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嫌隙 “别碰我。”
室内一时静谧非常, 江煦见她喝完药,几步折返回来,拿了枚杏子, “药汁苦涩,别逞强。”
莳婉见状, 下意识想要接过那杏子, 却见江煦只是固执地捏在手心, 瞧着似乎是要喂她?
僵持两息, 她到底张开唇瓣,江煦如愿以偿, 面色复和缓些许, 只周身阴仄仄的氛围久久不散。
“这药到底伤身子, 你且安心, 待过些时日, 本王必定以贵妾之位迎你进门。”
两人力量悬殊, 莳婉如今身心俱疲, 也懒得和这人掰扯。
杏子的清甜充斥味蕾,瞬时覆盖掉药汁的苦涩气息,她这会儿心情平复了些, 面色如常道:“到底是大王能屈能伸, 不愧为大丈夫。”
贵妾?
她先前也是魔怔了,在这儿自掘坟墓。
不过
说到底, 总归比逃奴的身份要强上许多。
戍边之地极为苦寒, 此时正值隆冬,就算是侥幸逃离,怕也会死在半路上。
莳婉不想死,也不想后半辈子待在这儿宅院之中, 江煦如今没有明面纳她过门,旁人眼中,就算是再多的猜测,那也是拿不出实质性证据的。
不如先这般混着。
江煦知晓他方才狠了些,见她又是第一回,心下不免兀自宽慰,到底把火气咽了下去,“本王承诺的事情自会做到,你不必如此讥讽。”
“讥讽?我这是赞美大王,心生仰慕。”莳婉不置可否,说着说着,还轻轻笑了两下,美人展颜,笑如春风。
江煦被这话一噎,心中堪堪压下的不愉顷刻又有了点儿冒头的迹象,“你这正话反说,只当旁人都听不出来?”
亏他还想着,她也算是个识趣乖顺的,怎么欢好之后,反倒一下子脾气这么大了?
莳婉不知江煦心中所想,只是方才两人已经将那层窗户纸戳破,如今再来反复几次,她不免心生燥意。
这男人说她逢场作戏,他又何尝不是?只当着打完巴掌,再好给她递上一颗甜枣,便又想将此事掩盖过去。
之前,他便是如此作为的。
她索性冷哼了声,“我出身低微,粗鄙不堪,若是说了什么冒犯之语,望大王海涵。”话虽是示弱,可姿态里却是半点儿服软的意思也无,“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算是和大王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也算是半个主子,虽说许久之前便是这般仆不仆、主不主的,可眼下应当是更加坐实了罢?”
莳婉见江煦拧眉,面上笑意更甚,活动了下身体,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我如今身价更高,定然不止一千金了。”
“更何况,大王手下的那些兵卒们,可都唤我‘夫人’呢。”
江煦一时语塞,盯着她隐含得意的神情,半晌,嗤笑一声,“你的确算是高价了。”
莳婉丝毫不惧,见他意有所指,遂顺着话茬道:“既是高价,大王合该像从前那般,珠宝、首饰、金锭,诸如此类,理应一应俱全。”
“从前赏赐,如今却不赏,岂不是叫外头的人议论大王过于小气了?”
从前?她也不看看她从前什么样,这会儿又是什么做派!
江煦凝神望她,见她反倒无所谓地合上床幔,似是要继续安睡,心下更添几丝怒意。
须臾,只听一道甩袖声,待莳婉再度扭头看去,室内已唯有她一人。
好一会儿,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画澜去而复返,见莳婉发愣,几步走至她旁边候着,“姑娘,小厨房新做了些菜,您待会儿可要用膳?”
莳婉才灌了两碗药汁,虽吃了酸杏,可口中还是残余着些许的涩味儿,她看了眼外头日落西沉的天色,点了点头,随口道:“多谢你还惦记着。”
画澜忙道不敢,姑娘向来和善,可两人到底是主仆有别。她如今也已经十五的年纪,今晨那一盆盆的温热水从房内端进端出,换了一茬又一茬,虽未经人事,可到底也不是傻子。
她犹豫好一会儿,这才鼓足勇气道:“姑娘可是与大王有嫌隙?”
莳婉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回想起有段日子,这两个丫鬟明里暗里给江煦说好话的行为,心下一叹,只道:“不是什么大事,安心。”以为对方是又要劝她,话到最后,眼底强装的笑意少了几分。
画澜见莳婉眉间隐有忧色,继续道:“如今世道乱,能有一容身之所便是极好了,到大王这样的地位,难免会有些脾气的,姑娘别往心里去,先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
“将来若是生下一儿半女,也便是熬出来,有了依靠了。”
“姑娘切莫耍小脾气。”
江煦的孩子?莳婉光是想了下,便有些作呕,但她心知画澜是好意,面上便也强撑着应付了两句,两人说了几句话,画澜见她确实精神不佳,便退下了
*
十一月初,窗外冷风似刀片,直愣愣地往人脸上打着,书房内,北窗恰对桌案,悬着竹帘,正午时分阳光透过缝隙,丝丝缕缕打在地面的青砖之上。
室内,火炭盆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热意迅速席卷。
江煦端坐桌案一侧,细细瞧着手中的竹卷,此番,和突厥的战事虽算暂时得胜,可等冬日一过,来年春日,阿史那尔格必定会再度侵扰边界,届时,为了抢夺马匹牛羊、草场等,突厥王庭内必定会一致对外。
更不必说鞑靼和鲜卑,同样盘踞在突厥四周,居于草原之上。这两族的实力如今虽不比突厥,可若是几次三番来闹事,也少不得一番拉扯。
先挑硬茬,削弱其中一方,再继续浑水摸鱼挑拨,说不定不必如这次一般,还需他亲自动手,打定主意,江煦方才落笔,心有思索,不过片刻,文书便成。
不同于楷体的端正,这次的字迹更倾向于狂草的不羁,洋洋洒洒三大张,瞧着有些晃眼,待细细检查两遍,江煦便叫斥候伪装好后快马加鞭送去鞑靼王庭。
那斥候接到命令,旋即便去联络埋伏在幽州大司马麾下的弟兄,着力尽快将信送出,一出门,与另一人不期而遇,见是萧驰节,面色一肃,“萧都监。”
心知江煦有要事相派,打过招呼,待人走后,萧驰节方才入内,恭敬道:“大王,万候义传信来,四日后便能抵达。”
江煦正思忖着,闻言眉梢微挑,“他这回脚程倒是快上许多。”片刻,似是对此事兴致不大,又道:“幽州那边如何?”
“属下正要说这件事,此次行刺的刺客,原属幽州大司马麾下,据传,是一名幕僚,名为贺楚筠,颇受其宠幸。”萧驰节也曾是斥候出身,如今升了官、跟着打了许多场仗,探查消息一事也仍旧多是由他负责,“至于婉儿姑娘提到的那名刺客,外貌上也确实是和贺楚筠一致,幽州大司马麾下,仅这一人。”
江煦不置可否,淡淡道:“皇都那边,想必也少不了幽州的人插手。”
洛阳为古都,粮田丰茂,商业繁华,士人多居于此,文化气息浓厚,同样也很适宜居住,经年累月下,勋贵不胜其数。
故而,其中的腐败同样稀疏平常。
南元朝堂算是由国舅宁鸿把持朝政,素来推崇正统嫡出,庇护着小皇帝,可吏部尚书裴晟则不然。先前的买官费没收到手,裴晟又与毛懋艟交好,北方的暗线还被他一锅端了,这人不可能全然没有动作。
江煦回想着那刺客的模样,须臾,又再度执笔,这回,端正的楷体现于纸面,待墨迹稍干,便将此封信笺递给萧驰节。
收回心思道:“这信你亲自去送,给当今圣上。”更是给国舅。
“不出意外若他们那边肯首,不日,定会派使者前来戍边。”
届时,方可顺藤摸瓜,一一将其斩下。
*
临近立冬,廊下时有冷风刮过,一株新梅斜伸入窗,枝头将绽未绽的花苞裹着薄冰,在晨雾中随风浮动,泛起一阵琥珀色调的光晕。
画澜熄灭烛火,旋即候在一边,只等着莳婉起身梳洗,可好半晌,还不见起,室内反倒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熟悉且令人揪心。
她掀开帘子一瞧,果不其然发现莳婉面色绯红,泪光点点,鬓蝉彫落柳眉颦,俨然已是又病了,画澜心下一惊,见画蕙端着早膳回来,忙唤她守着,脚下生风跑去正院。
待她赶去,江煦恰好习武归来,沐浴更衣完,正与景殷、景彦商议事宜,乍然听闻婉儿病了,他神情微怔,但转瞬便像是想到什么,只嘱咐了两句,派军医去瞧。
直至午后,莳婉的头都还是昏沉沉的,两副药下肚,整个人更是昏昏欲睡,房门外,似乎传来几道低声的交谈,像是在讨论她的病情。
她凝神去听,晕乎乎的,却是什么也没听清。
忽地,门扉一动,莳婉心下狂跳,勉强集中了几分精神。
一道修长身影立于塌边,覆下大半的阴影,挡着窗棂外零零碎碎的光。
江煦的嗓音透过重重帐幔的阻隔传来,很轻,像是不可置信,夹杂着一股明显的质疑,“病了?”
莳婉强撑着精神,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好几息才渐渐显出男人熟悉的轮廓,嗓子发疼,脸色发烫,不必细想,她此刻定然极为狼狈,边想着,她下意识轻阖着眼,不看他。
然,这幅因身体虚弱而伏低做小的可怜模样却是极大地取悦了江煦,他温声道:“看来确实是身子不适,瞧着倒是乖巧了许多。”
她只着一身素色寝衣,身量纤纤,弱不禁风的姿态,惹得他心下一动,两人昨日才不欢而散,若是其他事情,江煦定然不会这般和颜悦色。
莳婉有些厌恶这道赤裸裸的目光,卯足力气半侧着身子,整个人背对着他。
见状,江煦满心的怒火消散一二,“军医说你这病来的蹊跷,是心病。”
可见婉儿心底,还是不像她面上表现得那般镇定自若的。
回神,他温和道:“若是你与其他人有旧,现在说出事情,也算尚可。”男人顺势坐在床榻边,边说着,就要去探莳婉的额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谁知话音刚落,宽大的手掌刚一伸出,便被一道苍白的手背打掉,江煦一愣,手掌悬于半空,抬眸看去。
婉儿似乎离得更远了些,嗓音细弱蚊蝇,裹着药香飘散,传入耳畔。
“别碰我。”——
作者有话说:“鬓蝉彫落柳眉颦”出自《太真卧病图》,作者是宋朝的胡仲弓。
第42章 钝痛 “你算什么正人君子!你混蛋——……
嗓音裹着药味的余韵, 显出几分决绝,最终消弭在一声压抑的咳喘里。
“咳咳”
莳婉强忍住喉间的痒意,紧抿着唇, 隐隐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身子不自觉再度往里靠拢, 试图避开。
青纱帐低垂, 鎏金香炉轻吐着袅袅青烟, 另一扇紫檀屏风将卧房隔成内外两重天地, 江煦侧坐床榻,面色如常, 神色依旧是淡淡的, 但这样平静, 却莫名叫旁人心下悚然万分。
须臾, 莳婉迷迷糊糊听到帐幔外传来一道吩咐,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她这才恍然, 惊觉有些不对,抬眼,倏然撞上江煦黑黝黝的眼神, 他没开口, 只冷冷笑了下,幽幽重复了遍她方才的话语, “别碰你?”
他想到了婉儿先前的那些话语, 又见她知晓那些被罚之人的下场之后还敢如此,一时眼底神色更冷。
这句话仿佛触碰到某种隐秘的机关,直叫莳婉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索性不说话, 只兀自垂眸,盯着床褥的一角发怔。
江煦的视线恍如毒蛇,轻柔但不容忽视,微凉的触感一下又一下盘绕脚心,而后是脚踝、小腿,沿着往上,愈发寒凉。
室内炭火充足,她却生生漫出几丝冷汗,贴着发梢鬓角,混合着因服药安睡而生出的热意,两者交替,好不磨人。
他定定地盯了她片刻,忽地起身往一侧的窗案去,取了一摞纸张一样的东西,莳婉心下顿感不妙,强撑着呵斥道:“你做什么?”
但她如今太过虚弱,方才那一下便已经耗费掉大半力气,如今吐出的话语反倒像是轻声的问询,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劲儿。
江煦不为所动,只将那些东西尽数放置在床榻边的梳妆台上。
梳妆台隐在帐幔阴影里,上头镶嵌着的玳瑁彩贝熠熠生辉,泛着莹润的光泽,江煦将那摞纸张一样的东西放了上去,莳婉这才看清楚,是银票。
不止是银票。
还有金锭和许多碎银。
莳婉微微发怔,坐起身背靠着床的一侧,望向梳妆台那侧,见江煦气定神闲,心里不安之感更重几分,“江你做什么?”
江煦听见莳婉再度想要唤他的名讳,面上讽刺更甚,“从前的桩桩件件,本王似乎还未同你细细算过吧?”
“你是何意?”莳婉猛然生出些惊惧之前,凝神望他。
男人此刻唇角微勾,然,却给她一种熟悉的悚然,似笑非笑的神色,伴着他的话语,一声声敲在莳婉心头,“一个连真名尚且不曾透露的人,又怎么敢理直气壮地唤别人的名讳呢?”
江煦原先便觉得奇怪,只当是乱世之下,人多眼杂,想要追根溯源存在些难度,可数次探查后,关于婉儿,却像是陡然缺了一节。
简直就像是凭空蹦到流民堆里去的一般。
再者
他冷声道:“听闻张家那小子出手颇为大方,豪掷千金助你。”
张翼闻?莳婉闻言一愣,悄悄去瞧江煦的表情,他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见她望来,唇角的弧度更深,这样和煦的笑意,反倒更加令人怵得慌。
莳婉实话实说,“张翼闻他是以为我囊中羞涩,所以便借了车架给我,免得大半夜的,出行不便。”
顿了下,又道:“什么豪掷千金你平白冤枉旁人做什么?”
“出行不便?”见她一番解释,欲将黑白颠倒,江煦心下恼怒更深,察觉到她话里隐隐约约为那小子辩驳的意思,语调森冷,“如你所言,他还真是‘好心’呢。”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莳婉听着,唇瓣几度嗡合,到底还是没再开口,转了话茬,试图镇定些,“大王不是说此事过去了吗?如今又来翻旧账,是何意?”
“本王自是信守承诺。”江煦匝视着她,“现如今,本王应当没有因着你的隐瞒而重罚与你罢?”
“你可知欺瞒一罪,是何等下场?”不等他回答,江煦哂笑了声,“你不是不知,你是凭着本王待你的几分优待,反反复复地肆意妄为。”
莳婉闻言,下意识更往里缩了缩。江煦此言全然也是她心中所想,她虽然痛恨此人的种种行为,但在某些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的优点同样颇多。
对她的优待?莳婉回神,亦冷了语调,呛声道:“你如今目的达成,便开始对我说教了?”
“大王,过河拆桥咳咳,也不是这个么拆法。”
谁料,江煦听了这话,面上竟又笑了下,这回笑声极轻,莳婉被他弄得云里雾里,正欲驳斥,便听见他道:“本王过河拆桥那个张家的,便是乐于助人、侠肝义胆。”
“真是”他没有继续往下,语气微顿,漆黑的眸子映出她有些慌乱的神色。
须臾,突然问道:“是吗?”
男人修长的指节落在那金锭上,掌心一覆,莳婉难以瞧出更多,面对这人俨然不算正常的模样,下意识放柔了语调,“我生病,这会儿正困倦,大王还是先请离开吧。”
“既困倦,不妨清醒一二。”江煦不理,只顺势搬过紫檀屏风一侧的背椅,大马金刀一坐,随即像是抛了什么东西过来。
莳婉不愿刺激他,下意识便想躲,可那玩意儿几乎就是奔着她来的,全身乏力,手一伸,反倒阴差阳错接住了,展开,只见一枚金锭落于掌心。
她一时怔然,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直愣愣地望去,便见江煦满脸趣味,戏谑道:“如此看来,你确实是不止千金了。”语罢,顺手又往床榻的方向丢了几粒碎银。
这次,莳婉没有再伸手。
她兀自缩在榻的内侧一角,大半身子隐藏在床褥下,不自觉地发颤,心中惧意渐渐褪去,现下,反而无限滋生出繁多的酸楚之情。
在江煦眼中,她是出身低微,一路颠沛流离,比不得那些世家贵女锦衣玉食,比不得那些人,才配当他口中的“正妻”。
可她也不是个玩意儿来的。
何必用这种挑挑拣拣的语气
何必,这么折辱她呢?
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啊。
莳婉忽地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簌簌滚落,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泪痕。
妆奁底层,是莳婉原先出逃时带在身上的一支并蒂莲金簪,此刻,正被江煦随手把玩着,簪头两颗珠子随着他的动作,将坠未坠。
他见莳婉猛然啜泣,胸口止不住地起伏,语调中冷意更浓,“你不是缺钱吗?”
“不然,怎的带了那么多金银珠饰,反倒用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架了?”
“怎么,本王如今不是正在给你赏钱吗?”江煦倏然起身,神情自若道:“你反倒不知道夸赞本王两句,只知道哭起来了?”
他冷嗤了声,嘲讽道:“婉儿,你这也算是恩将仇报、过河拆桥吧。”
莳婉浑然不觉,眼眶中的泪大片大片地涌出,在一片寂静内,阵阵呜咽声极为压抑,接着凝固成一刹那,一下子爆发出来,“你算的什么正人君子?你混蛋——!”
“我混蛋?”好,好得很。
他江煦便是混蛋,张翼闻这种靠家族荫蔽而活、毫无建树的小子便是仗义伸出援手的正人君子。
“还有更混蛋的招数,本王还没用呢。”江煦冷冷道,边手下随手抓了几张梳妆台上头摆着的银票,往塌边走去。
莳婉有些喘不上气,眼眶发涩,泪水模糊视线,只依稀见到江煦往她这边来,她下意识擦拭两颊,整个人的身子更加紧绷着。
刹那间,江煦猛然将她整个人拽起,莳婉只觉得胸前一凉,伴随着布昂撕裂的声响,几张银票骤然被斜.插在了胸口处。
她本就体寒,银票应是早就摆在窗案处,经由江煦的手,此时散发出一阵热意,透过薄薄的一层衣料阻挡,甚至要将她灼烧。
有些痛。
酸胀、涩然,不停地啃食着她的大半颗心脏。
莳婉的眼神似有几分无措,恍惚望来,脸庞微微扬起,泛着点点湿意,有几滴泪珠顺着下颚处缓缓滴落而下,掉在江煦的衣襟上,浸润衣料。
两人近在咫尺,连带着莳婉的脸色也格外清晰,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美艳且脆弱,但偏偏她的另一手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嗓音沙哑,带着哭腔,“你用啊!”
“你、用!”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沾染了一层雾气,语调起伏极大,面色却是骤然平静了下来,也或许是力竭,抓着他衣襟处的指节止不住地颤抖着。
江煦的另一只手中还虚握着剩下的银票,不知怎的,竟任由那几张缓缓滑落在地。
心头,凭白生出几分钝痛——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来——!(做法jpg.)
第43章 僵持 他江煦何曾从女人身上受过这样的……
那双倔强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 眼眶边缘似有泪意,点点滴滴浸润,却是没再有泪珠流出。
她的嗓音也与她的神情一般, 静静平和下来,呼吸趋于平缓, “这些金银, 林林总总算下来, 确实价值不菲。”
“大王属实是破费了。”
江煦想来知晓她巧言令色, 不肯轻易低头,如今, 见她仍是如此倔强, 心下一时颇为复杂。从前, 婉儿到底还肯逢场作戏, 现下, 竟是像对仇人一般。
不, 或许是陌生人。
这样冷冰冰的眼神, 如一潭死水,直叫江煦久久无言,片刻, 沉着脸将人抱回榻上, 半个身子撑在榻上,去瞧她的表情。
十一月初的天, 外头风声呼啸, 冷风从缝隙处灌入,丝丝缕缕混进室内的温暖之中,又见婉儿脸色煞白,下意识将四散的床褥往她身侧拢了拢。
莳婉趴在棉被上, 绯绿色的缎子,越发显得她整个人弱柳扶风、摇摇欲坠,但她望来的目光,却是罕见地显出几分外露的坚决与攻击性。
“这些金银,足够我生活很久,我就当做是大王对我的表演颇为满意吧。”
声音很轻,似乎是笑了下,“因为满意,所以打赏给我的。”
“这也是一种交换嘛。”
寂静的夜里,烛火簌簌,窗棂的缝隙更大了些,冬日的冷风吹拂,这回,吹熄了几抹温暖的烛光。
莳婉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被褥,伸手想将胸前的银票揭下来,可下一刻,陡然伸过来一只大手,轻轻将那些银票几下取走,甩落在一旁。
紧接着,快速将散落在被褥两侧的金锭和碎银一个个捡走,放在一侧的梳妆台上,动作很轻,像是避讳着什么,直至全部将这些东西全部收拾干净,这才理好床褥,大半个身子再次撑在床榻边缘。
见莳婉不躲不闪回望,下意识退后些许,“收好了。”
“多谢大王。”她神色依旧,然江煦瞧着,心底竟一时有些发虚,须臾,才道:“你身体如何了?”
“尚可。”莳婉仍是望着他,但这回,江煦分明从他眼中读出了几分“送客”的意味。
也罢,这次,他是有些过了,依照婉儿的性子,大约也是心里气恼,倔强不肯说的。
他温和道:“如今天色不早了,你好好休息。”莳婉兀自垂眸,轻轻应了句,只听一阵关窗的声响,片刻,室内终是一片安静。
如此,她整个人的精神方才彻底松懈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拼命想要汲取着新鲜的空气,好一会儿,苍白的脸才像是堪堪有了点儿血色。
戌时,外头一片黑黝黝的天色,绵延无尽头,唯有廊檐下散发出星点熟悉的灯光,莳婉定定望了片刻,转身裹紧被褥,蜷缩在床榻里侧,迷迷糊糊萌生几分睡意。
门外,江煦长身玉立,挡住了灯笼的光线,整个人落在一片暗影中,眉眼低垂,沉默不语的姿态,恍然生出几分落寂。
转瞬,方才大步离去。
*
夜色深浓,风声不止。
情绪大起大落,惊惧之下,莳婉强撑许久,突然在夜间又发起了热,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只能听见几声短促的呼喊声。
伴着明明暗暗的光线,恍然间像是又回到了地牢之中,男人阴仄仄的目光锁着她,刺来的刀刃,以某种极快的速度刺来。
而后,堪堪停在心口前几寸,不再往前挪动分毫。
迷迷糊糊的人声传来,似乎是有人在焦急地唤她。
“婉儿。”
“婉儿,你感觉如何?”
“婉儿,醒醒。”
莳婉恍惚觉得她正处一片水雾中,任凭如何费力气,却也是瞧不清前路,只能奋力往前,再往前,才能扒开层层阻碍。
尽管那柄刀刃这次没有刺向她,可她心里总觉得迟早这刀会落下来,顿顿的磨刀声,似有似无,又像是紧紧坠在她身后,紧咬着不放。
零碎的片段闪现,大抵真的是心中积郁已久,莳婉这会儿生不出丝毫多余的力气,只兀自拼命地往前跑。
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见她脸色绯红,眉头紧蹙,江煦不免冷了声音,“不是说再有至多一个时辰便能醒了吗?为何会又发起高热来?”
婉儿最近的病状一一有所记录,忧思过度乃至身体更加虚弱,加之染了风寒,近期一直在喝药,江煦翻看完,一边也忍不住感叹起她身体的娇贵。
一点点的凉风,便使得风寒加重,高热不退了。
他不自觉伸出手,欲要抚平她蹙起的眉梢,可怎料,婉儿仍是紧锁眉头,嘴里似是还念念有词着。
江煦放轻呼吸,悄悄俯下身去听,好一会儿,才依稀听出,是“跑”。
逃跑的跑字。
他面色如常,耐着性子继续伸手,使了些力气,终于叫莳婉紧蹙的眉梢得以抚平,素白的脸庞上,生出许多虚汗,紧紧贴在鬓角处,紧闭的黑睫不安地轻颤着。
恰好,军医端着煎好的药汁前来,他是先前便在负责的,熟知莳婉的身体状况,用药起来也更为大胆和得心应手。
但几次三番,且频率如此之高,就算是铁人想必也是遭不住的,更何况这位夫人的身子骨本就极为虚弱
回神,军医望了眼一旁神情冷肃的男人,只得将那些话咽进了肚子了,回神,恭恭敬敬道:“大王,药来了。”
江煦接过药盏,先浅啜两口试了试温度,这才欲喂给婉儿。
奈何床榻上的人丝毫不肯配合,倔强地咬着唇,从江煦的角度,隐约可见眼睫颤动的幅度更加巨大,俨然像是要梦魇的前兆。
不算美好的记忆浮上心头,江煦沉吟两瞬,侧目吩咐道:“你们先出去。”须臾,待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响起,便将药一饮而尽,而后俯身而下,死死地将药汁皆数灌了过去。
无视婉儿的挣扎,一手固定,一手轻捏着她的下颚,直至确认她喝下大半药汁,这才收手。偶有几滴药汁顺着唇角溢出,一路蔓延向下,江煦定定望了会儿,猛然伸出指腹将其拭去,接着唤伺候的人进来候着。
那军医本想跟着几个婢女一道入内,却见大王单独唤了他一声,只得战战兢兢跟着往外去,一路跟着进了隔间,甫一站定,便听见对面的人问道:“她这风寒,怎得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军医不敢怠慢,忙道:“积郁颇深,忧思过度,此类种种,自然会损伤心脉,加之”他犹豫了下,才问道:“这两日,大王和夫人可是有什么口角?”
江煦略一点头,“是有些意见不合。”
见状,军医这才继续,“那便是了,情绪大起大落下,牵引出许多先前尚未痊愈的病根,牵一发而动全身,难免会惹来急病。”
病来如山倒,江煦当然知晓这个道理,可每每瞧着婉儿那般模样,心底就总会滋生出几分燥意。
闻言,他这才挥手,叫人退下去小厨房熬煮些滋补的汤药。
直至卯时,天色堪堪染上几丝金辉,莳婉的病才彻底稳定下来,反复高烧,江煦将人抱起喂药时,只觉她身上全然是冷冰冰的。
明明盖着厚厚的棉被,身处炭火盆的炙烤之下,身体的温度却仍是低于常人,比冰块儿高不了多少,无端叫他引申想到些战场上的场景。
待人幽幽转醒,外头已又是一片昏暗光景。
刚一睁眼,便见床榻边守着个熟悉的面孔,瞧着似有些憔悴,却平白叫她生出几丝厌烦,一口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
恹恹阖眼,任由他又端了一碗药汁到她唇边,出乎意料地,这人这次极为克制,反倒还像是哄着似的,温和地问她,“喝些药吧?”
良药苦口,莳婉不会在这时任性,她自然也想快点好起来。
闻言,下意识张了张唇,小口小口地浅啜着,喝了大半,面上神色越发难看,眉梢刚一蹙起,碗盏就在此刻停了下来。
“不想喝了?”江煦问道。
莳婉被这苦涩的药汁熏得厉害,生无可恋地眨了眨眸子,算是应下。
下一刻,便见江煦自然地将剩下的小半药汁灌入口中,边道:“等待会儿你舒服点儿了,看能不能再喝点。”
“这药药性温和,得多喝两回。”抬眼,见婉儿望来,下意识道:“这样好得快些。”
见他这般,莳婉心中一时毫无波动,片刻,才后知后觉江煦是在同她解释?
她或许该和先前一般,假意逢迎,笑吟吟地应上两声,再半真半假掺杂些真实的想法,而后要么达成目的,要么得到点儿安慰性质的好处。
理智告诉她,大概她是要这么做的,顺着江煦,顺着他,再慢慢筹划,看了这些书,学了这些本领,总会比第一次进步许多,总会有用得上的那一日的。
会成功逃离这个人的。
可是这样的思绪仅仅只是一瞬间,她太累了,倦怠的身子,昏沉沉的脑袋,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本就不多的精力抽尽。
她只是沉默地闭了闭眼,侧过身子不再看他,明晃晃是要送客的意思。
江煦一愣,面上关切的神情一时间就那么堪堪凝固住,好在他也算是个中老手,转瞬便是面色如常。
见婉儿兀自蜷着身子,不欲理他,心中也滋生出些不愉。
眼巴巴地在塌边候着这么久,结果还一次两次地给他脸色瞧,就算再是修身养性,也禁不住婉儿三次、四次、乃至更多次地拒绝回答。
他江煦何曾从女人身上受过这样的气?
真是惯得她越发无法无天了。
思绪回笼,江煦的嗓音渐渐冷了些许,“本王看你还有力气,那喝不喝药,便也随你。”旋即,便大步往外走去。
脚步声渐远,莳婉这才扭过头,待确认人确实走了,方卸下防备,安然睡去
*
书房,窗棂处糊着的窗纸被呼啸的夜风吹打着,桌案,烛火静静燃烧,映出男人有些阴沉的脸色。
极具压迫感的影子横亘在墙壁前,随着烛火轻轻晃动着,一下又一下。
片刻,外头传来一声通传声。
听到熟悉的名讳,江煦这才坐直身子,吩咐道:“让人进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名身形高壮的男子,面容刚毅,是那种很正派的长相,正大步走进。
此人正是万候义,先前,江煦忙于突厥这边的战役,便叫此人驻守在良安城内,直至传来消息,说终于找到了他恩师留下的独女,江煦这才命人前往戍边,与之汇合。
“大王,属下不负所托。”他恭敬行了一礼,道:“将林家小姐安全带回。”
江煦刚一回神,便见自万候义身后,一婀娜身影款款而至——
作者有话说:世界上最早的银票形式是北宋时期的交子,这里塞银票的情节,可以理解为朝代大乱炖,不影响哈
另外,这本文晚了会补更的,今天晚上还有一更[合十]
第44章 妄想 她这样的出身,配当谁的正室?……
平平无奇的五官, 却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站在万候义身侧几步,像半幅未完成的工笔仕女图, 静谧且美好。
浅灰色的眸子,在烛火下泛起秋潭般的冷光, 江煦望着, 恍然有种熟悉之感。
珠落玉盘, 嗓音柔和清脆, “小女林斐然,多谢大王救命之恩。”
江煦淡淡道:“不必多礼, 家父一生戎马, 忠心耿耿, 本王此举, 也只是略尽薄力。”
林斐然闻言, 展颜一笑, 依旧还是缓缓行了一礼。如今外头世道乱, 她一个女儿家,就算有父亲生前留下的旧部保护着,却也是杯水车薪, 活得颇为艰难, 如今被接到靖北军的地盘,说到底还是安心许多。
良安虽是大军兴起之气, 但靖北王在的地方, 自然是会更好些。
“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江煦不知她心中所想,照例问道。
林斐然垂首道:“我孤身一人,身边也仅仅有几个信得过的仆从, 打算一时半刻也说不上。”说着,神情隐隐有几分落寂。
江煦见状,道:“如今天色已晚,你舟车劳顿,应当也累了,先下去安置吧。”
“多谢大王体恤。”林斐然定定瞧了他眼,这才转身,随着带路的兵卒一道往外走去。
等人彻底离开,万候义方才开口,“大王,良安一切安好,如今皆是信得过的弟兄们镇守此地。”
南元虽兵马良莠不齐,可也是实实在在有小几十万禁军守城的,思及此,江煦不免道:“如今皇都那边,国舅和裴尚书正内斗着,那些勋贵自然也是固守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良安距离皇都的路途亦是颇为遥远,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顿了下,他才道:“陛下如今如何?”
元绪乃太后宁霏霏的亲子,虽说是先帝的遗腹子,朝堂和民间一直对其出身颇有微词,可如今,只要国舅宁鸿认这个孩子是先帝亲子,那朝堂的那些人,必然也只能认着。
万候义闻言,稍作思索,便道:“陛下仍照常上下学,只是似乎太后和国舅之间生了些嫌隙。”
南元重文轻武,小皇帝虽未亲政,却也已经表现出了诸如先帝一般的特质,通俗而言,即极为固执。
一旦信任谁,便会一条路走到黑。
“那几个酸儒成天在陛下身边蹦跶着,国舅也不管管?”真等到家国破碎时,武将显然比这些文臣更加官用,成天说些之乎者也的屁话,实则面对这种割据局面毫无办法。
后来,见他日渐势大,毛懋艟从父亲麾下叛逃,摇身一变成了幽州大司马,南元那侧便开始动手脚,将他夹在异族和幽州中间。他们一开始打的便是让他江煦腹背受敌的主意,如今看着进展应当是颇为顺利的。
怎么反倒还自己斗起来了?
江煦嗤笑一声,道:“消息被封锁着,一时半刻传不过去,我要是国舅,理应此时养精蓄锐,趁着我们三方之中,哪一方稍显颓势,便立刻咬住不放,直至吞食殆尽,壮大自身。”
见万候义亦是面露不解,江煦方才随意挥了挥手,“让景彦去,带上东西,好好去皇都走动走动。”
“陛下虽只有七岁,可孩童也有孩童的看法,万不能轻视。”
朝中阻力颇多,便是血亲,也逃不脱二选一的难题,只是他这边动作也势必得快些。
万候义默默听着,见江煦神色有些倦怠,这才退下。
是夜,院中越发凉寒,宅院应当是早早便有人修缮,枯树盘虬,石砖上铺着一层薄霜,万候义一路往前,只见小径上的碎石被深深掩埋,只留下些深浅不一的脚印,一脚踩上去,仿佛能感受到脚掌深陷在泥土之中的错觉。
空气干冷,只是深吸一口,鼻腔都有些隐隐作痛。
走出一些距离,他忍不住转身回望,红梅簇拥,石灯静静驻于一片暗色下,此地虽细枝末节处稍显仓促,可仍是实打实的奢华妥帖。
万候义的视线有一瞬的失焦,须臾,才如同自虐一般又猛吸了好几口冷气,方才罢休
半夜忽然下起了雪,丁点大的雪粒子噼里啪啦从天上砸下来,一连好几日,渐渐积聚在树上,莳婉院中栽种的梧桐早已满覆银霜。
她的病还未好全,只能倚在紫檀美人榻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拼命往窗外瞧,见一片茫茫雪色,浑身的热意好似也降低些许。
画蕙刚从院中折了几枝红梅,细心理好,正好拿进来给莳婉看,疏朗的腊梅,红彤彤的颜色极为喜人,沾了雪,拿在手中便是一股彻骨的凉意,斜插在瓷瓶中,放于梳妆台上,霎时,自是幽香清冽,沁人心脾。
莳婉兀自嗅闻,片刻,精神头总算是好了些,按部就班喝完药,正放空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通传声。
抬眼,便见江煦大步走进,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朱红窄袖袍,五官中的英气被无限放大,小麦肤色,打眼一瞧极为英俊,莳婉恹恹靠在软枕上,抿唇不语。
许是最近她惯常摆出这种坏脸色,也或许是顾念着她的身体,江煦面色如常,寻了个软凳坐定。
军医昨日多次强调在先,言及婉儿这回伤了心脉,必须得静养,若是情绪再这么反复几次,便是大罗神仙也是回天乏术。
江煦初听这话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面对着本人,心底竟是又生出几分与前几日那夜类似的钝痛感。
好在思索几日,心中主意定下,便道:“待你身子好些了,本王会把事情提上日程的。”
这话说得突然,莳婉顿时警觉,追问道:“事情?”
什么事情?她是不信以江煦的脾性,被她这么个小女子接连几次下脸子,还肯乖乖退步,指定是憋着什么坏事,又想来恶心她的。
见她终于肯开口,江煦继续道:“先前你曾说须得正妻进门,方才能安心做妾室。”说着,望她一眼,见精神瞧着好了不少,边往下道:“等明年开春,战事告罄,便也可给你个名分了。”说起来,婉儿几次三番惶惶不安,定是认为一直这么仆不仆、主不主的,没有过一道明面上的身份。
既如此,他晚些时候给她一个身份便是,免得她整日郁郁寡欢,动不动还给他甩脸子。
一想到这茬,江煦不免思索起那军医的话,直言婉儿忧思过度,情绪难以平缓,又耐心道:“你近日好生养病,快些好起来,也好让下头的人筹备着。”
莳婉闻言,只觉得面前的人是换了芯子、旁人假扮来的。
否则她怎么会有些听不明白呢?
江煦的意思,是明年开春娶了正妻过门,然后再给她个妾的位置?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安心,不要乱想?
她下意识眨巴着眼睛,近几日她又瘦了些,哪怕日日滋补,可喝了那么多汤药,人难免倦得慌,更不必说整日整日胃里翻滚,反反复复吐了好些回。
那股恶心感再度涌上喉头,莳婉拼命咽了咽口水,才将其压下,便垂着眼,好不去看那个让她这般作呕难忍的始作俑者。
江煦近些日子极为少见婉儿示弱的模样,见她整个人病恹恹的,瘦影如梅,冷艳如银,一时有些意动,“本王今日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安心。”安心养好身子,安心跟着他。
“再者,以后勿要到处乱跑,今后两三年的世道怕是会更乱,若是又跑,于你自身也是无益的。”
莳婉一句句听着,方才堪堪凝起的那股精气神顷刻间又要散了,好在她修养了几日,确实好转许多,努力坐直身子,柔荑从被褥中伸出,轻轻捂着胸口,江煦被这一节雪白晃神片刻,好一会儿,只听见婉儿低声唤他。
“江煦。”低哑哑的嗓音,配上原本清甜的声线,有种莫名的狎昵和缠绵。
如今,他是不喜婉儿这般唤他的,可这回,心中却是无端地发着痒,被这一片将坠未坠的羽毛,搅动地怔了一瞬。
他下意识凑近去听,便见婉儿猛然抬头,笑着望他,“我、不、要。”
“我不要做妾。”
这话几乎是正对着他说的,一字一句,偏生两人的距离又离得极近,近到婉儿的口型,江煦瞧着极为清晰。
“你莫要胡搅蛮缠。”他的态度冷淡了许多,身子往后退开了些,坐回软凳上。
不要?莫不是以为她这样的出身,还能当谁的正妻?
还是说独独不要做他的妾室。
江煦的语气沉了几分,“不做妾?那你欲如何?”心中被戏弄的恼怒,淡淡萦绕心间,方才那点儿狎昵的心思登时消散,讽刺道:“难不成是做谁的正室?”
他江煦的女人,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大胆?况且,就算是他哪天腻了不想要了,他碰过的女人,又会有谁敢再求娶呢?
莳婉冷冷瞧他,“这便也用不着大王您来操心了。”
不用他来操心?江煦起身,修长的身形颇具压迫,挡住大半的光源,连梳妆台上头的几株腊梅似乎也少了几缕香气,被困在这一片暗影之下,跌跌撞撞地打着转。
“本王念在你身子不适,数次讲和。”
“可你呢?”江煦说完,似乎也不指望她能回答,兀自道:“婉儿,你这性子太乖张了些,凡事,不是须得争个高低的。”
而且
离了他的庇护,她又能去哪里呢?
江煦定了主意,便不再多瞧一眼,直愣愣往外走去。
朱红的衣袖轻甩,散出几丝熟悉的药香,混进鲜红的腊梅之间,两相映衬,竟也有些相得益彰的意味。
待画蕙和画澜轻声走近,便见莳婉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上的神情极为痛苦,见到她们两人的一瞬间,霎时像是失了力气,猛然跌落塌边。
别院兵荒马乱,正院,却另是一番风景。
屋檐瓦当,冰柱越发结实,长长的一条,尖端凝固着几滴水,晶莹剔透,不多时,发出一阵“啪嗒”的轻响。
黑子落于棋盘之上,书房内,林斐然与江煦对坐两侧。
江煦收回手,道:“承让。”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相互厮杀,白子的气脉被黑子生生截断,已然无力抗争。
林斐然笑道:“原先便听家父提及,大王棋艺精湛。”
“百闻不如一见,绯然受教颇深。”
“咱俩的父亲是患难之交,一同出生入死,你不必如此客套。”
“追根溯源,本王还该唤你一句‘义妹’呢。”他温和问道:“这几日,你适应得如何?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大王思虑周全,自然并无不妥。”林斐然见江煦颔首,顿了几瞬,这才道:“说起来,大王今日突然请我来书房,可是有什么事情商议?”
这人与他想的一样,一点就通,极为聪慧,如此,确实省去他许多麻烦。
见她坚持,江煦也不再多言,边不经意瞟了眼门扉的方向,这才面色如常应了声,“本王是有一笔稳赚不陪的生意,想要询问一二。”
门扉外,一扫撒的小厮下意识放轻了呼吸,面上似是专心致志洒扫着,迈着的步子却是越发靠近书房一侧。
林斐然不知门外情况,神情微愣。
旋即便听见对面的人骤然扬起声调,用一种她很难形容的微妙语气,道:“林小姐气质出尘,正值妙龄,如你这般的寻常女子现下应是早有婚配了,不知”
她的目光随之投向桌案,只见一纸文书被江煦推至她这一侧,伴着他低哑的嗓音,娓娓道来,隐带蛊惑,“可否有兴趣与本王谈谈?”——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狗头叼玫瑰]
第45章 心冷 此恨绵绵,已无绝期。
林斐然见他神情淡淡, 语调仍是高扬,恍然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克制住心底的思索, 温柔笑了笑,“却之不恭。”
门扉外, 那小厮还想再往里些, 恰逢巡逻的兵卒瞧见, 隔了些距离低声呵斥, “那边的,离远点儿!”
“搞什么的, 毛毛躁躁!”
那小厮这才如梦初醒, 走出好一段距离, 瞧着极为惶恐不安, 被兵卒带到别处洒扫, 须臾, 院内再度恢复成一片寂静。
窗外白雪簌簌, 书房内,冷意似是更甚,窗棂上糊的素纱透出灰暗的天色, 桌案旁的炭盆内, 银炭烧得正红,无声散出几分暖意, 混合在摇曳的烛火中, 映出文书上清晰的字迹,一条条看完,林斐然神情不变,只语调有些犹豫, “大王长相俊美,手握权柄,应当不缺正妻人选。”
她从外部一路至戍边,藩镇割据,流民数量繁多,然于镇守一方的掌权者,却是几乎没有影响的。
北方,江煦统治着几乎四分之三的地界,听闻幽州那边近日似乎总有流民起义闹事,如此一来,诸多豪强更是会倾向于靖北军一侧。
这样大好的局面,他又怎么会同她做这笔生意?
“大王肯给斐然一个容身之地,斐然便已经是不胜感激,可,哪怕是婚后各取所需,这也”她眉头微蹙,“这毕竟是女子的婚嫁大事,多数人一辈子唯有一回的。”
“再者,我已有心上人,于大王而言,这其实也不怎么公平。”
虽然媒妁之言其实向来与公平二字相距甚远,从来只论出身门第。
所谓门当户对,当如是也。
但
见她婉拒,江煦心里也没多少失望,边挑开了话题,让林斐然将文书收好,过两日再来对弈一番。
等人走后,候在外面的景彦方才入内,“大王,人抓到了,咱们可要继续?”
“不必。”江煦神色淡然,凝视着棋盘上厮杀完后的局面,语气微顿,“且先盯着,届时将其一网打尽。”
这处宅院久不曾来过,里头被安插的叛徒数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此事一时半会也急不得。
思索片刻,他道:“等顺藤摸瓜将人都揪出来后,不必上报,即刻绞杀。”
*
宅院西,卧房内侧。
近床榻处,炭火盆旁,一只黄铜熏炉被摆在尾端,静静温着衾被,暖香微溢,丝丝缕缕幽香驱散大半药味,悄然弥漫开来,氤氲满室。
火盆和熏炉的温暖宛如有形之物,柔柔地包裹着这方幽静的卧榻天地。
江煦甫一走近内室,便乍然被这股暖意所包裹,一下子便驱散掉他身上凌冽的寒意,只心中的郁闷久久不散。
冷了她这些时日,却不见一回来寻他的,当真是冥顽不宁。
一进内室,又见婉儿独自躺在榻上,更是神色微冷。他下意识走近,谁知,几乎是刚迈出步子,对方便骤然望了过来。
不含任何杂质的目光,与前几次所见,却又有几丝不同。
江煦一愣,停在长长的屏风前,站定,“你身子如何?”听下人们说,应当是暂且挨过去了,为何他瞧着,养了这么多日子,还是病恹恹的。
一片安静中,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江煦竟是有些习惯了,自顾自继续道:“你既然选择待在房中,就应该好好养病才是。”
“不然,合该出门走动走动。”
这句话稀疏平常,江煦正欲往下说,便见婉儿怔怔地瞧着他,缓缓起身,目光有些恍惚。
“你说,是我选择在房里待着。”
语调更是飘忽,“是我选择的?”
怎么会是她选择的呢?
她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早在被绑去地牢,遇到江煦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已经掉下来了。
砸在她头上。
哪怕一瞬的机会,也是容不得她的。
是容不得她选择的。
这话题转得突然,江煦端视着婉儿的神情,忽地短瞬蹙起了眉。
炭火盆内散发出一阵温暖,纵观整个宅院,此处的炭火量是最为充足的。
莳婉抬眸,望向屏风另一端的男人,烛光明灭,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本就生得高大,表现在影子上,更是压迫感十足,叫她有几分难以喘息。
好似失了全部的力气,明明白白将那些压抑着的脆弱暴露在江煦眼前,隔着曲联的山水屏风,透过层层纱幔传递至对面。
像是在自问,“是我选择的吗?”
“相遇便是天赐之缘。”江煦见她眉梢蹙得紧,神情也是木然迟钝,心里一时也有几丝难受,明白她意欲何为,到底还是劝慰道:“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这般天赐良缘,自然是命中注定。
若执意对抗,岂非自讨苦吃?
莳婉听了这话,缓缓眨了眨眼,耳边的一切瞬间远离,宛如身处一片摇摇欲坠的冰面,冻得脸色煞白,连反应也慢了好多,只抬眼怔然瞧着对面的那一抹衣角,失神道:“是啊,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这几日,宅子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女子,两个丫鬟们前前后后打听得极为清楚,莳婉也跟着听了不少消息。
她似乎是在给自己鼓励,目光强迫着往斜上方迎,见到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这才道:“大王。”
江煦欲要迈开的步子一顿,垂眸看向她,不语。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府中的仆从们,说你要娶正妻了啊,既如此,为什么是我呢?”有别的女子代替了,为何要是她呢?
这个突然冒出的卑鄙想法,一时恍然给她添了丁点的勇气,推动着她继续说下去,“以大王你的权势,貌美的歌女,定然是随你挑选的。”
江煦只定定凝视着她,见她说完这话便力竭一般开始喘着气,忍不住冷声道:“你还知道你是歌女出身?”
寻常歌女,哪有她这幅桀骜模样?
也不知那柳梢台的人是怎么训练的
但,这般了无生气的婉儿,却也是他所不喜看到的。
驯服桀骜不驯的马儿,方能彰显英雄气魄,若是攀登至一半便停下,那也不是他江煦了。
他放缓了语调,安慰道:“不要多想,现下本王心中是有你一席之地的。”
“大王是说,逼迫我看那些人流血,因此梦魇多日,反复呕吐这是因为心中有我?”莳婉有些难以置信,毫无生气的语调都有些变了味,“多次训斥我、折辱我,也是因为心中有我?”
这样千疮百孔的关系
“这样的一席之地”
“怕不是要毁了我罢?”
“毁?你认为是毁了你吗?”江煦淡淡道,边大步走近。
莳婉冷眼望着江煦因她这话穿过紫檀山水屏风,边不疾不徐地自行宽衣,语气里的绝望之意更甚,“大王此举,可考虑过未过门的正室?”
面对同样要受此磋磨的女子,莳婉难以再生出那种龌龊心思,她心知问题所在,可同样也因无法撼动这座大山而悲恼。
她干脆闭上眼睫不去看他,“大婚前,在下人的房间里算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下人,本王说过,晚些时日会正式纳你过门。”
耳边传来窸窣声响,接着身旁便是一阵凹陷,独属于江煦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不多时便捂暖了她生病发冷的四肢。
只那一颗心仍是疲惫冰冷,吐着尖锐的词句,“果然大王就是喜欢这么自甘下.贱。”
“婉儿。”江煦伸手探完她额头的温度,见她只睁着眼发怔,语气也有些冷了几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自甘下.贱?这女人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江煦将人掰了过来,伸手揽入怀中,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缩短,甚至连空气也变得极为稀薄。
莳婉的神色忽然又有了几分波动,似乎是想离远一些,却被江煦死死禁锢怀中,她略仰起头,直视那道森寒的目光,反问道:“我说错了吗?”
琥珀色的眸子,溢出丁点不死不休的执拗与嘲讽,江煦清晰地瞧见了他自己的身影。
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浮上心头,他下意识将人拥得更紧。
纳她过门?
“打个巴掌,再给施舍一颗甜枣。”莳婉的声音很轻,于寂静的夜色里,更显得缥缈,恍如浮萍,久无归处。
良久,她长叹一口气,“先前,与我玩这些猫抓老鼠的游戏,瞧着我沾沾自喜,你心里很得意吧?”方才斥责他时亮晶晶的眸子迅速暗淡下去,渐渐衰败。
江煦见状,现下竟有些说不上的惶然,转瞬即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并未。”
宛如自问自答,低声道:“本王如今”
莳婉半阖着眼,病体尚未痊愈,强撑着精神,这会儿早就困了,江煦等了许久,只听见怀中的人轻缓的呼吸声。
他注视许久,须臾,再度喃喃几字,反复的说辞,似乎是为了说服什么。
然,当爱意急遽崩塌。
此恨绵绵已无绝期。
第46章 绑人 “我听闻,她与大王有旧,关系甚……
翌日, 待莳婉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江煦的身影,昨日两人对峙时, 虽心中反复克制,但情绪仍是大起大落, 身子不免还是有些困乏。
一觉睡得颇为满足, 许是身子暖热, 精气神离奇地比前几日好上大半, 等画澜和画蕙进屋时,莳婉已经独自起身。
两人赶忙走近, 无声地撩开帐幔, 霎时, 冬日晨间的冷空气便贴着窗棂门扉的缝隙拼命钻入。
莳婉被这冷风一吹, 顿时更加清醒几分, 端坐在梳妆台前。
江煦昨日的话虽极大部分都不中听, 且十分难以正面沟通, 但有一句话,却是没错的——
她的确不应日日躺在床榻上,起来走动一二, 稍作妆扮, 心情好了,想必身体也能好得利索点儿。
梳妆台台面光滑如镜, 菱花铜镜映出莳婉娇美的面容, 虽病气缠身,却依旧难掩姝色。
左侧,画蕙放置好铜盆,将浸润过的帕子绞了绞, 递给莳婉,“姑娘病了这么些日子,今日瞧着像是好了很多。”待莳婉敷面之后,又取过一块干爽的绢帕,在她鬓角处细细擦拭着。
“身体养好了,后面才有时间。”有时间去磨,去耗,而不是躺在榻上,什么也干不了,就连躲开不喜欢的触碰,也做不到。
画蕙一怔,听到莳婉这话,还以为她终于要想通了,接着也笑道:“是啊,身体好了,日子便也好过了。”
梳妆台内侧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浓郁的花香瞬间弥漫,莳婉蘸取了些许,点抹双颊和额间,滋润肌肤,人也无形中清爽很多。
身后的长发如瀑垂落至腰际,玉齿慢慢没入发丝间,一路往下至发梢,待抹完发膏,画澜熟练挽起发丝,十指灵巧穿梭着,不多时,便挽了个发髻出来,斜插着枚精巧的白玉花簪固定。
画蕙见莳婉似是心情不错,张嘴便想再劝劝,刚欲开口冷不丁儿地被身旁的画澜拽了下衣袖,见对方朝她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这才作罢。
两个丫鬟在身后的小动作,莳婉隐隐有所察觉,索性顺势叹了口气,“这两日我与大王有些口角,你们候在门外,想必也多少听到了点儿。”
莳婉身后,两人四目相对,恭敬应声,见镜中莳婉面色淡淡,似是心情不佳,左一句右一句地劝了起来。
“姑娘和大王以后的日子还长,有些口角,慢慢说开便是。”
“是啊,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夫妻?她和江煦?
莳婉笑了笑,“如今宅子里来了新人,我这心里也十分好奇隐隐听说我病的这些日子,大王常常召见那位。”
这话还是她学着柳梢台那边妇人们的,从前隔三差五,便会有这样的女子找上门来,有时还会大闹上几场。
莳婉心下悲戚,面上,话里的酸味却是极为明显,“听说大王与她有旧,关系很是熟络,两人日日对弈赏景,好不快活。”
两个丫鬟闻言,只当她是吃了醋,登时又是好一番劝,莳婉耐心应付着,待铺垫地差不多,这才假装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这些天日日在想此事,早也担心,晚也担心,不知何时能与这位姑娘见上一面呢,唉”
“听说,大王还要娶她当正妻。”昨夜她与江煦争执时,他便是没有否认此事的,莳婉一边惊讶于自己竟然记得如此清晰,一边忍不住分出几丝精力去听两个丫鬟们的回答。
见两人或面露难色,或顾左右而言其他,心下一叹。
想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
十二月底,梅花开得越发繁茂,花骨朵接连绽放,鲜红之上,满覆银霜,缀满晶莹的雪絮,宛如琼枝玉树,雪压枝头,美景如画。
接连好些天,江煦都未曾来过,反倒如莳婉所言一般,与林斐然游山玩水,初来此地时,府中几乎都是兵卒做事,如今一整月过去,采买的仆从换了几批,隐隐固定大半,不知何时传出了些风言风语。
比起莳婉初到江煦身边时,这回的传言俨然更加有鼻有眼,极具说服力。
有的人听过之后一笑了之,有的则会暗地思索。以求得更好的前程,还有的则是倾向于婉儿失了宠爱。
万候富霖便是第三类人,他见过大王出征前线还要命包括他在内的几人留心宅院事宜,让婉儿早日搬进,再见到她如今的落魄,心中自然有了几分成见。
耐心等了些时日,几番探查,确定大王确实将此人彻彻底底忽略,只专心陪着新来的林姑娘,这才下定决心。
日落西沉,等到好友的信号,他方才嘀咕着往西院去,还没走多远,便有个小厮悄悄凑到他身边,脸上神情有些惶恐,“你这成不成啊?如果出事,我可是”
“停停停。”见是熟人,万候富霖不欲与他多解释,只拍着胸脯保证,“放一百个心,我可是万候将军的亲戚,万候将军那可是大王麾下第一人,你怕个屁啊?”
“诶,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小厮打断他,边在嘴唇旁打了个叉,但见他胸有成竹,便也放心了许多,又随意聊了两句,寻了个借口离开。
*
宅院西侧,夜色如墨,室内一派暖意融融。
莳婉卸去了白日里的钗环珠翠,静静挑选着饰品,种类繁多,无中生有,接连好多日都是如此。
发髻款式多样,她心情好转,也乐意试了试先前采买回来的步摇,
漆嵌螺细首饰盒,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与这屋内的大部分陈设相辅相成,莳婉没住进来几日便很快注意到了此物。
初来此地时,首饰盒内的物件不算多,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少簪子、钗环、步摇等等,每次总会莫名其妙出现两三样,款式夺目,技艺精美。这些物件,日积月累簪着,说不定来日还能换钱抵债的东西,莳婉自来是来者不拒,只当不知。
思绪回笼,她凝视着昨日新出现的一支簪子,淡绿色的美玉为底,雕刻出几朵芙蓉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莳婉心知肚明。
这支雕花芙蓉玉簪实则,是江煦给她的。
只递了东西,本人这几日不来找她,她反倒还落得个自在,不见厌恶之人,心情愉悦,身上的病也渐渐好了七七八八。
入目,玉簪莹润柔和,在不算明亮的烛火下,更显得通体泛光,极为特殊惹眼,须臾,她鬼使神差一般,将那玉簪拾起,几下挽在发间。
入夜,听说江煦似是外出仍未回来,莳婉照例唤画澜帮她熄灯,可谁知这次唤了好几句,也还是不见人来,正疑惑着,突然见一身材高挑的丫鬟低着头来告罪,“姑娘息怒,画澜姐姐吃坏了肚子,今夜拜托我来替她守着您。”
仆从们当值制度极为严苛,虽说也有私下换值的事情,可这是她的院落。
室内的灯烛早在方才便被莳婉熄灭大半,那丫鬟站在屏风前几步,只一个劲儿地磕着头,借着被褥的遮挡,莳婉索性半侧着身子将软枕下的东西藏在了里衣内侧,旋即便转头,神色如常道:“画澜身子有恙,那画蕙呢?”
这两人大概率是江煦派来的卧底,且不说出事得如此凑巧,便是吃坏了肚子,也不该是这般草率地叫人替代罢?
她旋身提灯,灯火在幕帷上投下摇晃的巨影,照出的影子这般怪异,莳婉下意识一怔。
她的院子里,有这么高大的丫鬟吗?
正欲再问得详细些,谁知床榻斜后方猛然传来一股冲击力。
“嘭——”
莳婉后颈一痛,顷刻便失了意识。
万候富霖从床榻边缘窜出,那丫鬟见状,当即道:“可憋死我了”低哑哑的语调,是男子的嗓音。
“别发牢骚,你动作麻利点儿,别惊动了别人。”
万候富霖之前听王世伟说,大王好像是极为看重此人的?但这个想法在他脑中也仅是一瞬便过,手下不停,将莳婉囫囵绑好,趁着夜色带了出去。
一路走至后门处,看守的兵卒见到他抱着个东西,语气有些疑惑,“富霖,你这一车装的什么东西,又拉又背的?”
“去你的——”万候富霖调笑着抵了他两下,“这是上头吩咐,让我支援去皇都那边的,洛阳城那么远,可不得多备点儿东西,以防万一。”
几个兵卒本就与他相熟,又因着万候富霖与万候义的亲戚关系,自是乐意捧着他,寒暄几句便放其离开。
夜里,万籁俱静,几人没入黑暗中,片刻便没了踪影。
就在几人带着莳婉趁夜里赶路时,宅院不远处的演武场内,江煦堪堪和万候义、景彦两人切磋完。
酣畅淋漓的比试,几人皆是眉眼带笑,江煦望了望漆黑的天色,失笑道:“咱们几人在演武场内部,不知不觉竟到了这个时辰了。”
语罢,拍了拍身侧两人的肩膀,“今日的切磋,你们两人让本王很是惊喜,尤其,万候义一回来,等明年开春,突厥那帮孙子定然是要吃大亏了!”
万候义微怔,忙拱手道:“大王过誉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只观今日所为,便可见得万候义在良安也不曾倦怠武技。
江煦回神,心情甚好,摆了摆手,“事后不早了,咱们一道回去吧。”正说着,外头却猝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亲兵踉踉跄跄走近,猛然跪地,见还有旁人在场,即刻咬着牙起身,覆在江煦身边一番耳语,言及婉儿从房中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
江煦闻言,方才笑吟吟的视线顷刻间变得极为森寒,只克制着,转瞬,又是平日里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只眉眼间隐带几分凌厉。
旁的,竟是再也瞧不出分毫。
那亲卫正忐忑地等着吩咐,却见自家大王陡然动身,大步往外走去。
身后,等江煦走出好一段距离,景彦跟了半路才发觉万候义仍站在原地,景彦回头望了会儿,见对方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跟了上来,打趣道:“你发什么楞呢,别是被大王夸迷糊了?”
两人几乎前后脚进入靖北军,自江煦式微时便跟随他身后一路打拼,算是靖北军中的元老级人物,自是交情深厚,以往,景彦也甚少会这般放松,但刚活动完筋骨,又是与好久不见、关系尚好的同僚在一起,难免话也跳脱了些。
万候义闻言,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景彦见他兴致不高,思索片刻,还以为是因着先前的事情,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嗓音劝道:“我和景殷的赏赐也都还压着呢,等到明年开春打完仗,大半的奖赏便会一道下来了。”
说完,又觉得同僚不像是为这点儿东西拧巴的人,不解道:“你这回来之后,怎么看着闷闷不乐的?”
带回大王恩师的独女,这可是大功一件呢!
景彦兴奋的思绪散了些,默默瞧他,万候义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捂着外袍哆嗦了两下,“别打岔了,这看样子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先赶紧跟上才是。”
语罢,朝他笑了笑,“快点走吧。”
“好。”景彦被这么一提醒,也忙加快了速度
夜风呼啸,直愣愣往人骨头里猛钻。
一路御马疾行至宅院,勒停马匹便快速往西苑去,江煦厚重的大氅随着动作掀起一阵冷风,面上神情不辨喜怒,临到门口,却是生生停了几刻,这才推门。
然,入目所及,却并非是他预料中的场景。
室内陈设杂乱,床榻上悬着的床幔被扯下大半,床褥上痕迹斑驳,连他专门安插在婉儿身旁的两个丫鬟,也早已昏迷在侧,不知生死——
作者有话说:在作话里也嚎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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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蹊跷 昼夜疾行,毫无所得。
满室安静, 江煦的心陡然一跳,冷着脸去探那两人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 翻过身,才发现两人的颈部皆是一片青紫, 细瞧, 被打晕的手法一致。
这样的力道, 这样的做派, 绝非婉儿一个弱女子可以办到。
环顾周围,也不见什么打斗的痕迹, 就像是凭空蒸发一般, 然, 在婉儿的院子周边, 他布下的眼线只多不少, 她一个体弱的女儿家想要靠自己离开, 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么
江煦收回视线, 浓密的眼睫遮挡住了他眼底的森寒,从其他人的角度看去,只觉得他是正在思索着, 并无其他不妥之处。
青瓷瓶身沁着未化的雪粒, 今日一早新摘取的腊梅置于瓶内,馥郁芳香依旧, 仿佛一切如常一般, 四周极为寂静,万候义和景彦落后于江煦身后几步,见状,皆是默然。
“点一百轻骑兵, 随本王一道。”江煦决定的速度很快,语罢,便立刻往外走去,景彦下意识应了句,便要随着一齐往外走。
见好友仍停在原地,清醒大半,“你今天怎么回事儿?”他的嗓音压得极低,语带提醒,“婉儿姑娘不见了,大王定然是要亲自去追的,看这样子,估摸着是刚被绑走不久。”
万候义神情隐隐有几分疑惑,“这位姑娘是大王的?”
“你只需知晓大王极其看重她便是,旁的不必多问。”景彦应了句,边唤自己手下的兵速速去喊弟兄们,待安排完,才想起万候义似乎是从未见过婉儿的。
他颇为简单地解释道:“婉儿姑娘出身湖州,自从今年春天到大王身边,大王就一直颇为看重她,等往后有机会了,你见上一面便会懂了。”
边说着,轻拍了两下旁边人的肩膀,先一步往前去,“赶紧的,别发愣。”
几个亲卫驻守在此,确保房间内一切如旧,几人沉默地守在角落里,宛如与所处的暗影融为一体,万候义晃神片刻,方才神色如常,跟着一道离去
冬夜,浓云沉沉,悬垂于天空之上,雪花似棉絮,纷纷扬扬洒落,像是毫无尽头。
已至亥时,出了宅院,外头更加安静,一层层的雪粒子将前路悄然掩埋,天地一片素白。
远处,山峦的轮廓似乎也被渐渐模糊,只剩下望不到头的黑暗,虽举了火把照明,无疑仍是前行艰难,火把被风一吹,还会熄灭大半。
江煦一马当先,疾驰向前,不多时便与身后的亲卫们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夜风凌冽,噼里啪啦砸在他的面庞之上,寒意跗骨,久久缠绕着,随着男人的前行开辟出一股湍急的气流。
马匹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行人一路奔驰,旋即又被漫天的风雪渐渐抹平踪迹,一切恍如崭新之地。
方才江煦临出门前飞速盘问过,守院的兵卒七七八八,不多时便将事情讲了个明白,确如他所想一般,是军队内部出了叛徒。
可此人为何要抓婉儿?
疑虑一闪而过,回神,江煦不再多思,加速往西奔去,自他身后,隐隐冒出几名骑术颇佳的亲卫,随之一道向前。
雪势渐大,雪籽沉甸甸地飘落,消融于一片黑暗之间,冷风刮过,一行人走过的蜿蜒小路已被厚雪吞没
*
翌日,近申时,一行人方才赶回宅院。
江煦日夜赶路,近十个时辰的路程,严寒之下,皮肤隐有几分青白,眼窝恍如两摊阴影,黑眸里,满是红色血丝。
门口守着的兵卒见状,立刻进院通传,不一会儿,便见以景彦和万候义为首的几人,匆匆出来接应。
几人一路折返回院,待几杯热茶下肚,江煦身上那一层薄冰这才消融一二,炭火炙烤下,身上的寒意被很好地中和些许。
几人端坐于下首,江煦凝神,静静听着众人汇报军情。
景彦先开口道:“大王,小半个时辰之前,鞑靼突然率军来犯,到这会儿,仍有近万人徘徊于戍边百姓居所附近,且斥候探查到,有两队士兵,像是还刻意隐藏着踪迹,正往咱们这里靠近。”
万候义补充道:“两队的士兵数量逾千人,此时来,怕是来者不善。”
江煦下颚紧绷,细小的胡茬凌乱蹦出,闻言,轻阖着眼捏了捏眉心处,待其余众人补充完,这才睁眼道:“鞑靼与我军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正值冬季,此时来犯,的确蹊跷。”
“昨夜随本王追出的人,今日暂且休憩半天,三百多里的路途,且天气严寒,务必吩咐伙头兵给好生补一补。”
这些兵卒属景彦麾下,此话一出,他自是代为谢恩,一侧,万候义略低着头,神色一顿。
宅院地处戍边边缘之地,万候富霖他们几人待在这边也有些时日,颇为熟悉四周环境,得了他的挑唆,必然会在赶路时候躲起来,大雪漫天,夜里难以目视,哪怕知晓是往西边去,一路无关卡阻隔,大几个时辰的功夫,也难以追上。
哪怕是一人双马,交换着疾驰追赶,也几乎等同于无用功,可尽管如此大王竟追出去了三百多里!
这般不要命地赶路,几乎是八百里加急了,如此极端,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相处不过大半年的女人?
“大王,婉儿姑娘的行踪要紧,可鞑靼突然来犯,事关戍边百姓,此事显然更为焦急啊!”心中思绪万千,面上,万候义听了会儿其他同僚的意见,忽地俯身一礼,垂首劝道。
景彦及其他心腹的将领们亦是附和着,伴随几句“大王三思”、“万候将军所言极是。”之类的劝诫之语。
江煦又何尝不知轻重缓急呢,只事关婉儿,他如今心中竟是隐隐有几分难以平静,若说是她自己逃走便也罢了,这般被军中叛徒掳走,还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到时就算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怕也是极为可能的。
一想到这茬,他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中,久久不语,眸光无形沉了几分,眉眼间克制着的戾气,也不知不觉倾泻而出。
捏着茶盏的手猛一用力,底部倏然碎裂,滚烫的茶水霎时溢出大半,淌在江煦的手背之上,下首的几人见状,登时安静下来。
碎瓷片划破手心,渗出一行血迹,蜿蜒向下,滴落在杂宝纹栽绒毯上。
良久,江煦方收敛神色,平日里惯常不做表情的脸庞,此刻更是冷淡肃然,众人站在他身侧几步之遥,只觉那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更甚,几乎要凝成实质。
几缕被汗水和雪水浸润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处,哪怕几杯热茶下肚,嘴唇仍有些干裂,此刻,唯独那双眸子,黑漆漆的一片,仿佛潜藏着无尽暗涌,令旁人不敢直视。
然,江煦心底明白,他作为一军主帅,此时无暇思考更多,回神,方正色道:“七日前,鞑靼军队便在戍边百姓居所与草原接壤处游荡,如今贸然前来,许是有诈。”提起正事,下首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煦看在眼底,继续道:“如今虽天气严寒,打仗不多见,但”直觉告诉他,此事或许和他先前伪装安插在草场那边的细作有关。
可鞑靼和女真向来敌视突厥,且知晓他与突厥有旧仇,此番就算是发现了草场上散播的不利流言,其根源来自靖北军,仅凭这一件事,应当也不至于骤然将矛头调转向他。
他麾下的靖北军,无论是对上鞑靼、女真,还是比这两者都要强些的突厥,那都是胜上许多的,这般以卵击石,也太过于匪夷所思。
此刻事态紧急,火烧眉毛的情况下,江煦不免也冷了神色,“既然鞑靼人来了,本王便来会一会他们,是何情况,一探便知。”
“令景彦为副将,调兵五千,随本王一道前去支援。”江煦语气稍顿,黑黝黝的眸子转向几步之外的另一人,眼底划过一缕思虑,片刻,还是开口道:“副总兵万候义,率兵五百,前去寻婉儿的下落。”
“其余几人镇守营地,切勿让那两队鞑靼人靠近分毫。”
众人轰然应声,各自领命离开,眨眼的功夫,书房内便再度安静,万候义身居其中,凝神望着江煦远去的背影,神色若有所思。
须臾,才命令手下众兵随他一道,前去西边寻找
*
戌时已过,片刻前灰白的天渐渐暗了下来,寒风裹挟着雪花,呼啸而至,密匝匝地拍打在地上堆着的一小片枯草上,草茎处不知何时枯萎,干巴巴地,并未阻隔掉多少风雪侵袭。
莳婉无意识地瑟缩两下,颈部传来阵痛,迷迷糊糊的记忆瞬时涌至脑海,眼前一片模糊。
她下意识打了个喷嚏,待眼前变得清晰些,甫一凝神望去,对面骤然划来一柄刀刃,莳婉登时彻底清醒。
入目,刀刃的尖端正直直朝着她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今天和好朋友一起吃了潮汕牛肉火锅,咕噜噜冒着热气,配上冰凉凉的小蛋糕和洋葱乳酪炸鸡,美滋滋[撒花]
第48章 抉择 定然是要先舍弃婉儿……
经由刀刃尖端的恐惧之感, 迅速蔓延开来,无限扩散,莳婉耳边嗡鸣, 屏气凝神望向对方。
一张被风霜反复凿刻的疲惫脸庞,眼皮上深深的褶皱耷拉下来, 有雪籽飘落在男人的鹰钩鼻上, 冷飕飕地, 不出意外惹得他烦闷地甩了甩脑袋。
此人正是先前扎营休整时, 问她是否要提前去宅院的万候富霖,莳婉清楚记得, 此人是万候义的亲戚。
江煦手下的亲信, 这人的亲戚绑架了她, 未免有些奇怪一种诡异的疑惑迸发开来, 甚至隐隐在某一瞬间压过了面对生死的恐惧感。
回神, 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嗡动, 似乎想要说话, 但却是只发出了一阵气音。
万候富霖见她神情恐惧,整个人止不住发着抖,瞧着呆呆的, 嗤笑一声, 收回匕首,侧头对旁边喊道:“虎子, 拿点儿水来, 这娘们被冻傻了。”
不多时,便有一个陌生男人拿着水囊,送至莳婉唇边,给她粗鲁地灌了几口水。
“咳咳——”冰凉的水源猝然进入喉咙, 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但好在滋润咽喉后,也算是能正常交流了。
“诶,老子问你——”
“靖北王待你如何?”
莳婉闻言,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摇了下头,泠泠寒风中,身体极为僵硬,宛如万候富霖幼时所见过的那种木偶人,在操纵之人的手下,一卡一卡地动作着,他心底登时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所满足。
主宰旁人的生死,这种的劲头的确很是令他神往,他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些诡异的施舍,“当真?”
出来一路上,万候富霖总琢磨着,万候义如果出了岔子,他这边握着人质也好留个后手。
莳婉闻言,拼命咽了几下口水,喉咙深处传来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又腥又甜,一张嘴,往常清脆悦耳的嗓音如破风箱一般,沙哑非常,好在下一瞬又恢复了几分寻常的模样,“他要娶正妻了,很久没来过我这里。”
万候富霖身侧,虎子趁机问道:“看她这短命的样子,别没撑到几天就没了。”
万候富霖瞟了眼他,随手摆了摆,边揽着人往远一些的地方走去,“人在手里,还真能给搞死了?再不济,找个郎中也是看了”粗粒沙哑的嗓音随着冬日的风雪一齐飘至莳婉耳畔,许是实力悬殊,也或许是这些人根本没想过让她活着回去,几人的行事颇为猖獗。
性命攸关,这一刻,莳婉反倒奇迹般地恢复冷静。
她假装惧怕,低垂着眼,边悄悄环顾着周围的景色。
白皑皑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恰逢大雪,此处约莫是驿亭,风雪肆虐下,勉强划出一片安静之地。亭角处,炭火余烬尚存,星点火光,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只是这里更像是山峦中央,层层遮掩下,外头的人想要瞧见其中细节,怕是极为困难。
而且,江煦那样的性子可能是会去寻她,但大概率是不会跑至这么远的。
莳婉体力告罄,耐心观察许多,发现加上她,一行共六人,等恢复了些力气,她下意识动了动手指,然这些人将她绑得极紧,正思忖着,突然发现不远处显现出两三个模糊的轮廓。
见那几个人回来了,莳婉顿时开始小声地抽泣,等人走近,果不其然听到两三句说她“麻烦”、“事多”的念叨声。
但,也仅仅是念叨。
论起待遇,除了行为粗鲁些,旁的确如她所料,不曾逾越半步。
能暂时保住性命,莳婉心头的紧张与惧色方才消减大半,直至被蒙上眼,几番折腾换了地方,她都秉持着这副或发颤或抽泣的姿态。
蒙眼的布条极为粗糙,像是某种沾了砂砾的树皮,死死地勒着,混合着陈腐的汗臭,幸得有雪籽中和,她这才算是好受了点儿。
正值冬日,冰凝湖面玉为绸,人烟稀少,一派静悄悄。
六人一同上了艘小舟,一路往西南方向而去,没一会儿,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水腥气,莳婉曾走过水路,刚嗅到此种气息,心下一时也有了计较。
船行了片刻,约莫是她确实病弱,又觉得莳婉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儿家被绑着手蒙着眼,就在身边跑也跑不掉,其余几人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叫她发现出几丝端倪。
这五人虽一道,可却隐隐分成两派,一行三人以万候富霖为首,另外两人像是抱团一般,与这三人关系平平。
没坐一会儿船只便到了地方,莳婉被迫跟着,旁观这几人一路换乘,世道不太平,操弄小舟的船夫基本上也不怎么识字,哪怕是偶有两个机灵的见到这番场景,也只是装作不知,一路上数次换乘,连路引也没问他们要。
昼夜不停,整整两日,方才从水中回到地面之上。
几人租了车架,一上车,还能听见马车窗子外,两人隐隐约约的争吵声,断断续续传来,天气严寒,有了车身阻隔,莳婉这才慢慢恢复些力气。
万候富霖坐于一侧,阴仄仄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不必取下布条,莳婉依旧能清晰感受到,这人约莫是在盘算着什么坏主意。
莳婉等了片刻,须臾,见这人似乎是要张口说些什么,先一步咳了起来。
“咳咳”蜷缩着,似乎拼命克制,然而却是一瞬也忍不住,瞧着颇为唬人。
比起前两三日,情况似是更加糟糕
*
雪断断续续,久久不曾停歇。
江煦甫一至战场,战局登时开始显现出一边倒的趋势,他在戍边经营几年,百姓们对他极为信服,鞑靼军队又见靖北军一波一波到来,自是心中焦虑畏惧。
这几年,靖北军与突厥几度交手,鞑靼身为突厥的“邻居”,听说了许多传闻,时隔两年多再次碰上,仍是被压制着,不久便有几分溃败之势。
待江煦找准时机带着亲卫率先冲杀进去,鞑靼近万人的队伍早已经四散开来,七零八落如深秋残叶,胡乱飘零,不多时就被其余的靖北军蚕食干净。
独独剩下一将领模样的兵卒,被几个亲兵保护着,似是不得已鸣金收兵,丢弃大半装备,落荒而逃。
江煦居于呼啸风声中,静静凝视着那几人逃窜的背影,思索片刻,到底放下手中的长弓,侧头低语几句,他身侧的亲卫闻言,立刻高呼,“清扫战场!莫要穷追!”
冷风卷起地上新堆积的雪沫,马蹄声过,留下众多深浅不一的脚印。
大军凯旋而归,到了营地,江煦勒停马匹,“将景彦单独唤来,本王有事找他。”语罢,翻身下马,直往书房而去。
居民们受此侵扰,清点兵甲等战利品,修葺城防、抚恤百姓,此类种种,可谓事务繁多。
江煦端坐案台,思考片刻,方才凝神下笔,待细细写了会儿,外头,景彦恰好应召而至。
窗外夜色深重,不知不觉已过子时。
案头,灯烛散发出豆大的火光,一室器物仿佛被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江煦停笔,开门见山道:“鞑靼此番袭击,你有何看法?”
“属下以为,鞑靼此次出动近一万余人,阵仗颇大,可方才战场之上”景彦说着,似是意识到什么,抬眼去瞧江煦的神情,见他神色极为平静,心下登时一激灵,畅所欲言道:“战场之上,却毫无章法,不欲与我军拼命。”
开国百余年来,除去圣祖皇帝骁勇善战,此后接连几位帝王,皆是喜舞文弄墨之人,尤其到了当今陛下身上,这一点就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从这一点来说,小陛下确实如先帝一般,确为亲父子。
江煦自从幼时便跟随父亲及其好友四处征战,为朝廷平定异族叛乱,近些年,皇都每每受异族侵扰,也是他子承父业,镇守在戍边,譬如突厥、鞑靼这些人方才没有再进一步。
但,若是追根溯源,初建朝时,突厥人曾有次几乎是打到了洛阳城下,烧杀抢掠、恶行斑斑,也是这次,江家几乎满门折戟于此,一番折腾,他父亲方才带着妻儿一道往外迁出。
后来阴差阳错,竟也这么些年了,居于戍边,盘踞北方,他已然从稚子长成青壮,然朝廷,却似乎还是那个朝廷。
经年不曾改。
鎏金翼兽纹铜炉静静放置于此,炉腹冰冷,不见一丝暖意,被炭火熏了片刻,方才驱散那股无声无息的寒意。
回神,江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此次鞑靼人没有拼命的意思,仅仅像是掠夺物资过冬,可若是真只是想要过个暖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刻意派了两队人马,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等大军一被击溃,先一步便没了人影,此番行为,实在怪异。
怕只怕
江煦凝视着窗棂外,雪籽洒落,带着股隆冬特有的滞涩与寒冷,永无休止的大雪,一如多年前,皇都洛阳之景。
飞雪苍茫,尸横遍野。
怕只怕,洛阳朝堂之内,是否有人与之同流合污。
江煦神色如常,然两件事相撞,务必要择其一为先,思及此,他的目光愈发冷锐,良久方才凝神,将案台上的纸张递给景彦。
儿女情长,万比不得此事。
论优先级,定然
是要先舍弃婉儿的吧?——
作者有话说:我恨,明天又是万恶的周一[爆哭]
第49章 画像 有人蓄意想要她的命。
情感一事素来剪不断, 理还乱
此时,哪怕是江煦,骤然面对心中冒出的万千思绪, 仍是顿觉犹疑。
理智告诉他,毫无疑问要舍弃婉儿, 然只要想到将要做出这个抉择, 胸膛内的一颗心却是跳得更加剧烈。
“砰砰”
“砰砰”
一下又一下, 清晰地砸在心头, 久久不歇。
思绪回笼,江煦背手而立, 缓步走至窗前。
窗外夜色漆黑, 不知何时久违地出现明月的轮廓, 满月当空, 高悬空中, 映出一地月华霜白的色彩。
江煦身上的盔甲尚未卸下, 冰冷的光泽, 被平铺而下的皓影一晃,登时更显几分寒意,大步而至庭中, 簌簌雪粒飘落, 片刻,低声喃喃几字。
似是自问, 也恍如感叹, 景彦肃立身后几步,不敢靠得太近。
良久,江煦再度至书房内,来到案前, 铺开宣纸,压上砚山,“帮本王研墨。”自婉儿后,江煦身边便都是亲卫伺候着,此番事态突然,室内唯余他们二人,景彦闻言,立刻接上。
见自家大王取了两三支羊毫笔,他心下一顿,似有所悟。
不多时,只见江煦先蘸取一旁淡一些的墨,寥寥几笔勾勒出轮廓,再细细画上五官,接着取了藕色渲染皮肤肌理,再取淡绿、粉白等层层描摹,最后,小心地点缀几下。
几番下笔,气定神闲,宛如练习过数次,一气呵成。
冬日的寒风怯怯攀至窗棂,铺洒在案台上,指尖隔了些距离,轻拂过纸面,发出一阵哗啦的声响。
薄而凉的夜风,剐蹭在手掌,仿佛触及冰面,刺骨森寒。
江煦审视片刻,画卷之上,女子的眉目渐渐清晰,他晃神一瞬,提笔填充上眼眶内的两处空白,霎时,顾盼生辉,琥珀色泽的眸子,静谧美好,蕴着无限柔情。
待时间一到,画卷渐干,方才将其一起交于景彦,“拿着这幅画像,仔仔细细地查。”他半阖着眼,几日连轴转,眼下隐隐显出几丝青黑,只眼底仍是森寒,“你秘密去找,切勿惊动旁人。”
景彦旁观全程,暗自心惊,见大王下笔时心有思量,更是颇为感叹:看来,大王比他所认为的还要在乎婉儿姑娘。
闻言,抬眼去瞧,见江煦面色平和,似又恢复寻常做派,忙低头应声。
由他率领亲卫去找,这意思是要避开万候义了?这个想法只是一瞬,景彦不敢再多想,领命而去。
江煦凝视着那背影逐渐消失,陡一转身往桌案去,宣纸依旧被砚山压着,他重新执笔,手腕转动间,墨汁再度挥洒,这一回,一笔一划更为迅速、笃定。
屏气凝神,不过几息,便已勾勒出神韵身形,墨发披散两缕于胸前,轻轻挽着个发髻,若是景彦在此,定能认出,这是婉儿昨日的妆扮。
江煦握着画轴的指节极紧,几乎要将其揉出褶皱,他凝视着画卷,美人峨髻高耸,裙裾如烟霞垂地,下一瞬,他忍不住为其补上了一柄芙蓉玉簪。
须臾,方将画轴放置于高处
*
陈岭,驿站。
张询甫一从驿丞处拿到信,细细扫过,便忙装好,策马回程。
待回到客栈,其余四人立刻围了上来,万候富霖神色不耐,“如何?”
张询忙将那信笺拿出,展开,四人仔细瞧过,一时神色各异。
诸如“此女看来还是颇受宠爱”、“靖北王年纪轻轻耽于美色”种种言语不绝于耳,讨论完,几人四散开来。
张询混在几人中央,默默听着,心下也有几分计较。
靖北王那边似是极为重视此事,思及此,张询目光微闪,不由得回忆起这一路上婉儿的模样,姿容清艳,身姿窈窕,是不多见的美人,但若是他,是远远不会为这女人耗费额外的心力的。
靖北王年少掌权,到底还是逃不脱这美人关呐!张询心下感慨,边跟着往门外去。
客栈二楼,一雅间内。
郎中被隔绝在门外,待得到肯首,方才被允许进入,老郎中年逾六十,白花花的胡子止不住地颤动,瞥见一旁凶神恶煞的陌生男子,下意识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世道艰难,哪怕知晓这些人或许来路不正,他也不敢置啄,一路跟随进入室内,绕过屏风,只见重重帐幔之后,霍然伸出一节藕白的皓腕。
见是女子,老郎中更为谨慎,内心诸多猜测,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战战兢兢坐在软凳上,隔着帕子轻轻搭脉,片刻,方道:“这位姑娘本身身体底子薄,一路颠簸、忧思过度,老朽煎一副药即可缓解一二。”
莳婉隐于帐幔之后,闻言,反应不大,久病成医,喝了百次,她如今闭着眼都能说出有哪几味药,不多时,便听见那郎中断断续续的话语,“黄芪、白术、茯神、人参、当归、甘草需要这些药材,你且容老朽给写张单子。”
张询在一旁默默听着,“老人家,这黄芪、白术前面几味药还算是能搞到,这后面劳什子人参的,怕是困难嘞。”陈岭极为偏僻,连客栈都只有这么一间,里里外外瞧过,还算条件尚可的,要不是怕这婉儿死在路上,何故要这般着急就近寻医?
那老郎中思索片刻,接过张询递来的纸张,提笔删删减减,到底写了个更加简易些的方子,回想起这人片刻前暗地里的警告,执笔的手腕止不住地抖。
莳婉隐约瞧见此景,默不作声垂下眼,片刻,又听见那道苍老的声音一一念着药方中所需的药材和剂量,几个兵卒都是粗人,叛逃前虽在靖北军中有些资历,略微识得几个字,可到底不是这治病抓药的料子。
见这老朽神色畅然,虽语调紧张,却也并没有多想。
独独莳婉听到最后,神色一凝。
在江煦那边时,底下的军医们曾多次为她研制不同的药方,熬煮药汁,来来去去那些药材,甚至是药方,莳婉不知不觉早已经熟记于心。
但藜芦?
黄芪补气固表,藜芦催吐祛痰,两者各有益处,然这两味药材却是不能一同熬制的。
这五人几次三番换乘,都有意照顾着她的身体,虽时时感受到恶意的视线,但行为上的确不曾有过伤害和僭越,顶多也就是些磕碰罢了。
万候富霖更是直言要保住她的命,请经验丰富的郎中,那么这药方,是贼喊捉贼,还是有人蓄意陷害,想要要她的命?
不多时,万候富霖便端着药盏来找她,瞧见她这幅病歪歪的样子,面上露出几丝烦闷,这女的一路上咳个不停,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他记挂着万候义的命令,到底也不能真让人死在她手里。
“药端来了,你赶紧喝。”男人语气不佳,“喏——”
此时正值隆冬,这药汁冷得极快,刚端来放了没一会儿便是温热,莳婉盯着那碗药,见对方坚持,只得柔柔一笑,端着碗盏轻轻吹了几下,将大半身子伸出床沿,作势要喝。
万候富霖见状,下意识起身,就这么转瞬的功夫,再抬眸,便见婉儿不小心失手打翻了碗盏。
"当啷——"
药汁顺着缎面被褥的褶皱肆意漫开,浸透锦衾,苦香骤然炸开。霎时,浅褐色的汁水蔓延床褥,斑驳的印记,极为显眼。
“你这是作甚?!”万候富霖唰得起身,忙不迭将那碎瓷片踢开,见婉儿似是被吓到,又是哆哆嗦嗦的模样,登时一口气哽在喉咙,“行了行了,我让那郎中再给你煎一副药。”
“停——!”
“诶你别动了!老实点儿!”
尽快息事宁人,省得这女的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低声咒骂两句,万候富霖旋即将那瓷片扫走,一溜烟离开,彼时窗外夜色正深,沉雪压枝,孤灯照壁,莳婉生怕待会儿再来个什么人,又给她端来一碗药材不明的药,索性先一步踢开那被子,扯上另一床棉被盖了个牢实。
好在这雅间的陈设颇为讲究,备了两床被子,否则今夜还真不好说。
室内寂静,丝丝寒意悄然缠了上来,炭盆里摆着的火星早已经变得微红,只余下丁点暖意,环绕半边身子。
莳婉躺在榻上,盯着床幔顶端瞧着,混沌的思绪方才好转些许,放空片刻,阖着眼努力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了几分困意,身体刚松缓些许,耳畔却骤然传来一阵动静——
一声极轻、极细的剐蹭声突兀响起,在一片安静中极为明显。
莳婉几乎是顷刻清醒,下意识放轻呼吸,浑身紧绷着,几乎动也不动,边用唯一一只藏在被褥下的手,试图去拿软枕下的发簪。
谁知刚一摸到簪子,便觉颈部一阵冰凉。
森森寒意,颇为熟悉。
带着股致命的杀意。
第50章 轻重 与婉儿一起,做一对亡命鸳鸯。……
张询见榻上的人眼睫颤动, 便知人已醒,将刀刃逼得更近几分,莳婉无法, 只得睁开眼看他。
大半的黑暗中,面前的男人隐隐约约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直鼻薄唇, 眼底满是狠厉。
冰凉刀刃迫于颈部, 莳婉面色不变, 只心跳陡然剧烈,对他笑了笑, “你叫张询, 是吗?”
“我药里面的毒, 是你授意的吧。”
张询一怔, 没想到这小女子的惊诧只是片刻, 开头便打了他个猝不及防。
不等他回答, 莳婉继续道:“而且, 你今夜秘密来杀我,是不是想要嫁祸旁人?”
语罢,见张询面色惊疑不定, 莳婉又笑道:“是不是好奇我为何知晓?”万候富霖暂时要保她的命, 剩下的只可能是另外与他不和的那两人,这几日细细观察, 不难看出两人之间隐隐以张询为首。
莳婉休息半晌, 头也还是隐隐有些痛,方才听得四下响动,自是立刻肃清思绪,幽幽纱帘下, 她眉目清盈,轻蹙着眉梢,瞧着颇为惹人怜爱。
然张询此刻,却是生不出半点可怜的心思,想来这靖北王的爱妾也不是一般只会哭哭啼啼的绣花枕头,怨不得惹得那般出色的男人还惦记着。
他压低嗓音道:“我们内部的事情,与你有何干系?”说着,腰腹处挂着的一节玉牌随之轻轻摇晃,白玉整雕,莹润如新雪初凝,月光下,隐隐显出几分上头别样的纹饰。
莳婉前几日只能远远瞧上几眼,如今有机会近距离观赏,心下一时震动,见张询正盯着她,抬眼,朝他展颜一笑。
大片黑暗下,张询见她这张笑盈盈的脸,一时心中也有几分惊疑,他常年和不同性情的人打交道,直觉对方可能是看出了什么,便厉声道:“你这般盘问,莫不是知道什么?”
莳婉瞥她一眼,刀刃横亘颈部,索性不答,只幽幽盯着那玉牌瞧着,看看牌子,再看看他,边露出一抹了然神色。
张询:“”
“你说。”他咬牙道,边将刀刃离远几寸。
莳婉见状,这才慢悠悠道:“你这玉牌上的纹路是花卉玄鸟纹,我见过。”她说得极为笃定且熟悉。
张询一时讪讪,拿不准主意,凝视片刻,忽地放下匕首,“这是我至亲之物。”
至亲?这是南元皇室内宫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如今一名小卒手里?莳婉思索片刻,忽地猜道:“你亲人莫不是侍奉过后宫妃嫔?”
话音刚落,便见张询望来的眼神更为幽深,横在她颈脖的匕首,竟是直接收了回去。
意识到占据上风,莳婉暗叹一声,面上慢条斯理道:“栽赃嫁祸走不通,何不与我合作?”她虽一心想要逃离江煦,却也不是这般被动的逃脱法,更何况,自己的命被握在这几人手里,与被握在江煦手里
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如今乍然窥见转机,自是要勇攀而上。
她唇角的弧度渐大,嗓音隐带蛊惑,丝毫不曾意识到,这幅面容与江煦有着某种微妙的相似之处。
须臾,扬唇冷声道:“其余那三人皆不是善茬,他们人数多,又颇有手段和信息,单枪匹马很难有胜算。且你与他们不睦,待处理掉我,下一个必然轮到你。”
“既如此,何不与我一道?”语罢,瞧见张询眉眼间隐隐的好奇与挣扎,更加真诚道:“斩草除根,方能绝后患。”
*
洛阳,皇城巍峨,静静矗立寒风中。
大雪初霁,殿宇绵延无尽。
内侍得了北边的消息,匆匆往御书房去。
晚霞漫天,御书房内,一抹金光投下,恍然为上首的孩童添上几丝暖意,他看完内侍递来的奏章,清脆的嗓音随后响起,“舅舅,北方陵和王刺史的奏章。”那内侍见状,立刻会意地接过奏章,恭敬递至下首另一侧一中年男人手上。
殿内寂静,良久,国舅宁鸿这才开口,“靖北王大张旗鼓寻找丢失的爱妾,陛下以为该如何?”
食不果腹,民生哀怨,原陵和刺史和原桃源刺史皆在其中殒命,北方,除去靖北王治下,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便是幽州大司马,然十三个州府已失其三,如今自是靖北王压过一头。
皇帝名唤元赫辰,堪堪在上书房读了一年多的书,于这些事务上早已颇有想法,宫中的孩子向来比寻常人家早熟许多,朝中诸多暗涌,民间流言四起,他不是全无察觉。
宁鸿问起,元赫辰只藏起眸中暗光,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状,而后才有些希冀道:“朕以为是这靖北王真心爱护这妾室,但同样,也是为了趁机将身边的钉子一朝盘查清楚。”语罢,旋即有些紧张地望向下首,“舅舅,朕说的可对?”
宁鸿只笑了笑,没说话。
靖北王今年二十有三,不过五、六年时间便手握权柄,彻底收服北方大部分地区,已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世道越乱,他治下之所便越会有流民投奔,各处小城、各种渠道,一茬茬人涌进,势必会混进几个别有用心之人,此事避无可避。
当下说起寻找爱妾,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会认为他耽于美色有机可乘,有人则会觉得此人情深不移,可不管是哪种,都能借此搜查缘由,一举剿灭军中细作。
朝廷和幽州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逐渐渗入其中,如今靖北王已然牢牢握住权柄,再不是少年初掌权时、能让他们这般轻易安插的对象了。
其二,正值隆冬,草原上突厥、鞑靼、女真三方主要势力相互缠斗,靖北王与突厥的血仇不可能不报,此时去寻妾室,便可一路深入草原,将这摊水面搅浑,以备后手。
其三,一定程度上,也可麻痹朝廷,韬光养晦。等到再过两年,幽州和异族虽还将靖北王压在中间区域,使其腹背受敌,但却未必能再有多大的成效了。
“陛下所言有理,只臣以为,朝堂之上许是也有北方的探子,须得彻底清查。”
壤外需先安内,如今突厥尚且有一战之力,制衡在幽州与靖北军中间,靖北王还算是个忠君的,有他在,皇都暂可安然无恙。
但若是小陛下思及吏部尚书裴晟的那张脸,宁鸿抚手一拜,“此番,也是为您几年后的亲政做准备。”
*
元月。
漫天雪粒簌簌,铜灯半暗,霜花叠满窗棂。
自鞑靼突袭后,近十几日未再有战事,临近二月新春,整个戍边隐隐透着股欢畅氛围。
靖北军大营不远处,宅院里外已修葺完毕,彻彻底底的翻新,一番阵仗颇为浩大,不少人猜测是为了娶得正妻,好提前准备着。
玄悯端坐案台,被从济川“邀请”至戍边,他仍是面色极为平淡,仿佛对一切不甚在意。
江煦居于对面,不疾不徐拿着本书卷在看,心知这和尚心下不愉,索性就这么晾了会儿,片刻,才道:“本王自知佛子人脉广,故而先前才会做出贸然举措,强留下您,但这么几月,佛子居于济川太守府,在靖北军的地盘上日日念佛,本王私以为咱们虽不是关系亲近,却也是能闲谈一两句的朋友了。”
玄悯神色不变,行了一礼,“阿弥陀佛,想来大王这是有话要与贫僧说。”
江煦忙笑道,只说“不敢”,旋即寒暄几句,这才佯装不经意道:“常言道,普通人做出欺瞒之举尚且不厚道,佛子身为得道高僧,本王以为,这其中是否有些误会?”
他麾下的死士整整盯了两月,方才探查到的消息,玄悯却是轻而易举便得了,思及此,他难免又起疑。
“本王欲救天下苍生之心,与佛子类同。”疑虑落至实处,江煦说话索性也挑明了几分,“然佛子若执意追求皇都朝堂那边,怕是不能如愿了。”
玄悯静静听着,忽道:“大王爱民如子,贫僧心悦诚服。”见江煦意有所指,抬眸与之对视,“贫僧于济川太守府内,曾与莳婉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江煦闻言,下意识抿唇看他。
“听闻大王前些时日大胜蛮夷,又见您颇为性情,一时有所感叹罢了。”玄悯对他笑了笑,再度回以一礼。
“男女情爱与建功立业,两者择其一,大王此举,实为明谋,光明磊落。”
江煦一怔,显然没想到将这和尚绑来,第一句正经话是先回答自己这事,半晌,方才笑道:“确如佛子所言,如今爱妾被掳,本王自是无心再战。”说他存了利用的心思也好,还是耽于情爱也罢,如今世道,若是事事求得光明磊落,那不出几日便会被各方蚕食殆尽。
于婉儿,他尚有情意,可为大丈夫,自然不能仅凭喜好做事,若是因着她便不管不顾、一味地热脸贴冷屁股,乃至群狼环伺无法,落得个失权的下场,这才是糟糕。
无势如檐雀,啾啾畏人惊,若是无权,怕是此生也不会再有机会相见。一番心里说服,江煦方才瞥了玄悯一眼,“佛子的见地,本王怕是难以达到。”
“本王生于尘世,恐难以免俗。”权势滋味,江煦这几年早已皆数体会,所谓有得必有失,至今,他未曾后悔。
这一生所求,到底也不过临死前,自问几句,是否无愧于双亲教诲,无愧于治下百姓,至于其他,眼下,他无暇顾及更多。
回神,眉眼间的郁色稍缓几分,“明日大军便出发,届时,佛子可与本王一道,看一看这异族是如何侵扰,朝廷是如何作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洛阳城的皇亲和权贵们言笑晏晏、载歌载舞时,可曾想过除去他们眼前之景,多处民生凋敝、荒骨无处埋呢。
“本王别无选择。”江煦的目光淡了几分,瞥见窗前,老梅枝桠如墨,隐有所触,待再望向桌案上的密信时,眼底已是一派决绝与冰冷之色。
现下,女真一族来的恰是时候,洛阳已有人先行一步,既如此,他自是无法等到来年开春日。
若是他此行有去无回,说不定倒也能与婉儿一道,做一对亡命鸳鸯。
如若不然
那他平安归来之日,必会取下书房高台上的画轴,凭仗丹青重省识,每年冬日,再为她凭吊一首《情探》。
聊表哀思——
作者有话说:1.“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出自《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作者是唐代的杜甫。
2.章末提到的《情探》是越剧剧目,剧中的男主是一个负心汉。(暗戳戳代指一下)
3.“凭仗丹青重省识”出自《南乡子·为亡妇题》,作者是清代的纳兰性德。
终于!女主快要二次跑路开启新生活啦~[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