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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作者:青山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祭祖


    九月初九重阳日, 以帝王为首的皇室诸人一同前往供奉列祖列宗的昭阳殿。


    楚袖作为新上任的秋良娣,自然寸步不离地跟在顾清修身侧,两人手中拉着一道极短的黑绸, 方便她带着顾清修行路。


    祭祖仪式繁杂, 她天不亮便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好一通打扮,赤金项圈玛瑙簪, 珍珠耳坠碧玉环,再加之一身灼眼至极的红裳,任谁也不能忽略她的存在。


    敢在今上祭祖之时闹这般幺蛾子的,恐怕从古至今也只她这一位,没看见就连一向奢衣宝珠的婉贵妃都收敛了一身傲气, 乖顺地跟在帝王身后么!


    楚袖倒是有意减少存在感,但无奈这一身实在太过招摇, 婉贵妃更是时不时便恶狠狠地瞪过来,仿佛看到了什么狐狸精勾走了她儿子一般。


    虽说她这个赶鸭子上架的秋良娣在短短几日便因着顾清修随意编撰出的三流话本子荣登宫闱的议论第一人, 但天地良心, 她当真没有同那故事里一般谗言媚上、灵前献媚、挟恩图报、自荐枕席。


    再具体些的故事,连细想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残忍,她选择忽略。


    反正在顾清修的一通胡扯之下, 宫中七成以上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身边多了个心狠手辣、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女人, 且此人招摇到前太子妃离世不到一月便登堂入室,径直住进了重新修缮后的太子妃寝殿!其心可诛啊!


    众人心中如何想她是完全不管,反正在昭阳殿如此庄严肃穆的地方, 没人敢当面指责于她。


    不然她是绝不可能答应顾清修的,要知道顾清修给她编的这个背景故事简直是天怒人怨, 若是换个寻常场合,怕不是早就被人指着鼻子大骂狼子野心, 顺带着将她凌迟处死了。


    她一心做个鹌鹑,立在顾清修身侧低垂眉目,听着礼官念着辞藻华丽的祭祖祷文,悄悄打量着旁边站着的几人。


    顾清修身为太子,自然站在皇子公主之首。


    往下本该是荣华长公主顾清蕴的位置,但奈何她前些时日被帝王罚了禁足,便是祭祖也未曾派人前去,可见今上是铁了心要罚爱女。


    顾清蕴人虽未到,多年来在兄弟姐妹中的情谊却不是假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空出了那个位置,权当顾清蕴在府中祭祖了。


    长幼有序,长公主之后便是五皇子顾清明,他似乎精神不大好,脸上也无甚表情,盯着面前那空着的位置一动不动,像是出神了一般。


    再往后些楚袖便看不见了,只隐约瞧见六公主和七公主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不知在做些什么。


    足足站了两刻钟,礼官总算将祷文念完,由今上领头,皇室众人一一向如山般的牌位上香祭拜。


    每有一人上香,在一旁随侍的女婢便会唱两句祷词,前半句歌功颂德,后半句祈求祖宗保佑,十分合情合理。


    昭华重孝,是以在今上和皇后祭拜后,紧接着便是养育了皇子公主的后妃,第一位便是后宫之中地位超然的婉贵妃。


    她和兰妃针锋相对多年,绝不会放过每一个能压对方一头的机会。


    只见她出列前不动声色地对着旁边的兰妃露出极为浅淡的笑容,继而莲步轻移到了祖宗牌位前,从奉着香案的婢女手中接过檀香,跪在软垫之上拜了四拜,方才将之插入香炉之中。


    婉贵妃礼数周全,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之后便是养育了两位皇子的兰妃,她也不是个服输的性子,迎着婉贵妃的目光也上前祭拜。


    只见她在蒲团上跪坐,神情恭敬地三拜九叩,又念了一段极短的祷文,方才上香站到了另一边去。


    婉贵妃是武将世家出身,未出阁前便是有名的绣花枕头,自然也听不懂她那拗口至极的祷文,只当兰妃在此等场合还卖弄学问,当真是不害臊。


    因此她对上兰妃隐含挑衅地目光也不退让,径直迎了上去不说,甚至还比对方更嚣张。


    兰妃见她这般就知此等蠢货压根儿没听懂祷文含义,平白在那里耀武扬威呢,也便侧过头不再与之对视。


    大喜的日子,看多了蠢货岂不晦气!


    见兰妃躲避视线,婉贵妃更觉是自己棋高一着,颇为神气地挺直了脊背,恍若一只斗赢了的鸡一般。


    两人站得靠后,这场交锋又结束得很快,除了站在另一边百无聊赖的楚袖外并无旁人瞧见。


    她看得极为隐蔽,生怕因为瞧见两妃在祭祖日暗中争斗而改日被鸩杀于东宫,虽说她可以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但诸事未成,也不好于此时脱身。


    又有两名后妃祭拜,过后便到了顾清修,他扯动手中黑绸,示意楚袖行动,她也只能躬身引路,将目盲的太子殿下牵到供桌前,扶着对方跪下。


    至此,顾清修方才松了手中黑绸,她眼疾手快地将之收进了袖中,而后有些尴尬地站在了那捧着香案的太监身旁。


    其实按顾清修原先的吩咐,是要让她站在他身旁帮忙的,可她实在是没胆子在帝王家数百祖先面前造次,见君不拜更是大罪,只能以此等小聪明躲避一番,心中更是不住地致歉。


    她本身不大信鬼神传说,但对于先祖,还是怀着一定敬畏的。


    反正都是在顾清修附近,多那么几步距离也没差别。


    因病痛而形销骨立的青年头戴幕离,宽大的衣衫遮掩身形,持香下拜,姿态虔诚远超常人。


    不知旁人是如何看待此时的顾清修的,但她看着这一幕,不免想到前几日顾清修长跪于神龛之前,指尖温柔抚摸那装着宋雪云骨灰的槐木盒。


    今日这一出,顾清修真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布下的局。


    他在跪拜老祖宗的时候,会不会也在祈求祖宗保佑他行事一切顺利呢?


    顾清修拜过牌位,便停了动作,端正地跪在原地。见此情形,楚袖便知是该她出场的时候了。


    她将黑绸重新塞进顾清修手里,牵引着他到了供桌前,又调整了他的手腕朝向,而后轻轻扯了手中黑绸两下,示意已是正位。


    顾清修不带分毫犹豫地向下用力,哪怕小指侧都沾上了香灰也未停手。


    楚袖清楚地瞧见他右手抽搐不止,却依旧在用力地往下按,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做了个大胆至极的举动——她直接将顾清修的手从香炉之上拨开了。


    在旁人看来,她这动作堪称狂悖,但只有她与顾清修两人知晓,这是为了什么。


    隔着厚重的幕离,她瞧不见顾清修的神色,但想来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体内本就有着多种剧毒,早已显现油尽灯枯之象,今日以此布局,自然是想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是以他有意在重阳祭祖这日重现七夕拜月时的情形,当然,他没打算拿顾家宗族的牌位作陪葬,因此只是在香炉里动了手脚。


    祭拜结束,楚袖牵着顾清修走到另一侧去,将将站定便见婉贵妃斜了视线过来,她心神一凛,打起全副精神。


    谁想婉贵妃只是将手背在身后,用帕子擦拭了几下右手掌侧的位置。


    楚袖心领神会,婉贵妃这是瞧见了顾清修手上沾染了香灰,想让她帮着清理一番,倒是与他们原先的安排不谋而合。


    只是她方扯出一张帕子,伸手去拉顾清修的手时却被蓦然躲过。


    再抬头便见得顾清修身形一僵,看来是身上的毒又一次发作了。


    她离得近,瞧见那只敷粉掩盖青紫之色的手上忽地迸裂出道道痕迹,眨眼间便有鲜血喷涌而出,将玄色的衣裳晕染成更深的颜色。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凭借着以往多次祭拜得来的信息,调整了一番朝向,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楚袖配合地发出一声惊呼,却不伸手去拉,任由顾清修冲着听到声响回头的婉贵妃压下。


    两人齐齐倒地,连带着一旁的帝王与皇后都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瞧却见是太子人事不知地晕厥了过去,婉贵妃被他砸得人也饭懵,双手摆动间便将他戴在头上的幕离打了下来。


    看着流血不止的青紫人影,楚袖敢说,帝王的脸都吓白了,像是下一刻就要两眼一翻也晕过去的模样。


    皇后见状连忙以袖遮挡帝王视线,同时吩咐众人:“还不快些将太子殿下扶起来,将太医署的郑医正喊来!”


    这场祭祖行到一半便发生了此等怪事,自然也不能再按那冗长的礼节继续,余下的皇子公主便一起在供桌前上了香,也算是供奉过祖宗牌位。


    太监宫婢们围在顾清修身边许久,半晌却无动作,皇后瞧见便杏眸一瞪,厉声道:“还等什么,耽误了太子就医,尔等可担待得起!”


    那自然是担待不起的,但他们实在是无从下手,只能齐齐跪倒,由资历较长的一人开口:“殿下身上伤口太多,奴婢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啊。”


    “那难道就任太子殿下流血而死吗?”


    “这……”


    众人犹豫之余,但见一道素白身影闯进,他俯身将流血不止的顾清修拦腰抱起,动作之迅疾连婉贵妃都没反应过来,还怔愣地躺在原地。


    “我带皇兄去最近的宫殿歇着,待郑医正来,有劳诸位带路。”


    只一句话的功夫,顾清修身上便又裂出几道伤口来,犹如残破的瓷器一般。


    那人抱着顾清修往外走,楚袖第一个跟了上去,行在他身侧时心中还满是疑惑:怎么顾清明会在此时出手,难道他不该竭力避着顾清修吗?


    此时出现,无异于是引火烧身。


    第122章 冬云


    楚袖对宫中地形不甚熟悉, 跟着顾清明左拐右拐入了一间看起来便萧条残破的宫殿。


    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几名手脚伶俐的婢女和太监,其中一人抬头瞧了一眼那已然落灰的匾额,便飞奔去太医署, 其余人则是随着顾清明一并入了殿。


    顾清明抱着人, 轻车熟路地冲着侧殿一间居室而去,抬脚踹开房门。


    楚袖本还不太明白怎么顾清明先往侧殿而去, 在瞧见内里虽简陋好歹也有些人气儿的陈设也便放下心来。


    这居室摆明了是有人在住,只是此时主人不在罢了。


    事急从权,楚袖也顾不得许多,在顾清明将人放下后便冲上前去,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 怼着顾清修的嘴硬往里灌。


    只是她没有路眠那般熟稔且实用的喂药本事,半瓶下去, 真正进了顾清修嘴里的寥寥无几,最后还是顾清明帮忙, 两人才勉强灌进去一些。


    虽说少, 但胜在有用,起码顾清修身上不再有新的裂痕出现,胸膛起伏也明显了些。


    她这次出来没带多少东西, 除却这保命的药液外便只剩了几颗止血的药丸, 外用内服俱可。


    碍于顾清修身上伤痕实在太多,她依旧选择了喂药,好在止血丸入口即化, 并不像方才那般让她手忙脚乱。


    做完这些,她便坐在了床边守着顾清修。


    顾清明则是非常熟练地从一旁陈旧的衣柜里拎出来……一张木凳?


    楚袖看了看那残破到只剩半扇门的衣柜, 又看了看被顾清明坐着的只有寻常凳子一半大小、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宫中人自己做的凳子,陷入了沉思。


    这人该不会带他们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吧?


    似是看出她心中疑虑, 顾清明解释道:“此处名为冬云殿,是已经废弃许久的宫殿,只剩了两名年老的宫女守着。”


    “前些日子天凉,彩云嬷嬷受了寒凉起不了身,翠英嬷嬷如今应当在她屋内照料着,待会儿应该就会过来了。”


    “殿下似乎对冬云殿很是熟悉,竟连两个粗使嬷嬷的名字也记得。”楚袖一针见血道。


    顾清明跷起双腿,足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便在木凳上转了半圈。


    这般孩童玩闹的姿态落在他身上也不显突兀,只是成年男子到底身高腿长,曲起双腿坐在上头多少有些捉襟见肘。


    除此之外,那腐朽不堪的木凳也因不堪重负而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充作连接的铆钉更是向外翘出,钩住了顾清明的衣角。


    他本人似乎毫无察觉,还在凳子上扭来扭去,顺带着讶异道:“我方才没说过么?”


    “我幼时便住在冬云殿里,彩云嬷嬷和翠英嬷嬷从那时起就在此处了。”


    言罢还指了指身下被他当作玩具的木凳:“这是翠英嬷嬷的手艺,当时我欢喜得紧,离开冬云殿时还哭着喊着让翠英嬷嬷帮我做了个小木马呢。”


    楚袖曾仔细看过有关顾清明的情报,但白纸黑字并不会写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只阐述了顾清明在生母死后被当时的言嫔过继。


    至于他那存在感极其薄弱的生母所居何处、幼时又与谁相伴这种连他自己都极少在人前提及的事情,那便无从得知了。


    她沉默的这段时间里,顾清明还在讲着那小木马的归宿:“我当时很是喜欢那小木马,就连睡觉也要将它放在床边才能睡得着。”


    “或许是我太过在意这木马了,言嫔娘娘叱责我玩物丧志,逼着我亲手将那木马劈成了数段,又扔进了火盆里。”


    他的语气逐渐低沉,楚袖从这只言片语中,在脑海中大概拼凑出来一个小男孩哭着将喜爱之物烧毁的模样。


    年幼丧母,被过继后又遇到如此严苛的一位娘娘,当时的顾清明大约真的很无助。


    只是她依旧不是很能理解,顾清明为何如此自然地与她讲起这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往事?


    尤其是在他的兄长就躺在不远处的床上生死不知的时候。


    就在她忍不住要打断顾清明时,笃笃的敲门声传来,略一抬头,便见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有些局促地望了过来。


    嬷嬷一身蓝白衣裳,边缘因大力搓洗掉了颜色,一双手骨节粗大,肌肤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劳作所致。


    这位应当就是顾清明口中的翠英嬷嬷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嬷嬷踏入殿中,纳头便拜:“奴婢翠英见过五皇子殿下,见过这位贵人。”因不知楚袖身份,只能如此称呼。


    顾清明第一时间从木凳上起身,双手将翠英嬷嬷搀扶起来,语带亲昵:“翠英嬷嬷,都说过多少次了,嬷嬷待我不必如此见外。”


    “殿下……”翠英嬷嬷呐呐出声,眼神却往这边瞟。


    见状楚袖便打算介绍一番,却被顾清明抢白:“太子殿下生了病,便先来这边休息一番。”


    “这位姑娘是我的贵客,嬷嬷待她如待我一般便是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她忍不住反驳道:“我乃东宫秋良娣,今日情况特殊,前来借冬云殿一用。”


    此话一出,翠英嬷嬷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她焦急地攀上顾清明的手臂,道:“殿下,这……这可是有违人伦之事,实在是做不得啊。”


    顾清明拍了拍她的手,面上笑容不改,安抚道:“嬷嬷无需担忧,此事我自有考量。”


    翠英嬷嬷闻言更慌了,还要说些什么时便被顾清明打断:“彩云嬷嬷身子骨不好,如今卧病在床,还需嬷嬷你多担待些,这边有不少宫婢候着,嬷嬷便安心回去吧。”


    “这、这不大好吧,好歹也是在冬云殿里,于情于理老奴都该在旁帮衬才是。”


    “这不是有我在呢嘛,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


    “我办事,你放心。”顾清明拍着胸脯保证,紧接着便抵着翠英嬷嬷的肩膀将她往屋外赶。


    翠英嬷嬷一步三回头地被推了出来,临了还拉着顾清明百般嘱咐:“殿下,您方才所说之事真的使不得啊。”


    “您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担心啊,翠英嬷嬷听了这话一点没被安慰到,甚至更慌了,可顾清明铁了心要让她回去,她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顾清明掰扯,只能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祈祷太医署的医官可千万来得再快些,莫要让两人在屋内独处太长时间。


    不知是不是她的祈祷生效,她还未走到彩云门前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各种嘈杂声音。


    “快快快,太子殿下就在此处,麻烦郑医正再快些!”一名面容稚嫩、斜挎一个大医箱的太监扶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口中不住地催促。


    那白发医官、也就是郑医正腿脚尚好,但无奈这小太监心中急迫,打从见了他人影便恨不得插上翅膀飞来,一路上说是扶着他,实际上是扯着他狂奔而来。


    “呼,已经到了,呼,别急,先让老朽喘几口气。”


    郑医正今年六十有三,平日里就是坐镇太医署,极少能用得上他出诊。


    今日从太医署一路跑到冬云殿,几乎是横跨了整座皇宫,便是他年轻时也未曾有过这般境遇。


    他甚至觉得自己如今还能与这小太监说上几句话,都是他平日里烧香拜佛得来的善果。


    可惜小太监不能体会他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手上是一点没松,拖着人就往里走。


    “没事儿,郑医正您接着喘,我带您进去就行了。”


    被蛮力拖着往前走的郑医正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晕过去,他看着前头这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心道这估计就是他平素吃荤杀生的报应。


    那小太监是半步也不肯慢,拉着郑医正跃上几层台阶便直奔有几个婢女守着的居室而去。


    “殿下,奴将郑医正请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刚送走翠英嬷嬷的顾清明还没再做到木凳上便听得这么一声,也便转了弯到门前去。


    楚袖则是掐着时间又给顾清修喂了一颗止血丸,方才起身往外走,准备去迎接这位德高望重的郑医正。


    再然后,衣衫凌乱、发丝乱飘、双颊通红、急促喘息的郑医正便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偏生拉着他来的那小太监还毫无察觉,步子是停了,手还死死扯着。


    “将人送来便好,你先去把那几名宫女喊进来吧。”


    顾清明轻咳了一声,摆手将那小太监打发出去,上前帮着郑医正拍了拍背,楚袖则是提壶倒了一杯茶,虽说是凉的,也好过没有。


    郑医正也不耽误,一手接过茶杯,一边往床榻的方向走。


    凉茶下肚,他也到了床边,略微低了头瞧过去,一向见多识广的郑医正险些摔倒。


    来之前只说太子殿下晕倒,可没说太子殿下连脸色都变了啊。


    郑医正自认不能从这张发紫的脸上看出什么来,索性伸手抓了顾清修的腕子,试图从脉象上辨认一二。


    再然后,他不动了,连手里的茶杯都忘了放下。


    “郑医正,皇兄情况如何?”顾清明不明所以,只能开口问询,结果只见郑医正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态回头:“太子殿下,竟然没有脉搏。”


    可顾清修的胸膛依旧有微弱的起伏,甚至还会因为浑身肌肤迸裂的痛楚而抽搐几下,摆明了还活着。


    是以顾清明上前将顾清修的另一只手捞了起来,递到郑医正面前:“再试试这边呢。”


    郑医正讶异地望着格外殷勤的五皇子,心道他怎么记得五皇子和太子殿下关系很是一般啊,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探了脉搏。


    “没有。”


    “此等病症,实在罕见啊。还是先将殿下身上这些伤痕处理一番为好。”


    说着,郑医正便要上前将顾清修身上被血浸透的衣裳给扒下来。


    “老师,先别动!”


    第123章 线索


    从东宫一路赶来的秦韵柳推门而入, 见郑医正动作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当即便叫喊出声。


    “原来是小柳啊。”郑医正直起腰来,不解问道:“怎么, 可是你有旁的见地?”


    秦韵柳急匆匆走到床前, 一边同郑医正解释,一边燃了烛火烫针。


    “太子殿下一直以来便是由我诊治, 老师你情况了解不多,贸然下手恐生异变,这才无礼。”


    提着药箱的李怀则是轻车熟路地取出几枚丸药,怼进顾清修嘴里,方才退到一旁去了。


    郑医正看着两人, 抚着胡须,一脸欣慰:“你们可是老朽的得意门生, 既然小柳都这么说了,老朽也便压一回宝。”


    “你们放手去做, 老朽就在旁边看看。”


    秦韵柳自然没什么意见, 李怀则是上前将顾清修扒了个干净,将那副全然被青紫覆盖的身体暴露出来。


    郑医正见状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毒当真是阴狠至极,将好好的人折腾成这幅模样。”


    他也曾远远见过几次东宫太子的依仗, 端坐轿辇之上的青年龙章凤姿, 气质斐然,如今竟被折磨成了此等形态,着实令人唏嘘。


    “伤口迸裂有如瓷器裂痕, 看来已经到了末路之时了。”


    李怀扫了一眼顾清修的身体,便下了如此论断, 绷着一张脸从药箱中取出早先便配好的各种草药,拎着出了门。


    门外楚袖和顾清明候着, 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


    “我要煎药,敢问厨房在何处?”李怀直白地问道。


    顾清明自是答话:“就在不远处,本殿带大人过去,秋姑娘在这里守着,以防郑医正还有什么吩咐。”


    早在秦韵柳进门之时,楚袖便扯着顾清明到了屋外,美其名曰莫要打扰到顾清修的诊治。


    如今顾清明一走,门外便只剩了她一人。


    先前被嘱咐去烧热水的丫头们提桶的提桶,端盆的端盆,为首的宫婢手里拿着几条干净的布巾,回道:“良娣,东西已备好,可是要现在送进去?”


    “交给本宫便是了。”她伸手端过一个铜盆,又取了数条布巾,便命她们守在门外:“水一旦不热了,便端回去重新烧。”言罢,她便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


    屋内血腥味弥漫,她却面不改色地上前,将布巾浸入热水后便用随身带着的银筷夹起,擦拭着顾清修身上已然干涸的血痕。


    裂口处还在渗血,她这动作也不过是让秦韵柳能够瞧见那些细密的裂痕究竟在何处,方便下针。


    她擦拭过一处,秦韵柳便下一处针。


    直到将全身擦过,顾清修浑身上下已无一处好地方,全都密密麻麻扎满了银针,远远望去好比一只巨大的银刺猬一般。


    楚袖对这一幕适应良好,郑医正却是第一次见有人身上能扎这么多针:“小柳你艺高人胆大啊。”


    面对老师的夸赞,秦韵柳却摇头道:“哪里是什么艺高,穷途末路,拼死一搏罢了。”


    “只怕要连累老师。”


    “为医者若是畏手畏脚,如何能救死扶伤。”郑医正面带笑容,倒是不像秦韵柳一般担忧。


    “学生受教。”


    秦韵柳坐在床边,时刻关注着那成片的银针,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要让顾清修送命。


    楚袖在擦完顾清修的身子后便退出了屋内,在吩咐了丫头几声后便打算去完成自己今日最后的使命。


    只是她还没踏出冬云殿的门,就先被人叫住了。


    “秋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可否带上我?”在这宫中,唯有一人坚持喊她秋姑娘。


    她侧身回头,果不其然瞧见倚靠在一根廊柱之上的顾清明,他还未来得及换一身衣裳,素白锦袍上横七竖八地沾染血痕,瞧着跟才杀完人回来似的,尤其是配上他那灿烂到有些瘆人的笑,便更有鬼怪传说里惑人心神的妖魔模样了。


    “本宫要去为太子殿下讨个公道,殿下若是愿意跟,跟上来便是了。”


    丢下这么一句,她也不管顾清明到底有没有跟上来,自顾自地踏出冬云殿,径直往昭阳殿去了。


    她循着记忆里的路线一路回了昭阳殿,还未踏上石阶就被带刀的官兵拦了下来,对方义正辞严:“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勿要靠近!”


    “本宫乃太子良娣,哪里是什么闲杂人等。此案事关太子,有什么是本宫不能听的。”


    “还不快让开,若是让什么线索遗漏,你们有几个脑袋砍!”


    多亏了宋小公子日夜不停的咒骂,让她的怼人的词汇也充盈了不少,此时充当个嚣张跋扈的宠妃根本不在话下。


    官兵很是尽职尽责,便是如此也不让路:“未曾听说有太子良娣协理办案,还请娘娘不要为难我等。”


    嚣张跋扈的宠妃可从来不会体恤旁人,闻言反手便是一巴掌,只不过她刻意寻了角度,力气使得极大,也便成了如今这般想扇别人耳光却因对方躲过收不住势摔倒的模样。


    其中一名年轻的官兵看不懂旁边老兵的眼神示意,见她倒地便上前去扶。


    楚袖也在心里暗道怎么这里还有如此不懂行情的人,,但该演的还得演,她将对方甩开,恶狠狠地瞪视并痛骂道:“用不着你假惺惺,要不是你躲开,本宫会倒在这里?”


    骂了两句,见对方直愣愣地站在身前,又不住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本宫扶起来!”


    年轻官兵双手空空,眼带迷茫地回头,不明白自己是该扶还是不该扶。


    老兵无力扶额,却还不能把这傻小子怎么样,只能叹息着上前赔礼道歉:“手下不懂事,娘娘玉体磕碰,我等实在担待不起,还是去太医署看看为好。”


    说着,他便要来搀扶倒在地上的楚袖,却被她一下子躲了过去。


    “你这等人如何能来扶本宫,将你们上峰叫来。”


    短短盏茶功夫,她便变了好几次口风,年轻官兵站在靠后些的位置,忍不住嘟囔道:“怎么说风就是雨,哪里是我们的错。”


    确实是来找茬的楚袖:……


    “别说你们上峰不在,昭阳殿里总有人在吧,给本宫喊出来。”


    “娘娘,您这……确实是强人所难啊。”


    原本的侧坐姿势不大舒适,她翻了身正坐起来,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两人一眼,硬生生将两个高大的卫兵吓得后撤了两步,而后她便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巧玲珑的金唢呐。


    两人面面相觑,还没明白这难缠的良娣是要闹哪样,就见她将唢呐往嘴边一放,一声嘹亮的高音传来,震得耳朵都发麻。


    坐在殿前吹唢呐,此等做法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见多识广的老兵也来不及阻拦,只能任她吹。


    这唢呐是她刻意寻人造的,什么音准一律不要,唯一的要求就是音要高,要响亮。


    唢呐的效果立竿见影,昭阳殿里登时便有一道着赤红官服的人出来。


    离得太远,她也看不清楚那人神色,但猜也猜到不会太好看。


    为免被人遮挡致使对方瞧不见她,就算这人出来,她也没停嘴,直到对方从高阶之上下来,她才将唢呐一收,双手抱臂一副等说法的模样。


    “怎么回事?”那人到近前时正好瞧见她收唢呐,便问起旁边两人。


    那年轻官兵张嘴欲言,余光却瞥见那坐在地上的红衣女子低头擦了擦金唢呐,似乎还要再吹,吓得他连忙闭了嘴。


    “本宫有一线索要上交大人,那线索便在昭阳殿里放着。”


    那位大人更是摸不着头脑,但出于谨慎还是将她带进了昭阳殿,只不过他也点了几名好手将她围在当中,以防她忽然暴起影响查案。


    楚袖也不在意他们这宛如押送犯人般的姿态,进了昭阳殿眼神一扫便知大理寺的人的确如她所想,并未动那供桌。


    到底是皇室家庙,供奉着的都是些先帝先后,如非得已也无人会去碰。


    她上前几步,手刚抬起来还没落到供桌上,便听得一人言语:“这东西可碰不得。”


    “半个时辰前本宫还在此上香,祖宗都承认本宫,轮得到你们来置喙!”


    狐假虎威这一套她玩得很溜,抬手做出要打人的模样,宽大的衣袖便拂过供桌,将那精致的香炉带得打翻在地,登时便腾起一片香灰来。


    众人被这惊变吓得齐齐跪下,一时之间竟只有楚袖揉着手腕站在原地,还在埋怨:“这可是太子殿下让内务府专门为本宫做的衣裳,现在倒好,被个破香炉划烂了袖子。”


    香炉落地,方才带她进来的那位大人面色一变,勃然大怒,再也不顾什么情面,将她一把推离了供桌前,弯腰将那洒了一半的香炉捧起,复又放在供桌之上。


    “诸位先帝莫怪,此人无状,下官这便严惩于她,还望祖宗莫要恼怒。”


    他正闭眼祷告,肩上忽然落了一只手,本想忽视不管,但奈何那人按着他的肩膀往前一倾,睁眼便见得一只破烂衣袖晃了过去,竟是又将供桌之上的香炉拿了下来。


    “先别说话!”


    她将那香炉取下来后便翻转倾倒,香灰一股脑地落在地上,溅起的灰尘糊了那官吏满脸。


    官吏想咳嗽想呸几声,又怕冒犯了先帝,只能强忍着用袖子擦了几把,再然后便见那胆大包天的女子将空香炉往他跟前一放,一脸的自豪:“喏,线索这不就来了嘛!”


    两只眼睛都看到这人方才还在抱怨衣服破了的官吏无语凝噎,倒也低头看了一眼,心想香炉除了香灰还能有什么,结果正对上一根极细极长、还闪着寒光的银针。


    他心思如电转,顷刻间便想到了两个月前那场针对太子妃的祸事,登时也顾不得要给祖宗请罪,将那香炉塞进一旁跪着的验官手里,忙不迭道:“拿去仔细检验,务必与两个月前的那个香炉进行详细比对。”


    至于他自己则是一溜小跑地冲出了昭阳殿,徒留验官一脸迷茫地抱着香炉:“啊?哦,好好好。”


    第124章 行刺


    眼见目的达到, 楚袖也不再在昭阳殿浪费时间,趁着众人都在打扫之时便偷偷溜了出去。


    方出殿门,便见得一人守在殿外, 面上笑容灿烂, 还冲着她挥了挥手:“秋姑娘,真巧, 又见面了。”


    楚袖心道不巧,明明就是一路跟着她过来的,方才可能就躲在什么阴暗角落里看她表演。


    她不想再和顾清明说话,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像没看见一般往下走。


    “秋姑娘怎么不说话?”许是他自己也知道那一身衣裳吓人, 此时身上已不是先前那染血的白衫,而是一件不大合身的青衫, 料子瞧着也只是普通的棉布,不怎么合他皇子的身份。


    见她一直沉默, 只埋头往下走, 顾清明也不觉得尴尬,提起方才她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唢呐:“秋姑娘的唢呐吹得不错,不知下次有没有机会欣赏一番……”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她头一次知道有人能这般不懂看氛围, 又或者说,顾清明这人摆明了就是故意缠着她。


    可她不过就是个小婢女,缠着她能有什么用, 还不如守在顾清修身边找个机会直接弄死他呢。


    “殿下若是无事,不如去看看彩云嬷嬷, 想来嬷嬷病中也很想见您。”


    “没想到秋姑娘如此挂念彩云嬷嬷,不如与我同去, 嬷嬷定然很高兴!”顾清明也深以为然,然后就向楚袖发出了邀请。


    楚袖不是很懂顾清明是怎么想的,他去看幼年照料他的嬷嬷,带着一个不甚相熟的姑娘去做什么,尤其是这人名义上还是他兄长的妾侍的时候。


    “殿下还是自己去吧,本宫还得回东宫一趟,就不奉陪了。”


    她说完便拎着裙摆、加快步伐往外走,生怕慢了一步就被顾清明追上来又要说些有的没的。


    “那秋姑娘路上可小心些。”虽不知顾清明是怎么想的,总之他没追上来便是好事。


    走出去一段距离,眼看着无人在意,楚袖便闪身进了一座极为僻静的宫殿,亭中洒扫之人见她进来也没什么惊讶神色,指了指主殿的位置便低头做事了。


    楚袖一边走一边将发间的钗环拆下来,这般沉重的分量压着脖颈,着实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待走到主殿门前,她头上便只剩了一对鎏金赤红珠簪,抬手叩响了门。


    “殿下,是我。”声音清冷似雪,赫然是楚袖本来的声音-


    奉元殿,皇后将一碗琥珀色的汤药塞进床上之人手里,语带埋怨:“知道害怕就往后躲一躲,干什么要那般靠前。”


    “如今可好,将自己吓成这般模样。”


    “若是着了凉,再大病一场,满朝文武又要闹起来了。”


    “闹就闹,我还怕他们不、咳咳咳——”端着药的帝王闻言便怒,却猛地吸了口凉气,将肺腑冰得发痒,捂着胸口咳了起来,那汤药也有大半倾洒在了棉被之上,留下一团污渍。


    皇后急忙伸手将碗夺了过来放到一旁太监端着的托盘之上,而后便抚摸着他的脊背帮忙顺气。


    “知道你不怕,少说些话吧,歇歇先把药喝了。”


    帝王慢慢和缓过来,也便拉住了皇后的一只手,叹息道:“我是真的老了,非但老了,还是个病秧子。”


    “不想喝药也别说些胡话。”皇后瞪他一眼,而后吩咐那端着托盘的太监道:“再端一碗上来。”


    太监行礼退下,帝王又按着额头靠在床柱上,言语道:“哪里是胡话,你瞧我这老胳膊老腿,哪里比得上孩子们康健。”


    “也难怪啊……”


    难怪什么他没说出来,但皇后也能猜出他的未竟之语,无非就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个想自个儿飞了。


    对于皇后来说,谁当皇帝都没差。反正她有个极为出息的女儿,再不成她自己抛下这一堆破担子出宫过日子也行,倒不一定非得做这个憋屈至极的皇后。


    当然,她也不乐意每天看这个杀过来那个杀过去的,今早顾清修那副惨绝人寰的模样,当真是伤眼睛。


    要是她是婉贵妃,此时都不知哭晕过去多少回了,也就是婉贵妃被顾清修砸得头脑发懵,还没回过劲儿来呢。


    估摸着等婉贵妃反应过来,这后宫便又得翻天了。


    一想起这些事皇后就头疼,对待纳婉贵妃入宫的帝王便更没有几分好脸色了。


    “再伤春悲秋下去也无意义,昭阳殿那边还等着陛下做主呢,还是快些喝了药歇息一番吧。”


    “说得在理。”帝王点了点头,倒也乖觉地坐着等药端上来。


    只是药还未来,倒是有人闯宫来了。


    听得一片嘈杂之声,皇后拧眉便问:“外头是何人喧哗,不知此乃皇帝寝殿吗?”


    “回娘娘,是个灰头土脸、着官服的大人,非说有要事急需面见陛下,奴婢们拦也拦不住。”


    此时在宫中走动之人,除了在昭阳殿查案的大理寺众人外不做他想。


    皇后又道:“那人可有说他姓甚名谁,何等官职?”


    “回娘娘,此人自称姓陈,是大理寺少卿。”


    “原来是陈卿,许是在昭阳殿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这才到寝殿来,便让他进来吧。”


    皇帝都这么说,她自然也不能反对,只是唤了人来在床前置了一道屏风遮挡视线,也不耽误禀报。


    刚将人放进来,对方便扑通一声跪下,向着帝王行礼:“大理寺少卿陈忠义参见陛下,今日闯宫实乃无奈之举,之后臣自会领罚,还望陛下海涵。”


    屏风后传来几声咳嗽声,而后便是帝王威严低沉的声音:“陈卿不必多礼,且将调查事宜说来便是了。”


    陈忠义跪在正中,闻言便直起腰身,将昭阳殿发生的一应事件道出,只是省略了楚袖的数次故意为之,只道:“有太子良娣从旁协助,臣等发现那香炉之中插着一根三寸有余的银针,以香灰覆盖后仅能露出一点寒芒。”


    “若是上香时不甚用力过猛,银针便会刺入皮肉之中。”


    “与两月前太子妃在琼花台上所用香炉一般无二。”


    他一股脑地将查探到的消息道出,意在指明做这两件事的都是同一人。


    “先前琼花台案便不明不白,事关太子殿下,此案决不能再做无头悬案。”陈忠义重重叩首,额头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在殿内一叩不起,气氛沉重到针落可闻。


    打破宁静的却是个身材瘦长的太监,他端着厚实的红木托盘,目不斜视、步伐稳健地向着屏风后走去,像是完全没看见正中间还有一个人一般。


    屏风后帝后端坐,俱侧耳细听陈忠义言语,见得人进来,皇后率先斜了视线过去,见是端药的太监,心中暗道外头的人竟也不拦着,让陈卿看见,多少显得帝王薄情。


    但药都送来了,该喝还得喝,她抬手端起药碗,还未转身便见那太监直起腰身,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陌生倒没什么,她也不可能将宫中所有伺候的人都记得一清二楚,最多就是警惕一些罢了,可那妖艳的红瞳却让她猛地一惊。


    昭华境内未曾见过此等人物,更别说宫闱之中了,她下意识地便要喊人,却见对方拎着实木的托盘就冲着床上坐着的帝王去了。


    皇后将手里的碗往那歹人身上一砸,从床褥下头抽出一把锃亮的长剑,一边招架一边高声喊道:“有刺客,护驾!”


    原本在殿中的仆婢登时奔出殿外,陈忠义则是立马起身,取了殿中一根画轴便冲了上去。


    也不知是两人当真有些本事,还是贼人就这般弱鸡,竟赶在侍卫到来前便将对方拿了下来,皇后娘娘还扯下了床幔,将对方双臂绑缚在身后。


    三人一直在床前打斗,帝王被吓得不轻。


    也幸得龙床够大,他被皇后一把推进最里头,也没受什么伤,此刻从内里探出头来,一脸的严肃正经。


    “将幕后主使道出,朕可饶你不死。”


    说这话时帝王心里也知只是走个流程,要是刺客个个都这么好忽悠,哪里会做行刺君上这般胆大之事。


    是以他说完也不在意,反而是摆手让皇后再拿一碗药来,顺带着吩咐陈忠义道:“这刺客乃是你一人抓获,可明白?”


    陈忠义下意识地看向了出力最多的皇后娘娘,对方并无反对意见,甚至将手上那削铁如泥的宝剑递了过来。


    “喏,拿着。”


    “一切都听陛下的。”


    “陈卿今日神勇,于奉元殿中捉拿刺客,陛下合该赏赐才是。”见他双手接过剑,皇后也就放下心来,理了理衣衫便站起身来,出去应付那些闻声而来的侍卫。


    “那是自然,陈卿想要什么赏赐?”


    帝王身着明黄亵衣,端坐床上,斜了视线望来,陈忠义还没明白怎么忽然就要赏赐与他,这般天大的馅饼莫名其妙砸在头上,他反而懵了,余光瞥见那贼人面色沉静如水,甚至还有闲工夫盯着龙床上棉被的花纹瞧。


    “陛下,这刺客好像有话要说。”


    皇后娘娘方才三下五除二地将贼人捆起来之时并未堵他的嘴,可此人被抓后便安静地恍若不存在一般,此时忽然被提及,他竟也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对,我有话说。”


    其实只是说话不过脑子的陈忠义暗道,这刺客怎么看着和平常刺客不一样啊。


    只可惜刺客听不见他心中所想,依旧自顾自地说话:“不瞒您说,我家主子也是陛下的老熟人了。”


    “他才回京没多久,原本雄心壮志,结果您前两天险些将他一撸到底。”


    “这不,就派我来了。”


    他双手被绑,人却自在得很,身子往后一仰,头顶的帽子便松垮下来落了地,露出那头恍若狗啃一般的浅色短发来。


    第125章 暗访


    陈忠义走出奉元殿时, 众人都恭贺他护驾有功,很快便要有大喜讯传来,他面上一片和乐, 只有自己知道心里是如何的一团乱麻。


    那刺客身高腿长, 体型也不瘦弱,他一人压根拎不起来, 只能点了几个侍卫随他一同往诏狱去。


    好在这长得乱七八糟的刺客也识相,出了奉元殿后就垂头缩肩,一副被打怕了的模样。


    要不是他肩上被实木托盘砸的那几下现在还隐隐作痛,指不定就真信了此人这般鹌鹑模样。


    话又说回来,此人既然武艺高强, 干嘛装模作样地让他们抓住,又极快地供出柳国公来, 难道是诬告?


    陈忠义想到这种可能性,可又在心中否定, 是个人都能看出此人不对劲来。他可不信陛下没看出来, 可即便如此还是让他大查特查……


    不管这刺客背后之人是谁,起码他的目的是达到了。


    今上确实与柳国公有隔阂,并且打算借着这个机会下手, 铲除这一隐患。


    反正他也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官, 上头如何打架也与他关系不大,安心查案便是了。


    倒是这刺客异于常人的容貌,值得好好审问一番, 此人的昭华话说得也不大标准,总有一些奇怪的腔调在。且这腔调听着也不像迄今为止到昭华朝贡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口音, 仿佛就是忽然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一个地方似的。


    若是能盘问清楚此人来历,于昭华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这边陈忠义心中思绪万千, 却全然未曾瞧见围在旁边的一个圆脸丫头悄悄退了出去,疾步离开了奉元殿。


    那丫头揣着手急匆匆地在宫道上走,在瞧见某道身影后便低垂了头颅撞了上去。


    那人一时不察,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张口便骂:“哪里来的丫头,都不看路的嘛!”


    “五殿下息怒,奴婢是被那凶神恶煞的刺客吓到,这才乱走的。”


    “刺客?”顾清辞看向宫婢走来的那条路,拧眉质问道:“你是哪个宫里伺候的?”


    圆脸宫婢被他这一喝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奴婢是奉元殿里的奉茶宫女,方才有刺客闯入,已被一位大人制服了。”


    “一位大人?”顾清明抓住关键,追问:“一个人就能将刺客制服?”


    那宫婢不明白顾清明怎么在意的是这个,但还是老实地回答:“的确是一位大人,方才奴婢听侍卫们喊他‘陈少卿’。”


    顾清明并不在朝堂中当值,听着这称呼也猜不到是谁,索性也不猜,问起另一件事:“那刺客凶神恶煞又是怎么一回事?”


    提起这个,宫婢身子一抖,像是在回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那人金发赤瞳,生得与昭华人完全不同,定然是恶鬼后裔,当真是吓人。”


    眼看那宫婢都要哭了,顾清明摆摆手让她离去,放过了这个被刺客吓得六神无主的小宫女,他自己则是摸着下巴原路返回了。


    与此同时,身着白衣的青年大摇大摆地踏入宫门,长呼出一口气,道:“在外头折腾了这么久,总算是等到小爷我出场的这一天了。”


    “还是先去看看顾小九说的地方吧,他身边有那家伙在,出不了什么事的。”言罢便扬长而去,将与他一同入宫的同伴扔在了身后。


    路眠对于苏瑾泽无视他的行为没什么反应,只是抬步跟了上去。


    相比于路眠,时常入宫找顾清辞玩的苏瑾泽要更熟悉宫中道路,带着他左拐右拐走了不知多少条小径,而后便停在了一座荒芜的宫殿前。


    在进去之前,他略微仰首瞥了一眼匾额,只见上头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雀翎宫”三字。


    “这宫殿,不是……”


    苏瑾泽听见他开嗓,也跟着往上看了一眼,却毫不在意地道:“雀翎宫嘛,先前那位死得十分凄惨的言妃所居之处。”


    “当时众人都传言妃是惹上了什么邪祟,在她死后今上倒是有意再遣些人进来,毕竟雀翎宫当年也是耗费无数工匠心力造出来的奢华宫殿。”


    “谁知就是最为疯癫的冷宫弃妃都不愿意住在这里,最后只能将雀翎宫封锁起来。”


    “再之后,就变成现在这幅比鬼怪老巢还要瘆人的模样了。”


    说这话时,苏瑾泽伸手从绿油油的门上扯下了一段藤蔓,而后便一脚踹在了门上,那股子陷入的感觉让他露出嫌弃的表情,却不得不接连踹了几脚,直到那门打开方才停了下来。


    “喏,走吧。”


    见他面上神情扭曲,鞋帮上沾染了青绿色的汁液,路眠思考片刻,便从腰间取出匕首,手腕倾转间便解决了苏瑾泽的问题。


    “好了,现在可以走了。”


    苏瑾泽低头看了看自己只剩了罗袜的脚,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你有匕首,你刚才不削青苔,把我鞋割了做什么!”


    “嗯?”


    在他看鞋的功夫里,路眠已然踏进了雀翎宫,闻言侧身回头,一双碧色的眼眸里写满了“不是你觉得不好走路的吗”的疑惑。


    有些时候,苏瑾泽真的很恨自己为什么对于路眠的心思如此了解,哪怕他没说话也能从眼神里猜出八分来。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怀疑路眠是故意整他,压根儿不是脑子里缺根筋。


    “行行行,不说了,正事要紧。”苏瑾泽只能从长靴的碎片上走下来,罗袜踏在灰尘遍布的地上,不多时便蹭得一片脏污。


    这下他可不敢表露出什么神色来了,生怕路眠不经意望过来,又将他的罗袜也毁了,那可真的只能用脚擦地了。


    雀翎宫规模堪比当下婉贵妃的毓秀宫,两人一进来便直奔主殿而去,也走了足足一刻钟才到近前。


    相较于寒碜的宫门,殿门明显就干净了许多,起码没有藤蔓和青苔,只是有些地方漆面掉落了罢了。


    苏瑾泽上前叩门,路眠则是将先前那把匕首握在了手中,摆出十分的警惕。


    “有人在里面的话,能不能开下门?”


    “误入此地不知如何才能出去,还请指个明路。”


    问了几声都不见回应,苏瑾泽也不客气,当即后退几步,给路眠让出位置来。


    两人默契十足,路眠见状也心领神会,后撤几步小跑加速,一脚便蹬在了门上。


    老旧陈腐的门轴被这巨力倾轧,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但到底没直接倒下,摇摇晃晃的落下不少浮灰。


    正待路眠要踹第二脚的时候,那两扇殿门才被人缓慢地从里打开,一片漆黑之中显现一双眼睛,对方似是知道遇到了不得了的人物,急匆匆道:“门就在最北边,往那边走就是了。”


    那人说完便又要关门,苏瑾泽眼疾手快地将一个长条状的物件塞在了门缝里,阻拦了对方的动作,笑嘻嘻地道:“走了这么远,我现在渴的要死,不知能不能进去讨杯水喝?”


    “这、这恐怕……”藏在门内的人哆哆嗦嗦地想要拒绝,却瞧见不远处的玄衣青年手执匕首飞速在柱上刻画,不多时便削下来一层。


    “我这兄弟呢,没别的本事,就是这刀耍得溜,心情一不好就想动动刀子。”


    说着,他右手大拇指朝下,示意对方往下瞧:“我这鞋就是报废在他手里的。”


    “现在,能请我们进去喝杯茶了吗?”


    都这么说了,那不能也得能啊。


    “两位公子进来吧。”内里之人背身往回走,苏瑾泽立马扶住门边,一手捞住方才用来堵门的物什,眼神示意路眠也跟进来。


    作为雀翎宫的主殿,此处占地极大,两人进去后发现里面仅有一张缺了腿的桌子,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实在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住了八年之久。


    那人一瘸一拐地去给两人倒水,苏瑾泽和路眠站在原地,打量着那人的动作。


    路眠轻轻摇头,示意那人不像是装的,应当是真的瘸了腿。


    除此之外,苏瑾泽方才从门缝之中瞧见的一片黑炭,正是这位瘸腿老伯的面容。


    当年言妃重病而死,却无人知晓是什么病症,只道身体一日比一日衰败,到死时如花开败一般,整个人形销骨立,只剩了副骨头架子和一张勉强还能看得出来人形的皮。


    此等骇人的死状,宫闱中人提起都是讳莫如深,他们还是借着顾清明的路子才打听出来。


    言妃死后,原本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接二连三地遭遇意外,有的是夜间失足坠井,有的是青天白日吊颈,更有甚者在烧饭时像是着了魔一般钻进了炉灶之中。


    这些传言或真或假,总之言妃身边的人是死了个干净,谁也查不出言妃究竟为何会染上如此奇怪的病症,到最后将尸骨裹了草席,寥寥一口薄棺便葬在了雀翎宫中。


    具体的埋骨之处无人知晓,只知道是五皇子亲自为他母妃下葬,自那以后便一步也不愿踏入雀翎宫,对外说是触景伤怀,具体缘由怕是只有顾清明自己才知道了。


    苏瑾泽见那人端着两个豁口的碗过来,也便多走了几步迎了上去,一副和蔼可亲的小辈模样,全然不见方才威胁人时的嚣张。


    “多谢老伯。”


    “不知老伯可知道董伯安这个人呐?”


    粗布麻衣、打着补丁的瘸腿老头闻言面容便抽搐了起来,焦黑的伤痕随之抖动,瞧着就瘆人得很。但苏瑾泽目不斜视,依旧带着笑意,像是完全没看见一般继续说道:“听说董伯安有些话要说,我们便来了。”


    “老伯,您说,我说得对吗?”


    第126章 狗急


    楚袖混在人群之中, 一水儿的青白衣衫外加素色的帷帽,任谁也瞧不出来她便是白日里在昭阳殿闹过一回的秋良娣。


    她此时已然换回了自己的面貌,以与教坊司乐师交流技艺的名义被请进了宫中, 帮着顶替一位月前生了重病的乐师在席间演奏。


    白日祭祖, 夜间宫宴,原本这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可谁也没想到昭阳殿祭祖便出了那般大的差错。


    这场宫宴取意登高望远,因此选在了一处多假山叠岩的宫殿,名曰重山殿,乃是一处纳凉避暑的绝佳地方。


    舞姬们在席间翩翩起舞,入秋的天气夜里寒凉也依旧穿着轻薄的绢绸舞衣, 水袖漫卷间有如天边流云。


    楚袖顶替的那名乐师是弹箜篌的,乐师带的那几名学徒都没办法完整地将那首特意挑选出来的《群玉》演奏出来, 这才不得已向外求助,正巧让她顶了空当。


    教坊司所用箜篌乃是竖箜篌, 共二十二弦, 弯形如弓,弹奏时如琵琶般抱在怀中,指尖拨弄便有清澈柔美之声传出。


    诸多乐器之中, 楚袖尤擅琵琶, 其余乐器也有修习,但箜篌在其中只能说是略有涉猎,会的曲子不多。


    但好歹她有多年的演奏经验, 这首《群玉》此前也用琵琶数次练习过,对其转音曲调十分熟悉, 换用到箜篌上也不是多大的难处。


    但她上场前时间并就不充裕,以箜篌奏《群玉》也不过练了三遍就被匆匆喊上了场, 此时也不得不全神贯注在手中这件乐器上头,无暇分神遥观众人。


    《群玉》这首曲子有个高亢的转折点,意指等群山见百鸟,管弦齐鸣,舞作鸟状,本该是个众人惊叹的桥段。


    奈何只有惊没有叹,转眼间那穿白羽长裙的舞姬便自腰间拔出一柄柔韧的软剑,径直冲向了上座,正是帝王所在之处。


    其余舞姬也未曾闲下,各有奔头,一眼扫过去都是些达官贵族,在朝堂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楚袖尚未反应过来是何等情况,身旁的乐师便也一拥而上,自琴中、桌下、袖中,甚至是将笛箫一扭变作短剑,顷刻间便只剩她还在原地拨弄弦声。


    “怎么还愣在这里,发到你手里的剑呢?”一名着纯白衣裳的女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几乎是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质问。


    她看了看对方那明显易于普通乐师的衣裳,迟疑地发出声音:“那剑,是这时候用的?”


    “那不然呢,是发给你削苹果用的吗?”对方没好气地反驳,而后便又塞了一把短剑过来:“你是个新手,笨点就笨点吧。”


    “拿着跟上前面那几个,他们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她还待要说些什么,对方却急得跳脚了:“别问,多做事少说话不知道嘛!”


    “还拿着那箜篌做什么,平白碍事,放下!”


    她依言照做,将价值千金的箜篌好生安置,便拿着那不到半臂长的短剑上前去了。


    说这些人有组织吧,像她这般搞不清楚情况四处乱窜的也有好几个。


    说他们没组织吧,偏偏还靠着这么点舞姬控制了当下的场面,原本护卫宫廷的禁军却迟迟未到,也不知是被人拦住了还是也出了什么差池。


    楚袖装模作样地将短剑比在一个年轻的武将脖子上,对方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眼神倒是凶狠,恨不得将她撕成两半,但实际上却连一根手指动不了。


    她眼神在案桌上一扫,便见得各样菜肴都少了一点,酒壶更是空空荡荡,早就被倒下来的人影给砸倒了。


    地上不见湿痕,想来是宴间便已经喝完了。


    再一瞧对面的文官,个个都气得面庞涨红,手哆嗦得不成样子,但好歹还坐着,勉强维持了些形象。


    不像她这列的武官,趴在桌上都算得上体面,那些位列上首的武将四仰八叉,什么样的姿态都有,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横剑在旁,颤巍巍的手一看就不是刺客出身。


    看来是这批人事先针对武将下了使人浑身无力的药物,这才能以堪称一团乱麻的乐师舞姬控制住一众大臣。


    而那为首之人……


    楚袖将视线上移,落在那着白羽长裙、身姿纤长如鹤的女子身上。


    她一手将帝王从主席上拎起,执剑的手稳稳当当落于颈侧,眼神却落到下首几名被舞姬压着的武将身上。


    “今日重阳夜宴,诸君宴饮甚欢。”


    那女子用一种类似于咏唱的方式将这句话道出,甚至还用了内力,让末席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无奈帝王因琼浆玉露甘甜而贪杯多饮,于席上失态竟拔剑……”


    众人齐齐侧目,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楚袖亦是捏紧了袖间的烟花弹,此物是她在换衣时在香囊中发现的,与当初她给柳臻颜的裂石弹一般,都是出自越途之手。


    裂石弹丢出便会有地动山摇的爆炸之声,而烟花弹调整了内里的火药比例,使其触物便炸出璀璨烟火,哪怕相隔较远也能瞧见,常用来传递信息。


    早在异变之初,她便扔了一颗出去,只是运道不好地与宫外所放的烟花撞在了同一时辰,也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这异常。


    “自刎于席上!”许是那女子沉默的时间太长,原本倒在席间的一人竟猛地站起,劈手便将旁边乐师手中的短剑夺了过来,径直架在了侧席的一位公子脖颈处。


    因着他动作迅疾,短剑又极为锋利,竟将那公子的发冠挑落,割断了垂落下来的半数乌发。


    “镇、柳国公,你!你这乱臣贼子!”


    宋太傅见对面有人起身,本以为是哪个武将忠肝义胆上前护驾,谁知对方却口出狂言,摆明了是要在今日宫变,将今上变成先帝。


    “宋太傅还是少说几句吧。”


    柳亭面带嗤笑,他今日装扮得尤为用心,一身黑袍暗绣日纹,纯金发冠上雕刻着张牙舞爪的雄狮,敷粉去须。若非是眼角数道细纹,当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


    “你那些圣人的大道理还是回去与你那杂种儿子说去吧,本王可不爱听那些个穷酸话,尤不爱听有人对本王说三道四。”


    宋太傅被他的牙尖嘴利气了个倒仰,竟也躲过了颈间的短剑,而后便怒发冲冠地向着柳亭冲了过来。


    柳亭没想到宋太傅还有如此气量,只是见对方衣冠凌乱、面色发红如失了理智的乡野村夫般冲了过来,便不由得发笑:“都道宋太傅乃当代文坛清流,最是克己复礼,如今看来,也是虚言。”


    “真该让那些成天显得没事干的文人看看,他们推崇的宋大人究竟是何等粗鄙模样!”


    柳亭一脚将宋太傅踹倒,抬头望向上首的那人:“越途,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那狗皇帝杀了。”


    被叫做狗皇帝的帝王闻言一脸仓皇,当即便道:“大侠还请高抬贵手,朕之后一定大为封赏于你。”


    柳亭这一喊,倒让楚袖稳下了心神,这刺客是越途,对他们来说反倒是好事。


    “柳亭,你可还记得我为何愿意脱离朔北大漠部落追随与你?”越途抬手将伪装扯了下来,露出那妖异的外表,艳红的唇瓣微微弯起:“数次佯败,成就你镇北王的再次威名。”


    “若不是你多番催促,想来我也不必与路眠那个疯子对上。”


    “到最后,人财两空,还得供你驱使。”


    文官还未听出个什么来,倒是有好几个武将恍然大悟,其中以一名年轻的白衣青年尤甚。


    他像是生怕有人听不见一般,大声惊讶道:“原来是那个红眼金发的朔北鬣狗之主!”


    “柳国公你竟与此人勾结,危害我昭华国土,真是其心可诛!”


    “果然是养狗养不熟,陛下多年恩赐都没能让你有些廉耻之心,今日做下此等寡廉鲜耻之事,三岁小儿闻之都要唾骂。”


    楚袖瞥过一眼,便见那破口大骂的青年竟也是个她颇为熟悉的人,只是对方在她面前多是爽朗性子,似乎从来没这般脸红脖子粗,像是要和旁人吵架似的。


    不过,窥柳亭神色,这一招对他来说倒是有奇效。


    作为一个极其爱护名声的人,柳亭能忍过天下文人对他口诛笔伐的那一个月完全是靠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意志。


    如今只要越途将那狗皇帝的人头割下来,他就能踩着顾清明那个废物荣登大宝,将先前瞧不起他的人全都凌迟处死。


    可偏生在这节骨眼上有人不长眼睛地撞上来,他也不介意让这狗皇帝在死前见见血。


    他眸中凶光乍现,一把将侧席上的公子掼倒,短剑被他飞掷而出,寒光凛凛,直冲那年轻武将面门而去。


    楚袖不由得捏一把汗,这药烈性,她旁边这武将挣扎半天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林暮深虽能痛骂柳亭,但观他额上汗珠也能看得出来他的吃力。


    哪怕近些年柳亭未再上过战场,却也不曾荒废过武艺,他暴怒之下扔出的短剑,堪比弓开满月激射而出。


    这一剑若是落在林暮深头上,当场就得流些红白之物出来。


    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尝试着拎起一旁的空酒壶,也向着林暮深那个方向丢了出去。


    当然,凭借她的臂力与准头,不指望这酒壶能砸偏短剑,她这一手主要是冲着林暮深的脑袋去的。


    柳亭哪怕被夺了封号,也是个国公,席位靠上,而林暮深在百官之中毫不起眼,座位自然靠后。


    楚袖脚边的武官也是个年轻人,坐的位置与林暮深相差不远。


    也就是这点位置之差,才让她有胆子将这酒壶扔出去一试。


    只听哐啷一声,不止柳亭目瞪口呆,就连被砸的那人也是一脸震惊地歪倒下去,身形被桌案遮掩,却还不忘问出声:“砸我干嘛!”


    楚袖沉默片刻,忽然指着林暮深的方向道:“岂能任你辱骂柳国公!砸你个酒壶算是轻的,下次直接拿石头砸!”


    柳亭很难描述现在的心情,这个不合时宜出现的女人是第一个如此维护他的,可偏生也是这人让他那柄短剑落了空,平白地扎入假山半寸,如今还在震颤。


    “你,大可不必如此维护本王!”


    听他言语像是没认出自己来的样子,楚袖便更不怕了,当下便低头行礼道:“为国公分忧是应该的。”


    被一口一个国公喊,但其实并不想承认的柳亭表情复杂,最终还是选择忽视了她,将方才被他推倒在地的人又拽起来,看着那张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低声道:“莫怕,只是演戏给你舅舅看的。”


    那公子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点了点头,配合着做出一副惶恐神情来,张嘴却是:“舅舅救我!”


    第127章 盛怒


    那公子嗓门极大, 面上倒是一副害怕的模样,声音中气十足到打十个柳国公都不成问题。


    更奇怪的是,方才他口中的舅舅是何人物?


    柳亭离京多年, 成婚都是在朔北, 少有人知晓他夫人是什么人物,只知道是个昭华女子。


    而上首那挟持帝王的贼人摆明了并非昭华之人, 那这声舅舅又从何论起?


    众人心中疑惑重重,却都闭口不言,生怕自己就成了下一个林暮深。


    他们可不敢拿自己的命赌旁边站着拿刀的人有没有胆子同方才那位姑娘一般为柳国公“仗义执言”,将他们从柳亭的怒火下拉出来。


    但没了一个林暮深,还有一个容王殿下。


    甚至于比起林暮深, 容王殿下知晓柳亭更多的糗事,骂人更是犹如打蛇七寸, 次次都往人心窝子上戳。


    这次也不例外,在席位上躺得歪七扭八的容王殿下寻了个舒适姿势, 双手枕在脑后, 腿往桌案上一搭,恍若他不是被人下药才软倒此处,而是酒过三巡不胜酒力在此躲闲一般。


    “陆姑娘可是家中独女, 没听说何时多了个兄弟啊。”


    祁万泽边说边摇着腿, 自在悠闲得很,两人位置本就不远,他斜睨过来, 唇边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还是个奇形怪状的兄弟。”


    “该不会是你这老匹夫耐不住寂寞,又在朔北骗了个小姑娘吧!”


    “呸!祁万泽, 以往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难道你以为今日我还会一忍再忍不成?”


    两人本就是死对头, 一听祁万泽讲话,柳亭便忍不住手上用力,连带着攥紧了手下人的衣衫,对方登时便呼吸不畅,不得已接连拍打他的手:“爹,爹,松松手。”


    “忍?”祁万泽表情夸张,唯有场上站立之人才能瞧见,而柳亭离得最近,自是第一个瞧见他那欠揍的表情。“你不一向标榜自己谦谦君子,做什么和我这种粗人计较?”


    “难道不应该一笑泯恩仇嘛?”


    “再说我也没说错,你骗的小姑娘还少啊!”


    “清平侯家的二姑娘、郑国公家的大小姐、依红楼里的卞红姑娘……”


    祁万泽越说越离谱,柳亭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脑袋上让他闭嘴,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也便怒瞪了对方一眼,吼道:“知不知道什么是挟持,一点血都不见也叫挟持?”


    他这一嗓子把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的乐师吓得一哆嗦,短剑啪的一声就掉在了祁万泽脸上,将对方喋喋不休的嘴给堵上了。


    “大、大人,是、是这样么?”


    众目睽睽之下,那乐师被吓得欲哭无泪,伸手将那短剑拿了下来,一个不小心便给自己开了个口子,又放在了祁万泽脖颈旁。


    乐师手上的血经由剑柄、剑身,最终从剑尖落下,滴在祁万泽身上,倒也算一种另样的见血。


    莫说柳亭了,就连祁万泽的表情都有些好看,他盯着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乐师,心道柳亭真是胆大,这种人也敢用来挟持重臣,当真是不怕有人反他。


    这么一番闹腾,倒让人更是笃定容王殿下定是戳到了柳亭痛脚,才让他这般失态。


    要知道方才口唤舅舅的可不是什么私生子,那可是实打实的世子爷,哪怕柳亭被今上从镇北王撸到国公爷,那也还是位金尊玉贵的世子。


    且观这世子容貌,并无半点异域风情,便知其父母双亲俱都是昭华人士,莫非这名叫越途的青年是个干舅舅?


    正当众人心中如此设想之时,那金发红瞳的青年就像是能读得他们心思似的,开口道:“你说会给我亲姐姐越秋一个名正言顺,要让她入柳家祠堂,受众人香火。”


    “要让我的亲侄儿越明风堂堂正正站在人前,不再凭着一张假面过活。”


    “国公爷,这些可还算数?”


    在越途道出越秋两字的时候,柳亭就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他万万没有想到,越明风还在他手里,越途就敢如此与他叫板,甚至是当庭逼迫。


    倘若他要是不如了越途的愿,这个疯子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来。


    可若是他认下……


    柳亭环顾四周,见得文官移目、武官怒瞪,便知若是认下此桩事,之后这些个来参宴的文武百官便是一个也不能留。


    须得通通杀光,才能不让他的一世英名受污。


    是以他红着眼将他手中的筹码,也就是乔装柳岳风的越明风拎了起来,单手掐在对方颈子上,向上道:“我想,你应该知道答案吧。”


    “咳,咳咳。”锦衣公子不住地咳嗽,一张如玉的面庞都涨得通红,可见柳亭并未留手。


    越途目光如炬瞪来,直白道:“看来国公也当我是个无知之人,玩弄于我。”


    “那越途投桃报李,也便助你一臂之力。”


    还算他识相。柳亭如此想着,也便微微松了力道,却依旧扼着那锦衣公子的颈子,只是让对方得以喘息。


    柳亭拖着越明风上前,一步一步行过赤红如火的长毯,眼见帝王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龙袍上褶皱丛生,一如他摇摇欲坠的统治。


    “不知澈玥可还记得,我为你付出了多少?”


    “昔年宫闱中无人以你为尊,个个欺你辱你,打骂更是有如家常便饭。”


    “是我为你挡去明枪暗箭,为你暗谋出路。”


    “深入朔北,斩去你心腹大患的照日部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你登位便让我长守朔北,可曾管过我的死活?”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真该让先帝将你一剑杀了才当宜!”


    柳亭情绪激动,说到痛时更是一脚踹翻了桌案,还是越途拎着人往后退了几步,才幸免于难。


    他这番言语将自己塑造得可怜无比,像是被疑心病重的帝王猜忌而不得不反一般。


    可在场也有一半是与他同龄的老臣,对于当年之事自有判断,不会被他三言两语说动,倒是那些年轻些的官员,此时已然变了神色。


    楚袖暗道柳亭果然是老狐狸,到了此时也不忘收买人心。


    方才柳亭与祁万泽对峙之时,她便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此刻正好到了林暮深跟前,将那本就六神无主的舞姬劝到一旁,她自己则是靠近了桌案。


    林暮深还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态,见得她过来,便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道:“多谢楚老板相救,不然方才可当真要送了性命。”


    他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让楚袖都怀疑自己方才的猜测莫非是错的?


    她拎了拎案桌上的纯金酒壶,分量不轻,看来如她所想,林暮深也入了这局,甚至挑衅柳亭都是故意为之。


    柳亭所下的药物究竟是何配置她无从得知,但看众武将如今个个神智清明,只是浑身无力,想来也不会比毓秀宫中那从恶魔之花中提取出来的香更毒。


    是以她将药囊中所剩无几的清香丸塞了两枚进林暮深口中,而后伏案问道:“武将中还有谁人可用?”


    林暮深将药丸压在舌下,亦是低声道出了几人名号,又想起来楚袖不认人,便重新说了那几人的位置。


    见楚袖欲走,他伸手扯住对方衣袖,道:“但若说最有用的人,非容王殿下莫属。”


    林暮深如此说,楚袖也便大概估量了一下距离,她若是要到容王殿下身边去,怎么着也得个数十步,还得不惊动柳亭。


    她一边思索,一边沿着林暮深方才所说的几个位置往上席挪动,待得药囊中清香丸只剩一颗时,她才走到中间些的地方。


    抬首一望便见得柳亭对着越途怒目而视:“越途,你这是什么意思?”


    越途勾着帝王的后衣领将人撤得后仰,与柳亭拉开五步的距离。


    “无甚深意,”越途抬手,那舞衣上细长柔软的羽毛便垂了下来,正正好盖住帝王面容,他微眯起眼眸,赤眸被睫羽遮盖暗藏,轻笑道:“一换一,如何?”


    “你……”


    越途盖过柳亭声音,道:“国公爷难道以为,经方才那一遭,我还会信你不成?”


    “明风脖子上的伤痕还在呢!”


    他这么一指,众人便都瞧见那被柳亭拉扯着的锦衣公子,面面相觑却下不得定论,还是容王殿下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人不是陆家姑娘的孩子岳风,是方才那位越秋姑娘的孩子啊!”


    “柳亭,你这事可做得不地道,怎么能拿私生子来冒充嫡子,夺世子之位呢!”


    柳亭哪里还有空去搭理祁万泽,他此时只顾着越途了。


    越途武功高强,帮着他做了不少肮脏事,能一直捏在手里还好,若是让越途就这么脱离他的控制,免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反咬他一口。


    因此越明风绝不能这般轻易地交出去,又或者说,要让他自愿地去而复返。


    越明风也算是他看大的,相较于越途这个半路才来的舅舅,越明风与他自然要更亲近些,更不用说孩子天生便会对父亲怀有孺慕之心。


    凭借着这样的自信,柳亭颔首同意了越途的要求,并且为表诚意,率先将越明风向越途的方向推了一把。


    越途也果然守信,将两股战战的帝王往中间一推。


    见他那般仓皇失措的模样,柳亭不由得嗤笑一声,道:“未曾想过你也有……”


    后几个字还未出口,面前的形势便陡然逆转。


    柳亭反应过来伸手去抓那明黄衣裳的帝王时已经晚了,方才唯唯诺诺的越明风竟在与帝王擦肩而过时将人掳了回去。


    此时三人齐齐站在他对面,让心中笃定越明风不会背叛的柳亭都生出些许动摇来。


    “风儿这是做什么?”


    “难道忘了为父与你说过的话了吗?”


    柳亭意在点醒越明风,莫要因越途几句话而忘了他们的大业。


    越明风比之柳岳风更像他的儿子,相应的,他也多在这孩子身上倾注心力,自然知晓这孩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是来自父亲的肯定,是全天下的认可。


    越明风这个人本就是为此而活,绝不可能背叛于他!


    然而事与愿违,站在越途身边的越明风闻言却是大笑出声,身上更是传来噼里啪啦极为瘆人的声音,不多时便比原先高了一个头。


    “谁是你的好儿子,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


    第128章 事落


    “你、你是谁, 你不是我的风儿!”


    柳亭骇然,倘若这人不是越明风,他如何能拿捏得住越途!


    再看越途一脸修罗模样, 原本架在帝王脖子上的长剑缓缓移动, 剑尖直指他的咽喉,柳亭更是冷汗涔涔。


    “越途, 是这些人绑走了风儿,你莫要生气,待我们将这狗皇帝杀了,便能逼问出风儿的下落了。”


    “越明风”,又或者说是殷愿安将帝王往身后一捞, 他自己则是兴高采烈地冲了上来。


    他面上的易容手段并未卸除,顶着一张文弱书生的脸, 手上动作却狠辣无比,上来就先攻下三路。


    柳亭自然不会束手就擒, 但他再如何也双拳难敌四手, 很快便被两人联合镇压了下来。


    但他依旧不死心,努力想让越途向他倒戈:“ 越途,你就算不想自己, 难道不为风儿想想吗?”


    “他从小就想见识京城风光, 你难道要让他夙愿未偿便做个阶下囚吗?”


    “还有,你不是想让秋儿进柳家祠堂吗?我自然是同意的,等宫宴后回府便迁, 你看如何?”


    然而不管柳亭如何说,越途就像是没听见一般, 将手中长剑丢进殷愿安怀里便大步往外走。


    “你这老匹夫也说够了吧,平日里对人吆五喝六的, 现在用得上人家了,又开始在这里卖温情了。”殷愿安在旁奚落,被瞪了也不在意,施施然在柳亭对面盘腿而坐。


    看着柳亭面色变幻,半晌吐不出什么话来,殷愿安顿感无聊,视线便不由得在四周乱飞,在落到一处后陡然有了主意,伸了手过去。


    “说起来,你这蒙汗药效果真是厉害,你自己也尝尝吧。”言罢,他便拎起酒壶怼在柳亭嘴边,硬逼着他喝了大半壶,直喝得人力软筋麻,坐都坐不住了方才收手。


    殷愿安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东西能堵柳亭的嘴,最后干脆撕了柳亭的衣摆,用酒壶里的药酒浸了,再团成一团塞进他嘴里。


    “你瞪我也没用呀,抓你可是上头的主意,我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喽啰。”殷愿安坐在柳亭面前摇头晃脑的,柳亭则是软倒在地,只有一双眼睛极不服输地瞪着殷愿安。


    “小子,你是哪家人物,有没有兴致到我府上一趟啊?”


    声音自下而上传来,殷愿安却并不转身,而是向后一仰,腰身在先前被柳亭踹翻的案桌上弓成一道弯钩,倒着瞧来人。


    先看到的自然是衣摆,奇异鸟兽的纹路在衣上蔓延,将那玄黑的布料都浸上了几分威严。


    再之后便是劲瘦的腰身,皮制腰带箍出一截腰,殷愿安猜测这人平日里一定没少练武。


    最后便是脸,相较于那完美的身体,殷愿安对这张脸的兴趣不大,但即便如此,他也说不出个难看来,只能评价个俊俏。


    “我记得你,你是方才同这老匹夫叫板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


    这熟悉的问话,令那人抬起的腿又缓缓放下,对方迟疑片刻,却回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与林暮深是什么关系?”


    殷愿安瞧见那张脸上的纠结疑惑,一个用力便从桌案上翻了个跟斗下来,正正好落在那人身前半步处。


    他舒展腰身,右手握拳,大拇指朝内道:“我叫殷愿安,是这京城中一个游手好闲的花匠。”


    “至于你口中的‘林暮深’、‘林暮浅’的,我不认识!”


    “怎么,那什么林暮深与我生得很像?”说这话时,殷愿安将脸凑了上去,却全然忘记自己还顶着柳岳风那张苍白的面容。


    容王一手按在他脸上,后撤一步道:“不像,不像,你二人一点都不像!”


    “那你怎么对着我问他?”


    眼看着殷愿安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祁万泽赶忙移了话题道:“我方才的提议如何,殷兄弟可有心动?”


    殷愿安却是摇头,眼睛眨动几下,狡黠道:“我可是有东家的人,不能轻易到旁人府上去的。”


    “不然要是被撬了墙角,我东家可是要哭的!”


    本是想着能不能从柳亭身上搜出解药方才上前来的楚袖严重怀疑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但两人的关系本就隐秘,自是不能在此时暴露出来。


    是以她对着祁万泽恭敬行礼:“民女参见容王殿下,不知可否让民女前去搜寻解药?”


    祁万泽闻言侧目,见得一袭青白衣裙的女子低眉垂眼,回道:“自是可以,姑娘方才赠药之恩,本王铭记于心。”


    “举手之劳,都是那位白衣小将军想出来的法子,民女不过是机敏些罢了。”她从善如流地将清香丸一事推在了林暮深身上,毕竟一位已有军功在身的小将军比一个乐坊老板可靠谱多了。


    当然,这也与她不想将自己暴露于人前有关。


    不管这位容王殿下是信还是没信,反正不管何人问起,她都一口咬死是林暮深赠药献计。


    得了容王殿下首肯,楚袖提起裙裾便踏上了首席,她对柳亭求救的眼神视若无睹,一心只在他身上搜寻,奈何摸了个遍也没找到,只能无奈作罢。


    殷愿安见状,三两步跑上来,将柳亭口中的碎布一扯,带出些许涎水,他嫌弃地看了一眼便丢到地上,拍着对方的脸问道:“喂,老头,你把解药藏哪里去了?”


    他此番行径实在是侮辱人,柳亭气得半死,胸膛猛烈起伏,面色涨红,喘得像个破风箱似的,像是下一刻就要厥过去一般。


    “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殷愿安便失望地将那地上的碎布又塞回了他口中。


    这下柳亭更是震怒,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狠狠地撞了上来,将殷愿安都撞得一个趔趄。


    只是殷愿安塞得实在太狠,他腮帮子鼓动几下也没能将那沾染灰尘的碎布吐出来,反而尽显狼狈之相。


    祁万泽将殷愿安扶起,望着死对头趴在那里顶腮,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一句话来:“好像□□啊。”


    短短五个字,将正在努力的柳亭震得不敢再动,甚至连因怒极而生的力气都瞬时消失,整个人狠狠地摔落在祁万泽脚边。


    “啊,抱歉,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实在是太像了,所以有感而发,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吧。”


    楚袖在柳亭奋起之时便后退了几步,自然未被倒下的殷愿安波及,此时站在一旁,正正好瞧见祁万泽脸上有些尴尬的笑,心道容王殿下这次说的应当是实话。


    只不过“这次不是故意”?难道还有数次的故意为之?


    柳亭与祁万泽的恩怨实在太早,哪怕是楚袖也难以翻出二十多年前的旧账来一一清算,只大概知晓两人自小便不对付,你来我往地过招。


    单论本事来说,两人难分高低,但无奈柳亭格外注重形象,行事往往多有考量,不如祁万泽洒脱,自然处处低他一头,又被冷嘲热讽,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躲着这位冤家。


    柳亭本就不擅逞口舌之快,此时被绑缚不说,嘴还叫人堵上了,可谓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听着殷愿安和祁万泽像演双簧一般在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时不时还上手戳弄一番,柳亭就恨自己怎么方才不一头撞在地上晕过去。


    哪怕之后被狗皇帝拉去关入天牢,与蛇虫鼠蚁为伴,也好过与这两人相处。


    楚袖只听了两句便离了此处,暗道这两人联手,怕是连陌路之人都能逼疯,像柳亭这种从小到大的把柄都捏在祁万泽手里的人,更是有如钝刀割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本就存在感弱,离开也无人发现,之后混入跪地的乐师舞姬之中也不见分毫慌乱。


    离席的越途领着数百禁军回来,领头之人赫然便是被贬回府反省的路眠。


    他着一身飒爽的金纹玄衣,长发以一根发带扎束脑后,少年意气十足,腰佩长剑,大踏步而来。


    楚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面前停下,伸出一只粗粝且骨节分明的手来,青年沉稳的声音落在耳边,却有如警钟鸣响。


    “劳你费心,不必再跪。”


    她尚迟疑着要不要伸手,对方却一反常态,双手按在她肩上,竟是整个人蹲了下来,视线与她齐平,碧色眼眸里满是认真,一字一顿地重复方才话语。


    这下不接话也不行了,她叹了口气,将手搭在路眠臂上,两人对立着一同起身,而后同时松开了手。


    路眠表面上无甚变化,实则耳根悄悄红了一块儿,甚至有些发痒。但楚袖就站在身旁,他也不好伸手去揉,只能强忍着。


    之后的事宜其实与楚袖没多大关系,但不知路眠是忙得将她忘记了,还是之后有事要与她商量,竟任她在一旁与教坊司众人待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只不过她是坐在铺着软垫的圈椅上,而教坊司众人俱是跪在寒凉的石板路上。


    路眠先是派人将受惊的帝王送去奉元殿安置,复又安排人为中药的武将解了药性,命他们暂居宫中,不可将此事外传,这才有空料理柳亭。


    此时柳亭已经吹冷风吹了大半时辰,脑子却不大清醒,怎么问都不答话,无奈之下,路眠也只能先将人收押起来,容后再审。


    夜间风凉,楚袖受不得寒,早早便搬着椅子寻了个避风的好地方,正正好就是在先前塞给她一柄短剑、让她跟着帮忙的那个管事身边。


    见对方跪得笔直、全然不似旁边那些人一般垂头丧气,楚袖不免好奇开口:“于管事为何与旁人迥然不同?”


    着纯白衣裳的于管事闻言先是瞥了她一眼,而后用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语气说道:“你这种混迹于俗世之中的凡人如何能懂我等信徒的虔诚!”


    “郎君法力无边,迟早会渡我等出苦海。”


    楚袖一愣,继而带着些许笑意开口:“于管事所言的‘郎君’,可是一位名唤戏郎君的神明?”


    “你也知情?”于管事上下打量她,那眼神似乎在说,这般没有悟性的人竟也能成为郎君的信徒?


    第129章 鬼神


    “那是自然, 我甚至家中还有一副戏郎君的精致画像,还有一尊琉璃像。”楚袖极尽忽悠之能事,借着曾见过的两个与戏郎君有关的物什, 将自己说成了戏郎君在人世间钦点的神女。


    “郎君曾数次显灵于我面前, 赠下许多灵丹妙药,闻一闻便心旷神怡, 吃一颗便百病皆消。”


    她一边观瞧着四周,一边弯下腰身凑到于管事耳边小声说道:“别看我如今不过十七八的模样,实际上我已有近五十年的寿数了。”


    于管事闻言惊愕不已,第一反应却是不信:“你莫要信口胡诌,不然郎君怎么从未赐我如此神药!”


    于管事今年四十有三, 面上早生了细纹,鬓间也隐约可见雪色, 说这话时还不经意间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楚袖注意到她这动作,猜测她臂上应当是有些什么, 心生一计道:“若非活的时间长, 难道你觉得以我现在这幅豆蔻少女的模样,能有这般精湛的技艺?”


    眼看于管事有些动摇,她连忙加大攻势, 她将右手放在于管事面前, 道:“我这右手曾被一个纨绔子弟折了三指,本以为此生再不能碰管弦,谁知峰回路转……”


    她刻意放慢了语速, 于管事果然上钩,语气急切, 激动地抓住了楚袖的手。


    “是戏郎君为你接了指是不是?”


    情急之下,于管事力道极大, 险些将她直接从椅子上扯下来,她连忙以袖遮掩两人神色,低声耳语:“莫要声张,不然你我都要被抓起来拷问个明白不可。”


    此等逆天改命之事,的确该小心些。


    于管事赞同地点了点头,但又忍不住问道:“当真是戏郎君所为?”


    她一边说还一边反复搓动楚袖的手指,仿佛那是什么稀罕物什一般。


    眼看着于管事的眼睛愈发亮起来,手指上的力道也让楚袖顿感不妙,总觉得再放任下去,于管事都有可能砍了她的手拿回家去当作神迹供奉起来。


    她登时便抽回手直起腰身,板起面孔道:“既是不信,那无需再言了。”


    “本以为你是个聪慧的信徒,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蠢笨的俗人。”


    “难怪郎君极少在你面前显灵。”


    最后一句话明显戳到了于管事的痛脚,她猛地向前一扑,从跪姿变成趴伏,死死攥住楚袖的裙角,像是攥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夫人莫怪,夫人莫怪,都是我嘴笨。”


    这般大的动静已经遮掩不了,楚袖无奈只能踹开了于管事的手,冷声道:“莫要以为疯言疯语就能逃脱牢狱之灾,今晚有的苦头让你吃。”


    只要于管事还保有一丝理智,应当能听出她言外之意来。


    只见于管事先是一愣,而后便求饶道:“姑娘,看在我带你入宫的份上,还请饶过我这一回吧。”


    “我这般年龄,实在是扛不住啊!”


    声泪俱下,好不动容。


    楚袖还未做出点回应,就见不远处黑衣青年大踏步走来,抬手挥剑便将那一截布料削了下来。


    路眠生得冷峻,冷脸肃穆时更能唬人,更遑论他是战场上见过血的人物,提剑站在人前,一身煞气吓得于管事的哭声都噎在了喉中,指尖攥着那点布料茫然望着他。


    “莫要惹是生非,平白聒噪。”


    他早不说晚不说,偏生在于管事拉着楚袖裙角哭号不止时才说,手段还如此激烈,恍若于管事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再结合方才他入场时刻意将人扶起的姿态,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


    跪在地上的乐师舞姬心中暗恨自己白日里怎么没和这位来顶缸撑场子的姑娘打好关系,指不定这会儿就能鸡犬升天,不用受这牢狱之灾了呢。


    可这时候再怎么说也晚了,还不如缩着脖子少惹些事情,指不定官爷们见他们这种小喽啰什么都不知道,也便放过他们了呢。


    有了路眠插手,这点小插曲也很快便翻了页。


    越途与一众舞姬乐师被关押在重山殿中,由林暮深带人看管,而路眠则是护送着楚袖往毓秀宫去了。


    两人如今都未曾伪装,若是要以正常途径进去,怕是走了没几步便要被人拦下来。


    是以楚袖换了身纯黑的衣裙,将发间的一应钗环都摘了个干净,甚至还从重山殿中供教坊司临时换装的房间里寻到了一顶极长的黑帷帽,也不知是什么舞蹈才用得上这样的道具。


    半透的帷帽盖了她半身,离得远些便完全看不出模样来。


    路眠隐匿的功夫极强,带着楚袖虽然有些影响,但毓秀宫此时的侍卫都被婉贵妃调走,倒也不怕被人发现。


    在来之前路眠便从越途那里确认过他每次往宫中送东西的流程,此时两人略微抬头,便见得殿内正徐徐上升的数盏天灯。


    “如此一来,是不是不大好潜入其中?”


    两人如今藏身在黑暗之中,路眠揽着楚袖的腰,眼睛落在那些用细线栓着的天灯上,闻言便道:“简单。神明显灵,总得有些神迹不是吗?”


    路眠手上并无合适东西,楚袖见状便将腕上带着的银镯子褪了下来递过去,微扬下巴示意他用这个。


    谁曾想路眠却并不领情,反手往身后的砖墙上用力一磕,耳听得细微的崩裂声,黑暗中却看不真切,再然后便见他将些什么东西飞手扔了出去。


    楚袖还在观瞧那些天灯,只觉腰间一紧,身子猛地跌入一个宽广的怀抱,对方拥着她小跑几步借力而起,轻飘飘落在宫墙之上,后又沿着暗下去的地方飞掠至主殿的屋脊处。


    两人齐齐趴着,她略微拨开帷帽,往下一瞧,便见得一向喜爱华丽璀璨妆扮的婉贵妃罕见地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比白日里在昭阳殿祭祖时穿的那一身绣着暗纹的衣裳还要质朴许多。


    除此之外,她乌发披散脑后,时哭时笑地在亭中赤脚行走,若不是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婉贵妃这般诡异的情状,八成要以为是哪个女鬼出来游荡。


    此时她才发现,庭中的天灯暗下去了三分之一,都随着夜风向天空飘散而去。


    她讶然地看向路眠,指了指那些已然与星辰无异的天灯,轻声道:“方才你掷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路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衣袖翻开些许,露出其下寒光凛凛的利器。


    想到那清脆的崩裂声,她恍然大悟道:“你砸碎了用来砌宫墙的青砖?”


    “好用。”怕楚袖多想,他补充道:“这种碎块随处可见,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这理由倒是无可指摘,她点了点头,继续与路眠默不作声地观瞧婉贵妃。


    她赤着脚在庭中如无头苍蝇般乱走,似乎并未看到那飞远的天灯,反倒是唱起了那首古怪的歌谣。


    “千年梨园不解愁,百年花旦作名流。”


    “练功要从童子起,滴水穿石成新人。”


    一边唱,她还一边从手中的香囊里往外洒东西,那东西在夜中也散发着些许辉光,砸在石板上也是清脆声响,楚袖离得远瞧不清楚,但路眠却看得一清二楚。


    “是珍珠。”


    大把大把的珍珠被婉贵妃洒到地上,她赤足踏上也不觉有异,就这么踏着满地珠辉、唱着歌谣返回了正殿。


    以路眠从越途那边得来的信息看,接下来便是要降下神赐了。


    路眠寻好位置后便掀开了几片琉璃瓦,两人一起从不大的洞里往下瞧。


    只见婉贵妃踏进一个以燃烧白烛为线的圈中,面朝放着戏郎君琉璃像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


    “恳请戏郎君赐下神药,救我麟儿。”


    “若得神药,待他日我儿登位,必然为戏郎君您重塑金身,广立庙宇,以举国之力供奉于您。”


    她一边说一边叩首,直至木地板上现了血迹也未停下。


    然而往日堪称有求必应的戏郎君此次却并未显灵,婉贵妃走投无路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将衣衫往上一挑,锋利的刀刃便将肌肤划破,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郎君息怒,信女这便为您献上贡品。”


    她跪直了身子,从神龛上抱下来一个瓷盆,一尊精美的琉璃像立在其中。


    再之后她将流血的手臂悬在琉璃像上方,让血液从琉璃像的头顶落了下去,道道血痕在琉璃像上显现,最后汇聚在盆中。


    这尊琉璃像,竟是用人血浸泡供奉的!


    婉贵妃的手臂光洁如玉,除却方才划出来的一道伤口外别无他物,看起来也不像是供奉过戏郎君的模样。


    她心中疑惑之时,下方的婉贵妃手起刀落,又在胳膊上划开几道口子,痴痴道:“我是蒲柳之身,比不得修儿尊贵,还请戏郎君莫要怪罪。”


    “待修儿度过此劫,定然十倍偿还,还请戏郎君赐药。”


    楚袖望了一旁准备齐全的路眠一眼,对方略微颔首,而后便向下洒了一把不知名的粉末,将那一圈白烛尽数扑灭,再然后便抱着楚袖从屋顶上飞掠而下,抬手推开了殿门。


    “汝之所求,本君已然知晓。”


    “念你数次供奉虔诚,本君便亲往幽冥殿一趟,将你儿魂魄引渡回人间来。”


    殿前一道黑影伫立,头晕眼花的婉贵妃已经看不太清楚,但还是一头栽倒在地,口中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日后信女定然时时供奉、日日上香。”


    哪想“戏郎君”嗤笑一声道:“本君香火不知凡几,哪里须得你这一星半点,尤其是你这般女子的供奉,本君更是瞧不上。”


    “若非你育有人王,本君也不屑受你供奉。”


    “那……郎君想要信女如何还愿?”婉贵妃声音颤巍巍的,带着几分惧怕问道。


    “本君在凡间有一化相,借本君之名行苟且之事。”


    “本君已算出其人所在方位,便在这宫闱之中,但本君不可插手凡间事,是以须得你出手,将那恶相揪出。”


    婉贵妃闻言更是糊涂了,她虽为贵妃,但却不是后宫之主,随意寻人也实在有些难度。


    “不知那恶相有无什么特征?”


    晕过去的前一刻,婉贵妃听得那高大的戏郎君道:“你近五日便接触过那恶相,仔细回想一番,将此人身份告知人皇,便可成事。”


    近五日?


    近五日她一直在毓秀宫中,未曾见过什么外人啊。


    唯独三日前那人说是奉皇上之命来送东西,那时还对戏郎君的琉璃像兴致勃勃的……


    平日里默不作声,谁知原来那人便是戏郎君恶相,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她险些就被个恶相骗了!


    第130章 照心


    在毓秀宫一番装神弄鬼, 见婉贵妃因失血过多而晕过去后,两人便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


    路眠上前将瓷盆搬开,楚袖则是在室内翻找起来, 最后在梳妆台上寻到了一个玉白的小瓷瓶。


    她这两个月跟在秦韵柳身边见了不少基础的药物, 这种绘着两丛兰花的瓷瓶里装着的便是上好的止血药。


    拿到药后她便转身去了婉贵妃身旁,将药粉洒在上头简单止血, 这才伸手将那浸在瓷盆里的琉璃像取出,用帷帽上的网纱包裹了揣在怀中向外走。


    但他们只是简单处理了一番,也不能任婉贵妃就那样在宫室中躺上一夜,是以楚袖出马,轻咳了几下寻找声线, 而后便仿着婉贵妃的声音尖叫一声:“来人!快来人!”


    说完她便往路眠身边一靠,小声道:“快走, 旁人不说,她那两个忠心的丫头一定会第一时间往进冲。”


    婉贵妃手下共有四个一等宫婢, 除却上次顾清修前来闹事时被李怀寻了借口带走的两个外还有两人在毓秀宫中伺候。


    虽说这四人在婉贵妃心中也有个亲疏远近, 但这四人谁也不想看到婉贵妃出事,听见方才那般动静,定然会冲在最前面。


    路眠抱起楚袖便循着阴暗处往毓秀宫外跑, 三两步攀上屋檐, 伏在屋顶上等人冲进殿内方才在满庭天灯的辉照下离开。


    走出毓秀宫的范围后路眠也没将她放下,而是就这么揽着她一路往重山殿而去。


    若是放在以往,楚袖早就出言提醒, 但现在她的全副心神都落在怀里那尊琉璃像上,也就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了。


    到了重山殿外, 路眠将人放下后便急匆匆道:“夜里风大,你受不得寒凉, 还是再去披件衣裳吧。”言罢,他便指了指她已被风吹的有些发白的手指。


    楚袖试着蜷缩了一下,果然已经冻僵,但她还是摇了摇头,道:“正事要紧,入了殿很快便会回暖,不妨事的。”


    知道楚袖说一不二的性子,路眠也不再劝,只是站在风口为她挡风,将手伸出,低头问道:“如何?”


    楚袖正努力地调动僵硬的手指,见状却不知路眠何意,可觑他神色似乎又不大想说的样子,一时之间便陷入了纠结。


    而路眠见她不答话,还以为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也便抿了抿唇,正欲开口,便听得对方疑惑开口:“什么如何?”


    以为被拒绝已经做好了给自己的行为找补的路眠没敢看着楚袖,以一种只有楚袖能听到的声音道:“要不要我给你暖手?”


    怕被误会成是刻意占便宜,他还解释道:“我常年练武,身上热得很,你可以碰一下。”


    这话说得羞赧至极,仿佛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一般。


    昭华朝虽说男女大防较之她前世的南梁要淡薄些,但像牵手这种事多少还是僭越了。


    方才抱来抱去她还能当是为了方便,如今他这么一说,她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只能叹了一口气,径直将那层窗户纸捅破。


    “长到这般年岁,你就算未曾亲身体会,也当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我的身份可不光彩,你确定还要……替我暖手么?”


    路眠头一次觉得楚袖的多思多想不是件好事,他只不过是一如往常般想为她做些什么,只是分寸稍稍踏过了些,便被她察觉心思,反问过来。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心意,但他却不喜欢楚袖因此贬低自己,哪怕她只是很普通地在赘述事实,那也让他心生烦闷。


    是以,他头一次未曾过问楚袖的意见,而是孟浪地直接用双手将她僵直的手包裹在其中。


    骤然被温热包裹,纵是冷寒似玉,也该被消磨几许。


    更何况是一直以来便能瞧见他那颗赤子之心的楚袖。


    两人这般对立而站,不过片刻,楚袖便耐不住先开口道:“你我相似,心意已决便不会悔改。”


    “那便,先祝你得偿所愿。”说这话时,她略微仰起了头,微薄的月光映照在那张清丽无双的脸上,竟破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来。


    路眠被她说得心尖一颤,却不肯放手,回以一句:“君亦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路眠伸手将那尊琉璃像捞了过来塞入怀中,谁也未曾提松手的事情,便这么并肩踏进了重山殿侧殿之中。


    方一进去,原本还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的林暮深登时便跳了起来,语气分外地欢快:“你们可算是来了,再等下去我都要和这些人睡到一处去了。”


    嘴上这么抱怨,林暮深却从一旁的禁军手上接过了厚厚一沓纸,正是教坊司众人的供词笔录。


    “喏,每人至少一张,问得我嘴皮子都干了。”


    “那个管事是怎么问都不说一句话,还神神叨叨的,说是只和楚老板聊。”林暮深伸手一指众人当中跪坐得最为笔直的于管事,面上神情也满是无奈。


    “无妨,交由我便是了。”楚袖轻笑着安抚林暮深情绪,顺带着道:“择一人与我记笔录,我带着于管事到别处去谈。”


    林暮深欣然应下,正准备将方才那写笔录的人推荐给楚袖,便见得路眠一手将那呈着纸笔的托盘接过,施施然开口道:“不必,我来便可。”


    “你来怎么……”后半句已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瞧见了两人同色的衣袖交叠,逶迤一处。


    “怎么了?”楚袖平和开口,却是催促:“若是无事就将于管事喊来吧,如今已过子时,也不好让兄弟们一直不睡。”


    林暮深愣了一下,也不唤人,自己上前将于管事唤了出来,又送着三人到了旁边的房间,这才退了出来。


    门扉关上,方才还强撑着做出一副不甚惊讶情状的林暮深便揪着头发蹲了下去,暗自纠结道:“这两人究竟是何时勾搭上的,亏我自诩路眠好友、朔月坊常客,竟然毫不知情!”


    内里的两人可不知有人因他们突如其来的亲昵而翻起了旧账,试图从中找出一星半点的端倪来。


    甫一进去,于管事便在楚袖面前跪了下来,连路眠在旁边也顾不上了。


    “劳烦夫人救救我,我还想在教坊司当值,不想就这么被人替下去。”


    “夫人可是郎君手底下的神女,定然能求来神药,救我一救的。”


    才过去一个时辰,于管事便已经成了如此模样,也不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于管事究竟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她一时之间没有答话,于管事心中更是慌乱,最后更是慌不择路地磕起头来。


    楚袖哪里受得起这个,当下便伸手拦了一拦,道:“管事何至于此。”


    “我非神明,只不过比旁人多活了几年,哪里能看出你有何处需要救?”


    于管事闻言便将衣袖挽至手肘处,因着上了年纪,手臂上的皮肉已经有些松弛,但最抓眼的不是这些,而是其上一道足有一尺之长的疤痕,蜿蜒扭曲恍若虫蛇爬于臂上。


    楚袖望着那道伤痕,表情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


    于管事再怎么说也是在教坊司中做管事的,寻常人可不敢在她身上划这么一道口子。


    “于管事这伤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伤痕也重,若非名医,怕是这只手臂也保不住。”说着,楚袖的指尖便落在了那凸起的扭曲纹路上。


    她的手方才被路眠牵了一路,也不免沾染热意,此时抚摸疤痕,倒让于管事身子一颤。


    “夫人慧目,这伤已有三年之久,每至更深露重时便疼痛难忍。”


    “平日随意生活无碍,却再难拿起乐器。”


    “一个不能拿乐器的管事,又哪里能算得上管事呢。”


    “若不是念在我早年为教坊司博得了好名声,怕是三年前就被踢出教坊司了。”


    尽管于管事竭力想用诙谐的语气道出过往,但无奈这些事情对她来说本就沉重至极,再如何粉饰太平也不能当作笑谈讲出来。


    “管事的难处我已知晓,但是想要求得神药,还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方能成功。”


    “无论何种代价,我都愿意去做!”于管事匆忙答道,生怕慢上一步楚袖便又反悔:“先前郎君示意我将那名姑娘带上重阳宴,我便做成了。”


    “夫人你要相信我的诚心,我什么都肯做的。”


    楚袖一下子抓住了关键,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问道:“你前几日得了郎君神谕?”


    于管事连忙点头,将当日她于教坊司中所得神谕之事道出:“郎君神通广大,花笺对日显字,真乃神迹。”


    什么神迹,不过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罢了。


    楚袖嗤笑一声,摆出一副严肃面孔,道:“你所遇之人并非郎君本尊,而是一借郎君之名行祸乱之事的恶相。”


    于管事被这新鲜的词砸得一懵,呆愣地重复道:“恶相?”


    “所谓恶相,唯恐天下不乱,只下令,不赐福。”


    “仔细回想,你为何从未受过郎君赐福?”


    楚袖循循善诱,于管事也便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想:“难道,我一直以来供奉的不是郎君不成?”


    于管事的猜测多少有些偏,但倒也相差无几。


    她也便继续道:“一直以来,你供奉的都是恶相,他法力不足,便只能坑蒙拐骗让人来帮忙。”


    “若他当真是郎君,为何今夜重阳宴上那人如此之快便倒戈了,难道郎君连拿捏一个凡人的本事都没有吗?”


    “怎可能,郎君法力无边,莫说是小小凡人,便是达官显贵也得跪拜叩首!”于管事显然转过弯来了,登时便怒道:“好一个恶相,竟敢瞒骗于我!”


    “方才便说了,求神药须得代价。郎君心善,不愿我等普通人破财,只需替他捉得恶相便可。”


    于管事当即便拍着胸脯应了下来,只是她不免怀疑自己:“夫人,你看我只是个四十有余的弱女子,如何能与那恶相斗法呢?”


    “人皇受万民敬仰,你只需将恶相现身之处告知人皇便可。”


    “郎君曾赐言于我,说恶相化身在宫中身份不低,与之接触半个时辰后的人三日内黑气缠身不散。”


    “于管事,你身上便有浓重的黑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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