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节日 “有我在,你又怎知是否无缘?”……
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要盖过江煦这句讽刺的话语, 莳婉眼眶边缘的眼泪凝固成一沽咸涩的眼泪,滴答滑落,压出一道痕迹, 但这次,她哭得极为小声, 很轻很轻的动静, 几乎趋近于无。
好似这样, 便能够不在意。
只是泪眼婆娑, 暗自垂泪,怎会没动静?江煦几乎是顷刻便发觉了这点, 他不觉得自己方才所言说得重, 只暗叹这婉儿估摸着又会开始耍这些小伎俩。
他道:“本王还没将你如何呢?”
“你又哭什么?”
莳婉强忍着哭意, 鼻尖泛着薄红, 她下意识咬住下唇, 偏这隐忍的动作反让蓄在眼中的春水决了堤, 泪珠接连坠在交叠的衣襟上, 浸透衣衫。
夏季的衫子本来就轻薄,薄薄三层素粉、月白色的料子,这么一遭, 洇出更深的粉调, 活像一朵盛开的芍药,娇艳欲滴, 当真是愁美人愁聚眉峰尽日颦, 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江煦一时意动,见她被自己欺负得这样无措,哭得这般动人, 直觉心底火气消弭些许,又做回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神色,劝道:“其实你若不是执意惹本王生气,本王也不会这样待你。”
“婉儿,到了如今,你仍隐瞒着你的真实名讳,可本王却从未因这件事借题发挥过,不是吗?”若按常理,他身边的人都需得查个仔仔细细才是,可唯独眼前这个小女子,江煦仍是保留了一块儿神秘之地,等待亲自探索。
这几年到处民不聊生,若硬要对一个人刨根问底,会浪费了太多的物力财力。
再者,他也想让对方亲口告诉他。
“可是大王现在”莳婉有些喘不上气,嗓音呜咽,“就是在借题发挥啊。”
其实她何尝不知,只要服个软便好了,可江煦这般反复无常的性子,被这样的人紧盯着,她的精神从未有过长时间的放松。
倒不如一开始就划分好界限。
已经主不主仆不仆了,已经背了这个黑锅了,已经
既如此,该守住的东西,总归要尽力守住才是。
美人忍泪佯低面,语调亦是婉转勾人,江煦不知怎的想到今日早些时候,副将曾告诉他的建议:说这女人啊,得哄。
室内唯余莳婉珠落玉盘般的哭诉声,片刻,江煦神色幽幽,淡淡道:“本王只是一时冲动,并非是刻意斥责你。”
他想了想,继续道:“待这明日得空了,本王便带你去边境看看新奇玩意儿。”他大概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整个人的语调有些怪异,但好歹不算影响。
涉及到自己个人的好处,莳婉自然也是极为上心,“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大王若是想,今日也就带了,何故还来埋汰我呢”
“明日七月初八,节日方才开始,不是本王不带你去。”江煦见她哭泣声渐渐停止,语调也趋于缓和,婉儿的一双眸子一眨不眨,投在颊上,显现出一片琥珀色泽。
片刻,他鬼使神差道:“若是你觉得闷,这边有许多书册,可用来打发时间。”
莳婉哪里会放过这种机会,忙摆正心情,轻点头应了句,须臾,嗓音带了几丝娇气,唤他,“江煦。”
这是婉儿第一次清醒时候唤他的名讳。
江煦心头一颤,下意识看去,“怎么?”
“没什么。”莳婉敏锐捕捉到男人这一刹那微小的变化,眸色渐深,语调顷刻宛如梨花映春水,泪眼蒙眬,“就是,刚刚”
“你咬疼我了。”
*
幽州,涟川府。
小暑已过,炎热的气息炙烤着大地,空气间满是燥热,拴马桩附近,几匹战马垂首而立,鬃毛被汗水黏成绺,马尾懒散地驱赶着蝇群。
正房。
毛懋艟站在舆情图前,目光难辨喜怒,片刻,见斥候匆匆来报,他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些许,问道:“边境情况如何?”
那斥候忙正了神色,道:“突厥二十万大军已经抵达,可不知为何靖北王只是僵持在距离边境几十里处,两日多没有往前进一步。”
下首,有幕僚疑惑道:“靖北王此举,莫不是要当缩头乌龟?”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语,又悄然闭上了嘴,神色惶恐地盯着上首那位瞧。
江煦没有动作,这是毛懋艟有所预料的,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扬了扬眉梢,“幽州暴乱的那三个州府如何了?”他们派了兵马支援,又有还算充足的粮食,算算日子,怎么也得传来捷报了才是。
听闻这话,那斥候更加哆哆嗦嗦,强忍着道:“如今战况焦灼,起义军情绪激烈,我们的兵卒们暂时还是与其分庭抗礼。”
“分庭抗礼?”
涟川作为漕运枢纽,治所设于平原粮仓地带,西通桃源城,北下西北边境,接壤突厥。
这也是毛懋艟决心驻扎此处的根本原因。
起义军不过一帮乌合之众,说到底就是农户们自发组成的,哪有什么趁手的兵器,又哪里会骑马打仗这种要真本事的事宜?
他可是探查过消息的,这里面许多男子,都还没到征兵的年纪,总角之年的孩童,也是很有一些的,这样的队伍
这样的队伍,如今与他的兵卒分庭抗礼?
这怎么可能呢!!!
毛懋艟的语气沉了几分,“这其中你可有搜查到什么?”他是劳什子分庭抗礼的,就算是只隐隐压起义军一头,那也是必定有鬼!
如若不是碾压,必定是有旁人也进了局。
思绪一转,他冷笑出声,“你去派人秘密查探一下起义军的兵甲,以及他们的粮仓。”分明之前还是轻弩之末,都快要吃不上饭了,结果如今反倒成强兵了?
真是可笑。
回神,毛懋艟拖长了语调,“楚筠。”被他喊到的幕僚陡然起身,高状的身量遮住大半模糊的光晕,他整个人逆光伫立着,左眼角处的疤痕清晰可见,甚至于在这样的场景下,显出几分恐怖之色。
身旁,不免有几个幕僚受不了此景,悄悄挪开了目光,一边心里又暗自羡慕着自家大司马待此人是极为器重的,一时间面色复杂。
“你率本司马的亲兵,随这人一道前往突厥。”毛懋艟的语调透出几分狠辣,瞥了眼一旁颤巍巍的斥候,“切记,务必把靖北王给我——”
“拿下。”
*
七月初八,戍边乞巧节。这里,将士们的乞巧节,注定与洛阳城内的灯火辉煌截然不同。
这日,天空澄澈,淡青色的天光,显出一片别样的宁静祥和。
莳婉自从上次得了江煦的肯首,便打着主意让画澜和画蕙帮着寻了些游记、书册过来,营帐不比济川,没有书楼,更不会有丫鬟将其整理,故而,都是从四周掏来的书册,种类上可谓是应有尽有。
从军政典籍,到民俗异闻,抑或是较为冷门的诗文、绘本,竟林林总总,都有涉猎。
天一亮,莳婉便迫不及待地寻了个书案,废寝忘食翻阅了起来,她过去在柳梢台时从不用学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需要学些琴棋书画,略知个皮毛便罢了,最重要的,是配上这幅样貌好卖个好价钱。
如今一朝得了这浩如烟海的书册,自然跟老鼠进了米缸一般,有些无法自拔。
左一卷《陇右妖异志》,又一卷《舆程记》,她初初涉猎,自然是看着些不难理解的,配有适当讲解和插画,更添趣味,至于旁的军政一类的书籍,则被放得远远的。
江煦刚到时,瞧见的便是此番场景,见婉儿的一颗小脑袋几乎要扎进书堆里去,不禁有些莞尔,“照你这么个囫囵吞枣的看法,怕是寻来的这些书,还不够顶上七日的。”他的目光粗略扫过书册的封皮,见她看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类别,这才再度望来,“《妖异志》这里面的荒诞轶事倒也确实是能打发时间。”
“不怨得你看到这个时辰。”
江煦这么一说,莳婉才恍然惊觉外头天色似乎暗了许多,有些懵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江煦道。
她惦记着乞巧节出去闲逛的事情,忙道:“那节日是不是开始了?”
“不急。”
“你且换身衣裳。”几乎是男人话音刚落,方才退出去的两名丫鬟便应声而进。
莳婉几乎立刻就被眼前这套衣裳给吸引了目光——
裁制成独特样式的窄袖短襦,衣襟处缀着几颗铃铛模样的珠饰,裙摆从月白隐隐向水红过渡,似乎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晕染工艺。
这套衣裙与济川或是湖州的装扮都大相径庭。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几乎是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件衣裙,正想找借口把人赶走,谁承想江煦这回竟真的老实了许多,自动去了帐外等候。
待莳婉仔细穿好,刚一走动,衣襟处的珠饰便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她觉得新奇,目光不由得多停了片刻,身侧,画蕙忙把交代好的说辞道了出来,“奴婢听说这衣裳是专门为了乞巧节而制的,似乎是有别样的寓意。”
这样的节日,就是中原腹地也是常见的,如今到了戍边,虽节日的大体方向相似,但其中细节却是诸多不同。
一出营帐,便见江煦在外等,这会儿,天色尚未完全暗,几缕霞光笼罩在他身侧,为其出色的五官镀上一层别样的风情,他着一席靛青织金圆领袍,腰带上悬挂的鎏金带饰被特意改了形制,细瞧,似是极像同心结的模样。
两人一路向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便见不远处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那树荫处。
“咱们坐马车去?”莳婉有些疑惑,“说起来,我还不知这节日的庆典是在哪一处举办呢?”
“离这里不到十里路便是了。”江煦见她眼眸亮晶晶,不由道:“莫非你想换别的方式?”
别的?那除了快马便是走路了,夏日里这么热的天,还是坐车罢。莳婉忙摇头,“那倒不是。”一掀开车帘,又见里头早早盛满一篓冰鉴,动作更加麻利。
上了车,两人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入坐,这车内部的空间不大不小,任凭莳婉想离得远些,也是不大方便的。
不过今日,对方特意准备了这些,她也不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扫兴的人,一时间,两人一人看风景,一人轻阖着眼假寐,竟也是颇为和谐。
不多时,在莳婉又一次依依不舍地收回投向车窗外的目光时,身侧的人陡然开口,“你对这节日,似乎很是好奇?”
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莳婉闻言点头道:“我的见识不如大王,又是头一次来到这儿,自然新奇。”
“不知大王可否为我解解惑?”她的嗓音再度软和几分,拿出了十成十求人的姿态,“譬如戍边的女子,会在这个节日做什么?”
“戍边乞巧节边关女子在城楼张挂彩绸,用战甲鳞片代替七孔针进行月下穿甲比赛,胜者,会得到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江煦幼年时曾多次碰上过这个节日,故而对其并不陌生,其中习俗,甚至可以说是脱口而出,“这些胜者的奖赏多是一些小小的物件,也被人们视作带有美好寓意的信物,多会被获胜的女子送给心上人。”
莳婉确实对这些习俗很感兴趣,今日晨间又看了一堆杂书,翻阅了一堆趣闻轶事,这会儿自是心痒难耐,“那这么说,待会可得好好瞧瞧了。”
她的嗓音里不自觉带了些期许,“一定非常热闹。”转头又道:“大王可真是博学多才。”
江煦见她真的这么感兴趣,不由得话也多些,“除了这个风俗,草原民族自来也有着赛马的传统,乞巧节前后,会举办夜间马赛。”
莳婉只当这人是个活的书册,还是个问道哪里说哪里的,不由得跟着问道:“那这赛马比赛也是女子参加吗?”
“男女可同骑。”江煦温声道:“参赛者需手持点燃的艾草火把,一路奔向终点,那处会搭建模拟鹊桥的拱门。”
“拔得头筹者,自当是‘鹊桥相会’。”
“这点和济川还有湖州,倒是也不相同。”
两人这么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多时,便到了庆典现场,街道上灯火熠熠,伴着男子和女子的调笑打闹声,极为热闹,恰如莳婉所想。
一路上,莳婉都显得兴致颇浓,见男男女女并肩而行,视线便会紧盯着瞧。
“你若是再盯着不放,我都要疑心你这是看上人家有妇之夫了。”
“不是。”莳婉有些羞赧,“我只是觉得,这边并肩而行的男子和女子好多呀。”甚至有的看面容,还是极为年轻的,总不能这么年轻就都定下媒约了吧?
江煦见她葡萄大小的水眸止不住地眨,便知这人又是多想了,不自觉解释道:“戍边男女大防没有一些北方地区和中原那么严重,加上这里常年战乱,人口不多,故而就更加倡导生子,以保全血脉。”
江煦这么一说,莳婉恍然想起当年小一些的时候,在柳梢台见到的画面。
当时她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刚去不久,姐姐们也都把她当个小孩儿看待,有什么好玩意儿也会时不时想到她,这其中,有个很有学问的姐姐,名唤绿幺,莳婉只记得她读了很多书,认识很多字,知道很多小小的她所不知道的新奇知识。
可后来,她却死于一场难产。
还是吴妈妈给派了一卷草席,也算是安葬了。
陈年旧事浮上心头,她难免有些走神,片刻,思绪回笼,便见江煦已经停了下来,凝视着她,“你在想什么呢?”
“这会儿还走神?”他的语气不算好。
莳婉赶忙顺毛,“不是,我就是觉得新奇,一时间思绪发散了些。”
江煦见她乖顺递来台阶,片刻,脸色倒也没那么不虞了,只是道:“这里人群穿梭,一个接一个,你这么呆愣愣的,小心被冲散了。”
莳婉听在耳畔,才发觉,这次,江煦用的是“我”。
少了那些提示着两人身份鸿沟的尊称,似乎连相处,也无形中自在了几分。
她鬼迷心窍似的,轻轻往江煦的方向靠了靠,先是浅浅的指节勾连,而后冰凉的掌心便被男人骤然包裹。
“别动。”江煦把她欲要缩回的手拽住,又重新握紧了些,“人来人往的,小心有人心生歹意,见你生的貌美,便来惹事。”末了还不忘补一句似是而非的警告,“你也别想着浑水摸鱼。”
男人如同一尊杀佛,站在一旁,皮笑肉不笑,莳婉看在眼底,实在想不通他这话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但她素来知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自然也不会在此时出声打断,“我不跑。”
“这里鱼龙混杂的,我体力又不好。”傻子才在这会儿跑。
听了这话,江煦才像是满意了,两人一前一后,顺着人流往前走去。
不远处,戍楼悬挂的彩绸在夜风里翻卷,点燃的篝火升腾起阵阵烟气,一切仿佛被赋予上别样的温馨气息。
江煦带她来了一处高楼,刚一站定,便见隔着一些距离的城楼处,那儿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
莳婉站在高处往那边望,便见年轻的男男女女均被挡在外头或是两侧,而城楼正下方则被人群隐隐围出一小片空地,那里站着一排男子。
月色朦胧,莳婉正有些瞧不真切,便听见江煦道:“共十八人,这会儿应该还只是初赛。”
“要经历初赛和复赛,最后五人才能获得信物的争夺机会。”
“上头站着的那些女子们,便是和他们一一对应的了?”
“正是。”江煦轻轻颔首。
两人没聊上几句,不远处的城楼处,比赛便如期开始,江煦选得这个位置几乎是最佳观赏位了,距离不远不近,足够让人看清,但到底是夜色下,若说细节,恐怕只有他那种常年习武之人才能瞧清楚。
莳婉默默注视着,一边听那侧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不一会儿,便选出五名女子,参加最后一轮的比赛。
人一旦变少,不免站得就会开一些,月光莹莹,她这回倒是也能看清些许了,见那几个女子人人全神贯注,一心为心上人,不由得轻声感叹,“他们感情真好,这样全心全意为对方。”
这话甫一出口,她便立刻回了神,果不其然,见江煦正站在她身侧,莳婉忙找补,“到底是天下有情人,想来应是都会如此。”
比赛终了,一人被簇拥在中间,得了个金灿灿的玩意儿,江煦见莳婉这幅拼命圆话的模样,嗤笑一声,“你心心念念要看的比赛,可知这人得了什么?”
金灿灿的颜色,这范围太广了些,莳婉实话实话,“不知,我没看清。”
江煦拉着她往下走,“不妨事。”
莳婉不知他意思,只得云里雾里跟着一道,还以为这人是要带她去看赛马,抑或是方才草草介绍过的灯会等等。
后者和湖州那边风俗类似,也多是人们共同在溪水里放浮灯,灯船载着写有心愿的纸条,一路飘至水流深处,若是细致些的,还会撒上一些特殊种类的豆子。
两人一路弯弯绕绕,不多时便来到一家小摊前,摊主年逾半百,羊皮材质的铺垫上零零散散摆着许多小玩意儿。
这便是江煦所说的新奇之物?
是一鎏金箭镞,莳婉接过,只觉得这小小的一支,却是颇有些重量,铸造技巧不算上乘,但颇具巧思,箭镞打造得灵巧又好看。
“这是干什么用的?”莳婉有些奇怪,她既不行军打仗,这玩意儿,瞧着也不太像是女子所佩戴的。
正思忖着江煦的用意,冷不丁儿听见身后的一女子扬着声调问道:“老板娘,你这儿还有没有箭镞,刚才比赛,我家男人没得到,我来给他买一个,也算作是‘守护’一下他,讨个彩头用了——!”
老板娘笑盈盈地应了声,指了指摊子上最后一个箭镞,“呦,您这也是赶巧了,正好最后一个,我收工呢!”
待两人钱货两清交易完,莳婉都还是有些飘然,耳尖发烫。直至周遭的人声都安静下来,这才惊觉已经远离人群有些距离了。
“怎么到这儿来了?”今日她和江煦的相处似乎很是不错,可尽管如此,面对要和他单独待在一块儿的情况,莳婉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紧张。
江煦见她满眼压也压不住的戒备,眉梢微挑,“我若是想要将你拐走,何须如此麻烦?”弯弯绕绕走上好长一段路,也不见得有什么成效。
他道:“前方再往前一些,便是赛马的场所了。”
莳婉听着,心下不自觉一揪,一下子便想到了来的路上,连日的骑马,磨得她大腿根那处生疼,她心有余悸,可奈何实在是想要参加这种赛事,犹豫几息,还是问道:“这比赛你先前说,也是女子参加,男女共骑?”
婉儿一双眸子全被他占据,江煦心知是别的缘故,可仍是心中快慰,面上也不由得显出几分笑意,“这马会虽是男女都能参加,却是讲究男子邀请女子共骑一马。”
“比赛中途也是全程两人共骑,而非前后半程。”
“这样啊。”莳婉泄了气,“那看来咱俩是与头筹无缘了。”
“你很想参加?”他道。
莳婉好不容易才有的这次机会,她自然是要玩个痛快,活像是死囚上路前好最后一顿吃桌好菜,才肯安生。
她点点头,“很想。”
从记事起,她甚少有机会这么肆意,感受到如此多的新鲜事物,一切都宛如梦中,叫她真的有几分不愿清醒。
江煦闻言,慢悠悠地扫视过来。
他的一双眼眸黑亮,于彻底暗去的天色底下,黑沉沉的一片,足像是要望进她内心深处。恍惚中,竟连说出口的话语,其中的承诺意味也变得更加浓重,“有我在。”
似是胜券在握的自负,却也似是只想借寥寥两句,让她安心,“你又怎知是否无缘呢?”——
作者有话说:1.“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出自《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作者是明代的唐寅。
2.“忍泪佯低面”全句是“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出自《女冠子·四月十七》,作者是唐代的韦庄。
3.“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出自《明日歌》,作者是明代的钱福。
4.《陇右妖异志》等等涉及到的书,都是作者瞎编的。
5.戍边乞巧节也是作者编的,其实就和咱们的传统节日七夕节一样,参考了《开元天宝遗事》,《唐风录》,以及《唐会要》这本里面写边防的制度相关的一些,以上都有参考,然后略有改编。
第32章 祈愿 此刻,足矣。
这句话从江煦的嘴里说出来, 无疑会显得更为诱人,似乎这句承诺一般的话语,能带给她想要的一切。
莳婉凝神望去, 夜风轻拂,不远处喧嚣的人声和马匹的嘶鸣声一点一点渗透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 她有几分不愿去细想, 对方这句话的意思。
可江煦往往多是说一句, 藏一句,这样似是而非的话
回神, 她道:“我相信你。”江煦的骑术, 定然是数一数二的, 就算是带着她这么个“累赘”, 大约也不成什么问题。
夜晚, 马场被戍卒们点燃的火把围成星河, 周遭燃烧着艾草的气息, 两人简单交涉完,便与其他参赛的人一同在旁等候。
拴马桩附近,几匹战马被饲养者牵了过来, 供参赛者们挑选, 莳婉不懂这些,却也知晓马匹也分好赖, 若是选上一匹成色不佳的, 怕是会拖后腿。
她忙道:“你快仔细瞧瞧,看选哪一匹?”
江煦见她神色鲜活,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扬唇道:“看看你喜欢哪个颜色?”
这是哪个颜色的事情吗?这人
“喏。”莳婉索性随意指了一匹黄色的, 反正这也是江煦让她选的,若是运气不好挑到差劲的,那也是他自讨苦吃。
谁料江煦见她选了那匹,却是笑意更甚,“你倒是会挑。”
这话不褒不贬,还不待莳婉琢磨出个所以然,便被江煦带上了马背,甫一坐定,几息后,号角声起,霎时,两人骑着的特勒骠便如离弦箭冲出。
能有自信参加这种赛事的,除了想表现一番、讨个彩头的,其余,亦是不乏骑术出挑者,尤其这些人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若独独论起策马这一项,竟也是与江煦差不了很多的。
有两人紧紧咬着距离,三匹马一骑绝尘,将身后大几人远远甩掉。
莳婉默默在颠簸中紧攥江煦的腰,许是她抓得太用力,靛青色的袍子被抓出两道褶皱,须臾,耳边传来一阵低笑:“别害怕,你看——”
莳婉一怔,忍不住抬眼顺着他手腕的方向去看,只见男人忽然侧身,从随身挂着的鞍袋抽出一把胡麻籽抛向空中。
籽粒在风中一阵翻滚,混着艾草熏香,顷刻便迷了后面正追赶着的人的眼。
“这是什么啊?”莳婉小声问道。
听见佳人好奇,江煦自是一心二用,回答道:“这是行军打仗时惯用的障眼法,若是遇到追兵,便会耍个机灵。”
在戍边,胡麻籽这种东西,家家户户大都储备着许多,如此一想,江煦能拿出这一小把,也不奇怪。
风声呼啸,不多时,眼前,终点藤桥近在咫尺。
临近终点时,莳婉忽觉鬓边一凉。
待越过终点,她有些后知后觉轻扶了下,轻柔的触感,原是江煦折了沿途的野花,斜簪在她发间。
她一路大半走神,这会儿得了头筹,一旁围观众人立刻欢呼,夹杂着恭喜声,等江煦领完奖励归来,见状,自然地扶了她一下,大手虚环住她的腰肢,好隔绝掉周遭好几名男子被惊艳的目光。
莳婉不知江煦心中想法,只是下意识不太喜欢被这么多人关注着,不自觉去扯身旁人的衣袖,示意他快些走。
目的达成,江煦却之不恭,两人一路往前,便见得溪水潺潺,水面上飘着各营将士们的灯船。
这是莳婉方才同他提及的最后一处想来的地方,见是要放花灯,她整个人迅速回到有些雀跃、兴奋的状态。
江煦看在眼底,自觉先一步去领放花灯所需的各类东西,边同管事的那人交涉。
莳婉站在江煦身后几步,见他细致挑好灯船,又要好了纸笔拿过来给她,只觉得梦幻非常。
这人果真是善变的。
顺着他,他便好似会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但倘若是不如他的意,那便是什么狠辣的方式都会遭受一遍,或是精神,或是□□。
江煦虽未明言那档子事,可莳婉心知肚明,两人最后还是绕不开这点的。
她正晃神着,骤然听见江煦唤她,一抬眼,就见男人神色严肃,比起前两回,这下他眼中的探究之色浓了许多,“想着你不适应,特意带你出来游玩一番。”
“怎么如今反倒是你精神不济,总在走神呢?”
他打定主意不会轻易放过她,问道:“在想什么?”见婉儿只是害怕一般低垂着眼,抿唇不语,轻笑了声,“婉儿。”
“你如今应该不怎么怕我了吧?”
似乎是为了佐证江煦这番话,莳婉惊觉,她心底确实是毫无惧意,至少,对于这样的江煦,他是完全不再怕了的。
甚至于还有些恃宠而骄。
莳婉有些心虚,被自己陡然冒出的心下的想法吓得不轻,忙接过纸笔道:“无事,只是觉得今日看了许多过去不曾见到的景象,颇感新奇。”
“不是见景思往事?”江煦意有所指。
莳婉强装镇定道:“不是。”
这个回答俨然不能让江煦满意,但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拿笔点了点她手上的纸张,“写愿望。”
溪畔边缘,残星与月色交融成琥珀色的光晕。
莳婉写得极其认真,见江煦似是要偷看,忙小幅度地闪躲,一来二去,她发髻间簪着的步摇簌簌得颤,美人展露笑颜,自是隐忍沉醉,不出意外,惹得他目光停驻几分。
莳婉浑然不觉,只专心地许着愿,嗓音清脆温软,混着不远处交谈的人声。
一字一句,“希望我能”
“所求皆所愿。”
所求皆所愿?江煦一怔,思绪下意识跟着她这句话。
他现下想要的
江煦的视线没有挪动分毫,仍聚焦于眼前之人的身影上,旋即,也跟着一道轻阖着眼,默默许愿。
水面,花灯角垂着的几个铃铛被夜风一吹,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叮铃叮铃的,颇为悦耳,片刻,顺着溪流飘摇,一路至远处。
莳婉见状,忽地想到了她衣襟处的珠饰也是这般,不由得弯了弯眉眼。
夜色深深,散落溪面周围的灯笼正次第亮起,浸润桐油,映照得溪水亮晶晶的,配上形状不一的花灯,更显得温馨祥和。
停驻溪边,两人的身影被月光无限拉长,远看,宛如一对爱侣交叠。
此刻,足矣——
作者有话说:祝福这对各怀心思的小情侣[玫瑰]
第33章 情报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示好。
柔情蜜意的时刻总是会让人心生贪恋, 过去一日多,莳婉都还是沉浸在那夜乞巧节的余韵中,颇有些无法自拔的意味。
帐外, 画蕙正抱了一小摞新的书册进来,这是大王特意吩咐过的, 底下的人自是用心, 更何况经历这几日, 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出其待婉儿的偏宠。
一侧, 莳婉堪堪熟悉完,丫鬟画澜见终于有她的用武之力, 忙把其中小半的书册挪到收拾好的桌案上。
莳婉难得有了读书的机会, 在知识的海洋里, 难免有些如饥似渴, 书依次摊开, 目光扫过, 果不其然发现页脚处与先前有着类似的残缺。
甚至还有几本有些受潮。
“这书册是一些个将士们从周边搜罗的, 有些住户的家中,书房年久失修,或是许久不曾将书拿出来翻阅, 便会如此。”画蕙见莳婉把破损的书册择了出来, 默默开口解释道。
此地距离真正的前线,相距不过小几十里路程, 遇上异族侵扰, 这些年定然是苦不堪言,此种情况下,再想要家中有藏书,便更难得了。莳婉闻言, 手下的动作更加轻柔,道:“戍边的百姓们想要读些书明理,自然是不容易的。”
比起洛阳城,比起生来尊贵的士族子弟,她这种的出身的女子,更能明白这书来之不易。
“是啊,这书放在寻常人家,别说是这儿了,就是济川,也是很稀有的。”画澜面色怅然,拿起手边的一卷书册,“光是这一卷诗文,便要足足花费叁两纹银,如今世道,几乎是有市无价了。”
画蕙见状,也叹了口气,“是啊,这种孤本,就算是旁人手抄,那也是一卷难求的。”
“如今朝不保夕,能有口吃穿,有个容身的地方便足够了,哪里还有心气去想着读书科考呢?”
“而且如今的世道,唉”似是想起什么,她语气哽咽,“一个人的命,从出生就定了的”
莳婉见她俩情绪不高,不由得劝慰道:“可若是心中始终不服输,自然也是能有一番造化的,常言道,一命二运三本事。”
“若是学的一门手艺,定也是能有另一种人生。”
两个丫鬟见她这么说,下意识悄悄对视两眼,见莳婉好似也只是随口一劝,这才继续把话题往她身上引,道:“话虽如此,可奴婢们觉得,姑娘你的命便是极好的。”画澜一道附和着,边点头。
她的目光落在莳婉正翻阅的游记上,接着轻轻扫视至她的发间、衣裳,语气艳羡,“光是姑娘这看的书,穿的衣裳,带的簪子,这林林总总便是普通人家快十年的生活费用了。”
“是啊。”莳婉没作他想,顺着应了句,想到过去在柳梢台的日子,一时间思绪有些发散。
丫鬟们见她兴致缺缺,恐打草惊蛇,也只顺水推舟感叹了两句,“大王待您可真好!”
“是啊,这可真是独一份的。”
莳婉专心致志盯着书册的扉页,手下规律地翻看着,两人不知这番劝解是否起了作用,想到大王的吩咐,正准备再旁敲侧击一二,便听见莳婉问道:“这薄荷叶也能入茶?”
“这书上的东西复杂多变、范围也广。”画澜听了这话,摇摇头道:“奴婢也是头一次见。”
莳婉想起初到江煦身边伺候时,太守府里,前任太守留下的名贵茶叶,冲泡工序复杂,需要细细捣碎成茶末,而后取用清泉水,书上所写的这种“薄荷擂茶”,瞧着,在步骤倒是简单许多。
说干就干,打定主意她便和画澜、画蕙两人取了新鲜的薄荷叶来,这还是大军出征时,为解暑之用特意带上的,如今也是让她占便宜了。
翠绿的薄荷叶,比莳婉平日所见的要大上许多,触感也更为粗糙些。
画蕙见缝插针道:“这应该是戍边特有的野薄荷,如今夏日天热,每每大军打仗前,便总会带一些。”
莳婉闻言,手下不停,继续轻捣着,薄荷叶与粗茶碎被擂棍碾出些许碧色浆汁,凑近,还能嗅闻到其中清香的滋味。
待呈现出黏糊的膏状,她这才撒了星点香料,接着冲入刚刚烧好的沸水,水汽蒸腾,瞬时,那股独属于薄荷的清甜迅速蔓延。
莳婉浅浅尝了两小口,粗茶的涩味混着野薄荷的清爽,颇有一番奇妙滋味,她忙再度捣鼓起来,打算给江煦也做一份。
片刻,待一切完成,忙端着茶盏去找他。
主营帐内。
江煦正在细瞧幽州起义军那边传来的军报,起义军首领经过商讨,已然决定将三个州府的盐铁专卖权转交给靖北军。
但同样地,江煦须得对他们提供一定的帮助,譬如粮草、人马等等。
这个结果江煦并不意外,只是起义军来找他谈判的速度,确实是慢了些他略一沉吟,沾了笔墨便规律地书写起来。
端正的楷体跃然纸上,寥寥几句便止。
须臾,江煦猛然抬眼,盯着帐外,“谁?进来便是。”
莳婉正在外面踌躇着,离守帐的兵卒还有好几步的距离,便冷不丁儿地听见帐内江煦喊她进去。
走近,江煦见是她,周身的凌厉气息消弭些许,“怎么这会儿过来了?”瞟见婉儿端着的东西,失笑道:“这端的是何物?”
想来
那两个丫鬟趁热打铁劝过之后,婉儿想要逃跑的心思应是淡了很多吧?
江煦温和猜测道:“这东西看着像是茶?”
戍边也有喝茶的习惯,尤其遇到夏季和冬日,一年之中气温最极端的两个时节,总会喝上一些特质的茶酒,或是旁的乳制品。譬如冬日喝酒,则更能御寒醒神。
这夏季嘛
见婉儿点头应是,江煦回神,起身接过碗盏,只见一片淡绿色泽,细嗅,隐隐散发出一股薄荷的清香,他打趣道:“怎么不做些酒水?也好给将士们尝一尝,涨涨士气。”
这无疑是在调笑了,且不说酒水本烈,就算她算上偷偷练习的次数,也不到一只手,根本不甚熟练,且光是这原材料,便也不好得。
但面上,莳婉也顺着笑笑,道:“将士们是将士们,大王是大王。”
“这两天晚上,你特意带着我去逛乞巧节的庆典,我自然也想为你做些什么。”
江煦眉眼间的郁色更加消散几分,轻笑两声,手持杯盏一饮而尽。
野生薄荷味道凌冽,瞬间劈开唇舌,细品,仿佛还添加了别的一些香料,待一口饮尽,茶汤里的腻味,已经被清新的薄荷清香很好地中和掉了。
江煦喝得高兴,面上的笑意难免多了些许,“味道甚佳。”这也算是两人最近以来,婉儿第一次这般于他示好。
颇有些“洗手为君做羹汤”之意
果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女子。江煦语调舒缓,“最迟后日一早,本王便要出发了,你且待在这里,有什么需要的,便和那两个丫鬟提。”
莳婉听了这话,却是把重点放在了别处,问道:“最迟后日?这打仗的日子还能自己算吗?”
江煦却是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本王看明后天日子吉利,便自行做主了。”
自行做主?莳婉见江煦又在搪塞她,喉间一梗,疑心他怕是暗地里得到了什么消息,或是要坑什么人。
电光火石间,她甚至诡异地想到了最近频频困扰她的梦魇,以及
那个左眼角下带着青紫疤痕的刺客。
若是梦境成真
她正思忖着,又听江煦道:“本王外出打仗,你在这里,也要记得时常报平安。”
莳婉忙回神,忽地福至心灵,对上了男人黝黑的眼,“大王安心。”
她甩去那些奇怪思绪,扬着唇角,道:“我最近都会写信给大王的。”不会在这个时候跑的
*
七月十二,大军出征。
天色堪堪蒙蒙亮,宛如青灰的绸缎,裹住天际,分层出不一样的色彩。
江煦勒马驻足,三万轻骑兵静静候于他身后,一切极为安静,直至人群中陡然传来一声激昂的叫喊声,“全军听令——!”
“出征!”
一众人马方才规律地离开,掀起一阵尘土,挥散于清晨的空气里。
莳婉似梦非梦,猛然从榻上坐起,冷汗浸润衣衫,黏糊糊地粘在背上,她不知是想到什么,草草披了件外袍,拿起昨夜桌案上写的信,便要往外去。
帐外,两个丫鬟听到动静,迅速进来迎她,“姑娘。”见人醒了,却是神色不宁,忙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奈何莳婉心中惦记着事情,草草应了两句,便要去寻江煦。
“大王已经带着大军离开了。”景殷得了命令,碰巧来这附近,见莳婉神色匆匆,停顿几息这才道:“夫人若是有什么事情,属下可代为传达。”
莳婉这会儿冷静了些,凝神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大王,既然他已经出发了,不知殷侍卫,可否请你代为传达?”
景殷面色不变,眼眸微眯,审视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动作,转瞬,方才展露笑颜,“自然,这是属下的分内之事。”
“夫人吩咐便是。”
莳婉这才拿出那封信,方才跑得急,信纸的边缘处已经被攥出点儿褶皱,她忙抚平,交给景殷,“景侍卫,劳烦你将这信交予大王,另外”
她的声音变得踌躇起来,几瞬后,却仍是一锤定音,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伴着骤然急促的心跳声,渐渐混合在裹挟着砂砾的晨风中,“另外,万万请大王要小心左眼角下带着疤痕的人。”
“一个男人。”
第34章 疑心 是啊,她怎么能担心江煦呢?……
这话说得有几分神叨叨的, 且,其指代性亦是极强,景殷心下诧异, 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应下, “夫人所托, 属下义不容辞。
莳婉这会儿静下心来, 心中那股愁绪淡了许多, 说起来,江煦提前出发, 她心中也是不太惊讶的, 打仗出征向来不是儿戏, 若是这信送的慢些, 便也就慢些吧。
她点点头, “劳烦殷侍卫了, ”语罢, 寒暄两句,便赶忙往帐内走。
待眼前人的身影完全消失,景殷方才抬起眸子, 盯着莳婉的方向, 若有所思。
*
江煦去了前线,剩下莳婉一人, 一下子自在许多。
“姑娘, 您可要继续看那些游记?”画蕙见她闷闷不乐,建议道。
莳婉心中发梗,闻言,兴致不高, “先放一边吧,我待会儿看,多谢你。”
画澜刚采集完沙棘果回来,见状,笑着走到莳婉面前,打趣道:“姑娘可是想大王了?”莳婉待她们两人极为客气,如果可以,她们自然也是想长长久久侍奉着的,省得到时候冒出来个别的,还要再揣摩脾性。
再者,大王原先亦有吩咐,因此,这几日两人也总是卯足了劲儿,时不时给江煦刷上一波存在感。
次数多了,莳婉如今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妥之处,但现在江煦待她甚好,人又不在她身边,若是想要将这张长期饭票绑住,自然得注意言行举止。
她转移话题,“说起这事儿,大王派人寻来的书册,这几日应当都晾晒的差不多了吧?”
“都按姑娘的吩咐,寻了个干燥的树荫下,晒了小两日便好了。”
画澜笑问道:“姑娘可是要看会儿书?”
“不了吧。”江煦留下不少人盯着她的行踪,莳婉心中有数,也渐渐适应,况且,这些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尺度,想必也是被特意吩咐过,她如今看得开,也知凡事须得缓缓,不能过于着急,“日日看书,到真要考秀才了。”
“姑娘若是男子,考个秀才也是不难的!”画蕙在一旁恭维着,“奴婢听说,明年秋日,便要重开秋闱了,到时候,皇都那边肯定很热闹呢。”
“不过虽说女子不能科考,但姑娘您这日日用功,定然也是有回报的。”
“哪有什么用不用功,不过是以前没机会这么任性着,新奇劲儿过了也得缓一缓。”
画蕙为她摆好冰鉴,提议道:“不如咱们来打叶子牌如何?”
“叶子牌也得讲究彩头吧。”莳婉笑着否决,“而且,你们俩定也是不肯赢我。”
“还是算了。”
她接过画澜递来的沙棘果,细细拿在手里瞧着,橙黄的外皮微微发皱,莳婉旋即按照书册上的配方,简单处理好,烹煮起来。
这些沙棘果在烈日下足足晒了两个多时辰,混合着茶末,被清水冲泡后,再稍稍配上些梨皮颗粒,细细捣磨便又是一番风味。
茶水呈琥珀色泽,入口酸甜,一杯饮尽,煞是清凉解渴。
“姑娘,这茶汤的味道与先前薄荷所做的那款截然不同,但奴婢觉得,却都是极为好喝的。”
画澜见缝插针提议道:“姑娘心灵手巧,何不做出一大锅,好让将士们也解解暑?”
这样的行为无疑有些僭越,按常理,江煦不在,须得他的正妻才能这般操持的。
她一个妾不妾,仆不仆的凑什么热闹呢?
莳婉摇摇头,“这样不妥。”
见她左一否认,右也否决,两个丫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画澜道:“那姑娘是想做什么,咱们陪姑娘便是了。”
“戍边的百姓们本领可多了,姑娘若是觉得闷,咱们也可以去看看呀。”
莳婉想到先前的乞巧节日,不自觉道:“戍边的人文风貌都是我不曾见识过的,之前乞巧节,确实也见了许多新奇玩意儿。”
画蕙与莳婉同样出身湖州,立刻道:“姑娘,不然咱们可以去城中看啊,听闻那里有许多艺人杂耍呢!”
城中距离这个营地足足近二十里路程,她们如今主仆几人过去,且不说花费颇多,光是引来的注意力,想想便是
“此事不妥。”
莳婉幽幽叹了口气,“罢了,我这也是心神不宁的,干什么也提不起精神,你们俩先下去吧。”
“我独自待会儿。”
两个丫鬟闻言,只得应声退下,待一切安静下来,莳婉方才松缓几分,整个人坐于桌案前。日头正好,帐内哪怕不掌灯,仍有几丝日光从缝隙中扫入,斑驳的光斑打在脸颊,刺得她下意识轻阖着眼。
心头的不安久久盘旋,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有些思绪混乱。
江煦已然离开三日有余,就连景殷也在昨日离开,想必再过不久,战事便要开始了,如今是七月中下,算起来,就算是小战役,怕也是得一月多的时间,若是规模再大些,还不知会耽误到什么时候。
届时待江煦再回来,有些事定然是拖延无门了。
可
她这次想到这事,想到要与他同床共枕,心中怎的也不是那么排斥了?
莳婉猛然一惊,呼吸急促几分,素白的手掌下意识轻按着心口处,那里,心脏正在规律跳动着,“咚咚”的声响,似乎很是健康,然而,靠近心脏仅仅两寸的地方,如今,依旧有一道泛白的细小伤疤。
疤痕被粉白的肌肤包裹,轻轻抚摸,甚至还有些发痒,可实则,三个多月,伤口早已经长好了。
是长好了的罢?不然,又怎么会这般心急担忧呢?
是何缘由,莳婉无法欺骗自己。
如今,她好像有几分担心江煦。
哪怕这份担心里,有惧怕、有恨意、有无数次欲要将其杀之后快的冲动,甚至,经历无数次摇摆,无数次想要留在他身边的犹豫和恍惚。
哪怕,这份复杂的情愫中,负面的成分,远远胜过偶尔微妙的安全感。
可,她确实是担心江煦的,担心她会真的受伤,命悬一线,如梦境一般,几乎要死在那个刺客特质的刀刃之下。
莳婉的面部微微抽搐着,柔软的唇,被一排贝齿紧紧咬着,下唇隐隐有些出血,她的指节无意识地微微颤动着,似是要从空气中汲取什么,也像是想努力抓住什么。
是啊。
她,怎么会担心江煦呢?
她
怎么能担心江煦呢?
*
边境接壤处,地面蒸腾着铁灰色的暑气,云层黑压压地直往下坠。
黑云压城城欲摧,几里之外,隐约可见突厥哨骑的剪影,将士们腰间的短刀反射着刺目的银光,烈日炎炎,颇有些晃眼。
两军中央,界河早已断流,河床内满是废弃的甲胄、兵刃,甚至不乏有类似尸体的东西,蜷缩成一团,在吗枝叶干草的掩盖下,散发出一阵难闻的味道。
俨然像是才死去不久的,尸体上方,至今仍有蚊蝇盘旋,发出一阵“嗡嗡”的声响。
两方大军对峙,皆是虎视眈眈。
舆图前,江煦负手而立,下首两列分别坐着几名幕僚,其中,以亲信萧驰节和景彦为首,分居于左右两侧。
待依次入坐,首席,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阿彦,你这什么眼神?”
“万候义没来,我自然也能混个第一人。”萧驰节不甚在意,反倒还自顾自开起玩笑来,“不过,若是你弟在这儿,他定要坐你旁边的位置。”
景彦不置可否,“我弟弟还小,他自来也比较粘我。”
两人正说着,外头忽地传来一阵清朗的嗓音,由远及近,不多时,脚步声传来,正是景殷,他一路走小道追赶,加上大军驻扎的这小半日,竟也没落下进度,顺利汇合了。
帐内如今都是自己人,景殷兀自找到景彦身边的位置站定,而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大王,属下奉婉儿姑娘所托,她说有要事要告知您。”
恰逢计策刚刚敲定,帐内这会儿只剩下他们四人,江煦闻言,面上不咸不淡瞟了他眼。
身侧,景彦下意识起身,道:“请大王赎罪,家弟路上奔波,这会迷糊犯了傻,还望大王勿要归罪于他。”说着,便去瞧自家傻弟弟。
他莫不是失心疯了?就算是汇报事宜,也得分个主次吧?
景殷丝毫没有感受到他哥炽热的目光,仍是一板一眼道:“属下疑心,此事事关突厥,所以这才斗胆提前禀告。”
婉儿有要事找他?
她向来在外人面前也算懂分寸,如今,竟是糊涂了?
回神,江煦这才来了兴致,接过那信笺,“你且说说。”旋即一目十行扫过,片刻,视线落于最后一行那几字处,久久不语。
景殷见江煦神情如常,这才往后两小步,继续道:“婉儿姑娘的代指实在过于详细,且属下当时观察所得,发现她神色慌张,似是夜里辗转反侧,久未能入眠,可见此事在她心底,定是极为纠结的。”
“婉儿姑娘又特意追上属下,让属下告知您,又说的这么详细,属下疑心,是否?”
“她还没有这个能耐。”江煦合上纸张,顺手将其燃于一侧的烛台间,瞬时,火苗高窜,吞噬整张纸,男人眼底的诸多情绪,皆数被跳跃的烛火映照着,有些忽明忽暗,令人难以捉摸。
他的语调仍然平淡,只这次,话语间的轻视,悄然流出,赤裸裸地传入在场其余三人的耳中,“她不过都是些女儿家争宠的小心思,见识少,眼光短浅,怎么会与突厥人有牵连呢?”
恍惚之间,不知像是在说服谁,“先前,本王早已查验过,吴家那边,她都尚且迷迷糊糊呢。”
“这样仅仅只是有着几分姿色的女子,用来当异国细作,是否太过于天方夜谭了些?”
景殷警觉地垂下头,“是属下唐突了。”
片刻,上首方才传来江煦的声音,平静的嗓音,却无端搅动地其余人心下一紧,“起来吧,你这也不算唐突,谨慎些,总归是好事。”
“起义军今日才传来的捷报,已然将幽州大司马的部下几万兵马稳稳压了一头,如此天赐良机,咱们这边,自然不能错过。”
“今日夜间,一瞧便知。”
他眼眸微眯起,似薄刃,一刀一刀割在人身上,字字清晰,“辨一辨真假,也好让本王知道。”
“自己究竟被骗了几次。”——
作者有话说:1.“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出自《雁门太守行》,作者是唐代的李贺。
2.这章提到的茶汤里面,沙棘果,这种果子在中国的西北、西南那边都比较多见,早在8世纪藏医名著《月王药诊》《四部医典》就有沙棘果的记载,做茶入药等等,功效很多。
第35章 交战 “您这是忧思过重。”
入夜, 微风卷起地上的砂砾,发出一阵粗糙的摩擦声,突厥营帐外, 篝火随着一道跳跃,没过两息, 火势便陡然小了下去, 似乎还伴着砂砾发出的细微声响。
噼里啪啦的, 像是有人正在往篝火里投着什么。
守夜的兵卒瞬间清醒, 下意识靠近两步,却又僵持着, 不肯靠太近, 直至背后骤然传来一阵兵刃破空的动静, 回神, 他的腰腹已被利刃刺穿, 冒出汩汩鲜红的血。
一切只在瞬息间。
江煦带头冲锋, 如一支利箭闯入队伍, 赫然劈开一块儿缺口,战马仰颈长嘶,他顺势将火折子甩向粮草堆, 霎时, 火光冲天,爆燃的火焰蚕食一切, 映照出突厥士兵有些错愕的脸。
在江煦身后, 大军分为左中右三翼,中军手持大纛,以萧驰节为中锋,一路紧随江煦, 黑色的旗帜很好地融于一片夜色,在熊熊火光映照下,也并不算显眼。左右两翼分别以景殷、景彦为将领,左为先锋,右做后卫,源源不绝的兵卒以规律的步调前进着,宛如一只巨大的鹰隼张开翅膀。
轻轻煽动,便陡然带起一阵飓风。
景殷稳居队首,从左边包抄,右侧,景彦紧随其后,绕至突厥大营另一方,形成包抄,届时两人一旦碰头,停在门口堵截的萧驰节便可化作利刃,直直进入圆圈地界,随江煦一道厮杀。
突厥人在八年之前,便是用这种方式,围剿了原靖北军的一干人马。
不远处,有几名突厥士兵听见周围有人乱挤推搡,心中惶惶,飞身上马,大声道:“敌袭!”
他刚一出声,四周不知何处骤然传来一阵破空声,疾风驶过,叫嚷的这人已被射下马背。弓箭破空声如疾雨,接连的破空声传来,几人尽数折戟。
远处,江煦收好弓弩,放回箭篓,举起长枪,直入敌营。
突厥主营帐内。
阿史那尔格面色沉沉,一双绿眸隐泛幽光,阴仄仄地盯着帐中央死透的那几人瞧,这些人身上皆是寻常兵卒打扮,然,却是直愣愣地将突厥的粮草暴露给了地方。
这些,都是他的两个好哥哥一手促成的。
身侧,亲信还在喋喋不休,“三王子,可汗病重数日,眼下靖北军又来势汹汹,我们须得自保啊!”
“若是再有此种境况,怕是”
“闭嘴!”阿史那尔格打断这人,冷哼一声,“靖北军如今已经在对岸盯着了,我那两个好哥哥吃准了靖北王会跟疯狗一样盯着突厥不放,特意给本王子选的这差事呢。”
“你以为,就算靖北王不来,咱们就能安全回去了吗?”
“痴人说梦!”
“急报——!”帐外,斥候浑身浴血,自马背踉跄滚下,强撑着入内,“三王子,靖北王率军夜袭,已经打过来了!”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等到语尽,已然轻阖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整个人在地上抽搐着,嘴里似乎仍念念有词。
阿史那尔格走近一瞧,面色骤然缓和,对着斥候柔声询问,“你可是还有什么未了的情报,要告知本王子?别怕!永生的腾格里定会将你收入穹庐,你是最勇敢的勇士!”
“告诉本王子,你可是还有什么情报要说?”
斥候的嗓音断断续续,宛如刀割,“幽州大司马派了人,正与靖北军交战。”
“伟大的勇士,族人必会用汉人的剑刃,以彼之道,将其斩草除根。”
那斥候听了这话,脸上牵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片刻,骤然没了呼吸,阿史那尔格轻轻合上他的眼睛,冷声道:“随便找个地方将这人抛了去,别耽误大军迎敌。”
那亲信见怪不怪,应了一声,便熟练地动身善后。
*
夜色茫茫,天空悄然悬挂一轮明月,月色如流水倾泻。
两军对垒,突厥那侧,为首之人冷声喝道:“靖北军搞偷袭这一招,是否太过于欺人太甚!”
“是吗?”江煦突然开口,嗓音不带任何情绪,搭弓射箭,只在一刹,便骤然取了方才那人的性命。
劲风裹挟着砾石,片刻,阿史那尔格赶到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旋即,他便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眸子。
幼时,他曾听王宫里的人提及过前任靖北王与父王之间的恩怨,故而眼下,被这双没有丝毫情感的眸子扫过,心里不出意外地发憷。
军队里还有他头上两位哥哥安插的叛徒,这些人尚未完全揪出,若是在此刻对上江煦,怕是凶多吉少,若是王宫里的那两个就是打定了主意,保不齐返程的路上还会设有埋伏。
“靖北王,本王子还以为你是君子,本打算设宴款待,好好商讨的。”阿史那尔格意有所指,“本王子带了三十余万精兵强将,若是你执意如此,我等也不会罢休。”
江煦闻言,目光却是扫向阿史那尔格身侧的几人,现任突厥王一共有七个儿子,前三子与后四子年岁相差巨大,皇位之争,基本等同于前三人的角逐。
这位,几乎时时刻刻都要被大王子和二王子压上一头,在突厥王庭里,名声也基本与草包、莽夫挂钩。
江煦目力极佳,冷肃的面庞,一个个审视过去,待确定并无汉人面孔,这才收回视线,“三王子应该知晓,本王与突厥素有仇怨。”
不待阿史那尔格多言,江煦忽然上前,如一阵风,直直袭来,身后,亲信应声先前,紧紧跟随,霎时,两军的厮杀声响彻山野。
战马随着江煦的动作,一路飞驰,灵活地避开一枪又一枪,浑浊的热气吐息,挥散空气间,燥热的夜,不多时便被更加浓烈的血腥气所渲染,直至彻底浸润
*
莳婉丝毫不知,几十里之外已是血色漫天,尸横遍野。
几日前的那一糟宛如一记警钟,将她整个人吓得不轻,没过小半日便病了,如今调理了些时间,身子才算好些。
八月初,炽热的日光将地面晒得发烫,云絮浮在半空出,被拉扯出各异的形状,山峦遮挡,了了树荫,切割出几片阴凉。
莳婉的营帐恰在这阴凉附近。
她这会儿用了早膳,见画蕙又来送药,接过碗盏,忽然道:“大王离开也有半个月多了,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画蕙只当她是思念大王,摇摇头道:“还没有消息,姑娘且安心,奴婢前几日便留心打听过,这行军打仗本就繁忙,碰上个难缠的,则更为耗费心力。”
“且路途虽不算远,却也是有些距离的,路上也定然会花费时间的,若是姑娘担心。”她建议道:“何不等养好了身体,亲自写封信,以寄情思?”
莳婉现在已经对这些暗示的话语免疫了,她点点头,小口小口喝着药,一碗药下肚,才继续半真半假道:“郎中开的这药,我恐怕还得喝上一段时日才能痊愈呢。”
见她语气低落,画蕙面露心疼,“姑娘别这么说,您是有福气的人,大王时时惦记,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莳婉素来是体弱多病,最近也或许是太过于心急,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好在她如今按时喝药,也时不时出门走走,把身体底子养好了些,这才熬过了这一遭急病。
“郎中可说了,姑娘您这是忧思过重,让您少思虑。”画蕙见她盯着碗盏不语,道:“大王吉人自有天相,您也别担心得伤了身子。”
莳婉喝完药,勉强笑了笑,算是应付过去。
其实,她只是有一点儿担心江煦,远远达不到思虑伤身的地步。
可偏偏这一星半点的担忧,便如同惊雷乍响,日日扰得她不得安生。
她竟然真的会担心江煦,担心这个刽子手?
分明,他只想将她绑在身边,哪怕短暂地施舍笑脸,可这绝非是他的真面目,若真是和煦良善,又怎么可能做到如今的位置呢?
莳婉看向画蕙,道:“大王上次带我去逛乞巧节庆典,我记得他穿的是一件靛青织金圆领袍?”
恰好来添冰鉴的画澜听了这话,面上一愣,抢先一步道:“姑娘记性真好,确实是有一件。”
画蕙见状,忙匆匆补充道:“奴婢打听到,说是大王特意去寻十里之外的成衣铺子,让绣娘做了一身。”
莳婉见她两之间隐隐有几分暗流涌动,笑了笑,“我确实是有些思念大王,他这去了十几日没个消息传回来,我也不能去前线找他”
“我这种病恹恹的身子,又不能自保,去了也是拖大王的后腿,所以便想着能有什么东西,也好解相思之苦。”
两个丫鬟四目相对,疑惑道:“姑娘的意思是要奴婢们?”
“那成衣铺子若还接这个活儿,我想把大王那身衣裳拿出来,按照,拿些别样子材质的布料,为他重新再做两身新的,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不然等他一回来,估计这天也得冷了”
莳婉面露几分羞涩,“若是我身子养好了些,能够有幸去寻大王,穿上这男装的样式,也能顺利些许。”
两人不疑有她,只当是莳婉思念成疾,赶忙应下,画澜先一步去同外头的侍卫们说道,好让他们传话给那绣坊的老板。
莳婉见画蕙也急匆匆地要出去,赶忙喊住她,“让画澜去便是了,你且过来。”
画蕙顿时受宠若惊,小步上前,“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要吩咐?”
谁料,莳婉竟是牵起她的手,拿出一小盒药膏,揭开,淡绿的色泽还泛着一阵凉,打眼一瞧,便是个门外汉也知晓这药膏价值不菲。
画蕙吓得一愣,等回神,莳婉已经在亲自给她的手腕处上药了。
“这万万使不得呀!姑娘,奴婢!”
“没什么使不得的。”莳婉笑着打断她,“药就是给人用的,你和我同出一地,算是老乡了,我虽平日里不说,可心里自然也是更亲近你的。”
她笑意盈盈,水眸微微弯着,整个人美艳不可方物,画蕙不敢再看,赶忙垂下脑袋,片刻,喃喃道:“姑娘心善,奴婢谨记在心。”
小丫鬟脸蛋微红,竟害羞起来,“真是折煞奴婢了。”
见时机成熟,莳婉这才为她捻好衣袖,亲自将药膏放于她手心,“往后这几日你来给我送药,带好药膏,我喝药,你便乖乖上药。”
“我知晓,女儿家的,身上留了疤痕,肯定是要伤心的。”
见画蕙似有泪意,这才佯装不经意道:“好啦,你快去看看画澜,我有些不放心她。”
“记得”
“一定得是男装的料子。”
“我好亲自给大王做几件换季的新衣裳。”——
作者有话说:给大王做衣裳(×)
趁机给自己做衣裳([狗头叼玫瑰])
第36章 刺杀 利刃刺中了他。
这日, 莳婉醒了便叫画蕙寻了新的纸笔过来,打算给江煦写信。
如今已近八月中旬,却仍是未有消息传来, 莳婉手中的笔几度空悬,却仍是久久未落下一字, 好一会儿, 才写得“大王亲启”几字。
“姑娘, 新到的缎子, 您瞧瞧。”画蕙自从被莳婉委以重任后,这几日精神头空前得好, 动作麻利端着一匹匹料子进来, 依次摆开。
莳婉仔细看过, 这才点点头。
“给大王做的冬衣, 我想掺些银狐绒进去, 这样更暖和些。”她凝视着面前几匹颜色不一的布匹, 手下轻点了两下, 缓缓道:“这两个颜色不曾见大王穿过,估摸着是感官平平,怎得还送过来了?”
“罢了, 这枣青色的我取下来, 给他做些小物件儿也是可行的,另一匹便退回去吧。”
“是, 姑娘。”画蕙在一侧应声收好, 见莳婉面露犹豫,悄悄凑近两步,低声道:“姑娘可是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也不是只是我想着大王平日里素爱穿一身黑,我便想与他穿个类似的。”
“这样旁人远远地打眼一瞧, 便知晓我与他是一家人。”莳婉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但,我穿这黑色有些太过古板沉闷,怕是不甚好看。”
“姑娘说的哪里话!您姿容胜雪,一件衣裳而已,从来都是衣裳配不配得上您的容貌。”画蕙得到了重用,自然语气更加恭顺亲近,这几日姑娘日日让她近身服侍,而叫画澜做些外头的琐事,画蕙心中不可谓不得意。
见莳婉还是忧心忡忡,瞧着不太有信心的模样,试探道:“常言道黑白配,不如您试试用这月牙白的料子做一身类似的衣裳呢?”
“奴婢觉得,这也是极为衬您的。”
莳婉等了又等,见画蕙终于在她的暗示下说到点子上,这才顺坡下驴,佯装思索,几息后才道:“你说的不错,届时一下雪,这白色便如同在雪景之中,甚美。”
此后安安静静过了好几日,莳婉只上午做做衣裳,下午寻个清净地方读书。
等到天气隐隐转凉时,几件衣裳总算是做好了大半,被最后送去绣楼完工,正值九月中旬,秋高气爽,营帐外的燥热迅速消失,转而化为夜里带着几丝凉意的微风。
也正是这时,莳婉等到了江煦的消息,一封信寥寥几句,算是报过平安,比起先前那次刻意的行为,这回,才像是显露了几分他本人的真实性情。
上次逃跑被几乎算是被高高举起,轻轻落下,那些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早已经埋藏心底,但只有莳婉她自己知晓,这些伤害确实存在过。
如果她的小本子还在身边,她大概已经把江煦大半的优点都划掉了。
这回前来送信的是个面生的侍卫,莳婉忙同他打听起江煦的情况,“这位大哥,请问怎么称呼?”
谁料这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只低着头,闷闷道:“属下不敢当这一句,夫人有事吩咐便是。”此后,无论她怎么套近乎,对方都是谢绝回答。
莳婉心中烦闷,只得从江煦身上下功夫,“这位大哥,我虽不曾见过你,可我知晓,大王让你来传信,说明你定是他极为信任之人。”
“我这日夜担心,好不容易盼来的,只想知道大王在前线如何了,有没有受伤?”
她心中冷笑,见这侍卫仍是缄默着不肯开口,一颗心渐渐发冷。
莫不是真有她梦中那样的刺客?还是说江煦又发现什么了?
不过莳婉很快否决掉了这一点,江煦远在近百里之外,就算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是分身乏术的,再者,她最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她里里外外思忖完,便见那侍卫顾左右而言其他,问莳婉可有要他代为传达的消息,她这才忙把先前写好的小几封信递了上去,算是揭过这一茬话题。
片刻,等人离开了,画澜这才悄悄来和莳婉回话,“姑娘,您让我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大王手下的另三名亲信都不在这边,如今管理这些事务的,是一个姓万候的侍卫,叫万候富霖。”
“这个姓氏倒是很少见。”莳婉带着人一路往树荫去,如今的天气,此地正是颇为凉爽静谧,主仆两人姐妹好一般凑得极近,画澜刻意压低着嗓子继续道:“听闻此人是大王麾下第一亲信万候义的亲戚,前两年立有战功,受了伤,这才算是退居二线了。”
“上次这人来寻您,说是天气转冷,寻了处宅子,想请您搬去那里。”
“不过您心善,免了这一遭呢。”
说起这事,莳婉确实有些印象,待在劳什子院子里太容易被锁定目标,好不容易到了外头,她自然是一口否定了。
“将士们都还在驻守着,我这么东跑西跑,也太过于”她笑了笑,“而且,画澜,你定然是明白我的,大王回来,我总想让他早些见到我。”
万候义,这个人莳婉曾经打听过,她上次临出征前,见了剩下的三人,独独这人,有些对不上。
思绪回笼,莳婉长长叹了口气,顺势抓住画澜的手,情真意切继续道:“画澜,多亏有你,果然,我的直觉没有错。”
“你是我在这边最信任的人了。”
画澜一介贫民出身,何曾被主子这么委以重任,乃至真切地感谢过,登时,一张小脸便有些不自然地泛起红,连带着话都有点儿结巴,“姑、姑娘,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为了姑娘,奴婢自是赴汤蹈火,无怨无悔!”
*
几次交战后,两军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此地三面环山,易守不易攻,阿史那尔格选择驻扎此地,也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然战役的频率却是越发频繁。
气温骤降,昼夜温差变大,便是再骁勇善战的勇士,在这种自然天灾前,都如蝼蚁一般无力、渺小。
突厥王帐内。
桌案一侧,羊皮地图上未干的血迹沿着狼图腾的獠牙纹路蔓延,划出一道诡异的图案,片刻,帐外有人通传,说是大司马的人到了,有要事商讨,阿史那尔格这才敛去神情,转而整个人变得有些急躁起来,扬声道:“让他进来!”
可等人真的走近,他却是大跌眼镜。
这人他记得是幽州大司马特意派来的一个幕僚。
面前的这个男人极高,几乎与他们突厥人的身量要持平了,若是混进队伍里,一眼望去,怕是别无二致。
阿史那尔格眼神阴郁,盯着他瞧,“就是你说又有要事商讨的?”他轻轻嗤笑道:“本王子还以为,上次打了败仗之后,已经不必和你们商讨事宜了呢。”
听出他语气里赤裸裸的嘲讽,贺楚筠面色未变,反倒是垂首道:“大司马与您信任身后,特派属下前来帮忙,自然也是希望您能大胜靖北军的。”
“这几年,大司马也在靖北王身上吃了一些亏。”
一些亏?阿史那尔格陡然大笑两声,“一些?是很多吧?你们中原人用词真是含蓄。”
幽州大司马也是和他父王一辈的人了,都老了,如今帮他,也不过是想借他的力来止住靖北军的力而已,不过,既然敌人一致,过程便也没那么重要。
阿史那尔格语气淡淡,“你这次又是来谈什么?”
“天气转冷,此战必会在冬日前结束。”贺楚筠见他情绪好转,语气悠然道:“属下虽是幕僚出身,可却也有一身武艺,尤其,此番前来,大司马特命人给属下打造了一把特制的匕首。”
他并未多言,只是对上对方犹疑的目光,笑了笑,“今夜一战,或许能祝王子一臂之力。”
“若中,您今后,应当不必为此事烦忧了。”
这人说话满是胸有成竹,俨然是早有准备,只是为何两军交战一月有余才提起这茬?况且,一个匕首,说到底不就是刺杀嘛。
阿史那尔格心中直嘀咕,但他到底也没细问,总归是中原人,自相残杀,若是命中,当属以小博大,若是没中,也是他们自相残杀。
左右,都是他得利。
良久,他方才点了点头,与其商议起细节之处。
*
入夜,浓墨般的夜色中,两军战鼓声如滚雷骤歇,兵刃相撞的清脆声陆续响起。
这一个多月的僵持下来,打着打着换个路子,也是常有的事情。
战至尾声,靖北军俨然更胜一筹。
江煦又杀了一人,顺着将那尸体挑至地下,自他周围,零零散散摞着不少具死尸,微微喘息间,一双黑眸仍是紧紧盯着队伍,不停搜索。
陡然回神,猛对着斜后方刺去,瞬时,抢尖没入血肉的声响传来,他收回长枪,下意识朝身边又看了眼。
这回,却直觉有些不对
不知何时,周遭的人群似乎越来越挤。
简直就像是,将他团团围住。
几乎是他刚刺杀完的后一刻,只听闻一阵破空声,江煦猛然调转缰绳,下一瞬,箭羽擦着耳廓而过。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忽地,又听见一声轻响,一人骤然暴起,手持利刃,刀身暗纹如毒蛇鳞片,直直朝他刺来,一环又一环,几乎是卡好了时间。
江煦只觉得颈部一凉,下意识闪避,手持长枪欲要将那刺客挑开,谁知左侧和右侧几乎亦是算准了时间,他不必扭头,便能知晓有利器相架。
电光火石间,他似是想到什么,竟反手去抢那刀刃,在刺客脸颊处划了一刀。
月光下,那一刀的距离十分精准,恰好落在刺客左下眼睑的疤痕处。
煞时,鲜血喷涌,汩汩鲜红喷洒在江煦下颚处,他这才瞧清楚匕首的模样,诡异的磷光,泛着幽幽绿调。
匕首没入左胸。
瞬时,温热血柱喷溅在地上,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作者有话说:过渡章ing
第37章 混乱 若是江煦死了,她又将如何?……
十月初, 绣坊加工后的新衣裳如数被送到了莳婉这里。
几件衣衫整整齐齐叠好,其中,她特意要求的一黑一白两件, 被放置在最显眼的位置。
莳婉粗略扫了眼,取过那件白色齐衫襦裙, 连带着白兔绒所制的外袍一道, 与先前所留的那件枣青直缀放在一处, 转手压在箱底放好, 待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唤来画澜, 让她去请万候富霖来。
不多时, 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 莳婉以为是人来了, 便出去迎, 谁料还没走出营帐便听见外头的人语调匆匆, “夫人, 有急报!!!”
“大王突遭刺客袭击,生死未卜!”
莳婉猛地站起,裙裾扫翻了案上的杯盏, 发出一阵刺耳的动静, 她方才如梦初醒,“你说什么?大王他”
“两日前, 突厥一战, 大王受了重伤,如今”那斥候见莳婉神色怔然,下意识止住了话茬,兀自垂首, 片刻,得到吩咐,才快速退下。
室内一时极为静谧。
画蕙和画澜两人一道被莳婉隔绝在外,独留她一人,心跳声骤然变得急促许多,恍然间,莳婉甚至以为是她的那个梦成真了。
可眼下,她却是没有机会去验证的。
若是现在问,保不齐会被即刻抓起来。甚至,就连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的自由,怕是也要守不住了。
若是江煦真的挺不过这一遭,如梦中一般死去
是啊,若是江煦真的挺不过这一遭,如梦中一般死去了呢?
若是他死了
自己又将如何?
些许忧色蔓延心间,莳婉无意识甩了甩脑袋,似乎想将这些不该有的情绪皆数甩出,片刻,以手扶额,手肘无意识支撑在桌案上,整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急。
隐隐,还有几分颤意。
她怎么能担心江煦呢?这样反复多变的男人,死了便死了呗。
不过是麻烦些,再一次卷款携逃而已。
有功夫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可,尽管心下一再暗示,莳婉仍是有些心绪不宁,兀自深呼吸好一会儿,才算是暂时平静下来。
片刻,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缓缓起身
*
朔风阵阵,沁着丝丝凉意。
暑气褪去,戍边的天色一日一变,越发冷寒。
收到江煦重伤昏迷的消息已有整整五日,此后,任凭莳婉如何去问,得到的回答都只有敷衍,似乎将她整个人隔绝在外。
湖畔边,白色的芦苇花被风一吹簌簌作响,抬眼望去,湖面茫茫如镜,倒影出她面上的淡淡愁绪。
片刻,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嗓音,“大王有令,夫人,还请您收拾行囊,随属下转移至别处去。”
莳婉一愣,扭头见是之前那个侍卫,下意识搬出上次那套说辞,“将士们都在这里,我又怎好临阵脱逃呢?”她专门打听过这人,冷面寡言,听说是这几年新升上来的,原先是万候义手下的兵卒,名叫王世伟,回神,语气变得客气许多,试探道:“王侍卫,敢问是不是大王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他的伤口怎么样?可严重否?”
她双手轻捂胸口,端的是一副西子捧心状,“是不是大王快要回来了?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让去别的宅子里?”
王世伟不为所动,侧开身道:“属下也是奉命行事,半个时辰后动身,还望夫人尽快些吧。”
“另外,大王一切安好。”
对方语气冷淡,拒绝多言的意思也很明显,莳婉与他满打满算也就才见过两三面,如此情状,自然不好多说。
再者,对方也不会与她这一个妾不妾,主不主的人说这些细节,心知这一句“夫人”也不过是顺江煦的意抬举她,莳婉干脆歇了声音。
僵持两瞬,无奈,她只得顺着意愿,回帐内收拾东西。索性带的东西并不多,大大小小,两个箱子便也全部装完了,待一切妥善,一行人便往几里之外的宅院去。
马车滚滚,车轮碾过沙地,沿途风景几经变换,几个时辰后,转而更加平缓向前,发出一阵莳婉熟悉的声响。
踏过石板路,莳婉方才睁眼,往外去瞧,方才闭目养神许久,这会儿,她的精气神还算不错,入目,前方似乎有座城池,四周零零散散有一些简易草棚。
当下,这样的场景极为常见,莳婉上回仓皇出逃时,也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她面上装作一派新奇模样,边心底暗自记着大致路径,一心二用,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外头张世伟禀报,说宅子到了。
与其说是宅子,不如叫宅院更为妥帖。
宅院呈前堂后寝的布局,占地极广,莳婉跟着一道走进,里里外外瞧过,发现竟是个七进院落,不由得暗自心惊,这样的宅院,若非乱世,可是要做到中央二三品官职才配享有的。
不过如今,反倒闲置下来了。
她的目光细细扫过,院墙高三丈有余,外部青砖镶嵌,一望无尽头,比起济川太守府,此地给她的感觉则更为压抑几分。
俨然像是个巨大的牢笼。
“此后,夫人您便安心居住在此处,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属下便是。”王世伟见她愣神,只当她是吓傻了,内心不由得嗤笑两声,面上继续恭顺道:“戍边地区不比济川,您快些适应吧。”
这侧,莳婉直到回屋,心头那股淡淡的不安感仍久久盘旋。
她这小半个时辰漫步闲庭,从院子东边绕到西边,不知是否是错觉,隐约之间,总觉得那股被人窥探的感觉更加强烈,乃至关好房门,都仍然不能彻底隔绝。
莳婉回神,翻出箱子,见衣裳还好端端地压在最底下,这才复放回原处,旋即喊了两个丫鬟进来。
画澜和画蕙都被莳婉私下亲近详谈过,两人干劲正足,听闻莳婉要亲自给驻守在此地的将士们,两人皆是颇为高兴。
翌日一早,便给莳婉打起下手,将满满一锅的茶汤熬了出来。
秋衣正浓,在莳婉正式来此地之前,院内便派了人简单修缮,其中亦是栽种了许多植物花卉,乍一瞧,竟与洛阳城都那边也没什么二样了。
莳婉边熬着茶汤,视线不着痕迹收回,宅子门口里里外外有多人驻守,各处边角亦然,光是她的院子四周,连窗棂边都各自放了四个人。
此刻,已近午时,戍边的天气比别处要冷得更早,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晨起白茫茫的雾气凝固,氤氲空气间,更显得今日气温甚低,令人直打哆嗦。
莳婉坐在背椅上,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兵卒道:“这位大哥。”
那兵卒被她这么一喊,赶忙肃立,一路小跑而至,站定行了个礼道:“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旋即目光扫过那一大锅热乎乎的茶汤,便听莳婉道:“入了秋,这天气一天一个样,尤其今日一早,气温骤降,怪冷的我瞧着你们站岗辛苦,就想着熬上些暖身的茶汤,你们喝了,也好热乎热乎。”
语罢,竟像是要亲自去给他舀汤喝。
那侍卫赶忙避开,点头道:“夫人,使不得——!”
“您客气了。”他仍旧公事公办道:“这是属下们应尽的职责。”
见莳婉坚持,他这才继续道:“您稍等片刻,此事,属下还需要去请示一番。”
这么个事情还需要请示?看来是真把她当犯人盯了。见此等路数行不通,莳婉温柔一笑,让他快去快回,边将碗盏放置在一旁支起的小桌上。
画蕙正在身后帮忙舀茶汤,待那侍卫走远,才愤愤不平道:“这体恤他们的好事儿,怎么一个二个跟遇到了什么豺狼虎豹的差事一般,真是不识好歹。”
“罢了,谨慎些也是对的。”莳婉温声应了句,见两个丫鬟皆望来,面上不失好处地流露出几分伤感,似是故作坚强道:“且等他请示完回来吧。”
稍微等了一会儿,便见那侍卫折返回来,后来还跟了四五个生面孔,见到莳婉,恭敬行礼,“多谢夫人,这茶汤便让属下们来分吧。”
王世伟紧随其后,见到莳婉,简单寒暄两句,众人一道笑开,感激之语云云,面上看去,一派祥和。
莳婉亲自舀的那碗盏茶汤被放在一旁,她轻拿起,递给王世伟,“王侍卫,您日日带领弟兄们驻守这宅子,保卫大家的安全,我敬你。”
王世伟一惊,即刻避开半步,没接那茶盏,道:“您不必如此,这是属下职责所在。”只当她是为了以示亲近、笼络人心,见莳婉久久端着那碗盏,略一思索,便也接过,一口将其饮下。
两回试探皆折戟,莳婉面色如常,继续寒暄了几句,不多时,便起身回房。
傍晚,莳婉拿了本《十道图志》看得正兴致勃勃,忽闻画蕙进屋,面色不佳,见莳婉猛然抬眼望来,这才忙调整好神情。
“怎么愁眉苦脸的?是王侍卫没有同意?”
一说起这个,小丫头脸上的不虞登时冒了出来,她与莳婉相处这么些时日,颇受其照顾,加之极为被看重,不知不觉,已是投注了诸多真感情,听了这话,自是义愤填膺,“姑娘,他们当真是过分!”
“今日突然变天,您挂念着他们,亲自熬茶汤,这王侍卫倒好不记下这份好,反倒刁难起来了!”
莳婉内心并不意外,手下不紧不慢又翻了一页,“不让出门便不去吧,左右也只是我最近老梦到大王,想来,可能再过不久就能见面了。”
至于这刁难她继续道:“采买一事,他们可同意了?”
见画蕙摇头,莳婉方才一愣,后知后觉道:“那王侍卫可有说什么?”画蕙和画澜不必愉儿,皆是江煦当时送来她身边的人,与这王世伟也算是半个同僚了。
她有逃跑的前科在,又刚到此地,眼下不让出门,实属正常。
但若是连采买东西也不许便有些奇怪了。
“他只是说是大王亲自下的命令,他也无权干涉,只是奉命行事。”画蕙叹了口气,“而且,奴婢今日想打听些消息,也是无果。”
先前,若是打听消息,虽艰难些,可若混熟了,也能打听个一星半点儿,画蕙这么沮丧,看来是连“混熟悉”的机会也没给了。
莳婉点点头,表示知晓,旋即便让人下去了。
此后好几日,她都琢磨着旁敲侧击一番,可正如她所预料那般,这座宅院里的侍卫,除去必要的搭话,别的,是半个字也不多应。
阶前金菊三两丛,自青砖缝里斜逸而出。
秋日意味更浓几分,西风吹拂,菊花瓣随风摇曳。
莳婉很是继续安分了些日子,见看守的人不搭腔,干脆自娱自乐起来,整日里不是做些茶汤酒水,斟上一杯小酌一番,便是看些书册打发时间,而后提笔写信,叫那些侍卫交给江煦。
等到十月中下旬,送信的频率越发频繁。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十月二十这天,等来了江煦的回信。
投了十几封信下去,总算听得回想,莳婉登时也顾不上那些算计,下意识揭开信笺,细细扫过。
然,这封信与先前别无二样,寥寥数语,照例是报平安。
这是江煦许久之前便写好的,如今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才送到她手上
*
又过几日,莳婉特意每天都要熬上小半宿,待确定眼下一片青黑,这才施施然寻了个由头将画澜唤了进来。
入夜,窗棂外偶有几声虫鸣,丝丝微风刮动,吹进些许凉意。
画澜一进屋,便见莳婉倚靠在美人榻上,斜望着重重浅绿床幔,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她站定,才像是被惊醒一般,扭过头。
莳婉长叹一口气,“画澜,我担心大王。”
画澜见她面容憔悴,目露心疼,安慰道:“夫人莫要多思,大王定会无事的。”
莳婉闻言,只是暗自垂泪,捻起一方素色帕子,挡住大半脸颊,语气戚然,“这都又过去大半个月了,而且,就连上次的信,也像是许久之前写的画澜。”说着,她忍不住去握对方的手,“我这几日又总是梦到大王,梦到他上了战场,被刺客划了好长一道口子,而后”似是说不下去,莳婉渐渐哭泣起来。
片刻,待听了身侧人又一通安慰,见火候差不多,莳婉方才缓了声调,颤颤道:“画澜,你明日就去找王世伟,再同他问问大王的消息,另外问问能否派些人随我一道,去庙里给大王祈祈福。”
见画澜应下,她这才强撑着擦干眼泪,换了个方向倚着,须臾,竟又是语带哭腔,“你走罢,在外面守着便是,我一个人待会儿。”
画澜见状,更加心疼不已,翌日一早,便匆匆去找王世伟,将人带了过来。
一见面,莳婉便忍不住,开始哭诉,“王侍卫,大王受伤已有近一月,我日日待在院内,消息闭塞,就连唯一能得知大王近况的信笺,也是好久之前的。”
说到一半儿,见王世伟站在不远处几步,面色为难,张口似是又要拒绝,她不由得也啜泣几声,截住话头,面上言辞恳切,“我不求别的,但求个心安,我知晓你也是有命令在身,若是担心,大可随我一同前去,为大王祈福。”语气极尽卑微。
莳婉瞧着便是弱柳扶风的模样,加上接连几日熬了小半宿,眼瞅着,下一瞬,便要倒下。
想来,就算是有逃跑前科,有他和这些同僚们盯着,也是跑不了几步远的。
话已至此,王世伟沉默良久,终是点头应下——
作者有话说:今天下了好大的暴雨,可算是凉快一点儿噜~[吃瓜]
第38章 祈福 “生死、爱恨,其实只在一念间。……
絮状灰烟直直刺入铅云, 片刻,消散于冷寒的空气间。
营帐内,半旧的火盆温着大半壶烈酒, 冒出一阵咕噜的声响,而后猛然沸腾, 又渐渐止于平静, 隐约映出晃动的火光。
江煦揭开甲胄, 左胸膛处的伤口翻卷, 细瞧甚至能瞅见森森白骨露出,军医被吓得不轻, 赶忙继续细致地上着药, 手中的匕首被烈酒淬过两道, 一下又一下, 刮去腐肉, 森然的动静, 惹得景彦也忍不住目光停驻。
“查到了?”江煦见他回来复命, 问道,男人的语调格外低沉,可除去这份低沉之感, 旁的竟又像是寻常模样。
景彦恭敬道:“您这会儿可是要亲自去审问?”
军医从药箱取出金疮药粉撒在伤口上, 细密的粉末瞬间被鲜血浸透,江煦熟练地抓住绷带的另一侧, 略一拉紧, 眼神凝视着伤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地上的腐肉,有几块儿与那刺来的匕首一样,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绿调光晕, 如今细细想来,竟是和他先前在戍边见过的一种毒药很是相像。
这种毒药,中过一回,第二回,便会产生很强的抵抗性。
回神,江煦陡然起身,呼吸声有一瞬的沉重,但他惯会养气,一时无人瞧出端倪,微微颔首,问道:“本王重伤的消息,如今可传出去了?”
“已经传开了,外面”景彦想到探查到的消息,斟酌道:“动静不小。”
动静不小?江煦嗤笑了声,轻点头,“走罢。”
营帐后几里,景彦引着江煦向下,石阶蜿蜒而下,火把的光在壁面上几经跃动,牢房深处,传来一阵铁链的窸窣声响,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压抑着的求饶叫骂。
走近,焦糊味蔓延开来,混着熊熊火焰,全然与外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江煦甫一站定,身侧,景殷等候着,立刻遣人将其中几个叛徒泼醒。
“多久了?”江煦望向其中一个刺客,手上不知何时拿出一柄短刃,轻轻把玩着,时不时敲击桌面,规律,却又无端令人心头一紧。
室内昏暗,虽有火把照明,刺客仍免不了一阵胆寒,大半天的摧残之下,他如今吐出的声音可谓气若游丝,“两个月之——啊!!”
话语未尽,便被短刃刺中颈脖,汩汩鲜血冒出,飞流而下,画出几道刺眼的红,左侧,另外几个叛徒见状,皆不安地动了几下。
江煦起身,几步走至另几个刺客面前,隔着些距离站定,火焰随着他的动作,再次躁动几分,将男人的身影拉出几分狰狞的意味,“心不诚。”
“口蜜腹剑。”他接过景殷递来的长剑,轻轻划过面前刺客的喉咙,剑尖抵在第一个刺客喉结上,略一使力,剑刃压出细细的血线。
刺客吓得浑身痉挛不止,却是半个字也发不出声,只能绝望地等待着剑身没入。
江煦一路往后,第二个刺客登时被吓得抖如筛子,两股之间散发出一阵难闻的骚味,他登时也顾不上伪装,吐掉布团便飞速求饶道:“大王饶命啊!!我说真话,是半年——啊!”
江煦恍然不觉,一剑封喉,“阳奉阴违。”
而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剑刺入喉管的频率依旧平稳,不到一刻钟,牢内再度安静下来。
江煦长身而立,扭头望着最左边的那名刺客,他早已被吓昏过去,整个人在睡梦中仍是无法自抑地颤抖,口中似是念念有词。
江煦的目光满是冰冷,薄唇微抿着,片刻,竟是陡然笑了两声,只这笑意丝毫不达眼底,哪怕是景殷和景彦早就习以为常,此时亦是不敢多瞧。
诡艳的笑,眉眼间的阴骘被剑身映衬着,泛出几丝冷光,令人不寒而栗,喃喃自语,话到最后,几近于无,“你们这样的人。”
哪怕曲意逢迎,演得再好,也不过是为短暂地求得喘息之机,来保住其余尚在隐藏着的、伙同的人。
乃至一次次重复着,最终趋于熟练,企图骗过他。
甚至不知不觉间,骗过自己。
可到头来
“通通心不诚。”
*
十月二十四,宜出行。
到了约定的日子,莳婉这两三天皆是早睡早起,按时喝药,临出门前,也算是把亏损掉的精气补回一二。
一到大门,便见一架木漆四轮马车停在门口,两匹骏马拉着,驾车的人是一个面生的小卒。
莳婉这两三天,白日里也没闲着,山不就她,她便就山去,也算是粗略盘查过这些负责看守她的侍卫们。
可眼前这人,或者说,这些人,她都仍是极为陌生。
“王侍卫。”莳婉不动声色,面上似是不安,随手绞着帕子,“我这心中实在担心,这才想着去庙里求个心安,多谢你。”
王世伟忙道“不敢当”,莳婉见他不搭腔,继续道:“只是去福寿庙一路并不很远,你们这般陪着我,我十分感激,可这会不会误了你们的事儿?”
“属下如今职责,便是看护好夫人。”
莳婉闻言,假装恍然,接着寒暄了两句,这才佯装不经意地左右看了两眼,疑惑道:“这些弟兄们,我倒是不曾见过?”
“前些天,我曾给过一人茶汤,那个小侍卫,今日也没见。”何止是今日,自从分完茶汤那一糟,她院子里的那些兵卒们就再也没出现过,转而换成了新一批更为寡言冷峻的,莳婉特意派两个丫鬟试了几次,俨然像是几块儿硬石头化了形,旁的一个字不多说。
王世伟听了这话,像是没听懂,语调满是公事公办,只点头道:“那几人另有安排,事发突然,这才紧急调离的,夫人不必挂怀。”
莳婉面不改色,面上笑了笑,揭过了这个话题,旋即上了马车。
车轮辚辚,一路平稳向前,莳婉一路沉默,两个丫鬟跟着驾车,车内只她一人,倒是省去很多应付的力气,凝神,她方才掀起帘子,如赏景一般,细细记忆着沿途的路径。
半个时辰后,便听王世伟禀报,说福寿庙到了。
山门,三重檐庑殿顶的斗拱在日光中投下斑驳暗影,门额悬“福寿寺”牌匾,打眼一瞧,好不气派。
此处,倒是比上回江煦带她来的庙宇要大上许多。
大殿坐东朝西,莳婉下了马车,先去正殿上了一炷香,虔诚地拜了几拜,捐完香火钱,这才随着小沙弥一道,往厢房去。
庙宇地处戍边,许是战乱不断,加之地理位置的特殊性,福寿庙的香火,倒是比济川和湖州那边要旺上很多。
贵客到访,自然是与相互紧挨着的那些厢房不同,远远错开,独立于山涧,溪水潺潺,宁静祥和,在深秋的天,竟真叫人觉出几分悠然禅意。
美中不足的,则是到了此处,莳婉的院子仍如在那宅院一般,每个进入口,都被三三两两的人驻守着,活脱脱的像是驻扎在此地的什么军队一般。
做戏做全套,祈福一事须得花上整整三日,莳婉见这边无法,只得换了个路子,带着画蕙和画澜往偏殿去。
偏院。
禅房内,木格窗棂糊着桑皮纸,案上的佛经卷轴半展,莳婉随着沙弥走近,一进屋,便嗅到了松烟墨香,细闻,似乎还混着药草气息。
她最近无事可做,沉迷于捣弄这些香料,如今竟是一下子闻出来了。
回神,一僧人端坐案首左侧,见她望来,面上温和一笑,行了一礼,道:“施主。”
供桌,烛火倏然晃了两下。
莳婉下意识回了一礼,语气不自觉恭顺几分,“偶然路过此处,还望您莫怪。”她寒暄完便想走,谁料,下一刻,却见引她来的小沙弥唤了声“住持”而后轻轻合上了门扉。
“施主莫怕,贫僧名为玄龄。”
住持盘坐蒲团,手持佛珠,目光低垂着,沙哑的声音在香火氤氲中缓缓响起,“施主眉间隐晦,似有未解的因果。”
门外的一切仿佛被彻底隔绝,莳婉身处此地,反倒心下一松,王世伟他们盯她盯得极紧,加之这段时间的种种试探皆被挡回,她整个人早有些郁闷藏于心中。
“住持这是何意?”她问道:“我身边的那些侍卫,一会儿恐怕要来寻我。”
“施主心中忧虑,不如在此歇息一番,这里,是可以畅所欲言之地。”
莳婉正思忖着,忽地又听那住持道:“贫僧师从慧明大师,此番贸然请施主来此,也是受了贫僧师弟的托付。”
“师弟?”莳婉闻言,心中隐有预感,“可是靖北王麾下的佛子玄悯?”
“正是,师弟悟性极高,世人皆如此称呼于他。”
莳婉见状,方才坐定,“既如此,住持是有何事要告知?”
谁承想,对面的人只是笑了下,“施主如今身体可还好?”他的目光扫过莳婉心口处,沉声道:“切勿多思多虑,秘密太多,最为伤身。”
莳婉心下一凛,正色道:“住持这是?”
“窥探天机者,势必会受其罚。”他在铺开的纸张上写下一字,转而递给她,入目,正是一个“莳”字。
莳婉一颗心坠至冰底,便听住持继续道:“上天之罚,重则失去性命,轻则疾病缠身。”
“世间之事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媒介一成,自是无法逆转,若执意如此,必会遭其反噬,避无可避。”
他的声音依旧不辨喜怒,落在莳婉耳畔,却如窗外那几丝骤然倾斜而下的雨水,猛然显出些凉意,“生死、爱恨”
“其实只在一念间。”——
作者有话说:男主快回来了[合十]
第39章 还债 一点也不温柔的吻。
深秋, 凋零的银杏堆积在青石阶上,形状各异,被晨风卷起, 撞在门扉之上。
钟声迭起,两日多光景一眨而过。
待莳婉临要下山时, 门侧的银杏叶早已被僧人清扫干净, 只留下光洁的石板路, 曲折向前。
那几句谶语仿佛有什么魔力, 接连几日,搅乱她心。
一路下山, 回到宅院, 莳婉都仍是有些时不时的恍惚。
对方说那些话时候的神情、语气乃至细小的动作, 到了现在, 她甚至都能清晰回想起。
包括那个“莳”字。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这个姓氏, 为何住持会知晓呢?莫不是算出来的?
这个想法在心底一闪而过, 连带着那些窥探上天的告诫之语, 也久久盘旋不散。
前路蜿蜒,披着薄薄的白纱,若有若无, 全然挡住她的一切窥探之意。
莳婉窝在桌案旁, 思索几息,到底还是寻了信纸细细书写起来, 住持说佛子玄悯是他的师弟, 是受托所言,既如此,索性旁敲侧击一番,待来日, 若能回到济川,与那佛子面对面详聊,便是再好不过。
她院中的兵卒们在昨日梦夜间怕是又悄然换了新一批,今晨她粗略去院中逛过,果不其然又全是生面孔。好在送信给江煦这件事上,无论换来的是何人,都从未拒绝过这个请求,这回也与先前一样,只兀自应下,叫她耐心等待。
思及此,莳婉无奈叹了口气,写信的速度更快几分,片刻,方将信笺交给画蕙,转而拿起一旁的册子随意翻看。
近十一月,廊下的青石板路悄然覆上一层薄霜。
窗案,素白瓷瓶内插着几枝干枯的茱萸,红得发黑,铜色手炉吐出几缕轻烟,与窗棂缝隙间灌入的冷风相互纠缠,拂进室内,混着花香,颇为好闻。
“姑娘。”门外,画澜疾步走近,“是大王的信!”
莳婉翻书的手微顿,接过信笺,展开,细细瞧过,面上不自觉展颜,“大王明日便要回来了。”可语罢,心底的不安之感反倒日益浓重。
这些天,她独自待着的时间增多,反倒细细琢磨起原先不曾注意过的许多事宜,也或许是胡乱多读了几本杂书,想法渐渐与一开始不甚相同了。
回头再看,莳婉这会儿方才觉出当初仓皇逃离的可笑,且不说一路上破绽之多,光是选地盘这一项,就错得彻底。
在济川,她怕是刚有异动,就被盯上了。
现下只可惜这样的机会,恐怕没有第二次。
莳婉回神,心底登时又紧张又烦躁,连带着那丁点儿听闻江煦将要回来的喜色也给皆数淹没殆尽。
好一通折腾后,待到夜色深重方才上榻安眠。
七月上旬,江煦离开,到今日,也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莳婉枕在软枕上,缎子似的黑发铺满大半,裹着她素白的脸,翻来覆去许久,方才勉强合上眼。
翌日,朦朦胧胧醒来时,都还像是在梦中。
她下意识活动了下身子,谁知刚一伸展手腕,便像是碰到一堵墙,怎么也挪不动,睁眼,莳婉倏然愣住。
床榻边缘,男人轻阖着眼,浓密的眼睫随着呼吸微动,这样的江煦,一时间叫莳婉感到颇为新奇,视线不自觉停驻,片刻,竟是大着胆子伸出手——
“醒了?”他突然抬眸,漆黑的眸子隐隐带着几分寒意。
莳婉尴尬地缩回指节,下意识应了句,“你何时回来的,怎的也不说一声?”
日积月累的相处,如今这样近的距离,她也并无不适,“我方才还以为是做梦,这才迷迷糊糊伸出手,想要验证一番。”
“不是梦。”
莳婉心下一怔,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回答道:“是啊,梦里的人哪会如此呢?”
许是才从战场上回来,江煦整个人身上的肃杀气息尚未完全消散,离得近了,莳婉甚至还能嗅到他甲胄之下散发出的淡淡血腥和药草味。
她没话找话,“你是不是受伤了?伤的不严重吧?”
“本王听说,你曾托人传信于我。”江煦避开这话,声音并不大,声调依旧淡淡,可无形中的压迫感却是让屋内气氛骤降,“信中,提及一名刺客。”
他不答反问,目光幽深,“婉儿,本王很好奇,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果然。
从说出那话开始,莳婉就后悔了,眼下等呀等,终于被问到这个问题,心里反倒还长舒了一口气。
那几句告诫之语犹在耳畔,莳婉被其困扰好几日,乍然被问起,不免踌躇。
这么一犹豫功夫,江煦望来的目光愈发森寒,唇角微勾,瞧不出喜怒,黑黝黝的眸子停在她的胸口处,“瞧着身体像是好了不少。”
事到如今,莳婉可不会真的以为他是在关心她,又被他这样反常的姿态吓得不轻,心中赶忙草草打好腹稿,旋即斟酌着开口,“我前些日子总是反反复复做着这个梦,这样的事情本来也总归是不吉利的,可谁知后面见大王你真的要去前线”
莳婉不敢抬眸去瞧对面人的表情,避开其中关窍,只兀自继续半真半假道:“说来也兴许是我那段时日话本子看多了,有些魔怔了,结果”她苦笑一声,“好心办了坏事。”
婉儿这副模样,与他从前所见并无不同。
可她越是如此,江煦每每想到这些日子探查到的消息,就越是心如刀绞。
他尚且还有那么一瞬的难过,眼前这人呢?
她倒是好得很,还有心思再耍些小把戏。
诚然,这几年,他身居高位,素来只有旁人顺着他的,故而一开始对上婉儿那倔强的模样,自然有几分新鲜,可如今得知这人彻头彻尾都是欺骗,心中的恼怒复又折返。
比起发现她逃离时,愤恨之意更甚。
江煦突然开口,“不记得了?还是”视线紧锁在她的脸庞上,压迫感更重些许,“不方便说?”
他的语调依旧是莳婉所熟悉的平缓,可细瞧,平日里待她的那几分微妙的纵容已然消失,反而有些阴骘怖人,皮笑肉不笑地匝视着她。
莳婉直觉不对,欲要挑开这个话题,“不是,你误会了——”
“误会?”江煦额上请青筋暴起,才从战场下来的杀戮气息丝毫不加掩饰,就连片刻前还算镇定着的神情,此刻也明明白白透出几分危险。
“本王当真是对你误会甚深。”
莳婉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错觉,心脏难以喘息,冷汗冒出,浸湿后背,见江煦骤然发难,出于本能地蜷缩着身子,可这次,他的手掌却是极其迅速地把住她整个腰肢,将她彻底禁锢。
两人不可避免地相触着。
他见莳婉动弹不得,冷笑一声,“下次评判本王的好赖,须得藏好你的尾巴。”
这话来得蹊跷,莳婉心头一跳,蹙眉看他,“你又查我?”
方才的那点儿愧疚与怯意很快被这股怒气占据,逐渐变为几分勇气,“那是我锁在匣子里的东西,你随意翻看,反倒还恶人先告状起来?”
江煦见她又开始狡辩,冷声道:“若是你行得正坐得端,又何惧呢?”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一遍遍掩饰着,这么几个月”
他的目光看过来,打断她,“婉儿,你演得不累吗?”
这个名字在男人唇齿间几经流转,竟是唤出几丝活色生香的暧昧之感,悄然攀上两人周身。
莳婉被这种奇怪的语调复激起一身冷汗,索性半侧着身子,打定主意不再多沟通,只冷冷甩下一句,“大王不是也配合得很愉快吗?”
有些事,两人心知肚明。
既然都是有所求的,又何必弯弯绕绕,还玩起这一遭了?
他江煦的心思,难道比她高贵得到哪儿去?
江煦见她这般胆大妄为,神情愈发阴郁,手下狠捏了一把她的腰肢,径直将她从床榻最里端拽了出来。
“你做什么!”莳婉心下一惊,怒斥道:“我好心好意问你,你挤兑我不说,还动起手来了?”
“江煦——唔!”唇瓣被男人倏然堵住,这次,攻城略地毫不客气,丝毫没有收敛的意味。
莳婉狠咬下去,却只换来更紧密的唇齿相交,数次反抗下,不出意外换来江煦更用力的堵截,到最后,只能被迫被抵在这片昏暗角落,承受住这个吻。
一点也不温柔、充斥着血腥气息与惊人欲望的深吻。
莳婉的身体有一瞬短暂的腾空,她下意识勾住江煦的颈脖,又固执着,一触即分。
江煦嗤笑两声,反手将她的手腕搭在他肩上,“看来,是本王先前待你太好”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觉得不过一个小小女子,搅动不了什么风浪,以至于潜移默化间,让她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
“婉儿,你身子如今也已经大好了罢?”
莳婉一愣,来不及思考更多,便觉衣带一松,江煦顺势将她抱起,强烈的高低落差,伴着男人意有所指的话语。
其中狎昵意味更浓,赤裸裸朝她而来,“欠下的债”
“今日也该还了。”
第40章 挑明 “事到如今,真想先让我生个庶长……
净室内早已放好了热水, 蒸腾的水雾漫过黑漆髹饰,在山水联屏上,远瞧, 别有一番雅趣。
江煦收回目光,凝视着莳婉一脸不服却又强撑着的神情, 笑道:“得利之时, 方知今日。”
莳婉心知躲不过这一遭, 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怯意, 语气复杂道:“大王。”
这次唤江煦的名讳,他似乎不甚高兴, 莳婉下意识改了口, 片刻, 到底还是问道:“我早知今日, 只是现下仍有一事不甚明了。”语罢, 语气稍顿, 见江煦依旧不答, 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可否请你解惑?”
婉儿素来识趣,见状,江煦心头怒意暂缓, 颔首道:“想问什么?”
男人前后的姿态虽无不同, 可给莳婉的感受却是天差地别。
譬如此刻,他依旧似笑非笑, 可直觉上, 莳婉不敢再说出些别的、有些越界的话。
她只是用一种类似撒娇的语调,轻轻柔柔道:“我先前做错了事,大王可是心底还记着仇?”
“不曾。”江煦只盯着她,眸色沉沉, 将人抱起,往净室去。
这话难以辨别真假,但眼下,莳婉只愿意相信是真的。
江煦离开的这些日子,她可谓是两眼一抹黑,被困在他亲卫的监视下,半点儿旁的消息也得不到。
本以为这人回来,兴许能好些,结果反倒是先一步走上了不归路。
莳婉轻阖着眼,只觉得先前两人还算欢愉小意的那些日子,恍若梦境,如今再想,心中竟是恨意居多,“大王一言九鼎,可不能随意戏耍人呢。”
因着刻意的压抑,卷土重来时,不可自抑地往外溢出,可偏偏,语调又含着股淡淡的调笑之意,“我先前所做的那一切”
收买奴仆、欺瞒旁人,乃至最后逃遁。
这些,都没关系吗?
江煦,是这么大度的君子吗?
莳婉不知道。
净室内的热水放了有一会儿,水温正好,莳婉陡然被这股热浪包裹。下意识蜷了蜷身子,腰带不知何时已是摇摇欲坠,莳婉无法,失重感只得让她被迫往江煦怀中凑着。
男人单手环住她的腰,长身而立,似乎是知晓她憋着许多话,也许是心情不错,神情稍霁,“怎么?”
莳婉这才像是找回点儿自己的声音,盯着这道灼人的视线,道:“我所做的一切,你应是早就知晓了,我这样的人”如蝼蚁一般渺小,朝不保夕的人。
“几次三番挑衅你,你应当心中有气吧?”
氤氲的水雾萦绕周身,明明近在咫尺,莳婉却恍惚有些看不清江煦的眼神,他只是下意识感觉到那道目光,除了灼热、欲望,还有许多她无法理解的情愫的目光。
正盯着她,一眨不眨。
“你这么好奇。”江煦褪去她大半衣衫,“本王若是不答,岂不显得小气了?”
“可这一连串的问题,也该有些报酬吧。”
“还是说,柳梢台不曾教过你这些规矩?”他如今神色如常,可越是这样,莳婉心底那股强压着火气便烧得越旺。
她果然是被这人下套了。
那些温柔的话语怕都是为了麻痹她而已。
天下男子到底是一路货色,为达目的,自然会伪装一二,只是依照江煦的权势地位,若是强取,莳婉也丝毫无法反抗。
他如今耐心告罄,也还愿意半推半,披着个温和的面具,倒也还算是她运气不错了。
这一遭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莳婉兀自安慰着自己,索性任由江煦肆意上下其手。
江煦见她乖顺,笑道:“半年之前,你被绑到我靖北军大营时便应有这一回了,既是缘分天定,合该珍惜才是。”
语罢,两人一齐入浴。
片刻,水汽涤荡,屏风之上,山水景致缓缓流动,朦朦胧胧间,好似天地颠倒。
窗外阳光大好,两人的倒映在画屏上扭曲,渐渐趋于平缓,复迭起。女子的呜咽声时断时续。光影交叠间,只闻柳腰款摆,花心轻拆,汗光珠点点,尽入水中
*
酉时三刻,莳婉方才幽幽转醒。
睁眼,头顶的淡绿床幔依旧,细瞧,上头似乎还绣着竹叶枝条,雅致非常,与那净室前屏风上的图案极为相像。
她懒得再看,甫一扭头,便见身侧,江煦闭目养神,浓黑的眉,细密的睫,英朗出挑的五官,配上男人半裸露着的蜜色胸膛,无不惹人想入非非,极具冲击力。
莳婉轻觑了眼他左胸膛处一道突兀的抓痕,不语,一抬眼,便见江煦正幽幽盯着她瞧,“如何?”
“可瞧出什么了?”
早些时候在净室时,莳婉便发现这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颇多,尤其是左胸膛处那一道几乎贯穿至腰腹处的新伤,极为狰狞。她垂下眼,答道:“大王此行不易。”
江煦素来知晓她会顺着说,过去这一小段日子,随着探查到的消息越发详细具体,有那么一刹那,他是有些恨这种乖巧和识趣的。
但此刻的讨巧卖乖,他却是极为乐得收下,轻咳了声,心情颇佳道:“既知晓,又怎么刚刚光往伤口上招呼呢?”
天色昏暗,残阳敛去大半光辉,只余一抹暗金洒进室内,廊檐下,悬挂着的灯笼次第亮起,桌案上的灯烛早已点燃,发出盈盈火光。
莳婉素白的脸被烛火映照出一股橘黄的暖调,倒显得精气神好上许多,江煦见她发愣,好脾气地端来碗盏,霎时,熟悉的药味充斥鼻腔。
回神,莳婉面不改色将其饮下,等了又等,却是迟迟不见下一碗。
她不答,反而问道:“还有一碗呢?”
江煦闻言微怔,复看她,“还有一碗?”两息后,刚有好转的脸色再次阴沉几分,“你是何意?”
见他意识到,莳婉反而展颜一笑,如枝头素梅,凌霜绽放,“大王不是明白吗?又何必如此?”
“还是说,先前说的话改了主意?”
“事到如今,真想先让我生出个庶长子出来?”
江煦盯着她,冷冷道:“好端端地,是你何必如此?”
“莫不是我在逼迫大王?”莳婉听到江煦这话,心里那股复杂的情愫更甚,反抗之后,知晓两人差距巨大的心灰意冷和明知江煦如今对她有兴趣的淡淡恶心,一道混入那丁点儿的担忧和情意之中,压得她喘不过气,“大王可得慎言啊。”
“不然,假惺惺的,又是给谁看呢?”
莳婉像是想到什么,笑了下,“难道?”是还想将七月多的那段日子再来一遭吗?
只怕,是他如今没了兴致罢?
莳婉掩去神色,只慢悠悠道:“还真是恶人先告状。”
“若说恶人,本王觉得还是用你身上更为妥当。”江煦语气转淡许多,“演累了,便耍起小性子来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心探查,自是有全然显现的那一日。
江煦抬手,覆上她的樱红的唇瓣,粗糙的指腹不轻不重压着,使了些力气,抹去残存在外的星点药汁,语气有些讽刺,“把刺客描述得这般详细,当真是梦吗?”
莳婉见他又提起这茬,干脆沉默,几息后,又道:“既然大王觉得我很多事都瞒着你,那便把避子汤呈来吧。”
这样对两人都好。
这话一出,江煦脸色的阴沉之色反而敛去,只余下平静,极致的平静,他看着莳婉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心头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恨意。
隐隐大过被欺骗的不满与恼怒。
但理智驱使下,他到底明白莳婉所言有理,他如今不过二十有二,北边虽大半在他掌控之下,可各地仍有部分势力流窜,更不必说大仇未报。加之,南元朝堂局势混乱,且他尚未迎娶正妻进门,自然也不会让眼前人生下孩子。
可婉儿她竟这般随意。
莫不是烟花柳巷出来的,都对这贞洁二字毫不在乎吗?
江煦心下生恨,冷然起身,唤外头候着的丫鬟进来。
莳婉应声而起,不过几息,便见丫鬟画澜端着一碗汤药而来,黑漆漆的腰肢,似乎与先前所开的补身体的汤药别无二样。
可她心中明白,两种药的药效天差地别。
画澜正对着莳婉,见她端过药盏,一饮而尽,心底不免有些酸涩。大王这些日子待姑娘的好,她都看在眼里,姑娘心里挂念着大王的模样,她也一一记在心底。只是如今这避子汤药一端上来,一切竟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天下女子,若真心爱护心上人,又怎会乐意喝下这等伤身的汤药呢?
想来姑娘也不过是在强撑着罢了
回神,画澜不敢再看,只默默等着帐幔后伸出一双玉白指节,接过,便赶忙离开,徒留江煦和莳婉两人。
一人负手而立,面色阴沉。
一人窝坐榻上,紧蹙眉梢。
明明同处一室,却宛如楚河汉界。
分割出两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1.“只闻柳腰款摆,花心轻拆。”出自《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草桥店梦莺莺(第四本)》,作者是元代的王实甫。
2.“汗光珠点点”出自《会真诗三十韵》,作者是唐代的元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