模仿着江煦的样子,混合着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熟练与几丝外露着的淡淡讽意,于寒风中格外清晰刺耳,“听话?”
周遭,两旁高高低低的树干隐于夜色间,林子深处,似有马蹄声传来,转瞬又被刻意制止住。
莳婉忽地展颜一笑。
她猜的没错,江煦,果然就是这般两面三刀的性子啊。以弱示敌,孤身一人,在这皑皑大雪中,瞧着好不可怜,眼底青黑,脸庞上有着轻微程度的胡茬,周身甚至是和她别无二致的,某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然,只要她朝他迈出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夜色阴影中,会有无数双眼睛,他的一众亲卫,有能够帮助她跑快些的马匹,有许多许多东西。
但是
唯独没有她想要的。
自由。
“若是不听话呢?莫非你又要像先前那样,前一瞬还笑意温和,后一瞬便给我脸色看吗?”莳婉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鲜活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笑容,江煦的视线不自觉聚焦于她的脸庞。
江煦注视他良久,仍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你这是何意?”
“江煦。”瞥见男人因接连被唤名讳而露出的冷然神色,莳婉心下竟有种快意。
他这样身份的人,唤他的名字,便是极为不尊重的,名讳,是权威的象征,喊了便是挑衅,只有得了默许,在调情时能够唤几声
思及过往,她的眼睫颤了颤
谁稀罕。
莳婉惯常知道怎么扎伤眼前人的心,“你一开始便是小肚鸡肠的性子,又何必装作大度呢?”
她了解江煦,就像江煦也这么了解她一样。
“利用我这几次,倒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你这样胆小如鼠之人,如今千里迢迢跑来作弄深情,我倒是也想问问你,这一次又是为何?”
树影深处,一众亲卫被莳婉这话吓得面色俱白,连马匹的嘶鸣声也渐渐消失,眼瞅着与光秃秃的树干融为一体,变得更加安静,诡异的安静。
“怎么,莫非被我戳中痛处,不说话了?”
“你既知本王的脾性,便能明白,本王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群狼环伺下,他安能独善其身呢?
但千里迢迢来到蔺州一事,除去利用之外,眼下,早已经多出几丝他自己也无法说明的情愫。
江煦望来的目光愈发复杂,森寒彻骨,直叫莳婉一个激灵,她道:“苦衷?不过是你无法继续伪装下去了而已。”语罢,后知后觉意识到被江煦牵着鼻子走,又说出这番色厉内荏的言语,她的表情逐渐也不太好看起来。
冬夜,寒冷与惊惧的情绪一样,让她的状态降至冰点,现下,哪怕再怎么搓着胳膊给自己打气,恐怕也是杯水车薪,她的身体大半的体温已是极低。
江煦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取下大氅,欲要披在莳婉身上,可见她独立于寒雪下,云鬟欲堕,脸色生白,一时颇为恼恨,“同一个错误,不要犯第二次、第三次。”
他语带提醒,僵持片刻,到底还是先往后退了两步,长臂一伸,将那大氅朝莳婉递去,“你先前的病尚未好全,若是留了病根便不好了。”
“你确定,要在这寒天雪地里,与本王针锋相对?”
莳婉见状,只紧抿着唇瓣,如若再在此处待下去,她怕是真的会殒命于此。她如今的体温几乎与那冰块儿也没什么两样了,回神,犹豫两瞬,还是走上前去,停在一个微妙的距离,伸手去拿那大氅。
谁料,刚一伸手,江煦却陡然转了方向,霎时,莳婉碰到了男人的手背。
温暖,热烈,她无意识地一哆嗦,强撑许久,身体骤然失了平衡,往一侧栽去,下一刻,倏然落入男人熟悉的怀抱,大氅的温暖和江煦炽热的体温一道袭来,避无可避
*
莳婉的双足早就在风雪的数次蔓延下失了知觉,麻麻的感觉,以至于她迈出的那两步也是使了十乘十的力气,外强中干,江煦自是一眼察觉。
江煦将她拢在怀中,一路骑马飞驰,不多时便来到一间陌生的小院,比起她那间,这间显然更加雅致,景色更美,装潢更甚。但这些,莳婉都丝毫不感兴趣,她只是窝在男人的怀抱里,拼命汲取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度。
宛如寄生,带着几丝贪得无厌,又像是窥探到了什么隐秘,知晓江煦定会纵容、默许她这种行为,从而审时度势,加以利用。
两人入了内室,炭火的暖意瞬时包裹住莳婉因寒冷而僵硬的身躯,甫一回到榻上,莳婉便下意识攥紧了棉被。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让她不自觉会回想起许多不算愉快的记忆。
彼时,星子寥寥,风声渐缓。
子时,外头一派诡谲的黑,浓如墨,久不曾散。
屋内虽点了灯烛,但数量并不多,莳婉身处床榻之上,只觉帐中颇为昏暗,她沉默凝望着江煦的动作,见他从门外一人手上端了碗药汁过来,不语,手下抓着棉被的手用了些力气,便要下床。
“坐着。”江煦的声音透过一层帐幔传来,显出几分不真切,可莳婉听着听着,却缓缓眨了眨眸子。
江煦害怕她死。
这个事情莳婉更早一些的时候便有所察觉,男人的眉眼被烛光镀上一层朦胧的色彩,依旧冷然锋利,却也似乎含着几丝微薄的柔情。
莳婉边想着,胸膛内的一颗心不由得加快了几分频率,说不清是紧张惧怕,还是别的什么,待将药汁一口饮尽,忽地又听江煦道:“方才还说了许多话,怎么这会儿除了逞强,竟连声都不吭了?”
他这句话更像是调笑,甚至又给了莳婉某种温和的错觉,屡次冲击着她如今脆弱的神经。
回神,她冷声嘲讽道:“你神经了?”在她挑破这层虚伪面具后,还上赶着来伺候她,眼巴巴地来送药。
若只是怕她殒命,大可不必亲自来。
“大王如今在这儿候着,难道是在等我的吩咐?”语罢,莳婉假装恍然,“既如此,那你退下吧。”
江煦素来知晓她牙尖嘴利,尤其是在气他这件事情上,更是多有领会,神情不变,只淡声道:“是,也不是。”
对方没有如她预料一般发怒,反倒是这种不咸不淡,皮笑肉不笑的姿态,这样的江煦,反倒是更加不妙。思及此,莳婉似是意识到什么,忙去抓身旁的棉被,试图挡住——
可惜,已经晚了。
男人轻巧地识破她的想法,长臂一伸,再次将人揽入怀中,旋即,唇上不出所料落下一抹温热。
他这次亲的极为耐心,似是两人从始至终的那些芥蒂从未发生,用舌尖缓缓侵入,搅动着,带来一股酥麻的颤栗,莳婉口中苦涩的药汁被江煦缓缓舔舐,转而变成一种她所熟悉的,无法抵抗的气息。
独属于他的气息。
一吻毕,他像是丝毫不介意对方木头一般的倔强表现,只虚握着她的手,描摹着怀中人的身影,瞥见莳婉无法自抑地微微发颤,语调沾染情欲,缓缓道:“抖什么?”
她直视道,语气似是平静无波,复道:“你发什么神经?”
江煦又被她噎了一回,但他却像是确认了什么很值得欣喜的事情,非但没计较,反而好脾气地轻笑一声,握着莳婉的手,放置于胸脯处,那里,心跳比起方才更加剧烈几分。
嗓音含着愉悦,像是在昭告,昭告她不要逃避,“本王早说过,你待本王有情。”
“你听。”
“砰砰”
“砰砰”
匝密的心跳声,声声刺耳,无声地回答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出乎意料地,莳婉这次没再否认,沉默了会儿,反倒是点了点头,“是又如何?”
有情,更有恨。
她嗤笑一声,“我是对你有情,可能是爱吧。”江煦闻言,呼吸无意识慢了一拍,下一瞬,便听到对方蓄意放轻的嗓音,带着几丝复杂的喟叹,和恨意。
宛如清甜的、实则含着剧毒的果实,引诱着他轻咬一口。
她笑意盈盈,补全了后半句,“爱你,爱到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片刻之前的狎昵已然散去大半,江煦眼底一派幽深,沉默不语,但转瞬,又觉得莳婉无论说的是真是假,至少现在,乃至余生,她都会永远在他身旁,这一点是绝无可能改变的。
同样的错误,再一再二,绝不会再三。
而现在一切不过是她知道无法逃脱后的折腾而已,毕竟,成功近在咫尺,可不得发泄些怒气嘛。
思绪回笼,江煦眼底神色越发深沉,几乎要将怀中的人吸入,“那便太好了。”他的嗓音和煦,如沐春风,“本王以为,或许要经过一番验证和提醒,你才能意识到,如今看来,是本王想错了。”
日子还久,爱总会比恨多的。
“听说先前,你似乎还在梦中梦见了本王?”
莳婉见状,冷汗一点点落了下来,渗透衣衫,面上,她也笑了笑,“是噩梦。”积年累月的身体反应之下,她能察觉到腰肢上的那只大手再度握了上来,一路向上缠着。
她固执重复了遍,“是、噩、梦。”
“噩梦?”江煦修长的指节攀附着她的身体,骤然停下,细细摩挲、感受着手掌下的一切。
直至这时,莳婉方才意识到那股风雨欲来的危险。
男人一双漆黑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锁定她许久,笼罩着一层她所无法看清的暗色和
火气。
这股按捺许久的火气,如今,不知是怒火
还是欲.火。
烧得正烈,好似毫无尽头,“所以”
“噩梦和春梦,都是我的脸吧?”——
作者有话说:大概写到舒适区了(自认为?),整个人神清气爽~[墨镜]
第58章 缠绵 “发颤的身子,可是比谁都要诚实……
莳婉一时愕然, 甚至没注意这次江煦是以“我”自称,不知是恶心还是惧怕,脸色甚白, “你瞎说什么?!”
先前,江煦虽然也会说这般混不吝的话语, 但唯独这回, 她忽的有种剧烈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背后的那只大手还在继续, 游荡在她整片后背, 不知疲倦,细细摩挲, 抚摸着怀中人, “嗯?”
这回, 江煦似是更加愉悦, “瞎说?”他略一使力气, 不出所料引得莳婉又是一阵颤栗, 但偏偏美人横眉冷目, 眉梢紧蹙,愣是一声未吭。
江煦神色未变,倏然凑近莳婉耳侧, 沿着耳廓一路轻蹭着, “无事,我不介意。”(审核你好, 蹭耳廓, 是脖子以上)
“你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莳婉闻言,目光有些一言难尽,江煦这次微妙的不同,她哪怕再愚钝, 如今也察觉到了,只是她不懂,这男人为何还要装模作样?
“你是真的没听懂吗?”
“江煦。”她嗤笑一声,而后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端视着对方,“我方才说——”
一字一句,语调极慢,“欲杀之而后快。”
察觉到后背处男人缓缓停滞的手掌,也像是调笑似的,扬起了唇角,“你如果强行将我留在身边,兴许哪一日我会杀了你呢?”
话音刚落,便见江煦微微侧着头,回望来的神情坦然得很,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话的危险性,“那”
“那也好。”
他望了过来,漆黑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隐秘的热意,手掌微微用力将人揽得更紧了,似捕捉鸟儿的蛇,望来的视线凭添几丝阴冷黏腻,但也同样显出几丝慎重,见莳婉不知是被惊到了,还是被这句话堵得不知说什么,无意识又笑了笑。
执着问道:“所以噩梦和美梦都是我的脸吗?”
莳婉的喉咙有些发涩,她嘴唇嗡张,却是实实在在没吐出半个字。
倘若江煦全程态度冷硬或是暴怒,哪怕是阴阳怪气地嘲讽她几句都好,这样的反应,反倒是符合她心理预期的,是有所预料的,而不是现在这种
很难言明的诡异。
诡异的温和体贴,诡异的解释和回答,诡异的态度。
和爱。
微微晃动的烛火盈满室内,将紫檀木床帐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衬着夜晚泠泠月色,别有一番清幽雅致。
她正发愣,唇瓣上忽地被用力一碾,下一瞬,后颈被扣住,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庞,男人的吻再度落下,似乎是不满意莳婉长时间的沉默和疑似走神,江煦这次的亲吻虽仍称得上温柔,却渐渐也显出她过往所熟悉着的强势。
腰间的敏感处被江煦的另一只手挑弄着,温热的掌心贴着腰线缓慢上移,“你看,我没说错吧?”(审核你好,这是摸腰调情)
“你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但”他像是喟叹,“发颤的身子,可是比谁都要诚实呢。”(审核你好,这是在说垃圾话)
男女力量悬殊,这种失控感令莳婉的眼眶有些酸,泪珠顺着眼角无意识滑落脸侧,她挣脱不开,索性卯足力气狠狠咬住了对方的下唇,血腥气息在两人的口中蔓延,铁锈味混着花木香,暧昧又危险。(审核你好,这是在亲吻,是脖子以上)
床幔遮挡下,两人无声僵持着,窗棂被冷风吹开一角,霎时,寒风顺着缝隙灌入室内,半室烛光曳动,两人的影子随之一道摇晃。(审核你好,写的是影子被冷风吹,然后晃动)
床榻之上,莳婉的指甲深深掐进江煦的皮肉里,嗓音有些变了调,“江、煦。”她还没来得及说出更多,便再次被夺走了大半的呼吸,深吻之下,自是无暇吐词。(审核你好,是脖子以上)
反倒是始作俑者,嗓音含糊,语调平和,“嗯,我在。”
舌尖搅动间,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带着近乎报复的力道,细细啃食着,无声滋生出几分愉悦和暧昧,江煦的唇角被咬得破皮,渗出些许血丝,然而他却是毫不在乎,心情更是罕见的愉快。
待莳婉缓过来时,下意识便想给这人一巴掌,可刚想抬手,却发现除了被男人控制在怀中的一只,另一只手也在不知何时被其强撑开来,纤细柔软的指节被迫分开,与江煦十指相扣着。
“多亏”江煦照拂,近距离见了几回血,又经历过这些日子的独自逃亡,如今也渐渐多了几分血性,张口便想骂他,可下一刻理智回笼,几个深呼吸,又拼命将这股怒意忍了回去。
只偏过头,打定主意不看他,两人这般亲密的博弈,男人的某些变化她自是有所察觉,心知无法脱离,遂闭眼冷声道:“夜深了我要睡了。”
更深露重,莳婉刚喝完药不久,是该睡了,思及此,江煦轻轻松了几分力道,温声问道:“可要沐浴?”
“要。”这几个时辰大起大落太多,她如今身心俱疲,自然不会在这种让自己舒缓的事情上揪着不放。
语罢,便见江煦动作轻柔,将她抱了起来,一步步往更深的盥室去,热水早在两人进屋前一小会儿放好,如今正好温热,江煦将她放下,旋即慢慢添了几瓢热水,接着用手试了试水温,道:“好了。”
莳婉冷冷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问道:“你不出去吗?”问完,见对方丝毫没有羞赧或是要走的意思,沉默两瞬,开始宽衣。
眼下逃走无望,不必要的挣扎,势必又会引来江煦许多令人作呕的举动,他今日实在古怪,莳婉不欲再做无用功。
一时间,盥室内唯有布料摩挲的声响,轻微且清晰,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莳婉背对着对方,快速没入水中,水汽氤氲,很快便模糊掉她脸上大半的表情,只心底满腔郁愤无处抒发。
她忍了忍,还是道:“反正不过是那档子事儿,何必装腔作势?”弄得颇为古怪,惹得人烦躁不堪。
江煦也一道没入水中,闻言,嗓音微哑,“你又怎知没有别的?”
莳婉最是不喜他这幅模样,说一半藏一半,做三分说十分,见到这幅伪君子的做派,便下意识想要干呕,心知这是生理反应上来了,她索性不再说话。
江煦见她又是沉默,忍了许久,到底也生出些邪火,暗道今日必定要让她再也生不出走神的心思,手下一揽,便将那柔软的身体瞬时掌握。
须臾,便是慢脸娇娥纤复秾,水声不止,满室荒唐
*
翌日,清晨,大雪暂缓,几日风雪后,天空难得放晴,但临近二月,气温仍是极低。
室内,透过帐幔透出的朦胧光影,江煦侧目而望,此刻,莳婉正在他的臂弯里睡得安静,他盯了片儿,神色渐渐缓和许多,旋即轻手轻脚起来,穿戴好往屋外去。
径直入了不远处的书房,片刻,细细翻阅着底下人查探来的消息,这两日隐秘窥探便可知莳婉过得并非什么好日子,粗布麻衣,吃食简陋,还要带上两个拖油瓶用来混淆视听,这样的日子,她倒是乐在其中一般。
事无巨细的记载,他看得极为仔细。
亲卫走入室内,低声道:“大王。”
“何事?”记挂的事情有了还算不错的结果,江煦此时心情颇佳。
那亲卫见状,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僵持两瞬,到底还是视死如归道:“今日一早,我们的人发现有个小厮找来了。”
江煦听了这话,才像是来了点兴趣,搁下手里的纸张,语气不明,“张家的那个?”
亲卫:“是的。”
张询传消息来时,虽有所保留,可只要下足了力气细细去查,自然能探寻到蛛丝马迹。
这人虽在万候义手下,可实则,却是张家派来的人。
江煦如今不愿去想万候义是否知晓此事,暂且隐忍不发,可这个张翼闻,则不然了。
此人先前便与他有过过节,“热心”地帮过莳婉,如今莳婉一番折腾,这小子却仍旧能这般巧合地来到她身边,接连两个巧合,便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江煦声调渐冷,“这个张家的小子倒是很热心肠。”
亲卫冷汗直冒,大气也不敢出,想起临来之前景将军的嘱咐,干笑两声道:“大王与夫人琴瑟和鸣,如今误会解除,这人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江煦瞥他一眼,那亲卫顿时一激灵,脑袋飞速运转,“这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属下也是、也是有感而发!”
室内一时寂静,须臾,上首传来男人平淡的声调,“若那张家的小厮,或是其他派来的什么人再做些找人的无用功,再来禀报。”
这是过去了?亲卫心头一松,暗叹自个儿还算幸运,没被迁怒,下一刻便听见江煦又道:“本王记得,你似乎是在景彦手底下做事?”
“回、回大王,是的。”亲卫一怔,道。
江煦略一颔首,见他这般紧张,面上轻笑了声,“说的不错。”
“下去领赏。”
亲卫:“!”
亲卫:“谢大王!!!”
*
直至巳时,莳婉方才幽幽转醒,恍惚间只觉腰肢被铁箍般的手臂圈住,侧目,江煦轻阖着眼,呼吸均匀。
她昨夜吹了许久的冷风,又与他一番争执,这会儿头还是昏昏的,顿了几息,下意识去挪,只可惜手臂的主人丝毫不动。
回神,便见江煦正睁眼瞧她,眼底一派清明,丝毫不见迷懵,“在想什么?”见眼前人乌发云鬟堆枕上,玉璧横在一侧,白晃晃的夺人眼球,不由得又有些意动,欲要去牵她的手指。
莳婉几乎是顷刻察觉,躲了过去,琥珀色的眸子直直盯着他,“在想你为何会知晓我的名讳。”
这八年多,她都没有再用过这个名讳了,而知晓的人,应当该亡故了罢?
江煦定定望了她片刻,笑道:“秘密。”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有玄悯,又有他经营多年的靖北军,顺藤摸瓜,总有查到的一天。
莳婉一时无言,须臾,像是泄气一般,微阖着眼睫,“不说便不说吧。”
总归结局已定,她往后再问,对方总有如实相告的那一天,如若不说,凭她如何讨巧卖乖,江煦也是不会说的。
只能等他愿意,而不能强迫
呵。莳婉神情不变,再度看他,语气如常,一如先前那次,问道:“避子汤呢?”
话一出口,便撞上了江煦漆黑的眸子,晦涩不明,凝望过来的目光亦是极为复杂,蕴着她无法理解,也懒得去理解的诸多情愫。
他道:“这次不必。”——
作者有话说:“慢脸娇娥纤复秾”出自《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作者是唐代的岑参。
男主:爱大于恨
女主:恨大于爱
作者:守恒![好的]
审核老师,别锁了[爆哭]
第59章 涩然 “没有为何,这避子汤药是必须要……
不必?莳婉微怔, 目光有些惊疑不定,沉默了会儿才道:“你若是又想从我身上打什么主意,那我劝你早早歇了这份心思。”
明明两人才做完世上最亲密的事情, 然莳婉望来的目光却是极冷,重复了遍, “避子汤, 给我。”
江煦凝神望了她片刻, 不语。
沉默蔓延, 四目相对,空气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须臾, 江煦伪装起来的温和一点点冷寂下去, 凝固成一层薄薄的冰霜, “本王说了, 这次不必。”
语罢, 又见她面色发白, 语调不自觉缓了两分, “此事以后勿要再提。”说着,轻轻握住了她泛白的指尖,他的双眼始终落在莳婉身上, 须臾, 唇落在她光滑冰冷的手指间,转了话茬, 问道:“手怎么这般冷?”
男人温热的手掌包裹着莳婉的手, 丝丝暖意传来,她神色稍缓,仍是不开口,片刻, 才似妥协,“无事。”
江煦此举究竟是何意?利用她这几次还不够,还想把主意打在她腹中孩子的身上?
一个庶长子,若是出生,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好的下场,他这样利欲熏心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枉顾礼法呢?
莳婉隐约意识到,江煦的未来绝不可能止于此,止于北方,她平复片刻,到底放柔声调,“快到我每日喝药的时辰了。”
若是想要榨干她的价值,一时的温柔小意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再者她也不会怀他的孩子。
绝无可能。
台阶递出,江煦也变得柔和许多,甚至还无意识地笑了下,“对,你的身子要养好。”他想到昨夜军医所言,索性起身,“你先休息,小厨房那边待会儿便会把药送来。”
眼下,给她一些空间稍作缓和,才是最佳的选择,但临走前,江煦到底生出几分不甘心,忽地问她,“这次,你觉得本王如何?”
如何?江煦是在问她的看法?
莳婉半阖着眼,浓密的眼睫遮住她心底的大半思绪,她调整了下呼吸,“大王这次似是有所变化。”
这是肺腑之言,这人的确变得更为古怪,更加难以捉摸。
江煦闻言,定定瞧了她几瞬,这才离开,人一走,莳婉紧绷着的神经稍稍舒缓,那些拼命压抑着的愤恨、恐惧渐渐流出,缓了会儿,她简单梳妆,拿起一侧江煦早就摆好的衣裙换上。
她昨日所穿的那件男装直缀已经消失不见,莳婉叹了口气,独自朝着小厨房去,好在这个院落虽暗藏奢华,占地却并不太大,没过一会儿,便寻到了地方。
小厨房内烟雾升腾,松枝炭火舔着陶底,将一汪碧色药汤熬出细密的沫子,咕噜咕噜冒着热意,莳婉看了一眼,瞥见因她的到来而格外紧张的侍卫,展颜一笑,“想必这便是我待会儿要喝的药了?”
这药她喝了许多次,味道几乎是牢记于心。
年轻的侍卫闻言,恭敬地应了声,须臾,又道:“夫人来此,可是有事吩咐?”
夫人莳婉心底冷笑一声,面上,仍是那副融融笑意,“我瞧你面生呢,别紧张,我奉大王的命令,来求一碗避子汤。”
她见那侍卫愣住,暗示道:“和先前一样的,只是大王这次着急去书房处理事务,忘记吩咐下去了而已。”便笑嘻嘻地找了个借口,“毕竟养身体的汤药一喝,总得缓缓再说嘛。”
谁料,那侍卫瞧着年轻,穿的也不是江煦亲卫统一的衣袍,听了这话,却也是语气肯定,“夫人,大王吩咐了今后您不必再喝避子汤药。”
“恕属下无能为力,这”昨夜那么大的阵仗,他虽未直接在现场参与其中,却也是听同僚交代过的,更不必说大王今晨特意吩咐了。
“属下不能从命。”
莳婉见状,这才像是怔愣片刻,有些迷糊地摸了摸脑袋,打岔几句,转了一圈,方才慢悠悠往回走。
这侧,江煦一出卧房便直往书房那侧去,这院子是他暂时歇脚的场所,麻雀虽小,也算是五脏俱全,故而有什么事宜,俱是在书房商讨。
军医姓马,年过古稀,行医数年,男女大防自是不必忌讳,今早莳婉尚未清醒时,他曾在江煦的监视下为她看诊。
此前,莳婉的病症记录,以及抓药、煎药的事宜皆是由他的徒弟负责,如今一空,江煦便将人绑了来。
“马大人,内人如何?”江煦拱手一礼。
马军医回了一礼,他与江煦私交甚笃,直言道:“老夫观夫人脸色苍白,脉象羸弱,想必是先前心中的郁气尚未疏散。”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道理,江煦也懂,他沉吟片刻,“内人近日情绪起伏颇多,思虑重,的确如此。”
“夫人身上寒气未消,又遇上心中郁气沉积,难免急火攻心,不过好在先前调理许久,还是有一定成效的,身体底子也算是强了一些。”否则,昨夜吹了那么久的寒风,必定不可能是此等症状。
“但”他凝神肃立,“大王,恕老夫直言,人皆有七情六欲,可若是心中郁气长时间不消,怕是会于夫人的寿数不利。”
“恐怕”张军医未曾言尽,然落在江煦耳底,却是令他一怔,眼前骤然空了几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本王” 他最后的几个字像是拼命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知晓了。”
“马大人,您可有调节之法?”
“自然,老夫必将竭尽全力,只是夫人忧思过重,若生气的次数再频繁,到最后,那便是大罗神仙也”
室内一时无言,江煦立在原地,久久不语。
其实,莳婉日日思索什么,他心底也是知晓的,但只这一条,只她想要逃离他身边这一条,他无法令她如愿。
他咽下喉间苦涩,“马大人,先前本王所问的子嗣一事,不知如今?”
莳婉身子不好,此事他早早便有所察觉,滋补的汤药喝了近一年,到后来隐隐有所意识之后,几乎也忍着只碰了她一两次。
“本王记得,先前您的徒弟曾言,房事不宜激烈、频繁,本王一直铭记在心。”
马军医心下暗叹,神色认真道:“有老夫在,只要夫人保持好心情,不那么频繁生气,好好调理一番,至多到今年夏季,便能痊愈了。”
江煦正思索着两人初次之后,莳婉所喝下的避子汤,那药的药性最是寒凉,听了这话,无意识也松了口气,“那便好。”
莳婉这般桀骜难驯,若是有个孩子,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吧?有了孩子,她也能安心待在他身边了。
到今年夏季,那便是四个多月,回神,他正色道:“那请您开方子吧。”
待送走马军医,江煦独自伫立在桌案旁,细细将军医方才所说的细节记录下来,待墨迹干涸,心情这才渐渐好上些许。
恰逢景彦有消息来报,见状,无意识叹息一声,这回,他手底下的兵卒算是忽悠不了了,只能他亲自上阵。
回神,定定道:“大王,小厨房的人来报,说夫人去要了避子汤。”旋即,将莳婉在小厨房的一切皆数禀报。
待江煦回到卧房,厨房已然熬好了滋补身体的汤药,莳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浓黑的药汁冒出阵阵白烟,升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的大半神情。
她就那般倚在床榻一侧,神色极为寡淡,似乎对喝药这事毫不在意。哪怕知晓当时她说这句话是权宜之计,为了转移话题,可见到莳婉这幅模样,江煦心底还是无法自抑地滋生出一股烦躁。
他冷声道:“为何?”
帐幔昏沉,正值午时,窗棂外耀眼的光芒皆数洒落,筛成细碎的、流动着的碎影,在室内缓缓游荡。
大半光明,江煦身处的地方,却是这室内唯一的阴影之处,阳光宛如刀刃,毫不留情将他切割在外。
而他,只能独自站在在那四面八方、绵无尽头的黑暗中,听着莳婉低低的、犹如诅咒一般的答案,“没有为何,这汤药是必须喝的。”
“是吗?”江煦有些发怔,将莳婉的表情收入眼帘,眼神黯了黯,不再说话。
从莳婉的角度,只能瞧见男人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被阳光照着的那部分,神情似是平淡至极,与昨夜风雪之中的模样类似。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喉结微微滚动,“这药的药性寒凉”似是想劝,又像是固执地要说上几句,但几字之后,又不再出声。
“江煦。”
莳婉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他所熟悉的,锋利的嘲讽,“何必呢?”
他知道,她是想说他“装腔作势”,“何必呢?”。
他心间一涩,平生第一次竟有了几分落泪的冲动,但想到马军医方才所言,僵持许久,江煦还是一点点的、极为不甘地放下了阻拦的那只“手”,他的嗓音极为喑哑,细听,竟像是要发颤的前奏,“给她。”
嗓音飘忽,散至门边,“去煎一副避子汤药,给她。”
莳婉这才像是满意,笑意从唇角蔓延开来,语调好似爱语,含着无限柔情,“多谢你。”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可落在江煦耳底。
此刻,竟令他遍体生寒——
作者有话说:“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出自《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作者是北宋的苏轼。
第60章 觊觎 莳婉的一切,合该都是属于他的。……
江煦甚至觉得眼前的人有些失真, 心头的钝痛之感比起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匀了匀呼吸,露出一个复杂的、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表情, “不必。”
男人的声调十分平稳,一切与往常别无二致, 莳婉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飞速略过, 而后凝固在她桌案旁的那碗药汁上, 一饮而尽, 滋补的药一入口,身心的不适似是缓和许多。
片刻, 避子汤被送了过来。
与方才大差不差的浓稠程度, 相似色泽, 莳婉盯了一会儿, 轻轻吹了吹便要饮下, 谁知碗盏的沿口堪堪碰到唇瓣, 便被江煦拦了下来。
他离莳婉两三步远, 神情如方才一般平静,只手腕处的力气极大,一股阻力袭来, 莳婉索性不再默默用力与之抗衡, “这药是你准许的,如今又拦什么?”
“松手。”
“避子汤药性寒凉, 你才喝了滋补的汤药, 不应这会儿再喝。”江煦的嗓音透着些几丝压抑,黑黝黝的眸子宛如深渊,莳婉被这道目光盯着,心头不自觉有几分悚然。
男人的力道极大, 争执间,碗盏被一股蛮力震碎,七零八落,碎落满地,里头呈着的药汁随之一道化作一滩水渍,洇湿地毯。
沉默蔓延,他望来的眼神很复杂,像是在谴责,带着淡淡的无力感,可,她又并非做错事的人?
他江煦才是啊。
利用她,威胁她,这一切难道只凭几丝微薄的好就可以抵消掉吗?
这份好意之下,焉知是否藏着剧毒呢?
江煦语调涩然,“这药你以后别喝了。”
“求之不得。”莳婉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冷声道:“你不碰我,我自然不必受这罪。”
语罢,身旁的那道目光仿佛更加灼热,几乎要将她灼伤一般,丝毫不让,紧紧缠着她,可等她抬眼,一切又像是转瞬即逝的冷风,拂过面颊,除去片刻的冷意,便再无其他。
身后候着的几人得了江煦的示意,这才松了口气,麻利地清扫起来,而他定定地望了会儿莳婉的方向,见她大半身影隐没在帐幔之后,被褥半搭在腿侧,胸口上下起伏,似是又要气恼的先兆,停顿两息,猛然转身往门外去。
“怎么?”出了门,江煦稍稍平复了些,问道。
刚刚敲门的是景彦,他此时神情踌躇,语调平缓匀速,俨然是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心中早早便打好了腹稿,“大王,约小半个时辰前,那张家的小厮又带了几人,偷偷摸摸在咱们买下的院子旁边打转,被弟兄们抓了个正着,那小厮见敌不过,便开始掰扯些有的没的,已经按您的吩咐,放了一人回去传信了,估算着时间,这会儿人恰好到了。”
江煦闻言,眉眼间厉色更浓,嗓音竟是比这冬日风雪还要寒凉几分,“张翼闻亲自来了?”
景彦更加谨慎道:“是的,这会儿人在门外,大王您看?”
江煦听了这话,忽地笑了声,好一会儿,端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语调,道:“人来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得有的。”
景彦跟在江煦手下数年,见状,一颗心登时发起冷,但秉持着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的原则,到底还是道:“大王这张家公子说,是来找夫人的。”
“还、还说。”察觉到江煦眼底越发森寒,他不由得喉间一哽,“说是来还好友遗失的物件。”
江煦步子骤然一停,身上的常服被廊下的冷风吹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声,他面上寒霜更甚,饶有兴致道:“好友?”
他与莳婉,才该是“好友”,是天定姻缘,这厮,算个什么东西?张口便是“好友”相称?
两人一路往前疾走,到了大门,左右守门的亲卫忙将大门打开。
门外,张翼闻下意识循声而望,见一男子长身玉立,虽衣饰寻常,却难掩周身清贵气度,接着,落在了对方的面庞之上。与传言中一样年轻俊美,凌冽的威压与上位者气息,直直冲着他席卷而来。
张翼闻不自觉挺直腰板,恭敬一礼,“久闻靖北王尊名,在下湖州张氏子弟,名翼闻。”他见对方面色冷然,停顿了一下,面上笑着解释道:“方才若是我家小厮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您海涵。”然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方才给他报信的人分明说此地守备森严,瞧着像是拐卖之举,提及婉儿遭遇了危险,可,怎得靖北王本人会在此?
张询先前传来的消息,言及婉儿颇受靖北王关照,同为男子,这份“关照”便显得有些昭然若揭了,只军中之事,他无法知晓更多细节,且张询许久未曾传回消息了,以至于张翼闻如今也有些拿不准。
这“关照”,究竟具体到了何种程度,但大约,也是不难的,不过一个伺候的下人罢了。
盘算片刻,张翼闻心下稍安,抬眼望去。
无论如何,既然此事是误会,那这会儿便无法了
回神,他讪笑着开口,“此次”
“张兄。”江煦骤然出声,语气极为平常,不经意道:“这其中大概是有些误会?”
张翼闻一怔,得了台阶,自是顺着江煦的话说道:“正是如此!我手下的人看岔了,以为是山贼作乱,我这才贸然上门。”他顿了下,又道:“早早便听闻过您的威名,心生敬慕,还想着哪日若是有机会,能与您同席而坐,讨论一番呢。”
“好说。”江煦望着张翼闻,此人比他矮上一些,从他的角度看去,对方鼻梁上的薄汗一清二楚,他见张翼闻因这话有些愕然,接着便是不可自抑的喜色,突然又道:“张兄毕竟与本王的内子是好友。”
内子?!张翼闻面上的喜色煞是凝固,隐隐意识到不好,又怕得罪眼前之人,赶忙扯出个四不像的笑脸,强忍片刻,憋出句干巴的试探之语,“在下曾听闻,婉儿姑娘是在您手底下做事。”
然而,这侧,江煦瞧见他这般失态,心底非但没有挑明的、胜利者的喜色,反倒是更加惊怒,这厮,果然是居心不轨,眼下,军中防备虽强,以至于这些世家得到的消息慢些,可定也是知晓,莳婉是他的人。
无论是丫鬟下人,还是旁的什么,那都是。
他的人。
从上至下,彻彻底底。
江煦面上笑意更甚,“张兄此言不假,婉儿确是本王的人。”
“虽出身低些,但她待本王情义深浓,伺候得亦是极为舒心,本王这才做主将她纳了。”说着,他见张翼闻面色越发苍白,继续佯装懊悔道:“说起来,也是怪本王思虑不周。”
“如今战乱频繁,总想着等今年开春之后,等战事稍缓,再昭告一番。”语顿片刻,还嫌不够,轻拍了拍张翼闻的肩膀,果不其然,这厮正六神无主着,手掌之下,宛如一块儿烂掉的木头。
“既是张兄的消息落后了,那闹了误会也无妨,张兄的人,待会儿自会平安归去。”
江煦心中畅快,道:“但,还有一事,内子毕竟是女子,最重清誉,还望张兄海涵,勿要提及这‘好友’一事。”这样的臭虫烂虾,则更应识相些。
张翼闻正是心乱如麻之际,一颗心乱糟糟的,说不出来其中滋味,听到最后,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不妨事,您客气了,我与婉尊夫人也只是偶然见过,好友一词,是我心热,想要与之相交。”
江煦闻言,心底越发难耐,不过他惯会伪装,故而面上仍是一派岁月静好的平和模样。
这张翼闻到了现在,都还在为莳婉开脱,怕他知晓两人相熟,话里话外都是将可能的罪状往自个儿身上揽,处处为莳婉考虑。
可,此人越如此,便是代表着,他曾经,甚至是现在、以后,都会存着那份不可告人的心思。
张翼闻在意莳婉,甚至比他江煦设想之中的还要在意。
这个想法只一冒出来,他便无法控制地有些心痒,须臾,他侧目望向身后,景彦早早便把东西拿好,见状立刻上前,将银票呈上。
江煦适时淡淡道:“张兄仗义之举,本王代内人谢过,这五百两银子,就当是礼尚往来,还望张兄务必收下。”
张翼闻早在看到那银票的刹那,手便不自觉发着抖,好在藏在衣袖之下,不曾被外人察觉。
果然,先前婉儿第一次与他见面时,靖北王他是知晓的!不过是引而不发罢了!
思及此,张翼闻心下更冷,脑海中,家族与心上人左右摇晃着,互相缠斗。须臾,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紧抿着唇,整个人有些狼狈,冬日的瑟瑟寒风下,竟是顾不上别的,仓皇寒暄几句,便收下银票草草离去。
直至走出许久,才敢悄悄回望两眼,接着长叹一口气
待人走了,恰是临近傍晚,天色悄然擦黑。
江煦面色如常,径直转身往书房方向去,身侧,景彦看准时机,忙在一旁禀报,“夫人方才用了些膳食,这会儿已经入睡了。”
“知道了。”江煦冷冷道:“先去候着。”
见人应声,这才独自加快了步伐。
书房内。
江煦大步走向桌案,那里,一副画卷静静展开,恰是他今晨所绘,数次绘画下,本就颇佳的技艺更为精湛。
他凝望片刻,眼底戾气稍缓,只思绪仍是久久不平。似一柄利剑,毫无章法地胡乱挥动着,企图砍掉任何不该存在的东西。
今日所见的这类货色,莳婉也是对其言笑晏晏,娇声温语。
为何她对张翼闻这种靠着家族荫蔽、毫无建树的男人都可以这般和颜悦色?
独独对他江煦冷言冷语?
为何她就不能也对他笑一笑呢?
像是在那个破败的院落里,真心实意地对他笑一笑,待他好些,有那么难吗?他都已经这般退让了!
心脏微微抽搐着,混着某种矛盾的不甘心,愈演愈烈,丝丝绕绕盈满心头。
有那么一刹那,江煦甚至觉得,他应该是恨莳婉的。
此人待在他身边,吃穿用度,他向来是给她最好的,就算她犯了些错误,他也不曾真正伤过她,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一桩桩一件件,他自认为已经做到了足够。
可,她是怎么回报他的?
心跳骤然慢了两拍,江煦的视线一寸寸扫过画像,隔着几寸的距离轻轻嗅闻,墨香淡淡,画中人栩栩如生,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闪着某种莹润的、冷漠的光泽。
男人指尖发白,呼吸越发急促,拼命汲取着空气中的一切,他几乎是直觉一般往卧房方向去——
房内,轻烟袅袅,炭火炙烤着屋内的寒冷气息,一切安静极了。地毯上的碎瓷片和药汁等等已经尽数打扫干净,宛如最初。
夜已深,床榻之上,莳婉早已陷入梦乡。
江煦停驻在塌前,眼底一派幽深,锁着眼前人。
他赋予她众多,两人唇齿相交,耳鬓厮磨,做过这世间最亲密的事情
莳婉,合该是他的啊。
心是他的,身体也是他的。
每个部位,连同血液,一道流经他身上,与他交融。
江煦忽地有些齿冷。
那道刻意挪开的视线再度回转,停在榻上人的脸庞上,细细描摹着她的每一瞬吐息,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一寸寸舔舐着。
琼鼻玉柱,烽火峨眉,论样貌,此刻的莳婉比之画卷之上,要出彩数倍,故而,也更加惹他沉醉。
想要,想要
他想要。
咬一口莳婉。
光滑的、柔腻的肌肤,光是粗略想想,便会滋生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引着他缓缓迈开步子,悄悄伸出手掌,朝着神往之处贴合。
男人的掌心宛如冷血动物般冰冷,温暖炭火的熏烤下,也不见得有丝毫效果,冰冷的手掌紧紧贴在女子温热柔软的肌肤之上,贪婪地汲取着,他所能汲取的一切。
江煦仍站在原地,脊背挺得极直,低垂着眼,长长的眼睫投下深深的阴影,眼底的一切神色被很好地遮住,渐渐地,心底那股欲望又慢慢渗了出来。
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想,吃掉她。
吃掉她
吃掉她。
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
吃掉莳婉,便不会再有任何宵小敢觊觎,她不会再离开,不会再有任何,会让他烦心的事情了。
眼睫的暗影之下,那双黝黑的眸子泛起有些诡异的热烈,混着簇簇暗火,他进一步收拢手指,好让莳婉身上的温热与馨香更加聚合,盈满鼻腔,不多时,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突兀的红痕。
“唔”
榻上之人似有所感,眉梢无意识蹙起,喉咙里发出细的、微弱的声响。
江煦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莳婉脸上,黑暗中,极其缓慢地弯了弯唇角,片刻,一切肆无忌惮的、源于原始与贪婪的冲动被重新遏制。
他的嗓音恍若呢喃,想起先前的那句调笑话语,此刻,含着某种即将破笼而出的疯狂与毁灭,汇聚成一道诡秘的请求,“做个噩梦吧。”
这样的话,梦中。
一定会有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