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贩卖情报纵横京城》 1、001 机遇 午后时分,正是茶馆酒肆开张的好时候,楚袖所在的茶馆也不例外。 “楚丫头,别忙了。今天姝丫头不舒服,你替她给郑爷送点吃食去。” “这就来。”她略微倾身,将托盘上的小茶壶送到客人桌上,便轻车熟路地到了后厨。 后厨里的人见是她来诧异道:“怎么是你,姝丫头呢?” 楚袖据实以告,对方倒也不再追究,只是从笼屉里拿出几碟小菜并一碗米饭,一边摆进食盒里,一边嘱咐了她:“今天上午那边才闹了一场,你放下东西就赶紧回来,小心撞上那纨绔。” “那边闹事的是何人,怎的巡街的差役都不管事?”睁眼便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楚袖对京城可谓是两眼一抹黑。 “你来的日子短,不知道那纨绔的名号。他爹是户部尚书,除了他亲娘,哪里有人敢管。” “估摸着李夫人近些时日忙着花神会的事情,这才让他又出来祸害人了。” 原来是官宦子弟,难怪如此猖狂。 谢过那人好意,楚袖便拎着食盒出了门。 郑爷的朔月坊与茶馆离得不远,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便已经到了坊前。 朔月坊足有三层高,镂空的雕花门窗紧闭,门前却有着一团又一团的污渍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她皱了皱眉头,提着裙摆跨过一地脏污,上前抬手敲门,轻声道:“郑爷,我是茶馆那边的,老板娘让我给您送点吃的。” 里面传来桌椅摩擦的响动,紧接着面前的门便被打开了。 开门的人身着织锦长袍,浑身上下金光灿烂,简直把有钱刻在了脑门上。 楚袖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今日犯太岁,怕什么来什么,这便撞上了。 他眯着一双眼上下打量了楚袖一番,而后道:“像,这可实在是太像了!” “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这还不吓死那个周庆勉!” 周庆勉? 在原主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个人,也不知与原主是何关系? 小姑娘孤身上京本就是为了寻亲,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倒也可一试。 心思一转,她便决定去这纨绔府上一趟,只是送上门去未免显得有些刻意,倒正好借着这机会。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纨绔便一开折扇问道:“你可愿意给小爷做个丫鬟?” “放心,月钱少不了你的。” 楚袖敛下眉眼,弱声道:“我有正经活计的。” “小爷这也是正经活计!” 纨绔毕竟是纨绔,仿佛听不懂她话语中的拒绝似的,竟是直接喊人将她绑了回去。 - 昏暗的房间里,楚袖吐出口中的麻布,用袖中缝着的刀片割开了麻绳,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判断着当下的情况。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纨绔带她回来,一不威逼,二不利诱,就这么把她往柴房一丢,足足三个时辰没人搭理。 门窗并没有锁上,只要想,她就能推门离开这地方。 但她并没有动,而是回忆了一下自己被推进来之前,似乎是有个青绿衣裙的姑娘看见了。 她被堵了嘴,自然发不出声音,但她看得清楚,那姑娘是往院外跑的。 那姑娘八成是李夫人放在自己儿子身边的人,应该是要去给李夫人送信的。再等一刻钟,若是还没有人来,她便要送上门去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便传来了响动。 听见动静的第一时间,她便捉起地上的绳子给自己打了个活结,靠在墙壁上。 进来的姑娘正是先前去报信的姑娘,她蹲下来为楚袖解了绳子,和声道:“莫怕,夫人已经来了,你很快便能回去了。” 回去是要回去,只是不能一无所获地回去。 楚袖沉默寡言地跟着那姑娘出了柴房,一路进了正厅。 正厅里,绛紫色衣裙的妇人坐于上首,她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正细细品茗。先前将楚袖绑来的纨绔则吊儿郎当地坐在地上,一副无赖姿态。 她走近时,正听见纨绔抖着腿、扇着扇子道:“娘,我在路边见一丫头讨饭,实在是可怜,这才带她回来的。” “我这是做好事,你可不能罚我。” “好事?”李夫人冷哼了一声,瞥了一眼被带进正厅的楚袖,只瞧了个侧脸,便将手中茶盏重重摔在桌上,道:“李达,你可真是出息了!” “你和周家的怎么斗都行,平白无故扯旁人进来做甚?” “哪怕你和周家那小子打一架,为娘也高看你几眼。” 李达张嘴还要反驳,却被李夫人一摆手打断:“行了行了,可别摆弄你那些歪理了。” “舒兰,你带少爷下去,这几天就让他抄佛经静静心。” 将楚袖带进来的姑娘应了声,带着依旧不服气的李达出了正厅。 处理好了自家不省心的儿子,李夫人这才仔细打量了这个被自家儿子带回来的姑娘。 翦水秋瞳,一点朱丹。发如流瀑,身段窈窕。 单瞧这一张脸,确实与那人有七八分相似,无怪乎那逆子起了这种成算。 可不管李达有了什么坏心思,他依旧是她的儿子,作为母亲,总归还是要护着他的。 李夫人面上和缓了几分,一挥手,等在旁边许久的丫头便端着被红布盖着的托盘到了楚袖身前,微微掀起一角。 “这十两银子,是我请姑娘来府上听曲儿的酬劳。”这便是要将李达强掳她回来的事情掀过去了。 若是平常的姑娘,一场惊吓换来十两银子,是绝对算不得亏的。 但楚袖的本意并不在此,自然也不会轻易离开。 “既是受夫人之邀,楚袖便献丑了,烦请拿一把琵琶来。” 李夫人本也是客套话,她派人去查,自然知晓面前这人不是乐坊里的乐师,而是隔壁茶馆一个跑堂的丫头。先前的说辞只不过是个息事宁人的借口罢了。 但此时楚袖这么说,更能圆了事情首尾,她也不是不能做全了这场戏。 这样想着,李夫人也便瞥了身旁的婢女的一眼,对方得了令,立马便离开取琵琶去了。 婢女回来得很快,手中是再普通不过的木琵琶。 楚袖双手接过,轻声道了谢。 她轻坐在一张方凳上,怀抱琵琶,左手按弦,右手轻轻拨弄几下。 初起时弦声凝涩,经她多次调试后才清脆起来。 她面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笑容,继而指尖勾弦,将自己早就选好的曲子奏了出来。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 恍惚间春日万物苏,少年少女踏青而游,百花团簇而放。 从楚袖调弦起,李夫人便知这姑娘不一般,待她演奏完,李夫人的双眼显然明亮了许多。 再开口时,话语已与先前不同。 “姑娘当真有本事,这首《少年游》不是什么名曲,由姑娘弹来也别有韵味。” “我有意聘姑娘为西席,教授小女,月钱可以给到五两银,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楚袖抱着琵琶站起,朝着李夫人盈盈一拜,道:“教习小姐是民女的荣幸。” “只是民女初来乍到,怕日后无银钱傍身……”这便是想要李夫人帮忙招揽生意了。 李夫人自然无有不是,当下便应答下来:“姑娘技艺高超,五日后恰有一场花宴,还请姑娘开场了。” - 户部尚书夫人办的花宴,不少女眷都捧场前来,更有甚者,连带着自家适婚的儿郎都带来了。 花宴即将开场,与李夫人交好的那几位远看八风不动,私下里却已经小声聊了起来。 “早几日便发帖子说花宴上有新鲜东西,这不还是一池子金线莲。”这位夫人年岁最小,说起话来也十分直率。 “明婉说得正是,可别卖关子了!” 李夫人笑着拍了拍好友的手,道:“莫急,马上便开宴了。” 那位夫人狐疑地道:“开宴便是了?” “明婉且瞧着便是了,你定然喜欢。” 李夫人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仆从抬了一道水墨屏风上来。 那屏风足有六折,几乎将整个花宴场地都横亘开来。 众人不解其意,纷纷猜测道:“这是要在屏风上作画么?” “难不成是要以诗会友?谁赢过此人,才能撤去屏风?” “要我说,应当是献舞。” 众人猜测之际,却见屏风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女子身影,她斜坐在凳上,双手如月般抱在身前。右手呈兰花状,缓慢地撩过,便发出了一阵连绵的弦音。 “是琵琶!”明婉爱乐,犹爱琵琶,此时更是第一个道破。 “此曲名为《送莲香》,愿这满池金线莲岁岁相遇,年年共赏。”女子轻柔的嗓音响起,借着金线莲祝愿李夫人的花宴能长长久久。 言毕,玉石相撞的清脆乐声便从屏风后传来。 返璞归真不外如是,金线莲随风轻摇,送来阵阵荷香,耳畔清灵声响恍若夜雨叩窗、莺鸟啼鸣。 在场的人无一不面带笑容,就连与李夫人极为不对付的那几位夫人,此时也放松了神色,像是沉浸在了乐曲之中。 而弹奏琵琶的楚袖并不知晓,在不远处,有两位不速之客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2、002 花宴 楚袖指尖拨弦,心下却思绪繁杂。 一道屏风将花宴隔开,她窥不见众人神色,只隐约能瞧见上头几道人影。 她原想借着花宴找寻线索的,但现在看来,这个成算注定是要落空了。 李夫人设了这一道屏风,摆明了就是不想她现于人前。 花宴打探消息的路子行不通,楚袖也只能另寻他法。 好在这些时日她与李家小姐相处甚欢,今日还邀她黄昏后花园一叙,倒也能从这位娇俏可爱的小姐身上寻些线索。 一曲奏毕,楚袖抱着琵琶起身,向着上首一礼,便要遵循李夫人先前的吩咐离席。 但就在此时,上首处的一位夫人径直开口:“此等出神入化的琵琶技艺,不知这位姑娘在何处高就?” “民女来自城北的朔月坊。”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 “今日恰是朔日,倒是个再契合不过的名字了。” 楚袖在心里暗道一声,这位夫人倒是会说话。 真正有名声的乐坊都选址在城南风雅处,只有那些实在不入流的才会选在城北这种商户聚集之地。 这位夫人摆明了未曾听说过朔月坊,便只能夸赞一声名字风雅了。 “我素来爱听曲儿,今日姑娘献艺,着实让我意动。” “不知姑娘可有出坊之意?” 不同于前世国祚艰难、风雨飘摇的南梁,乐师舞姬地位等同于可随意买卖的妓子,当下的昭华正当盛世,乐坊是上了官府名录的正当营生。 若是本事奇绝,被选入教坊司,一跃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乐师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对于楚袖来说,这番招揽算不得上心,她自然也不会当真。 “民女技艺浅薄,幸得夫人赏识才有幸在诸位贵客面前献丑。” 她婉言拒绝,李夫人也适时地打圆场:“周夫人若是喜欢楚姑娘的曲子,花神会之后差人去请便是。” “莫非楚姑娘也要去花神会献艺?”周夫人闻言来了兴致,要知道花神会明面上说是二十五以下的未婚良家女子都可参与,但每年选出来的花神,个个都是高门贵女。 毕竟官宦人家有大把的银钱能砸在这些技艺上,平民女子就算有一技之长,也大多是为了生计,二者之间实在没有可比性。 久而久之,那些家世稍次些的姑娘们也就歇了这般心思。 “非也,我见楚姑娘一手琵琶炉火纯青,也便请了楚姑娘来教娴儿。” 李小姐唤作李娴,李夫人素来疼宠,爱才心起,请来做教导,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周夫人闻言,也笑将起来:“既是如此,那我便期待令嫒了。” “只是今日好不容易遇见,却未能见上一面,属实是件憾事。” 这话一出,李夫人的眉头一跳,她正要说些什么,便见得周夫人借着喝茶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已经看出了什么一般。 二人夫君俱是尚书之位,平日里更是十分不对付,连带着两人也只是面子交情。 周夫人未必有多喜欢楚袖,但她显然发觉了这位乐师身上有端倪,这才接二连三地试探。 “想必这个小小请求,楚姑娘会答应我的吧?” 尚书夫人如此请求,若是不出来未免太不给面子。 知道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楚袖瞥了一眼自她上场便被放在一旁的半身幕离,却没有伸手。 “夫人这话,可真是折煞民女了。”楚袖轻笑一声,继而抱着琵琶转出屏风。 月白衣衫上片片红枫,衣襟袖口处红纹暗绣,青花素锦漆面的琵琶抱持在身前,姿容秀美的姑娘略微低着头,但大半张脸还是映入了众人的眼帘之中。 “楚姑娘这妆,倒是有几分别致。” 两只金翅红蝶落在眼尾,眉心是一朵夭夭灼灼的红莲,唇上也落了层薄薄的金粉。 李夫人见了楚袖这妆容便放下心来,这般艳色的妆容,任谁也瞧不出来楚袖原是副秀丽雅致的容貌,自然不会生事。 “多谢夫人夸赞。”楚袖姿态谦卑,眉眼微敛,面上是与张扬的妆容全然不同的恭敬,“民女妆容有瑕,不敢乱了花宴,这才讨了屏风来。” 众人闻言,细细看去,这才看出她右眼尾处的红蝶翅膀有几处断了开来。 断面妆容,的确不雅。 楚袖的解释,哪怕是周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一时之间也失了兴趣,便只是应了一声。 好在这场花宴的主角也并不是楚袖,而是那一群正等着吟诗作对的男男女女,她也便在李夫人主持花宴之时离了花宴。 - 一出花宴,便有几个小丫头凑上前来,一人帮忙抱琵琶,另一人递上一条半身的幕离,还有一人在前面引路。 “楚姑娘在客居处歇息便是,小姐先前已经嘱咐过了。” 朔月坊到此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往返实在是折腾人,李小姐也便为楚袖备下了一处歇脚的地方。 丫头们特意寻了条僻静的小道,未免有太多人瞧见楚袖。 但谁都未曾想到,她们竟然直直撞上了一位青衣公子。 那人从小路猛地蹿了出来,将抱琵琶的丫头都撞了一个趔趄,楚袖不得已侧身接了琵琶,幕离被揉作一团,险些掉了下来。 这般情态全赖此人莽撞,几个小丫头护在楚袖面前,慌乱地为她理好了幕离。 “小生周庆勉,一时气急,冒犯了小姐,还请小姐勿怪。” 周庆勉? 楚袖闻言仔细打量了不远处作揖致歉的公子,青袍玉带、姿容俊雅,看起来像是个世家里养出来的标准君子。 在李家做事的丫头少有人不知道周庆勉名号,此时听见便在心里暗道今日犯太岁,怎么偏生撞上了最不该撞见的人。 挡在最前头的丫头矮身还礼:“周公子客气,我家姑娘无事。” 言罢还耐心地为这位疑似迷路的周公子指了路:“周公子若是要往花宴去,沿着这条路往下走便是。” “此处临近内院,怕是多有不便。” “多谢姑娘,小生确是一时迷路,误走到了此处。”周庆勉拱手,檀木折扇在手,十分地温文尔雅。 而楚袖此时的关注点却不在周庆勉身上,她望了周庆勉上来的那条小路一眼,果不其然瞥见一道金黄色的圆润人影正大摇大摆地离去。 除了府中的大少爷李达,还能是谁。 想来周庆勉出现在此处,与李达也不无关系。 她在心中盘算着两人之间的事情,在小丫头们的护送下离开了此处。 一点莹光在草丛中若隐若现,自树上落了一片黑影,站在花丛后望着姑娘们远去。 “呦,难得你小子也会看姑娘了啊?”白衣公子坐在树上,一条腿晃晃悠悠,显然从一开始便在。 “她落了东西。”黑红衣衫的公子弯腰,自草丛间拾起了那泛着光亮的物件。 白衣公子往下一瞧,只见得好友带着薄茧的掌心里躺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红宝石耳坠,折出数道光芒。 “得想法子还回去。”好友蓦地抬头,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长明你消息灵通,可知道朔月坊在何处?” “怎么?你也要效仿你娘话本子里的潇洒剑客,半夜翻墙送还?” 眼看着自家好友沉默寡言显然就是如此打算,他赶忙道:“我是消息灵通,又不是熟知京城各处地界儿。” “反正这姑娘还要来,你寻个日子还了便是。” - 朔月坊门前,褐色长衫的郑爷斜倚在门边,手上蒲扇一摇一摇的,眼睛却紧盯着巷口。 楚姑娘回来的时间都很固定,几天下来,郑爷也摸清了规律,便早早地等在这里。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巷口便驶进一辆马车来,不多时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朔月坊门前。 “姑娘,到了。” 淡青色的布帘被人从里面掀起,艳丽衣裙的姑娘怀里抱着一个木盒,道了声谢便走下了马车。 身后的马车驶离,她走到郑爷身前,伸手将幕离拨到了一旁,露出清丽的一张面容来。 “您病还没好,怎的又出来吹风了。” 郑爷眯着眼睛听面前的小姑娘唠唠叨叨,只笑盈盈地道:“进去再说吧,正好我有些事要同你商量。” 与李夫人做了那场戏后,楚袖便同茶馆老板娘道别,搬进了朔月坊里。 这几日又为了花宴日日练曲儿,为了不吵到郑爷,她便选了三楼最靠里的一间屋子。 “今日花宴如何?”两人刚坐下,郑爷便开口了。 “尚在预料之中。”楚袖一进屋便将幕离摘了下来,一日下来妆容略有斑驳,倒也不碍什么。“不过多亏了郑爷这把上好的琵琶,才没在宴上出糗。” “哪里是我的琵琶好,分明是楚丫头你技艺超群。” 郑爷看着她将那把漆面琵琶自木盒中取出,细致地擦拭、上油,动作轻柔且熟练,瞧着不像是个半大丫头,反倒像是个多年与琵琶为伍的老练人物。 先前楚袖在朔月坊外被捉走,郑爷和老板娘急得团团转,却不想静街前这丫头倒被尚书府上恭恭敬敬地送了回来,顺带着还要进他这朔月坊。 这孤身上京的小丫头有着本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本事,郑爷却也不打算过问。 说是有事相商,可进了屋却又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她做事。 楚袖也不催促郑爷,自顾自地上油调试,直到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将琵琶归入木盒。 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郑爷蓦地开口:“你可曾想过,要自立门户?” 有本事的乐师大多都不依附乐坊生存,或是进入教坊司吃皇粮,或是入官家做西席,便是再差些,也是宴会常客,怎么也比在坊中赚的银钱多。 若说之前楚袖只是有本事却无门路,但今日之后,他相信楚袖的去处甚多。 尚书夫人的花宴可不是什么普通文人攒起来的诗会能比的,他开乐坊开得不怎么样,却也是浸淫此道多年,自然知晓这般技艺的难得。 若是楚袖要离开,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但就算如此,他也依旧问出了口。 “郑爷可是怕我离坊?”楚袖一语道破郑爷的担忧,回道:“楚袖只不过想寻个立身之地罢了,朔月坊各样都好,我并无离坊的打算。” “那从今往后,你便是朔月坊的老板娘了。” 楚袖将琵琶放入内室,回来时便见得铺陈在桌上的契书,上头写得清清楚楚,只要楚袖供养郑爷天年,朔月坊便归她所有。 “看来郑爷已经下了决心。”不然也不会早早地拟定契书,甚至连名字印章都一并弄好了。 正如郑爷所说,只待楚袖签字盖章,朔月坊便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而楚袖并不会拒绝来自郑爷的好意,或者说,郑爷此番行径,对她来说有如及时雨。 3、003 阻拦 七月二十五,群芳楼外早早便堵得水泄不通,打眼望去全是权贵官宦的马车,以往居多的文人雅客反倒瞧不见几个。 花宴时李娴曾邀她今日参会,但奈何租来的马车挤不进这浩浩汤汤的队伍,只能在三条街外停了下来。 “姑娘,这里离群芳楼还那么远,我们难不成真要走过去啊!”妃色衣衫的少女扶着楚袖下了马车,左右张望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何处,当下不满地道。 今日出行,楚袖依旧戴着那半身的厚重幕离,只是衣裙换做了浅淡的黄色。 她敲了敲身旁少女的头,语气无奈地道:“群芳楼可不是画舫游船,若是你惹了什么人,我人微言轻,可护不住你!” “知道啦知道啦,楚姐姐和郑爷天天念,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少女嘴上说着知道,可那双眼睛滴溜溜转得极快,一看就没放在心上。 “总之,今日紧跟在我身边,别去做什么不该做的。” 身旁这丫头是约莫十天前闯进朔月坊里的,刚好楚袖在招人,她一头撞进来说自己是见了招人帖子来的,做事也颇伶俐,也便留了下来。 她说自己无名无姓,楚袖便给她起了个月怜的名儿,随她姓楚。 虽然楚月怜未曾说过自己的来历,但这丫头一双眼睛贼得很,瞧见宝贝两眼都直放光,八成之前是靠着小偷小摸的本事在京城里混的。 楚袖无意过问月怜过往,只试探了她几番,确定这丫头没有坏心思,便带在了身边。 到了群芳楼前,楚袖一眼便瞧见了等在门外的眠香,想来是得了李娴的吩咐要带她们进去。 两人上前道明身份,眠香便将她们引到了二楼一处雅间,推开门来,里头坐着的正是精细打扮过的李娴。 她今日换了身粉白相间的衣裙,发间簪着几朵银制的秋海棠珠花,最上则是一支鎏金镀彩的步摇。妆容则是听了楚袖的建议,眼角眉梢处点绘几抹橘粉,正是秋海棠的颜色。 传言中七月花神秦夫人以秋海棠为饰,最擅词作曲赋,乃风雅之神。 楚袖这般建议,无非是投机取巧罢了,真正决定今日成败的,还是李娴本人。 一见楚袖,李娴便再也坐不住了,当下起身将她拉到桌前,忧心忡忡地问道:“楚姑娘,你说这次能行吗?” “我这三两年的功夫,哪里及得上魏家姑娘呀。” “魏家姑娘?” 眠香在一旁道:“小姐抽到了槐序其二,对手便是礼部侍郎家的魏姑娘,在京中素以琴技出名。” “既是比试,有输有赢实乃常事,李小姐不必如此忧心。” “唉,我是怕输了以后,兄长又闹出什么事端来。“李娴叹了口气,简单地同楚袖解释了一番。 去后台准备前,李娴拉住她的手细细嘱咐道:“楚姑娘可千万要帮我的忙。” - 花神会先前已经筛选过三轮,最后只余八人能进入这群芳楼。这八人两两对决,取胜者再比,魁首即为此届花神。 四组以四季命名,李娴所在的槐序便是第二组。 场上已有两名贵女比试,再过片刻功夫,李娴与魏家姑娘便要上台,而楚袖则是与月怜穿梭在大堂人群里,试图从这些个人里头找出李达来。 据李娴所言,李达与魏家姑娘有过一段不大好的渊源,以至于魏家姑娘对作为妹妹的李娴都不假辞色。 两人年龄相仿,魏家姑娘身份虽稍低些,但行事颇得长者心意,又有一技之长,比较起来,倒是比李娴还要好上几分。 李夫人沉得住气,也不对魏家姑娘做什么,只一心一意培养自家女儿。 可李达便没有那般远见了,先是在魏家姑娘那里触了霉头,扭头自家妹妹又受了委屈,他哪里还能忍得下去。 这些年他没少借着由头发挥,明里暗里地对付魏家姑娘。 反正在他眼里,从来没有什么男人不能对女人出手的规矩。 也就是这个原因,李夫人才将舒兰派到了他身边,力求能在他闯祸之前将人捉回来,免去一场麻烦。 可谁知道昨夜李达竟翻墙逃跑,此时也不知去了何处,只在房里留了一张字条,言明一定会让李娴赢过魏家姑娘。 李娴曾与她言明:今日群芳楼把守异常严格,寻常百姓根本进不来,纵是各家也只能来寥寥几人,不得已才托她寻李达,让他切莫乱来,免得惹祸上身。 留给她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一楼大厅偏生又挤挤挨挨站了不少人。 别说找到李达,她与月怜都被人群冲开,一时之间找不见对方身影。 她搜寻了半刻钟,仍未见李达身影,但台上主事已经开口道:“槐序其一,户部尚书之女李娴,琵琶曲《点棠》。” 想来是李娴为了争取时间,临时与魏家姑娘调换了顺序。 《点棠》是她整理了朔月坊中残曲后改出来的曲子,算不得长。 单论技艺,李娴是定然比不上魏家姑娘的,若是李达真的信誓旦旦能让李娴赢,怕是要在魏家姑娘演奏时作乱。 这样一来,他许是会选在离台最近的位置,便于观察台上情况,也能及时出手。 楚袖心下思忖,人也没闲着,一双手轻柔地拨开人群,盏茶功夫便到了台前。 而此时《点棠》已经到了最后一小节,带着面纱的李娴往下一瞧,便正撞进一双眸子里,惊得她登时便弹错了一个音。 尽管李娴很快便掩了过去,但却瞒不过楚袖,她瞬间便明了了李达的位置,三两步走到那人身侧,一把按住了那人已经伸入宽大衣袖的手。 “槐序其二,礼部侍郎之女魏娇娘,古琴曲《神女踏莲》。” “李公子,切莫胡闹。” 台上主事念完,便有一着赭色绕襟刺绣裙的姑娘缓步走了上来,她带着一层薄纱,隐约能瞧见其后秀丽姿容。 魏娇娘落座焚香,素手拨弦,琴声便泠泠而出。 楚袖大为震惊,一时之间都顾不上同李达讲道理。 “你这丫头,莫不是以为攀上了我娘就万事大吉,现在松手,小爷还能当没这回事。”李达扭头瞪了楚袖一眼,手上更是使了力气将楚袖推开。 楚袖一个趔趄,扯着他袖子的手却没松开,这么一下拉扯,反倒是将他袖子里的东西掉了出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是只小巧的陶笛,看样式不过是小儿把玩的玩意儿,但小陶笛本就嘹亮,李达不通音律,这么胡乱吹奏一通,确实能毁了魏娇娘的演奏。 再加上他今日刻意掩饰过一番,作乱后混入人群,压根儿无人能发现。 但在如此戒备的花神会上,李达这般行径无异于惹火上身。 如今陶笛摔碎,倒是免了一桩事端。 至于李达刚才的威胁,楚袖并不放在心上,有了李夫人和李娴的庇护,李达根本动不了她。 虽说是阴差阳错,但也算是功成身退。 - 群芳楼内乐声不绝,楚袖却有些心不在焉,魏娇娘那张脸给她带来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难怪李达当时见着她便十分激动,连声说像,她与魏娇娘生就八分相似,只不过魏娇娘官宦出身,养得娇身玉骨,而原来的楚袖四处流落,身子骨落了大大小小的病症,脸色瞧着便苍白几分。 这样相似的容貌,实在无法用一句巧合搪塞过去。 在原主的记忆中,她打小便是孤儿,在各个牙婆手里辗转,更险些被卖进烟花之地,多亏了当地的一位富商小姐搭救,这才免于流落风|尘。 她本该在小姐身边度过平凡的一生,但无奈天意弄人,小姐的夫婿实非良人,沾花惹草不说,酒后更是时常对小姐动手。 小姐命苦,在又一次劝阻不成后竟被那人失手打死。 小姐没了,她也不愿意留在府上,便只能收拾东西离开,去寻她那希望渺茫的双亲。 作为信物的那枚桃木镯子上有一处奇怪的印记,她曾打听到那是京城一家珠宝阁的徽记,此时无处可去,竟也敢带着微薄的银钱上京来了。 再往后,苦命的楚袖因暑热香消玉殒,取而代之的,则是来自南梁末年的乐师楚袖。 她思绪纷杂,蓦地被一阵敲门声唤醒。 “眠香?”李娴疑惑地开口,但回应她的却不是守在门外的眠香。 “李小姐,受人之托来归还失物,还请开门。” 李娴与楚袖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摇头,两人都未曾掉落东西,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名堂。 见两人不答话,那人直接表明了身份:“在下乃定北将军长女。” 定北将军的长女! 那不就是—— 楚袖尚不明所以,李娴却已经拉着她起身,开门后更是直接行礼,却被一把剑鞘镌刻着红鱼的剑拦了动作。 “李小姐不必如此。” 楚袖低着头,只能瞧见来人的一双绣花鞋,刺绣崭新,鞋底未曾有磨损痕迹。再看此人有些别扭的姿态,想来是不太适应穿这般轻薄的鞋。 她默默打量着,却不料竟被那人点破:“这位姑娘为何一直低头,莫非我有何处不妥当?” “路姑娘,她只是有些羞怯。”李娴在一旁为楚袖开脱道。 “李小姐也不必紧张。”那人似笑非笑地瞥了楚袖一眼,只瞧见云雾般的发上斜插着一根流苏钗,嫩白耳垂下则是两颗极为普通的贝珠。 楚袖仍低着头,却不料面前忽然递过来一只香囊,针脚绵密,团绣着两只鱼儿。 “刚才在大堂里捡了姑娘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 她的东西? 楚袖伸出手,将那香囊拉开,便见得里面躺着一串流苏、一只红宝石耳坠。 她下意识地摸了耳侧的流苏一把,果然少了一串。 若说是她在寻李达是动作大了些不慎跌落,她必然能察觉,但她却毫无所觉。 看着随之送还的红宝石耳坠,楚袖心里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该不会是为了还耳坠,这才顺走了她的流苏吧? 但下一刻她就否认了这个想法,定北将军府上的千金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见楚袖不说话,路姑娘便知道这位心思敏捷的姑娘八成又在猜疑些什么,但她只是个跑腿的,可不负责解释。 若是要解释,还是让那位自个儿来吧。 路姑娘离开后,李娴也没了听曲子的兴趣,便和楚袖攀谈起来。 “路统领性子独,少与人来往,今日怎么好心来送还东西?” 楚袖则是一下子抓住了重点:“路统领?” 李娴解释道:“路家大小姐是长公主的伴读,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同一般。” “长公主出宫建府,又得了诏令组建私兵——红鱼卫。” “路统领便是红鱼卫的统领之一,常护卫在长公主身侧。” 言罢,她将下巴往外抬了抬,眨眼道:“所以,今日这阵仗,八成是为了护卫长公主尊驾。” 楚袖默默记下这些信息,而后应和着感叹道:“没想到只是来一次花神会,竟然见到了这样的大人物。” 4、004 端倪 不多时,花神会的比试落幕,管事当众宣布魁首:“此次花神会魁首,乃太傅长女,宋雪云。” 竟然不是魏娇娘? 楚袖颇感诧异,也便凑到屏风旁一瞧,只隐约瞧见台上橘衣姑娘正落落大方地冲着南边行了一礼。 群芳楼坐北朝南,她这一举动正对着台下听众,算得上是谦虚之举。 李娴看出她的不解,小声道:“太傅的大公子是太子伴读,宋姑娘与太子也算是青梅竹马,有传言说,太子有意将宋雪云聘进东宫呢。” 有家世又有情分,宋家姑娘若是入了东宫,再次也是侧妃之位,倒是值得造势一番。 魏娇娘习琴,宋雪云弹筝,两人技艺相差无几,自然是身份更高的宋雪云取胜。 “只能说造化弄人,宋家姑娘和魏娇娘的成算打到了一起,注定有一人要遗憾了。” 宋家姑娘为了自己的婚事来争,她尚且能理解几分,但魏娇娘不是已经定下了婚事,作何要争这一次呢? 她表露了疑惑,李娴自然也为她解答:“两家定下了婚事,周夫人却不大满意魏娇娘。” “原来是这般缘由。” 之后两人又闲话几句,待到一楼大堂人散的差不多了,这才出了门,正巧撞见魏娇娘与周庆勉站在楼梯上,周夫人则是堵在楼梯,面色不大好看。 周夫人给了身旁跟着的小厮一个眼神,那人便径直上前将周庆勉扯下了楼梯。 “娘——” “闭嘴。”周夫人低喝一声,而后抬眸对着魏娇娘道:“本夫人还有些家事要处理,魏姑娘还是自行离去吧。” 对于魏娇娘来说,来自未来婆婆的不喜显然是极大的难堪,但她也没有办法,寄希望于周庆勉,却见对方被小厮钳制得死死的,只能说些安慰言语。 无奈,魏娇娘只能先行离开,而周庆勉则被周夫人押在了身侧。 两人之前退后了几步,避免了与周夫人正面撞上的尴尬,但再如何也是知晓了这桩事情,是以两人听下面没动静出来时,周庆勉似乎已经被带走了,只有周夫人等在一楼。 相比于李娴有些僵硬的神情,带着幕离的楚袖则好上了许多。 得知魏娇娘八成与自己有些亲缘,对于魏娇娘的未来婆婆,她也不免多了几分打量。 周夫人面上没什么神情,只是淡淡地道:“李小姐与这位姑娘,想必不会同那些乡野村妇一样随意的吧。” “我二人今日只是来欣赏诸位小姐的曲子,其余并未瞧见什么。” 听到李娴的回应,周夫人也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只道:“上次花宴后便一直不得见楚姑娘,如今花神会已过,不知李小姐可否割爱?” “这……”李娴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楚袖,周夫人的意思她自然是懂的,只是到底楚袖不是什么物件,能由她随意决定。 周夫人成竹在胸,料想一个小小的乐师断然不会拒绝她,但没想到楚袖开口,却不是答应或是拒绝。 “周夫人喜欢海棠?” “这海棠香料实在是浓烈过了头。”她蹙着眉头,似乎被这刺鼻的味道有些困扰。 但实际上,周夫人今日未曾佩戴香囊丸饰,只不过是出门之时衣上熏香罢了。 她二人与周夫人之间几乎隔了整个楼梯,那点子浅淡的香味早就混杂在了空气中,根本察觉不了。 楚袖的这一番发言,莫说是周夫人,便是李娴都当她在胡诌。 “楚姑娘如此言说,莫非是瞧不上我尚书府?” 李娴正欲开,便被楚袖抢了话头:“非也。” “我言熏香呛人,只因幼时学香,鼻窍较他人更灵敏些。” “如此难得的一味香料,夫人怕是下了大功夫。” 楚袖点到为止,周夫人从中听出了点不同的意味,她抬眼打量着不远处少女的身姿,试图从中瞧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然而并没有,对方姿态无比自然,甚至在察觉到她的视线后微微低下了头,一副不敢冒犯的模样。 见周夫人盯着楚袖不说话,李娴也有些吃不准,她挪了步子,半挡在楚袖身前,正要开口替楚袖周旋,对面的周夫人却蓦地露出了一副笑容来。 “楚姑娘可真是个可人儿。”周夫人三两句话就定下了楚袖之后的章程,全然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回头我便着人将香料给楚姑娘送过去。” “希望楚姑娘可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对于楚姑娘的本事,我可是十分期待呢。” 周夫人话说得模棱两可,李娴也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直到周夫人离开,两人一同上了李家的马车,李娴也没反应过来那些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只隐约觉着楚袖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一路上李娴都惴惴不安,拉着楚袖的手都用了几分力气,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讲一些周夫人的忌讳。 面前的姑娘无疑是在为她担心,这样的认知让楚袖不由得笑了出来,惹得对方一声叹息。 “你啊,怎么总是这么不咸不淡的样子啊。” “你就一点都不怕么?” 楚袖摇摇头,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接下来要去周府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比之她曾经见过的那些,一个周夫人实在是不够看。 再者,朔月坊也需要一个突破口。 单靠她一人,纵是她有泼天的本领,也不可能将一个即将关门的乐坊拉起来。 她需要合伙人,而周夫人,便是她物色的其中之一。 - 三天后,刚用过早饭,朔月坊外便停了一辆马车,配饰甚为华贵,从上头下来的丫鬟瞧着也有几分文雅气。 虽说周夫人对人素来不客气,但派来的丫头却十分恭敬,不见半点倨傲之色。 楚袖欣然前往,没走几步却被人猛地拽了袖子,她回头一瞧,便见月怜目带期许:“姑娘,你能带我一起去吗?我保证乖乖的!” 她看了看在大厅摆了张摇椅、沏茶监工的郑爷一眼,微微一笑:“等我回来,你要是能不摔倒了,我就给你带百香楼的叫花鸡。” “可是……”月怜还想再说,便有两名舞姬听着郑爷的吩咐,走过来掰开了月怜的手,颇为无情地将她架回了台子上。 楚袖对此视若无睹,跟着周夫人派来的丫头上了马车。 快到周府时,马车右侧被猛地撞了一下,楚袖身形不稳,手肘磕在了车壁上。 她闷哼一声,另一只手挑了帘子,正看见李府的马车扬长而去,隐约还能听到那猖狂的笑声,除了李达外不作他想。 不过是被破坏了计划后的小小报复罢了。 楚袖隐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肘,确认了只是轻微破皮并没有出血,也就放心了下来,至于那时不时传来的刺痛,她没再放在心上。 不知道是不是身子骨不太好的缘故,楚袖对于疼痛的感受比之前世要深许多。 明明只是破皮,感觉却像是被划了一道口子一般,直到她进了周夫人的院子,都还在持续着。 楚袖坐在圈椅上,手边是兰花釉彩的白瓷杯和一碟小巧精致的点心。 周夫人不说话,她也坐得稳当,品茗新茶。 清脆的一声,楚袖抬眸便见周夫人放下了手中茶盏,略微抬了抬下巴,仆婢便如流水般退了出去,连带着将门关上,只留下了周夫人身边的两个大丫鬟。 见周夫人做派,她便知道对方已经起了疑心,指不定已经派人将她查了无数遍,以确保她不是暗处某人派来的钩子。 “楚姑娘对香料颇有研究,想必这三天也钻研出个章程来了吧。” 先前的冷遇并没能激起面前这年岁不大的姑娘的一丝慌乱,周夫人也便开门见山。 楚袖点点头,而后从袖中囊袋摸出一枚浅蓝色的胭脂盒,白皙的指尖旋开盒盖,便露出内里有些透明的脂膏来。 “之前您送来的香料切得细碎,又细细研磨,靠眼睛分辨实在有些困难。” “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香料投进烈酒,熬制成脂膏状再嗅闻分辨。” “这香料用的十分巧妙,明明有着海棠香,却并未用与海棠有关的原料,而是加了一种木料。” 周夫人暗自思忖,这姑娘是真的有些本事,她那日从群芳楼回来,不止给朔月坊送了香料去,连带着给常光顾的那几家香坊也送了一份,得出的结果与楚袖相差无几。 不过那些香料大家也只是查探到了里面添加了一味并非是现有香料的东西,却并不知是木料。 “木料?莫非是沉水香木?” 楚袖摇了摇头,拔下发间银簪,在桌上铺开一方雪白绢帕,蘸着脂膏在上头写了几笔,而后便示意周夫人看。 丫鬟小心地接了帕子,双手奉到周夫人面前。 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帕子上的脂膏已经发挥了作用。 伴随着过分浓烈的海棠香,雪白的帕子上出现了焦黄的痕迹,像是火烧过一般,组成了一个字——毒。 周夫人猛地抬起了头,隔着轻薄的帷幕与那少女对视。 5、005 佯装 “夫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太相信。”楚袖轻声细语,顶着周夫人如刀似剑的视线,也不见半分慌乱。 “事实如何,想必您心中自有论断。” “这几日,夫人应当也查了不少东西吧。” 周夫人的表情实在是耐人寻味,哪怕楚袖现在并没有十分完备的情报网,也不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的纠结来。 在两人的几次碰面中,她清楚地知晓,周夫人并不是什么扭捏性子,若是外人出手,根本等不到请她来,怕是已经出手清理。 既然现在还是请她来了,想必也是想做一个确认罢了。 楚袖这般言语,周夫人身边的侍女向前一步,叱责出声:“大胆!” “无妨。”周夫人摆了摆手,面向楚袖时语气和缓道:“确有几条线索,我——” “夫人若是有用得到民女的地方,不妨直言,民女或可一试。”楚袖听出周夫人的意思,主动提出帮忙的事情,当然也不是无偿的。“朔月坊近来生意实在是普通,不知夫人可有什么门路,也好救它一救。” 周夫人眉眼现了几分笑意,正欲说些什么,目光却猛地一凝,继而转了话头道:“这几日我身子乏困,总是偏头疼,在李夫人花宴上听了楚姑娘一曲方才见好。” “今日匆忙相邀,不知楚姑娘可带了琵琶?” 两人对于此次来访的意图心知肚明,但稳妥起见,她来时还是带了琵琶的。但此时对着周夫人,她却语含歉疚。 “确实未曾带上。” 周夫人却不甚在意,只同身旁婢子道:“且去我私库里取那管青绿箫来。” “楚姑娘出身乐坊,想必各样乐器均有涉猎。今日不巧,便先用用我这粗劣玩意儿吧。” “能为夫人解忧,是民女的荣幸。”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攀谈,周夫人方才瞧见的那人也已经进了大厅,正恭恭敬敬地见礼。 “孩儿见过母亲,母亲日安。” 来人正是周庆勉。 与花宴那日见到的翩翩青衣不同,今日他换了一身落拓大方的靛蓝衣衫,瞧着玉树临风,却有几缕发丝从冠中露出,显了几分凌乱,可见他来时匆匆。 上首的周夫人更是直接道:“你看你,又是一路跑来的吧,坐下慢慢说。” 闻言,周庆勉直了身子却并没有坐下,只道:“姐姐遣人送了请帖来,又托人带话,说晌午时分要过来寻母亲一聚。” “竹青要回来?” 楚袖坐在一旁觑着周夫人神色,第一次在她脸上瞧见了这般浓烈的神情,心道周夫人必然极为宠爱自己的这一双儿女。 若是海棠香之事与这二人有关,周夫人的确会有所顾虑。 她在心中几番猜测,揣度着可能的人选。 另一边周夫人却颇有几分埋怨:“怎的没把那送信的小厮留上一留,我也好问询问询。” “母亲,孩儿留了,只是那小厮说姐姐那边还有事吩咐,放了帖子便走了,实在留不住啊。” “算了,快些吩咐下去,让不秋院里的丫头仆役们再仔细洒扫一遍,免得竹青受罪。” 当然,周夫人也不能就这么抛下楚袖不管,可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楚袖也就顺水推舟。 “正巧民女管竹之乐习得普通,可否让民女研习几日再为夫人演奏?” 周夫人自然乐得顺着这个台阶,临走前还嘱咐了身旁的另一个丫鬟,让她把那管青绿箫给楚袖带上。 楚袖没有推拒,只是温声道谢,同周夫人请了辞,便出了周府,又坐了马车,一路回了朔月坊。 - 翌日,楚袖特意换了绛紫衣裙,鬓间簪了许多珠花,一左一右戴了掐金玉珠的步摇簪,却是素面朝天。 这般奇特的模样,打从楼上下来,便让朔月坊里的诸位姐妹笑了个遍。 “楚姑娘,今儿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是在试什么新花样?” 楚袖一脸无奈,回道:“我这是有正事呢,你们见到月怜那丫头没有,我这妆还得她经手呢。” 这话一出,姐妹们更是笑作一团了,有大胆的便调笑她:“若是过了月怜的手,哪怕楚姑娘是天仙儿,也得变个染缸里的夜叉了。” “哈哈哈哈,说得正是。” “楚姑娘若是缺人上妆,姐妹们都能帮得上忙。” 姐妹们说着便要聚到楚袖身边来,她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忙自己手头的东西去。 正巧这时坊里的头名舞姬带着月怜从后院转了进来,口中念念有词:“柔韧有余,却全然没些美感,要你挽纱起舞,你连自己都能缠在纱里。” “平日里瞧着也机灵,怎么这时候就转不过弯来了。” 这些天里,月怜同坊内的几名乐师习乐,就连楚袖闲暇时分也会指点她几句。也许是生来没天分,月怜对于音律之道只识得皮毛,勉强奏乐也无半点风韵。 见月怜身段柔软,时常在坊内楼梯上跑动,对旁人来说颇高的五阶台阶,对她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跃动起来时脚尖绷直,几乎能在空中劈出个一字马来。 前几日郑爷和楚袖便拍板让月怜跟了花容学舞,如今这一幕也算是常态了。 两人到了正厅,就说明今晨的练习已经结束,按理用过早饭后便该继续的,但无奈楚袖今日必须得把月怜借走,也就同花容要了人。 楚袖既是乐师也是当家人,再加上月怜的底子算不得太差,一直拘着这小丫头八成要翻天了,花容自然答应。 花容这边刚点了头,刚刚还蔫得和霜打的茄子似的月怜立马欢呼了一声,将身上缠着的两条薄纱扯了下来,满面笑意地道:“姑娘要我做什么呀?” 那急不可耐的架势,可见这几天在花容身边习舞的确是憋坏了。 众姐妹见她这模样,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就连花容都是一脸无奈,但当月怜回头之际又肃起一张脸来。 “白日里出去,晚间便得练一个时辰。” “还练啊……”月怜嘟嘟囔囔的,最终还是在花容的眼神下闭了嘴,吐了吐舌头便又蹿到了楚袖身边,随她上了楼。 - 城南风雅,就连那些个胭脂饰物的商铺都往这边开,尤其是那些有官家在后面撑腰的,更是不屑于开在城北鱼龙混杂之所。 沉水香榭是京中有名的香坊,不知多少官家女眷在这里买香,更有甚者会花费大把银子来让其中的制香大家为她们特制香料。 楚袖对香也有研究,却不曾到如此奢华的地方来,只不过她前世见过的香坊可多了去了,也不曾将沉水香榭表现出来的阔气放在眼里,面上无比的平静。 反倒是她身边的小丫头,一进来便两眼放光,比当初进了朔月坊还要夸张上十倍。 两人离得近,她自然也听到了月怜仿佛呓语一般的声音:“哇,这个盒子看上去好像之前见过的什么瓷,反正很贵。” “那个透明的东西是不是特别珍稀的鱼啊!” 要不是她伸手拉了一把,月怜八成已经趴在人家柜台前、对着人家存放香膏的盒子垂涎三尺了。 “擦擦口水,这家店背后可是有官家的,你别想那些事情了。” 一听官家,月怜立马回了神,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下意识就这样了,之后绝对不会了。” 好在此时店里顾客不少,两人站得也靠外,没有人注意到。 楚袖顶着惨不忍睹的妆容,穿着珠光宝气,任谁瞧见都得在心中猜想这是哪家的刚入京的商户小姐,怎的把首饰匣子和胭脂盒里的东西全用到身上了。 这妆本就是月怜化的,她觉得分外富贵逼人,自然也不觉怪异。 楚袖则是全然忽略了旁人的惊异视线,拉着月怜在店里逛了起来,时不时挑挑拣拣那些个香膏盒子。 她瞧对哪个,侍立在一旁的青衣婢子便会极为恭敬地取出,在她面前试香,以便于她进一步挑选。 她将店里的香料都挑了个遍,却没露出一个笑脸来,斜眼看了那婢子一眼,冷笑道:“说这沉香水榭有名,却连本小姐想要的香都没有。” “不知小姐想要什么香料?”婢子没有半点生气,言语温柔地问道。 “都说七月海棠,便找找海棠的香料吧。” 话虽这么说,婢子拿出的几种海棠香却都不能让这位挑剔的小姐满意,她半眯着眼睛,视线从摆放在台面上的数枚香盒上掠过,道:“这些个香料一点味道都没有,莫非你见我好欺负,便拿些次货来敷衍与我?” “我们沉香水榭有口皆碑,哪里会糊弄小姐,只是这等在外的海棠香料大多清浅。” “小姐若是喜欢浓烈些的,不如过些时日再来,届时店中几位大家都要出新香,也可再挑选一二。”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法子,但奈何楚袖来此本就不是为了买香料,只能将这跋扈的小姐装到底。 “既如此,你将我的要求告知那什么大家,过几日我来取香便是。”言罢,她瞥了身侧一直未曾言语的丫头一眼,那人便自腰间的织云锦钱袋里摸出两颗成色极好的碧玉珠来,递给了婢子。 这也是京中小姐们近来兴起的法子,碧玉攒珠,少了金银的俗气,又彰显底蕴。 两枚碧玉珠做了定金,这桩生意就算是黄了,定金也不会退回,算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还请小姐留个地址,待出了初香给您送去。” 婢子将一本簿子递了过来,月怜下意识地看向楚袖,却见对方眉眼一挑,嗤笑一声:“你这死丫头,莫不是连自家府邸都忘了在什么地方。” “城东九环大街双茶巷十九号,届时自有人来取。” 这地址自然也不是瞎编的,而是周夫人早年置下的一处房产,原是要给周庆勉成婚用的,但魏娇娘这个儿媳妇周夫人实在不满意,那处居所也便一直没有启用,如今被她拿来充门面却是再好不过。 城东多官宦,城西多商贾。 商贾们挤破了脑袋都想与京城的大老爷们打好关系,自然削尖了脑袋也要往城东走。 楚袖留了地址,却也没直接走,而是在之前拿出来的香膏里选了几样,这才同月怜离了沉香水榭,坐上门口的马车,往城东的方向去了。 6、006 偶遇 虽说同沉水香榭定了香料,但楚袖依旧隔三差五便去店里逛逛,每次也不是空手而归,挑的几款香料大多都送给了坊中的姐妹,小部分则是留作他用。 这日,得了暗哨消息的楚袖带着月怜匆匆赶来沉水香榭,一进门便摆出惯常的架势。 “小姐的香料可是做好了?” “这都多少时日了,可别耽误我们小姐赴宴!”第一次来时还是楚袖开腔,这么几次下来,月怜也将楚袖的架势学了个十成十,虽说不明白楚姑娘搞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但她也不管那么多,只要能少练几个时辰的舞,又有什么关系。 “小姐来得巧,您定下的香料刚入了库房不久,婢子这就为您取来。” 楚袖不置可否,只落落大方地在正堂里坐下,月怜则是侍立在一旁,眼珠子却转得飞快,没一会儿便头上冒汗,一只手半压在了腹部。 月怜面色不好,也便上前扯了一个婢子的衣袖小声询问,那婢子便带她往后头去了。 楚袖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先前的婢子便拿了个烟青色的盒子回来,旋开盖子便能瞧见里头研磨得极为细腻的香粉,泛着微微的粉色。 香粉放得不算近,却有股海棠香味浮动,却远比前几日拿出来的海棠香料要浓烈的多。 她轻微勾了勾唇角,似乎对这香料还算满意。 婢子刚松一口气,暗道将这位挑剔的小姐伺候好了,却不料面前妆容称得上惨不忍睹的小姐却道:“瞧着还算不错,但本小姐还是有些地方不满意。” “小姐若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小人,小人会传达……” 茶杯被掷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婢子一下收了声,不明就里地望着这脾气颇古怪的小姐。 “你可传达不了我的意思,直接带我去找那个人,我亲自同他讲。” “这……” 砰—— 二楼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发出好大一声响,店里的客人都下意识地往那里瞧,便见得两人一前一后地从那房间里跑了出来。 灰头土脸的两人拍了拍衣上灰尘,其中的女子更是掏了帕子仔细擦拭。 几个灰衣小厮火速上了二楼,等着那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吩咐。 “林管事,可是发生了什么?” “给我去查,后院里刚才都有谁在,忽然从下面砸了块拳头大的石头,把我的琉璃窗都砸了个粉碎啊。”林管事气得发抖,胡子都上翘。“找,给我把人都找出来!” 林管事在上头训斥之时,月怜也已经悄悄回到了店中,面上和缓了些,疾步走到了楚袖身侧。 婢子还未答话,楚袖便已经冲着上方的人喊道:“你是这里的管事?” “小人林瑞,正是这沉水香榭的管事。不知小姐有何要事?”上一刻还在发怒的林瑞对着楚袖则立马换了一副神色,眉开眼笑得十分和蔼。 “日前我在这里定了海棠香,如今有些想法,你让我见见那制香的人。” “也是赶巧,素娘今日便在。”林瑞笑容满面,扭头便同身侧的女子说了几句。 还不等两人下来,楚袖便提着裙摆一点也不客气地走了上来,月怜随侍身侧。 “寻个地方议事吧。” 林瑞自然无有不应,将几人引到了旁侧的房间内,他则是退出去处理刚才莫名其妙被砸了窗户的事情了。 楚袖与素娘各自在圆桌两侧落座,月怜则是站在了楚袖身后半步的位置。 这么一番折腾,可算是见到了这人。 楚袖心里慨然,面上却不见什么波动,只是轻摆了摆手,月怜便将刚才带上来的香料盒子旋开放到了圆桌上。 面前的女子容貌算不得上乘,举手投足间却颇有一种娴静韵味,尤其是那保养得当的一双手,如白皙美玉一般。 素娘并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面上也有浅浅的细纹,但却不损她周身气度,如同她的名字一般素净淡然。 楚袖将香盒推到素娘面前,里头的香料已经微微化开。 她径直开口道:“闻起来虽有海棠香,却依旧不够浓,若是熏衣,怕是走几步路便散了。” “我本想制成香丸置于香囊之中,如今看来,被这日头一照,便要化成一滩水,届时污了我衣裙。” “可就不是艳压群芳,而是沦为笑柄了。” 素娘只是轻笑,甚至都未看那香粉一眼,道:“小姐可是初来京城?” 被人点破,楚袖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的,我是半个月前随爹娘来的京城。” “若是第一次参加宴会,还是莫要艳压群芳来得好。” 素娘没直说缘由,但是个聪明人都想得到,一个刚来京城、还未来得及站稳脚跟的商贾之女,若是夺了主人家光彩,可不是什么美事。 但显然,一心想着出风头的楚袖并不在聪明人的行列里,她当下便皱了眉头,脸上夸张的妆容随着她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可以说是有止小儿夜啼之效了。 素娘面不改色,见她生气,却也没立马改口,反倒将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说起了旁的事情。 “小姐若是想在宴会上讨巧,不如改换一番妆容服饰,再配上这香料,想来会有奇效。” 楚袖将信将疑,轻咬了咬唇|瓣:“可是有什么窍门?” “小姐若是有心一试,不如隔日再来,我也好备些东西。”素娘成竹在胸,自认为看透了面前这小姐的心思,面带笑意地提出了这个建议。 “那我便明日再来。” 临出门的时候,素娘隐约还听见了她嘟囔的一句——反正我又不吃亏,试一试指不定真的能成呢。 - 翌日,素娘拎着妆箱到的时候,一主一仆已经等了不知道多久,月怜在二楼栏杆处半趴着放风。 见着她来,月怜喜笑颜开,急匆匆地从楼上迎下来,识趣地从她手中接过妆箱,口中更是一刻都停不下来。 “您可算是来了,我家小姐天刚亮就来这里了,可等了许久了。” “刚才还嘱咐我要是您一个时辰还不来,便去和林管事打听您的住所呢。” 素娘听着月怜说个不停也不嫌她烦,只是轻轻颔首表示自己在听,时不时还会应上几声。 吱呀一声门扉开启,原本在里头摆弄首饰匣子的楚袖将手里一根拇指粗细的金钗胡乱地塞进头发里,便殷切地望了过来。 都说孔雀开屏艳丽无比,如今楚袖这一身搭配也算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衣衫上大红大紫,裙摆衣领处绣着大片大片的金银箔,长发挽起一半,左边是一根红玉簪子,右边则是歪歪斜斜的金钗,流苏垂在耳侧,与鎏金的耳饰撞在一起。 饶是素娘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她也不由得愣神片刻,直到身侧月怜进了屋子将妆箱放在桌上,她才反应过来,佯作无事地道:“小姐还是先将妆容洗去,我也好为你重新上妆。” 月怜足足打了三盆清水,楚袖才将自己脸上的妆卸了下来,她直起腰身,往素娘的方向望过去。 “不知要上什么样的妆容?” 素娘原以为在那样妆容下面的脸就算不起疹子,也或多或少会有些毛病,但面前的这张脸,着实令她惊讶。 凤眼丹唇,皮肤柔嫩白皙,五官柔美,算不得一等一的美女,却胜在年轻。 这样的年轻,是素娘再怎么精心保养都得不到的东西。 收敛了心中漾起的些微羡慕,素娘看着那一身辣眼睛的衣裳,皱眉道:“这衣裳不太合适,不过也没法子……” 她还未说完,就被楚袖打断:“要换什么衣裳,你同她讲便是了。” “这街上成衣店多的是,买一件又不妨事。” 果然是小姐们能说出来的话,但人家都这么说,素娘自然也就不说什么。 嘱咐月怜买两件素淡的衣裙,料子尽量往轻薄柔软选,素娘也便将楚袖按在了铜镜前,一一取下她头上的饰品,又拆散了她的发髻。 “小姐底子好,上妆无需太花哨,只稍作点缀便可。” 素娘的一双手极为灵巧,长发在她手中轻轻一挽,便弯出一道弧度,两条绸带交错将剩余的发丝绑在一起,在正当中的位置结成一朵花卉,远望好似自如瀑发丝中长出了繁花。 楚袖很是喜欢,对着镜子左右摆弄,眼中都要放出光来。 “你手艺真好,这样好漂亮,要是你能日日给我上妆就好了。” 素娘佯装听不出小姑娘话里的意思,只是低头在楚袖带来的首饰匣子里翻找,轻声道:“小姐喜欢就好。” 好不容易找到几枚算得上素净的点彩银珠花,素娘将它们散落在两鬓上,瞧着便更像花仙子几分。 妆容则更好说了,眼尾点出微微粉色,两颊稍带,口脂选的颜色都是几近透明的膏体,为的就是显现出原本的粉|嫩唇色。 月怜回来的有些慢,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多数时候都是楚袖在说,素娘在听。 但这也并不妨碍楚袖从那寥寥几句中得出些素娘此人的情报来。 虽然周夫人给她派了人,让她可以密切关注素娘行踪,但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来的东西,必定有所偏颇。 关于素娘这人究竟如何,只有亲身接近了才能知晓。 今日上妆换衣,算得上是精心算计的一次偶遇。 若非周夫人事先给了些情报,她自己又派了查了些细微的东西,怕是谁都不会知晓身侧这位风姿绰约、谈吐有度的女子将近不惑之年,膝下还有一个弱冠的儿子。 楚袖在心中盘算着下一次的相遇,月怜便带着几件衣裙进来,素娘略微扫了一眼,便挑了其中一件浅蓝晕染的纱制衣裙。 “夏日炎热,这件正好呢。” 她先前便将屋内的熏香撤去,换做了之前那盒香粉压制的香料,此时将衣物悬挂在跟前,三人在桌前静待片刻,衣上便染了海棠香。 本就比平常香料浓郁几分的海棠香味在屋内弥散开来,楚袖满怀欢喜地换好了衣衫,在素娘面前原地转了个圈。 “素姐姐可真是心灵手巧,我觉得这样美极了。” 言罢,她忽然扯着素娘的手,言辞诚恳地道:“不知素姐姐有没有开铺子的打算,这番手艺,定然能赚上不少的,届时我定然天天都去照顾姐姐生意。” “小姐言重,我只是个普通女子,并没有那么大的抱负,制香也不过是补贴家用罢了。” “至于妆容,更是谈不上了。小姐若是喜欢,我倒有几家铺子推荐,小姐可以去那里雇个人回去。” 素娘眉眼温柔,望着娇俏的女儿家,仿佛透过她在看旁人,嘴角笑意俨然。 “小姐也莫唤什么姐姐,我年岁已高,小姐便随着林管事喊我素娘就好。” “好好好,素娘,且与我说说那几家铺子吧。” 两人相谈甚欢,临走时楚袖又同素娘定了好几种香料,只道自己不急,也无甚要求,让素娘只管随心便好。 素娘应了楚袖的好意,将楚袖送出铺子,这才往自己家去了。 7、007 诗楼 为了在素娘面前留下印象,打探消息,楚袖前前后后折腾了足足半个月有余,待她准备实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便到了中秋佳节。 中秋节素有祭月之礼,是以这日的热闹是从金乌沉入地面开始的。 白日里楚袖与众姐妹一道准备了月饼,临出门前也先一步去拜过了月神娘娘,这才带着一个欢闹不已的小尾巴出了门。 月怜并非是第一次在京城过中秋节,但以往时分她都为了生计匆匆穿梭于人群,从来没这样悠哉悠哉地过节,更遑论能穿上这般漂亮的衣裳了。 她原以为楚姑娘是带她出来赏月放灯的,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中秋节也没个消停,依旧得干活。 两人到的是城南的一处诗楼,唤作揽月居,京城的文人骚客都爱在此处吟诗作对,今日佳节,楼中的人更是只多不少。 文人自诩清高,此时却也顾不得什么风骨,一窝蜂似的挤挤挨挨在门口。 “他们怎么不进去,都聚在这里做什么?”月怜不明所以。 楚袖早几天便定下了揽月居的位置,是以两人很轻松地便进了楼。 揽月居向来风雅,哪怕是最低等的大堂,也设有数道木质隔断,周围或有藤蔓攀绕、或有花卉点缀。 昭华朝算是风气开化,但诗楼里大多都是男人,就算有女子进来,也大多会往楼上雅间去,像楚袖和月怜这样直接在大堂落座的也着实少见,便也引来了些视线。 好在楚袖早就料到了这种事情,也为了避免诗楼里有与魏娇娘相熟的人,出门时便带了幕离,连带着月怜都被她强压着带上了。 两人落座,众人的视线便被隔断阻了去,楼中的小厮将一壶香茶送上,便也退了出去。 既然是诗楼,自然免不了有人赋诗作词,映衬今日之景,大多都是诵吟明月。 月怜听得云里雾里,想问问楚袖,却见对方含笑饮茶,时不时随着旁人的诗赋点头。 “姑娘,这些个诗啊词啊有什么用啊,我看他们一个个摇头晃脑的,着实没意思,您怎么想着出门来这个地方啊!” “我还以为要去找素娘呢,结果来了这么个地方。” 说到这里,她直起身子,东张西望起来,试图从人群里找出素娘的影子来。 楚袖扯了扯嘴角,无奈地道:“今日不是来找素娘的,是要见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谁啊?” 楚袖但笑不语,只示意她坐好,而后指了指大堂中心的一处高台。恰巧台上一人吟诗,声音朗朗。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宁兄好才华啊!” 月怜闻言便望了过去,便见得那人衣上纹兰、白衣拓然,长得也是一副好相貌,就是有些眼熟。 “他是素娘的儿子宁淮,是个举人。” “怪不得有这般诗才,原来是个举人老爷。”月怜惊讶道,昭华朝推崇人才,连带着百姓们也觉得秀才举人日后大有前途,有这样的反应也无可厚非。 “待会儿你找机会到他身边去,得手了把东西给了之前你见过的那人就好。” “没问题!”涉及到自己的营生手段,月怜拍拍胸|脯保证自己能完成任务。 诗楼自然是有题的,今日以月为题,各桌按理都该派人上去联诗,楚袖这桌亦然。 但她二人是女客,楚袖又未曾要纸笔,俨然便是来见世面的姑娘,也便没有参与。 台上好句连连,众人也是喝彩不断,月怜瞅准时机离了席,如同一条泥鳅般溜了出去,便是有人瞧见了,也权当她是有事要离开。 联诗只不过是诗楼的第一轮,第二轮是词曲,非但要作词更是要按词牌名唱作曲调。 作词对于宁淮来说不是难事,但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曲,于他来说自然是莫大的羞辱。是以联诗结束,他便借口众人都该游玩一番共度中秋从台上下来了。 宁淮等人的位置与楚袖的位置相离不远,往回走的时候一派风|流,手中折扇轻摇,面上也是一番少年意气。 楚袖见状摇头,若是单看表面,不管是素娘还是宁淮,都是日子过得颇为得意的人。但谁能想到,这般人物,竟然会做出那般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月怜回来得很快,她还顺路去厨房薅了一壶茶回来,路过宁淮等人时一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茶壶落下,滚烫的水溅了满地,她也摔在了地上。 “啊!好痛!”月怜半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破皮的手掌,惊呼了一声。 宁淮今日来此就是为了出风头的,想着第一轮联诗能上去,他来时便不声不响地坐在了入口处,刚才上台也是借着自己方便的说辞才上去的。 此时有人摔倒在自己跟前,便是宁淮再不想帮忙,也不得不迎着头皮上前搀扶,顺带递上了自己的帕子。 “姑娘你没事吧?”他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壶的茶水还冒白烟呢,怕是刚从炉子上提下来。 月怜顺势起身,接了帕子擦拭掌心,不住地道谢:“多谢公子,帕子我待会儿便会洗净归还。” 人罩在幕离里看不清容貌,看身段便知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再加上月怜有意放柔了声音,听起来便是个极为有情的小娘子。 宁淮闻言笑道:“不过是一张帕子,姑娘不必在意。” “自然是要的。” 两人的话题眼看着便要结束,楚袖适时出场,莲步轻移,语气中还带着些许困惑:“月怜,你怎么了?” 相比于还算瘦小的月怜,楚袖显然更加符合女儿家的娇媚姿态,更遑论她一身衣物价值不菲,身上的饰品俱是城中说得出名声的铺子所出,任谁也能瞧得出她非同一般的阔气。 宁淮心思暗动,登时便起了心思,他连忙松开了搀扶月怜的手,作揖道:“小生宁淮,见过小姐。” “方才这位姑娘不慎绊了一下,小生这才冒犯,上手搀扶。” 话说得倒是漂亮,但刚刚还被“搀扶”不放开的月怜闻言翻了个白眼,暗道这人真是花花肠子颇多,亏得她刚刚还觉得这是个举人老爷,有些不忍下手呢,如今看来,正是活该! 月怜不动声色地将袖袋里的钱袋往里塞了塞,面上却是一副柔弱姿态,缓步走到楚袖身侧,道:“小姐,这位宁公子说的正是,他还借了奴婢一块帕子,待会儿正要还呢。” “只是一块帕子罢了,自然是不用还的。” “只是方才见姑娘手上似有伤痕,还是快些去上药为好。”宁淮言辞恳切,仿佛真是一个为他人着想的正人君子。 月怜自然顺着他的心思,讶然道:“小姐,车夫被我们赶回去了,这四周不知何处有医馆呢?” 楚袖自然也不知,捏着帕子的指尖紧了几分,只能温声问道:“宁公子可知医馆在何处?” “我等初来乍到,着实不太清楚。” “小姐如不嫌弃,不如小生代为引路?”宁淮打蛇随棍上,如此建议道。 面前的娇|小姐却没直接应答,好半晌都无话,却也不拧身回去。 宁淮的脸都要笑僵了,这才带了几分失落的语气:“小生方才孟浪了,与小姐不过是初见,便如此言说,小姐不信我也是应当的。” 见他自怨自艾,小姐这才慌慌忙忙地开口:“不是这样的,只是,只是宁公子与好友出来参加诗会,若是因我之故扫了兴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良辰美景。” 与宁淮一道来的人闻言便笑将起来,迭声道不打紧,更有甚者冲着宁淮挤眉弄眼,语带调侃:“宁兄可得为小姐好好带路,如今天晚,可小心摔着。” “既然诸位学兄有此善心,宁某便先行一步了。”宁淮同好友道别,这才走在前头,为楚袖和月怜带路。 谁也未曾注意到,三层雅间的窗户悄悄开了半扇。 “你瞧,人家郎情妾意的,你做什么插手。”白衣公子折扇压在身侧那位公子的腕骨上,语带调侃。 “偷窃他人财物,是为不法。” 白衣公子也明白好友这是较上劲儿了,只能无奈地叹气:“好了好了,我这便陪你走一趟。” “若是她将这钱袋子还了,便当这是场风月佳事。若是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身侧那公子已经起身开门,接了他后半句话:“扭送官府,依法承办。” “喂!你好歹等等我啊!”白衣公子急匆匆地往外走,生怕自己慢上几分,这死脑筋的好友便甩下自己追了上去。要是叫他惹出什么事来,路家姐姐不得找上门来才怪。 两人自后门离了揽月居,圆月高悬,盏盏天灯飘远,各门各户都悬挂着彩灯,将街巷照得灯火通明。 他们出来得还算及时,那三人走出去不远,一打眼便能瞧见。 两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跟踪的事情了,一路上都伪装得很好,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听着几人说话。 那两位姑娘倒是没说什么,独那位公子话多,东拉西扯,听着仿佛风花雪月,但实际上一词一句都在试探着那位小姐的家世。 姑娘们大多养得天真,日日摆弄风雅,对于有着一副好相貌的公子一般都没有什么戒心,很容易交浅言深,惹来祸端。 但这位小姐不知是太过腼腆还是警戒有余,总之没透露几句自身条件,反倒把对方套了个七七八八。 “依我看啊,谁骗谁还不一定呢,这姑娘可真是有一手。” “嗯?让你来看是否还钱,不是让你来听故事的。”好友也了他一眼,白衣公子立马收敛了几分。 说是这么说,但该听的还是得听。 那厢宁淮已经带路到了地方,他自觉已经和楚袖交换了不少信息,便与她一道进去。 两人不便再跟进去,也只好上了屋顶,悄悄掀去瓦片,继续观瞧着几人动作。 8、008 变故 月怜手上本就不是多重的伤,甚至都未曾动用大夫,只是让学徒稍微包扎一番。 这花不了多少银钱,宁淮也有意在楚袖面前表现,便说自己来付钱,楚袖自是不肯,两人推拒一番,楚袖最后也只能放弃。 “多谢宁公子好意,不知公子明日可还会去揽月居?” “我请公子喝杯茶,也算聊表谢意。” 宁淮这次没拒绝,她知道,有来有往才有之后的事情。 他虽然是举人,旁人都道他只差一步便可踏上青云路,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能到这一步都已经是榨干了他最后一点作用。 没有钱,没有权,在京城要进一步谈何容易。 他起先还想着能与官宦人家结亲,但他身份实在不出挑,达官贵族只需吩咐一声,他究竟有没有天分一目了然,根本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压在他身上,便是个庶女也是没有的。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去找商贾之女,但这也并非易事。京城势力盘综错杂,就算是商贾,背后可能也有官家撑腰。 本来今日只不过是如以往一般出来维持自己举人的体面,却不想竟然撞见了一个如此合适的人选。 面前这位小姐有钱,身段也不错,面容如何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般有钱,他有信心能把这小姐哄好,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他铺一条锦绣之路。 宁淮这般想着,便去摸钱袋,没成想摸了个空。 他一下子冷汗便冒了出来,钱袋里面不止有娘前几日才给的百两银子,还有一块极为重要的信物。 那学徒见他愣在那里,周身气度又不像付不起钱的样子,便唤了他一声。 哪想这一声像是惊着了他,他竟转身就跑,过门槛时险些绊倒。 楚袖和月怜还等着再与宁淮说上几句,却不想他一股脑儿跑了,只能将包扎的几文钱付了,也出了医馆。 月光冷冷,月怜站在医馆外头,瞧了瞧来时的路,又望了望另一侧回坊的路,侧头问楚袖:“姑娘,我们如今往哪里去?” “回坊吧。” 楚袖也想不明白宁淮怎么忽然疯了一般往外跑,索性今日该做的也基本做了,打探的消息也差不多。 两人也便往大路口走,期间月怜自袖袋中掏出了那枚钱袋。 先前入手便觉得鼓鼓囊囊,她一时好奇心起,便打开来看,下意识地数了数里头的银钱,却瞥见了里头压着一块金,伸手一扯,竟然从中拿出一个长命锁来。 “姑娘,这人真奇怪,竟然在钱袋里放长命锁。” “什么?拿来让我看看。”楚袖将长命锁接过,在手里来回看了几遍,将上面的刻字和花纹都记在心里,这才又递给了月怜,示意她放回去。 然而两人刚走几步便从天而降两个人,月怜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攥紧了楚袖的衣袖。 楚袖定睛望去,这两人并未蒙面,不是打算杀人灭口,就是未曾想过害人。 她定下心神,出声问道:“两位公子夜半拦路,是为何事?” “钱袋。”靛蓝衣衫的公子三两步走到楚袖身前,伸手便要去扯她身后的月怜。 楚袖自然不会答应,当下便要出手阻拦,但对方显然有些功夫在身上,极为轻易地便躲了过去。 “路眠,你先问清楚。” 趁着那叫路眠的公子被人阻拦,她拉着月怜退后几步,道:“烦请给我一个解释。” 拦着路眠的白衣公子对着她安抚一笑,道:“姑娘别担心,这人一根筋,先前见了这钱袋,如今便想来问问你们要这钱袋做什么。” 原来是来做英雄的。 她轻笑一声,电光石火之间便放弃了先前的成算,从月怜手中拿了钱袋丢回去,便道:“路公子莫要担心,我等不过想找个东西做再相见的筏子罢了。” “既然你有心逞英雄,也便送你一个人情。” 只是两人欲走之际,竟被那白衣公子拦了下来。 楚袖抬头瞥他,便见得一张含笑面容,但话语却不见得友好。 “姑娘,你手里还有东西吧,可否也归还呢?” 没成想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竟连她未曾将东西放回去都看出来了,她也不与他们较劲,万幸她记性不错,此时没了这东西也不妨事。改日将所有人聚到一处,周夫人自有办法能叫他们把东西查出来。 这块长命锁自然是比不得她与月怜两人的命,她也便将东西让了出去,却不曾想面前这人将长命锁接入,登时便欢喜起来,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路眠,你快来,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东西?” 路眠到了近前,仔细观瞧了一番,也便沉声道:“正是此物。” 看来这两人也在寻东西,还恰巧也是宁淮身上的东西。 楚袖心思百转千回,默默记下二人长相,打算隔日派人去查探一番。 本以为此事到此也算是了了,宁淮先前反应如此之大,怕是这条线断的七七八八了,还是继续从素娘那边下手吧。 东西还了,自己的计划也被打乱了,楚袖也没什么心思留下来听他们说什么秘密。 在这京城里,秘密知晓得越多,人就死得越快。 然而楚袖没想到的是,几人很快便又再次见面了,且是在一个她完全想不到的地方。 - 往日楚袖得了线索都是整理后再送去周夫人手里的,今日不知是什么缘故,周夫人竟然亲自往这处宅子来了。 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周夫人已经在半路上了。 快速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在心中过了一遍,她已经没想出来什么事情需要劳动周夫人来一趟。 毕竟周夫人一旦来了,便是在白纸上留了踪迹。这世上的事情,只要留了踪迹的事情,便不会百分百的安全。 任她如何想,在看到从那所谓周夫人的车架上下来两个几日前才见过的公子哥,都不由得怔愣。 但不容有他,事情总不能在门口讲,她领着人一路进了正厅,连杯清茶都没往上送,只有主座上有一壶碧螺春。 两人也不在意这些,寻了位置坐下。 那日的白衣公子率先开口,也不知是否他对白衣情有独钟,今日依旧是一身锦绣白衣,绣纹团簇。 “在下苏瑾泽,上次实在是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她之前便曾派人查过这两人的消息,除却名字身份,其余倒是一概不知。 苏瑾泽是当朝右相的嫡次子,自幼便是个玩闹性子,就连圣上都允他不入仕途、随意而动,不成器的样子将右相气了个半死。但这人素来会说话,死的能叫他说活,在姑娘里名声是一等一的好,再加上家世,京城里想嫁他的贵女不在少数。 身份这般高的人低下姿态来道歉,若是旁人早就毕恭毕敬地接受,半点不敢逾距,但楚袖岂是一般人。 她抬了眼眸,与苏瑾泽对视,瞧着像是要说什么客套话,开口却是:“苏公子可知,你二人做了英雄侠客,可怜我与我那侍女连着数夜未敢入眠,生怕有人从天而降要取我二人性命。” “我也是强撑来见客,那丫头直接一病不起,那些个人参汤药贵逾千金,我等普通女子如何开销得起。” 苏瑾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面前这姑娘想要什么。 只是他到底许久未曾遇到这般有趣的人,还想再与她周旋几番,就被好友无情地掐断了。 “一千两。”黑衣鹤纹的公子目光如隼,直勾勾地盯着楚袖,仿佛要穿过那幕离一般。 楚袖心中一跳,几乎要怀疑他瞧出了什么,要知道她与魏娇娘还是有段纠葛在的。 这点顾虑也没打消她继续装相的打算,她眨了眨眼睛,语气更加惨然:“公子实不知,我天生体弱,经这一吓,身上真的是哪哪都不爽利……” 苏瑾泽在一旁眉眼一跳,还未来得及阻止。 “两千两。”路眠直截了当,竟是直接将银钱翻了一倍。 有钱就是大爷,有了这两千两的进项,楚袖的态度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不止上了茶,甚至还上了几味小点心。 “不知两位公子所为何事,竟然从周夫人那里一路打听到了我?”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长命锁上刻着的并非是宁淮的生辰八字,所谓的重松也并不是宁淮的小名或字,这一切,都是属于礼部尚书周建宁的。 长命锁也有送子孙庇佑的说法,周庆勉出生时身子骨便弱,八字也轻,周夫人原想用孩子亲爹的长命锁镇一镇,却被周建宁以长命锁在屡次迁徙中丢失为由搪塞了过去。 却不曾想,周建宁的长命锁并非丢在了旁的地方,而是被他送给了养在外头的儿子,甚至那儿子比周庆勉还要大上一岁。 周夫人先前查到些许周建宁不安分的证据,但到底没多想,觉得自己为他生儿育女,家中也有数位姨娘,何故要在外头养人呢。 谁知这番由香料而起的祸端,竟将这桩秘辛挖了出来。 周夫人现在见着周建宁就犯恶心,只想着什么时候收集齐了东西,便要与周建宁撕开脸面。 她原是想着与周建宁和离便好,但楚袖提醒了她。 周建宁是借着她的东风起来的,结果在借势之前便已经背叛了她,一直在欺瞒她,最后更是想毒死她。 若是周建宁顺风顺水,她要如何甘心。 她要周建宁身败名裂,就连一双儿女,她也要统统带走! 周夫人这些时日忙着联系自己娘家人,楚袖这边也便宽松了些。 这两人能从周夫人那里找过来,想来也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 楚袖等着听两人的委托,结果两人对视了一眼,却没人开口。 “嗯?” “我们想请楚姑娘再去接近宁素素和宁淮两人,从他们口中打探消息。” 言罢,苏瑾泽还将先前那个钱袋拿了出来,长命锁则放在一旁。 “两位公子不是说要送还原主,怎的这些时日过去了,这东西还在你们手中?”楚袖调侃一番,倒也没拒绝,毕竟可是一桩两千两的买卖。 9、009 上门 楚袖对待生意向来不怠慢,答应了后便风风火火地准备了起来。 好在她之前同素娘也就是宁素素定了不少香料,为了交货,两人隔三差五便会见上一面,地点依旧是在沉水香榭。 听苏瑾泽和路眠说此次可能会有危险,她也便没带月怜,待宁素素问起时也只说月怜家中有人得了重病,不得不回去照应。 每次来取香料,楚袖都会顺带着让宁素素帮她搭配首饰衣衫,就连面上的妆容也会一一询问。那副亲昵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两人是亲母女。 初起时被这么调侃,宁素素还颇紧张,生怕楚袖会生气,但连着几次楚袖都没有发火的迹象,宁素素也就放松了些,表露出些许喜意。 楚袖不知宁素素的舐犊情深从何而来,也只当她是因没有女儿而将情感寄托在了她身上。 宁淮丢了钱袋,想来是没和宁素素说过的,不然前几次见面,宁素素不会一点愁绪都没有。 看着宁素素为自己绾发,楚袖故作叹息,惹来宁素素的问询。 “可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怎的愁眉苦脸?”宁素素一边问一边将一缕发丝用珠花固定在了头上。 “素娘你可知道揽月居?” “那可是城南最大的诗楼,自然是听说过的。怎么,你要去诗楼?”尽管宁淮常在揽月居,宁素素对于揽月居却是不大了解的,除却它的昂贵之外几乎一无所知。 “之前中秋日,我同月怜一起往揽月居去,在那里得了一位公子的恩惠。” “本来说好了隔日请他喝茶,却不曾想我等来等去,等了足足七日,都不见人影。” 等一个刚认识的男子七日,除却思慕之情不作他想。 宁素素没想到楚袖这般容易动心,不过见了一面,便执念如此。不过感情的事,又如何说得清呢,她自己都是一笔糊涂账呢。 “可曾打听那位公子居所?如此守株待兔,可不是什么好法子。” 楚袖闻言激动起来,便想着转身与宁素素说,却被她压了肩膀。 “谁说不是呢,可那公子虽来得勤,他那些朋友却不是常来的,我连个打听的人都没有,单知道名姓,如何去找呢。” “不过那日分别,他匆匆离去后不久,我便拾到了一个钱袋,上面还绣着他的名,想来是不慎落下的,却是至今没法子归还呢。” “而且你不知,那钱袋做得实在是精致极了。若是哪位姑娘赠予……” 本来是想着开导一番的,没成想弄巧成拙,让这小姑娘更沉闷了些。 正巧妆容也上好了,宁素素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便褪下了最外头的衣袍,往内室里走去,打算换上那已经熏好的衣衫。 衣袍落在圆木椅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一个囊袋样式的东西穿过椅背砸在了地上。 宁素素弯腰去捡,便见得那熟悉的花纹样式,待得入手翻了面,钱袋右下角的“淮”字赫然入眼。 打开钱袋,果不其然银钱里埋着一块长命锁,这确实是宁淮的东西。 楚袖换好了衣裙出来,就见宁素素呆愣在那里,手里捧着钱袋,表情怔然。 “怎么,素娘认识宁公子么?” 她也是随口一说,没想能得到回应,但宁素素却点了头,有些艰涩地道:“我儿宁淮常在揽月居宴友,这钱袋便是我给他绣的,里头还有拿来给他镇邪的长命锁。” 这下轮到楚袖愣神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忽然腼腆起来,手指将衣裙搅在一处,这才发出声来:“既然素娘,啊不,伯母知道宁公子在哪儿,可否让他去揽月居一趟……”后面几字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但就算听不见,宁素素大致也能猜到她想说什么。 看着面前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姿容秀美的姑娘,又想到较之那个千恩万宠、平步青云的周庆勉,自己已到弱冠之年的儿子却至今未曾娶妻。 宁素素心中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勇气,她猛地拉住楚袖,将小姑娘的衣裙从手里救了出来,又一一抚平,面上的笑容比往日更和蔼几分。 “楚姑娘,你若是不嫌弃,不如去寒舍坐坐。淮儿下午应当在家温书,也好见上一面。” “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宁公子对我不过一面之缘,我却找上门去,实在是……” 小姑娘两颊生粉,眸中却发亮,宁素素知道她是害怕自己被拒绝,只能鼓励道:“莫要害怕,你只是与我关系好,去家里坐坐罢了,旁的事情你一律不要多想。” 得了宁素素的安慰,楚袖看着便没那么慌张,拉着宁素素的袖子聊天,十句里有八句不离宁淮的。 要知道往日里,她问的最多便是胭脂水粉、首饰钗环,如今关心宁淮,可见是真起了心思。 宁素素也乐得有小姑娘对自家儿子有意,便挑拣着有趣的事情同她讲了。 她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夸赞几声,让一直以来无人诉说的宁素素有了极大的满足感。 快到午时的时候,宁素素便要离开了,只不过这一次,她还带着一个小尾巴。 - 自打丢了钱袋,宁淮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半癫狂的状态,在宁素素面前他得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还得装模作样地温书习帖,出去便是一日又一日地重复中秋那日的轨迹,却一直未曾找见钱袋。 又是一次无用的寻找过后,他估摸着时间回了家,原想着用出去买书的借口搪塞母亲,谁知还未推开院门便听得内里传来欢声笑语。 母亲为了父亲孤身来了京城,在这僻静地方一过就是二十年,莫说是相熟的朋友便是左邻右舍都不曾言语过一句。 为免他二人的身份曝光,他们就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过了二十年,母亲甚至不曾请过一个丫鬟小厮,家中一应事宜都是亲手操持,便是院子也不曾换上一间。 他原以为母亲只有在父亲来时才会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这想法却在今日被打破了。 推开院门,便见得寡言少语的母亲身边多了一个着藕色上裳、嫩绿衣裙的姑娘,她侧着脸,手中抓着一把豆角,正仔细拆去上面的梗。 仿佛是他回来的动作惊扰了她,那姑娘转头望了过来,星辰般的眼眸里骤然落进了他的身影,脸颊浅淡的酒窝都显得分外可爱。 “应当是淮儿回来了。”宁素素听见响动却没抬头,只如此道,许久不见人回应,一抬头才知两人一个蹲着一个站着,竟是像石像一般愣在原地了。 她不由觉得好笑,心里暗道自己这次将楚姑娘带回来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院门关上。” “怎的如此大惊小怪,中秋之日不是见过么?” 宁素素也是第一次见宁淮这般模样,两人处境艰难,她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这孩子也便越养越执拗,幼时还被先生说过颇为成熟,如今这呆头鹅的模样,倒也有些少年意气。 见过? 这位阿袖姑娘生得如此标致,他怎会忘记呢! 中秋……未曾见过面容的,只有晚上在揽月居遇到的那位不知名的小姐了。 宁淮关了院门,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往两人身边走,走到楚袖身边便蹲下|身子从她手中接过那把豆角干活。 楚袖羞得耳垂都泛起粉色,唇|瓣开开合合硬是没说出一句话来,而宁淮又专心择菜,她也便只能蹲在一旁不说话了。 打破沉默的依旧是宁素素,她又往楚袖手里塞了几把青菜,同宁淮道:“先前丢了钱袋也不同我说,多亏阿袖捡到了,不然真丢在别的地方,别说里头的东西,就连钱袋子都要被卖了换钱。” 蓦然得知这个好消息的宁淮择菜的动作一顿,猛地看向了身侧的楚袖:“这是真的吗?” “是,是真的。”在宁淮的目光下,楚袖险些连青菜都拿不住,声若蚊呐。 “自然是真的,钱袋我给你放到书桌上了。” “快些洗好了,我也好把饭做上,我们好好吃顿饭。” 宁素素发了话,两人自然也不敢怠慢,手上动作越发快了起来,不多时便洗好了菜,宁淮将菜拿进去。许是想帮宁素素的忙,却被宁素素嫌碍手赶了出来。 没事干的两人便一左一右地坐在了院中的石桌旁,先开口的是宁淮。 “姑娘怎的认识我母亲的?” “初来那日去定了香料,后来便认识了伯母。若不是伯母帮我换了妆容和衣裳,或许我都不会出门的。” “原来是这般的缘分。”宁淮听了,心里也认定楚袖便是上天送来要与他成事的,非但身上的钱财能解他燃眉之急,还能让母亲展颜一笑,最重要的是,她捡到了钱袋。 种种缘由之下,宁淮笑得愈发真诚了。 相比于宁淮的谈笑风生,楚袖大多数时候都是腼腆模样,若是偷看宁淮被抓包,更是会如同小兔子一般缩起来,耳垂的红色更是从来没退下去过。 10、010 亲昵 三人在宁家吃过一顿便饭,宁素素包揽了收拾的工作,将两人赶到别处去了。 宁淮倒也不浪费自家娘亲给的机会,也不曾问询楚袖的意愿,便颇有心机地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自中秋之后,两人便再也未曾见过面,宁淮却不觉得尴尬,接着先前话语道:“中秋夜后,钱袋不甚丢失,姑娘也知我家境一般,银钱着实来之不易,匆忙之下,也便忘了与姑娘的诗楼之约,还望姑娘宽恕在下。” “自然不会怪罪,能再见到公子已然是三生之幸了。” 两人心中都有些弯弯绕,竭力在对方面前表现出完美的样子,倒也让气氛十分和缓。 宁淮许是钻研过女儿心思,言语间绝不带半点轻视之意,字字句句都是夸赞,配上那一副好相貌,确实极具有欺骗性。 单是聊天自然不会太久,宁淮便提出等日头稍微下去给楚袖画一幅画,现下便先讲起了话本子。 宁淮毕竟是个读书人,又是个男子,对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书架上能放几本,还是因为他那些损友送的“珍品”里夹带着用于糊弄宁素素的。 那些个话本子内容都不甚新颖,讲来讲去也就是那些,楚袖对于这些个你侬我侬的故事没半点兴趣,但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装作一副感兴趣的模样。 好在没多久宁素素便带着切好的瓜果进来了,一来便见得两人这般场景,心中暗道自己儿子不上道,也便开口打断了他们。 “天气炎热,快些来吃些冰镇的瓜果,也凉快些。” 宁淮放下手里的话本子,楚袖也慢悠悠地挪了过去。 宁素素有意撮合两人,话里话外都是套路,楚袖顺着她的话讲,看起来也其乐融融。 “既然要画,不如先给伯母画上一副吧。” 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对于宁素素来说却也难得,她摆摆手,不好意思道:“我年纪大了,上了画卷也不见得什么美感,还是给阿袖画吧。” “既然如此,那便一起吧。”楚袖挽上宁素素的胳膊,姿态颇为亲昵,仿佛是对亲母女一般,宁淮自然无有不应,收拾了画具便同两人到外面去。 日头比起刚刚只稍微落了一点,却也算不得凉快,院子里种着一棵不大的槐树,在石桌旁投下阴影。 宁淮最初借口画画,是打算让楚袖半躺在藤椅上的,如今变作两人,之前的想法只能弃之不用。 宁素素斜着身子坐在石凳上,手里是一把崭新的苏绣团扇,半掩着唇角,眼神落在对面那个身姿挺拔的男子身上。 楚袖则只露了侧脸,她亦执着一把团扇,只是比起宁素素那把,多少有些破旧,上头只绣了只小白兔,绣技算不得精湛,边缘甚至都有些地方断了线。 这把团扇原是宁素素拿出来要自己用的,却被楚袖先一步拿了起来,嘴甜地说要让宁素素用另一把更精致些的。 她看得出来,宁素素是想要拒绝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宁素素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摆好了姿势,用一种带着些许怀念的眼神望向了对面的宁淮。 宁淮是宁素素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寄托,但要说怀念,在宁素素的人生里,恐怕只会有那一个人——周建宁。 意识到这一点的楚袖将自己的笑容变得更灿烂几分,顺势借着动作仔细观瞧着面前这把绢面有些微泛黄的团扇。 她记下了团扇上的每一处细节,也观察了宁素素的表情,不由得对周建宁这个人佩服起来。 且不说他人品如何低劣,能让一个女人为他无名无分地养育孩子足足二十年,也实在是有些手段。 看宁素素现在的模样,八成还沉浸在自己为爱牺牲多年的幻想里呢。 面对此等情形,楚袖也无能为力,若是此事刚发生不久,或许还有转圜之地,但足足二十年宁素素都没有醒悟,甚至反过来对本就无辜的正室下手。 自打从宁素素手里拿了海棠香料,她便次次试探查看,几乎确定了香料中掺杂的东西与周夫人香料中一模一样。 只不过此物用量精细,少时是疗养身子的药,多时却是能夺人性命的毒。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周夫人虽喜海棠,但因着周庆勉寻香不易,如非是重要场合,都不会用来熏衣,这也使得她体内的毒素积累尚少,稍加调理便可恢复。 丹青画卷非一时可成,宁淮只不过在纸上用炭笔勾勒了两人姿态,便停了动作。 楚袖到底是第一次来,他也不好一个人自顾自地画画,反倒冷落了她。 “好了,待我绘完,便送给楚姑娘一份。” “多谢宁公子。”楚袖面上雀跃,双手将团扇捧到了宁素素面前,道:“伯母,方才我只是见这团扇上的兔子可爱俏皮,这才争了去,如今完璧归赵。” 宁素素小心地将团扇接了过来,轻柔笑着:“阿袖喜欢便好。” “伯母,这些团扇是您绣的吗?可真是好看,不像我,一双手笨得要死,想绣个帕子都难。”她眼神落在团扇上,半抿着唇,手指却绞着衣角。 两人相识也有月余,小姑娘又颇为单纯,经常言语间便将自己的事情透露了个彻底,便连这些个小习惯也会不小心地暴露出来。 见她这么紧张,宁素素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若是想学,以后来这里学也可以。” “真的吗?”刚刚还有些沮丧的小姑娘登时便高兴起来,拉着宁素素更是好话不断,连宁淮都被她冷落到了一边。 瞧着两人其乐融融,宁淮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浅笑着将放在椅子上的画纸卷起,投入了一旁的画筒中。 - 找了个学刺绣的借口,楚袖也就不用再去沉水香榭堵人,省下来的银钱全都进了朔月坊的账上,让以为她是在周夫人跟前得宠的郑爷笑得合不拢嘴,连说她是朔月坊的贵人。 有了钱便有了底气,郑爷好歹也是将朔月坊开起来的人,楚袖不在也能将朔月坊理得井井有条。 眼看着便要到重阳节,往年他一个人也懒得瞎折腾,今时不同往日,他也便有心带着这群丫头们出去踏秋。 是以楚袖这边刚将路眠送到门外,便正正好撞上了被郑爷派来通知她的月怜。 实打实□□练了半个月,月怜现在看见楚袖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一下马车便扑了过去,压根儿没管在一旁站着的路眠。 “楚姐姐,你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姐妹们都很想你。” “我看八成这些日子被花容折腾得不轻,便想着来我这里躲懒。”楚袖倒也不纠正月怜的体态,只调笑她一句,扭头对着路眠便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小公子莫要忘了我二人的交易。” “自然不会。”路眠依旧惜字如金,一副俊朗面容上无甚表情,只对着楚袖才有些波动。“苏瑾泽那边还有事,先行一步。” “小公子小心些便是。”楚袖客套一句,拉着月怜便转身进了府,倒也不做什么驻足目送的姿态。 好在路眠也不是在意这些的性子,只是心里揣着事,默默地抬脚往巷外走。 一进门,月怜便像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将郑爷吩咐的话全说了,见楚袖没什么反应,更是直接挂在她胳膊上。 “好姐姐,你要是不回来过,坊里的姐妹们可要闹翻天了。” “谁说不回去,当然要回去。”楚袖在心里盘算着最近的事情,满意地将重阳一天挪了出来,而后道:“只不过,重阳当天,我可要考校你功课的。” 一说起功课,月怜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进度。 楚袖也不逼她,只问询了几句朔月坊的近况便留月怜吃了顿午饭,午后先回了朔月坊一趟,这才又往宁府去了。 这些时日她常去宁府,刺绣手艺没学多少,倒是在宁淮的书室里有了一席之地。 知道小姑娘喜欢读些山水游记,隔日宁淮便在书架上挪了一处位置出来,专门放楚袖提过的一些书。 平日里宁淮临帖读书,楚袖闲时也会帮他研墨,仿佛神仙眷侣一般。 她做这些暧|昧之事自然也不是白做,借着读书的名头,从宁淮身上打听出了不少消息。 宁淮时常提些好友之间的趣事,也会故意拿些令人不愉的事来激她,她也十分配合,或笑或怒,时不时也会给些银钱出去,但到底不多,与宁淮心中的数目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楚袖机敏得很,纵然是要在宁淮面前装小白兔,在对方言语刺激试图控制她时,面上装得像,扭头便好一段日子不来,问起便说是被家中父兄关了起来,逼得宁淮不敢再说。 比起被蒙在鼓里的宁素素,宁淮与周建宁的接触更多些。 两人不管是行径还是想法都如出一辙,唯一的不同便是宁淮并没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在家乡等着他。 想到那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她面上笑容便更真切了几分,凑到宁淮身侧,将事先备好的香囊递了过去。 “快到重阳,宁哥哥许是要同至交好友登高,我便做了这香囊,里头放了草药,用来驱除蚊虫,希望宁哥哥不要嫌弃。” 宁淮自然是一副欣喜的模样收了下来,又装模作样地道歉:“今年重阳是早就约好了的,又有多年未见的好友,不好推辞。” “不然定是要同阿袖妹妹一起的。” 倒是会说些哄人的话,只望他到了重阳那日还能笑得出来。 11、011 重阳 奇数为阳,二阳相逢谓之重阳,而九又是最大的阳数,重阳便定在了九月初九这日。 重阳日家家登高避灾祸,身佩茱萸,发簪□□,携一壶菊花酒于高处畅饮。 朔月坊中的姑娘们也不全是同楚袖和月怜一样在京城里举目无亲,大部分都在前一日得了节钱欢欢喜喜与家人过节去了,只余下四五人同楚袖等人一起。 既是要登高,便要寻一处山岚。 而京城周围最出名的莫过于松山寺所在的万绵山,既可登高避险,又可为家中老幼祈福平安,每到重阳都是热闹非凡。 好在万绵山够大,又有官兵帮忙维持秩序,这才没出了乱子。 因着重阳习俗,松山寺早早便将客院清扫了出来,连带着后山都被官兵仔细搜查了一番。 郑爷年岁大,腿脚也不见得有多好,众人走走停停,时不时倚在石栏杆处赏这佛禅古意,临近午时才到了松山寺正门。 拜过正殿的几尊金身佛像,郑爷求了串檀珠,月怜则抱着签筒好一阵嘟囔,其他姐妹或多或少也发了愿,唯独楚袖一个,上香后便退了出来。 佛前本不该遮掩,奈何今日人实在是多,楚袖怕出个好歹,也便戴了面纱,此时一袭隽青纱裙站在殿外,倒也有几分神仙韵味。 来松山寺的人多,拜佛的人更是只多不少,月怜等人便是再磨蹭也不到盏茶功夫便出来了。 “丫头,来,把这个戴上。”郑爷刚出正殿便将手上的珠串给楚袖戴上,脸上笑盈盈的。“松山寺的佛珠可是有灵性的,戴上才好。” 她虽然不信这些,却也不开口扰人雅兴,开口谢过郑爷,便一起往后山去了。 路上见月怜闷闷不乐,她上前问了几句。 “这破签筒实在是不灵,我连着摇了十次,不是下中签就是下下签,果真是倒霉透了。” 楚袖听了不由觉得好笑,问道:“你求的什么,怎么运势如此之差?” “财运。” 不愧是小财迷,人家都求平安,独她求财运。 “财运这东西可不是靠寺庙的签筒子,靠的是你自己的本事。”怕月怜误会,她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说的不是你原先那些个本事。” “你那本事,若是一朝失手,岂不是要在牢里蹲上个一年半载的,岂非得不偿失。” “那楚姐姐可有什么好法子?” 月怜连忙追问,她却不答话了,走到一半发现两人落在后面又折返回来的花容闻言直接上手敲了月怜一下。 “又在同姑娘说些什么歪点子。有这功夫练练舞,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被绸带绑成粽子。” “花容,很痛哎!” “叫姐姐,没大没小!” 花容将月怜拎走,楚袖便走到了郑爷身侧,与他商量着之后之后的出坊演奏。 她早先与郑爷提过,但人选还未定下来。 “既然是喜事,不若带着斐娘去吧,她入坊前在村子里常做祭祀神女,跳个祈福舞应当不成问题,又是在人前表演过的。” “花容舞姿亦是不错,比起斐娘只在乡众面前起舞,她更能应付那些个达官显贵。”楚袖如此补充道。 朔月坊虽说重新上了正轨,但招来的人参差不齐。 有像花容这样曾经名满京城、如今黯然退场的,也有如斐娘一般在乡野中有一技之长、进京来寻个营生的。 纵是再互帮互助,这短短两个月也练不出什么来。 “今晚问问她们自己的意见,再做决定吧。” 郑爷这般说,楚袖觉得也没什么不对,毕竟这场喜宴可不见得会是什么好事。 九月时节,晌午日头依旧有些毒辣,朔月坊众人来得稍迟,近处的树荫都已被人占去,只得寻了个半中间的位置。 朔月坊中有手艺不错的姐妹,赶在重阳前便做了些糕点吃食,拿了几个食盒来,如今正好充作午饭。 菊花酒则是郑爷去年便酿下的,今早出发才从后院里挖出来,启了酒封便能嗅到一股子清香,里头放了当归、生地黄等药材,于身体也有好处。 楚袖挨个斟了酒,众人举杯欢笑,不大的姑娘们玩闹起来,就连花容都被月怜插了一头的花儿,惹人发笑。 姐妹们打打闹闹,她玩闹了一会儿便见得不远处那人标志性的一身干练黑衣,同郑爷打了个招呼便往那头去了。 “苏公子怎么没来,今日这事儿,他应当最感兴趣才是。” “他去公主府蹭饭了,说懒得见宁淮,怕会扰了重阳的好兴致。”路眠将苏瑾泽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惹得楚袖无奈一叹。 还是苏瑾泽这种有权有钱的王孙公子来得舒坦,不像她,想要赚钱啊,连过个节都不得安生。好在还有一个路眠陪她,她稍微能平衡些。 路眠早早地便到了松山寺,也打听到了宁淮那几个狐朋狗友的位置,此时两人找了个稍微隐蔽些的地方坐下,一边饮酒一边听那边的动静。 正如宁淮之前所说,与他一起的都是中秋时揽月楼里的那些人,独一个蓝衫青年面生,行为之间颇为拘谨,与这些人格格不入。 “那是宁淮启蒙时的同窗玩伴,这些年来科举未有见效,至今都是个童生。” “往日宁淮不屑与此等平凡之辈为伍,但不知这次为何送了帖子给他,邀他来万绵山。” 路眠三言两语将那人的情况告知楚袖,她点点头,啜饮着杯中菊花酒,眼神落在宁淮腰间那个香囊上。 楚袖在里面放了驱蚊虫的香料,但同时也加了一些小东西。 宁淮等人推杯换盏,蓝衫青年难免会被他们提及,便窘迫至极地敬酒,却一个不小心将杯盏倾倒,酒液泼洒,溅上了对面几人的衣衫,其中便包括宁淮。 “我这可是织锦的料子,这酒水一泼可就毁了。”本来几人便是宁淮攒局才聚在一处,这么一来可就惹着了人,宁淮忙不迭地代好友道歉,又带人去换衣裳,那人才作罢。 楚袖只隐约觉得有些蹊跷,但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扯了扯路眠的衣角。 路眠心领神会,借着倒酒的动作回道:“宁淮刚才伸脚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局面是宁淮一手造成,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眼看着宁淮与那几人即将走出视线,路眠倏地起身,便要追上去,他动作太快,又目标明确,四周的人都不由得看了过来。 苏瑾泽说路眠这人性子直,做事向来直来直往,要她多担待些。 她原先还当是两人关系好,苏瑾泽故意损他,如今才知道苏瑾泽所言非虚,这人做事当真是不过脑子,全然不顾外物。 为了给路眠遮掩,楚袖叹了一口气,接着便将手边的酒壶丢了出去。怕路眠下意识地接住,她还刻意往他脚下丢,果不其然,酒壶在他脚边炸开,他本人则是极快地闪到了一边,不解地望向她。 戴着面纱,她也不怕丢脸,捏尖了嗓子叱道:“说你几句就跑,连我说话都听不得了是不是!” 路眠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抢白:“亏红娘还说你懂得体贴人,原来是个呆木头。” 姑娘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拍去衣上尘土,路过他时还狠狠地撞了他一下,见他疑惑的神情更是笑出声来。 “我不奉陪了,你回去可别乱嚼舌根。” 言罢便往客院的方向去了,路眠人是迟钝了些,但不妨碍他还记得要去跟着宁淮,当下也就抛却疑惑跟了上去。 楚袖并不知晓宁淮来时住在了哪个客院,走出去没多远便停了步子等路眠来。 路眠腿脚功夫好,她又走得不算快,几息工夫便被追了上来。 “往何处走?”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看到路眠抿了抿唇,一双纯黑的眼眸盯了她一会儿,这才开口:“在西南处第五个院子。”说完也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便扯着人往那边去了。 寺中人多,连带着路眠也不好直接飞檐走壁,只能疾走追赶。 两人到了紧闭的院门外,路眠一眼就瞧见了院侧的一颗老树,他沉声说了句冒犯,便揽着楚袖落到了一处粗壮的枝桠上。 蓦然腾空而起,楚袖险些叫出声来,她强压下尖叫的欲望,双腿有些发软,手便一直拉着身侧的路眠。 她只是想着为路眠解围,然后寻个地方等他便是,谁知道这人临到跟前才说一声,将她吓得不轻。 但人都已经上来了,凭借自己一个人也不可能下去,只能硬着头皮站在这儿。 老树枝繁叶茂,路眠寻的地方又足够巧妙,刚刚好离着屋顶不远。 他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将瓦片挪开寸许,便又回了树上。 不知屋内的人说了些什么亦或是做了什么,路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不好起来。 楚袖搭在他手臂的手都能感觉到薄薄一层衣物下面紧绷的肌肉。 望着那挪开了些许的瓦片,她默默计算着时间,估摸着药性要开始发作,便拍了拍路眠的手臂,示意他带自己下去。 香料遇上菊花酒里的药材,便会变作一股子奇异的香味。人是嗅不出来的,但对于蜂虫之类却是极为刺激。 厢房洒扫得再干净,松山寺也是坐落在山中,蛇虫鼠蚁只多不少。 两人飘然落地,身后蓦地传来惊叫,楚袖望了路眠一眼,示意他该进去救人了,不然真出了什么事,后续也不好处理。 她出门前便带了那味香料的解药,现下取出两颗塞进路眠手里,怕他直接塞那几人嘴里暴露,还仔细嘱咐道:“碾碎了洒在他们身上便好。” 路眠抿着嘴角,手指蜷缩几下,两颗香丸在手心滚了一圈,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推了门进去。 楚袖则是寻了个小沙弥,假借自己迷路,托对方将自己带回了后山。 12、012 宴会 重阳之后,楚袖也没一下子断了与宁家的联系,平白惹人怀疑。 路眠那日得了讯息,又追着宁淮好友的那条线查了下去,极少能碰面。先前的那桩交易自然也就无法兑现。 反倒是苏瑾泽,三天两头便往朔月坊来,说是来听曲儿,却总不老实。 起初楚袖还收了银钱给他奏乐,到后来直接收钱不做事,将他晾在一边,自己则与花容一起整顿朔月坊。 反正这人纯粹是来找乐子打听消息,能搭理他便好。 楚袖忙起来不搭理他的时候,他便去骚扰郑爷,话里话外都离不开楚袖,惹得郑爷以为有公子哥儿看上了她,还提醒过她几次。 不知道苏瑾泽怎么忽然起了兴致,但她现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排练好五日后宴会上的献舞,这可是朔月坊打出名头极为重要的一支舞。 从万绵山回来后楚袖与郑爷将两人叫了过来,商讨数次最后定下了花容与楚袖同去,由斐娘来教导花容一种常用的祈福舞。 花容底子好,三两天也便跳得有模有样,楚袖也选了一首寓意颇好的曲子,一天下来两人也能磨合个十来遍。 待到了周家宴请之时,楚袖和花容早早起来上妆换衣,坊里那把青花素锦漆面的琵琶又被拿了出来。 周建宁官拜尚书,这些年来曲意逢迎、左右逢源,往年生日宴小打小闹,请人都斟酌再斟酌。但今年周夫人不再精打细算,多番考量,挥手便将能请的都请了来,银子是大把大把地花。 作为宴会主角的周建宁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但奈何周夫人早早便借口要去照顾女儿躲去了别庄,东西又一反常态地早早给了银钱,临时反悔也拿不回来。 不得已之下,一场乌龙宴会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办了起来。 不知道别的店家是否得了周夫人的慷慨解囊,反正朔月坊拿了三倍的银钱。按周夫人的说法是散了银钱补补周建宁缺的德行。 有钱不赚是傻子,再者这里头也有一部分是楚袖拿的酬劳,算起来倒也没多出多少。 周夫人广撒贴,除却那些着实与周建宁不对付的,七八成的人都来了。 周府门庭若市,门前车水马龙,楚袖和花容不得不坐着周家的马车走了侧门,这才赶在宾客前到了地方。 往年周夫人出面调和氛围,将宴会办的井井有条,今年周夫人撒手不干,倒是如了周建宁几个姨娘的愿,如今管事的便是平日里受宠的如姨娘。 得了掌家权的如姨娘这些日子春风得意,在周夫人回来后称病推脱后更是达到了顶峰,她竟也有胆子在各位官家夫人面前卖弄。 姨娘管事,众人都在心里暗道周建宁是不是老糊涂了,竟然放这种东西出来。 官场上精明的老狐狸,家中竟也是一塌糊涂。 周建宁自然知晓旁人如何想,但他实在是没办法,总不能冲进去把自家夫人从床上拉起来。便是他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力,也不知那女人从哪里寻来这般厉害的婆子,见人上门持棍便打,对着他也不假辞色。 宴会过半,作为主人家的周建宁及其正室夫人不见踪影,独一个姨娘在上头慷慨陈词。纵然是那些个想要巴结周家的,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姨娘出身的人,拉着她们大谈特谈那些个捕风捉影的事情,连那些个大人物都敢拿来调笑,真是嫌自己命长。 楚袖和花容的表演便正好在这个时候,花容着一身金线白衣,额间绘着数朵金莲,与衣上佛莲相衬。身姿轻盈,足尖在数面小鼓上来回挪动,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琵琶适时地加入进来,其音清亮如珠,拨弦之中自有仙音妙曲。 两人配合得当,那些个本就烦闷的人也有了好借口从谈话中脱身,不可谓不是个好时机。 周夫人的安排的确能让这些达官显贵对朔月坊记忆深刻,若是安排得再靠后些,能不能出场还未可知。 恰如楚袖所想,两人刚刚退场,下一组人还未来得及将要用的器具摆好,便有小厮急匆匆地赶了进来,没找见周建宁,只得往如姨娘耳边报了信。 “什么?”如姨娘喜形于色,半点都不知道遮掩,“小姐和公子一并回来了,那还不快快带人进来,自家人哪里用得到通报!” 小厮面露难色,谁知道如姨娘如此不上道,若是自家少爷,他哪里那般没眼色,可那明明就是个陌生男子,又偏生是小姐带着,他这才来请示的。 如姨娘可不知什么关窍,见他愣着不动便又叱责了几句。 小厮只得认命地往门房去了,但还没走出去几步,便有数人闯了进来。 为首的女子体态丰腴,一身白衣不见半点装饰,额间那条两指宽的飘带像足了奔丧而非赴宴。身后仆婢亦是白衣,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最当中还有两个小厮架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看样子似乎神智也不大清醒。 此人正是前几年出嫁的周家大小姐,周竹青。 周竹青性子随了周夫人,做事雷厉风行,在府中时便有体现,周府的下人都忌惮她三分,除了刚才进来的那小厮得了周建宁的吩咐外,旁人哪里敢随意走动,生怕被一不小心发落了。 见周竹青这番架势,众人心中打鼓,莫非周竹青与这姨娘不对付,偏赶今日来打她的脸? 可这也说不通,从没听说过教训姨娘要将自己父亲的寿宴搅得一团乱的。 众人在心里各种猜测,如姨娘却没那种眼力劲儿,她只想着往日周竹青瞧不起她。如今各位大人都在,周竹青又是个外嫁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当面给她甩脸子,便笑盈盈地迎了上去,仿着周夫人的模样道:“小姐回来竟只有个蠢笨的小厮来通报,着实该打。” “小姐且先落座,这就吩咐她们给你换些喜欢的吃食来。” “还有少爷,怎的弄成了这样,快快让府上的大夫来看看。” 口中说着,如姨娘也走到了那不省人事的男子身侧,慈母一般关切,却不想那人难受地动了几下,露出半张面容来。 俊也是俊的,但显然不是周庆勉。 如姨娘尖叫一声,忙走到周竹青身侧:“这是何人,少爷去哪儿了?” “这自然是你周府的少爷。”周竹青冷笑一声,那两个架着人的小厮便一同收了手,将那人丢在了地上。 周庆勉可是去岁的探花郎,在场不少少女都曾芳心暗许,只恨他早早便定下了婚约,不能成就好事。 现在躺在地上、衣衫凌乱的男子虽然也有一张俊俏的面容,与周庆勉有三分相似,却无风骨气度,相差甚远。 但周竹青总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胡诌,莫非这人是周家的庶子? “大小姐可不能瞎说,咱府上除了庆勉外哪里有男丁,个个都是娇俏女儿家。” “就算是日前你与你父亲起了嫌隙,也不能这般信口雌黄。”如姨娘只当是周竹青气急败坏出的损招,全然不曾想过这便是事实,倒是阴差阳错为周夫人的打算助了力。 换了一身行头回来的楚袖听见如姨娘这一番话,心想怪不得周夫人放权放得这么放心,半点犹豫也无,感情接下管家权的人着实没什么脑子。 不过也是,若是这些个姨娘有坏心思,早早便被周夫人清理出去了,哪能留到今天呢。 周竹青来本就是为了对峙,但不是和面前这个姨娘对峙,她盘算着消息应该递进内院去了,便着人打了两桶井水来。 井水沁凉,泼了一桶那人便一个激灵睁了眼,但小厮依旧没停手,让他结结实实挨了两桶水。 “什么人!”那人抹了一把脸,怒瞪着泼水的小厮,见对方神情轻蔑,更是怒火中烧,站起身来便要质问,却陡然发现四周都是陌生面孔。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光天化日强行绑人还有没有王法!” 周竹青不语,待他一通发泄后才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自然是你梦寐以求的好地方。” “听说你寻人跟着庆勉,还想对他下黑手?” “本事不大,胆子倒是不小,连我的弟弟也敢动,不知是什么东西给了你这般胆量?” 一听周庆勉的名字,那人立马就知晓了这里是何处,再算算日子,正巧就是他那父亲的生辰。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是么?”周竹青将一直攥在手中的东西掼到了地上,厉声质问:“那我问你,周建宁的长命锁为何在你身上?” “不过是帮着他做了些蝇营狗苟的事情,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宁淮自然是抵死不认,但不认没关系,自然有人来认他。 闹了这么久,宴会的主人也该出来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吵吵闹闹的让人头疼。”周夫人被一个丫头扶了出来,面色红润无半点病气,见着周竹青便与她换了眼神,而后便皱着眉头望向了稍落后一步的周建宁。 周建宁今年四十三岁,自打入京那年娶了周夫人,便一路顺风顺水,官运亨通不说,家中庶务也不劳他费心,与周夫人也是多年来为人津津乐道的恩爱夫妻。 哪想这二十五年的夫妻骤然蹦出个看着足有弱冠的私生子来,任谁也扛不住这番打击。 且不论那私生子下黑手是否属实,单这长命锁就是千百张嘴都说不明白。 周建宁在看到浑身湿漉漉的宁淮那一瞬间便暗道不好,再对上女儿那势要追究到底的脸,更是直觉要遭。 不过是个私生子,只要咬定他是偷了东西,再找机会灌了药,也就没法子开口了。 楚袖没错过周建宁眼中的狠毒,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倒是闹得没一个人得了好。 “这,这不是我那丢在家乡的长命锁么,怎会在这人身上?” 宁淮也知道自己不能认,忙配合着周建宁道:“小人是郦城人士,这东西是家中长辈拾来赠予的。长辈俱是乡下农户,大字不识一个,这才留在了家里,让小人一直带着。” “郦城人士?宁淮你不是打小就长在京城,何时住在郦城了?” “还有,宁姨明明诗书皆通,怎的你要说她不通文墨?” 恰好揭穿宁淮话语的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重阳那日与宁淮一道饮酒的蓝衣青年,此时他双手攥拳,声音依旧算不得大,显然是鼓起勇气才敢说出来的。 而站在他身侧两人更是显眼至极,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苏家小公子和路家小公子怎么在这里,没听说他们和周家有故啊?” “以他们的身份,还用得着给一个尚书贺寿么?” 有那见过二人几次的便解释道:“这二人爱玩闹,哪里有八卦就往哪里钻。早些年揪住了个世子的把柄,被王爷弹劾,都被今上护了下来。” “自那以后没人敢惹,都道这二人是折寿的黑白无常呢。” 13、013 闹剧 旁人的小声言说全然不被这两人放在眼里,一左一右站在那出声的少年身侧,一个闭目养神,另一个则是眼神乱瞟,不知在寻些什么。 楚袖一见两人这闪亮登场就觉得不妙,只好悄悄后退了些,生怕苏瑾泽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她搭话。 苏瑾泽虽然在京城世家中名声不好,但凭着那张俊秀非凡的脸和能说会道的嘴在贵女圈子里可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若是旁的世家子弟也就算了,她这种在京城根基不稳的小乐师,遇上几个执着些的小姐,被弄死也不过片刻的功夫罢了。 还是能躲就躲。 她躲进了人群里,便不像方才一样听得真切、看得明白,不过好在她本也不是无知群众,也能猜出几分来。 今天这么一闹,周竹青算是当着众人的面把周建宁的脸往地上踩,纵然是亲父女,恐怕也不剩什么情分在了。 周建宁借着周夫人娘家的势上了位,这么多年也不是白过的,这样的动静对他来说最多算是管家不严,罚上一年半载的俸禄也就无事了。 这样轻飘飘的惩罚在周夫人眼中自然是不够的,是以苏瑾泽找上门来的时候,周夫人只听了个大概便答应了下来,这才有后来楚袖去往宁家的事情。 那日楚袖将团扇的绣技走针记下,回去便同周夫人递了信。 周夫人动作也很快,隔日便借口不日便要转凉,将府中秋冬衣裳都翻了出来,连带着春衫夏装都一道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晾了一院子。 请来的几位绣娘目光老练,仅用了大半个时辰便将全部成衣看了一遍,其中大半都有着同样走针的刺绣,荷包香囊之类的物什几乎每一个上头都有。哪怕是绣成的物什,上头也有后加的纹饰。 最令周夫人恼火的莫过于在旁人的衣物上也出现了这种纹饰,尤其是周建宁送来的衣物,几乎件件都有。 拿着外室绣出来的纹样衣裳来讨好她,也亏得周建宁能想得出来。 这边周竹青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摊开来说,众人的神情已经有些微妙了起来,宁淮更是觉得如芒刺背,佝偻着身子不敢直视周建宁。 周建宁倒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无奈周竹青极度不配合,他刚靠近两步想要说话,她身后那几个拿着棍棒的小厮便上前来拦着。 这架势,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善了的样子。 “竹青,你这是做什么。” “这都是误会啊。”周建宁一脸心痛地摇摇头,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无奈地回头看向了一直不发一言的周夫人:“婉婉,你和孩子解释一下啊。” “解释什么?”周夫人慢条斯理地走上前来,从一旁丫鬟的手上取过数张白纸,全然不顾什么夫妻情面,径直丢在了周建宁的脸上。 柔软的纸张并没有在周建宁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当面打脸实在是有些不留情面。 “当年求娶时说的天花乱坠,结果在外面红袖添香、好不快活,就连这私生子都比我儿大上一岁。” “周建宁,你揣的什么心思,有眼的人都知晓。” 周夫人嗤笑一声,截住周建宁狡辩的话头:“不管你如何言说,这些证据我已送到户部去了,想必很快就能见分晓。” “我也不与你签什么和离书,这封休书,便当是你我这二十多年来孽缘的结尾吧。” 休书! 从古至今只见男子休弃妇人,何时见得女子休夫! 若是成了,这千古第一例怕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供世人耻笑。 “聂清婉!” “周建宁!”周夫人脾气本就没多好,如今没了那点子最后的温情,对着周建宁也不见得有多和缓。“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先抛旧爱,后又欺瞒于我,莫非你还希冀我能给你留几分颜面?” 其实不止周建宁是这么想的,在场的大多数男子怕都是这么想的。 在他们眼里,自己在外兢兢业业,支撑起偌大一个家,不过是想要个把女人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但他们同样也知道,像周建宁这样依仗岳家起来的,或多或少有些掣肘之处,自然只能瞒着,唯一做得不好的地方便是没有瞒好,才惹来今日一场祸事。 楚袖躲在人后零星地听见几句,只觉得这些个男人们个个觉得自己是什么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宝物,女子都得奉他为天,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她如此腹诽,却见得一旁人群又分出一条路来,定睛一看,正是姗姗来迟的周庆勉与一个妇人。 那妇人也不是旁人,正是苦寻自己儿子的宁素素。 昨日宁淮出了门,宁素素本以为又是访友,谁知到了夜间却没见他回来,宁素素这才慌了神。 可因着周建宁的吩咐,她从来没过问过宁淮白日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如今人一下子不见了踪影,怎能让人不担心。 宁素素无处可寻,下意识地便想起了周建宁。宁淮失踪,她也顾不得曾经的许诺,匆忙间将几只豢养在家中的信鸽放飞,寄希望于周建宁能来寻她。 可她在沉水香榭等了足足一个时辰,都没见到有周建宁的人来,反而遇到了来买香料的周庆勉。 逼不得已之下,宁素素只能硬着头皮与周庆勉搭话,借着他的名头进入周府。 好在两人之前就有交集,周庆勉香料又要得急,宁素素也便顺理成章地跟来了。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刚进府便见到了宁淮,以及剑拔弩张的周家众人。 她一下子站在了那里,颇有几分手足无措,周庆勉却没空管她,见得这一副乱象便蹙起眉头:“父亲,母亲,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这么一问,大家便知晓他对于双亲的事情一无所知,看向他的时候便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在。 周建宁闭口不言,周夫人也不想多说,唯独周竹青巴不得周庆勉与她们一条战线,吩咐身旁的小厮拾了地上的宣纸递到了周庆勉面前。 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字,最显眼的莫过于右侧刻意用朱笔写下的两个字——休书。 被明晃晃的两个字灼了眼,周庆勉捏着纸张的手都用力几分,他讶异地望向了周竹青,却只得到了对方轻飘飘的回应。 “看完。” 周庆勉只得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封休书,面上的迷茫却更深了几分。 “如何,庆勉要在周家还是随母亲回聂家?” 周夫人一直未曾将两人之间的龃龉告知周庆勉,或多或少是怕周庆勉被这消息砸得失了分寸。 但周竹青不这么想,相反,她认为这件事情更该让周庆勉知道,让他看看他们的父亲究竟是如何的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是以,在周夫人将周庆勉支出去不久,便又着人匆匆忙忙将他请了回来,这才能正好撞上。 “姐姐,这……” “是真的,事情已经定下了,你只需做个选择便是了。” “我……”周庆勉一时之间做不出决断,周竹青并不意外,也不急着今天就要个结果,她好整以暇地望向了一旁的宁素素,道:“这位夫人,想必也有话要说吧。” “过往二十多年默默无闻,如今可能将你们那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讲讲了?”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一无所有地为一个男人养育子嗣的吧。” 周竹青这番言论,可谓讽刺颇多! 无名无分做外室二十多年也就算了,身份低微之人攀附权贵什么做不出来,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女子竟然能一无所求。 瞧她全身上下并无多少饰物,此时站在宴会上,竟是连旁边的丫鬟都比她看着要阔上几分。 能被京城中的大家族瞧上做女婿的,周建宁的相貌自然也算不得差,但待外室如此苛刻,便是同为男人也难免心中唾弃。 更让人不解的就是这做外室的女子了,为周建宁做这么多,莫非真就高风亮节地什么都不图吗? “是你?”周庆勉方才看了休书,其上所列的桩桩件件几乎都能一一对应,唯独有一件事他不知如何解释,便是那一条“与外人联手,欲以香料杀妻”。 外人都道父母神仙眷侣,只有周庆勉自己才知道,父母不睦已久。 按周夫人的说辞便是,前些年周建宁还能收住自己的尾巴,在家好好哄着她。自打升到了尚书的位置,周建宁的态度便肉眼可见地敷衍起来。 只是周夫人到底为他养育了一儿一女,周建宁爱妻的声名又传得人尽皆知。这才没一朝翻脸,但到底和以前还是不一样了。 周建宁冷淡之后,便很少过问周夫人的吃穿用度,只更不要说是香料这种细微之处了。 周竹青未出嫁前倒是时常为周夫人挑选,出嫁后便有些力不从心,这差事儿便落到了周庆勉身上。 如今一看香料二字,他登时便想起了自己在沉水香榭定下的海棠香料。那时他欣喜若狂,只当自己运道好,寻到了母亲喜欢的香料,却未曾细想过。如今细细想来,这一桩桩一件件如何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更何况,他的父亲还同这女子育有一子,一个比他还大一岁的儿子。 也难怪父亲对他总是不假辞色,功课做得再好也得不来一声夸赞,原来他的心思全落到了旁人身上去。 周庆勉自小就是在母亲膝下长大,周建宁这个父亲反而参与不多。出于儿时的孺慕,他一直都很尊敬父亲,却不曾想还有这般隐情。 宁素素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当下便有些慌乱,却又不敢给周建宁惹麻烦,只能走到了宁淮身边,递了帕子过去。 “这位夫人不说的话,那便由我这小厮来说吧。”周竹青也懒得逼问宁素素,挥挥手让身侧一个伶俐的小厮上前来。 那小厮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把折扇,扇子一开便有如说书先生一般将二人的往事娓娓道来。 两人的故事其实再简单不过,无非是商户在穷秀才上压宝,金银物什,连带着自己的女儿都充作了投资。 秀才也的确争气,从郦城一路往上考,竟也是顺风顺水。 这故事走向与戏本子似的,接下来便是秀才一朝登天,便瞧不上乡里等待的未婚妻,在京城另娶他人。 恰逢天灾人祸,郦城洪灾,官吏贪污,家乡被冲了个彻底,本就是孤儿的穷秀才更是逍遥自在。 谁知后来未婚妻找来,两人又旧情复燃,为免碍了官途,也就养在了外头,之后珠胎暗结,早于原配产子。 小厮讲到这里便收了声,退到了周竹青身后。 “如何,说得对也不对?” 宁素素脸色发白,周建宁更是汗如雨下。 两人未曾想到周夫人竟连这个都能查到,两人的亲人早已不在人世,那场大水后宁素素更是从未回去过,可谓是就此销声匿迹。 那两人默不作声,众人也知是戳中了他们痛脚,这场闹剧也算是有了结尾。 便是周建宁今天不签休书,过几日户部的公文下来,也照样逃不脱。 是以,周建宁也只能灰头土脸地签了这封休书。周竹青接过休书仔细瞧了一遍,这才露出了个笑脸来。 “那我们就不打扰尚书大人一家和睦了。” 当然,这一家人指的是周建宁、宁素素和一旁冷得打颤的宁淮。 周竹青带着周夫人走了,周庆勉在原地站了盏茶功夫,眸光落在周建宁身上分毫不放。 就在周建宁以为周庆勉能够理解自己,正想说几句软话把这个刚上仕途的儿子哄住时,对方却一甩袖子跑了。 一场好好的生日宴,结果弄得家宅不宁,周建宁再如何也没有心思操持下去,只好强撑着笑脸同前来赴宴的同僚道别。 周夫人发帖时荤素不忌,很难说不是为了这一刻稍微解气些。 她竟给李家也发了帖,两家本就不对付,李万愿笑嘻嘻地站在他跟前的时候,周建宁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周兄且放心,聂姐姐的案子我定会办得妥当。” 周夫人比李万愿年岁大些,都是世家子弟,唤声姐姐倒也不亏,总之能气死周建宁这个老匹夫,李万愿这声姐姐就叫得那是一个心甘情愿。 14、014 约定 宾客散去,楚袖自然也不会留下,她早一步便退了下去。 等到苏瑾泽和路眠去厢房堵人的时候,她早就和花容坐着马车离开了。 两人扑了个空,苏瑾泽也没觉得失落,只摇头同路眠道:“这小丫头跑得倒快,鬼主意一堆,如今倒是怕了。” “不怕,嫌烦。”路眠径直开口,也不顾什么兄弟情面,直接拆苏瑾泽的台。 “喂喂喂,好歹我们也是过命的交情,你就不能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吗?” “不能。” 路眠懒得与苏瑾泽多话,没见到楚袖,他也没心思再留在周府,斜了他一眼便往外走。 “哎,你等等啊。”苏瑾泽追了上去,手中折扇合起,三两步便灵巧地跃到了路眠身边。“你把我丢下,可进不去啊。” - 周府出了这么大一场闹剧,在平静的京城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初起时还没人议论,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大官,但等到周建宁被今上以贪污罪投入狱中,百姓们也就对此津津乐道了起来。 那场生日宴被有心人编成了戏本子,又叫几家有名的戏坊在京城最繁华的地带搭台子狠狠唱了三天,可谓正是舆论顶峰。 京城百姓无不痛骂周建宁这贪官,顺带着那私生子和外室也讨不了什么好,只是周建宁入了狱,另外两人却不见了踪影。众人纷纷猜测是做了这档子见不得人的事,八成已经灰溜溜地躲出京城去了。 这些消息全是月怜出去打听回来,又挑了空闲时候讲给楚袖听。 “楚姐姐,你说那两人究竟去什么地方了呢?”月怜摇晃着藤椅,大半个身子都躺了进去,时不时脚尖点地。她歪着脑袋,看向不远处打算盘的楚袖。 “这谁知道呢,或许真如百姓所说,是心虚所以躲起来了呢。” 楚袖头也不抬,整个人一头扎进账本里。只应付了几句。 “说起来,自打那日去了周府之后楚姐姐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这儿算账。”月怜往那头一瞧,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登时便觉得眼花,她也就不再难为自己,顺势一躺,在吱呀吱呀声中问道:“咱这乐坊还没开张几回呢,哪来的那么多帐要算啊!” 月怜天天被压着练舞,哪里能知晓楚袖这些天来到底做了多少事情,更不知晓如今外头甚嚣尘上的事情也有楚袖一份功劳在。 原本周建宁入狱,宁淮和宁素素失踪,连带着周庆勉和周竹青两个人都跟着聂清婉改姓聂,更是上了族谱为她养老,这件事便要过去的。 但无奈聂清婉同意,聂竹青可不同意。 聂竹青知道能捉到那老匹夫的把柄,楚袖出了不少力,也便又一次寻了楚袖,希望她能把这件事闹大些,免得有不长眼的东西犯到她母亲和弟弟面前。 楚袖做事从来不怕难,只怕没有对应的酬劳。 好在聂竹青也是个爽快人,给了大笔的银钱便让她放手去做。 收钱办事,楚袖从来不违背这个准则,只不过也没人说不能自己操刀。 是以她用了半天的时间写好了戏本子,在里面夹带了不少夸赞朔月坊的语句。反正效果是一样的,不如让这一份钱发挥出两份的功效。 除了请戏班子,她也编了几首朗朗上口的童谣,使人在街头巷尾传播,戏本子也改良了一份买给了不少酒楼茶肆。 当然,她也没忘了老东家,掏钱请了个街坊邻居在茶馆里说了半个月的故事,倒也招揽了不少生意。 趁着这个东风,她的进账只多不少,每日都有不少的一笔分红,自然忙了起来。 将手里的帐算完,看着上头的数字,楚袖估摸着也差不多了,这才收拾齐整东西,带着月怜下到了一楼大堂去。 戏本子反响好,连带着朔月坊也出名,月怜成天里练舞,自然不知晓朔月坊的近况。 但整天同吃同住的姐妹们如何不知道,眼见着请她们上门唱曲献舞的越来越多,荷包也渐渐鼓了起来。东家又是个有良心的,来请的人若是起了什么不正当的心思,也不会舍了她们保全自己,便更让人心里舒坦起来。 朔月坊本是没有这个底气的,但楚袖远见,早早地便同路眠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交易。 她帮着路眠把宁家的底剥个干净,路眠则要给她做个靠山。 路眠和苏瑾泽两人能在京城搅风搅雨不受处分,可见两人背景之深厚。 按理来说,苏瑾泽比路眠要好说话得多,看起来也更亲近楚袖,寻他更妥当些,但楚袖哪里不知道,越是看起来无害的人心眼就越多,倒不如找路眠,寡言少语,至少不会坑人。 路眠出身定北将军府,自身也是获封神勇二字的小将军,虽未曾上过战场,却也是一身忠良之骨。 路家世代为将,为保家国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者更是不计其数,这才积累下赫赫战功和显赫门楣。 当然,路眠的庇护也不是无期限的,毕竟他只是不善耍弄权术,并不是个傻子。 两人有约在先,路眠庇护朔月坊三年,楚袖则要负责和苏瑾泽搭线,不得过问缘由,只帮忙做事。 富贵险中求,再者楚袖此举本也有试探意味,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如此,朔月坊有了拒绝的底气,楚袖也终于能展开她最初的计划——在此世重现“清秋道”。 她一边招揽人手,另一边向路眠递了信,约好十月初见上一面。 对于这位合作伙伴,路眠还是给了十足的信任,尽管她在信中并未明说,也依约到了朔月坊。 只是,这到的方式,或多或少有些不走寻常路了。 彼时楚袖刚练完了一个时辰的琵琶,还未收起来之时,便听得窗外笃笃两声,像是什么讯号一般。 她也顾不得将琵琶收起来,就那么放在了桌面上,路过灯盏时伸手去了剪灯花的小剪背在了身后。 屋内点着烛火,她的动作自然清晰地映照在纸窗之上。 位面暴露,她小心翼翼地吹灭了烛火,又褪|去了外衣发出衣物摩擦的声响,原地走了几步后便屏息到了窗旁。 她等着窗外的人进来,窗外的人似乎也在等她。 片刻过后,窗外传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楚姑娘,是我,路眠。” 她依旧没有动,谁知是不是什么人探得了她与路眠的信件,这才寻了个会变声的能人异士来。 那人又叹息了一声,低声道:“楚姑娘,叨扰了。”言罢便推窗而入,楚袖的动作被他片刻躲开。 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她总算看清了这人面貌,确实是路眠无疑,就连脖间挂着的那条银链都在。 “小公子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我来赴约。” “赴约?”她正用火折子点灯,听得这话讶异回头,便见得他自怀里掏出那份信来。 “楚姑娘说十月初相见,可是有什么要事?” 恰在此时,打更人自外头经过,她这才发现,自己练琵琶练得忘了时间,竟已经到了第二日。 如今到了子时,便已经到了十月初一,自然是算得十月初这个条件的。 只是她着实没想到,会有人把十月初理解得这么清奇。 若是今日她并未练习,莫非这人还要将她从床上拖下来不成? 灯火如昼,两人在桌旁坐下,离得近了些,她这才发现面前俊秀公子身上的不妥当之处。 不知什么液体在浅蓝色衣袍胸襟处泼洒开来,洇出一团湿痕。白皙的面容上飞溅几滴赤红,此时已经干涸,将那双瞳眸衬得愈发锐利起来。 不知他是否有番邦血统,那瞳眸并不是常见的棕褐色,反倒是一种泛着清透的碧色,恍若上好的碧玉。 楚袖注意到他瞳眸有些许的涣散,神色却不见异常,也不知方才是做了什么去。 不过看脸上的痕迹,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寻小公子来,是想问问小公子可有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的消息。” “你要做何?”路眠如此问道,眼神却带着股子迷离,并未落在楚袖身上,而是越过她的肩膀,投向了她身后。 “朔月坊生意红火起来,难免有宵小之辈来触霉头,请那些个老兵们为我|操练护卫,也好保护好这一坊的人。” 当然,练出来的人不会只用来保护朔月坊,也会用来做些旁的事情。 只不过这些属于个人考量,就没必要告知路眠了。 “可以,明日我带你去找人。”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两人事情商量完,按理路眠该走了,可他却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一般杵在那里。 “小公子?”楚袖伸手来推他,不明所以地喊道。 哪知路眠一个闪身躲过,楚袖扑了个空,险些摔倒,只能讪讪起身,指着窗户道:“那你自己走吧,好走不送。”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可这人不按套路出牌,三两步到了她的梳妆台旁,自上头取了什么东西便风一般掠了出去,顺带着将窗也关了起来。 待得楚袖反应过来去查看时,窗边便又响起了笃笃声。 她拉开窗,只见小公子双手捧着那串红宝石的耳坠,递到她面前来。 “小公子?” “姑娘掉的,我特来归还。” 15、015 赴约 路眠的动作很快,天微微亮的时候便候在了朔月坊外头,若不是月怜闹着想去吃不远处的一家早点铺子,他八成还要再站大半个时辰。 楚袖惯常是不凑这种热闹的,只嘱托月怜吃好喝好,可小丫头跑出去没多久便又跑了回来,因着速度太快,脸上泛起了红晕。 月怜双手叉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楚姐姐,外头、外头有人找。” “嗯?”楚袖倒了杯茶水给她,又抚了抚她的背顺气,缓声问道:“这大清早的,哪个人会来啊?” “就是先前来要钱袋子的黑衣公子。” 月怜的说法让楚袖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路眠。 “他人在哪儿?” 月怜将茶水一饮而尽,指了指楼下,道:“在一楼大厅里候着呢。” 一楼大厅,那岂不是会和几位姐妹撞个正着? 路眠那个锯嘴葫芦,可别一言不合和坊里的姐妹吵起来。 当然,指的是姐妹们被路眠气得给吵起来。 想到这里,楚袖也顾不得上妆挑衣裙了,从屏风上扯了藕色的外衫,三两下穿好便往楼下冲。月怜也来不及说话,只能再跟着下去。 刚到楼梯口,人还没下去,她就已经听见了几个姐妹的声音。 “小公子,你这大清早地来我们坊里做什么啊?” “就是,我们今日可不开张,你难道不知?” 她自栏杆处往外一探身子,果不其然见得数位姐妹环在路眠身侧,因着对方背对着她,倒也瞧不清脸上是什么神色。不过看姐妹们还能开起玩笑,想来也没闹起来。 楼上栏杆蓦地出现了个人影,自然有眼尖的姐妹瞧见,便挥着手绢喊她:“阿袖,快些下来,今儿来了个俊俏的小公子呢。” 这番动作自然惹了路眠注意,他也便下意识地侧身抬头,正与楼上倾身的姑娘的视线撞个正着。 他视力不错,隔着三层楼也瞧见了姑娘耳侧垂着的红宝石耳坠,随着她动作在白皙柔嫩的脸侧轻微晃动。 那红宝石算不得上品,又是存放了多年,本不该那么显眼,无奈他昨日里才碰过它,也就格外关注些。 昨夜的场景又一次袭上心头,他抿了抿唇角,似乎有些不适应,却依旧没收回视线。 楚袖和月怜一前一后地下来,姐妹们自然而然地给她们二人让了条道出来。 毕竟楚袖年纪虽轻,却实打实的是朔月坊的话事人,与郑爷也相差无几。口中喊得亲昵,该有的恭敬却还是要有的。 见得楚袖到了近前,路眠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来接你。” 有了昨日的先例,她对于路眠早早来访也没那么惊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而后道:“小公子可曾用过早饭?” 达官显贵多在城东置宅,便是一路上畅通无阻,自城东到朔月坊也半个时辰不止。 能在这个点儿便到,估计是天不亮便自宅邸出发了。 果不其然路眠摇摇头,却道:“不碍事。” 一旁月怜自然是不答应,她大清早起来就是为了早点铺子,反正楚袖也下来了,怎能不去一趟呢! 小丫头立马抱着楚袖的一只胳膊,仰头怒瞪对面那个身量颇高的呆子:“你不碍事就别吃,我们可是要去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月怜和路眠好像天生就不太对付,明明只见过两面,却次次都呛声。 楚袖也只能歉意地笑笑,继而喊了月怜一声,示意她收敛些。 小丫头脾气大,却也十分听楚袖的话,只冷哼了一声便闭了嘴,抱着楚袖的手倒是一点没松开。 “抱歉,月怜她实在是想去很久了。要不然小公子你……”在这儿等会儿? “一起。” 见她没反应过来,路眠便又重复了一遍:“一起。” “是我考虑不周,一起去,楚姑娘也可以垫垫肚子。” 好像他终于反应过来大清早找人出去有多么不合理,才说出这种话语来。 路眠都这么说了,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月怜也不管路眠吃不吃,拉着楚袖便往外头走,边走边说:“姐姐们我待会儿给你们带好吃的回来。” “知道了,你和阿袖可小心点。” 两人的步子算不得快,路眠也抬步跟了上去,坊中姐妹面面相觑,却也没说什么,四下散去练习去了。 约莫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三人才算是到了地方。 那是个不大的铺子,外头挂着布旗子,有一个小丫头跑进跑出地送东西。 三人走近几步,那小丫头便瞧见了他们,脸上笑容满面,动作却干净利落:“今天来得可真早,酥饼还没卖完,我这就给你们去拿。” 月怜也不客气,爽快地回应:“我带着我家姐姐来了,记得姐姐那份少加点糖。” “晓得的。”小丫头应承下来,便又问向与她们一道来的路眠,这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她语气也就格外的小心:“这位公子要吃点什么?” 路眠本就是跟着人来的,原打算等她们吃完便带着楚袖走,被这么一问,倒一时未曾回答。 楚袖早就被月怜拉着在一处干净的桌子旁坐下,见他不言语,还以为他是不知道点什么,也便推荐道:“她们家的芝麻酥饼和小馄饨都不错,可以试试。” “听楚姑娘的。” “那好,公子先坐下,东西很快就端上来。” 路眠出身勋贵世家,本以为他多多少少会有些不适应,谁知他一点儿也不嫌弃这临街的桌凳,一撩衣袍便坐下了,面上也没什么为难神色,这让想看他笑话的月怜有些失望。 但若是他真暴露出什么不满来,此地常客的月怜又保准是第一个炸毛的。 看出这一点来的楚袖拉住了身侧的月怜,示意她少说些话语来讥讽路眠。 饭食端上来总要些时候,三人坐在这里总不能一言不发,所以楚袖就率先开腔:“小公子看起来似乎对这些摊贩之地很是熟悉,莫非之前来过么?” “苏瑾泽喜欢瞧热闹,家母也常常外出探寻店铺,我常陪母亲在街头巷尾的摊贩处用食,烟火气很足。” 路眠这话说得正是在理,这些小摊小铺靠得就是一份人情味和烟火气,来的大多都是老食客,东西分量足,店家也热情,主客相欢。 楚袖倒是没有想到还有路眠母亲的缘故,想来他母亲也是个妙人。 “原是如此。若是觉得此店入得了眼,倒也能为令慈引荐一番。” “自然。”提起自己的母亲,路眠的神色都柔和了几分。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月怜则嫌无聊跑去给那个名叫菁菁的小姑娘打下手去了。 不多时菁菁和月怜便一前一后地出来了。 菁菁常做这些事,托盘上三碗汤食稳稳当当,两碗点缀着些许葱花的白粥送到楚袖这侧,另一碗小馄饨则是推到了路眠身前。 月怜则是端着个四方的盒子,里头满满当当摞着切成巴掌大小的金黄酥饼,上头洒着细碎的熟芝麻,远远地便能闻到一股子香味。 筷筒置在桌旁,路眠取了分给对面两个姑娘,三人也便用起饭来。 楚袖这具身体本就先天体弱,再调理也还是亏着,带油的东西吃不了多少,平日里只能用半份酥饼并一碗白粥。 月怜倒是能吃些,却也吃不了多少,是以最后多出来的分量全进了路眠的肚子。 他比楚袖只年长三岁,今年才十七,算起来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还在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也着实正常。 吃得多,可他动作却一点也不慢,反倒是月怜成了最慢的一个,一个着急差点被白粥呛到。 “莫急,时间还早。” “楚姐姐不是还有事嘛,就不用等我啦,待会儿我和婆婆一起带饭回去就好了。” 月怜都这么说了,楚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也便起身随已经付了铜板的路眠离开。 两人离开没多久,月怜也吃好了,便跑到铺子里头同管账的婆婆算钱,问起路眠时,婆婆笑眯眯地道:“那小公子只付了自己的饭钱,可没抢什么功劳。” 月怜冷哼一声:“算他知道分寸,没乱发好心,婆婆给您钱,麻烦您和我跑一趟啦。” “月怜丫头常来照顾生意,哪儿有什么麻烦的呢。” - 路眠带楚袖去的地方并不在城中,考虑到楚袖是个姑娘家,不会骑马的可能性极大,他在城北租了一辆马车代步。 两人就近出了北城门便一路向北,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到了一处矮山。 “此山名为赤峰山,因常年开采一种特殊的红色矿石而得名。” “早些年因伤病残疾退伍又无处可去的老兵们便在此处山脚安居,建了个赤峰山庄过活。山上有几处温泉,也算一条财路。” 路眠引着楚袖上山,时不时在歇脚时给她讲一些关于赤峰山的事情,倒也算不得无聊。 二人到赤峰山庄时,日头已经高了不少,楚袖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勉强靠着路眠搀扶才上了山。 如今到了近前,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不得已只能在山庄外一块还算平整的大石上坐了下来,路眠则是与看守山庄的人打了声招呼。 “殷叔,今日轮到您当值啊。” “是小将军啊,今天怎么有空来山庄逛逛?” 16、016 选人 楚袖休息了片刻,身子便爽利许多,她站起身来,却没有太靠近,等二人交谈得差不多了,才走到了路眠身后去。 与他交谈的是个中年男子,粗布麻衣套在身上,袖子空了一只,精神头瞧起来却还不错。面上有几道狰狞的伤痕,随着说话时扭动起来,便更显可怖。 但楚袖没什么厌恶惧怕神色,仿佛面前只是个普通中年男子罢了。 小将军忽然带了个女子上山,殷平自然注意着,此时见小姑娘面色平常,心里也不由得放松了几分,视线落在她身上,语带疑惑:“小将军今日这是?” 路眠这才介绍了楚袖的身份和今日前来的意图:”这位是楚袖姑娘,就是之前与我定了约的楚姑娘。“ “原本就要劳烦山庄里的叔叔伯伯们照拂一番的,恰巧她坊里缺几位看家护院的,也便来看看山庄里头的兄弟姐妹有没有愿意的。” “见过殷前辈。”楚袖也适时见礼,殷平比她年长一辈,喊声前辈总归是不出错的。 殷平闻言不由得讶异几分,他原就好奇是怎样灵秀的姑娘敢与小将军讨价还价,甚至还定下了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今日一见,方知这姑娘进退有度,果真不凡。 “楚姑娘客气,我这就带你们去庄子里找人。” 殷平显然在赤峰山庄很有威信,一路走过来,总有人与他打招呼行礼,就连路眠也个个都能叫出名字来,想来也经常到这个地方来。 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赤峰山庄的人,发现这里不止有年长的老兵,也有青年男子,间或还有垂髫小儿跑来跑去,倒也是一副桃源美景。 几人一路到了一处宽敞的场地,四周摆放着数道木架,样式统一的木剑搁置在架子上,场地中则有不少人正顶着大太阳挥剑。不知他们练了多久,一眼望过去几乎每个人额间都是细密的汗珠,轻薄的衣衫也被汗打湿。 人群最前头则坐着一个人,他仰躺在圈椅中,脸上盖着一把蒲扇。 殷平带着他们从人群后走到前头来,前排的人挥剑的声音都大了不少,甚至还有人小声提醒他,但都无济于事。 直到殷平到了那人跟前,一把将那蒲扇扯了,他这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口中直嚷:“谁啊,剑还没练完就来折腾小爷!” “好好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殷平拿着蒲扇直接拍在了他头上,“让你来教他们挥剑,谁让你在这里睡觉的,还自称小爷,啊?” 头上一连挨了好几下,他立马求饶道:“爹,我这是劳逸结合,崔先生都说了傻子才埋头干呢。” “还敢顶嘴?”殷平还要再打,路眠就出手拦了下来。 “殷叔,愿安哥只是歇息了一会儿,不是什么大事。” 见路眠帮他说话,殷愿安更是接连点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还有人在呢,爹你好歹给我点面子。”说完还瞥了几眼站在一旁看三人恍若老鹰抓小鸡姿态的楚袖。 “今天就先不追究你,再有下次,保准打得你屁|股开花。” 殷愿安连声道好,这才算把殷平的怒气安抚下来。结果他转头就凑到了楚袖跟前去。 这姑娘是外来人,大热的天也带着颇厚重的幕离,一看就是个怪人。 “你这臭小子做什么呢。”殷平一个错眼,就发现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站在楚袖跟前,半弯了腰去瞅人家的相貌。 楚袖有些不适地退后了几步,殷愿安被殷平一只手扯到了一遍,瞪了他一眼便代他向楚袖道了歉。 “不碍事。” 殷平压着躁动不已的殷愿安,点了队伍里的几个人出来,有男有女,都跟着殷平往别处走。 没走多远,殷平便停了下来,一一指着给她介绍。 “文未眠,今年十七,擅使剑,在山庄里也算好手。” “郑鸣,今年十九,拳脚功夫极佳。” “张盛年,今年十七,腿上功夫不错,庄子里少有人能捉到他。” 殷平总共点出来七个人,个个都有其专长,楚袖在心里比较了一下,便粗略地选了三人出来,正是文未眠、张盛年以及七人中最小的一位,名唤叶怡兰。 三人中叶怡兰是位秀美的小姑娘,文未眠是个身材修长、皮肤微黑的女子,张盛年则是个瘦小一些的男子。 文未眠正好可以教导月怜,张盛年用在暗部十分合适,至于叶怡兰,十三四岁的年纪在朔月坊里挂个名再合适不过。 有这三人在,清秋道的重建才算有了些基底。 但无奈这挑人也不是楚袖看好了就行,也有人不愿意为了个小姑娘让自己一身的功夫埋没,恰如张盛年。 “殷叔,我有意参加今年的征兵,怕是不能为这位小姑娘效劳。”张盛年也不扭捏,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楚袖也不为难别人,这种事情本就是你情我愿的,只是有了缺口,便少不得要再挑一人。 其余四人各有长短,楚袖还未思索出来,便有一人高举着手喊道:“楚姑娘,选我!” 她移了目光落在身侧,便见得少年满面笑意,露出两颗虎牙来,显得颇为可爱。 “殷公子?” “我功夫也不错的,不管你想让张盛年做什么,我一定也能行!”殷愿安自卖自夸,极力向楚袖推销自己。 “这……” “楚姑娘要是不嫌弃,我这儿子就送你使唤了,正好磨磨这小子的性子,成天的不着调。”殷平看出来楚袖是顾虑着他,当下便表示了自己的大方,顺带着还推了殷愿安一把。 人家亲爹都这么说了,楚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再者说这些事情本就是她得了便宜。 定下了人选后,楚袖给了他们一块银铸的蝴蝶挂件,只有二指见方。 “两位姑娘可以先回去和父母商量商量,三天后我在城北的朔月坊里等着两位。如若不愿意,也可以不来。” 至于殷愿安,她原是想让他三日后同另外两位姑娘一起来的,奈何他兴致颇高,当下便吵嚷着要同她一起回去。 “楚姑娘别担心我没地方睡,只要有片瓦遮顶,哪里都能安眠。” “正是,臭小子皮糙肉厚,用不着心疼。” 这么一通下来,日头也高挂在了头顶,殷平看了一眼便提议两人留下来吃顿便饭,路眠和楚袖不好拒绝,也就跟着父子俩回了他们的家。 殷平算得上是赤峰山庄的管事之一,住所却没什么特殊之处,一应的青砖灰瓦小院,若不是门前挂了牌子,压根儿分不出是谁家的院子。 将两人带到了屋内,殷平便扯着殷愿安去一旁的厨房里做饭去了,就连路眠提出要帮忙都被他堵了回来。 “楚姑娘第一次来这里,要是我们三个都在厨房,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这话堵得路眠哑口无言,只能留了下来。 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路眠又变回了在京城中沉默寡言的样子,但楚袖也不意外,毕竟一看路眠就与山庄里的人关系极好。 在亲近的人面前话多些属实正常,她也不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么相安无事也挺好。 殷家没有女主人,她也没多问,只安静做个访客。路眠更是觉得这样对彼此都好,未曾开口说话。 是以等殷平和殷愿安各自端着菜进来的时候,两人各自挑了屋内一角坐下,几乎隔了整间屋子的距离。 殷平觉得将军夫人之前和他抱怨小将军不懂照顾姑娘家,或许不是他理解的那样单纯。 这完全就是把人家当不存在了吧!难怪将军夫人想给他相看都不成,个个都入不了他的眼。 这种情况下要是能看对,只能指望姑娘家会读心术,能透过那冰冷的外表看到内里那颗柔软的心了。 不同于自家老爹想东想西,殷愿安对此毫无察觉,菜端上桌便出去拿了米饭和汤进来。 等他回来时,桌上碗筷已摆放齐整,他挨着殷平坐下,却在桌上瞧不见楚袖的踪影,问起时殷平直接大手一拍他的脑袋,止了他的话头,也就没有再问。 “不问就不问。”殷愿安气愤地扒了两口饭,心想这楚姑娘秘密还真多。原想着能借着吃饭的由头见见楚姑娘的庐山真面目,结果人家拿了饭食就到了屏风后面。 那扇红木屏风可是他爹娘的新婚礼物,只在他幼时摆在那里,自他娘因病去世就再没用过,毕竟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今日蓦地被搬了出来,傻子都知道后头坐着的肯定是那位楚姑娘。 他明知故问,想看看楚姑娘给了个什么解释,却被他爹打断,八成是楚姑娘也没给出什么解释。 这顿饭殷愿安吃得味同嚼蜡,表情也带着些勉强,惹得殷平说了他好几次。 吃过午饭,殷愿安本想帮忙收拾,结果被殷平一脚踹在屁|股上给赶出了院门。 “赶紧跟着楚姑娘去做事,在这儿磨磨唧唧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老早就想去京城里了。” 殷平这话说得倒是不错,殷愿安的确打小就想去京城闯出一番名堂。 作为一个战场老兵的儿子,殷愿安没有半点子承父业的想法,反倒羡慕那些走镖的人能去往大江南北,见识万种风光,只不过殷平一直压着他不许他远走,如今将他丢给楚袖,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同意了。 殷愿安面上带着笑意,还冲着院子喊:“爹,你等我在京城混好了,把你接去享福啊!” “放你的屁,老子一辈子都在赤峰山庄。” “多少也得见见世面嘛……” 楚袖见着殷愿安和父亲斗嘴,从他带笑的面容上读出几分伤感来,她也不急,等两人聊完,这才对着殷愿安颔首。 17、017 事起 十月初四上午,楚袖刚送走几位有客的姑娘,正打算回去清点人手算算账的时候,一高一矮的两个姑娘便自街尾来了。 离得有些远,楚袖并没有看清那两人是什么模样,只是从她们异于常人的动作里猜出了来人的身份,正是赤峰山庄上的那两位姑娘。 毕竟这条街在城北也算得上僻静地方,少有人会满脸别扭地扯着自己身上算不得崭新的衣裳,仿佛那漂亮的衣裙是什么桎梏一般。 她等在门口的动作惹来郑爷一阵好奇:“怎么,瞧见有客人上门了?”如此说着,郑爷也伸长了脖子往外看,除了难免路过的百姓,所谓的客人可是一个都没瞧见。 “不是客人,郑爷还是快去监督那一批才招进来的伶人乐师吧,没您这个稳重的压着,怕是有人要偷懒呢。” 一提起这个,郑爷就头疼得厉害,那拉锯般的声音仿佛又萦绕在耳侧。 “可别提那些家伙了,再管下去,我怕我这一把老骨头迟早得散架。” 郑爷嘴上这么嘟囔着,倒也没真的不去,只是抱怨一番,毕竟朔月坊也是他的毕生心血,楚袖想要将它发扬光大,他哪里会不同意呢。 郑爷刚走,文未眠和叶怡兰也走到了朔月坊前头,一眼便瞧见了等在门口的楚袖,当下便上前道:“楚姑娘,我二人来得有些迟了。” “无妨,你们愿意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快些同我进去挑个房间住下,其他的事待会儿再商量。” 早在给路眠传信之前她就定好了各自的住所,一楼住的都是男子,二楼则是坊中的姐妹,三楼目前只有她一个人住着,郑爷则是因为腿脚不便,在一楼寻了间房住下。 文未眠和叶怡兰以后与坊中人接触少不了,此时就安排在二楼最好不过。 考量着两人初来乍到,也就安排了临近的房间,若有什么体己话说也方便些。 两人都不是什么磨蹭性子,东西大概归整好便又下了楼,两人落后楚袖一步,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见两人这样,楚袖也颇为无奈:“我知你二人初来乍到多有生疏,倒也不必步步跟着我。” “既然得了小将军的吩咐,我们自然是要保护您的。”令楚袖没想到的是,先开腔的反而是年岁小些的叶怡兰。 她穿着嫩黄色的衣裙,两颊上还有着些许软肉,鹅蛋脸猫儿眼,说起话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叶怡兰与月怜一般年纪,但无论从说话还是做派都显得更稳重些。 楚袖有心让叶怡兰与月怜做个玩伴,也好互相扶持,见她这般模样,也就顺着话头往下说。 “殷公子来时已经在坊里查了一遍,如今他正得空,坊里安全得很。” “退一步来说,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就是鱼龙混杂的城北,也是有衙役巡街的,不必如此。” “那我们来此……”文未眠有些疑惑地开口。 她样貌英气,肤色又微黑,嗓音也是易于女子的低沉,旁人都猜测她是否是投错了性别,若是换上一身男子衣衫,怕是谁也认不出来这是个女儿家。 “且跟着我来吧,你二人不同于殷公子,是要在我坊里挂名的。当然,挂个艺名就好,你们也不用出坊演奏。” 文未眠和叶怡兰都没接触过什么乐器舞蹈,再者她寻人来也不是坊里缺人,自然不用她们真的在坊里做什么。 两人的花名随后拟定,楚袖带着二人望后院去,在一众刻苦练功的姑娘中一眼就看见那个捧着盘瓜果点心吃得正开心的小丫头。 “月怜,你过来。” 月怜平日最是黏楚袖,听见她喊更是片刻不敢耽搁,捧着盘子到了近前,才发现不妥之处,可盘子也藏不起来了。 好在楚袖也没因她把点心当饭吃而责备她,反倒是将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介绍给了她。 “这是文未眠,明日起你就跟着她学吧。” “啊?我这才从花容姐那儿学出来呢!” 为了能不再天不亮就起来练舞,月怜可是卯足了劲儿学,结果才歇了一天不到,就又被楚袖安排起来了。 “不是你说绸带软绵绵的没力气,更喜欢剑器舞的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你若是不学,文姑娘还得个清净。” 文未眠诧异地看了楚袖一眼,她可没学过什么花里胡哨的剑器舞。打小她就是跟着山庄里的叔叔伯伯们学的战场上干净利落的杀招,如何教这姑娘? 但她本就不是个多言的性子,更不会在人前置喙楚袖的决定,只打算下午便寻几本花架子的剑谱来学一番。 文未眠要教月怜,叶怡兰则被楚袖带在了身边,对坊里人的说法是最近有了新想法,想将琵琶和箜篌作重奏。 乐坊演奏中箜篌极为少见,大多数时候都是家乐师或者宫廷乐师在更为正式的场合演奏。 这也就导致民间少有人会去学箜篌,朔月坊里更是挑不出一个来。 楚袖倒是会,但她再厉害也没办法一个人弹两个乐器,再教导一个弟子出来属实正常。 朔月坊本来就一直在招人,多出来两个姑娘谁也不觉得奇怪,更别说两人都有自己的定位,与旁人没什么竞争的关系。 两人在朔月坊里每天有条不紊地做事,从来也没问过这些有什么用,这让楚袖十分满意。 约莫过了半个月,楚袖便抽空将两人带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里头收容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大的与楚袖相差无几,小的也不过五岁稚龄。 这群孩子里有男有女,却都整齐划一地出拳摆腿,虽说看起来还很儿戏,但总体来看还是有些规模。 两人一看便知道这是最为基础的五禽戏,既能强身健体,必要时候也能救命。 而以五禽戏入门的,除了赤峰山庄,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果不其然,站在最前头的便是她们极为熟悉的殷愿安,只不过看起来没有往日那般吊儿郎当,绷起脸皮来,竟也有几分肖父的威严。 他手里握着一把戒尺,见谁动作不标准便用戒尺拍打,力道用得不算太大,比起在山庄上,显然还是留手了。 殷愿安对两人的到来没有什么意外,毕竟楚袖既然想训练出一批能用的人来,指望他一个人自然是不可能的。 文未眠和叶怡兰各有所长,来帮忙自然再好不过。 按楚袖的想法,女孩交由文未眠,男孩交由殷愿安,叶怡兰则主要负责在坊中的那批暗棋。 三人各司其职,清秋道的基础组建工作也就风风火火地进行了起来。 楚袖这边如火如荼,苏瑾泽那边可谓是凄风苦雨,直觉人生无望。 明明是个俊俏风流的公子,偏偏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坐在地上抱着路眠的大腿就开始哭:“不要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路眠早就习惯了他这不靠谱的性子,被这么对待也面不改色。 “松开。” “我不!”苏瑾泽本想借着这动作多赖一会儿,然而他到底低估了路眠的无情程度。 对方竟然打算就这么带着他一个大活人走出去,那岂不是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想到那个颜面无存的场面,不用路眠动手,苏瑾泽自己就跳了起来。 “好了好了,算你狠。” 苏瑾泽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对着路眠的冷淡脸也不受挫,自顾自地说道:“反正你都要走了,不如把存香阁的信物给我,我一定帮你照顾好那些人。” 在这方面,路眠倒是不怀疑他,当下便同意了。 “下次我把信物带上。” “莫要在他们面前乱讲。” 苏瑾泽哼了一声,捉起桌上的折扇便往外走,临出门却也回了一句:“知道了,不会讲你去朔北的事情的。” “不过,我要给你办场饯别宴。” 路眠还没表态,他的另半句便到了:“不许拒绝!” 苏瑾泽理解的饯别宴显然与旁人不同,旁人邀请与设宴都得隔几天,独他特殊,当下便带着路眠往公主府去了。 两人都与公主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公主府设宴,也只有一个苏瑾泽能做出来了。 非但如此,他还胆大包天地着人请了楚袖过来,美其名曰要和长公主府上的乐师较量较量。 楚袖本人是不太愿意去的,但这可是公主府下的帖子,如何容得她拒绝。 是以她携了琵琶,还未来得及带上月怜,便被一辆马车带到了公主府。 长公主封号荣华,公主府更是极尽奢侈,比起帝王行宫别院也是不遑多让,可见其圣宠之浓。 楚袖照例带着幕离,姿态蹁跹地随着侍女往里走,途中一直半垂着头,生怕见到什么不该见的。 这般熟悉的情景,令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入长公主府中的场景。 她那位长公主比不得这位受宠,却极有手段,几乎是一人撑起了四分五裂的朝廷,若非是那场意外,长公主合该称帝的。 她不过是个小乐师,无法阻止风雨飘摇的南梁,无法拯救日薄西山的公主。 而这一次,她能不能做些什么呢? 18、018 招揽 苏瑾泽的饯别宴开得匆忙,再加上路眠本就没有大操大办的打算,将路家人请过来一聚,倒也算一桩美事。 因着路引秋与长公主的关系在,路家这些年来与这位长公主也算亲近,两家的小辈更是相处得不错。 几人在一张金丝木桌旁围坐起来,瞧着其乐融融仿佛一家人似的。 楚袖被婢子引进来的时候,正巧那雍容华贵的长公主轻抚身侧男子脊背,语气温柔,全然不似皇室里金尊玉贵的公主。 她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婢子还未来得及开口,苏瑾泽已经招呼了起来。 “楚姑娘,你可算是来了,我同长公主殿下说你琵琶堪称一绝,她还不信呢,如今与她府上的乐师比一比,就知我不是在胡说了。”这位说风就是雨的小公子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有什么不妥,兴高采烈地同楚袖搭话。 他身侧的一名白衣男子看了他一眼,他立马就规矩了不少:“兄长,我这是太高兴了。” “瑾泽,你多少懂事些。” “哎呀哎呀不说这个了。”苏瑾泽敷衍过去,对着公主兴致勃勃道:“如今可能开始了?” “既然楚姑娘都来了,也不好耽搁人家,便开始吧。” 长公主都如此说了,仆婢们自是照做,一道木质屏风将两位乐师挡得严严实实,先后顺序也是在屏风后抓阄进行。 约莫盏茶功夫,二人便选好了曲子。 弦动乐起,众人登时便听出来是什么曲子。 “竟选了这么复杂的一支曲子,看来这位楚姑娘确实有点本事。” 曲调和缓,若溪水潺潺,间或有铮铮音调,听着似乎没什么难度。但这首《春花秋月》本是合奏曲,琴为主,辅以琵琶、葫芦丝、编钟,想要用一把琵琶奏出此曲,谈何容易。 便是公主府上的乐师,也未有一人能够做到,只能是改了谱子。 但此时听来,这显然便是《春花秋月》原曲,不管是抹弦还是转音都无差别,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彩。 前后两遍,差异不大,一时之间落得满座寂静。 直到有轻微的击掌声传来,屏风才着人退去,露出其后的两人来。 这两人动作一致,怀抱琵琶,微垂头颅,谁也瞧不出来刚刚的演奏出自谁人之手。 “瑾泽所言非虚,这位楚姑娘确实厉害。”出声的正是苏瑾泽的兄长,也是长公主的驸马,苏瑜崖。 他与苏瑾泽是同胞兄弟,两人打小亲近,哪怕是他做了驸马,也时常照拂弟弟。早先他便从苏瑾泽口中听过楚袖的名字,当时只当他夸大其词,却不想真有如此钟灵毓秀之人。 路家是尚武之家,全家上下也不过略通文墨,对于风花雪月之事没有一丁点的兴趣,自然听不出来曲子有什么不同。 路引秋的丈夫倒是个文人,只可惜他到底出身低微,纵是已在京城待了数年,到底比不上打小就浸淫在文墨词曲中的苏瑜崖。 苏瑜崖说楚袖技艺高超,旁人却还是一知半解。 长公主轻笑道:“方才先弹的,是楚姑娘吧。能将滴水声融入细密的流水声中,府上的乐师可做不到。” 楚袖矮身行礼,应了长公主一句:“正是民女。” 一旁的乐师闻言抿了抿唇,面上带了几分羞赧之色。 都道宫廷乐师万里挑一,今日才知民间亦有高人,倒是他以往坐井观天,不求进取了。 本就是因着苏瑾泽的一时想法才将人请来,如今正是饭点,将人直接送回去也着实有点不人道。 “传唤匆忙,想来楚姑娘也未曾用过饭食,如不嫌弃,便在本殿府上用过午饭再回去吧。” “多谢公主。”楚袖行过礼后便随着婢女离开,期间没有与其他人对视过一眼,完全就是个普通的乐师模样。 婢子按吩咐将她带到了一处客院,很快便有人送了整整三层饭盒的食物,她道过谢后便用了小半碗米饭和一小碟豆腐,之后的事顺理成章,她被婢子送回去的时候,还有些不甚明白,今日这一出到底闹得是什么。 但见过了那位声名赫赫的长公主,楚袖心里不由得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但转念一想,长公主圣宠加身,风头比之当今东宫太子也不遑多让。 长公主是皇后嫡出,太子却不过是贵妃所生,若不是长公主是个女儿,这太子之位是决计落不到他头上的。 虽不知那位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但就坊间各种传闻而言,想来也不是什么善茬,更别说今上身体每况愈下,事关皇位更替,怕是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在。 自从赴了公主府一场宴,楚袖便时不时关注着朝野动向,纵是以她如今的人手只能打听到些细枝末节,也好过一点风声没有。 而等到楚袖得知路眠离京的消息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京城已入了冬,虽未下过一场雪,却一日比一日寒凉了起来。 因着身子骨弱,楚袖大多数时候是不出坊的,只穿着厚重的袄裙抱着汤婆子在坊内躲懒。 今日出来,还是因为得了苏瑾泽的邀,在这揽月居有事相商。 路眠离了京城,二人的约定尚在,若是有人闹事,自是要有人来镇场子的。 而楚袖并未料到一向在京中任职的路眠会卸去官职奔赴朔北之地,如此一来,这约定便有些难成了。 结果苏瑾泽话锋一转,表示自己愿意代替路眠护佑朔月坊一段时间,作为交换,楚袖则要答应他一个条件。 “公子还是先说说这条件是什么吧,若是做不到的事情,这买卖也不用做。” 不管是在哪儿做生意,都城还是普通城池,乱世还是盛世,总归是跑不了这些钱权纠葛,毕竟孤木难支,白手起家不靠任何人可不是话本子里随意一写就能成的。 利益交换,你情我愿,只要找到足够大的靠山,再展现足够的价值,便能徐徐图之。 若是有野心些,做事稍不上心些,反吞了主家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这条路实在太过漫长,少有人会这么做。 楚袖从不奢望自己能凭着一介孤女的身份和一个即将倒闭的乐坊扶摇直上,乐坊能带来人脉,而从人脉中甄选,才是她要做的事情。 昭华朝正是盛世,帝王治下有方,庙堂江湖不说一团和气、万事无忧,也算得上是蒸蒸日上。 这样的情况下,倒是不用担心最终会到了前世那般境地。 苏瑾泽代表着长公主一脉,比之路眠来说确实更加势大,但同样的,风险也在叠加。 若是长公主与下一任帝皇未曾打好关系,难保对方不会秋后算账,哪怕不对长公主直接出手,也会雷厉风行地剪去她的羽翼。到那时,无论是朔月坊还是清秋道,怕是都逃不过清算。 这是一步险棋。 “楚姑娘不必担心,这个条件你一定做得到。” “我想让你接手一批人手。”苏瑾泽笑眯眯的,将一枚铜钱按在了桌上。“楚姑娘缺人,这批人正好为你所用。” 楚袖皱起了眉头,这种条件听起来对于苏瑾泽没有半点好处,反倒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这批人年纪尚小,是之前闹饥荒跑过来的灾民,如今年纪逐渐大了,也不好一直养着,劳烦楚姑娘给她们寻个去处。” “不拘是朔月坊还是别的地方,当然如果能送到各行各业就再好不过了。” 各行各业这四个字被苏瑾泽咬得极重,楚袖也一瞬间听懂了他的意思。 无非是有一批探子培养好了,如今有一部分想借着她的乐坊去渗入别家,因着她身份低,少有人会直接来查她,借由这一点,便可以利用消息的差距套出不少线索来。 的确是个好方法,但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选择她,明明她并未表现出什么价值,值得他们暴露自己。 “楚姑娘可知,你一点也不像个只身上京的孤女?” 这件事莫说苏瑾泽了,便是朔月坊里随便拉一个人过来,怕也不会相信。 “查周家案子时与你撞见实属巧合,但之后的合作里,楚姑娘,你着实与旁的姑娘不同。” “纵然是花言巧语,你都处处留着钩子,将一个本就警惕的人耍得团团转,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不说别的,楚姑娘在与我等说话时,也用了不少心思吧。”苏瑾泽挑破楚袖的小心机,那枚铜钱推到楚袖跟前。 “我可以保证,之后的三年,苏家会将朔月坊保下,甚至会比路眠做得更好。” 楚袖自袖笼里探出手来,两根葱白的手指按在那枚铜钱上,被妆容带出几分气色的脸上眼眸微弯。 “苏公子既然能看对我的本事,自然是我的荣幸。” “只是不知,这批人可听我的?” 苏瑾泽觑着桌上那枚铜钱,轻声道:“铜钱为证,他们会信你的。” “这地方有个管事娘子,楚姑娘可以收到麾下。” 楚袖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只是将信物收进了香囊,便算是结束了这次谈话。 苏瑾泽也没有拦她,他知道楚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要怎么选。 19、019 时移 又是一月过去,京城迟迟不降雪,搞得月怜都没了出门的兴致,见天地窝在楚袖房里。 今日也是如此,月怜自榻上醒来,便见得楚袖穿戴整齐,将外室的窗棂支开些许。 她一向爱睡懒觉,冬日天短便更起不来了,以往是姐妹们轮流来叫。自从她和楚袖住到一处,倒也省了麻烦。 楚袖看起来温温柔柔,在这些事上可不马虎,不仅收了她的话本子,还在屋里点了安神的香,结果也是显而易见,她竟也能准时准点地起身了。 月怜收拾好床铺,打理好自己,再转头一看,楚袖已经坐到了书桌旁,跟前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雕花盒子。 “楚姐姐,今天又有信件送来了?”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件,这已经是送来的第二封了,每次楚姐姐看了,总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 “是送来了。”楚袖看着那盖着火漆印的信封,倒有些不敢拆了。 她答应苏瑾泽的交换条件的隔天,这个盒子连带着一大笔银钱就送到了朔月坊来。 盒子里只装着几封未曾拆封的信,内里详细地介绍了她即将接手的所谓存香阁的现状,也包括一些和存香阁联系的方法。 在其位谋其职,楚袖思索了半天,便试探性地按信上所说发出了第一次讯息,用极为隐秘的法子写了段故事,送到了一处书馆中。 不知背后到底如何运转,总之几日后便收到了回信。 存香阁的管事对她没有丝毫怀疑,下一次便随信附上了急需派遣的人数以及各自的长处。 当然,是用特殊手法处理过的,非存香阁特有手法无法得知。 即便如此,楚袖还是阅后即焚了。 如今留在木盒里的信,其实与存香阁并无关系,而是路眠的亲笔信。 留下的这些,大多都是些礼貌问候,被人发现也不怕什么。再者在外人看来朔月坊依靠定北将军府而活,主家吩咐几句也十分正常。 这封信是苏家那边大清早送过来的,一看那刀剑相抵图纹的火漆,便知是路眠送来的。 路眠十月初去了朔北,两地相隔甚远,信件消息没有一个月根本到不了。 也就是说,这封信是路眠在十一月初专门写给她的。 她自认将存香阁的人照料得不错,不少人都按部就班地送往了各家府邸。除了苏瑾泽给的名单外,她也拟定了不少。 如今两方合并,速度只增不减,清秋道已经初见规模。 撕开信封,薄薄的一张信纸上只寥寥几句话。 楚袖扫了几眼便看完了,大概明白路眠写信来的意图。 天气转凉,朔北外的游牧民族日子便不好过起来。昭华朝体恤子民,连带着那些臣服的游牧民族都能得到不少的恩惠。 早些年两族通婚,技艺文化互相交融,羊毛制成的毛毡或衣衫是通货的好物,便是不好保存的牛羊奶,也与茶叶一并炒制,做成了易于储存的东西。 有人获利,那些个怀疑昭华朝图谋不轨意图软刀子割肉消磨他们部落信仰的人自然就眼红了起来。 是以,每到冬日,这些人便会如跗骨之疽一般黏上来,他们没有人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又是游兵,极难捕捉。 边城的人称他们为鬣狗,茹毛饮血,敲骨吸髓。 往年边城有数万官兵压着,倒也不至于出事。 可奇就奇在,执掌兵权的老将军数月前忽然辞世,其子弟扶棺回乡,边城只留了几位副官。 而鬣狗那边如有神助,不仅躲过了先前布下的数道陷阱,更是专攻大军薄弱之处。 往年一盘散沙的鬣狗像是忽然有了领头者,在朔北开始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路眠到了朔北,也因太年轻压不住阵不被重用,只能领着一支数百人的小队驰援各部落。 而他这次写信回来,自然也不是为了诉苦,而是带来了一个情报,需要她来查验。 只不过因为是他自己的猜测,若是被旁人看到了,难免会觉得是捕风捉影,就只写给了苏瑾泽一个人。 谁知苏瑾泽这个怪人,竟是胆子大到直接给她送来了。 楚袖摇摇头,将那封看似家书的信放入盒中,扭转了床边的某个机关,将它轻轻一推,放了进去。 苏瑾泽可真是给她找了个大事来做啊。 前世南梁国破家亡,分崩离析,各处起义称王,永乐长公主长袖善舞,最终殚精竭虑,卒于争斗之中。 她替永乐长公主守了三年,诸多势力间盘旋,想要为南梁择一明主,到底也是无疾而终,不知她死后,南梁可有安稳些。 这世上狼子野心之人不会少,只要拔了他们的爪牙,也不过尔尔。 — 打从那日起,楚袖便不常待在朔月坊了。她身边除了月怜外,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面容清冷的姑娘。 听说那姑娘名叫舒窈,是楚袖出坊奏曲时遇到的风尘女子,刚带回来时一身伤痕,整个人都是奄奄一息,楚袖砸了不少银钱才救了下来。醒了也不愿离去,反而换了名姓留在楚袖身边伺候。 春节欢夜,家家户户都上街游玩,楚袖一早就在城北搭好了台子,拉着坊里的人去台上做了一次伶人舞娘。 她编了新本子,与当下风月无边的戏本不同,讲的是穷秀才杀妻证大道、糟糠妻修鬼斩贼人。 昭华朝开放,也没人管大好日子这戏本子到底合不合适,总之这戏本子在京城颇受欢迎,比之那些阳春白雪,反倒是这通俗易懂的戏更受百姓欢迎。 一场欢宴过去,朔月坊声名大燥,不少小官小户也想着请人来唱这么一出。 在楚袖的有意为之下,今日去赴宴奏曲,明日便去祈福献舞,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朔月坊的存在。 靠着这样的方法,朔月坊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跻身京城顶尖乐坊行列之中。 打出了名声,之后的事情才好做些。 朔月坊经营起来,楚袖等人借着机会寻访了不少地方,虽说都是些细枝末节,却也不容小觑,只一点点收集了起来,留待某日聚沙成塔。 苏瑾泽替路眠护着朔月坊,对外说是看对了朔月坊日进斗金的能力,但众人都猜是不是这混世魔王又想了什么损招来折腾人。 毕竟苏瑾泽打小就在京城里闹腾,就连一掷千金买个做糖葫芦的老头都做得出来。 那些个看热闹的人便一直等着看这声名鹊起的朔月坊一朝倒台的模样,尤其是那些个京城里的顶尖乐坊,更是翘首以盼这一天。 可等了一年又一年,没等到苏瑾泽翻脸、朔月坊倒台,反倒等到了朔月坊出了新人,新一批的乐师舞姬,比之宫廷里出来的也不差多少。 然而此时想对朔月坊出手已经晚了。 经过了三年的时间,现在的朔月坊已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展成了一个极难撼动的庞然大物。 最初与朔月坊交好的苏瑾泽反倒渐渐消失在了人们有关于朔月坊的议论之中。 又一年瑞雪,年关将至,京城陡然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 几年前,在昭华铁骑的帮助下,朔北的诸多部落联合起来对草原上的鬣狗之徒进行了围剿。其中有一位小将军作战神勇,有万夫莫开之勇,一人一马冲锋阵前,往往能大获全胜。 三年的时间里,鬣狗的数量愈发少了,而几月前小将军探得鬣狗老巢,深夜奇兵突袭,又与朔北部落里外夹击,总算是将鬣狗消灭了个干净。 捷报传来,整个京城都为之一振。 那可是为祸许久的鬣狗,纵是京城路远,也是听过他们的无耻行径的,甚至不少穷苦百姓就用鬣狗来吓小孩。 如今被人一锅端了老巢,如何能不让人兴奋。 相应的,百姓们对于剿灭鬣狗的大英雄,也就是三年前离京的路眠抱有了极大的热情。 今上传令让他进京,自然是不敢耽搁的,按行程算,归期就在这两日了。 除去采买年货的缘故,将军回城也让街上的人多了不少,茶馆戏班关于将军杀贼的故事那是场场爆满,人们乐此不疲地听着。 在这样欢呼雀跃的氛围里,往年都要凑凑年节氛围的朔月坊就显得分外寂寥。 众人都猜想朔月坊是不是打算在小将军回来的那天整个大的,谁知楚袖压根儿就没想做些什么。 路眠回京,对朔月坊来说本就是件好事。 当年路眠骤然奔赴朔北,原本应下的庇护也转到了苏瑾泽名下。 这本来没什么,但路眠此人极为重诺,在得知是她接手了存香阁后,当下便龙飞凤舞写了封信寄回来。 两人的三年之约,要等到他回京来亲自允诺。 反正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倒也不怕多这么一个靠山。 楚袖将烫银的请柬丢在桌上,对着屋外纷纷而落的雪景,轻轻笑了一声。 美人榻上一方小桌,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与那一只凝脂玉般的手相得益彰。 温好的酒液入口,一股子米香便溢满口腔,连带着身子骨也暖和了不少。 今年元夜,怕是有大热闹看了。 20、020 元夜 路眠五日后抵达京城的信件送回来后,今上大手一挥给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将军一个殊荣,进京后无需在第一时间进宫面圣,而是在家中阖家团圆。待得元日宫宴,再同家人一道入宫。 这对于路家人来说自然是莫大的喜事,路眠打小长在他们膝下,纵是担了个小将军的名号,管着不多不少的人手,到底未曾真的在战场上见过血,若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因着小将军回京要从北城门进,京兆府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提早上报了折子,申请封了两条主街的车马,又加派了不少人手,做好了万足的准备等待那一天。 十二月二十七,小将军及军中一位年轻部将带着数百人从北城门浩浩荡荡地入京了。 另一位年轻部将是从军中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名唤林暮深,相貌周正,一身盔甲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像个战场上的将军,反倒像个文人。 路眠比林暮深官职略高些,但两人的功劳不相上下,又共事三年,也便齐头并进地走在队伍最前头。 百姓们夹道相迎,口中俱是夸赞之词,更有大胆的姑娘当场示爱。 若不是京兆府早早地便发了公告示众,不许投香囊手帕这等物什,这数百人怕是早就被姑娘家的香粉淹了。 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她们的热情,道路两旁的酒楼茶馆的位置早几日便被定了个干净,一些人为了瞧瞧这英勇的军爷,竟爬上了高楼。 看是看见了,可自己也因太过激动从楼上掉了下来。 才走了两条街,路眠和林暮深已经各自救过一个滚落的孩童了。 城中不可纵马游街,他们两人骑马进城已经算得上荣宠了,便是心里再急迫,也不可能丢下这些人纵马离去。 两人齐齐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做着百姓眼中恍若天神再世的大英雄,心里却巴不得这游街快点过去。纵然百姓们表达的都是对他们的信任,也着实有些磨人。 这般热闹的事情,苏瑾泽自然是不会错过的,非但如此,他还特意选了个临街的最好位置,拉着楚袖一起来瞧热闹。 这人山人海的,推窗看热闹的人不知凡几,路眠就是眼力再好,也不可能一眼把他们揪出来。 “快看路眠的脸色,简直要笑死我了。” 这三年里两人也相熟了不少,苏瑾泽拿她当兄弟处,此时笑得直不起腰来,也没什么仪态可言。 “他这模样,与当年第一次出门被香帕砸了满脸一模一样。” “就这还想着把东西送到京兆府去,要写个寻物告示挂上呢。” 这等不解风情的事的确像是路眠能做出来的,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竟还是这副模样,倒不知该说他纯稚,还是别的了。 楚袖半倚在窗边,一双眼落在颇有些局促的二人身上。 这点热情就招架不住,那接下来的几个月,还不知道要如何熬呢。 - 路眠回了京城,楚袖本以为舒窈多少要去瞧上一眼的,毕竟是之前的主子。 谁知舒窈对此毫无想法,甚至还能压着闹腾的月怜做事,对于路眠的事情是一点也不在意。 楚袖和路眠在京城时的交集算不得多,他离开后有了苏瑾泽的刻意为之,两人倒也通了几份信件。 只是到底没什么话说,苏瑾泽有一次瞥了他们的信一眼,连连慨叹楚袖和路眠真是天生的盟友。 他在信里同路眠谈天说地,说潞城美酒、越州大雪,时不时打听朔北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关于京城各种形势那是只字不提,反正总有人会递消息给路眠,他才懒得管。 万万没想到,递消息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楚袖,这姑娘心思灵活,一封信洋洋洒洒写的不是什么闲话家常,而是一笔又一笔的账目。 看起来是向主子汇报,实则内有乾坤,破解后全然是一份京城密报。 然而不管苏瑾泽如何说,两人还是这么写了三年的信。 楚袖接管了存香阁,于情于理都该和路眠见上一面。 路眠现在可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短时间内怕是没空,若是要下帖子,还是得等正月过去才好。 二月二的中和节便是个不错的日子。 然而楚袖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她到了日子下帖,路眠便先来了。 正月十五元夜,比之元日家家户户团圆更加热闹,男女老少提灯上街,京城灯火通明,是少见的热闹时候。 道路两旁各色摊贩,浮元子炸年糕香味飘散,各色花灯高挂,老板们口中都是吉祥话。 日子正好,又有衙役巡街,各家男女心思浮动,提盏花灯上街,相约某处赏灯简直再正常不过。 这种日子里,楚袖惯常是要同月怜出去的,只不过旁人是寻姻缘,她二人则是从街头吃到巷尾。尤其是月怜,不吃到肚皮滚圆是决计不走的。 楚袖换好衣衫,披上新制的赤色滚毛披风,整个人气色显得好了不少,胭脂还未点,就听得窗边笃笃几声。 这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声响,令楚袖一愣,继而上前开了窗。 果不其然,窗外有人。 只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身材高挑,俊俏眉眼,往年的黑白双煞在年岁里长成如今一副成熟模样。 不说话时恍若姑射神人,一开口就落回了凡间。 “阿袖,听说今夜正丰街上有新戏,许多姑娘们都去呢,你也同我们去瞧瞧热闹呗。”但凡路眠身侧有苏瑾泽在,开口的必定是苏瑾泽。 苏瑾泽本就是个浪荡浮萍的性子,和楚袖做交易那是有一就有二,三年来见天地往朔月坊跑,这里几乎成了他游玩的好去处。 “我今日有约。” “哎呀,可别等月怜那丫头了,她早就和舒窈出去了。” 楚袖皱了皱眉头,心道苏瑾泽这个死皮赖脸的家伙又用银钱收买舒窈。 “总之,现在你也没事做,正好出去游玩一番。以往你都陪那丫头吃吃喝喝,还没见识过京城的好玩呢。” 路眠也在一旁点头,三年过去,除了身量高些,他与以往似乎差别不大。 “出去也行,只不过,你二人得把脸遮了。” “可以是可以,我们出来可没带什么,如何遮呢?”苏瑾泽道。 闻言,楚袖离开窗口片刻,回来时手上便多了两个鬼怪面具。这东西是月怜白日里出去闲逛买的,原是今晚要用的,也便放在了她这里。 现下月怜跟着舒窈走了,面具倒正好给这两位用上。 苏瑾泽还嫌弃面具怪异,路眠却径直接过戴上了。 他看着楚袖未有遮挡的脸,道:“天气寒凉,楚姑娘最好戴着幕离,多少可以挡风。” 路眠说的在理,楚袖也就没有驳斥,毕竟她也不想让某些不长眼的家伙在今夜闹出点什么事来。 随着年岁渐长,楚袖的容貌便愈发地出众起来,当年与魏娇娘有着八分相似的容貌使得她处处小心,如今长开了,倒也没那般顾虑。 十七岁的女子姿容淡雅,衣裙却不见得素淡。 层层叠叠的衣裙在披风下露出精致的花纹,鬓发间钗环流苏齐备,步伐轻缓,裙裾微摇。 苏瑾泽和路眠一左一右地护卫在她身旁,倒真成了黑白双煞了。 三人一路便去了正丰街,街上早早搭了戏台子,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台上却不见开场。 “来得还算早,戏还没开演,我们寻个好位置去。”苏瑾泽欢欢喜喜地拉人上了一旁酒楼的三楼,他对这些酒楼茶馆分外熟悉,定个座更是小事一桩。只要银钱砸得够,什么位置要不过来。 临街、视野又好,不得不说苏瑾泽的确会选地方。 三人就座,小儿便送了壶温酒上来。 “这是小店有名的销雪酒,冬日喝来最好。” 苏瑾泽一边倒酒一边同路眠道:“你可不知道,阿袖酒量颇好,与我对饮都不落下风。” “竟有此事?”路眠捻着酒杯,有些怀疑地看向楚袖。 毕竟她身子骨弱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这几年两人也为她搜集了不少养身的药材,便是远在朔北的路眠都曾送了几味边远之地特有的雪芝草来。 “饮不过三杯,无事。” 楚袖将杯盏中的温酒一口吞下,喉间便涌上了一股子热气,刚刚还有些苍白的面容登时便红润了不少。 见她这般,苏瑾泽也是一饮而尽,却不敢拉她再饮,生怕被路眠责骂。 “冬日小酌也好,用作暖身也不错。”话这么说,路眠却是滴酒未沾。 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三人也便不再言语,而是瞧这出新戏。 上元佳节,出的新戏也喜庆,台上武生手执一柄丈许的梨花枪,不过一个来回便挑翻了数名弯刀皮袍的男子。 这演的赫然就是路眠突袭鬣狗的那一战。 虽然是路眠身上的故事,但戏本子毕竟是要经过杜撰的,是以台上那位小陆将军在归京那日,便与某处楼阁上的姑娘一见钟情。 “正是少年慕艾、女娥多情之时,这楼阁高处的一眼,让小陆将军魂牵梦萦,竟是不经意又一次走到了那楼阁下。” 戏文缠|绵,二人一见倾心,二见定情,三见便是许了终身。 苏瑾泽听着这戏文不住地笑:“若是这家伙有戏台子上那位小陆将军的半分风月心思,何至于如今都未曾定亲!” 路眠对此的回应倒是颇为直接:“若我没记错,你比我年长两岁,不知嫂夫人是哪位?” 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倒是谁也没资格笑话谁。 21、021 偶遇 知道这戏演的是自己,路眠是哪里都觉得不对劲,一心想着离开这个地方。 苏瑾泽本也是为了看路眠的反应这才看了下去。不然这档子风花雪月老掉牙的戏本子如何能进他的眼。 路眠和苏瑾泽借口买酒外出,留楚袖在楼上看戏,顺带着等他们回来。 谁承想这两人刚出去没多久,就听得三楼别处叮铃哐啷一通响声。 打眼一瞧,就见得那纹银绣鱼袍的男子满面寒霜,一旁的小二吓得话都不敢说。 “连东西都端不好,这手还要来做什么。”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来了掌柜的,那妇人一见这阵势就暗道不好,当下便拉着小二道歉。 “贵客,这都是个误会,我们家店小二没眼力见,未曾见过您这样威严的人儿,这才走了神。” “您看这样,小店给您换个地方,美酒点心重新上,就当小店赔个不是。” 若是常人,听见这般安排也该消停了,偏生这位不同,他闻言眉头拧起,重重地拍了桌子,把两人吓得一颤。 “莫非本……公子还付不起银子么?” “今日他手脚出了差错泼了滚茶,明日指不定就误拿刀剑了。” 眼看着那人还是不依不饶,楚袖叹了一口气,蓦然起身往那边去了。 几人在的这地方离她不远,她走过来的动作自然也是显眼的。 她走上前来还未开口,那公子便冷声道:“若是你来发善心,可以趁早滚了。” 楚袖也不恼,毕竟这人一向这个脾性。 她撩开半长的幕离,露出清水芙蓉般的一张脸来,眉目含情,唇似桃花。 “顾公子。” “今日在此遇见,想来有缘,便请你饮几杯薄酒。” 她绝口不提旁边站着的两位,好像她来只是因为瞧见了他似的。 顾公子看起来对此十分受用,也将掌柜的和店小二晾到了一旁。 “楚老板怎么有空出来,还看这种没新意的戏?”顾公子显然瞧不上这戏,也不知为何要到这么个地方来看戏。 “我随友人一起来的,他嫌这酒寡淡,出去寻好酒去了,我便斗胆请顾公子过来。” 桌上酒杯尚未撤下,再加上方才是有两人离开,顾公子也就信了大半。 “这酒到底是普通,顾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等我那两位友人回来?”楚袖如此提议道。 顾公子却反问了一句:“楚老板的友人,不会是苏家那位吧?” 京城里能被称之为苏家的,也只有出了数位相爷的苏家了。 如今的右相苏端和膝下只有二子。 长子苏瑜崖是连中三元的人物,哪怕入了公主府做个闲职驸马,在文坛里的地位亦是不薄。 次子苏瑾泽爱玩闹,可谓是友人遍天下,可偏生他的友人三教九流都有,这么多年来,世家之中的友人却只有路眠一个。 那些个拉拢讨好他视若无睹,帖子下多了他甚至会揭对方老底。 而不巧的是,顾公子也没少拉拢过苏瑾泽,面上两人还算和气,若要坐一起,那大概是不成的。 只是这些事情旁人不知,顾公子在外又往往故作大方,显得他自己颇为大度。 “顾公子一猜就中,正是苏公子和路小将军。”楚袖也不隐瞒,那两人出去也有段时候,过一会儿便要回来,瞒也瞒不住。 顾公子闻言面色有些难看,但却没有提出来要走,反倒是看向了窗外,戏台上还未演完,花旦武生夫唱妇随,一片绵绵情意。 “楚老板觉得这戏如何?” “我觉得不错,称人心意。” 可不是称人心意么,京中人都想着和路眠攀上点关系。路眠年纪正好,人又俊俏,如今功绩在身,多少户人家想借着姻亲拉拢他。 这出戏来的正是时候。 楚袖和顾公子有过不少来往,毕竟顾公子家世摆在那里,单是宴会两人便隔三差五见面。 更别说楚袖还是冀英侯嫡女的闺中密友,为了心仪的女子,顾公子也常常请她为二人引见。 两人闲聊几句,苏瑾泽和路眠便勾肩搭背地回来了。 一人手里拎着一小坛酒,坛身雪白,酒封完好。 “阿袖,我们回来了。”苏瑾泽三步并作两步,扯着路眠过来,刚说了一句话,就瞅见冤家坐在了楚袖的对面,惯是一副斯文败类模样。 “怎么是你啊。” 两坛酒上桌,苏瑾泽和路眠一人一坛,顾公子是一杯酒都没捞着。 “你能请楚姑娘看戏,本公子自然也能在这儿。”他这话说得暧昧,显然是有意和苏瑾泽置气。 “公子慎言。”路眠蓦地蹦出这么一句来,惹得顾公子看他。 “你不说话,本公子倒要将你忘了。” “父亲设宴款待,怎么你今夜在此处饮酒?” 苏瑾泽反问:“既是设宴,你怎么不等着挑花选香,跑这地方躲着?” 言下之意便是,都是偷跑出来的,也用不着计较了。 “你倒还是护着他。”顾公子摇头,从路眠那边捞了酒过来。 苏瑾泽瞪他一眼,只好把自己的给路眠倒了一杯,往楚袖那边一推,结果就被路眠挡了下来。 楚袖爱酒,只可惜路眠当她是瓷娃娃,今日怕是再沾不得。 四个人坐成一桌,苏瑾泽和路眠坐在一侧,顾公子和楚袖各坐一边,倒也诡异的和谐。 顾公子和苏瑾泽斗嘴不休,路眠就和楚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路眠虽话少,但对熟悉的人却是个体贴性子。再加上楚袖也知他性情,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只是一时不察,路眠不知何时将那杯酒喝了。 面容上不见绯色,行为动作也无迟缓,偏生和脑子缺根筋似的,抄起桌上的幕离就把楚袖遮了个严严实实。 顾公子见状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看向一旁的苏瑾泽:“不是吧,这家伙在朔北那鬼地方都滴酒不沾,怎么三年没一点长进?” 路眠醉了,可偏不承认自己醉,八风不动坐在那里,眼神直勾勾地看向窗外。 外头的戏早就散了,只有年幼的孩童拿着纸风车跑来跑去,时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 这么一来,苏瑾泽倒是打算带着路眠回府了,毕竟这家伙酒品不好,谁知道之后会做什么离谱的事情。 天色渐晚,顾公子一直在外头也不像回事,也便同楚袖告辞。 几人分道扬镳,楚袖估摸着时辰,自己往青白湖的方向去了。 青白湖是京中有名的一处月下缠|绵之所,湖上数座小亭更是佳偶定情的好去处。 而在上元佳节这种好日子,那地方的人只多不少,或放天灯祈福,或赏玩湖景,都是元夜一绝。 元夜寻处川流之所放灯,是楚袖自前世便有的习惯。 那时救她于水火的永乐长公主尚在,永乐长公主信水神,便年年祈福放灯,祈求南梁国泰民安。纵然是国破之后,放灯的习惯也依旧没有改掉。 到了后几年永乐长公主病重,她便往往替长公主放灯。 再到后来,倒成了她的一个习惯——替公主祈求上苍赐福,以及希望长公主来世一切安好。 愿望成未成不知道,她倒是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位同名同姓的小姑娘。 是以,如今放灯,便多了第三个意思,为不知去往何处的那位小姑娘祈福。 楚袖早先便在湖边摊位处选了盏素色的圆灯,这是专门用来祈福的灯,上头无半点装饰,价格也相对那些精巧的花灯便宜。 她雇了船只将自己送到了一处湖心亭中,刚下了船只便听得不远处几声呼喊,定睛一看,正是早先便出来的月怜和舒窈两人。 湖心亭之间有水上回廊可过,两人便三两步走了过来。 “楚姐姐,我就知道你定会来这里放灯的!”月怜自怀里取了各色油纸包的点心,在石桌上放开,得意洋洋地诉说着自己的“神机妙算”。 她轻笑了一声,将未曾题字的灯推入水中,任它飘远。 满湖灯盏飘摇,船只破开灯海往湖心走时,便往往会撞到水灯,不经意间便会有几盏灯被扑灭打翻。 只不过这次被撞翻的不是水灯,而是另一只小船。 两船相撞,船尾正赏景的人便一个摇晃落了水。 虽说青白湖常年不冻,但到底还是正月的天气,这时候落水可不是什么美事。 那人身侧的仆婢显然不会水,只能大声呼喊救命,但不知怎的,竟无人应答。 忽然听得扑通一声,对面船上的人竟一声不吭地跳入了水中,欲上前将人捞起。 只可惜慢人一步,只见数道青纹白练自亭中射出,卷住水中人腰腹,便将那人扯到了亭中去。 冬日衣衫厚重,吸水后重若千钧不说,寒风一吹更是冷得刺骨。 楚袖解了披风为这倒霉的姑娘系上,一旁的月怜正将白练叠起,藏进宽大的袖袋之中。 虽说救得及时,到底还是受了寒凉,只与她们对视了一眼便晕了过去。 那船很快便开了过来,几名婢女接过那姑娘,三人亦是上了船。 “多谢几位出手相救我家姑娘,还请告知姓名,也好登门致谢。”领头的婢女面上带着几分慌张,礼数却十分周全。 “我等只是见姑娘落水,搭救一番罢了,不必如此在意。” 楚袖如此答道,却不由得心一沉,若是她方才没有看错,那男子,似乎是五皇子? 22、022 计划 三人回到朔月坊时已经过了亥时,坊里的人早早地便歇下了,只一个叶怡兰点了门前的灯笼在大厅等她们回来。 “楚姐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见三人回来,叶怡兰垮着脸便迎了上去。 楚袖不明所以,自打三年前她把这姑娘收进坊中,这姑娘在坊中如鱼得水,何时有过这般愁人模样。 是以,她摸了摸叶怡兰的头,问道:“可是坊中发生了什么?” “是也不是。”叶怡兰端着蜡烛,带楚袖往三楼去,舒窈和月怜则被楚袖打发走了。 毕竟单论拳脚功夫,叶怡兰还是比她们两人强上许多的。 “今日楚姐姐出了门,我就与往常一样守在三楼,本来没什么,谁知快到亥时的时候,窗外忽然有了声响。” “我开窗去瞧,却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可每过一炷香就窗外就有声音,我去瞧也不见人,就这么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总算在窗外见着了人。” 听叶怡兰这般说,楚袖心中也有了猜测,开口问道:“可是路小将军?” 叶怡兰一脸见鬼的表情,颇为艰难地点了点头:“小将军来时戴着面具,我还以为是什么贼人,与他过了几招,摘了面具才知是小将军。” “怕耽误了小将军的事,我也便不再阻拦,如今小将军便在屋内等候。” 叶怡兰在门前站定,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她信任路小将军的人品,却也要忠于自己的职责,是以此时站在门外,也不算逾距。 楚袖的房间做过特殊处理,寻常谈话的声音会被隔绝,摔件东西才能传到外头来。 也不知路眠是来做什么的,在门外便瞧不见烛火,推开门来更是一片黑暗。 她自叶怡兰手里接过蜡烛,摸索着往里走,刚走了几步,就听得人声:“谁?” “是我,楚袖。”说着,她将烛火往上拿了几分,确保能照到自己的脸。 本以为路眠会说些什么,谁曾想那边是一点声响都没传过来。 不得已,她只好先摸索着将屋内的灯盏点亮,这才转身欲寻路眠。 原来路眠就在离她不远处的榻上坐着,他脊背挺直,整个人一动不动,若非胸腹还有些微起伏,真要被人当做是雕塑不可。 当然,路眠全身上下最显眼的还要说脸上那张面具,可怖的鬼怪被绘得栩栩如生,此时蓦然出现在眼前,便是她也不由得心头一跳,继而有些无语。 明明方才与叶怡兰交手掉落,结果等她走了之后竟然自己又戴上了。 路眠这醉酒后乱跑的毛病,果然还是没好。 之前分别时苏瑾泽便说会着人好好看着他,以防他跑出去。现在路眠可是全京城的关注对象,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可不能出差错。 谁知就是这般仔细的看管,依旧让这人跑了出来。 “路小将军今天来是做什么的?” 路眠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东西往外一送。 她定睛一看,雪白的酒坛被红布封着,正是早先路眠他们拿回来的所谓好酒。 路眠戴着面具,她也瞧不出什么表情来,只能猜测道:“这是,要给我喝?” “你喜欢。”路眠把酒坛塞进她手里,半强迫地将她拉到了榻上的方桌旁,他自己则是坐到了对面去。 现下情景让她颇有些哭笑不得,她当时是有些好奇这酒,但也不至于念念不忘。 结果这人以为她有多喜欢,喝醉了还要送过来。 “对不起。”路眠略微低了头,声音里也带着些低落,活像是个年岁不大的孩童。 看这架势,她要是不喝这酒,这祖宗怕是要在这儿待一晚上了。 启了酒封,酒液倒入白玉杯中,清冽酒香便扑面而来。 楚袖半弯了眸子,心道果然是好酒,执杯欲饮,却被路眠拦了下来。 他自楚袖手中拿过杯子,手掌微微用力,不过须臾便见得酒液一圈圈荡开,泛起白雾,这才塞到了她手里,一双碧色眼眸有些涣散地盯着她。 “喝。” 用内力来温酒,以往她只在话本子里见过。 冬日案桌上都会有温酒温茶的炉子,等上片刻也是一样,着实没有必要浪费内力。 只不过现在这状况,和路眠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只能寄希望于,她喝了酒,这祖宗得偿所愿,顺顺利利地回他的将军府去。 酒是喝了,可路眠这人却一动不动。 楚袖皱眉思索,难道还有什么事被她忽略了? 她这边还在思索,那边路眠却已经起身,自屏风上取了披风搭在她身上,而后啪的一声推开了两人身侧的窗户。 凛冽的寒风忽地灌进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问道:“窗外有什么东西么?” “带你看烟花。”路眠指了指漆黑的夜空,说道:“今夜的烟花,姑娘们都很喜欢。” 楚袖刚想说话,各色的烟花就已经升了空,炸出五颜六色的花型,比以往见过的要精致许多,仔细观瞧,甚至能瞧出花卉品种来。 噼里啪啦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路眠将一半的酒倒入壶中,温在炉子上,自己则是尽职尽责地用内力给楚袖暖酒。 只不过这一次,不止楚袖在喝,连他都喝了几杯。 等楚袖意识到这人也偷摸地喝了几杯的时候,路眠已经不知何时摘下了面具,露出其后俊秀非凡的一张脸来。 直到如今他才显露出几分醉酒的模样来,眼神已经迷蒙到不住地眨眼,右手支着脸侧,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只白玉杯。 “路小将军?” “路公子?” “路眠?” 不管她怎么叫,面前这人都一动不动,手中握着的杯盏倒是没落地,里头的酒液也还完好,人却已经闭了眼睛睡死了过去。 这么一来,指望他自己回去是不可能了。 楚袖哀叹一声,只能出门让叶怡兰给苏瑾泽那边送个信,说明原委,也省得他在那边担心。 也幸好今夜热闹,陛下解了一|夜的宵禁,不然这消息只能走地下那条线了。 做完了这些,楚袖也不好再在这里睡,只能取了一床棉被给路眠披上,确保他不会受风着凉,便去二楼同月怜凑合一晚了。 - 隔日楚袖起身时,路眠早就不见了踪影,她也不在意,倒是准备起半月后中和节的事宜来。 先前想着中和节与路眠见上一面,如今也用不上了,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去亲近亲近之前的那位姑娘。 昨夜的事情看起来是个意外,但不免太过巧合,多少还是要上心些。 再者五皇子多年不在京中,怎的忽然在元夜回了京城,而且没有半点消息。 因着苏瑾泽的缘故,楚袖这些年没少接触王孙贵族,哪怕是从未与五皇子见过,却也将他的画像牢记在心中。 昨夜救下的那位姑娘,或许便是原因之一。 京中官宦贵族众多,便是楚袖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一一记下,只能记下那些个重要人物。 但昨日那位姑娘,瞧着衣衫首饰都是京中最新的料子,周围仆婢众多,想来也不是普通官宦人家。 舒窈已经着人去查,楚袖也便静候佳音。 不到半日,灰扑扑的麻雀传来消息,舒窈整理后一份信笺后便呈了上来。 此前没在京城见过那姑娘也不是没道理的,因为这姑娘自小便不在京城长大,而是随着父亲镇北王住在朔北地界,如今回京来,也是因为镇北王旧伤复发,带着的医者都束手无策,这才斗胆向今上请示回京。 镇北王原是落魄王侯子弟,跟了今上后自请去朔北镇守,为今上登位立下了汗马功劳,今上自然是不会亏待他。 再加上镇北王的一双儿女年纪也大了,回京来也好相看一番,今上也便同意了。 镇北王的人马是初五日回的京城,低调行事之下,也便鲜有人知。 镇北王嫡女早就向往京城繁华,回来不久便撞上格外热闹的元夜花灯节,自然是要去游玩一趟的。 之后便是青白湖上发生的那一幕了。 五皇子和镇北王嫡女? 到底是不是巧合,时间自会告知一切的。 楚袖将信笺丢进炭盆,理了理衣衫便给路眠和苏瑾泽去了一封信,告知她的想法,也便按着原先计划有条不紊地行事。 直到三天后,刚从冀英侯府上教习回来的楚袖在朔月坊外看到了一辆有着从未见过的花纹的马车,便知道她等的人来了。 一进朔月坊,便见得坊内练舞的姑娘们去了别处,此时坊内寂静无声,只一个着天青色披风的身影坐在铺了软和皮毛的圈椅上,郑爷在一旁接着话,周围仆婢侍立。 一打眼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 “郑爷,这位姑娘是?”楚袖自然知道这是镇北王嫡女,但不能表现出来。 只不过是一个照面,忘了实属正常,若是对人家念念不忘,反倒让人怀疑意图。 “这便是楚老板了吧。”那姑娘见得她进来,本来半耷拉着的眼皮都睁开了,她满目欢喜,仿佛早与楚袖认识一般。 她起身要往这边来,却被身侧的丫鬟拉了拉衣袖,示意她庄重些,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多谢楚老板那日出手相助,不知楚老板有何难处,我等必会鼎力相助。”那婢女正是那夜问询楚袖姓名的,如今行事也颇稳当。 23-30 第23章 缘分 楚袖本就等着这一天, 说起话来自然也不露怯。 她走了几步到郑爷身侧,面上和缓道:“那日不过是偶遇,怎可挟恩图报。” “楚老板不求回报, 我们却是一定要谢的。”那婢女给周围的小丫头们使了眼色, 便有五六位捧了匣子上前。 “不知道楚老板需要些什么,带些金银总归是无错的, 还请楚老板笑纳。” 匣子打开,内里是满满当当的金锭子,粗略瞧过去也有数百两。 就算是对勋贵人家来说,这也不是个小数目,可见镇北王身家之丰厚。 金银虽俗, 但对于他们这些商户来说,反倒是最好的礼物。 这婢女嘴上说的谦虚, 怕是早就打听到了她这爱财的性子,这才送了金银之物来。 “姑娘有心了, 只是民女虽爱财, 也不敢接这些东西,实在是过重了。”楚袖轻轻摇头,道:“若是姑娘一定要谢, 下次府上有什么宴会, 先考虑考虑我们朔月坊便好了。” 楚袖这话倒也不算逾距,毕竟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人来头不小,一时小利和京城勋贵人家的一点走动, 瞎子都知道怎么选。 哪怕朔月坊的各种关系已经够硬,谁也不会嫌关系多不是。 不过这也有劣处, 若是这一次走动出了差错,就不是搭上关系, 而是丢了脑袋了。 “楚妹妹救了我的性命,哪里有担不得的东西,这些死物比之我来还是太轻,我还怕唐突了妹妹呢。”镇北王嫡女见婢女一时不答,也便自己开口做主。 “这些金银物什你拿着,宴会什么的我们家开得少,日后有好玩的,我一定请楚妹妹来。” “多谢小姐。”楚袖矮身行礼,镇北王嫡女这般好说话,倒是她没有想到的。 勋贵人家长起来的孩子,就是再单纯也有自己的考量,似面前这位纯稚的,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应该是我谢你的救命之恩,怎么反过来你谢我了。”镇北王嫡女将楚袖扶起来,笑盈盈的模样仿佛两人已相识多年。 “楚妹妹快些坐下吧,在外劳累许久,一进门还没歇会儿便要接待我,肯定是累着了。” 镇北王嫡女拉着楚袖的手去了上座,楚袖也不好推辞,只能与她一道坐在了上头,两人隔着一张不大的方桌,桌上摆着上好的滴露茶。 两人坐在一处聊天,镇北王嫡女不多时就透露了自己的姓名,旁边婢女的眼睛都要眨抽筋了,这姑娘也没半点犹豫、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生平都讲了出来。 镇北王嫡女名唤柳臻颜,上头还有一个嫡亲的兄长,母亲早年因病去世。镇北王怕她被骗,这才在她身边放了个聪明伶俐的侍女——春莺。 但很多时候,春莺到底是个侍女,再怎么管也不敢把柳臻颜管得处处受制。 柳臻颜头一次遇到这般灵秀女子,往日她谈天说地,那些人总跟不上她,可楚妹妹看着文弱,神情话语却不怯懦,比一般女子好多了。 合该她们有这一场缘分,才叫楚妹妹救了她呢。 柳臻颜聊得开怀,几乎是忘了时辰,眼看着天色将晚,春莺正想提醒,就见对面那温温柔柔的楚老板开口。 “我与柳姐姐今日相见恨晚,本该留柳姐姐用饭的,只是柳姐姐刚入京不久,怕是家中杂事无数,今日也便不叨扰姐姐了。” “改日我必定做东,在京城最好的酒楼里请姐姐吃饭。” 柳臻颜大大咧咧,自然是应下了。 正如楚袖所说,镇北王一家初入京城不久,麻烦事一大堆。虽说不用她这个嫡女处理,可也有不少人来堵她。 柳臻颜带着仆婢们离开,郑爷这才张目结舌同楚袖道:“楚丫头,你怎么连这些人都认识啊。” 郑爷一向是知道楚袖有手段又有眼界的,不然也不会在短短三年里把朔月坊经营成如今模样。 只是他到底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能和镇北王嫡女相谈甚欢,看那架势,不知道还以为两人身份相差无几呢。谁知道其中一位只不过是乡野孤女。 楚袖给郑爷沏了杯茶,笑着回道:“之前总是讨好那些个夫人们,如今,也该看看这些适龄的贵女们了。” “毕竟,贵女婚嫁,也是京城圈子的一种洗牌方式呢。”- 那日之后,柳臻颜便时不时来寻楚袖,便是她在坊中练曲,柳臻颜也要在一旁拍手叫好,兴致上来还会让楚袖教她几手,只可惜柳臻颜全无天分,琵琶弹得像弹棉花,二胡拉得像扯锯。 见识过一次后,楚袖便尽量让柳臻颜少接触这些东西,索性柳臻颜做事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多久又被别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 月底楚袖正考较坊里乐师的课业,便见得柳臻颜如花蝴蝶般跑了进来,见着她眼眸都亮了几分。 “楚妹妹,我得了封好帖子呢,过几天你同我一起去,你性子好,她们肯定都喜欢你。” “柳姐姐邀请,自然是要去的。” “好,那二月二那天早上我来朔月坊接你,我们一道出去踏青赏景。”柳臻颜拍板拿了主意,拉着楚袖喜形于色。“我刚回京城,若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位,肯定要吃挂落。楚妹妹脑子灵光,肯定能提点我。” 春莺也在不远处点头,也不知是否楚老板天生就和她们家小姐有缘,平日里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小姐,对楚老板倒是言听计从。 若非楚老板有朔月坊这么大的家业在,她这个位置早就被王爷换给楚老板做了。 定好了时间,楚袖也着人去打听了中和节这天勋贵子弟们的安排。 这才得知,为了给京中适龄男女婚配,皇后娘娘牵头,长公主做东,在城外的一处庄子上设了宴会赏景踏青。 柳臻颜身份尊贵又是新人,自然早早就得了帖子。 只是这么一来,苏瑾泽和路眠也是要到场的。 为着这场宴会,楚袖早早点了月怜和叶怡兰作陪,选了一首《春日游》作曲。 直到柳臻颜来接人的那日,三人都还在练习。 柳臻颜口中的早上与旁人理解中的早上不大一样,静街的关卡刚开,天光破晓之时,柳臻颜的马车便出了府,一路上紧赶慢赶,在辰时初到了朔月坊门前。 一条街上的商户都无人开门,唯独一家朔月坊早早开张,雕花木门半掩着。 今日到底是世家子弟宴会,也不好带着一大群仆婢,柳臻颜也就带了春莺和另一个得用的婢女。 赶在婢女敲门前,柳臻颜已经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如同一阵风般刮进了朔月坊里。 “楚妹妹,我来接你了。” 为了衬景又不抢人风头,楚袖几人都穿着素淡,月白衣衫上隐约能瞧见些花纹,发间只几根银钗子。 柳臻颜就不一样了,她本就是艳丽模样,一身花纹繁复的赭色衣裙与红玛瑙的首饰极为相衬,行走之间又有一股子京中女子少有的豪爽。 两人寒暄几句,便带着人上了马车,一路往城外的庄子去了- 这处庄子是长公主云英未嫁时陛下所赐,唤作芳菲园,内里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是长公主亲手布置。 听说当年长公主与驸马便是在此处定情,继而成就佳话的,在京中女子心中有不一样的地位。 再者,长公主极少插手这些俗事,更多时候都在朝堂之上为今上办事,如今纡尊降贵操办宴会,能来参会简直是莫大的殊荣。 马车在门外停下,柳臻颜和楚袖携手从马车上下来。 楚袖本该落后半步的,毕竟她只是柳臻颜带来的,并不是拿着帖子来参宴的,但无奈柳臻颜拉着她的手,非要一起进园子,也只好依了她去。 只是这不免引来旁人的猜疑,尤其是那些个只听说过这个镇北王嫡女的人,眼神不住地在两人之间盘旋。 僵局很快被打破,苏瑾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管竹笛,凑到两人面前,笑嘻嘻地道:“柳小姐,先借楚老板一用,之后归还。” 柳臻颜还没答应,就觉得手上莫名一酸,再想用力时,楚袖已经到了苏瑾泽身后。 她正想怒斥这个登徒子,就见得楚袖轻轻摇头,也便偃旗息鼓,瞪了苏瑾泽一眼便往自己的位置去了。 苏瑾泽对这不痛不痒的一眼全不在意,转身便带着楚袖从一旁的竹林小道里走了。 走了没多久,便见到一张石桌,桌旁已经等着了一个人,正是路眠。 箭袖轻袍的青衣公子正无聊地把玩着手中的两颗金珠,因着尚未加冠,只用了一条发带束起长发。 “路眠,你看看,我带谁来了。”苏瑾泽以一种惊喜的语气说着,路眠也便侧目望了过来。 似是想到了半月前自己在姑娘闺房里歇息了一晚的窘迫,路眠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过来。 楚袖倒是没什么尴尬,她落落大方地同路眠打了招呼,又有些无奈地看向把自己叫来的苏瑾泽。 “苏小公子今日这一出又是为的什么?” 苏瑾泽将竹笛在手中转了起来,也笑着反问她:“楚老板今日跟着镇北王嫡女来,又是为的什么?” “总不至于是要挑个好夫婿吧?” 第24章 宴会 楚袖和苏瑾泽也没聊几句, 便有一个小厮远远地来叫苏瑾泽,说是长公主有请。 两人的谈话也就无疾而终,路眠也跟着苏瑾泽离开, 只留她一个人沿着回路走。 等她到了宴会场上的时候, 人已经来得七七八八,柳臻颜一打眼便瞧见了她, 也不顾其他人的视线,挥舞着手喊她过去。 楚袖在心里叹气,不知道柳臻颜这单纯的性子究竟是好是坏了。 她快步走到了柳臻颜身后候着,顺带着将柳臻颜的不满打了回去。 纵然她在京城有些名声,如今在长公主的宴上也不过是个被带来的乐师罢了, 自然不能如柳臻颜想的一般与她同坐。 这般不懂规矩,便是长公主看在苏瑾泽的面子上不罚她, 怕是日后京中也会说她一个乐师无法无天,自比王孙贵族。 侍立在一旁, 才是她该有的位置。 再者说, 这位置也算不得委屈,毕竟不少四五品官的儿女都是如她一般沾了别人的光进来这芳菲园的。 正经的帖子送出去不足百份,可若是加上各家陪侍的人, 便足足有四五百人了。 因着柳臻颜的缘故, 楚袖也是见过那帖子的,帖子上写明了仆役不可过多,可这过多过少都无定数, 自然是各家心中琢磨。 相较于在场的诸位,柳臻颜带着的人属实是多的离谱, 再加上她是个生面孔,更是引人好奇了。 不多时, 长公主和驸马姗姗来迟,以一杯清酒开启了宴会序幕。 “今日是中和节,合该踏青赏景,本殿这庄子虽不大,倒也有几处有趣景观,待得宴后,诸位也可自由走动。” “春|光正好,各位又都是才华横溢,不知哪一位有意先来?” 说是踏青赏景,实则是男女相看。昭华朝男女大防虽不严,但也不是没有。 宴席上男女各占一侧,遥遥相望,既能瞧见对方容貌,又不至于冒犯。 比如柳臻颜对面,便是半月前见过的顾公子。 能坐的这般靠前,顾公子的身份自然是不一般的。 他是今上第九子,全名叫做顾清辞,向来偷闲躲懒,贪爱人间风月事,往日是最不喜这些宴会聚餐的。自打他看上了冀英侯嫡女,便是一门心思地想着改换自己形象,可惜总是不得章法。 顾清辞有意冀英侯嫡女,自然不自觉地往下席观瞧,这便引得柳臻颜好奇。 “他这是做什么呢,未免也太过显眼了吧。”柳臻颜刚嘟囔完这一句,便被上首的长公主点了名字。 “听说镇北王嫡女柳姑娘月前回了京,这么多年也无缘得见,不如就请柳姑娘为我们打个样?” 长公主执杯看向此处,言笑晏晏间便介绍了柳臻颜的身份,也算是想将她拉进京城圈子里。 柳臻颜对于那些个琴棋书画是一窍不通,也只是认得字儿罢了,一见诗词歌赋便脑袋疼,长公主口中的打样,对她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好在楚袖曾见过她舞剑,虽力道不足,但胜在气势,也便小声提醒她。 毕竟在京城的第一次露面便露怯,对于柳臻颜日后行事多有阻碍。 柳臻颜自是同意,她起身向长公主行了个抱拳礼,道:“原是带了人为长公主殿下献舞,既然如此,臣女也便献丑了。” 芳菲园毕竟是长公主的园子,公子哥儿们带进来的刀剑早早就被卸在了外面,柳臻颜只能先向长公主致歉。 “今日来得匆忙,未曾带够东西,借长公主园中一物,不知可否?” “柳小姐随意取用便是。” 于是,众人便见柳臻颜三两步到了宴席后的一处桃树旁,伸手折了一支桃花。 芳菲园有专人打理,桃花也开得比别处早,这支桃花开得娇艳,花瓣颜色深深浅浅,很是美观。 众人不明所以之际,楚袖和叶怡兰已经各自拿了乐器在手,月怜则是褪下了那长至脚踝的幕离,走到了柳臻颜身侧。 箫声起,琵琶如走珠,席间的两人也动了起来。 素衣女子虽挽纱而舞,但其每次动作,都卷动片片桃花,柔中带刚。 而那鲜衣姑娘将那支桃花在身前一横,下一个动作却凌厉异常,仿佛在她手中的不是花枝,而是一柄锋利的长剑。 两人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竟奇妙地中和了彼此,成了一种阴阳交缠之意。 再加上那本就颇有缠|绵之意的曲子,与本次宴会的目的可谓是不谋而合。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少年少女借着看舞的动作彼此观瞧,不乏有情意绵绵,面红耳赤。 柳臻颜的这一舞得了长公主的极大赞赏,之后的才艺都中规中矩,未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可以说在这一场宴会上,柳臻颜收获了不少新鲜出炉的好朋友。 她们围在柳臻颜身侧,将在她身边伺候的春莺都挤到了最外头,至于楚袖等人,在长公主宣布自由走动时便离开了此处。 楚袖几人走了没多远便撞见了尴尬一幕,不得不躲到了一旁的门扉后。 一个姿容俊秀的儿郎伸开双臂拦在蓝衣女子跟前,面上泛着红晕,话语里却是十足的哀怨。 “不知小生做了什么惹得郡主不喜,要与我恩断义绝?” “只要郡主说,我一定会改的。” 说着说着,那人还伸手去扯姑娘的袖子,只是被躲开了,双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 “郡主不喜欢小生随便碰您,小生不碰便是了。” “但……”那男子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无情打断。 “你当初信誓旦旦绝不与本郡主这种仗势欺人的渣滓为伍,怎的今日如你所愿,又在这里惺惺作态。” “郡主,小生可以解释……” 女子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又狠狠踹了几脚,这才撂下话离开。 “什么京中第一才子,也不过如此,只不过玩了几天便成了家犬,真是无聊。” “郡主……” 直到那人失魂落魄地走了,三人这才从藏身处走出来。 月怜对这些事最是看不过,嘴上也不饶人:“这些个王孙贵族,个个看起来光鲜亮丽,内里都是腐朽不堪。” “只不过是随意走两步,都能遇见这种事情。” 不知是月怜的嘴开过光还是她们就是如此倒霉,刚走几步,便又遇见了另两位示爱之人,其中一位,还是楚袖先前认识的人。 “李公子,我是真心爱慕您的,只是一直寻不到机会。这次好不容易得见公子,才大着胆子前来。” 这次倒是与之前的截然相反,女子苦苦恳求,男子不为所动。 甚至那男子对于她这行为觉得莫名其妙:“不知你是哪家小姐,我都说我无意于你,纵是你说破了天,我也不会接受的。” “李公子,我对您痴心一片,您怎能如此呢。”说着说着,那女子竟嘤嘤哭泣起来,搞得男子不明所以。 “我都不认识你,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男子甩袖离去,只留女子在原地伤怀。 楚袖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叹息一声。 这魏娇娘,也算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当年周家出事,周庆勉改姓聂,魏家初起时不见什么动静,谁知没过多久便说魏娇娘与聂庆勉八字不合,害得家中鸡犬不宁,只能退了亲事。 聂庆勉本还想挽留,但无奈他有个雷厉风行的娘亲,当下便同意了退亲。 三年过去,聂庆勉早已成家,甚至还有了麟儿,魏娇娘却仍待字闺中,硬生生熬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姑娘。 魏娇娘在此伤怀,久不离去,几人只能换了条路,是以到地方的时候便迟了几步。 本该无人的地方被人占了去,那人似是吃醉了酒,落拓青衣铺陈在地上,整个人依靠在一根石柱旁,还在举杯敬天。口中喃喃。 “喝!” 月怜一见这场景就知道她们没办法在此处躲懒了,当下便抱怨起来:“怎么这里有个酒鬼,真是坏人兴致。” “月怜,慎言。”楚袖垂眸落在这人腰间的一块玉佩上,暗道这可不是她们能够随意谈论的人物。 第25章 冲突 不同于方才撞见那两场闹剧, 她们都隐于暗处,如今是正当面撞上,月怜还先开口说了几句, 躲是没法子躲了, 楚袖只能希望这人大度些莫要在意她们这些无礼冒犯。 “民女唐突,不知公子在此处歇息, 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楚袖行礼,在她身后的月怜和叶怡兰自然跟着低头,不敢再放肆打量。 不知这位公子是否真的醉意朦胧不辨来者,总之他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 盯了几人好一会儿却不发一言,反倒是拎着酒壶又灌了不少。 楚袖对于这种刁难轻车熟路, 姿态依旧稳稳当当,可月怜就不一样了。 哪怕是身子还支得住, 她也忍不住小声唾骂这家伙装腔作势。 离她们有段距离的公子哥可能听不到, 在她身侧的叶怡兰和前面的楚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楚袖心道这小丫头性子还有的磨,却又不想太过拘束她的天性,只能之后再寻办法了。 叶怡兰则更直接些, 借着前面楚袖的遮掩, 她直接并指在月怜穴位处拂过,便再没了声响。 刚做完这动作,那公子也已经彻底醉死了过去, 呼吸异常得均匀。 本以为会迎来一场交锋,结果就这么轻轻揭过, 那他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为了和她们遇上一次么? 楚袖心中疑惑众多, 却都压了下去,带着两人悄悄退了出去。 而就在她离开后不久,刚刚还“沉睡”着的男子陡然翻身坐起,哪里还有什么醉酒模样,一双清澈眼眸盯着几人离开的小路。 半晌,他轻轻笑了一声,嘴唇翕动说了些什么,却无人可知,很快便散在了风里- 楚袖等人自然不是瞎逛,而是之前便与冀英侯嫡女说好了,可谁知到了地方却被人占去。 也不知那位温柔恬静的姑娘又寻了什么地方避风头? 未曾见面,楚袖也就带人回了一开始的宴席处,好歹还能与这些个贵女们交谈几句,扩展扩展生意也好。 但不知是今日她运道不好还是旁的什么,她们刚到地方没多久,聚作一团的世家小姐们忽然就吵了起来。 楚袖的身份到底摆在那里,自然不好凑到前面去,只能远远站着观瞧。 最中心的两个女子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身份悬殊,毕竟那个着嫩黄衣裙的女子早早地便跪在了地上,口中喃喃道歉。 “郡主,臣女是无心之失,还望郡主宽宏大量……” 她话还未说完,对面的女子便拿起杯盏摔在了她身侧,碎片飞溅,割伤了她的手背,她颤了一下,却不敢去捂,只死死叩首求饶。 “ 还请郡主饶过臣女一次,日后定然不敢在您面前造次。” 魏娇娘运道实在是差,她年岁不小,留在家中父亲嫌弃母亲哀叹,若是再不为自己把握,怕是要嫁个芝麻绿豆官,远离京城,这她如何能忍。 只是她名声不好,模样也比不得岁数更小些的姑娘,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位不错的公子,人家却又瞧不上她。 失魂落魄地回来,却又一不小心将酒液泼洒在了金尊玉贵的云乐郡主身上。 云乐郡主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仗着其父功勋在京中耀武扬威,除却能给皇家几分薄面,其余人都不放在眼里,平日里行事更是肆无忌惮。 上一个胆敢冒犯云乐郡主的人早就被赶出京城,连带着家中也被贬苦寒之地了。 魏娇娘糊涂之下惹了云乐郡主,自然只能不住地求饶,寄希望于云乐郡主能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长公主极少设宴,突发奇想接手了一次却闹出这种事来,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妥。 云乐郡主性子骄纵,并非是没脑子,见跪在她脚边不住叩首的女子一副可怜相,暗骂这人装相,在众人面前如此作态,无非是想让她被长公主责罚,其心可诛。 “本郡主还未说什么,这位姑娘如此行径,旁人还以为我欺了你。” 若是旁人出事,周围的女子早就出声了,如今碍于是最不爱旁人插手的云乐郡主,这才个个哑了声。 见云乐郡主今日如此好说话,她们也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魏家姑娘还是起身吧,这宴会本就是踏青赏景。这么一来岂非坏了兴致?” “正是此理呢,郡主好性不会罚你,还是着人带郡主换身衣裳,我等也好接着赏玩芳菲园美景。” 云乐郡主不说话,显然也是同意了这般处理。 魏娇娘自然忙不迭地起身,只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郡主大度,怎会与我计较。” “今日失手污了郡主衣裙,改日定会赔礼。” 云乐郡主冷哼一声,也懒得与她多话,转身便跟着婢子去了园中别院换衣。 这场风波看似已经过去,但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云乐郡主想要折腾人,何必要自己下手。不说其父容王追随者众,单是云乐郡主的裙下之臣就够魏家跌个跟头了。 魏娇娘虽然使了计策今日不受罚,日后却免不了苦楚,归根结底,还是不该惹云乐郡主。 楚袖站在远处看完,也没什么可怜魏娇娘的想法,反倒是在思索云乐郡主走前瞥来那一眼的意图。 云乐郡主不喜乐舞,宴会也极少前去,平日里只游山玩水、寻芳觅柳,倒也无甚交集。 云乐郡主本不该认得她才是,但方才那一眼着实深意。 诸位姑娘们各自散去,携着三五好友往别处去了,楚袖也不愿在此处惹眼,只好寻了处僻静地界坐着。 她的身份不好上前搭话,只能低头拨弦弄曲,等着有缘人来。 可便是她也没想到,有缘人竟会是前些日子才见过的顾清辞。 许是为了讨冀英侯嫡女的欢心,他今日穿得格外人模狗样,学着京城里那些个文雅公子的穿着,甚至还捉了把玉柄折扇。 “春|光正好,连你的两个使女都把臂玩闹去了,楚老板怎么在此处躲闲?” 楚袖早就习惯了这人说话夹枪带棒,也反问一句:“顾公子又怎么有空来寻我,莫非又撞了一鼻子灰?” 顾清辞喜欢冀英侯嫡女,又不想用身份压人,想着法子在人家跟前混脸熟,偏生人家不喜欢他,每每遇见都能找见理由避开。 想来今日也是如此,这才落得一个人清醒乱窜,倒是撞见了楚袖在这边。 顾清辞讪讪笑了一下,径直与楚袖坐在了一处,这地方偏僻少有人来,倒也不怕别人看见。 “你说,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我呢。哪怕撞见那些个穷酸学子,她都不会躲开的。” 楚袖瞥了他一眼,只道:“男女之事,除却当事人,旁人都是不懂的。” 这不是顾清辞第一次问她,她的回答一直也是这么一句。 楚袖未曾有过心上人,却是见过无数痴男怨女,人间情爱本就不讲道理,断没有礼尚往来的说法。 纵是勉强结成两姓之好,不是惨淡收场,便是得过且过。 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话对男女都是适用的,两情相悦,实在是难得。 贫困之家不敢求,豪富之家求不得。 人生在世,多的是身不由己。 莫说冀英侯嫡女本就对顾清辞无意,便是有意,怕也是成不了的。 今上身体每况愈下,京城中波涛汹涌,暗中多少势力蠢蠢欲动。 身为皇子的顾清辞纵是没有那个意思,但他求娶钟鸣鼎盛之家的嫡女,多少会引来有心人的猜疑。 冀英侯素来保持中立,他的女儿自然也没有嫁入皇家的想法。 这么一来,打从一开始,顾清辞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楚袖能明白的道理,顾清辞只会更明白,只是他到底不甘心,才导致现在的局面。 “为何楚老板从不劝我放弃?” 许久,顾清辞忽然蹦出这么一句来,他望着湛蓝的天空,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许多人都让我放弃,长姐、母亲、父亲,就连苏瑾泽那个冤家都这么说。” “反倒是你,我叨扰你这么多次,你明明烦不胜烦,却不说让我歇了心思的话。” 楚袖笑了一声,回道:“顾公子已加冠成年,万事都自有主意。我不过升斗小民,自己的日子尚且过得不明不白,作何去左右别人呢?” “不愧是能在各大世家里盘旋的楚老板,说话就是滴水不漏。” 顾清辞长出一口气,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用折扇打了打楚袖的胳膊,将对方的视线引过来,而后问道:“如此清醒的楚老板,可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这是想通了自己的事,便要拿她来玩笑了。 “先立业,后成家。” “朔月坊那么大的家业还不够,楚老板是想给自己赚座金屋作嫁不成?” “钱哪里有嫌多的时候。”楚袖拂去落在琵琶上的树叶,带出一串清脆声响。“再者,又是何人说,一定要成婚的呢?” 顾清辞闻言便笑起来,他笑得极为夸张,眼角几乎都现了泪花。 “楚老板,你可真是个奇女子。若是你与长公主相识,必定是知己好友。” “早些年她也是这般说的,若不是遇上了苏家那位,她可是要做这天下女子不婚的表率。” 楚袖对此丝毫不惊奇,这些年来苏瑾泽早将这些事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尤其是长公主与驸马如何相遇相知的事情,更是时常挂在嘴边。 “不过依我看啊,苏瑾泽也或许一辈子不成亲呢。” 顾清辞说完这句,树上落的叶子便更多了。 他抬头望去,便见得一袭白衣的男子对他笑得阴恻恻的。 “顾小九,你在浑说什么!” 第26章 救人 顾清辞没半点背后说人的尴尬, 反倒一打扇子将簌簌落下的叶子拂去,仰头便骂:“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在这里拿长姐的树撒气。” “长公主的芳菲园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掉几片叶子又没什么。” 话虽这么说, 苏瑾泽还是从树上跳了下来,不再折磨那可怜的树, 反倒是拍了顾清辞一掌。 两人是自小的冤家,这般行事不过小打小闹,楚袖自然不会在意。 相反,苏瑾泽在这里,那路眠岂不是…… 苏瑾泽和顾清辞互损几句, 也便找楚袖评理。 哪想楚袖早就足下生风,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两人也只好作罢,相看生厌地各自寻了别的地方- 纵然是猜到路眠的行踪, 她也万万没有想到, 他会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她尚且不明所以,路眠却已经唤了她一声。 “今日楚姑娘路过,见这人形容狼狈地匍匐在地上, 上前一看才见得这人多处重伤。” “我是楚姑娘请来帮忙的。” 三两句定下了说辞, 楚袖也只能上前虚扶着那男子,顺带着将裙摆在他身上蹭了几下沾上血迹。 见她身上也有了痕迹,路眠这才换了种方式, 拎着人的手架在肩上,两人往客院去了。 因着苏瑜崖身子骨不好, 这次到芳菲园里也随行了几位府医,包扎治伤自是不在话下。 只是在长公主宴上发生这种事情到底不美, 最好是躲着人来。 但芳菲园虽大,可这次宴请的人多,一路走过来难免会撞见几位。 楚袖先前便用锦帕遮了那男子眉目,有人问起怎的如何狼狈便说这人一不小心从树上滚了下来,落在了石头上摔断了腿。 腿确实是摔断了,只不过到底是摔断的还是路眠一路拖着走撞到的就很难说了。 请示过长公主,便有一位府医过来诊治,又是把脉又是扎针,折腾了个把时辰才把人收拾得勉强能看了些。一身脏污衣服换了下去,面上血渍也被一一拭去,露出一张稚嫩的脸来。 按府医所说,此人除却摔断了一条腿外,还撞断了三根肋骨,左手扭伤,许是落下的过程中还撞到了什么东西,裸露在外的肌肤均有不同程度的刮伤,留下大片大片的红痕。 伤势称不上过重,但都是熬时间的伤,没有大半年是别想恢复的。 楚袖将府医所说一一记下,路眠则是拿了药方骑着马回城里去抓药了。 芳菲园里药材不少,但总归还是缺了几味,为了不耽误治人,路眠也便回去了,留下楚袖并几个丫头守着这人。 之前楚袖遣了人告知柳臻颜自己有事先走,如今也不好再出现在人前,只好在外间看丫头们忙进忙出。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暮色沉沉,药材煎煮后熬成三碗浓黑的药汁,便是离着几步远都能闻到刺鼻的苦味。 那人还昏迷着,丫头们怎么喂都喂不进去,反倒又误了新换的衣裳。 楚袖下意识地要喊路眠,奈何他人不在,也只能自己上了。 她掐起那人两颊,用木筷撬开他的嘴,三碗药便这么灌了进去。 这一套动作做下来,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可见这位姑娘常做这样的事情,以至于手丝毫不抖,三碗药汁灌下去,连一丝都没洒出来。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滚烫温度,也就顺手将丫头手里拿着的冰凉帕子敷了上去。 这人已经烧了足有一个时辰,嘴唇干得起皮,人也烧得不大清醒,时常迷迷糊糊地说些什么。 只是声音太小,满屋子的人都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只能等他稍清醒些再问。 楚袖依旧坐在外间,思考着这人的身份。 按路眠的说法,他本来在树上歇得好好的,这人从天而降砸断了好几根齐腰粗的树枝落到了地上,身上衣衫瞧不出什么花样,除了一根银螺簪外,并无其他证明身份的物什,来历实在是有几分可疑。 路眠方才将那根银螺簪送来,她这才有空仔细端详一番。 簪子没什么特殊,簪头处旋成海螺模样,通身并无接口处,也不能旋开置物,是根一体的簪子。 簪尾处倒是沾了些许赤红,她用帕子擦拭了几番,又仔细观瞧,发现这赤红原是女子口脂,且是近段日子京城中颇为流行的款式。 京中用这口脂的女子没有数万也有上千,以此为线索未免有些大海捞针。 最重要的是,芳菲园紧挨着的这座山可是京城地界有名的险峰,陡峭难攀,少有人至。 怎的偏偏在长公主设宴之时出了这么一桩子事,若说是贼匪,也未免太蠢,这么高的山也敢往下跳,若非运道好,早就去阎王爷殿里报道了。 可寻常人怎会爬到这座山上去呢?更别说要从上面掉落下来了。 此事疑点重重,路眠早先便出去查了,她则是想着能从这男子口中得些什么消息。 路眠既然将救命之恩推到她身上来,想必这人定是有什么不凡之处。 无奈他陷入昏迷,半天过去也不见清醒,楚袖无奈只能将这人带回城东的私宅去。 一连三天,楚袖都没在坊里待着,甚至将她宝贝到不行的琵琶都搬去了城东私宅,日夜等着这人醒。 苏瑾泽和顾清辞去了几次朔月坊都扑了个空,问路眠也得不到回应,只能老老实实地等楚袖自己出现。 一直到了第五天,楚袖都开始心疼自己如流水般的银钱的时候,这位“娇弱”的公子总算是悠悠转醒了。 醒的第一件事也不是问自己在哪里,而是着急忙慌地问自己的衣衫在那里。 楚袖看着好笑,也便取了木匣过来,银螺簪在里头好好地安放着。 见了簪子,人才安分下来,开始问东问西。 楚袖也一一答了,说自己是在长公主的芳菲园里捡的人,得了长公主恩惠才把他救下来,如今是在京城一处宅子里。 “公子您一睡便睡了好些天,这药材不要钱似的用,小女子的家当都要卖出去了。”楚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明目张胆地就是要钱。 那公子果不其然面皮有些发红,羞赧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药材开销日后定然会送来。” 说着,便要去拿那银螺簪,楚袖却不依他,手腕一转便将匣子放到了他碰不到的地方。 “我捡公子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找不见一个子儿,除了这不怎么值钱的簪子可是一个信物都没有。” “要是您有什么事儿耽搁了,我可没处寻您去。” 这话已经说得还算委婉,只不过任谁也能听出来,就是怕他跑了没人还钱。 那公子显然没见过这种操作,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支支吾吾。 “不瞒您说,我在京城中也有些人脉,不知公子是哪家的人物,我送您回去,也全了咱们这一面之缘。” 楚袖如此说的时候便知道定是不成的,不然这人之前何必将自己身上拾掇得那么干净,全无线索可循。 见人不说话,楚袖面上笑意稍淡,微微拧眉:“公子不会是被人寻仇才沦落至此吧,那我这小庙怕是容不了您这座大佛……” 不知是这句话哪里刺激到了面前这位,他蓦地抬头望了过来,清澈的猫儿眼盯着她,明明是个男子,倒显出几分可怜相来。 许是在斟酌用词,半晌才说出一句:“我是来京城寻亲的,路上遇了山匪,不慎落崖,东西都落在了那帮子贼匪手里。” “寻亲?” 楚袖上下打量了这人好几眼,才开口问了一句:“公子寻的是哪门子亲,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或许我还能帮上一把。” “公子如今还在病中,只靠自己怕是得大半年了。” 这人显然也知道自己的伤势,只磕磕巴巴地解释:“多年前的远方亲戚,不知名姓与住处。此次往京城来,也是想寻个生计的。” “我自幼身子骨弱,倒学了些文雅之事,便想着趁这机会来京城赚些银钱。” 他说完这些,便有些紧张地瞧着面前这善心的姑娘,谁知对方听完反倒露出个笑来,一拍手道:“既然公子无去处,不如在我朔月坊做事。” “实不相瞒,坊里的教书先生有一位日前才请了辞,公子正好顶上去,也算还了药钱。” “坊里?” 楚袖解释道:“我在城北开着一家乐坊,生意还算不错,公子若是有意,过些时日便可去看看。” 对于一个想要隐瞒自己身份的人来说,城北鱼龙混杂,确实是个好去处。 是以对于这人最终的妥协,楚袖并不意外。 “既然公子要来坊里,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陆檐,未曾请教姑娘名姓?” “姓楚,单名一个袖字,红袖添香的袖。”楚袖介绍完自己,看着小厮进来换药,也便开口:“那我便不在这里碍事了,待得陆公子更好些了,我们再谈月钱之事。” 出了房门,楚袖隐约还能听见陆檐同小厮低声细语地道谢,可见此人纯稚品性。 陆檐的借口漏洞百出,人虽说落魄,但一身气度依旧掩不过去。 这个陆檐身上,秘密可不是一般的多啊。 第27章 惊吓 楚袖的话也不是客套, 约莫过了一个月,眼看着陆檐除了那条断腿还不太方便外,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 她也便着人将陆檐带回了朔月坊里。 陆檐原以为楚袖口中的教书先生不过是权宜之计, 毕竟乐坊多是培养乐师舞姬,哪里用得着读书识字。 等到了朔月坊, 见着里头的各色人物,他这才反应过来。 这哪里是乐坊啊,这地方几乎把所有手艺人都聚在一起了。 若是他没看错,方才进门处,那两个小孩子是在跟着学画糖画吧? 画出来的生肖有模有样的, 可见下了功夫。 短短几步路瞧见的都是这种离谱的事,以至于当他进了一间布置雅致的书房时面色异常的平静。 说是教书, 楚袖那是半天的缓冲都不给,当下便将人送到了地方。 她摸了摸一个小姑娘的头, 问道:“之前宋先生教到什么地方了?” “宋先生走之前刚刚教完《三字经》, 接下来该是《千字文》了。”小姑娘扎着环髻,笑起来两侧还有甜甜的酒窝,不大的孩子绷着脸回话, 可爱得紧。 “莲儿做得真不错, 下学后可以去找汤婆婆拿一块糕点。” “谢谢楚老板。” 这些年里朔月坊越做越大,虽说坊里人关系依旧亲近,到底比不上初起时那些姐妹放得开, 唤她也只是一句楚老板。 楚袖对此也没多大意见,便随他们去了, 倒是没想到,连书斋里的小姑娘都学了这一套。 她点了点小丫头的脑袋, 倒也没纠正她,只望着陆檐道:“麻烦陆公子教导这些孩子们了。” 自打三年前她接手了存香阁,那些年纪小些的孩子们便有一批要送到朔月坊来。 存香阁中虽有人教导,却并非人人都可接触到的,像那些本就是要送去做奴仆或下九流营生的孩子,识字也只是个大概,学的更多的便是各种本事。 楚袖对此不置可否,可每年送到朔月坊的孩子却都被她请人教导,不求读出个什么名堂来,也是要腹有诗书气才行。 一来乐师舞姬本就注重气质,二来这对他们自己也是有益无弊的。 “楚老板客气。”陆檐行动稍有不便,如今还坐在楚袖命人打出来的木轮椅上,行礼也只能微微颔首。 知道要来做教书先生,他换了一件极为文雅的绣竹袍,提前便将常用的那几本书看过几遍,如今教起这些半大孩子来更是游刃有余。 这是陆檐第一次教书,楚袖很是不放心,也便留在书斋里看着。 当然,不是对陆檐的水平不放心,毕竟这人之前能写整整一沓的教学计划,自然是有些本事在的。 她不放心的是书斋里的几个皮猴子,宋先生在的时候就常常被捉弄,这陆公子刚来,又长着一张稚嫩的脸,这些皮猴子还不得反了天去。 毕竟单看这一张脸,谁也想不到陆檐竟然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成年男子了。 再加上他身子骨弱,身量也不算高,顶多比她高出小半个头,在男子中已是极为不显了。 楚袖也知道若是她正大光明地留下来,指不定这些皮猴子能坐得住,往后便又要欺负人,早先佯装离开,实则是绕到另一处暗门处,悄无声息地到了陆檐身后的一道屏风后。 大部分的孩子们还是听话的,书斋里朗朗书声不断,陆檐时不时会讲解其中道理,也不像先前的宋先生一般引经据典,用些枯燥例子,反倒是取材于生活,举例生动活泼。 楚袖在屏风后听着,都不由得暗暗点头。 陆檐确实有两把刷子,不止是纸上谈兵,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非常难得了。 教习孩童和教习成年人是不同的,前者所付出的耐心与精力远超于后者。 而陆檐第一次做便做得如此好,莫非是之前便做过这样的事情? 楚袖这边还在猜测陆檐的身份来历,前面却已经闹起来了。 起头的是个八岁的男孩子,他借着请教功课的由头到了陆檐的案桌前,实则袖子里还藏着之前玩闹时编好的草蚂蚱。 他本就是乡下孩子,家里遭了祸事才被卖给了人牙子寻个活路,此时得了读书识字机会,在书斋里一向是努力用功的。 他想着新来的先生看着文弱,又腿脚不好,与他阿爹一般模样,许是连这些小玩意儿都没见过。但他又怕先生责骂他玩物丧志,便在陆檐查验自己功课的时候将草蚂蚱放到了桌上。 这举动本来没什么,谁知陆檐见了草蚂蚱脸色大变,手里的书卷都拿不稳砸在了砚台处,桌案登时便乱作了一团。砚台里的墨汁溅了一身不说,陆檐还一个劲儿地挪动轮椅,一不小心便从上头摔了下来。 如此大的动静,不止孩子们吵嚷起来,就连楚袖也顾不得自己是偷偷进来的了,当下便从屏风后冲了出去。 见她出现,孩子们更是七嘴八舌地说道:“都是他的错,是他放东西吓陆先生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们都看见了,就是你放的。” 在一片杂乱声中,楚袖率先将陆檐扶了起来,又喊了几个孩子将轮椅推过来,勉强将他扶了上去。 “莲儿,去喊你兰姐姐过来。” 小姑娘听着吩咐便往外跑,其他人还想说些什么,也被楚袖喝止了。 “别吵,散开些,将门窗都打开。具体的事情之后再说。” 围上来的孩子们散开,陆檐的症状看着便好了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草蚂蚱将他吓得魂不守舍,眼神涣散,刚搀扶的那一下还能感觉到他身上不住的颤抖。 这模样,活像是被梦魇住似的。 楚袖蹙了蹙眉,正想着叶怡兰怎么来得这么慢时,面前的男子就开始小声地喊娘,扯着她的袖子是死不松手。 得,捡个人当祖宗伺候还不够,还得给人当娘。 心里嫌弃万分,她手上动作却十分温柔,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慰着受到惊吓的陆檐。 “别怕,娘在。” “呦,楚姐姐现在都给别人做娘啦!”叶怡兰一进门便听得楚袖的柔声细语,可谓是分外稀奇,也便开口调侃道。 怕再吓着陆檐,楚袖只是瞪了叶怡兰一眼,这轻飘飘的一眼对叶怡兰说算不得什么。 她三两步走到陆檐身边,见他这般模样,也只能掐着腕子把了脉,又摸了摸他原本断裂的几处地方。 “腿和肋骨都还好,没摔裂。看起来像是离魂症,我先给他施针,找个丫头去煎些安神的药来。” 离魂症与鬼神之力并无关系,多是惊吓过度导致,好好睡上一觉缓过来也就没什么了,算不上什么严重的病。 楚袖将人推到了一楼早就空着的房间里,寻了个小厮去煎药,她本人则是留在了陆檐身边。 陆檐看着弱气,手劲儿却着实不小,织锦的料子被他揉作一团不说,力道大得几乎能扯破。 她起初还想着用力拽出来,听见刺啦一声便再不敢动,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外衫褪下来,这才给叶怡兰空出了扎针的位置。 叶怡兰施针,楚袖则是找了那送草蚂蚱的孩子来问情况。 那孩子也被这一出吓坏了,一直在书斋里没走,方才的草蚂蚱被他拆了丢在一边,自己则是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时不时往外瞧。 其他孩子早就散去各自做事,独他在这里守着。 楚袖过来时便瞧见这幅情状,倒也不是很意外。 “你且随我进去,我有话要问你。” 书斋门扉闭上,两人坐在陆檐的桌案旁,一一复原先前的情况。 方才孩子们七嘴八舌,楚袖也只听了个大概,一些细节远处的孩子未必瞧得真切,还是得细细引导当事人才好。 “我就是将草蚂蚱放在了这里,先生瞧了一眼就慌乱得很。” “当时先生手上还拿着你的功课么?还是已经放到桌子上了?” 小孩子回忆了一会儿,便道:“好像是拿在手中的,我功课做得一般,先生原本是要同我讲解错处的……” 楚袖坐在陆檐方才的位置上,仔细调整手中纸张的位置。 直到某一处,纸张遮了草蚂蚱的半身,只露出前半截来。 一眼望去,竟与某种飞蝗一般模样! 飞蝗成灾极为可怖,京城选址极佳,少见此等灾害,但北境南郡近些年来都有蝗灾肆虐。 最为瘆人的是,这些飞蝗不止会啃食粮食,一些特殊品种甚至会袭击活物。若是饿得狠了,也会成群结队地生食活人。 但对未曾见过这般景象的人来说,草蚂蚱只是孩童玩意儿罢了,万万不会吓成这般模样。 陆檐竟见过蝗虫食人? 楚袖只在游记里见过那种骇人的描述,许是怕文字传达不了,笔者甚至还贴心地在一旁画了一副插图。 骨肉糜烂,蝗虫密密麻麻。 那是幅想起来就会让人作呕的画。 她尚且记得自己看完那本游记后,整整三天没吃得下荤腥,但也没有留下如此浓重的心理阴影。 以陆檐的年岁来看,他若是亲眼见过,岂非只有十年前朔北那一场食人蝗灾了? 所以,陆檐也是从朔北来的。 这么一来,朔北来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他那副模样,会与镇北王等人回京有关么? 第28章 猜疑 陆檐在那次草蚂蚱事件后便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天, 期间楚袖尝试从他口中问出点消息都无果,只能嘱咐小厮照顾好他,顺带着将这五天用的药钱加在了账上。 陆檐本人对此毫无察觉, 估计知道了也只会为自己添了麻烦而抱歉, 毕竟他就是这么一个极为罕见的老好人。 等到陆檐表示自己完全休养好了,可以再去书斋的时候, 日子已经转到了三月中旬。 街上完全是春日景象,男男女女们换上轻薄的春衫,行走间轻便灵动,小孩子们更是见天地在街上撒欢,拿着纸风车跑来跑去。 朔月坊年前扩过一次店面, 合并了左右两家铺子后几乎比得上京城一些中等规模的酒楼了。 更别说为了方便,楚袖和郑爷商量着将周围的宅院买了下来。 如今这条街上可谓是朔月坊一家独大, 就连对面的那些铺子也大多都是租赁罢了,其中就包括之前楚袖在的那家茶馆以及之前月怜十分喜欢的早点铺。 鉴于陆檐可能要在这里生活很久, 在他又一次上完课之后, 楚袖便出现在了书斋外,并且不由分说地将这人拉出去逛街了。 倒不是她有给人花钱的癖好,实在是抵不住那群小孩子经常会问起陆先生是不是很穷, 连他们都隔三岔五换衣裳, 他却一直都是那身灰扑扑的长袍。 她也曾问过陆檐这个问题,然后对方的回答也十分地接地气。 “耐脏。” 说得很有道理,但楚袖并不接受。 尽管她本人十分爱财, 也不想被人扣上克扣月钱的帽子,反正买新衣裳的钱, 继续从月钱里扣就好了。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哪怕陆檐再三拒绝, 最终还是被楚袖拉了出去。 楚袖目标明确,带着人出了门便往对面的一处成衣铺去了,那铺子外正站着个中年妇人,手里拿着绢扇摇来摇去,见着人来便显出个笑脸来。 “哎呀,楚老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作为朔月坊的老板,楚袖却意外的平易近人,这一条街上的人没有不认识她的,谁让她闲得没事便会出来溜达,一点都不像个大老板,反倒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 虽然这姑娘常常会被舒娘子和月丫头扯回去做事就是了。 “坊里新来了人,我带他来做几件衣裳。李叔是咱这儿手艺最好的,自然来叨扰您二老了。” 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李娘子听了这话眉开眼笑,转头便冲铺子里喊:“当家的,把手里的活放放,先给楚老板带的人量个尺寸。” 灰褐长袍的中年男子将手中的木尺与针线放下,应声:“来了来了,早就听见你喊了。” 小厮将人推进店铺里,陆檐的腿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只能扶着一旁的廊柱。 李叔一边帮陆檐量肩宽胸围,一边同楚袖搭话:“可有些时日不见楚老板出来,看来最近又有新活计做了。” “哪里有什么新活计,不过是老顾客垂怜,还来惠顾罢了。” 楚袖也不闲着,在李娘子的介绍下挑了几匹布料,藏青色花鸟纹和宝蓝色修竹纹的给陆檐,另几匹素净些的则是给叶怡兰和月怜一人裁了衣裳。 李娘子见她挑得仔细,却没有自己的份,也便扯过一匹月白料子。 “楚老板心疼手下人,也得心疼心疼自己呀。这料子日前才进的货,入手轻薄,颜色又正,衬你白皙的肤色正正好。” 楚袖只瞥了一眼便知道李娘子说的不假,横竖她的衣衫都是旧衣,做也就做了,不碍什么大事。 一众料子挑下来,陆檐那边也完事了,楚袖等人的尺寸早有记录,也用不着花时间量尺寸。 出来一趟不过小半个时辰,日头渐高,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做了衣裳,陆檐以为便要回去了,谁承想楚袖拉着他从街头逛到街尾,随行的几个小厮手上都拿了不少东西,就连他的轮椅上都挂了个不大的铃铛。 陆檐明明是被人推着走的,此时额间也出了汗,他望着不远处同人打招呼的姑娘,喃喃道:“大乐坊的老板竟也和这些市井摊贩打交道么?” 推轮椅的小厮离得近,自然将他这话听得真真切切,脸上带着笑意回道:“陆先生可别把我们楚老板同那些人相提并论,楚老板人好着呢。” 没想到会有人回应,陆檐有些哑口无言,半晌也笑道:“是啊,楚老板是不同的。” 明明只是聊一会儿的功夫,楚袖回来的时候手上便又多了两串糖葫芦。 从楚袖面上无奈的表情来看,应当是那些热心的婆婆送的,然后陆檐就被塞了两串糖葫芦。 双手拿了东西,陆檐立马直起腰背坐着,看着就分外僵硬。 “楚老板,这不是送给你的吗?” 楚袖摆摆手:“我对甜食不感兴趣,麻烦你处理一下啦。” 虽然对甜食不排斥但也说不上喜欢的陆檐:…… 等到陆檐把两根糖葫芦都吃完,几人便回了朔月坊,刚进大门没几步便听得楼上有人喊着楚袖的名字。 “阿袖阿袖,看上面!” 看周围人都习以为常的模样,陆檐反倒有些好奇的抬头,便见得那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斜倚在栏杆处,捉着折扇的手摆来摆去,活跃得很。 嗯,被这样叫的话,莫名有些羞耻呢。 陆檐只觉得楚袖此人奇怪,开着一家奇怪的乐坊不说,连身边的人都是个顶个的奇怪。 舞姬乐师习武会医,乐坊背后是家不小的书斋,现在连友人看起来都与一般的世家公子不大一样。 陆檐第一百零六次思考自己是不是被带进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不同于陆檐的怀疑人生,楚袖只觉得自己的清闲日子又到头了,毕竟苏瑾泽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次次都是带着麻烦和任务来的。 吩咐人将陆檐送回去,楚袖这才回了苏瑾泽一句:“你且等等,急什么。” “自然要急的,不然怎么能第一个见到阿袖呢!”苏瑾泽油嘴滑舌,对着楚袖也向来是嘴没个把门。 楚袖懒得理他,可总有人治他。 苏瑾泽一个不注意,便被来人钳着肩膀丢进了二楼的一处雅间里。 “路小公子。” “路眠。” 路眠如此说了,楚袖也就随之改口:“路眠你们来了多久?” “一刻钟不到。” 许是看出了楚袖眼中的疑惑,他又补了一句:“今日在城北办事,便顺路过来一趟。” “原是如此。” 楚袖应了声便往二楼去,不多时便到了两人的雅间处,路眠等在门口,两人便一起进去。 三人各自找了地方坐下,苏瑾泽像是得了什么趣味一般凑了上来:“那家伙就是你说的陆檐,长得还算不错嘛。” “他是陆檐,具体的事情我都已经说了,就是不知道你们查出来些什么?” 说起这个,苏瑾泽收敛了些,却已经吊儿郎当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可别说了,芳菲园那边快把山都翻个遍了,也没找到什么别的线索。还是我和路眠绕到那山的另一处,一户一户地问人家才得了个消息。” “说是正月里在官道上见了几十名凶悍男子骑马快奔往那山的方向去了,那会儿便有人怀疑这些人的身份,只是到底没祸害人,也就没了后话。” “至于陆檐这家伙,问遍了各处也只有一家茶馆说曾接待了一位外地的病弱书生,只不过说是得了咳疾不便见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才留了点印象。” 苏瑾泽三两句话将调查出来的结果告知,路眠在一旁听着时不时点头,等他说完了,路眠才开口。 “十年前朔北飞蝗严重,但也不是整个朔北,我问过几个跟我一起回来的弟兄,也仔细问过我爹。” “闹蝗灾的地方在朔北边境处,是最靠近草原部落的那几个村庄。” 路眠如此言说,楚袖也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乡绅豪富都在主城以求军队庇护,陆檐这种人怎么会到边境去?” 这也是症结所在,路眠在一片沉默中说出了一个可能。 “除非,他幼时曾被人带到了那个地方去。” 无论是被人拐去亦或是私生子女在外流落都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陆檐先前还说过自己要来京城寻亲。 但不管是何种情况,都与他们想要得知的真相毫无关系。 “柳小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苏瑾泽打破僵局问道。 “三月起便很少来了,听说是相看到了好人家,被家里拘着学规矩呢。” 至于柳臻颜到底满不满意,却是没人在意的,总归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她本人关系不大。 不过从那足足写了三页纸来抱怨规矩的信来看,大约是不满意的。 之前柳臻颜那模样,可着实不像个有心嫁娶的姑娘,若是给她一个机会,怕是能直接冲上战场去。 “清秋道那边递了消息,说是镇北王有意从几个适龄皇子里选,也不知到底会选中哪一位。” 今上儿女缘薄,尚在的子女不过七人,其中公主三人,皇子四人。 除却前些年已经娶了正妃的太子殿下外,只剩了五皇子、九皇子和刚到舞象之年的十一皇子。 若是要选,也只能从这三位成年皇子中遴选。 柳臻颜代表的可是镇北王一族,婚姻大事自然是不能小觑的。 “镇北王野心倒是不小。” 从皇子里选,那不就是摆明了要站队。 要知道,那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家大多都不会掺和进这些事里去,今上宽厚仁和,早早定下太子便是想断绝旁人的心思,连带着那些权贵世家都尽量避免同皇子们联姻,便是成了也大多是次女。 镇北王这可是嫡女,下注不可谓不狠啊。 第29章 亲眷 镇北王有意向皇室嫁女, 却不能明目张胆,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两情相悦,镇北王疼惜唯一的女儿, 才“勉为其难”地将女儿嫁了出去。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 镇北王府专门办了一次春日宴,说是为了让柳臻颜多接触接触京中贵女, 实则是要为所谓的两情相悦铺垫。 只是镇北王大概想不到,太子稳坐钓鱼台,压根儿不给他面子,只让太子妃带着礼物前来。 而九皇子顾清辞更是直接,说自己日前长了不少红疹, 怕传染给柳臻颜,将帖子给推了。 到最后, 竟只有五皇子一人去了。 就这听说还是怕镇北王没面子,五皇子才临时改了行程去镇北王府上走上一趟, 纯粹就是为了敷衍。 楚袖作为柳臻颜回京后的第一个朋友, 自然也受到了邀请,甚至还被柳臻颜安排到了靠前的席位,身旁全是世家小姐。 好在她本就长袖善舞, 这些年来与这些女眷也算有些交情, 不至于被骂是攀高枝的。 当下的宴会也不过是那一套流程,歌舞戏曲,春日里还能赏花作诗。 但柳臻颜显然不是个会作诗的姑娘, 只能装扮得分外华丽坐在上首充当摆设。 柳臻颜满头珠翠,妆容也是明艳大方, 虽说是衬她娇艳容颜,对脖颈来说却不是什么美事。 单楚袖瞧见的, 柳臻颜已经悄悄扭脖子十六次了,可见这华丽的分量之重。 戏台上是新出的折子戏,有情|人以银螺簪定情,却是一对苦命鸳鸯。 女子迎刀剑上战场,男子面风霜登朝堂,两人步步艰难,到最后竟成就了一出“嫁子”奇闻。 古往今来都是嫁女,便是男子入女方,也多是入赘、倒插门之类贬低说法,倒第一次听说嫁子的。 这出戏是出自朔月坊,离得近的贵女便小声地问询起来:“楚老板怎的选了这么一出戏来演,怕是要惹事的。” “是啊,楚老板怎的没仔细挑上一挑。” 昭华朝风气开放,再加上有长公主这个古今第一人在前头挡着,旁的地方或许还好,京城这地界儿的姑娘们可个顶个的不好惹。 有投奔红鱼卫的,也有投靠长公主做女官的,便是不去,大多也以长公主为荣。 半年前还有一位钟娘子休夫出户,如今便在长公主手下的红鱼卫做事,好不风光。 年轻女子们大多喜欢这些“叛逆”戏文,但对长辈们来说可就不一定了,尤其是那些个有权势的男人,简直是眼中钉肉中刺。 楚袖这么一出,可不是正撞在他们手里了么! “多谢姑娘们关心,只是这戏是柳小姐自个儿选的,我也没法子改。” 这话倒不是瞎说,柳臻颜本就不想嫁人,再加上镇北王疼她,以往也说过招婿之类的话,也就明目张胆地选了这出嫁子的戏码。 且不说镇北王如何作想,那些个来参宴的男子却是不喜这般做派的,只少数几个觉得有趣。 柳臻颜对这结果并不意外,甚至于乐见其成,没人乐意这婚事就成不了,她也好一个人自由自在。 宴过半场,柳臻颜便要下去换衣,席间的饭菜也要一一撤下去,众人移步镇北王府的后花园赏花。 柳臻颜离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有婢女凑到楚袖身侧,小声同她道:“小姐有请,还请姑娘同我来。” 她对这个小丫头还有印象,时常跟在柳臻颜身边伺候,与春莺一样都是柳臻颜的左右手。 楚袖也没有知会别人,便跟着婢女走了,旁人看见了也只以为是朔月坊的舞姬寻她,也便没有在意。 婢女带着她穿堂入院,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了柳臻颜的院子。 正房门窗紧闭,春莺在屋外候着,见着两人进来便行礼道:“楚老板,我家姑娘不慎污了衣裳,奴婢想着换件旁的衣裳,姑娘却怎么也不同意。” “如今小姐闭门不出,这才请您过来,还请您想个法子吧。” 柳臻颜性子娇纵,这也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只是楚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先让我进去看看吧。” 春莺开了半扇门让楚袖进去,待她进去后便也跟了进去,带楚袖过来的小丫头则是顶替了春莺的位置,继续守在外头。 楚袖刚进去,便见得着中衣、披头散发的柳臻颜绞着帕子站在屏风旁,见她进来便将人拉到屏风后。 屏风后浴桶未撤,靠近些还能觉着些热气,可见是刚沐浴完不久。 “楚妹妹,我方才一个不小心泼了茶上去,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可是父亲送我的新衣裙,才穿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我弄坏了,呜呜呜。” 倘若楚袖没有站在柳臻颜跟前,她或许真的会相信柳臻颜正在为一件衣裙哭天抢地。 然而事实是,春莺在哭天抢地,柳臻颜在床上坐着,另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的丫头从床幔后走了出来。 这个场景实在有些冲击人,以至于她一时之间并没有说话,而是用探究性的目光看向了柳臻颜,希冀对方能给她个解释。 “楚妹妹,你别担心,只是问一些小事情罢了。”柳臻颜小声说着,她的神情分外激动,仿佛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另一个丫头明显习惯了柳臻颜这般模样,她看着楚袖单刀直入道:“不知楚老板戴着的这支玉簪从何而来?” 玉簪? 楚袖下意识地便摸向了自己右侧的玉簪,在那丫头的注视下取了下来。 “敢问姑娘,这玉簪可有何处不妥?” 这玉簪是陆檐前几日送来的谢礼,样式图案都没什么特殊。保险起见她还让叶怡兰拿去查了好几遍,确保没什么别的东西这才斗胆戴了出席各式宴会。 镇北王府的春日宴是她参加的第三场宴会,以往并无人对这玉簪有什么特殊看法。 “只是见料子一般,手艺却是奴婢曾见过的。疑心是不是奴婢失联的亲人,这才斗胆来问楚老板。” “手艺?”楚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情状,道:“这玉簪是之前一位客人送的,说是亲手做的谢礼。” “不知这位客人在何处?”那丫头明显急迫了些,眼圈都有些泛红。 若陆檐真是这丫头的亲眷,见过朔北蝗灾倒是极有可能,只是一般人家,如何能养出那般谈吐的公子,怕是其中还有隐情。 楚袖心思电转,面上却是信了这一说辞。 “姑娘如若要见他,不如也给我一件信物,也好拿回去验明身份,之后好为你们引荐。” 说着,楚袖将那支玉簪送到了那丫头手里,算是一换一。 那丫头哭哭啼啼的,最后也只是从腕上撸下了个银镯子塞到了楚袖手里。 “这是我娘留的东西,他若是瞧见了定然知道的,麻烦楚老板了。” “不碍事。” 两人交谈结束,那边春莺也就停了哭诉,柳臻颜被两个丫头伺候着穿上了另一件樱色襦裙,这才从梳妆台上捞了一根簪子给楚袖戴上,远看也瞧不出什么变化来。 柳臻颜不觉得有什么,楚袖却一眼就看出那簪子的不同来,或者说,它与陆檐亲手雕的簪子也未免太像了些。 不过这些猜测,今日之后或许就会有结果了。 也不枉她铤而走险戴着这簪子招摇过市。 第30章 皇子 后花园中的后半场宴会便更随意些, 男女各从不同的入口进,在园中遇见也可结伴而行。 唯一的要求便是每人腕间都挂着一块花牌,上头镌刻着不同的花卉。 若是瞧对了眼, 便可将花牌送出去, 宴会结束后凑成一对的人则可以拿到最初的彩头。 当然,这种游戏也不是随机配对。 若是宴会前已经是两情相悦, 便可请主人家赠一对花牌,也好在宴会上互诉衷肠。 柳臻颜不接手这些,她从盛放花牌的托盘里随意拿了两块便系在了腕上。 花牌是对扣的木牌,上头挂着特制的小锁,没有钥匙谁也看不到里头的花卉是什么模样, 也为这一游戏增添了不少趣味性。 入了园不久,楚袖便与柳臻颜分了开来, 毕竟柳臻颜是这次宴会的主角,身边的人一定少不了。 好在来这宴会的也有那些年轻的夫人, 她们三两成群地凑在一起赏花, 手腕上的花牌也不过是做个装饰罢了。 楚袖走了没几步便听见熟悉声音,侧头一瞧原来是老熟人——如今已经嫁作人妇的李娴。 李夫人为李娴多番打算,最后挑中了一位清贫的世家旁系子弟, 好在他也上进, 登科及第状元郎,将李娴风风光光地迎了回去。 眼下还在翰林院当值,但他多次被今上夸赞, 日后定是平步青云,不知多少人艳羡李娴好运道呢。 此时李娴身边也围着几个新嫁不久的夫人, 她们的夫婿官职都不高,聚在一起也没人说些什么。 “楚老板, 可是许久未曾见你了。”李娴与出嫁前没什么大变化,只不过绾了长发,衣裳比之做姑娘时贵气了几分。 朔月坊名气盛,许多时候都无需楚袖出场,再者李娴出嫁后操持陪嫁的良田庄铺也是异常忙碌,算起来两人也有小半年未曾见过了。 “近些日子都忙,也未曾往朔月坊递帖子,今日既然遇见了,便一道坐下聊会儿天吧。” 盛情难却,楚袖也便进了李娴等人所在的凉亭里,择了个地方坐下。 李娴拉着她的手一一介绍过去,楚袖也能接话,一番夸赞下来倒是成功与这些夫人们建立了初步的友谊。 朔月坊声名之盛,在座的几位没有没听过的,再加之楚袖本就讨人喜欢,年岁也相差无几,聚在一起无论是谈妆容首饰还是胭脂水粉,都十分合拍。 不过半个时辰,亭子里的各家夫人口中的楚老板三字便带了几分调侃。 她们家中都是有田业铺子的,自然知道朔月坊是个什么规模,相较之下年仅十七的楚袖便显得更加难得。 众人围坐在一起,几乎每五句便要提一句她。 她对这场面早已适应,圆滑回应,时不时冒出几句俏皮话,也算全了氛围。 “楚老板今日的衣裳别出心裁得很,不知是哪家绣坊的手艺,改天我也去做上几件去赴家宴。”说话的是几人中年岁最大的一位,绛紫拓银衣衫贵气十足,发间钗环兼备。 “宋姐姐说的是,楚老板这身衣裳端庄大气,走线串珠都是颇为不凡呢。” 楚袖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姐姐谬赞了,这衣裳是我和手底下的丫头们玩闹做出来的。” “姐姐若是喜欢,改日便请姐姐到朔月坊来坐上一坐。” “楚老板相邀,哪里有不去的道理。”那夫人显然很是喜欢这衣裳,团扇掩着嘴轻笑。 和知情识趣的女子聊天是很愉快的事情,纵然是楚袖有意和缓氛围,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女子各有才情长处,聚在一处比这花园里任何一株名贵的花卉还要耀眼。 本来楚袖是打算和这些夫人们坐到宴会结束的,偏偏她眼尖瞧见了一只额间点着朱色的麻雀。 这种麻雀是清秋道养出来的新品种,因额间一点红被唤作朱额,常用来传信。 朱额本身并不会如同旁的信鸽一般携带纸条,而是会以特殊的规律飞舞。 旁人瞧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当是雀鸟顽皮在枝间跃动。 她找了个借口离了此处,一路分花拂柳往后花园边界处走,还未摘了花牌出去,便被人拦了下来。 楚袖走的是小路,冷不丁斜里伸出一条腿来,险些绊倒。 她提了裙摆站定,瞥了一眼花丛里的那人,不知说巧还是不巧。算上元夜那一次,她和这位潇洒恣意的五皇子已经撞见了足足三次。 侧卧在花丛里的富贵公子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支着头颅,迎着光眼眸微眯,像是在辨认来人的身份。 “楚老板?”他扯了扯衣襟,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一点红痣来。“莫非我喝醉了,怎的瞧见楚老板在近前?” “民女见过五皇子殿下。”楚袖行了礼,却不见五皇子说话,半晌她大着胆子去瞧时,才发现面前的人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他半阖着眼皮,指尖勾着银壶,大红衣袍略微有些松垮,不远处滚落几只银杯。 在诸位皇子之中,独五皇子顾清明男生女相,眼眸狭长似狐狸,五官秾艳。再加上他常年在外游历,一身游子气质更是抓人。 如今半醉半醒卧倒花丛,谁瞧见不说一句好儿郎呢! 她转身欲走,裙摆却被什么物件勾住,低头一看,却是一支竹笛。 竹笛做工粗糙,笛孔也未对齐,外表倒是没有毛边和小刺,可见主人颇为爱惜时常拿在手中把玩。 楚袖将竹笛捡起,还未走动几步便觉得裙摆处传来一股子拉力。 半醉半醒的顾清明两指并拢捏着桃花纹的裙摆,眼睛却未睁开:“听说楚老板精通乐理,各种乐器也是信手拈来。” “不知今日本殿有没有荣幸听上一曲?” “殿下想听,民女自然奉陪,只是现下没有趁手的乐器……” “就用这个。” 楚袖看了看躺在手中的开裂竹笛,又看了看假寐的顾清明,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再问,而是试探性地将竹笛放到唇边。 怪异的声响自竹笛传出,楚袖顿了顿,但见顾清明没动静,也便继续吹了下去。 为了尽快结束这种折磨,楚袖挑了一支最短的小调吹奏。 纵是她技艺炉火纯青,也没办法拯救这支竹笛。 曲毕,她将竹笛双手奉上,顾清明接过后摩挲了一下开裂的笛身,道:“楚老板与它有缘。” 似是而非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后,顾清明话锋一转:“楚老板怎么不问本殿这笛子从何而来?” 楚袖哑然,她并不关心顾清明的笛子,只想着去和路眠汇合。 苏瑾泽未来,路眠对镇北王府有所猜疑,便趁着这次宴会去查探消息,如今朱额放出,定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然而顾清明也不管楚袖问不问,竟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在他的讲述中,这笛子是他生母遗物,到死都带在身上。 楚袖敛下神色,暗道顾清明也是个身世离奇的主儿。 五皇子顾清明幼时在宫中过得并不好,因为他的出生纯粹是一场意外。 五皇子的生母并没有什么高贵身份,只是小县城里遴选上来的宫女罢了。但她野心却是不小,想着要伺候皇上从而一步登天,为此她不惜背叛了自己的主子言嫔。 她成功怀上了孩子,但母凭子贵的成算却落了空,在她生产之时,言嫔做了一手去母留子。 顾清明出生后就被抱养在言嫔名下,因着繁衍龙嗣有功提了位分做了妃子。 许是他出生时钦天监批的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言妃自他五岁起就缠|绵病榻,熬了快十年才撒手人寰。 知情|人早已被灭口,楚袖能得知这消息还是多亏了长公主,是以在外人眼里看来,顾清明口中的生母应当是言妃。 言妃昔年以乐承宠,顾清明如此说倒也不是什么破绽。 “当年本殿兴高采烈做了这支笛子给母妃,谁知她一朝病倒,竟是再也没能拿起过笛子。” “母妃忌日将近,本殿难免伤怀,倒让楚老板看笑话了。” “殿下惦念生母,实属人之常情。” 楚袖和顾清明又客套几句,这下他总算是没再拦着人,只是将丢在一旁托盘上的酒塞进了楚袖怀里。 “麻烦楚老板回来时沽些好酒来,本殿便在这里静候佳音了。” 也不管楚袖同不同意,他躺回原来的位置,一副自便的模样。 不得已之下,楚袖也只能拎着酒壶到了入口处,正待将花牌交回,却发现它不见了踪影。 遍寻全身不得,入口处的丫头们也不在意:“姑娘若是掉了牌子,待会儿再取一块便是了。” 楚袖应下,将顾清明吩咐的话讲给丫头们听,顺带着把酒壶也递了过去。 做完这些,她便跟着朱额先前的指示一路往北走,半刻钟之后,便见得了在墙上抱肩站着的路眠以及墙下苍白面容的公子哥儿。 稍微离得近些,便能听见那公子无奈道:“路公子所言之事我闻所未闻。” “再加之我身子骨弱,如何能与路公子比试呢?” “父辈之约,不可不从。” “比试哪里有两人相约,应当有一见证人才是。” 镇北王和定北将军是老相识,两家儿女本也该熟稔些,奈何镇北王常年居住朔北,定北将军则是在京城安家落户,两人见面的机会可谓是少之又少。 两人都是武将,年轻时不知彼此间比试了多少次,连带着下一代也被熏陶着要比试。 楚袖之前听路眠提起过,却不知道他是要在今日发难。 她还欲再看情况,便见路眠一双鹰隼般的眼眸落了过来。 “见证人来了,可以比试了。” 30-40 第31章 醉酒 莫名其妙做了见证人, 楚袖还不清楚情况,那公子却已经忙不迭地望过来,眼神里都是期许。 她挪了视线, 直接问路眠:“现下这是?” “早些年父亲为我同镇北王世子定了约比试, 今日得见,合该践约。” “路小将军, 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公子苦笑地解释道,“你看我这瘦弱体态,如何能与小将军您比,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路眠却不信邪,他皱着眉上下打量这人, 而后道:“纵是先天不足,暗器总该是学过的吧。” “路小将军你真是高看我了, 父亲怜惜我体弱,不曾让我习武的, 若是小将军有意谈经诵典, 或许我能相陪。” 路眠抿了抿唇,脸色肉眼可见地不太好看,他自墙上一跃而下, 落在楚袖身侧, 一下子就兴致缺缺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不叨扰世子了。” 言罢,路眠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搞得世子满头雾水,又怕惹着了他, 只能小步地跟在楚袖身侧。 “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民女姓楚。”楚袖回了这么一句,并未多言。 谁想这位世子却一下子激动起来:“你就是颜颜提过的楚妹妹吧, 果真生得国色天香。” 饶是楚袖脸皮厚,也从没想过自己这张脸能和国色天香沾上边,顶多算是清秀水平罢了。 “世子谬赞,民女不过蒲柳之姿,比不得柳小姐姿容娇艳。” “楚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世子露出一个笑来,指了指前头不远不近走着的路眠道:“路小将军一向不好说话,在朔北那几年没少和军中那几位犟嘴,对着楚姑娘倒是好说话得很。” 虽不知路眠是怎么和这位不善武艺的世子爷撞在一起的,但机会就在眼前,她也不会无所作为。 这样想着,楚袖行走的幅度便大了几步,一点银光自袖中落下,被世子眼尖地瞧见。 “楚姑娘,你落了东西。”世子捡了那枚镯子,倒是没再提刚才的话题,只当是楚袖害羞。 “多谢世子。” 楚袖将镯子套回自己腕上,口中道谢,心里却是一沉,身为镇北王世子,竟然不识得这信物么? 世子将楚袖一路送回了后花园入口处,路眠早就在一旁候着,见两人过来也只是颔首不语。 楚袖重新挂了牌子,正欲和路眠进去,便见得世子也好奇地捡了一块牌子在手中把玩。 “妹妹宴客,我这做哥哥的怎好一直不露面呢。” 身旁多了两个人,楚袖也不好再回李娴那边去,正想着另寻别的地方,便撞见了不远处倚在凉亭处的顾清明。 “楚老板,本殿的酒呢?” 楚袖无言以对,早先出去时她便吩咐了人送来,那些丫头们哪里敢怠慢。更别说酒壶都在他手边放着,摆明了就是耍无赖。 “民女出去时便唤丫头们送酒,莫非殿下没收到么?” “本殿是想要楚老板带酒过来也好对饮几杯。”顾清明翻身跳出了栏杆,三两步便到了几人近前,艳丽非凡的面容上泛起一丝笑来:“不过既然楚老板带了人来,不如坐下来大家一起喝上几杯吧。” 虽说是提议,但顾清明却摆出了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路眠不置可否,世子欣然答应,将楚袖架得不上不下,也只能跟着进了亭子。 不同于之前李娴等人所在的亭子瓜果齐全,甚至还有几个打扇的婢女,顾清明选的这个亭子空空荡荡,桌上也只摆着几瓶酒。 几人各自坐下,楚袖挨着路眠,顾清明则占了她对面的位置。 顾清明将酒瓶推了过去,楚袖率先接过,给路眠倒了一杯,自己则将杯盏推到了石桌中心。 “楚老板这是?” “民女酒量不佳,便不陪诸位饮酒了。” 顾清明显然不信,将这当做她的推辞,依旧劝道:“如今春|光正好,饮些酒暖暖身子再好不过了。” “你看这位公子,瞧着也是弱柳扶风,不照样饮酒!”顾清明拍了拍世子的肩膀,含笑道。 莫名其妙被提及的世子险些被喉中的酒呛到,咳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楚袖递了帕子,路眠上手帮他顺了顺背,顾清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名姓,可是路小将军的好友?” “在下柳岳风,家父柳亭。” 镇北王的名讳便是柳亭,如此一来,也算是介绍了身份。 “原来是柳世子,回京三月有余,竟到今日才有缘得见。” “来,我敬柳世子一杯。” 几人都不算熟络,路眠与顾清明倒是有些交集,只是都是些陈词滥调,也不好再拿出来说事。 是以,这酒喝得没滋没味,柳岳风和顾清明却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两人一杯接着一杯,颇有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爽。 只可惜,一个先前就不知道喝了多少,另一个显然酒量不佳,都已经趴在桌上酩酊大醉了。 为了配合,路眠也饮了两杯,此时瞧着还算正常,身姿挺拔地端坐着。 “阿袖,去喊人来。” 楚袖对路眠忽然的亲近话语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人喝醉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好,路眠你看着点人,千万别随意走动。” “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路眠一字一句地重复,乖巧得像是邻家讨糖吃的小孩子,楚袖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而后便又一次往花园边界处去了。 然而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亭子旁便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人,以她的身高完全看不到里头的状况。 “这位姑娘,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哎。”那姑娘脸生得很,想来是谁家的娇俏女儿,见楚袖着急的模样也便安抚道:“是宁家的公子路过此处见横七竖八睡着几个人,便想着上前帮忙。” “另外两个趴下的早就被下人扶下去了,只剩一个路小将军,怎么劝都不动,说是要等人回来。” “路小将军俊秀非凡,也不知是谁值当他如此等,醉酒都不忘等。” 楚袖有些尴尬,没敢说路眠等的就是自己,只默默地换了个地方,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果不其然,亭中坐着柳臻颜和太子妃,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路眠身侧,面上俱是无奈。 太子妃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宋雪云,当年她在花神会胜了魏娇娘一筹,成功入了太子的眼,同年便十里红妆嫁给太子,成了金尊玉贵的太子妃。 宋雪云与路眠交情一般,只不是幼时因着父辈缘故见过几面,此时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是怕柳臻颜压不住场子,也便赶过来帮忙。 但无奈路眠谁的面子也不卖,纵是宋雪云好言相劝,他也像个听不懂话的石头一般。 “路小将军,不管你要等谁,都先去醒醒酒,待他来了,本宫一定让他找你,可否?” “多谢,不用。” 路眠语气十分和缓,眼眸死死地盯着这边,楚袖一出现,他便眼眸一亮,继而站起身来,稳稳当当地走到楚袖身侧。 “等你回来。” 一时之间,诸多视线落在楚袖身上,她同宋雪云行过礼,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情况。 “原来路小将军等的是楚老板,看来苏瑾泽不够上心啊。”宋雪云这话是调侃,落在旁人耳朵里难免变了味道。 苏家扶持朔月坊的原因不明不白,见苏瑾泽和楚袖来往密切,大家都往风月事上猜,如今路眠似乎也对楚袖另眼相待,自然惹得别人眼红。 路眠离京前声名不佳,去了朔北一趟,似乎大家都忘却了他曾经的模样,提起他来总是青年才俊,与苏瑾泽都不是一路人一般。 “苏公子被家中庶务拖着无法前来,这才托了我照看路小将军一番,说来的确是苏公子不够上心。” 柳臻颜瞧不出两人的言语机锋,只忙道:“麻烦楚妹妹快些将路小将军带下去吧,客院那边留了人煮醒酒汤,正好与我兄长一处用点便好了。” 楚袖顺着柳臻颜给的台阶下,同宋雪云告辞后便带着路眠跟着丫头往客院去了。 临走前,她还瞥见之前向她讲述的那姑娘惊异的面容,在心里暗道不妙,这么一来,她怕是又要在京中出一次名了。 楚袖素来是不爱将自己的名字与这些风月艳|事放在一起的,连带着朔月坊在京中大乐坊里都独树一帜,极少有什么缠|绵悱恻的轶事传出。 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便是再不想承认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了,只希望京中风头转得够快,莫要在她身上停留太长时间、 客院离得不远,楚袖带着路眠到的时候,丫头匆忙行了一礼便去小厨房端醒酒汤去了,另一个丫头想着和楚袖一起搀着些路眠,却被他躲开。 好在路眠酒量不好,酒品却佳,跟着楚袖那是寸步不离,就连如今攥在手里的袖摆都是楚袖怕他不注意脚下摔了塞进去的。 “路眠啊路眠,你这酒量,作何要应付那几杯,让你同我做戏还不答应。” 楚袖有些好笑地戳了戳路眠的脸颊,想起刚刚她私下同他打手势表示自己会使手段代他喝酒,结果这人就和没瞧见似的,实打实地喝了三杯。 万幸这酒纯度不是很高,不然三杯下肚,路眠会变成什么模样还真是难猜。 醒酒汤送来后,路眠也完全不像个醉鬼,乖巧地听了楚袖的话喝光,便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床上。 楚袖起身欲走,却发现自己的袖摆不知何时被路眠与他自己的系在了一处,如今打成了个死结,是彻底解不开了。 带了人走不说,下半场还再没出现。 纵是正人君子也不由得会怀疑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叹了一口气,坐到床边嘟囔道:“这么一场下来,可少不了我的银钱。” 偏生始作俑者毫无所察,睁着亮晶晶的眼眸道:“故事,阿袖讲故事。” 得,看来自己是逃不开这老妈子的命了。 第32章 身份 不多时宴会结束, 柳臻颜才算是得了空往这边来。 她先是去看了看柳岳风,发现对方还睡得死沉也便没有打扰。拉了个下人询问楚袖的去处,就得到了婢女一句支支吾吾的“在另一位公子屋里”。 柳臻颜先是一愣, 继而也想起了方才离席前宋雪云所说的两人关系匪浅的话来, 她打发了下人,自己则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扉。 虽然柳臻颜觉得自己动作够轻, 但这对于屋内人来说依旧过分吵闹,是以她一抬眼,对上的不是楚袖,而是皱着眉头的一张冷脸。 “路、路小将军?”她颤巍巍地喊了一句,对方却没有回应, 只是冷淡地瞥来一眼。 路眠坐在床边,倒是楚袖不知是什么缘故竟然睡到了床上去。 “路小将军, 这是?”柳臻颜看了看睡得分外安慰的楚袖和端坐在床边的路眠,心想这两人是不是换了位置。 明明醉酒的是路小将军, 怎的楚妹妹先躺了下去?不会是路小将军做了什么吧? 柳臻颜的表情变幻莫测, 哪怕是路眠也知道这人脑子想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当下便道:“劳累过度。” “原是如此。”柳臻颜点点头,到底没问怎么路眠要在跟前坐着, 毕竟睡着不是醉酒, 用不着人伺候。 两人就此相对无言,一个没赶人一个没说走,一个坐在床边看人, 一个坐在桌旁喝茶。 直到柳臻颜续了第三壶水,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就要被路眠眼刀凌迟的时候, 楚袖总算是醒了过来。 她愣神地盯着床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在镇北王府的客院里。 “柳小姐?”楚袖坐起身来, 正想和路眠说些什么,却发现柳臻颜也在,还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难道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吗? “无事,她来看看。”路眠忽然福至心灵地回道。 这看起来可不太像是无事的样子啊。 可柳臻颜也没反驳,楚袖只能掀过这一篇,自床上起身,同柳臻颜告别。 “哎?这么快便要回去了吗,我还想着给楚妹妹引荐一下我哥哥呢!” “他也特别喜欢那些乐器,你们一定很聊得来!” 以柳岳风的性子或许和顾清明更聊得来吧,楚袖在心里默默叹气,然后开始认真敷衍柳臻颜。 “之前遇到过世子,已经聊过几句了。如今世子醉酒,应当还在睡着,也不好叨扰,便改日再说吧。” 柳臻颜还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在路眠冷漠的眼神里憋了回去,只能在送楚袖出门前哼哼唧唧地表示下次一定要来。 “会的会的,柳小姐不必再送了。”再送就上马车了啊喂。 虽说柳臻颜一向跳脱,但这么黏糊也是有些出乎意料。 再三劝阻后柳臻颜总算是离开了,结果楚袖一回头就对上了路眠的眼睛。她愣了一会儿,而后道:“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楚袖问的是之前在客院里的事情,她记得她睡前明明路眠还躺在床上,她实在困倦便睡了过去,怎么醒来自己就躺在床上了呢? 路眠移了移视线,道:“你睡着后没多久。” 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提楚袖是怎么到床上的,转而说起了之前宴会上的事情。 “所以,你在镇北王府的祠堂里没见到镇北王妃的牌位,反而见到了一个不知名女人的牌位?” 路眠点点头,而后补充道:“我去的时候柳岳风也在,还给那女人上了一炷香,想来关系匪浅。” 提起柳岳风,楚袖也将自己腕间的银镯子褪了下来,递到路眠跟前,在他打量的时候说道:“这是我在柳臻颜那里和一个婢女换来的信物,她说陆檐是她的亲戚。” “亲戚?”路眠重复了这一词,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陆檐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婢女之类的亲戚吧!” 倒不是路眠看不起婢女之类的下人,而是陆檐的见识谈吐都与普通人不同,纵然是他极力掩饰,也很容易被看出来。 若是要形容陆檐,或许用温室里的小白花更合适些。 而且什么样的山匪会追人追到官道上都不放弃,那不明摆着找死么! 两人交换了彼此的信息,最后定下由楚袖继续接触柳臻颜,路眠则尽力和柳岳风搭上线。 反正在外人眼里,路眠这人向来是倔脾气,爱找柳岳风比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敲定日后行事的计划,两人一时之间便有些无言,最后还是路眠打破了尴尬的氛围,道:“今日麻烦阿袖了。” 楚袖摇摇头,显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你都唤我阿袖了,何必在意这些。” 路眠回京以来,和楚袖的联系也多了起来,两人虽不像是苏瑾泽那般爱闹,但坐着聊上几句还是可以的。 更遑论路眠一直惦念着三年前那个无疾而终的约定,哪怕楚袖再三表示苏瑾泽已经代他完成,路眠依旧坚持每日来朔月坊点卯。哪怕是不能在朔月坊久坐,也一定要来一趟才罢休。 “再者说了,京城风月事不知凡几,这点小事,隔天便被他们忘到脑后去了。” “莫说我们,便是宴会上其他男女,难道就风平浪静无事发生么?” 她不过随口一说,谁知面前听着的男子的眼眸有一瞬的飘移,就连手上的动作都僵住了。 路眠这人也很奇怪,若是为了正事,他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一百个谎,可若是私底下,便极易被看破了。 “怎么,莫非真有事发生?” “不知,我一直在客院待着。” 是么?可路眠这反应可实在是不像啊。 路眠不说,楚袖也没办法,只好放过了他。 马夫的声音适时响起,“公子,朔月坊到了。” “既然如此,那便明日再见了。” 素淡衣衫的姑娘撩开车帘,将下车时回头轻轻一笑,继而脚步轻快地下了马车。 坐在车里的路眠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女子的身影便已经消失不见。 他隔着袖子摸了摸那块木制的牌子,心想这次是没有机会,待到下次,一定会还给她的。 马夫等了许久也不见自家公子吩咐,正准备开口询问,便听得马车里传来自家公子与往常无异的声音,这才安心地驱车离开- 楚袖有意和柳臻颜亲近,自那次宴会后更是多次赴柳臻颜的约,两人几乎将这京城玩了个通透。 不拘是城南还是城北,只要有好玩的,两人都会去逛上一圈。 逛到今日,便又轮到了两人初识的青白湖。 二月的青白湖多是为了放灯,四月的青白湖瞧着可就热闹不少了。 水上做买卖的船家来来往往,一箩筐一箩筐的果子压在船头。 年轻的小子丫头们也在湖边玩水,被家里人捉住也是好一通训。 若是有那水性好的,也会寻个僻静地方下水去玩。 总之青白湖来者不拒,只要想来,做什么都可以。 柳臻颜和楚袖都喜欢这种松快的氛围,用不着管什么繁文缛节,只管开心便是了。 只是这次多少还有些不一样,因为经过长达一月的“通信识亲”,陆檐和那丫鬟彼此确认了身份,打算见上一面。 陆檐毕竟是个男子,不好明目张胆地同她们出行,楚袖便早一步安排他去青白湖租船了。 是以,几位姑娘到的时候,已经有一艘看起来便雅致非凡的船等在岸边了。 船头站着一位圆脸姑娘,见着有人过来便问:“可是楚姑娘么?” “正是,我带几位姐姐出来游玩的。” 确认了身份,几人便登了船,圆脸姑娘竹篙一撑,船便摇摇晃晃地往湖中心去了。 陆檐的腿在十天前就好得差不多了,知道今日是要见人,也便换了一身新衣裳,腰间还佩了一块新玉,据说是那玉簪剩下的边角料雕成的一个小物件。 柳臻颜生性善良又好奇心重,不然那日也不会容许自己的丫鬟那般胡闹来寻亲,此时便是第一个进了船舱的。 便见得竹青衣袍的男子手执书卷抬眸望来,明明是有些陌生的一张脸,却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原本的问候也卡在了嘴里。 柳臻颜自己觉得别扭,也就匆匆瞥了一眼便坐在了别的地方,走在她身后的楚袖却清楚地瞧见陆檐眼中的那点宠溺与满意。 陆檐竟然认识柳臻颜? 镇北王在朔北可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存在,更别说镇北王溺爱女儿,连路眠都只是匆匆见过几眼,一个自称是千里迢迢来京城寻亲的男子,如何能见得到镇北王的掌上明珠? 楚袖作为中间人,自然是坐在了陆檐身侧,等到几人都坐下了,她才同各位介绍道:“这便是之前我提到过的陆公子,陆檐。” “这位姑娘便是先前与陆公子通信过的秋茗了。” 秋茗眼泛泪花,陆檐笑着安慰了她几句,瞧着倒也像那么回事,只是到底如何,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陆小哥可算是安然无恙,当初得了你要来的信,我就掰着指头算日子。哪想过了许久都不见你来,还以为你遭了什么意外。” “若是你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地底下的姑妈交代啊。” 秋茗的确有个姑妈在朔北,但家中儿女情况却是不清楚的。 楚袖默默观察着两人的情态,顺带着和柳臻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直到柳臻颜悄悄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楚妹妹,这个陆檐,怎么这么可怕啊。” “嗯?” 这倒还是第一个说陆檐可怕的,哪怕是书斋里最顽皮的孩童都不会说陆檐脾气差,这家伙和个好好先生一般,罚人也能罚得人心服口服。 “如何说?” “我也不知道,就一种感觉。” 楚袖一问,柳臻颜反而又不确定起来,抠着指尖道:“许是我从小就怕教书先生的缘故吧。” 但据她得到的情报来看,镇北王嫡女可从来未请过先生。 现在看来,这位陆檐公子的身份,可就愈发好玩了。 第33章 游湖 四月的青白湖较之元夜那日更加热闹, 便是坐在船舱里也能听见船家们的吆喝声,间或还能听到哪个顽皮的孩子自水里窜出来吓了旁人一跳的声音。 陆檐和秋茗两人“叙旧”,楚袖和柳臻颜便去了船舱另一头, 中间拉了一道半身的竹编屏风遮挡。 因着喜看热闹, 柳臻颜早早地就推开了小窗,半趴在窗边瞧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水面。 若不是要春莺拦着, 她八成已经探出头去了。 就算如此,也还是眼巴巴地望着外头,一副霜打的样子。 楚袖看着她这模样只觉得好笑,也便放下了手里把玩的玉珠串,提议道:“既然无聊, 不如去船头看看。” “若是喜欢,还能挑一挑船家们买的那些小玩意儿。” “好啊好啊!”柳臻颜喜不自胜, 当下便扯了扯春莺的袖子,“好春莺, 出去玩嘛!” 春莺只是顾虑柳臻颜的安全, 也不是要柳臻颜整天闷着,不然最初就不会让她出来游玩。 春莺一点头,柳臻颜欢欣雀跃瞧不出一丁点方才的消沉模样, 飞一般就出了船舱, 看得春莺和楚袖十分无奈。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撑船的姑娘十分开朗, 见柳臻颜窜出来也不觉得惊慌局促,反倒好心地提醒:“小姐若是要在船头待上一会儿, 还是往后稍稍吧。” “我方才瞧见好几个捣蛋鬼入水了,平日里他们就爱捉弄我, 待会儿要是吓着小姐就不好了。” 谁想这非但没让柳臻颜退后些,她反而更感兴趣了,半蹲下|身子将手探入沁凉的湖水,回头笑嘻嘻地道:“还有这么好玩的事情啊,他们若是敢来,我一定替你赶跑他们!” 撑船姑娘见她这么危险的举动,撑篙的动作都慢了几分,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这位小姐摇下去了。 纵是如此,她也还是胆战心惊地说道:“小姐还是不要玩水了,实在是危险的很。” “不碍事的……啊!” 柳臻颜自认为平衡性还好,这姑娘撑船又稳当,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元夜那日的事情了。 但人的运气实在是个谜,船身不过轻微摇晃,柳臻颜便整个人往碧绿的湖水里栽。 楚袖离柳臻颜稍近些,当下便伸手去拉她,拉是拉住了,只是没止住落下去的趋势,反倒被柳臻颜带着也落入了湖中。 周围船只不少,一见这架势便有几条船上的人跳入水中救人,撑船姑娘也是将竹篙塞进春莺手里,自己也跳了下去。 春莺对此急得不行,但无奈在船上的几人都是旱鸭子,只能在船上干着急。 陆檐和秋茗听见声响也第一时间走了出来,正撞上撑船姑娘将浑身湿透的柳臻颜送了上来。 “快快快,秋茗搭把手。” 春莺和秋茗一左一右将柳臻颜架回了船舱,好在撑船姑娘下去的动作够快,捞起柳臻颜也不过片刻的事儿,她也就还醒着,只是衣裳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着实不大舒服。 撑船的姑娘进来拿了条干净毛巾,顺带着拉开了一进船的一个矮木柜子,里头放着几件衣裳还有毛巾。 “那边的柜子里还放着煮过的红糖姜水,若是想喝也可以热一热。” 她在屏风后快速地换了衣裳,也便出去了,留下一主二仆两人在船内收拾。 陆檐站在船头,遥遥地望着刚才将楚袖带走的粗使婆子上的那条船慢慢开了过来。 等到离得近些了,才瞧见那船的不同来。 比之他们租赁来的雅致小舟,面前这船显然更符合话本里描述的游船画舫,上下两层的结构,船舱屋檐栏杆处的雕工无一处不美。 几个黑衣的护卫腰间悬剑,齐刷刷地站在船头,见得陆檐眺望便冷眼瞧了过来。 两船相接,船舱里才走出熟悉的人影儿来。 楚袖挽着一个不知名的姑娘,两人言笑晏晏地走了出来。 那姑娘打扮虽低调,但不管是衣裳料子还是素净的首饰瞧着都不是便宜物什,再瞧这画舫的兴师动众程度,八成也是个家中的娇娇女。 “今日真是多亏了凌姑娘在,不然我可要在水里泡上好一阵儿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楚袖已经将她夸了好几遍,直将她夸得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哪里就有那样好了,便是没有王妈妈在,方才好心人那般多,也定能将先生拉上来的。” “那也是王妈妈最快,还不是凌姑娘心善。” “先生!” “好,我不说了。” 再逗下去未免有些过分,楚袖也就笑眯眯地结束了这话题,向船上的陆檐挥了挥手。 凌姑娘自然也瞧见了陆檐,她揪了揪楚袖的衣裳,继而对着陆檐轻轻颔首,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楚袖从画舫上回了船上,同凌姑娘道了别,这才问起柳臻颜的情况。 “方才我让那姑娘先把柳小姐带上来了,她可还好?” “无事,在船舱里喝姜茶呢,楚老板最好也去喝上些,暖暖身子祛祛寒意也好。” 楚袖婉拒道:“我可受不了那股子姜味儿,还是免了吧。反正衣裳已经换过了,也不影响什么。” 言罢,她便同那撑船的姑娘商量道:“今日麻烦姑娘了,也不必再在湖上飘了,我们回程。” 撑船的姑娘用毛巾将自己的头发绞得半干,此时又用布巾包在了头上,闻言也便点点头,点着竹篙往岸边去了。 不多时船只靠岸,几人下船,临走前楚袖笑眯眯地嘱咐撑船的姑娘也去喝些姜茶,之后便与柳臻颜在此处分道扬镳。 只是柳臻颜等人走后,楚袖却并没有直接回朔月坊,反而是带着陆檐在湖边走了起来,时不时停下来挑拣一番摊位上的小物件儿。 陆檐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跟在楚袖身边,却也不问,像个沉默的跟班。 好在片刻后楚袖便停在了一处糖画摊子前,回头问他:“快,挑个花样。” 画糖画的是个颇为和蔼的婆婆,见得两人一前一后在这附近走了好几遍,姑娘才上前来,便以为两人是闹别扭的一对儿,当下便道:“不如画这位公子吧,瞧着也喜庆。” 刚走到跟前还没来得及细看摊位上的糖画就被说长相喜庆的陆檐:…… 楚袖倒是一下子听出了婆婆的误会之意,也知道不好解释,只是回道:“可别画他,不如画个小狐狸吧,多可爱呢。” “这位公子呢?” “就听楚老板的。”陆檐对此没什么追求,自然是样样依着楚袖来。 滚烫的糖液顺着细长的壶嘴流出,在板上逐渐成形。 婆婆年纪虽大,手却一点不抖,稳稳当当地画完了楚袖的小狐狸,安上两根竹签便笑眯眯地递给了她。 楚袖也自腰间摸了三文铜板递过去,眼睛则是盯着这画得圆滚滚的小狐狸。 糖画为了易于固定,小狐狸团起了身子,蓬松的尾巴搭在前腿前,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瞧了好一会儿,她才将这小狐狸塞进陆檐的手里,道:“吃吧,刚才看着婆婆的摊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我……”陆檐想否定,就被楚袖堵了回去。 “知道你想说什么,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再去给那些孩子采购些笔墨纸砚。前些天你不是说有几个孩子的不够用了么?” 知道自己怎么说也说不过楚袖,陆檐只能收声吃糖,顺带着跟着楚袖往之前马车停着的地方走- 四月开始,京中的宴会便井喷式地增长,今日是花宴,明日便是踏青赏景,后日便是哪家麟儿百日宴。 朔月坊里的姐妹们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常在楚袖身边的月怜和舒窈都出坊了好几次,唯独楚袖八风不动,任谁来请都是两个字——不去。 旁人猜测楚袖是生意做多了,脑子开始糊涂了。 朔月坊才起来多少年,竟然连京中几大世家都不放在眼里。 但楚袖本人却懒得搭理这种风凉话,反正怎么说也不会掉块肉,再者也不是她心高气傲瞧不上别人,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上次游湖时遇到的凌姑娘在那之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回家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除了她最亲近的乳母李妈妈外谁也不见,一副要把自己关到死的架势。 无奈之下,李妈妈只能着人来请楚袖,寄希望于她能开导开导凌姑娘,别让她再陷进以前那种状态去。 凌姑娘全名凌云晚,是冀英侯唯一的女儿。 冀英侯先夫人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最后虽然是生出来了,但也因太久的时间使得凌云晚幼时做事较一般孩子迟缓得多。 先夫人带着她求医问药,都不见什么效果,反倒是自己因常年忧思先病倒了。 在凌云晚八岁那年,母亲溘然长逝,本就因体弱被箍在后院里的她愈发沉默寡言,整日里抱着母亲的遗物发呆。 等到冀英侯发现的时候,凌云晚已经极少开口说话,大多时候都是低着头躲在乳母身后。 凌云晚变得不爱见人,时常将自己关起来,冀英侯试图和女儿拉近关系,但女儿一见他就跑,实在没有法子。 直到凌云晚十三岁那年,冀英侯续弦宋氏,宋氏性情温柔,又喜诗书,不曾苛待她,更是时常送去她喜欢的游记书籍,甚至会搜罗一些她喜欢的消息,鼓励她出去走走。 许是宋氏的存在让凌云晚想起了母亲,这么多年来她总算是提了回要求,说要找个人学琵琶。 来的人自然便是当时在京中炙手可热的楚袖。 楚袖的琵琶技艺高超,本人也谈吐有度,纵是知晓凌云晚与常人有些不一样,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她是个合格的先生,哪怕凌云晚学得很慢,她也依旧一个指法一个指法地教过去。 除此之外,楚袖每次来常常会带来自己写的新戏本,以润色增添的名义让凌云晚读,两人再加之讨论。 久而久之,凌云晚除了有些腼腆怕生,与正常姑娘也无异了。 谁知这飞来横祸,不知遭了什么罪,凌云晚一朝之间又将自己锁了起来。 楚袖到冀英侯府的时候,宋氏和冀英侯都在正厅里坐着,见着她来便起身相迎,可见是真的着急。 “可查请了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说起这个,冀英侯就忍不住叹气,宋氏则开口道:“问过了那日跟出去的护卫和丫头,说没和什么人起冲突,一直风平浪静的。前头还说要去青白湖湖心亭煮茶呢,一晃眼的功夫便要回家了。” “改口回府的时候,凌姑娘在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就是在读山水游记。楚老板是知道的,晚儿一向喜欢这些。” 单从这些消息来看,的确没办法判断是什么刺激了凌云晚,看来只是试探一下,凌云晚会不会排斥她的存在了。 知道楚袖的想法,宋氏带着楚袖便往凌云晚的院子去了,远远地就瞧见几个小丫头在那里垂头丧气地站着。 见两人过来,丫头们齐齐见礼,为首的那个更是直接与宋氏道:“夫人,小姐不用饭,也不许李妈妈出来拿东西,这可如何是好啊!” “什么,竟然连饭也不用了?”宋氏闻言更加焦急,推门便进,也顾不得与楚袖说什么了。 楚袖则是自丫头手里拎过一个食盒打开看了看,一小碟杏仁豆腐并一碗八宝珍汤,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也便问道:“这菜,小姐见过么?” “见过的。本来小姐没说不吃,只是开了食盒往桌上端的时候,小姐一下子跌到了地上,说自己不吃这种东西。” 楚袖谢过了这丫头,将食盒还给她,嘱咐她换些吃食来,也便进了院子里。 进去的时候,宋氏已经在凌云晚的屋子里待了有一会儿了,只是凌云晚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在两人中间立了一道屏风,只隐约能瞧见人影。 “晚儿,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说出来母亲也好帮你解决啊。” 凌云晚不发一言,只有李妈妈代她答道:“夫人,小姐没事,缓缓就好了,让厨房那边送点糕点什么的吧,那些豆腐啊、汤啊可莫要再送了。” 楚袖在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而后便走到了宋氏身侧,向她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自袖间取出一管挂着天青色穗子的短笛来。 她曾专门和人学过安神的曲子,昔日便常常为凌云晚弹奏,此次也不例外。 楚袖对于凌云晚遭遇的事情略有猜测,但当务之急还是先安抚她的情绪,以免她一味沉溺,走进死胡同里去。 曲子吹过三遍,凌云晚的呼吸平稳了不少,楚袖向宋氏使了个眼色,对方便点了点头先离开了此处。 楚袖坐在外间的时候一点也不急,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好像她不是来安慰凌云晚,只是来这里吹几遍曲子的。 到最后,竟然还是李妈妈先开口问道:“楚老板?” “嗯。” “我家小姐想请您进来。”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绕过屏风进去,便见得之前还同她玩笑的小姑娘眼圈通红,双手揪着李妈妈的袖子,整个人都蔫了。 好在凌云晚的状态不算太糟糕,见她进来还是带着鼻音喊了一声先生。 楚袖坐到床前,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手中焐热,也不问她今天发生了什么,只说她有意写个新本子,希望凌云晚能帮帮忙。 凌云晚的天分很高,以往经她润色的本子都会更卖座几分,是以楚袖每次都会给一部分分成给她。 提起戏本,凌云晚的精神要好些,但专注不了太久便又沉了下去。 楚袖也不急,与她一起用过新送来的晚膳,厚着脸皮在院里住下,更是借口戏本子还有些细节想要商量,夜里还赖在凌云晚的房间里不走。 她之前找了机会和李妈妈通了气,此时对方也是向着她说话。 “既然楚老板有话要和小姐说,不如今日再抵足而眠,也好说那些体己话不是?” “老奴就宿在外间里,若是有事吩咐,喊上一声便是了。” 凌云晚对此没有反驳,楚袖也便顺利地在此处住下了。 说是研究戏本子,可楚袖东拉西扯讲了许多事,也未曾说起戏本子的事。 凌云晚有些奇怪,正想问问楚袖是怎么回事,结果灯光辉映下,楚袖一下子抱住了她,右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语气温柔。 “小乖乖,莫怕莫怕。” “先生,我……”凌云晚咬了咬唇,正想坦白自己见到的东西,却被楚袖伸手按住了唇。 “不想说就先不说,等你不怕了再说。” 凌云晚点了点头,想到自己白日里不经意一瞥瞧见的东西,脸色立马便苍白了几分。 “好了好了,现在就快些睡下吧,不然明日可没精力学琵琶了。” “先生要接着教了么?” 楚袖帮她掖好被角,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先前说的便是有空就来,之前忙着别的事情,如今自然是我们凌姑娘最重要了。” “先生又拿我寻开心!”凌云晚闭了眼睛,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可等她熄灭了烛火走回床榻旁躺回去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黑暗之中,有一只温热的手悄悄牵住了她的小指。 楚袖没有拆穿小姑娘,权当自己不知情,在安神香的香气中沉入梦乡。 接下来,便要看清秋道那边查出来的情况如何了,到底是凶杀案,还是杀人灭口另有图谋,亦或者,是冲着当时会去青白湖的某个人去的呢? 第34章 府中 为了安抚凌云晚的情绪,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楚袖都住在了凌云晚院子里,只不过之后没再和凌云晚住在一起,而是住在了隔壁。 不过这也没什么区别, 两人白日里总是腻在一起, 上午吃茶练琵琶,下午就凑在一起改戏本子。若是晚上得空, 时不时也会在书房里一起看山水游记,可谓是好不快活。 之前楚袖递了信儿出去,没几天清秋道那边就有消息传了过来,说是在青白湖里捞出了不少骨头,经拼接发现是人的颅骨。 因着那地方淤泥多水藻也多, 骨头入水后便被缠了进去,上头的些许肉糜才没被湖里的鱼虾啃食干净。 仵作娘子猜测是将人的整个头颅砸裂, 连带着内里的脑子都磨成肉糜,有部分硬块未曾彻底磨碎, 这才被他们捞了上来。 清秋道也查了当日在青白湖上来往的船只, 迂回地询问了许多船家都未曾打探出什么可疑人士来,反倒是个个都对那异常华美的画舫印象极深。 楚袖最后拿到筛选过数次的名单时,上头出现的名字只剩了五个。 出乎她意料的是, 上头竟然有苏瑾泽的名字。 这家伙上次就没去镇北王府的春日宴, 往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也不见他和路眠一起行动,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结果竟在青白湖上泛舟赏景? 且不说苏瑾泽本人因着儿时落水, 就算后来学会了游水,也本能地对这些湖泊河道不感兴趣。单是青白湖上成片成片的小姑娘, 想来苏瑾泽就没什么兴趣。 但随后附上的资料打破了楚袖的想法。 苏瑾泽非但会去,还一连去了大半个月, 可以说整个四月都泡在了青白湖上。 若说没什么企图,楚袖是不信的。 苏瑾泽幼年时在冬日里落过水,哪怕后来被家中长辈压着学会了泅水,到底还是心里不大舒服,往日里从不往这些个河流湖泊去。如今能在青白湖上一待就是大半个月,八成是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在。 当然,苏瑾泽不喜水也不是什么秘密,与苏家有些交集的世家都知晓,是以苏瑾泽在外是说自己曾在青白湖上见着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这才日日流连,希望能再撞见一次。 甚至于他还专门画了画像,着人在京城中打听。 有几位世家公子侥幸见过,也个个魂牵梦萦,可见此人非同一般的貌美。 鉴于清秋道和苏家本就有一部分牵扯,想要拿到苏瑾泽手中的画卷远比外人容易许多。 拿到画卷的那一刻,楚袖就觉得有些想笑。 这家伙也是真会糊弄人,竟然直接拿她曾经画下的观音像作筏子。 那观音像是前世南梁民间以长公主为原型绘制,杨柳甘露慈悲心肠。长公主容貌清丽,自带一股子悲天悯人的气度,说是天上谪仙人都不为过。 前世之人,又如何能在此世寻到呢? 更遑论苏瑾泽为了说起来玄乎,更是说自己梦遇神女赐福,又偶然在青白湖上见得了这位姑娘,这才念念不忘。 最主要的是,苏瑾泽本就是个浪荡性子,做这种事情一点也不违和,京中子弟知晓了也不过是慨叹一句少年风|流罢了。 得知了苏瑾泽的去处,楚袖也决定什么时候去青白湖上和这位“为爱痴狂”的公子哥见上一面。 毕竟,作为合作者,适时关心自己的东家也是很有必要的。 楚袖让清秋道那边给苏瑾泽递了信,她自己则是依旧住在冀英侯府上,每日与凌云晚看书吃茶,好不快活。 但楚袖毕竟明面上经营着一家乐坊,也不能真就当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了。 邀约可以推了不去,但许多事情依旧是需要她定夺的。 这也使得作为朔月坊二把手的舒窈三天两头便要来冀英侯府上送账本以及足有半人高的各种帖子。 为了不让凌云晚有负担,这些东西一向是避着她送到楚袖所住的客房,但这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原本在花园里赏景的凌云晚忽然回了院子,和正搬着东西的小厮们撞了个正着。 凌云晚本就是个腼腆性子,这些日子有楚袖作陪,整个人看着开朗了不少,但本质上还是那个怕麻烦别人的姑娘。 她撞见了这一幕,自然知晓楚袖这些天压根儿不是如她所说的悠闲,而是将这些东西都推在了夜里完成。 “小姐,这……” “你不要再解释了,我会和楚先生说的,这些东西先放到楚先生房间里吧。” 凌云晚原本是要去宋氏院子里取东西的,但走到一半想起自己前两天给宋氏绣的帕子,这才临时起意回来了一趟。 丫头进屋拿了帕子,凌云晚便带着人匆匆离开了,搬东西的小厮面面相觑,还是有一个机灵些的提议去和舒姑娘通个信儿。 “我们去和舒姑娘说上一声,楚老板那边也好有准备。” “那你快去吧,这些东西我们搬就好,舒姑娘应该去花园里找楚老板了。” 小厮一路跑到花园,远远地看见舒窈和楚袖一坐一站,府上的丫头们都在亭子外头候着,也顾不得那许多,冲上去便在亭子外扬声道:“见过楚老板、舒姑娘。” 舒窈诧异道:“怎的到这里来了,东西搬完了吗?” “回舒姑娘,东西没搬完,但是小的们撞见了小姐,便想着来报个信儿。” “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小厮小跑着离开,舒窈便对着楚袖道:“姑娘在这儿待的时间也够久了,凌小姐若是不愿意说,您一直待着也无用。” “再者凌小姐也好了不少,离开也无大碍。” 这并不是舒窈第一次劝楚袖了,早在小半个月前她便隔三差五地提醒楚袖,只是楚袖一直没同意,也便搁置着。 比起舒窈的急切,楚袖本人则一点都不急,她慢悠悠地将杯中茶水饮尽,而后拍了拍舒窈的手,反倒问起了别的事情。 “这个不急,倒是我不在的时候,陆檐如何了?” 舒窈叹了一口气,道:“陆公子自从上次跟您出去了一趟后就再没出去过,别说联系镇北王府上的丫头了,就是朔月坊的门都没出去过。” “月怜那丫头拉了好几次都拉不出去,成天就在书斋里和那群孩子混在一起。” “完全瞧不出来有认亲的意思。” 楚袖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回道:“马上就是端阳节了,你回去看看有几人留在坊里,我们也好提前准备准备。” “端阳节可是个大日子,各地都喜庆,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第35章 约定 楚袖在后花园没过多久便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凌云晚, 她两手空空,喘着气,两颊泛起粉|嫩颜色。 “急什么!”楚袖拉着凌云晚坐下, 替她擦拭额间的汗, 一旁的舒窈则适时递上了一杯茶。 凌云晚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拉着楚袖道:“楚先生, 前些日子递出去的戏本子不知如何了,先生可能带我去看看?” 楚袖对此并不诧异,毕竟凌云晚一向体贴,撞见那一幕,再怎么样也不会让她留下来的。 但她面上不显, 甚至带着几分疑惑:“怎么想着看戏了,以往不是不爱去那人多的地方么?” 为了调和凌云晚的性子, 从楚袖手里出去的戏本子,除了一些有特殊用途的外, 都有凌云晚的参与。 起初她还只是寻几个戏楼合作, 结果某次戏楼被封,连带着那次任务也差些失败,后来她便入股了京中如日中天的古茗楼, 如今也算半个东家。 有了古茗楼的存在, 楚袖的戏本子也有了固定的去处,倒也成了古茗楼的一大特色。 古茗楼的老板是个戏痴,他坚信戏文不分高低贵贱, 看戏亦是。因此,古茗楼内部可不像别家分什么雅间雅座, 都是按远近排位算钱。 因着古茗楼老板的这个规矩,古茗楼内可谓是鱼龙混杂, 时时都是人山人海。 在凌云晚独自操刀的第一个戏本子出演时,楚袖就曾带着小姑娘去过,结果还没开场,就被那铺天盖地的叫好声给吓了回来。 面对楚袖的提问,凌云晚攥了攥衣角,强装淡定地道:“上次那个本子我磨了好久,想去看看大家到底喜不喜欢。” “至于人、人多,总要适应的。”说到这里,小姑娘抬起头来,抿出一个轻微的笑来,“对吧,楚先生?” 凌云晚说的没错,这也是冀英侯同意楚袖入府教导凌云晚的一个原因。 十五岁的年纪,未曾说亲,冀英侯和宋氏倒是不急,可有不少人急切,眼巴巴地望着冀英侯这一颗掌上明珠。 冀英侯府比之以往落魄了不少,算不得天子近臣,却也循规蹈矩,算得上是煊赫之家。 莫说凌云晚性子软,长相也清秀,便是其貌不扬,也多的是人想要求娶。 凌云晚虽无意与人结亲,但冀英侯再怎么宠爱女儿,一些帖子还是推不了的。往日还能推辞说家中女儿尚小,如今及笄日不远,这借口也没了说服力。 好在此前还有一个颇为离经叛道的云乐郡主,凌云晚的态度倒也没那么显眼了。 只是顾清辞大约会很遗憾了。 楚袖摸了摸凌云晚的头,对她的话表示认同,而后随口安排道:“那台戏是在端阳前一日才唱,到时我们便一起去吧。” “记得换一身轻便衣裳,侯爷选的可不行。” 凌云晚笑了笑,眉眼弯弯,回道:“我知道了,先生,那日的着装会去找母亲参谋的。” 冀英侯爱女,连带着凌云晚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然而他审美一般,最喜欢选那些个打眼的粉|嫩颜色,辅以各式钗环,一眼敲过去还以为是哪家的货架出来了。 “端阳佳节,先生也该去裁几件新衣裳才是。” “说的正是,那今日我便先回朔月坊去了,等到开场那日,我们在古茗楼前见。”楚袖三两句定下了章程,凌云晚对此没有异议,甚至于乐见其成。 商量完这些,楚袖话锋一转,问道:“不是说去夫人那里取几本书来,怎的不见?” 凌云晚支支吾吾吧半天没说出个什么来,最后还是她身边的李妈妈解了围。 “夫人院子里忙,一时腾不出空当来找书,碧环说下午就送到小姐院子里去呢。” 碧环是宋氏的陪嫁丫头,在宋氏院子里一向有话语权,她说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好在两人也不是非得上午看那几本书不可,这会儿便又聊起了旁的事情。 李妈妈擦了擦额间的汗,却一不小心撞上了站在楚老板身后舒姑娘的视线。 对方永远挂着得体的笑容,明明是个年轻女子,那周身的气度有时比那些个大家族养出来的女子还要老成许多。 哪怕是李妈妈活了大半辈子,伺候了先夫人和小姐两代人,面对舒窈也时不时会露怯。 楚袖和凌云晚两人在后花园里坐了一会儿,也便回了小院里一起用饭。 午饭是李妈妈张罗的,知道楚袖要离开,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一大桌子,就连她自己都露了一手,做了凌云晚最爱的松鼠鳜鱼。 凌云晚在吃食口味上随母亲偏甜,这一桌子菜自然也以酸甜口为主,楚袖则对甜口无感,反倒喜食清淡。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一起用膳,桌上倒也有小半是楚袖常吃的。 这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楚袖临走前,凌云晚还两颊羞红地塞了个盒子来,神神秘秘地让她等到端阳前一日再打开。 既然要走,先前搬来的那些个帖子自然也要搬回去的,好在舒窈来时便吩咐了人守在府上莫走,如今应当也用过饭食,正好一道回朔月坊。 等下仆将帖子放上马车,楚袖与舒窈才出了冀英侯府上了马车。 马车平缓地行驶着,道路两旁的叫卖声传入,楚袖难得好心情地撩了帘子向外望去。 只见身穿衙役衣裳的人们踩着竹梯张灯结彩,米铺外大排长龙,成衣铺子也是人满为患。 楚袖甚至还瞧见几个小孩子手里拿着纸扎的小龙跑来跑去,嘴里喊着吉祥话,惹得在一旁支摊的老爷爷笑得开怀,一人送了一支麦芽糖吃。 “最近京中真是热闹非凡,大家都对端阳节都很是期待啊。” 舒窈常在这条街上走动,对于这些景象早已习以为常了,回道:“四月底就在张罗了,只是姑娘不出门,未能瞧见罢了。” “如今瞧见了也不迟,果真比以往端阳来得盛大。” “看来端阳那日龙舟盛典会有不少人凑热闹了。” 舒窈闻言便道:“龙舟盛典五年一次,遇上了大家都高兴,更遑论上一次风扬队输了场子,这次更是卯足了劲儿要赢呢!” 五年前楚袖还未到京城,对于龙舟盛典不甚了解,虽是看了不少风俗书籍,但书上可不会讲这些人情恩怨。 是以,舒窈所说对于楚袖来说甚为惊奇。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帖子里都写明了,只是姑娘还未来得及看,那便由我转述吧。” 龙舟盛典是京中百姓无不翘首以盼的日子,相比于往年仅仅是挂艾草饮雄黄来说,隐龙河上赛龙舟才是最为畅快的时候。 赛龙舟不分男女老少,只要凑够六人都能向衙门申请。但大多都只是凑个热闹,真正以此为荣年年参加的也不过四五支队伍罢了。 像舒窈刚刚所说的风扬队便是城北的一支龙舟队伍。 文官子弟偏爱风雅,武将后代又不屑与百姓争锋,到最后,世家子弟们也只有以路眠为首的一支队伍,其余都是平头百姓中挑出来的个中好手。 没想到路眠还会掺一脚进来,楚袖挥手打断了舒窈的讲述,问道 :“路公子看起来可不像是个会去这种地方玩闹的人,怎的还拉了这么一支队伍出来?” 舒窈听着这问题便笑出声来,道:“其实这支队伍本不是路公子管辖,亦不是路公子拉扯起来的。” “那是何人?” “小姐应当见过路统领吧?” 这些年来楚袖虽为公主府办事,实则极少去往公主府,与路引秋更是寥寥几面。乍一提起,脑海里浮现的竟还是几年前那只双鱼赤囊袋。 红鱼卫统领身上带的各种物什都有规制,双鱼戏水团绣随处可见,路引秋也不例外。 只是这位统领性子孤傲,极少言语,一柄薄剑在手,凤眸锐利,与话本子里潇洒天下的女侠并无区别。 楚袖不由得露出笑来,舒窈瞧见也柔声道:“路统领未出阁时可是京中的红人,龙舟盛典虽说不分男女,但往年可不见红妆上阵,从来都是那群赤膊男子在河上斗法。” “只是后来路统领进了红鱼卫,也便没空打理龙舟队,转交给了路小公子。” 路眠面冷心热,对自家人更是打心底的好,自然是不会拒绝自己姐姐的委托,接下这么一桩差事倒也算不得出格。 “这么说来,路小公子这些时日应当在操练人手,准备龙舟盛典上大放光彩?” “只是不知路小公子今年还上不上场。”舒窈端坐在马车侧边,抬手为楚袖奉上一杯香茶,“路统领拉起来的龙舟队里俱是女红妆。上次上场时,路小公子已是十六的年岁,京中非议颇多。” “更遑论路小公子本事奇高,带着一众姑娘力压众队夺得魁首,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楚袖对此并不意外,世人总是如此刻薄,哪怕是风气开放的昭华朝也不例外。 但她同样也相信,路眠不是在意这些风言风语的人,不然他为何要接手这么一支队伍呢? “回去之后,让殷愿安抽空往那边送封信吧。” 这便是要给路眠送信了。 舒窈应了一声,马车里便又沉寂下来,只余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楚袖许久未曾回朔月坊,如今与舒窈一并回来,方踏进朔月坊大门便被撞了个满怀。 她后退了几步站稳身形,舒窈则从她怀里把那不知轻重的丫头扯了出来教训。 “你这丫头,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都已经是这般年纪了,应当稳重些才是,不然怎么镇得住场子!” 青碧衣衫的姑娘扭着身子从舒窈手里挣脱出来,也不管自己衣衫凌乱便又要往楚袖身上扑。 “反正今日不开张,坊里都是自己人,怕什么呀!”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舒窈还要再说什么,楚袖便抬手打断了她。 “你看,姑娘都认可我说的话呢!”月怜仰起头来冲着舒窈得意洋洋地炫耀,像只耀武扬威的猫儿一般。 楚袖摸了摸月怜的头发,哄小孩子一般道:“好了好了,叙旧时间已经过了,快些起来了,让我瞧瞧你这些时日的成果。” 在冀英侯府时,月怜曾写信说自己在练一支全新的剑舞,想着能在端阳节那晚压轴表演。 朔月坊如今也算是在风尖浪口,多少同行等着看她们行差踏错从高位摔下来,像这种盛大活动的压轴表演,自然是不能疏忽的。 一提起这个,月怜也不撒娇了,当下便直起身子,扯着楚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台下一张方桌旁。 郑爷一手拿着烟斗吞云吐雾,见两人过来开口道:“楚丫头回来了。” “端阳将至,若是还不出面,那些无根浮萍的消息又要漫天飞了。”她提了裙摆在郑爷身侧坐下,对方知她不喜烟草,也便熄了烟斗,转而抓了一把葵花子来过嘴瘾。 “朔月坊有如今这般规模,当真是离不开你。”郑爷瞧着台上衣袂翻飞的舞姬,慨叹道:“你离开不过一月,明里暗里想来探消息的不知凡几,若不是有你选的人挡着,老头子我可是束手无策啊。” “人老了,除了每日晒太阳喝茶,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五年过去,郑爷面容瞧着与以往差别不大,身子骨却大不如前。 早年的劳累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痛,冬日寒风似针扎,夏日阴雨如虫噬,便是行走都有几分不便。 楚袖去年才托京城中最好的木匠为他量身订做了一套木轮椅和拐杖,如今走到哪里都带着那根黄杨木拐杖。 那边月怜拦下了下一场上台的乐师们,自己则是跑去一旁拿了条月白绸缎。另有一个小丫头被她遣去叫人,径直便往二楼跑。 不多时嫩黄衣裙的姑娘半睁着眼、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抱怨道:“月怜又发什么疯,一天练八百回舞,她不累我还累呢!” 来人正是要在端阳夜上同月怜一道表演的叶怡兰,这些时日一边陪着月怜练舞,一边还得管着坊中的暗棋运作。她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用,常常燃灯到天明,好不容易找到个清闲时候打算睡上一整天,结果才过去不到三个时辰就又被叫了起来,着实没什么好脸色。 月怜似乎已经很习惯叶怡兰的抱怨,完全没有一点愧疚,开口催促道 :“叶怡兰你快些,姑娘都等许久了!” 实际上才坐下不到盏茶功夫的楚袖接过郑爷递来的葵花子,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两人准备好。 被月怜这么催促,叶怡兰依旧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了台下某处,几个乐师早早地将她的凤首箜篌搬了出来,顺带着还在旁边的木凳上铺了四指宽的软垫,生怕惹得这位姑娘不高兴了。 月怜虽与叶怡兰一般年纪,却远不及叶怡兰在坊中的威名。 月怜惯会撒娇卖痴,不管是楚袖亦或是旁人都舍得下脸面,便是那些个年纪较她小些的姑娘,有时都会将她当做妹妹来看。 可叶怡兰不一样,她生得柔弱可欺,实则不好惹许多。除却月怜和舒窈外,也就只有老板楚袖算得上与她亲密些了。至于旁人,更是不敢凑上去触她霉头了。 叶怡兰摆好了架势,月怜也脱了鞋袜,赤足上了高台。 更惹人眼的是,她并非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而是手中绸缎如蛇般飞出,末端拳头大小的漆金铜铃穿过栏杆孔洞绕了几圈,继而手上发力,整个人便有如飞仙一般落至台上的一条绸带上。 月怜并未换衣,青碧色的衣衫上横亘着月白绸缎,她垂首低眉,白嫩的指尖将绸缎攥出数道纹路。 一旁叶怡兰冷哼一声,信手在箜篌上一拨起调,铮铮然金戈铁马声。 乐声一起,楚袖便知晓月怜这舞跳的究竟是什么了。 这曲子并非是新作,而是楚袖闲暇时将南梁时的破阵曲誊写下来的。 原曲本是琵琶曲,不知如何被叶怡兰得了,竟改作了箜篌曲目,仔细听来,也能听出几处违和之处。 楚袖将这几处暗暗记下,盘算着之后与叶怡兰好好忖度修改,以期达到更好的效果。 不过当下还是看月怜的舞蹈更为重要,毕竟这破阵曲本就是衬托的绿叶,台上的舞者才是重头戏。 前世她虽身处歌坊舞司之中,却与青楼楚馆无异,见多风流薄幸、负心寡情,又侥幸得了长公主厚爱,带在身边培养。 那位长公主最爱的便是破阵曲下的双链剑舞,看舞姬挥链如风、长剑飒沓,仿佛四分五裂的南梁也会有位不世出的武将救民于水火。 可惜的是长公主至死都未见到那一幕,反倒是南梁内部人人自危,官员卷款潜逃,百姓流离失所,比之天灾降世还要让人绝望几分。 同上元节放灯一般,双链剑舞也是她心心念的存在,是她无法割舍的回忆。 当初让月怜同文未眠学武本是为了几分自保本事,但谁能说她没有几分私心呢。 京城乐坊舞司之中并非没有剑舞,只大多都是舞姬执剑而舞,此等以铁链为舞的还不曾见过。 这原因说来也简单,双链剑舞本就是长短皆宜,若是有心做些什么,京中的那些勋贵可没胆子拿自己的命做赌注。 便是曾有人提出来,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在贵人面前表演。 月怜将利剑换作铜铃,内力灌注之下叮铃作响,倒也别有趣味。 绸带比不得铁链沉重,挥舞起来也就更加考验舞者的本领,也亏得月怜三年来未曾懈怠,这才能将柔软的缎带舞得如臂指使,仿佛有了灵魂一般。 郑爷嗑瓜子的速度不减,还能抽出空闲来和楚袖聊上几句:“这丫头日日练舞,初起时铜铃脱手,险些把叶丫头的箜篌给砸了。” “因为这个,两人差点打起来。” “是该小心些,那铜铃瞧着就分量不轻,上台前须得多加清点,最好是再加上些预防手段。” 朔月坊大堂处的高台是后建的,安全起见只建了半丈高,个子高些的男子站在跟前完全可以瞧见台上。 若是端阳夜月怜要登台表演,观者席势必要后移些许,以防铜铃飞舞时砸到人。 楚袖和郑爷又商量了几句,月怜和叶怡兰便收拾齐整走到了两人近前。 郑爷见状眯起眼睛赶人:“这里有我老头子看着就好,你们年轻人想必有话要说。” “那就劳烦郑爷了,我且同她二人嘱咐几句。” 言罢,楚袖便起身往楼上去了,叶怡兰和月怜两人紧跟其后,却谁也不让谁,并肩走在楼梯上,还时不时瞪对方一眼。 两人也不是第一天不对付了,刚开始楚袖还会调解几句,到后来倒是随她们去了。反正这两人都有分寸,不会真闹出什么大事来,顶多就是几天不说话罢了。 一路上了三楼,几人进了楚袖房间,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说来好笑,楚袖这个房间主人坐在最中间,剩下这两位,一个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打理头发,另一个则是坐在书桌旁摸了本话本来看,可谓是泾渭分明。 “端阳前一日,古茗楼要演新戏本子,可有意前去?” 每月初四是舒窈去存香阁的日子,雷打不动。 楚袖无意让舒窈改日子,便打算从这两人之中挑一个陪同。 至于文未眠,因着实在对乐理舞技不感兴趣,连花名都未曾拟定,便同殷愿安一起入了清秋道做事。 月怜素来爱往楚袖身边凑,这次也不例外,她话音刚落,月怜便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全然不顾手上的话本子因着这动作哗哗翻动。 “我我我,姑娘带我去吧,古茗楼那边我熟,前些日子他们还送了一批茶来呢,就收在库房里头。” 楚袖点了点头,见叶怡兰没动静,看来是对古茗楼不感兴趣,也不强求,只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到时候就麻烦月怜同我一起去了。” 这人选本就是随意挑选一人即可,定下月怜后,楚袖便将她打发去库房寻几匹好布料当做古茗楼的回礼,过几日一起带过去。 月怜走后,楚袖端坐在桌上,提起白瓷壶倒了两杯茶出来。 不消片刻,嫩黄衣摆在面前停留,她抬眸一看,果然是进屋后就未曾言语的叶怡兰。 年方十七的姑娘云鬓雾鬟,圆润的眼眸里倒映着面前人的模样。 “姑娘,我有些事要同你商榷,是同坊里那位陆公子有关的。” 陆檐进入朔月坊后,楚袖便托叶怡兰暗中观察,一直以来都没什么有用的消息。现如今看来,这一个月里,陆檐亦是有所动作。 “如何?” “这一个月来,陆公子外出数次,都是往青白湖的方向去,却不登船,只是在湖岸摊贩中走动。” “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未有。”叶怡兰未有半分犹豫的回答让楚袖蹙起了眉头,而后她又补充道:“陆公子采买了不少东西回来,但都不是稀奇之物,并非只有青白湖那边才有。” “最重要的是,陆公子在有意接触林小将军。” 叶怡兰口中的林小将军正是元日同路眠一道回京的林暮深,归京后亦是在路眠手下做事,得了个将军名头。 林暮深虽是武将,却与路眠性情完全相反,归京不过半月便和苏瑾泽打成了一片,更成了朔月坊的常客。 楚袖与林暮深见过几面,未曾深交,但也知道是位刚正不阿、光风霁月的郎君。 这位不知来历的陆檐不止与镇北王府有旧,竟还想着与林暮深搭上线吗? 思及之前柳臻颜身边那丫头的反应,楚袖直觉有什么被她忽略了过去。 指尖搭在乌木小桌上,她沉吟片刻道:“寻个机会,让陆公子和林小将军见上一面。”也好具体观瞧这陆公子打的是什么算盘。 第36章 听戏 因着与凌云晚的约定, 楚袖和月怜都新裁了几身衣裳。 月怜喜欢那些个艳丽颜色,再加之她性子跳脱,那一身大红流苏百迭裙穿在身上丝毫不压人, 反倒显得她格外俏皮活泼。 反观楚袖, 湖青的料子上未绣半点花样,腕间两抹水头极好的翠绿, 点翠簪些许点缀在发间,便算是打扮好了。 “姑娘,你怎么不穿我们一起裁的那件织锦石榴裙,反倒是选了这条湖青的衣裙,瞧着也太素淡了点吧。” 在坊中月怜便絮絮叨叨了好久, 如今坐在马车上也不安分,依旧抓着这一点不放。 一时之间, 楚袖倒有些后悔带月怜出来了,她这般的聒噪, 可别吓着了凌云晚才是。 往日与凌云晚见面, 常在她身边侍候的是舒窈,比月怜稳重不知多少倍。 想到今日或许要给月怜收拾烂摊子,她就不免有些头疼, 叹了一口气道:“待会儿到了古茗楼, 切记安静些,莫要扰了凌姑娘的清净。” 凌云晚此人月怜自然是知道的,只是素未谋面, 不免多了几分好奇。 楚袖这般叮嘱,却是要她将诸多疑惑憋在心中, 不可谓是不憋屈。 偏楚袖做法无甚偏颇,月怜只得恹恹地应了下来。 本以为一路上能安静些, 谁想没过多久,月怜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她挑了帘子往外观瞧,也不知究竟看见了什么,急匆匆地同楚袖道:“姑娘快来!” 她叫的那般急迫,楚袖也只好移了位置,凑到她身侧去,顺着缝隙望了出去。 却见得一众女郎箭袖轻袍,浅金色衣衫上团着两条鱼儿,右臂上还系着一条红色布条。 “是双鱼队的女郎们,真真是俊逸非凡!” “阿娘,姐姐今天好漂亮!”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抱着母亲的腿,眼眸里亮晶晶的,小手指着那群女郎兴奋地道。 “错,姐姐每天都漂亮,因为姐姐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小姑娘懵懵懂懂,天真发问:“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会变得那样闪闪发光吗?” “是啊,所以乖乖以后也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呀。” 小女孩儿点头如捣蒜,目送着自己的姐姐远去。 这一幕让楚袖不由得会心一笑,屈指在月怜头上一敲:“你这丫头,竟也使坏诓我。” 月怜捂着头,不服气地犟嘴:“哪有,这双鱼娘子军难道不稀奇吗?” “五年才一见哎!京城人想见娘子军的风采还见不着呢。” “稀奇是稀奇,”楚袖点点头,倒是认同了月怜的说法,却也有不解之处,“不是说路小公子接了这双鱼队,为何今日不见人影?” 今日已是五月初四,按理此时城外隐龙河早已摆好了台子,等着各支队伍前去挂彩头,于情于理,路眠都应当在才是。 可是刚才粗粗一瞥,可未见到双鱼队里有男子同行。 这些小道消息,向来是月怜比较灵通,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不会吧,昨天菁菁和她阿婆不是还在说今年双鱼队换了领队,听说是个颇爱红衣的姑娘,性子爽朗大方,大家都很喜欢她呢!” 月怜的描述没什么指向性,楚袖也猜不到那领队是谁,便想着今夜亲自问问路眠本人。 “快些坐好,前面转弯就到古茗楼了,小心停下的时候撞到车壁上。”倒不是楚袖有意将月怜当做小孩子来看,而是月怜有着无数次的前车之鉴,最严重的一次,右额上撞了个婴孩拳头大的淤痕,十几天才消下去。 往后月怜听话地没有再掀帘子往外瞧,虽说还是说个不停,却也好上不少。 楚袖间或挑几句回应,大多数时候都是任月怜一个人自说自话的。 好在两人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也没出什么差错,一路平稳地到了古茗楼。 古茗楼是老牌戏楼,现今的叶老板叶禅明已经是古茗楼的第五位老板了,在京中戏楼里地位超然。再加之叶老板异常得亲民,在百姓中可谓是有口皆碑。 楚袖和月怜一前一后地自马车上下来,只随意一瞥便瞧见了放在大门口的赤红戏牌,上头往日都会写着三四出戏,今日却只见一出闻所未闻的戏,唤作《白蛇》。 白蛇的故事初见于一本名叫《警世通言》的书,卷名《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后经多人添色修改,这才成就了众人知晓的那段断桥情缘。 端阳节在前,百姓只当叶老板是为了佳节特意选的戏,因着不识字,也未认得那戏后面跟着的云销二字。 楚袖瞥了一眼也不再多言语,带着月怜进了大堂。 她们出门时不过辰时,到了古茗楼才将将过了辰时二刻,古茗楼也才开张不久,大堂里除却几个老戏痴外少见人影。 古茗楼在外跑堂的都是些小学徒,个个机敏又伶俐,见着楚袖来,当下便分了工,有人往楼上跑叫叶老板,有人则是跑去后厨沏茶,为首的小童则是凑到了两人近前,规规矩矩地一礼。 “楚老板好,我带您去那边坐吧。” 古茗楼不设雅座隔间,哪怕是作为二当家的楚袖也讨不得什么好,只能按先来后到的规矩上桌。 小童将两人引到了第二排的一处方桌上,桌上一干二净,普通戏楼放着的零嘴是一个没有。 月怜也是第一次到古茗楼里来,她不爱听戏,咿咿呀呀地让人心烦得很,不如茶馆说书的老先生讲得铿镪顿挫、撩人心弦。 两人坐下片刻,便有茶水瓜果送上来,月怜不明所以,也便压低了声音感慨道:“姑娘,这古茗楼可真是节俭,不来人都不摆东西。” “若是我们坊里也有样学样,想必能省不少钱。” 小童上的茶水是新采的松针清露,茶香清冽,闻之寡淡,入口却唇齿留香,是上好的佳品。 茶水滚烫,一时无法入口,楚袖正想着如何度过这小段闲暇时光,便听得身边落座的月怜这毫不客气的话,险些将茶水打翻。 她按了按眉心,只觉得自己回坊不过数日,已经头疼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古茗楼卖的是戏票和位置,不是卖吃食的。” “寻常百姓闲钱不多,若是桌上摆了吃食茶水,这价钱便要翻上一番。百姓们手里没钱,便是有心也听不了戏。” 月怜指了指楚袖面前热气腾腾的茶,又指了指桌上四盘瓜果点心,疑惑道:“那这些……” “自然要额外掏银钱买的。”楚袖将一盘花瓣形状的糕点推到了月怜前头,道:“这是你最喜欢的冰皮点心,之前我就托叶老板备着的,且尝尝吧。” 月怜捻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绵软的馅料只用唇舌便化了开来。 “姑娘,这个真的好吃,你也来试试吧。” 楚袖口味清淡,这些个甜食都是为月怜备下的,自然是要拒绝,可还没开口,便被糕点堵了回去。 不得已之下,她也只能接了这块糕点,无奈地看了对面吃得正欢的月怜一眼,而后小口小口地吃着。 “好东西就得一起分享嘛!”明明是用了早膳才过来的,月怜此时却像是许久未进食一般,各样瓜果点心吃个不停。“这个也好吃的。” 眼看着月怜又要往这边递,楚袖立马拒绝:“我早饭吃得多了些,实在是用不下了。” “倒是你,少吃些零嘴吧。要是积食了,阿兰可又要笑话你了。” 听到这话,月怜默默地将伸到盘子旁的手又收了回来,瘪了瘪嘴道:“那臭丫头,就会笑话人,一点也不友爱。” “等她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出了糗,我一定昭告天下,找一百个人来笑话她!” 楚袖早就习惯了月怜的不着调,此时也只是应付了几声。 不能吃东西,月怜便无聊起来,坐在位置上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东张西望、仿佛在找什么一般。 张望了没一会儿,她泄气地往桌子上一趴,问道:“姑娘,那叶老板怎么不见人影呢。” “这大堂都快坐满一半了,他这做老板的,于情于理也该出来待客才对呀!” 比起月怜的不在意形象,楚袖的姿态就要好上许多,湖青衣裙在红木凳旁逶迤出层层叠叠,气质淡雅出众,恍若一朵绿菡萏破水而出。 她不紧不慢地添了茶,手指将月怜的碎发拨弄开,轻笑道:“叶老板可是今日的主角,怎会提前亮相呢。” 月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当下便爬了起来,不可思议地问道:“今日这出《白蛇》,竟能出动叶老板这般人物?” 古茗楼的叶老板那是什么人物,昔年一出《孽海记》在京城中赚足了多少掌声与眼泪,甚至惊得今上亲访,御笔批了这“古茗”两个大字。 可以说,叶禅明本人便是古茗楼的活招牌,他若在一日,便不可能有人敢欺了古茗楼去。 当然,古茗楼的底气不止来于叶老板的精湛技艺,还来自于其神秘的靠山。 叶禅明年轻时每半月登台一次,某次扮作杜丽娘在台上作唱,正是那处最为出名的《游园惊梦》。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登台,却招惹来了当时还年幼的云乐郡主,带着奴仆闯入后台要将叶老板绑回去做独角。 绑是绑回去了,但上午绑下午便放,非但没见着什么怪罪,反倒是带了好几箱珍宝回来,云乐郡主也被莫名其妙禁足了大半月。 若是旁人问起这桩事,云乐郡主也闭口不言,持鞭便打,久而久之也无人问询了。 虽不知到底是什么缘由,但坊间都传是今上为叶老板撑腰,这才罚得了那无法无天的郡主。 后来叶老板年岁渐长,登台的次数也大大减少,那些个老戏痴们还慨叹了好久。 没想到今日叶老板竟然要登台唱这出《白蛇》,也难怪辰时初便已经坐满了一排,估计是从哪里得了消息,专程来为叶老板捧场的。 “姑娘,你和叶老板来往多,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登台吗?”虽说这类奇才大多都随心所欲,但就月怜在坊间听闻的传闻来看,叶老板可不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主。 “你这丫头,估计压根儿没仔细看门口的戏牌吧。”楚袖点了点她的额头,好心地解答了她的问题,“今日这出《白蛇》可不是你知道的那个《白蛇传》,而是云销先生的新作。” 云销的名字一出,月怜立马就明白了。 “原来是云销先生,也难怪叶老板心动上台了。” “云销先生上次那出《占星河》可太精彩了,茶馆请的那个说书先生说了两个月都还在讲呢,大家都喜欢得不得了呢!今日的《白蛇》肯定更上一层楼。” 月怜虽不爱戏曲,却十分崇拜云销先生,一旦有说书先生改了戏曲作本,她定是第一个去的。 小姑娘单纯,是以坊内坊外楚袖都瞒了她许多事,直到现在,这姑娘还以为楚袖只是个乐器习得极好的乐坊老板,并未曾深想。 恰如这云销的名声,起初并不是由凌云晚经营,而是她偶有练手时做的化名,后来与叶禅明相识,也便便宜了自家人。 这出《白蛇》是凌云晚结合了过往传说故事又加入自己的想法编撰而成,其中一些唱词虽稍欠打磨,意蕴却足,叶禅明决定登台出演也算得上是另一种肯定。 其实凌云晚的戏本子并非字字珠玑不可改,送来的时候也同意叶禅明进行润色,但大多数时候叶禅明都会原封不动地将戏词搬上戏台。 楚袖心里想着这些年来和叶禅明打过的机锋,未注意到有人靠近,待得反应过来时,身旁已经坐下了两人,正是凌云晚和李妈妈。 她仔细一看,凌云晚果真寻了宋氏掌眼,挑的这一身素白缀蝶裙淡雅清新,配着白玉耳坠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许是她注视得有些久,凌云晚的脸颊泛出点点粉红,小声道:“楚先生,可是学生的衣着有不妥之处?” “并非如此。夫人上心,这衣裙着实衬你。” 李妈妈也在旁道:“正是如此,夫人早几日便开始为小姐准备,请了不少绣娘来呢。” 凌云晚未曾言语,只小心翼翼地瞧着空无一人的台上,手指转着袖摆一圈又一圈。 “怎么,可是紧张?”楚袖见她这般动作,担心她对这吵闹的环境不适应,便开口问道。 谁想凌云晚摇了摇头,却是道:“楚先生,叶老板可有说今日谁登台扮唱,一会儿也好将母亲备好的礼物送上。” “夫人真是有心,竟连这一层都想到了。”楚袖为凌云晚斟茶,顺带着将刚才月怜夸过的点心往那边推了推。“只是后台一般人进不去,不如就在台前赏了,也不算失礼。” “想来夫人让带的也不是什么张扬物什吧!” 这话说得笃定,却也没错,宋氏温和,本就不是爱阔的性子,加之知晓凌云晚是来古茗楼听戏,更不会带那些易惹人诟病的东西。 毕竟凌云晚再怎么少出门,总归还是有人见过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也到底不美。 李妈妈从旁道:“夫人着我们带了一匣子上好的珍珠来,说戏楼里打赏爱用这个。” 言罢,李妈妈便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匣子暗扣拨开,掀起盖子向楚袖展示了一番。 圆润的珍珠在匣子里摆放整齐,个个拇指大小,一瞧便知是上品的珍珠。 楚袖挥了挥手示意李妈妈收起来,继而笑着同凌云晚道:“这份礼着实有些分量,看来夫人是想让你常来古茗楼。” “啊?” 满打满算,凌云晚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来古茗楼,毕竟上次连门都未进便吓得打道回府了。是以她对古茗楼中一些潜在的规矩也是一窍不通的。 但楚袖对于这种事情门清,当下便为她解释道:“古茗楼虽说允许看客们打赏,却也是有着不一般的规矩在。” “看到那根柱子没有?”楚袖指尖指着离她们最近的一根顶梁柱,朱漆一涂便未有旁的装饰。 桌上其余人随着她的动作望去,便看得那柱子在寻常人齐腰处的位置绑了一节竹管,约莫巴掌长,并没有物什遮盖。 “楚先生,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铜钱蛇,看客若要打赏,便将铜钱平整放入。” “铜钱蛇满,则无法再打赏,多出一分一厘都有小童奉还。” 凌云晚咬了咬唇,不由得问道:“那岂不是只能用铜钱打赏,母亲的珍珠……” “勿要担心!”楚袖知晓她的顾虑,便又伸手指了一处盆栽山水,“此物名为明珍山,像这般的珍珠便是要放在那里的。” 还不等凌云晚再问,便有坐在第一排的客人捏着颗色泽润亮的碧玉珠,随手往那青石上的一处凹陷一按。 只听细微的咔哒一声,碧玉珠没入青石之中,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青山储玉,白水存珍。” “不过明珍山不同于铜钱蛇,铜钱蛇可一人多投,明珍山一人一日只可投一次。” 剩下的话楚袖没有说下去,但凌云晚也不难猜到。 宋氏为她备下的一匣子珍珠,一日才能打赏出一颗,待到用完,怕是要过上小半年呢。 换作以往,凌云晚或许回去便会将珍珠送还,但如今她只是抿了抿唇,道:“看来以后要常叨扰叶老板了。” “小姐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了。”李妈妈满心欢喜,看着凌云晚一日比一日好,她也欣慰许多。 两人聊了一会儿,便听得台上锣声一响,这便是开场锣了。 楼内霎时一静,众人屏气凝神望向台上,帘幕一条,先出来的却并非是叶老板,而是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年郎,他手持双剑,一上场便打了好几个筋斗。 “什么人闯我洞天福地?” “却是我青城山的小妖来讨教你的本事哩!” 这声唱词清脆,略带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闻声人动,银剑挑帘,赫赫然素白衣裙,发间一对灵蛇钗,正是那初下山的小蛇妖! 白蛇传的故事人尽皆知,但相较于那些故事里的白娘子来说,云销的白蛇是不同的。 她初初下山,不通人情世故,玩得疯了便随意寻住所,却闯进了青鱼修炼之地,二人这才斗起法来。 本以为青白斗法后便要到那出经典的断桥情缘,谁知故事的走向从此便截然不同。 青白二人虽在在凡间游乐嬉戏,却不曾忘却修炼。 两人一过数百年,直到雷劫加身,在紫薇大帝的点化之下,白蛇方知自己还有一段因果要还。 茫茫人海寻到恩公,白蛇生怕再沾染因果,与青鱼化为当地医者,同许宣一道在医馆做学徒。 本来许宣医道有成,善心救济钱塘百姓,这一因果算是还清,青白二人也该离去才是。 偏生天灾人祸,阴雨连绵之下西湖决堤,二妖不得已化为原型相抗。 “却原来天要人亡,便只需点墨。” “我等救人,便是逆天而为。” “怎会有这狠心的老天!” 洪水滔天,青鱼怒骂,白蛇血泪,声声泣血,字字铿锵,却无法撼动这浩浩青天分毫。 最终白蛇攀绕雷峰塔,青鱼吐珠镇洪水,二妖数千年功力化为乌有,这才保下了不到千人。 那白绫道道飞舞,恍若真能瞧见雷霆万丈下白蛇以身护塔的英姿。 白蛇临终前那句唱词更是振聋发聩,惹人潸然泪下。 “我辈无错!” 一出《白蛇》足足唱了一个多时辰,起初还有人小声交谈着,到后来便是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待到落幕时,有那感性的人已经是泪湿衣襟,哭红眼眶了。 原本对戏曲不感兴趣的月怜更是挪了圆凳到楚袖身侧,抱着她的手臂哭个不停,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而另一边的凌云晚和李妈妈也不见得有多好受,虽说这本子是凌云晚写的,但如此表演出来,其震撼感便是翻倍的。 楚袖倒是看惯了这些,在这群看客里倒是少有的冷静,更是喊了小童用井水浸了几条帕子送来,好让身边这三位敷敷眼睛,不然明日定要难受。 凌云晚两人小声道谢便接了过去,只月怜还哭得不能自已,只能楚袖上手帮忙,一边帮她敷眼睛一边还得安慰她。 “好了,莫要哭了。求仁得仁,白蛇过得问心无愧。” “那、那不一样啊呜呜呜,我的白蛇,我的青鱼,我还想看他们继续在凡间游乐呢。”月怜被盖了眼睛,嘴巴却仍是不停。 她的话语其实是许多人的心声,毕竟这种大义之辈,众人总是乐意看他们有个好结局的。 “月怜姑娘,你莫要哭了,人总有一死,妖也不例外啊。”凌云晚听着人们的抽泣声,心中七上八下,总有一种是自己把大家惹哭的负罪感,却不敢同别人说话,只能安慰月怜。 “赏玩人间盛景,有知己好友,有着一生的追求。” “能活这么一辈子,已经没有遗憾了。” “可是,可是她死了啊。”月怜哑着嗓子问,“没能再见一见那些她保下的凡人,没能再去赏青城山上的花,便死在了雷霆之下……” “那她也是无悔的。”凌云晚突然抢白道,似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咬了咬唇,有些不敢说话,但楚袖却用眼神鼓励她。 “殉道者,不求声名煊赫,只求问心无愧!” 第37章 会面 “这出《白蛇》虽与以往不同, 却抓人得紧,不知是哪位先生大作?”有人抹着眼泪问询,身侧的小孩子便闲不住地往外跑了一趟, 继而吆喝着回来了。 “是位两个字的先生, 第一个字好像和咱家常去的那个坊市匾额上的很像。”小孩子不识字,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解释。 路过的小童听得这童言稚语, 便肃着脸道:“今日这新戏是云销先生新作,我家老板喜欢得紧呢!” 可不是喜欢么,为了谁演白蛇谁演青鱼,老板都快和公子打起来了,就连上台前两人还互相阴阳怪气个不停呢! “原来是云销先生的手笔, 怪不得这般揪心。” 小童见那人又陷入沉思,也便转身往楚袖等人的桌旁去了。 他是受老板之托来喊人的, 自然不能多加停留,刚才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戏虽散场, 却有许多人未曾离去, 坐在桌上同看客们一道高谈阔论,对这出戏可谓是夸了又夸。 倒也有几个觉得这戏古怪,将原本的故事改得乱七八糟, 不如自写个全新的, 拿这成名的戏曲作筏子,未免沦为下乘。 说这些话的大多都是些读书人,至于那些个老百姓, 只要故事讲得好就是好戏,谁管它是不是按规矩来。 也亏得古茗楼规矩多, 这两拨人才没当场吵起来,但看那模样, 之后还有不少架要吵。 凌云晚对这一幕很是好奇,只恨自己没能拿纸笔将这些记下,听了好半晌还是意犹未尽。 “唉,都怪我图省事,未带纸笔,不然之后便可循着这些意见更改了。” 楚袖并未阻拦,只道:“以叶老板的影响力,怕是接下来半个月茶馆诗楼都有的说了。” “到时候你派几个机灵的人去搜罗消息,也无需自己费心整理。” “若是怕下面的人随意敷衍,带好了护卫到诗楼里听也是可行的。” 楚袖几乎将凌云晚的所有想法都考虑到了,一时之间凌云晚也补充不了什么,只能道了声谢。 两人聊完这些,小童也正好走到近前,先是行了一礼,而后将桌上的茶壶撤去了。 楚袖与他对视一眼,轻微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便转身同凌云晚商量:“如今戏也看完了,凌姑娘可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凌云晚极少出门,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自己能去哪里,便摇了摇头道:“学生并无要去的地方,楚先生若有事,便先行去做吧。” 她不是傻子,那小童方才举动定有深意,还是莫要让先生因她误事了。 凌云晚的回答在楚袖的意料之中,她自袖笼中取出了事先写好的信,按在桌上送到了凌云晚面前。 “有些事情还需凌姑娘帮忙,待回府后再决定吧。” 早在半个月前,楚袖便决定要让凌云晚帮这个忙,但顾及到她尚未从惊吓中转出身来,也便推迟了些。 凌云晚迟疑片刻,却还是自袖中伸出青葱玉指,将那还带着几缕海棠香的信件收拢了回来。 “学生回府后自会给先生回信,先生切莫担忧。” 得到凌云晚的回应,楚袖只是轻笑了一声便离了席,月怜不明所以地要跟上去,却被眼疾手快的小童按在了原地,一板一眼地要她在大堂等着就好。 月怜只愣了一会儿便十分放心地坐了下来,甚至和邻桌的人聊起了天。 反倒是凌云晚有些疑惑,小声问道:“月怜姑娘不担心楚先生么?”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谁想正在和看客们讨论《白蛇》 的月怜却不知怎么在嘈杂中听见了这句,扭头便大大咧咧地回了一句:“担心什么,这古茗楼姑娘来了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怕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 她没说的是楚袖这样私下谈事情并非是第一次了,她也无意探究楚袖的秘密,只当自己全不知情,充当一个开心果便好。若是哪天姑娘用得上她了,她也不会推辞- 楚袖出了古茗楼便绕路去了另一条巷子,巷尾处仅有一户人家,斑驳错落的门前不知为何挂起了两个硕大的红灯笼,正随风摇摆不定。 她却不觉得怪异,颇自然地上前叩了三次门扉,未见有人开门,反倒是一旁的白墙上蹿出个半大孩子来。 “楚老板,快进来吧!”扎了两个辫子的小女孩趴在墙头同她招手,笑起来颊边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 听得女该这般说,她却没动,直到听见咔哒咔哒的响声,这才径直推门而入。 门后也不是什么机关密室,反倒是田园意趣十足。 不远处的漏窗上碧绿藤蔓爬着,间或有各色的花朵点缀,倒成了一道花景漏墙。 一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守在门后,待楚袖进来后便将门上的机关拨弄回了原位,之后闷头跟在她身后,像个无声的小尾巴。 楚袖也不是第一次来,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包油纸包好的吃食来,送到了他面前。 “ 这是上次答应你的牛肉干,特意嘱咐了要些茱萸调味,且尝尝与你阿娘的手艺有何不同?” 男孩迟迟不接,斜里却伸出一只手从楚袖手上拿走了油纸包,顺带替他道了谢。 “我替阿宁谢过楚老板了。”言罢便拆开油纸包,从中捻了一块塞进嘴里,也给一旁叫做阿宁的男孩塞了一块。 这两个孩子出自存香阁,是楚袖送到古茗楼来学艺的。 两人是双生子,姐姐名唤安安,性情活泼,弟弟唤作阿宁,不善言辞却对机关术十分感兴趣,在存香阁中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 几人边走边聊,待走到目的地时,楚袖也了解了这两个孩子的近况,答应了下次会送些甜嘴的果脯后,安安便拉着阿宁守在了门外。 面前这挂满了各色戏装的地方便是叶老板的专属后台了,楚袖进去时,他正对着铜镜用蘸有猪油的布帕一点一点洗去脸上的油彩。 叶禅明没说话,楚袖也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后的绣凳上,看他打理好自己的一张脸,从浓墨重彩下显现出那张若山巅清雪的脸庞来。 洗去口脂后的唇略显苍白,未曾描画的眉依旧黛色不减,眼眸狭长,面庞如玉。 作为曾盛传京城的名角,除了精湛的戏曲功底之外,叶禅明还有着一张堪比谪仙人的面容。 褪去油彩、又用清水洗过,叶禅明这才转身对上了楚袖,湖青色的衣裙规规矩矩地垂落在凳旁,见他转身,她便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来。 “好久不见了,叶禅明。” 叶禅明是个戏痴,自小便是栽在戏本子里的,除却古茗楼里的师兄弟外再无好友。 说来也怪,他这般年纪,竟也能同个小姑娘成为至交好友,甚至隔三差五便会互送礼物。 若非亲子随了自己性情,为人寡淡无趣,叶禅明或许要为他争取一番了。 “确实好久不见了,一个多月闭门不出,一来就送了我这么一份大礼,真是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两人相交后,楚袖也不藏私,当下便把云销名下的话本子修改几番搬到了古茗楼来,当时为古茗楼赚了不少看客。 现在虽说楚袖一般不会出手,但接替她的凌云晚亦是一把好手。 也多亏当初楚袖经营云销的名声时有意往飘忽不定的方向塑造,也不至于让旁人怀疑这个云销先生是否换了人。 “那话本子可是我一位好友写的,瞧着不错便送来了。” “谁想你亲自登台,京城怕是好几个月都要被这出《白蛇》占据了。” 楚袖调侃一句,对面的叶禅明也不在意,反倒是问起了旁的事情。 “明日龙舟盛典,你可有什么打算?” 楚袖也不隐瞒,当下便将自己与路眠通信的事情说了,言明今年的龙舟盛典着实不一般,会有几位尊贵人物前来。 两人共事一主,自然知道那所谓的尊贵人物指的是最上头的那几位。只是叶禅明不明白的是,那几位一向爱惜自身,在宅中深入浅出,在百姓眼中无比期待的龙舟盛典,放在他们面前可真有几分瞧不上。 心中这样想,叶禅明也便问了出来。 楚袖却道:“听说有人往上头递了折子,说隐龙河有些古怪之处。” “派了许多人手寻找都不见端倪,只得以隐龙河的传说来试试了。” 传言五百年前昭华朝初立时,曾有一条银龙自天穹降世,口吐人言,助天照帝成就伟业。 天照帝一统中原后,按功行赏,银龙本该得万千百姓供奉,奈何银龙不爱名利香火,自去城外寻了个荒凉地界卧了下去。 有了银龙护佑,那贫瘠的土地竟然在一夜之间长出了一条数十丈宽的河流,冬日不冻,日夜奔流不息。 到了如今,可以说京城外的庄户人家都靠着这条隐龙河过活了。 因着银龙伏卧隐去的日子正是端阳日,人们也就自发地在隐龙河上举行龙舟盛典来祭奠这条银龙。 更有夸张的说法是,在第一次举办龙舟盛典时,隐龙河无风起浪,竟从河中抛出一条足有三十斤的大鱼。 官差命人剖开鱼腹,竟见得数颗拳头大小、莹润生光的珍珠,珍珠上刻有小字,连起来便是“天佑昭华,万代永昌。” 在昭华朝的典籍中,隐龙河也有几次异常之处,大多都是对天下大势的指向。 这次隐龙河异常,皇家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势必要派几位皇子前来才是。 叶禅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原因,而后便将一本小册子递给了楚袖。 “你先前托我查的东西,有了些许眉目。” “说来也怪,这些日子里,城里城外大小河流湖泊都打捞出了不少尸骨。但仵作验明后却发现,个个都死在四月之前。” 换言之,青白湖里的那些尸骨,才是死亡日期最近的一批人。 楚袖本来翻看着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上头记载了仵作的验尸笔录,以及一些流传在百姓之间的怪谈。 她的清秋道只覆盖京城范围,城中官宦商贾众多,理清他们的关系亦非易事,城外的一些事情自然就慢上许多。 好在还有古茗楼在,因着叶禅明的规矩,不少百姓攒攒银钱也能来听戏,谈话间多少能透露些信息。 得了这些消息,楚袖不免更加头疼了些,虽说之前便知晓这不会是个简单的事,但涉及如此之多,还是有些棘手的。 “想来你有许多事要忙了,我也不留你品茶了,且快些回去准备吧。” 正如叶禅明所说,楚袖要忙的事情不少,她也便不再浪费时间,将册子收起来后便径直往门外走。 安安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段红绳,正和阿宁翻花绳。 楚袖出来的时候,那红绳刚好套到了阿宁手上,安安也顾不得玩了,当下便迎了上去,软声道:“楚老板,我们走吧。” 楚袖点了点头,沉重的心情稍微松快了些,牵起安安的手便往外走,正欲牵起阿宁时,却见他双手成兰花状,指尖勾着红绳,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 “抱歉。” 阿宁在为自己没办法空出手来道歉,但这是安安喜欢的东西,他是不可能会松开的。 楚袖也不在意这些,或者说,见得两个孩子关系好,她心中会更欣慰些。 安安和阿宁将楚袖送到门口,安安笑吟吟地开口:“楚老板慢走,安安在这里静候佳音哦。” 两个孩子候在门外,自然听不到楚袖与叶禅明的交谈,是以安安口中的静候佳音,说的自然是新的吃食。 古茗楼虽说不拘着孩子们的行动,但到底是来学艺的,除了一日三餐外的零嘴是极为少见的。 楚袖疼惜两个孩子,也只能每次来时带上一点,让两个孩子过过瘾却又无伤大雅。 “那下次也要麻烦安安和阿宁带我去寻叶老板了。” 在外,楚袖一向以叶老板来称呼叶禅明,毕竟叶禅明素来傲气,能直呼其名的更是少之又少- 楚袖没再进古茗楼,而是让守在门口的小童知会月怜一声,她自己则是早早地上了马车。 月怜回来的时候,她正捧着一本姜黄色封皮的书看着,一旁的小几上摆着一碟子精致的点心,却一口都未曾动过。 两人早时便来了古茗楼,《白蛇》这出戏格外的长,如今已经是午时过半,已经过了寻常的饭点。 月怜还好,好歹有那些糕点垫着。 楚袖却是除了最初的两杯茶和一块糕点外再未用过什么东西,此时马车上摆着点心,她也未曾动过。 知道自家姑娘一向是忙起来不顾自己身体的,月怜当下便蹿到了楚袖身旁,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楚袖手里的书,另一手则是捏起一块点心,将它抵在了楚袖的唇边。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面前的东西便换了个模样。 楚袖有些无奈,正想开口解释,就被眼疾手快的月怜将点心塞进了她的嘴里,堵住了她的话语。 不得已,她也只能将口中的点心吃完再说。 但月怜并不觉得一块点心能满足一个大活人,接二连三地喂了好几块点心后,才停了手。 这时候,半碟子的点心都已经进了楚袖胃里。 月怜甚至还贴心地为楚袖倒了杯茶,以免她被噎到。 点心是方才同古茗楼要的,软糯可口,楚袖自然也没喝那茶,反倒是开口道:“待会儿且随我去个地方。” 楚袖没说具体是哪里,月怜也便不问,只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车上,等着到达目的地。 重新将书拿在手里的楚袖瞥了月怜一眼,见她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暗道这孩子如此性情,倒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了。 若是旁人要对付她,未免也太不小心了些。 但转念一想,月怜本就是市井里长大的孩子,或许见识过许多人心黑暗,却未必知晓这些官宦人家下的勾心斗角。 恰如前世的她,不也是被长公主一点一点带起来的么? 马车驾驶得稳稳当当,一路奔着城北最繁华的地带而去,最终在一处三层的酒楼外停了下来。 月怜将楚袖扶出马车,对于这安排不置可否,只道:“怪不得姑娘刚才不想吃呢,原来早在这尚庆楼里订好了吃食。” 风雅之所属城南,酒楼食肆属城北。 古茗楼在城南一枝独秀,尚庆楼便是城北的第一楼了。 尚庆楼的老板年轻时游历四方,手底下的大厨也学了各地的菜谱,手艺不说出神入化,却也算得上精湛绝伦。 最重要的是,在尚庆楼里,各方风味都能品尝。游子在外,大多数时候馋的不就是那一口家乡菜么! 而且老板十分有远见,他在尚庆楼起步时便挂起了牌子。若是有人在楼中尝不到自己家乡的味道,楼中的师傅会根据他的描述做菜,成功后那人更是会得到一两银子的赏钱。 因此,有些人穷困潦倒之际,也会到尚庆楼来碰碰运气,万一能得了这赏钱,也能再熬过一段时间。 前几日楚袖与路眠通信,对方虽然回了信,却未在信中写些什么,只是约了她来这尚庆楼。 路眠只说了来尚庆楼,却没说要去哪一层,是以楚袖和月怜只能先进大堂,再寻个小二问问。 “两位姑娘要上楼还是在大堂?”灰蓝衣衫的小伙子走到两人面前,笑容亲切。 “我们是来赴约的,那人应当已经订好了位置。那位公子姓路,道路的路。”楚袖只提了一句,没有将路眠的名字说出来。 大半年过去,百姓们对于路眠的狂热只增不减,更别说明日就是龙舟盛典, 据楚袖所知,单是路眠是否上场这件事,便已经在京中最大的赌坊——瑞金阁里开了盘,除此之外,还有关于龙舟盛典各个队伍的胜率。 值得一提的是,哪怕从上一届龙舟盛典中胜出,路眠手中那支队伍依旧是赔率最高的。 “原来是路公子的客人,他在二楼等了两位许久了,我这便带你们上去。” 楚袖谢过小二,也便跟着他上了二楼。 她们被带到了一处雅间外,小二推开门后一伸手,请两人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外等着吩咐。 如楚袖想的一样,雅间里除了路眠之外,还有一个许久未见的花蝴蝶。 她面不改色地带着月怜进去,就见那花蝴蝶从她身边冲了过去,跟她身后的小二叽叽歪歪。 “人到齐了,快些让你们后厨上菜,越快越好,可以加钱!” 小二挂着笑容回应:“那是自然,公子且等等,菜品很快就上。” 小二转身要走,脖颈处却传来一股力道,拉着他走不出去半步,只得站在原地。 “哦,对了,记得再加几道甜口的菜。”拉住小二的自然是苏瑾泽,眼看着他要走,苏瑾泽又着急,只好伸手扯住了他的后领子。 “好好好。”小二连忙点头应下,而后苏瑾泽便将他放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块碎银子。 小二还想开口问问是什么情况,就听得那人抛下一句“补偿”,然后雅间的门就被关上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脖子挺疼,这才明白过来补偿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公子哥儿竟然会为了这种小事补偿?可真是稀奇啊。 因着城北地界鱼龙混杂,哪怕尚庆楼名声在外,也少有达官显贵来,多的是商贾富豪。往日见多了嚣张跋扈的主儿,今日见得这么和蔼的客人,他倒有几分不真实感。 门被苏瑾泽关上后,四人便在桌旁坐了下来。 早先楚袖便说过要带个人来,路眠和苏瑾泽倒也不觉得别扭。 “一个多月没见,也不知道阿袖是忙什么去了!”苏瑾泽调侃一句,顺手就给楚袖倒了杯清酒。 在路眠开口之前,苏瑾泽便补充道:“这可是甜口的果子酒,不会醉的,之前秋姐姐喝了半点事都没有。” 苏瑾泽上头可没有姐姐,这句秋姐姐说得自然是路眠的姐姐路引秋。 楚袖与路引秋交集不多,也不知对方酒量如何,但从路眠明显和缓许多的表情来看,想必是不怎么样,不然路眠也不会放心让她喝酒。 她趁着苏瑾泽给路眠倒酒的空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果然如苏瑾泽所说,清甜可口,几乎尝不到什么酒味。 这可不是楚袖喜欢的东西,喝了几口也就放在了一边,与苏瑾泽交换着最近的情报。 路眠时不时提点几句,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两人交流,亦或是为月怜倒些茶水。 尚庆楼上菜的速度很快,想来是之前就在后厨备好了菜,只是她们二人未来,也便不好端上来。 菜品上齐,苏瑾泽率先动了筷子,顺带着招呼月怜和楚袖:“尚庆楼的盐水鸭可是一绝,好不容易来一趟,快点尝尝。” 盛情难却,她还怕月怜不适应,不想一眼瞥过去,那丫头早就拾起公筷,给她二人布菜了。 看来月怜是一点也不见外啊。 “说起来,不知瑾泽可寻到了你那位梦中神女?” 苏瑾泽也不含糊,爽快地道:“略有眉目,许是不日便能得见真颜了。” “那就先恭喜你了,我这里也有些消息,对你应当有帮助。”楚袖自袖中掏出了之前叶禅明给她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苏瑾泽随手接过翻了几下便收到了怀里,脸上笑容洋溢:“真是多谢了,对我确实作用不小。” 解决了一件事,楚袖立马转向了路眠,却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问出了一个问题。 “明日的龙舟盛典,路眠可要上场?” 第38章 端阳 五月初五, 端阳佳节。 隐龙河外早早便搭起了台子,各家的龙舟停在起点处,一眼望去可谓是诸龙争辉之景。 自打五月起, 隐龙河便禁了船只往来, 如今河面上除了提前布置好的彩绳和绸花外更无其他。 为了能抢到个好位置,楚袖和月怜天未亮便起身往城门口去。饶是如此, 城门口也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了。 若非出了城还有十里地,怕是许多人都要弃了马车徒步过去。 “唉,还有半柱香才开城门。”月怜早就在马车上坐不住了,此时正和车夫坐在车辕上,一条腿在旁晃晃悠悠, 唉声叹气地瞧着前头那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队伍,甚至还有不少人正从马车间的缝隙里往前挤。 “便是开了城门, 这么多的人,等到了隐龙河, 怕是日头都高了, 那还看什么呀!” 车夫是个憨厚老实的男人,此时手执马鞭一点也不急迫,见月怜这样还开口安慰道:“这队伍这般长, 城门一开, 人就要往外涌,急了反倒容易出事。” “马车落在后头,也安全些!” 月怜也是从穷苦人家里出来的, 早些年还在京中各个地方摸爬滚打,这些道理自然是懂得。 往年的龙舟盛典, 她只消慢悠悠地晃到隐龙河外便好,反正她也没兴致看什么龙舟赛, 唯一的目的就是多找几个冤大头。 如今可不一样了,她和姑娘可是被路家小公子正经邀请了的,那两封烫金的请柬还在马车上放着呢! 可是急也没有用,月怜也只能灰溜溜地坐回了马车上。 天才蒙蒙亮,马车里也昏暗得很。楚袖也不急在这一时处理事务,也便闭着眼睛小憩一会儿。 比起一兴奋起来便一整晚不睡的月怜,楚袖就差了许多。她昨夜想事情想得有些晚,燃了安神香睡下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动身的时刻,如今正是头晕眼花的时候。 “怎么?” “没什么,姑娘,您要不再吃点吧?” 楚袖的胃口小,吃东西向来也是随心所欲。两人出来得急,马车上除了平日里便备下的糕点外什么也没有。 月怜一连吃了一盘才稍微有些饱腹感,楚袖却只用了一块,这小的可怜的饭量自然让月怜担心。 “实在是胃口不佳,等到了地方,再慢慢用些东西就好了。” 楚袖如此说,月怜也不好再劝,只坐在她身侧拉了她的手焐热。 夏日燥热,便是换了夏日薄衫也依旧难熬,除却早晚还能有些许凉意外,其他时候的京城好比蒸笼一般。 可在这般热的天气下,楚袖的手却冰凉一片,触手有如寒冰一般,喝了多少药调理也不见好。 “也不知姑娘原先受的是什么罪,怎的身子骨如此的差!”月怜口中嘟嘟囔囔,实在是好奇极了。 毕竟楚袖素来不爱提自己以前的事情,大家也只知道她在上京前是给人为奴为婢过活的。 “这是胎里带的弱症,与我原先可没什么关系。” 纵然伺候那位小姐的不是她本人,但那位小姐对“楚袖”帮助良多,自然不能被无端猜测了去。 “若非有主家怜惜,我现在流落在何处还是未知数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楚袖的过往一路聊到今日的龙舟盛典,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下子炸了锅,人声嘈杂,间或有孩童兴奋的叫喊。 “看来是开城门了,且等一会儿,便能见识见识这京城有名的龙舟盛典了。” 见楚袖面上有了些期待,月怜也便凭借着自己那微薄的记忆为她讲述起来:“其实龙舟盛典并非只有赛龙舟一项,其余活动也是有的,譬如沐兰汤、编五线。” “当然,也有些南边的习俗在京城扎了根,说是女子在发间簪上特制的发饰,唤作佩豆娘。” “待会儿看完了龙舟赛,在隐龙河岸边走走也不错!” 月怜说着说着便起了兴致,当下便打了帘子同车夫道:“待会儿可机灵着些,能早到便早到些!” “姑娘放心,小的一定眼明心亮,一路稳稳当当地将两位送过去。” 不多时,行人走得差不多了,马车也慢悠悠地开动。 楚袖侧靠在车壁上,视线穿过晃晃悠悠的侧帘,还能瞧见旁边马车咕噜滚动的车轮。 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外头,少有的神思放空,什么都不去想,竟然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楚袖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上来了,算不得厚重的车帘遮挡了些许光线,却也阻挡不了马车内亮堂起来。 许是月怜帮她调整过姿势,此时她侧卧在小榻上,身上还披着暗格里取出来的薄衾。 她支起身子来,整理好仪容衣衫,这才撩了帘子观瞧。 隐龙河两岸搭起了足有三层高的台子,上头一面漆红大鼓,硕大的铁环缀在两侧,鼓身上的银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因着还未到正午时分,百姓们也就沿着河岸看看热闹、逛逛摊子。 楚袖张望了几下不见月怜身影,心下叹气,也不知这丫头到底跑去了什么地方。 她自马车上下来,粗略地辨别了方向后便往隐龙河边去了。 邀请函尚在身上,只需到鼓乐台那里登记,便可去往特设的地点观赛。 马车离鼓乐台算不得远,她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阵子便到了近前。 负责登记的两人一坐一站,为了躲日头正将桌子往阴凉地搬,见得楚袖这才停了动作,问道:“姑娘可是要去瞄龙阁?” “正是。” “不知姑娘这邀请函是哪一队的哪位?” 坐着的那个翻开一旁的名册,站着的则是自楚袖手里拿过了请柬。 这都是之前便商量好的,楚袖便道:“是双鱼队的李秀秀。” 双鱼队便是路眠手底下那支娘子军的名字,李秀秀是个中翘楚,颇受路引秋爱重。路引秋做了统领后,也是她殚心竭虑地训练姐妹,可谓是红玉队的肱股之臣。 瞄龙阁的请柬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官府手中分发出去的,另一种则是专门发给龙舟队家眷。 官府发出去的大多都杳无音信,少数几个贪玩的世家子弟才会来瞧瞧热闹。是以瞄龙阁里大部分都是些普通百姓。 “李秀秀……啊,找到了。”那人拿笔在李秀秀三字下面画了个圈,便摆摆手道:“好了好了,姑娘你顺着河岸往下走就是了,瞄龙阁一眼就能看见。” 这说的倒是不错,虽没有达官显贵来,但瞄龙阁依旧建得气派非凡,比之鼓乐台都要高上两层,站在此处打眼一瞧便能看见矗立两岸的瞄龙阁。 “多谢。”楚袖道谢后便沿着河岸走,也便没有听见两人嘀咕的那几句话。 “李秀秀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和她差不多的姐妹,我怎么不知道?” “管那么多做什么,她可是专门找过我的,别问就是了。” “这种事还遮遮掩掩的,又不是情郎要来!” “指不定就是新认的小姐妹想见见世面呢,别那么话多,快些把伞撑开,晃眼!” 那边楚袖一路向下,走了约莫盏茶时间,便到了瞄龙阁下。 足有五层高的瞄龙阁横跨隐龙河,三层及以上便是凌空于河面之上,犹如伏卧黄龙。 瞄龙阁门户大开,一眼就能瞧见里头打着蒲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百姓。 她刚踏进大厅,就见得两拨人掐腰骂架,周围是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恰到好处地火上浇油。 “放屁,你那烂花今年就得被我们风扬打下去,个个都是些粗人,懂什么龙舟!”灰衣短打的男子一手撑在桌子上,整个人绷得紧紧的,恨不得冲上去把对面的人打一顿。 “就你们那些小鸡崽子,想赢爷爷还早呢,还是回家吃奶去吧!” “你——,你等着,看你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去。” 楚袖在旁听了一会儿,才大致明白了这两人在吵些什么。 原是两队积怨已久,又都是城北出来的队伍,自然免不了竞争。 如今唇枪舌剑的这两人更是从小的死对头,两人各支持一支队伍,每次都要骂上许久才罢休。 她轻手轻脚地自人群旁走过,径直往四楼去,先前几人约定的地方便在那里,哪怕月怜在外贪玩,过一会儿也还是要在那里见面的。 瞄龙阁三层是个贯通的大堂,四层和五层则是正常的隔间。 双鱼队接连两届夺魁,早已是京中炙手可热的队伍。哪怕还有些男子认为她们抛头露面、不讲妇德,大部分的百姓还是钦佩偏多。 是以,龙舟盛典举办之时,官府便特意将这视角颇佳的雅间留给了双鱼队,如今就成了她们几人见面的绝佳地点。 不出她所料,推开门扉,里头只坐着孤零零的路眠。 她寻了个地方坐下,颇为自然地问道:“苏瑾泽人呢?” 轩窗大开,河面上的风带着轻微凉意拂过来,青年抱臂侧在窗边,视线从波光粼粼的河面收回来,道:“那家伙说瞧见了熟人,追过去打招呼了。” 苏瑾泽狐朋狗友众多,在认识路眠之前便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只要是在吃喝玩乐上有点造诣的,八成都与苏瑾泽在一条道上。 楚袖对此没什么意外,只是有些好奇怎的路眠如此平静。 “瑞金阁里红玉队的赔率高的惊人,我也手痒地下了几注,你可别让我把这妆粉钱给输出去。” “双鱼队本来就是长姐的心血,这些年来的成绩有目共睹。他们再怎么嘴硬也撼动不了双鱼队的本事。”路眠微微侧身,碧玉色的眼眸略带些笑意。 “既然他们用我来诋毁双鱼队,那就且看看这次的魁首吧。” 自从上届龙舟盛典后众说纷纭,路眠便和路引秋商量过,以后不会下场,以免惹来众人非议。 就算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还是不得不防。 “看来你对双鱼队很有信心,想必今日我能瞧见一场精彩的龙舟赛了。” “那是自然。”路眠没有半点谦虚,直接回答道。 说完他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桌上堆得摇摇欲坠的一堆盒子,道:“苏瑾泽说买了些零嘴小吃,还有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你若是觉得无聊了,可以试试。” 楚袖离得近,闻言也便拿了一个在手中拆开来看,算不得精致的盒子里躺着的竟然是一块圆润的奶白石头。 她上手掂了几下,又翻转着看了一会儿,才迟疑地问道:“这石头,是有什么玄机?” “没什么玄机,就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昨天他在隐龙河边瞎走看到的,非说世间仅有要拿回来做宝贝。” 听完路眠的解释,她沉默了,低头看着手里奶白色的石头,叹了声气。 “若是月怜知道,想必会和苏瑾泽很有共同话题。”这两人天马行空的想法,遇在一起,也许会有不一样的作用吧。 既然拆了一个,楚袖也不闲着,不止自己上手,还把路眠喊了过来,两人一边拆一边聊。 拆到一半的时候,门外响起两人声音,紧接着门被推开,月怜和苏瑾泽一人挂着一身的东西,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让着谁! “那个挂坠明明是我先看上的!” “呵,我已经付了钱的,谁管你看不看上!倒是那条五色线,你倒是还我啊!” “我自己凭本事抢的,凭什么给你,凭你不要脸吗?” 眼看着两人吵着吵着就要丢东西了,路眠和楚袖便一边一个地将两人拉开。 “莫急莫急,且让我看看你在外头买着了什么好东西?”楚袖安抚着月怜的情绪,顺手将她身上挂着的几个面具摘下来放在桌上,“若是还有什么喜欢的,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逛,喜欢什么买什么!” “这个这个!”月怜抬起自己的胳膊,半撩了衣袖凑到楚袖面前,“这个五色线真的超级漂亮,那个小妹妹手艺不错,回去的时候可以给坊里的姐妹们带点。” 月怜的肤色不是十分白皙,五色丝线编成的绳络套在腕间,交接处刻意做成了花卉模样,尾部穿了两颗木珠,作为手艺品来说的确是不错的。 “确实好看,看来这姑娘生意不错。” “那是自然,我抢到的这两个可是最后的成品了。”月怜得意洋洋地道,话语间还鄙视地瞥了一眼苏瑾泽。 楚袖若有所思地道:“这姑娘带了多少东西来?” “大概五六十个吧。我看她眼下一片青黑,估计熬了一整晚才做出来的。” 月怜从腕间解下一串,扯着楚袖的手边戴边讲,“我刚去的时候看到好多人围在那里,可吓了我一跳呢。” 楚袖任由月怜动作,只是扭头问道:“河岸边的摊贩是何时到,何时开的?” 这些事情月怜自然是不知道的,路眠这种不爱逛摊贩集市的想来也不知道,在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的,其实只有一个苏瑾泽罢了。 苏瑾泽也没让她失望,当下即答:“卯时半开城门,不过许多摊贩是从城外各个庄镇来的,大概在卯时初、天蒙蒙亮时便有人在了。” “但要说正式开始,怎么也得卯时末才行。” 卯时末,也就是刚过去半个时辰不到。 虽说不排除那位心灵手巧的姑娘是住在城外的,就算如此,她的五色线也卖得十分紧俏。 月怜将五色线绑好,又摆弄了一会儿角度,让两颗木珠垂落在腕间,这才满意地收回了手,道:“端阳祈福,也得取个好意头呢!” “就希望接下来的一年里,朔月坊日日都有大生意,姑娘身体越来越好吧!” 月怜双手合十,罕见地认真许了个愿,只是她将愿望直白地说了出来。 苏瑾泽便在一旁笑她:“哪有许愿讲出来的,这样天上的神仙可听不见!” “哼。”月怜冷哼一声没再搭理他,心中却道不愧是权宦之家养出来的公子哥,说是许愿还真就当是对神仙许的了,这世上若是有那么好心的神仙,哪里会有那么多孤苦无依的百姓。 几人归置了买回来的东西,便又围坐在一起。 楚袖还没说什么,月怜便借口自己在摊子上落了东西要出去,她也不拆穿,只是嘱咐道:“若是还能遇到方才那位姑娘,记得讨个姓名和住处。” “知道了。”对于楚袖的吩咐,月怜是一向不问为什么的,当下应答下来,便摆摆手离开了。 屋内一下子只剩了三个人,却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只是静默地品茶。 直到苏瑾泽受不了这过于静谧的气氛,一把抢过小茶壶,打断了两人的淡定。 “你们两个,只是一个比一个悠闲,可怜我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 他的可怜卖到一半就被路眠纠正道:“京城这一个月来未曾降雨。”也就是说,苏瑾泽完全在胡说八道。 哪怕十分熟悉自己这个好友的脾性,苏瑾泽还是被噎了一下,他翻了个白眼,没搭理路眠。 “今日龙舟赛,许多人都往这边来,就连那几位也屈尊来了。” “别看如今瞧着与平时的坊市差不了多少,实则明里暗里不知藏了多少人。” 苏瑾泽的长兄便是长公主驸马,对于这些安防布置,他也是知道一些的。 但此次来的不只是长公主,其他人是否会安插人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除开到来的皇族宗室,一直未曾浮出水面的连环杀人案凶手也是悬在京城百姓头顶上的一柄铡刀。 更可怕的是,大多数人对这桩案子毫不知情。甚至随着天气转热,青白湖上每日游船的人只增不减。 是以此次龙舟盛典,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内里却深不见底。 就连为此愁了许久的苏瑾泽都日日祈祷着不要在龙舟盛典这日出什么幺蛾子,不然救援不及,或许会引发百姓的恐慌。 “不过看外面的氛围就知道了,这些人的存在也没影响到端阳节的热闹,我们就当来放松心情。” “能不出事自然是最好的了。” 楚袖听着苏瑾泽的话,也赞同地点点头,能在京城中以此等恶劣手段杀人抛尸而不被察觉,想来也是穷凶极恶之徒。 能在更加稳妥的情况下捉到,自然是好的。 但三人聚在此处也并非完全如苏瑾泽所说,是来放松心情的。 另一层用意,则是要为陆檐创造一个绝佳的机会。 陆檐的身份一直是个谜,以目前的线索来看,此人与镇北王府有关,又一直在尝试接触路眠的好友林暮深,很有可能是打开局面的关键人物。 且陆檐在上月中数次孤身前往青白湖,却又不是与镇北王府的丫头联系,只是采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虽然可疑,但也远远到不了值得诟病的地步。 蹊跷的地方在于,舒窈和叶怡兰的说法完全不同。 在舒窈的口中,陆檐从未出坊,叶怡兰却道他去了青白湖数次。 舒窈掌管存香阁,对朔月坊的掌控程度的确比不上叶怡兰。若是陆檐有意遮掩,舒窈被糊弄过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这样遮掩的行径再加上他来路不明却想着与官宦人家搭线,实在是加大了他的可疑。 从得知陆檐想要接触林暮深的消息开始,楚袖便同路眠、苏瑾泽通了信,有意要在这龙舟盛典上为两人创造一次偶遇。 “暮深那边我已经邀请了,他家中还有些事情,说会在开赛前来。”路眠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判断了一下时间,道:“应该还有大半个时辰就要到了。” “你和林暮深约的什么地方?”苏瑾泽挑眉问道,他生怕路眠将人约在了瞄龙阁,那想让陆檐和林暮深不着声色地碰见可真是难度不小。 路眠瞥了苏瑾泽一眼,反倒是对着楚袖开口:“我和林暮深说好在摊贩那边见面。” “你……”苏瑾泽话说到一半,路眠便堵了回去:“已经提前说过我可能没空,让他在鼓乐台附近逛逛。” 隐龙河两岸的摊贩众多,但大多都避着鼓乐台,是以周边的摊子不见得有多少。 路眠的安排十分妥当,就是惯常调笑的苏瑾泽都没话说,只能对着他竖了个大拇指。 “走之前我也嘱咐了坊里的人,如今只需静候佳音了。” 计划算不得高明,但有用就行。 陆檐入坊已有三月,若他有什么要事,这么久一无所获,便是性子再沉稳的人都免不了要急躁些。 更遑论就楚袖对他的了解来看,这位可算不得上什么心机深沉之人。 说起来,镇北王府里的那位,今日似乎也要来看龙舟盛典? 第39章 波澜 日头渐升, 在外头闲逛的人们或撑伞或戴帽,只有少数自认洒脱的汉子才穿着短打在旁叫卖,一副丝毫不怕炎热的模样。 约莫午时初, 鼓乐台上传来一阵浑厚的鼓声, 这便是龙舟赛的初鼓,同时也是提醒百姓莫要忘了时间。 果不其然, 鼓声一响,原本就嘈杂的两岸更是叫喊声不断,人们呼朋引伴地往河边去了。便是贩卖东西的摊贩,都丢下自己的摊子跟着人流往那边走。 瞄龙阁里也不遑多让,方才就吵闹辩驳过几番的人们此时更是激动, 可谓是嘘声一片。 声音大到在上头的楚袖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路眠一脸的习以为常,对此置若罔闻, 有条不紊地理着手中的丝线。 苏瑾泽就不一样了,他一向爱凑热闹, 听得这声响便再也坐不住了, 将原本在手指上缠绕几圈的丝线一扯便要下去看看。 可还没起身,便被一只手压在肩头再起不能。 帮忙的月怜在一旁偷笑,被苏瑾泽抓了个正着。 “有什么好笑的!”他先是损了月怜一句, 继而为自己辩解道:“龙舟盛典可是个大事, 要是他们打起来可就不好了,我可得去看看……”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抢白:“然后就在那里起哄, 看热闹不嫌事大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我那是劝阻、劝阻!” “若是全天下的劝阻都能让原本只是嘴上说几句的人打起来,那想必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对着自己的好友, 路眠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轻飘飘的辩驳。 “好了好了,外头的人只不过是为那支队伍赢争论罢了, 不至于出什么事。” “倒是我们,是不是要加快些速度?不然龙舟队都划过瞄龙阁了,我们还在这里和这一筐丝线纠缠不清呢。”楚袖手上动作不停,纤长柔嫩的手指灵活地穿绕,各色丝线便织成了团簇的花骨朵。 方才苏瑾泽和月怜因为五色线吵了一会儿,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曾想月怜竟然跑出去买了整整一竹箩的五色线,打算让苏瑾泽开心些。 开心是开心了些,只是这散着的丝线不能戴不能拿的,也着实麻烦。 不得已,他们四个人只能在这里编五色线。 苏瑾泽和月怜两人纯粹是来捣乱的,月怜压根坐不住,总是想着去窗边看看,苏瑾泽则是嘴上说个不停,更是时不时伸手去拨弄已经理好的丝线,让路眠功亏一篑。 若是眼刀能实体化,想必苏瑾泽身上一定扎满了路眠嫌弃的眼刀。即使如此,苏瑾泽也被路眠抓了好几次,这才勉强坐得住。 楚袖对于编织一类工艺没什么天赋,如今能做成这样纯粹是因为路眠教的好。 没错,他们四个人里,做这类精细活做得最好的反倒是经常舞枪弄棒的路眠。 仅是将原有的五色线拆解一番,他便知晓了其中方法,手指翻飞间便编成了一条,如今还当作被拆掉的那条的替代品,在她腕子上戴着。 相较于路眠,她就逊色稍许,耐心十足的路眠拆了编、编了拆,足足五遍过后,她才懂了个中缘由。 是以耽搁了许久,她手上的这条才算是正经成品。 为了节省时间,路眠也扯了几根丝线编了起来。 到底是他手巧,就算迟了一些开始,到最后也是与楚袖同一时间完成的。 两条五色线编好,也顾不得如何分配,苏瑾泽打量了两眼,便毅然决然地将路眠手里的那条扯走了。 倒不是嫌弃楚袖的手艺,她虽自谦手艺不佳,编出来的五色线却令人眼前一亮。不拿楚袖编的五色线只有一个原因,五色线上花卉繁多,实在不太适合男子佩戴啊! 他当时和那小丫头争抢得欢,想着带回家去送给家中姊妹也不错,如今被架在这里里二选一,当然是挑个不那么花里胡哨的。 至于路眠,作为兄弟吃点亏算不得什么! 当然,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 “五色线只能由旁人赠予,这样分也是没办法嘛。” 路眠瞥了狡辩的苏瑾泽一眼,直把对方看得心里发毛,这才向着楚袖摊开手。 楚袖也福至心灵地将五色线递了过去,柔嫩的指尖在干燥的掌心一触即分。 路眠一边将五色线缠在手上,一边引着几人往临水的窗边去。 几人都是初次进这瞄龙阁,这般距离之下,除了双鱼队因着是女子比较显眼些,其他队伍怕是压根儿分不清。 而路眠就不一样了,路引秋风风火火每日在双鱼队点卯的时候,他就没少帮自家姐姐搜集资料打探消息,更是时不时要在隐龙河上来回,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了。 今日端阳,是个正儿八经的时节,就算路眠再怎么不爱打扮,也是被母亲强逼着换了那万年不变的玄衫。 烟霞云雾般的颜色裁作衣衫,腰间并指宽的腰带上坠着细碎的烟紫玉。 许是刻意,这身衣裳并非是路眠常穿的窄袖,而是京中在文雅公子中颇为时兴的宽袍大袖,就连苏瑾泽也自认风流,时时穿着这般衣衫。 但在路眠身上,倒还是第一次。 毕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此等衣裳着实行动不便,若是临时出事,岂非绊手绊脚? 路眠可不知这几步路的功夫,楚袖心中便想了这般多杂七杂八的事情。他只是将一早抢位置的苏瑾泽拉到了后头,让两位姑娘得以站在最佳的位置。 远远瞧见数只小舟呈一字排开,上头的人虽瞧不清模样,但鼓乐台上锣鼓齐鸣,想来个个也都是整装待发的架势。 “为了区分各队,会提前发放一些布条,届时便扎在手臂上,好叫人分得清。” 路眠一边解释,一边伸手指了指那边,道:“譬如那嫣红色便是双鱼队,旁边的湖青色便是风扬队。” 在一众队伍中,明黄色的布料尤为扎眼,月怜指着那只看起来就与旁的龙舟队不同的小舟,扭头问道:“这是哪家的,怎的如此大胆?” 虽说当今圣上开明,并未将明黄色据为己有,不许百姓穿戴。但大多百姓裁衣做裳都会避过这颜色,达官显贵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什么时候被人以这由头摘了脑袋。 如今听月怜这么一提,路眠下意识地便看向了一旁的苏瑾泽,这种事情,向来是苏瑾泽消息最灵通的。 苏瑾泽自然也看见了,此时脸上的表情也颇为无语,见几人都瞧着他,一只手捂着脸,一副不忍再看的模样道:“先前我同顾小九喝酒,哄他说冀英侯家的那位今日也来,这小子许是动了心思。 顾清辞爱慕凌云晚的事情在他们几人中算不得什么秘密,尤其是苏瑾泽和顾清辞算得上是自小的玩伴,哪怕对方不说,他也是能瞧出一二来的。 苏瑾泽如此说,楚袖却一下子点出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六人才能成队,便是开了特例今日报名,人凑不齐也是不行的。” “顾小九虽然低调,到底也是皇家人,身边的侍卫随便拨几个倒也能凑得齐。”苏瑾泽不以为意,在他看来,顾清辞来这么一出,纯粹就是为了能让凌云晚在人群中瞧见他。 苏瑾泽说的的确有道理,但楚袖总觉得不太对,因为顾清辞在凌云晚面前,绝不可能进攻性这般强。莫说这般在人前招摇了,之前她攒了几次局都被二人的相对无言打破,往后就再没起过心思。 她将疑问压在心底,适时鼓乐台上鼓声愈发急促起来,又有几名男子自上抛洒下艾草菖蒲,大红衣衫的司礼念起祈福的祷文。 祷文不长,不到盏茶的功夫便念完了,司礼接过鼓槌,在硕大的鼓面上重重地落了槌,咚的一声,正是各龙舟队久待的信号。 鼓声一落,两岸的声音顿时嘈杂起来,有呐喊助威的,也有大胆剖白心意的。便是河面上的龙舟队都免不得要说上几句。 毕竟是将将出发,大家都是最有力气的时候,当然,也是最有雄心壮志的时候。 扎着湖青色飘带的风扬队队长胡泽阳坐在最前头,手臂上肌肉鼓囊,在耀眼的天光下更显冲击。 他手上用力,眼睛却不由得往一旁瞥去。 除开双鱼队外,参赛的龙舟队都是男子,此时又是燥热天气,赤膊上阵的不在少数。 在这一片深色肌肤中,唯二穿得严严实实的两家就显得格外突兀。 双鱼队也就罢了,毕竟是女儿家,而且她们的衣裙听说都是特制的轻薄料子,沾水也不像寻常用的衣料湿透贴身,反倒是迎风而展,片刻便干了。 可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队伍,拿着明黄这样张扬的颜色不说,身上衣物穿戴得整整齐齐,就这么瞥一眼的功夫,他甚至还瞧见了为首那人腰间压着的一串禁步。 胡泽阳不免得在这紧张时刻有些走神,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在龙舟盛典上见这么不讲究耳朵队伍,怕是哪家公子哥又来凑热闹的。 但一想到前两届也有这么一个奇葩一举夺魁,然后风扬队就和魁首再无缘分…… 不行,还是不能小瞧这支莫名其妙的队伍。 “今天,就让大家看看我们风扬的实力,绝对不比任何一支队伍差!” “我们的目标是……” “夺魁!夺魁!夺魁!” 队员们的回答一声比一声大,风扬队员的斗志也被完全激发了起来,船桨拍击水面的声音越发急促起来,船只也向前走了一大截,成为领头的存在。 站在瞄龙阁中,几人远远地就瞧见了忽然超前的风扬队,楚袖还好,耐得住性子,月怜却已经喊了起来。 “哎哎哎!这支队伍好强啊,一下子就超出了那么多,双鱼队不会输吧?” 月怜只瞧过一次龙舟盛典,便是上一次路眠带领双鱼队夺魁的那次,不过是不经意的一抬头,女子浅金色衣衫、水珠飞溅的场景便撞入眼帘。 再加上身为女子的代入感,尽管不认识双鱼队中的任何一个人,她还是想要让双鱼队赢。 一旁的路眠一点也不急,只道:“方才开始,胜负尚未可知。” 船只开动间,冲着瞄龙阁的方向赶来,不多时便进了几人的视野范围。 各色飘带随着动作挥舞,船桨拍打间飞出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披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与不期然落下的水珠融为一体。 瞄龙阁的位置正是赛程的一半,比赛进入最紧张的时段,龙舟队的人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大有嘴巴一闭只动手的架势。 但凡事总有例外,好比某个可能是专门来玩一把的队伍。 旁人都是铆足了劲儿往前走,哪怕不能夺魁,全力以赴也算不枉五年来的辛苦。 独这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不同,悠闲得此地仿佛不是激昂的比赛现场,而是什么风景绝佳的好地方。 船头船尾各坐了一人,其余四人沉默地坐在中间划船,一瞧就是侍从之类的人物。 船头的青衣公子执扇遮光,船尾靛蓝衣衫的公子更是过分,手中拎着白瓷瓶,竟是这么喝了一路,旁边空了的酒瓶都丢了四五个了。 两岸百姓倒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他们更关心这次的龙舟盛典谁才是赢家,便是那些个商贾,都想的是自己在瑞金阁的盘上能捞多少钱。 真正有闲工夫盯着这条船的人不过寥寥,楚袖一行人便赫然在列。 月怜是见过顾清辞几次的,只是不大能想起他的身份,只隐约记得是高门大户里的公子哥,至于另一位喝酒的公子,她却是从未见过的。 “这位公子是?” “这是顾公子的兄长,两人许是一道来的。”话是这么说,楚袖心里也觉得怪异,顾清辞和顾清明的关系不好不坏,但怎么样也不像是能同船的样子。更别说是临时参加龙舟赛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了。 要知道这次的龙舟盛典来的世家子弟可是不少,他们这么一露面,待得下了船,少不得要有人叨扰,简直是得不偿失。 苏瑾泽和路眠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搞懂这两兄弟的出场是为了什么,悠哉悠哉落在最后,又讨不得什么好。 “顾小九也就算了,这位竟也跟着他胡闹?”苏瑾泽探头探脑,十分好奇这两兄弟是怎么协商的,打定主意待会儿便要去问上一问。 顾清辞的船不紧不慢地滑过来的时候,最前头的船离终点已经不到二十丈的距离。 大多数人都关心谁胜谁负,此时还在这边看不紧不慢的游船的人除了他们几个再无他人,是以顾清辞一抬眼就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但因着距离过远,也没开口说话的心思,只摇了摇折扇算作招呼,而后指了指楚袖等人的所在地,这才收敛了动作。 “这小子待会儿会上来,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比得怎么样了吧!” 另一边的龙舟队大多都已经显露疲态,唯赤红与湖青相争,分毫不让。 两条船并驾齐驱,竟是难分伯仲。 耳畔声音嘈杂,为首的胡泽阳和李秀秀却顾不得回应,二人俱是抿唇不语,划桨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快了许多。 成败,就在此刻了。 楚袖不了解龙舟赛,此时也瞧不出到底哪只队伍能获胜,只是同在外头观赛的人们一起紧盯着终点处拉起的红绸。 隐龙河河面宽广,若是想靠着搭台子拉起绸布实在是有些困难。 为了讨巧,终点便设在了隐龙河上最近的一座卧龙桥。 卧龙桥和瞄龙阁是同批工匠打造出来的,犹如半月一般横跨水面,是隐龙河的一大特色。 几人无言之时,路眠却皱起了眉头,指节在窗棂上敲击几下,道:“风扬队,还真是下了大功夫啊。” 这话说得突然,楚袖和月怜尚不明所以,苏瑾泽却已经上手了。 他用手肘拱了路眠一下,一脸好奇:“你这家伙可别卖关子了,发现了什么赶紧说出来呗。” “我看这两队也没什么区别嘛,不过肯定是双鱼队赢啦。”毕竟他压了不少银钱在上头呢,若是亏了不得心疼死。 路眠懒得和这人辩驳当年他忙着和人赌酒,在家睡了三天三夜,莫说龙舟盛典,整个端阳都没见他人影。 他转而同一旁的两位姑娘解释道:“表面上两队相差不多,但实际上,风扬队更胜一筹。” “何以见得?”楚袖在路眠开口后便又将两支队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并未瞧出什么端倪来。 “划船手法变了。”路眠指了指风扬队的船,示意楚袖仔细观瞧。 瞄龙阁靠近卧龙桥,以楚袖的眼力勉强能看到风扬队的各名队员。 只见方才还一板一眼划船的众人陡然变换了手法,再普通不过的桨板在他们手中劈风破浪,此起彼伏之间水花四溅。 “更……激烈了些?”月怜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这是飞鱼技法。”怕二人不知,他便又解释了一句,“是江南那边的老船家从游鱼中总结出的一种技法,我也只是听闻过几次,不曾亲眼见过。” “船桨本就是模拟鱼的胸鳍和腹鳍、划动拍水前进的工具,再辅以这飞鱼技法。比之双鱼队,他们的节奏掌握得更好。” “留有余力的爆发,自然是比双鱼队要强的。” 楚袖补充了几句,但瞧着路眠也不大紧张的样子,也便开口问道:“你如此成竹在胸,莫非有把握能赢?” 本以为会得到肯定的答案,谁知路眠不紧不慢地回了句不知道。 旁听的苏瑾泽听了半天也不太懂,他本来就对水上的东西不熟悉,如今更是急迫。若不是打不过路眠,八成已经上手让他说出个一二三来了。 “唉,那可是我攒了半个月的开销啊。” “丢在瑞金阁也好过你去赌酒,别在这儿感慨了。”路眠一打眼就瞧见了鼓乐台上系着的三条红绸,捉起丢在一旁的长剑便扯着苏瑾泽的后衣领出了门- 龙舟赛最后以双鱼队抢先半尺的距离结束,但风扬队也并未气馁。 胡泽阳笑着恭贺李秀秀,倒也不见什么不满的神色。 李秀秀胸前戴着大红花,见谁都笑呵呵的,唯独见了胡泽阳表情略微收敛了些。 “李家妹子的双鱼队当真厉害,今年是又在你这里折戟了!”胡泽阳话里有些慨然,一连三届的魁首,双鱼队当真要在京城打出名头,日后怕是要更加难对付了。 “胡大哥说笑,双鱼队也不是我一人的,都是姐妹们勤学苦练拼了命得来的。” 飞鱼技法双鱼队也有所耳闻,但京城与江南千里之遥,便是去了江南也不见得能遇得上懂飞鱼技法的老船家。 便是得了飞鱼技法,想要融会贯通也绝非易事。 风扬队下了大功夫,又有足够的毅力在,此次虽然是双鱼队险胜,但风扬队的实力可见一斑。 “但下一次龙舟盛典,还请李家妹子小心了。” “双鱼队是不会认输的!” 几支队伍寒暄结束,双鱼队便捧着代表魁首的银龙匾额走上了卧龙桥。 站在卧龙桥最高的位置,以李秀秀为首的六名姑娘将匾额举起,额发被汗水打湿,她们的眼眸却依旧明亮,齐声高喊:“天佑昭华,银龙在世!” “天佑昭华,银龙在世!” 百姓们有感而发,个个声音洪亮,跟着双鱼队喊了足足五遍才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隐龙河岸寂静无声,只有微风吹拂起道道红绸,灿金色的日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恍若一片片龙鳞。 而就在此时,女子的叫喊却蓦然响起。 “小姐,小姐你在哪里啊?” “小姐你回春莺一句啊!” 紧跟着路眠和苏瑾泽步伐走出瞄龙阁的楚袖没走几步就听见了这喊声,她停了步子,朝着声音来处看去,果不其然瞧见了一身粉白衣衫的春莺。 春莺神色慌张,拨开挤挤挨挨的人群四处游走,口中叫喊不停,却有如泥沉大海,未得半点回应。 楚袖心中一凛,继而拍了拍身边的月怜。 月怜知情识趣,凭借着灵活的身法,很快便穿过人群到了春莺跟前,伸手扯住了她的手腕。 正寻人的春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推搡起来,月怜被她这么一推,在别人身上撞了好几下。 “我是楚老板的人,我家姑娘请你过去。”月怜无奈地亮了身份,示意春莺往另一处人略少的地方看。 春莺和月怜见的次数不多,但对于楚袖的一张脸还是认识的,当下便停了动作,乖乖跟着月怜到了楚袖跟前。 “你如此慌张,可是你家姑娘出了什么事?”楚袖拧了眉头,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春莺眼眶泛红,若非四周人多,她怕是要当场跪下。 “方才小姐看对了一只簪子,遣我去买,我想着不过是几步路,也就去了,谁知买完回来却不见了小姐的踪影。” “地上,地上还落了小姐的披帛。” 价值千金的若水锦此时皱得不成样子,上头还凌乱地印着几道脚印。 楚袖接过这条披帛,仔细查看了一番,在边缘处瞥见了一处长达三寸的破损,裂口处丝线崩裂,想来是蛮力拉扯所致。 柳臻颜,怕是被人趁乱掳走了。 第40章 寻人 柳臻颜身份特殊, 在龙舟盛典被掳失踪可算不得小事。 楚袖让月怜将春莺带到了今日的差役身边,陪着她一同报案。她自己却是急匆匆地往卧龙桥的方向去了。 虽然龙舟赛结束了,但龙舟盛典还未结束, 龙舟队的许多人也都留下来和家人共度佳节, 卧龙桥上更是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 楚袖没有月怜那样的身手和经验, 此时也只能尽可能地加快自己的步伐。 她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到了对岸,还未靠近瞄龙阁就被鼓乐台下的数名侍卫拦了下来。 “什么人?” “我是来寻苏公子的。”楚袖自袖笼里取了一枚玉扣递过去,对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确实是苏公子之物,你们两个带这位姑娘进去。” 说是带进去, 其实是要这两人看着楚袖,以防她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 毕竟这边的瞄龙阁可全是大人物, 不管是哪位磕了碰了,他们这些个侍卫都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楚袖对此并无意见, 一路上步履匆匆, 闭口不言,只恨没有轻功傍身。 好在苏瑾泽这次并没有四下乱窜好,还好好地待在瞄龙阁里。 远远地看见那抹淡金色的身影, 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教养, 提起裙摆小跑了起来。 身子骨太弱,以至于她停在苏瑾泽面前时,还在不停地喘着气。 “出, 出事了!” 苏瑾泽原本还贴心地为楚袖扇着风,闻言动作一停, 眉头一蹙:“出什么事了?” 他这些时日忙着找那桩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临时被扯来龙舟盛典帮忙, 如今最怕的就是出事。 “镇北王嫡女,失踪了。” “什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柳臻颜可是镇北王的宝贝女儿,纵是镇北王旧伤复发回京静养,他手头依旧有着数千的精兵护卫。 倘使柳臻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那家伙指不定会发什么疯呢! 苏瑾泽当下便冷了脸,吩咐其中一个护卫去通知路眠,他自己则是和楚袖一道回了柳臻颜消失前的地方。 回去有苏瑾泽的侍从开道,速度快了许多,盏茶功夫两人便到了春莺所说的贩卖簪子的小摊前。 正巧春莺与几个差役也在,看样子似乎是在问询周围的摊贩。 苏瑾泽上前与差役说了几句话,之后便颇为熟练地自其中一人手中接过了记事的簿子,一边翻看一边分神听着摊贩的回答。 “青绿衣裙的姑娘?”卖糖画的中年人用帕子擦了擦脸,有些局促地说道,“差爷,我这小摊子跟前孩子多,闹哄哄的,可没功夫关注周围什么模样。” “别说什么姑娘了,现在我耳边还是那群孩子的声儿呢。” “至于再往前,大家都一股脑儿地凑在岸边看龙舟赛,就更没功夫注意别的了。”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回答都大差不差。 差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太好看,苏瑾泽却没什么变化,站在方才春莺所说的位置上观瞧了一会儿,便与近处的一个卖伞摊贩聊了起来。 “老板,今日生意不错啊。”苏瑾泽拨弄着伞架上为数不多的纸伞,时不时调整着位置。 卖伞的是个年轻妇人,先前已经被差役问过一遍,此时也颇有些战战兢兢,回话都带着拘谨。 “五月份日头大,伞确实卖得快一些。” 苏瑾泽挑中了一只边缘有着细碎紫色花瓣的纯白纸伞,他自顾自地从伞架上取了下来,二尺宽的伞面几乎遮挡了视线。 “公子若是喜欢这个……” 在老板有意“破财免灾”的时候,已经把伞在手里转了四五圈的苏瑾泽伸手将伞架上的另一柄伞也勾了下来。 一左一右两把伞,这下可算是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了。 “今日在这个位置试过伞的人还有印象么?” 苏瑾泽将手里的伞放回伞架,有些无语地开口:“你这家伙,未免也反应得太快了些吧!” 腰间悬剑的男子毫无反应,只专注地瞧着老板,试图得到答案。 “像这位公子似的试伞么?” 苏瑾泽在一旁插话,提醒老板仔细回想:“也不一定是一次性试了许多伞,来了好几次也是算的。” “又或者是从这个方向撑开伞许久的。” 他方才试伞时,撑伞的方向与日光相背,并不符合常规试伞时迎着日光的习惯,而且需要遮住那块地方,自然得多次调整才行。 “这个位置……”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道:“龙舟赛的时候,大家都往岸边去了,我伤了腿脚也就待在了摊子上。” “那个时候,好像是有个小伙子在来着。” “可还记得那人模样?”路眠拧了眉,冷峻的面容瞧着有些摄人。 妇人愣了愣,攥着衣角使劲回想,半晌才有些犹豫地说了一句。 “我记得那人穿着深绿的春衫,右手不大灵光,取伞的时候还险些砸了。” “对!额头上还有块巴掌大的黑斑,过来的时候吓到了不少小孩子。” 妇人这话说完,腰上便被个不大的孩子抱住了。 苏瑾泽和路眠不发一言,倒是那妇人被吓了一跳,半搂着那孩子,口中连连道歉。 “小孩子不懂事,还请两位公子见谅。”说着,她便拍了拍孩子的脊背,用有些严肃的口吻道:“小吉,给两位公子道歉。” 名叫小吉的孩子探头看了两人一眼,却没说话,抿着嘴将母亲抱得更紧了。 “小吉……” “妇人若是还能想起来些什么,往鼓乐台那边找人就好,我等就先行离去了。”路眠对孩子的沉默不甚在意,只是在得到有用的信息后告辞。 两人先走一步,楚袖则刻意落后了些,在一旁看了这对母子一会儿,果不其然瞧见那孩子支支吾吾,眼神几处瞟向鼓乐台的方向。 果然是有话要说啊! 方才那两人问话时,她便静静地待在一旁,听着几人一来一回,在心里盘算着有胆子绑柳臻颜的人。 镇北王回京尚不到半年,因着养伤的名头未曾上朝,便是世子柳岳风都醉心诗词,不曾与众世家来往。 单就这段时间看来,镇北王可算是再“安分”不过了。 她与柳臻颜交好,没少听见这姑娘抱怨自己身边被父亲放了数不清的暗卫,怕是沐浴安寝之时,梁上都有人守着。 王府暗卫比之寻常世家中养着的暗卫自然是要更机敏一些的,毕竟是从军中拔出来的人才,见过穷凶极恶的朔北鬣狗。 这般严密的保护下,柳臻颜都能被人掳走,反倒让人心生疑惑了。 而且到目前为止,暗卫并没有出面。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了。 其一是方才人流攒动,暗卫虽瞧见了掳人之事,却没来得及阻止,只能慢几步去追,一时情急,这才无人留下。 其二便是,今日带出来的暗卫中有内鬼。 不管是哪种情况,柳臻颜的处境都算不上好。 莫怪春莺着急,便是楚袖,心里也是不大安稳的。 她瞅准时机,上前先是挑了把紫藤花纹的伞在手上,这才有些好奇地问道:“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怎的惹来了差役?” 楚袖虽是带着路眠来的,但好在路眠急着向前,她又躲得及时,此时装成个瞧热闹的看客也不算突兀。 “好像是要找个姑娘,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妇人脸上还带着些后怕,说起这些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便小了很多。 “今年的龙舟盛典,来的人可真多,估计是被人潮冲散了的哪家小姐吧,家里人急匆匆地找。”楚袖笑谈,指尖拂过袖间,掌中便多了两颗晶莹剔透的糖果。 “这孩子是被衙役吓到了吧,一直不言不语的,方才我还瞧见他和朋友们有说有笑呢。” 这番话倒也不是胡说。 楚袖站位选得巧妙,不止将之前的问话听得一清二楚,便是小吉这孩子的突然出现,也是尽收眼底。 小吉原本是与几个孩子拿着糖人一道走过来的,但在看到自家娘亲被几个人围着问话,当下连糖人也不顾了。 小吉直勾勾地瞧着楚袖手里的饴糖,自以为隐秘地咽了咽口水,但并没有伸手去拿,反倒是看向了妇人。 “只是两颗糖而已,你娘亲不会有异议的。” 说到这个份上,妇人也不好拒绝,只得在小吉期待的眼神下点了点头。 “谢谢姐姐。”小吉有些腼腆地自楚袖手中拿走了那两颗糖,当下便塞了一颗在嘴里,丝丝甜意化开,他也不那么拘谨了。 楚袖笑了笑,却道:“喜欢吃就好。” 拿了人家的糖,妇人便要从伞钱里扣掉,奈何拗不过楚袖,手里还是被塞了二十文钱。 “姑娘,还是少些吧。” “夫人莫要推脱,这伞做得好,饴糖又值不了几个钱,算不得什么的。” 楚袖这话便表明了自己不差钱,妇人只得呐呐应声。 在普通百姓家里,饴糖可算不得什么便宜东西,也只有过时节庙会的时候才会买上几块儿来给家里小孩子甜嘴。 小吉含着糖块,看着两个大人互相聊天,手指头却拨弄着仅剩的那块糖。 两人交谈完,小吉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待得母亲弯下腰来,便将糖塞进了母亲嘴里。 妇人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要往外吐,结果却被一双小手捂住了嘴。 “娘亲也吃,甜甜的,好吃!” 楚袖在一旁看着母子两人互动,默不作声地将袖袋里装糖的纸包放在了摊子上。 “小吉真乖。”妇人将小吉夸了又夸,母子俩眼角眉梢都挂着笑,倒是不再拘谨了。 “挑了把称心如意的伞,我也该去找找我那位好友了。”楚袖撑开手里那柄伞,纯白的伞面遮挡日光,投下一片阴凉。 “说好今日着这套青绿山水裙在此处见面,怎的不见人影?” “莫不是等烦了先回去了?” 楚袖的喃喃细语落入两人耳中,妇人尚未言语,小吉却径直开口。 “姐姐在等的那个姐姐,是不是衣服上有好多花纹,外头还套着个浅绿色的罩衫呀?”说着这些,小吉还指了指前头的位置。 “一开始身边还有个粉衣服的姐姐,后来跑到张姨的摊子上买簪子去了。” 楚袖点头称是,小吉口中的这两人,正是柳臻颜与春莺。 “小吉知道那个绿衣裳的姐姐去哪里了吗?我来得有些迟,可得快些与她道歉,不然可就不好了。”楚袖半蹲着身子,与小吉的视线齐平,一幅苦恼朋友不搭理自己的模样。 旁听的妇人在小吉开口时就变了脸色,可纠结再三还是没有阻止小吉继续说,反倒是有些安抚意味地说道:“你要找的这位姑娘许是走丢了,方才差役来问的便是她。” “怎么会……”她的神情总算慌张起来,话说了几个字便再说不下去。 “早知道,便不该有此一约的。” 见面前的姐姐失魂落魄,小吉拉住她的手,道:“姐姐不要难过啦。” “那个姐姐只是和一个叔叔出去玩了,才不是走丢了!” “只不过她走之前看起来好着急的样子,直接提起裙子就跟着叔叔跑了呢。” 小吉本来是安慰楚袖,却不想对方闻言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迫地追问道:“你确定她是自己走的吗?” “是呀!” 从小吉这里得到新的消息,楚袖不免有了新的想法。 不管事实如何,柳臻颜的匆忙离去起码印证了一点——对方一定是用了什么消息来引诱她。 柳臻颜爱玩,但能让她连通知春莺一声都顾不上的,除了镇北王柳亭和世子柳岳风外不作他想。 楚袖心思如电转,思忖着到底是什么人将柳臻颜骗走,其目的又是什么。 若是求财,大半个时辰过去,也该有些消息传来才是。 但倘若只是为了震慑一直以来的查探,柳臻颜怕是凶多吉少。 见楚袖不说话,小吉无措地看向了娘亲,妇人只好开口道:“既然那位小姐是跟着认识的人走了,指不定早就回家了呢,姑娘不如先去她家里瞧瞧。” “也许只是虚惊一场。” 楚袖没解释什么,只是黯然点头,继而撑着那柄伞离开了此处。 而在她身后,妇人拉着小吉低声教训道:“下次别什么都说,知道了吗?” “可是那个姐姐……” “这次也就算了,有娘在也不怕什么。但要是以后还有人问你这种事情,你得听娘的。” “嗯嗯,下次不会啦!” 楚袖只隐约听见前几句,但具体说些什么就没有听清了,四周叫卖声依旧,嘈杂到两人的声音难以入耳。 但就算是不听,她也大概能猜到两人在说些什么。 无非就是不要和生人说话一类的说辞,尤其是刚刚就在她们不远处发生了掳人这种恶劣的事件下,这种叮咛嘱咐只多不少。 苏瑾泽和路眠后续没有再跟着差役盘问,仿佛只对卖簪子和卖伞的摊贩感兴趣似的。 方才这两人离开时,见楚袖一动不动,便知她另有打算。此时两人也未曾走远,寻了个茶摊坐着。 依旧是苏瑾泽眼尖,隔着老远便瞧见湖绿衣裙、月白罩衫的姑娘步履缓缓地在这条道上走,当下便出了茶棚,吆喝着喊她。 “阿袖!这边!” 苏瑾泽生得高挑,楚袖循声望去,便正与他对上视线,越过他肩膀瞥见其后的茶桌上数道人影。 她笑着点了点头,心道这两人的运气倒是不错,这么多人,竟也能遇上想遇的人。 如今日头正盛,炎炎烈日下仿佛能看到翻滚的热浪,大多数人都选了阴凉地躲懒,便是压不住性子想逛逛摊子的,也都戴着斗笠或是撑着油纸伞遮阳。 楚袖在其中算不得突兀,只是伞面宽大,或多或少会让人行走时有些阻碍。 她穿过人群到了茶摊前,路眠早早地便为她放下了一杯凉茶,也指挥着那两人腾了里头的位置。 是以现在路眠和苏瑾泽坐在一侧,林暮深和陆檐坐在他们对面,而楚袖则是得了最阴凉的一处位置。 她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落座,捧着凉茶喝了一口。 因为不晓得路眠和苏瑾泽是个什么打算,所以她也就没开口将方才从小吉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告知,而是静观其变。 “所以,阿袖方才可有得到什么新消息,我看那孩子像是知道什么实情的模样。”苏瑾泽毫不顾忌地开口,楚袖也不藏着掖着。 “那孩子瞧见了柳臻颜是追着对方离开的,我觉得可能是用她父兄胁迫的。” 楚袖的话一出口,其余人还未来得及评判些什么,便听得清脆一声响,闻声望去,原是陆檐打翻了茶碗,淡黄色的茶汤顺着木桌往下滴落,正正好落在他今日月白衣衫上。 见众人看来,陆檐手忙脚乱地喊来小二擦干净桌子,面上也是极为尴尬的神色。 “实在是对不住,一时手滑。” 坐在他旁边的林暮深衣衫上也沾了些许茶水,只不过他今日着了身玄色衣衫,除了衣摆处几团湿渍外也瞧不出什么不妥来。 倒是陆檐,大半的茶汤泼洒在浅色衣衫上,一眼望去便是一派狼藉。 这种情况下,陆檐提出自己要回去换身衣裳实在是无可厚非,几人也不好阻拦,只有林暮深关切地多问了几句。 “陆兄府上离此可远,若是不嫌弃,不如让我家的车架送上一送?” 若说顺路,在场几位怕是没人比楚袖更顺路了,偏生她不言不语,仿佛第一次知晓陆檐这个人一般。 陆檐心头一跳谢绝了林暮深的好意,却也放不下先前所说之事,只道:“看来今日林贤弟有不少事情要忙,在下也就不叨扰了。” “待得贤弟哪日有空,咱们在揽月居再叙。” “那是自然!”林暮深答应得爽快,看来今日两人相遇,也算得相谈甚欢。 陆檐从楚袖来时的方向离开,待得看不到人影之时,苏瑾泽才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二人之前就认识,怎的如此依依不舍?” 因着路眠的缘故,苏瑾泽与林暮深私交不错,此前更是常在朔月坊见面,调侃几句也算不得冒犯。 “之前我觉得和那些个文雅的公子哥没什么好聊的,如今看来啊,我也不是看不上文雅,是瞧不上那些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林暮深嬉皮笑脸地将凉茶一饮而尽,明明是凉茶,却让他喝出一股子烈酒的感觉来。 林暮深是商户出身,年幼时被家里压着念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考了个童生便难得寸进。最后还是林老太爷拍板将他丢去了军营,这才有了如今的林小将军。 他并非京城人士,回京后领了个差事做,将家里人接过来一道享福,结果林母过来没几日,那些个名义上是宴会、实际上是相看的帖子便一个接一个往府上送。 林母乐得开怀,林暮深却遭了罪,整日被拘在宴会上看那些人吟诗作对,被人明里暗里地问到底对哪家女儿有意。 林暮深比路眠小一岁,又初立功勋,正是春风得意的好时候。按理说此时说亲再合适不过,偏生他无心情爱,宁可多在校场里钻两个时辰也不乐意同女子来往。 这可愁怀了林母,便是楚袖,都被着急的林母叫过去几回。 这么一来,林暮深是更不愿意去那劳什子宴会了,成日里在朔月坊混着,要不就同苏瑾泽饮酒。 今日这龙舟盛典,倒也算个新鲜活动。谁想还没松快多久,事儿便又找上了门来。 “别说陆兄了,关于这小姐失踪,你们可有什么头绪?” 林暮深这么一问,倒让几人之间的气氛又沉闷了起来。 “方才我已经派人去之前守着的那几处地方传信了,我还是觉得,这一次的掳人是为了警告我们。” 作为暗中帮苏瑾泽查探的人,楚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道:“你是说,今日那个穿深绿春衫的男子,便是追查的那几人之一?” 苏瑾泽在青白湖上飘了一个月,自然也不是一无所获,起码他列出了不少嫌疑人名单,有清秋道的人从旁辅助,查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份名单全程都是楚袖和舒窈两人经手的,此时回想一番,也便锁定了那人。 “右手有异,额头黑斑。” “应该是名单里住在城北的田崇。” 田崇是伤残的老兵,数年前从战场上退下来,在城北开了个铁匠铺子,生意还算是红火。 清秋道的人查了他许久,也没发现他有何异处。 本来田崇都要从名单中排除出去了,骤然出了这种事,他的嫌疑便直线上升。 楚袖想不明白田崇的动机,但这并不妨碍她带着几人往田崇所在的地方赶。 虽说田崇不一定还会在铁匠铺子待着,但清秋道的人没来报信,起码田崇的父母妻儿还在。 必要情况下,旁敲侧击也是有用的。 40-50 第41章 身份 城北离得远, 田崇的铺子又开得偏僻,若不是有楚袖带路,几人免不得要迷路。 便是如此, 几人抵达田崇的铁匠铺子外时, 也已经是申时末了。 铁匠铺子并未关门,里头还有几位客人在挑东西。 容貌清秀的妇人用布条将长发盘起, 坐在不远处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算账,瘦削的男孩来回跑动,给客人介绍自家的东西。 看起来一派和谐,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最先上前的是苏瑾泽,他也不装模作样, 上去就开门见山:“不知田崇在何处,我等寻他有事。” 妇人先是一愣, 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几人,继而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放到一边, 笑着请几人落座。 “今日生意看起来不错, 田大哥怎么不在呢?”楚袖扫了一眼,便问道。 能在龙舟盛典的日子有四五个人在,这铺子的生意火爆程度可见一斑。 “我家那个今天出去了, 他一向支持风扬队的, 早几天就按捺不住地往隐龙河旁跑了好几次了,可以说是看着那台子搭起来的,” 妇人一边说一边到柜台后拎了茶壶过来, 成摞的陶碗被一字排开,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小店寒酸, 只有井水招待,还请担待些。” 几人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当下也便接了过来,却只有路眠喝了几口。 “这水倒是甘甜。” “公子谬赞了。”妇人原还是站在一边,却拗不过楚袖,最终被扯到了身边坐下。 楚袖将自己面前的陶碗推到了妇人面前,道:“今日叨扰夫人,怎还好让夫人站着。” “不知几位来是为了?” 城北本就是平民百姓的地界,就算有那些个公子小姐来,也大多都是往酒楼食肆的地方去,到这铁匠铺子的实在是少见。 更别说上来就是找当家的,虽说看起来没什么恶意,但这几个公子瞧着都不像什么闲的没事干的人。 林暮深本想开口,路眠就在桌下按了他的手。 那边苏瑾泽自怀中摸出个图纸来,在桌上摊开来,指尖在其上一扣,道:“想请田大哥打个东西。” 妇人看了一眼图纸,面上惊异几分。 “怎么,夫人见过这东西?”路眠自然不会错过她的神色,当下便点了出来。 “这,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妇人有些犹豫,嘴唇嗫嚅,眼神躲闪,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苏瑾泽瞥了不远处还在挑东西的几人一眼,而后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受了镇北王之托来寻人的。” 只说寻人,却没说寻得是谁。 苏瑾泽倒是谨慎。 镇北王的名号一出,妇人一下子就变了神色。 她站起身来,露出个抱歉的神色便往另一边去了。 “实在是抱歉,今日出了点事情,现在便要打烊了。客人们要的东西,过几日来拿便是了。” 客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其中也不乏好奇心旺盛的向妇人打听他们身份,奈何妇人本来也不清楚,又得知和镇北王有关,口风便更严了。 “你且去看着炉子,别叫火熄了,里头的东西可贵着呢。” 被吩咐的男孩没言语,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便转身往后院去了。 打发了客人和自家孩子,妇人将门栓带上,这才又回来坐下,只不过比之之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几位军爷有何吩咐,等当家的回来我定会转告于他。” 林暮深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下意识地想要看路眠的反应,头转到一半便被苏瑾泽按住了肩膀。 “夫人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来接人的。原先的弟兄触了上头的霉头,一时半会儿怕是去不了约好的地方。” “事发突然,也没问出个什么来,他便去了,这才上门叨扰。” 苏瑾泽笑嘻嘻地说着,对面的妇人面色却愈发苍白起来。 楚袖坐在她的侧面,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那是被惊吓到的神色,想来苏瑾泽并没有穿帮。 不过按常理来说,听到苏瑾泽所说的话,应该会以为是得罪了上峰从而被罚才对吧。怎么这位夫人的神色,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还是说,她其实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辞,对应的还是比较糟糕的那一种情况? 楚袖安静地没有说话,仿佛她来此只是为了讨杯水喝一般。 但在场的人都知道,楚袖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妇人哆哆嗦嗦地说着自己知道的消息,生怕晚了一步自家男人也会同那位“事发突然”的兄弟一般“去了”。 “我不太清楚他们具体在哪儿,不过当家的说过,要是有什么事就去青白湖那边,自然会有人在的。” 青白湖。 原来还是与那些人有关啊。 苏瑾泽笑眯眯地应了声,想来他心中也有了几分成算。 “今日真是叨扰夫人。”苏瑾泽话语里满是歉意,起身后更是从怀里摸出些许碎银来,一副即将离开的模样。 几人闻言亦是一同起身,林暮深和楚袖还附和苏瑾泽几句,路眠却是直接站到了门边。 “哪里有什么叨扰,大家都是一同做事。我家那口子嘴笨,还望公子担待着些。” 这些人怎么看都是富贵人家,妇人哪里该收银钱,生怕今日收了,明日便要被人戏弄,只得连连推拒。 谁想苏瑾泽话锋一转,就近扯了林暮深的胳膊,两人身量相差无几,他的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可谓是正正好。 “哎呀,夫人说得正是呢。” 妇人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搞得不知所措,方才推拒的手停在半空,只发出一个气音来。 “啊?” “夫人提起田大哥,我才想起来,要是我们一窝蜂地去寻田大哥,刚好与他错过了,岂非更耽误时间。” “反正我们人多,不如兵分两路。” “我们俩就留在铺子里,他们两个就去青白湖寻人,这样也妥当些。” 待他说罢,路眠也便动手打开门栓,猛地拉开了门扉。 紧闭的门忽然开启,随着日光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瘦弱的男子。 路眠一只手便止住了那男子往下摔的动作,将他扶正后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便传来一声疑问。 “王六福?” “你趴在我家门上做什么?” 被叫出名字的王六福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回道:“眉娘你别生气,我就是好奇。” “行了,这儿没你的事,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自打他们来,眉娘便一直是温温柔柔的样子,此时却极为不耐。 王六福打着哈哈,后退着出了门。 他吊儿郎当地在往街尾走,还没走出去多远,就觉得右臂上一股大力袭来,待得站稳了身形,定睛一瞧,还是方才在铺子里见着的两人。 “两位贵人这是?” 路眠只扯了他一下便收回了手,楚袖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今日可见过田崇?” 这问题把王六福问得一脸懵逼,只道:“你们问这些做什么?” “我们受眉娘所托,要给田崇送些东西去。” 王六福打量了两人几眼,狐疑不已:“送东西?怎么不让阿信那孩子去,要让你们两人生人去?” 阿信便是眉娘和田崇的独子,方才被眉娘打发去后院看炉子,一直未曾回来。 楚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得身后一片嘈杂,她与路眠对视一眼,两人几乎是同时往回赶。 王六福更是着急,甩开臂膀地跑,脚上穿了许久的草鞋崩断,掉了一只在路上都顾不得了。 楚袖拎着裙摆疾行,到底速度慢些,路眠被她吩咐着先行。是以等她到铺子跟前时,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 以她的身量不足以瞥见里面的情况,只能从围观的人口中听来只言片语。 “造孽啊,今天怎么是田家那小子丢了!田崇那家伙脾气古怪,知道自家儿子丢了还不得发疯啊。” “说起来也是奇怪,田家小子整天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比那些个小姐都少出门,怎么忽然就丢了啊。” “这谁知道呢,指不定就是他老子在外头得罪了人,专门拿他来出气呢!” “可怜眉娘,跟了个怪人不说,眼下唯一的儿子都没了。” “当年我就劝眉娘改嫁,她非不听。结果等来个半残的田崇,如今又失了儿子,可别疯了才是。” 楚袖在一旁默然不语,听着人们慨叹眉娘的命运,揣摩着阿信失踪的真相。 在这个档口掳走阿信,实在不得不让她多想。 阿信的失踪绝不会是意外,不然为何此前都是城外之人,这次就不同呢。 如此说来,眉娘也不一定会安全。 因为对方若是要杀人灭口,定会再次对眉娘出手。 她站在人群外围盘算,那边路眠便拎着王六福推开人群走了出来。 “这位公子,且将我放下来吧,我带你们去找人还不行么!” 路眠把王六福往旁边一放,对着楚袖道:“事态紧急,我们得尽快赶过去。” 楚袖叹了口气,道:“你们小心些,对方穷凶极恶,实在是难缠。” “我去找殷公子,让他带些人去支援你。” 路眠点了点头,便要带着王六福离开,却被她拉了一把,便投来疑惑的眼神。 她指了指路眠过于宽大的衣袖,自发间拆下淡青色的飘纱,用力撕成两截,递给了路眠。 “多谢。”路眠也不含糊,伸手接过后便将衣袖绑了起来。 “这几个看起来富贵的人家到田家的铺子来是做什么的?” “这个人身上还有剑呢,刚才拎着王六福那么大一个人都轻松地像是提兔子。” 围观的人们叽叽喳喳,路眠却充耳不闻,再次向楚袖道别后,便带着王六福走了。 “哎哎哎,里面有人出来了!” 随着这声叫喊,苏瑾泽也在人群中现了身,离着还有段距离便笑起来。 “那家伙去了青白湖,那阿袖便同我一路吧!” 楚袖停了步子,略带些迟疑道 :“柳小姐还未寻到……” “放心。”苏瑾泽如此说着,手中将那图纸递将过来。“我们有着绝佳的诱饵,比起柳小姐,他们想来对这位更感兴趣。” 方才他向眉娘展示的时候,楚袖已经看过一遍,如今拿到手中,才发现个中端倪。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宣纸,摸起来却像是上好的丝绸,在燥热的夏日里,竟然还能有股子沁凉。 指尖抚过图案上的几处转折,不出意外的摸到了粗糙的触感。 楚袖叹了一口气:“看来这次还是你比较辛苦啊。” “客气客气!”苏瑾泽还是一幅笑嘻嘻的模样,扯着楚袖便往别处走。 瞧热闹的众人反应过来往铺子里瞧的时候,才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 没得热闹瞧,人们自然也就散开了。 楚袖被苏瑾泽拉着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走,在猛地转过一个拐角时,苏瑾泽伸手捂了她的嘴,整个人轻身一跃,便落进了旁边的宅院里。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苏瑾泽松了手,还没来得及道歉,手上先被打了一下,顺带着塞了一条手帕进来。 “我真不是故意吓你,只是要躲开些眼线,总得出点险招嘛。” 苏瑾泽用手帕将掌心中蹭到的口脂擦拭干净,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楚袖畏高这件事说来也是苏瑾泽第一个发现的,谁让苏瑾泽有事没事总爱逗弄楚袖,生怕她哪天日子过得安稳了,没少趁着她不注意把人掳上高楼看风景。 当然,楚袖也不是软柿子,每次都能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把他往死里折腾。 一来长公主偏向她,二来有路眠这个损友支招,很多时候苏瑾泽都恨不得自己没认识过楚袖,可转过天去,便又记吃不记打地来撩拨楚袖。 楚袖不是傻子,苏瑾泽带她躲进了这户人家却许久不曾出去,想来这里便是目的地了。 再者,他口中所谓的“绝佳诱饵”的真身还未明了,闹这么一出,应当也是为了甩开尾巴,好和那位“诱饵”见上一见。 楚袖的速度不快,加之她也不知那人在什么地方等着,只能等着苏瑾泽来带路。 苏瑾泽也不贫嘴,带着楚袖转了个拐角,在第三扇门前停了下来,也不敲门,大咧咧地推门直入。 “苏公子,您可算是来了,我们现在可能走了?” 楚袖闻声望去,出现在眼前的人一身竹青衣衫,见有人进来便急匆匆地站起身来往这边走了几步。 视线相对,那人明显有些愣神,逃避似的转了眸子,与苏瑾泽搭话。 “苏公子这是什么打算?” 苏瑾泽并未回答,反倒是推了楚袖一把,让她挤在了两人中间。 “快解释一下!” 肩膀被人拍了几下,楚袖在心里痛骂苏瑾泽的恶趣味,却也不得不尽职尽责地解释,谁让出钱的是大爷呢。 “我们猜想,柳小姐未必是失踪,而是被自己人骗走了。” “来时我问过春莺,她说柳小姐未有异样,想来不是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要被灭口。” 楚袖每说一句,都在观察对面那人的神色,果不其然他的面色愈发苍白起来,指尖将袖袍攥紧,几乎都要挣破了。 “楚老板以为,我们如何才能救出柳小姐?”这句话说得艰难,他几乎都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方法,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 楚袖露出个轻微的笑来,她伸手将他的手掰开,语气轻柔,仿佛初见那日。 “陆公子,在来之前,你自己就已经知晓这个答案了吧。” “或者说,我该唤你一声……” “柳世子。” 陆檐半低着头,不敢与楚袖对视,只低喃了一句。 “是啊,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他自嘲一笑,继而抬起头来,通红的眼圈暴露在她面前。 一向温文尔雅的公子失了态,泪水自瞳眸中沁出,睫羽被打湿。 “麻烦苏公子和楚老板,陪我做这一场戏了。” 柳臻颜或许无事,田崇和阿信可就不一定了。 时间紧迫,陆檐也便长话短说,将自己孤身上京城的缘由告知两人。 “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想着能劝人回头,却不曾想将自己也折了进去。” “一路上追杀之人一波又一波,母亲派在我身边的人都死了个干净,最后还是依仗楚老板搭救,这才没做了孤魂野鬼。” “颜儿对此毫不知情,如今他们做这一出,无非是想引我出来。” “如今之计,只有我亲自前去,将颜儿换出来。” 没人对陆檐这几近自投罗网的举动提出质疑,镇北王虽疼惜柳臻颜,但在自己的大业面前究竟还能剩几分亲情,从陆檐此时的模样也能窥见几分。 他们这些局外人尚且能想到这些,陆檐作为柳臻颜嫡亲的兄长,心中忧虑自然是只多不少,更遑论他曾亲眼目睹亲父翻脸无情的模样。 “这些情报你可曾与旁人说过?” 楚袖听了这几句,第一时间便问起了这件事。 毕竟陆檐此去是以身犯险,尽管他们会全力以赴,但谁也没办法保证没有意外发生。 便是陆檐死了,他所知晓的事情却不能就此消失,否则他这一年多的颠沛流离岂非是无用之功? 这话说来有些无情,但却不得不说。 在场几人都知晓这个道理,只不过到底没人点破罢了。如今楚袖这么一问,陆檐也不再隐瞒。 “在坊中这几月,陆某多加叨扰,闲暇时写下数封密信,原想着送与母亲的几位亲信。” “因着不知他们是否在功名利禄中变节,也便藏了些在坊中,还有一部分,则是在青白湖附近的几处当铺中。” 当铺不止做典当的生意,也会做些保管的业务。只要银钱给够,存什么东西一概不管,签好契书订好日子来取便行。 陆檐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自己手中的证据分为数份,定下了不同的日子和信物,以防被人发现。 楚袖本就是做情报生意的,对于当铺这一类存在简直是如数家珍,青白湖附近的当铺不过双手之数,要去寻再简单不过。 “既然柳世子将一切都准备好了,楚袖本不该再多言。” “但……”她伸出手来,指尖在脸侧指了指,“柳世子是否要重新修整一番,换身衣服,也卸去这幅容貌。” 陆檐自然是易换过面容的,不然如何能在青白湖数次往来而未被发现。 镇北王妃的亲信在何处,镇北王不可能不知道。 陆檐也不过是个弱冠儿郎,此前只是个颇为病弱的文人,从未靠自己谋生过。他能在侍卫的拼死护卫下长途跋涉抵达京城已是不易,更不用指望他能孤身在京城这种地方立足。 对于他来说,投靠他人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倘若没有路眠和楚袖插手,陆檐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镇北王的人在亲信处守株待兔,本以为能很快抓到他,却不想落了个空。 耽搁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出事。 不得已之下,这些人才选择在龙舟盛典这天将柳臻颜绑走,这般轰动的事情,不信陆檐会不知道。 只要陆檐知晓柳臻颜被人掳走,凭借两人的兄妹情谊,不信他不上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的想法是对的。 他们没想到的是,陆檐的运气这么好,打从进入京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和长公主的人搭上了线。 陆檐本人也对此一无所知,不然不会绕一大圈去寻林慕深了。 楚袖在心里将这些事过了个遍,琢磨着陆檐手里究竟有多少镇北王的把柄,便听得刚才被她提醒了一句的陆檐有些窘迫地道:“说来惭愧,这幅面容乃是我一亲卫手笔,我也不知要如何卸去。” 他的亲卫在进京前便尽数牺牲,这么说来,这番易容手段已经在陆檐脸上留存三月有余。 楚袖瞥了那张看起来分外自然的面容,暗叹镇北王妃手底下到底是有多少人才,只可惜再不能收为己用了。 在一旁听了许久的苏瑾泽此时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几步走上前去扯了扯陆檐的脸颊,也不见有什么变化。 “若是卸不下来,你顶着这张面容去。” “莫说是将那丫头救回来了,怕是你得成了那湖里的淤泥!” 这道理陆檐如何不知,只是他从未钻研过这些,实在是束手无策。 这幅易容假面实在是太过精巧,若非是楚袖点破,他几乎都要忘却了这件事。 苏瑾泽在陆檐面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直接扭头问起了楚袖:“我记得你坊中好像有个人学过易容对吧?” “有是有,但两人易容手段怕是不大一样。”也就不一定能把陆檐的易容卸下来。 苏瑾泽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但他只是摆了摆手,笑吟吟地道:“谁说一定要卸!” “在这张脸上再加一层便是了!” 倒也不怪楚袖未曾想到,实在是寻常易容手段,能做好一层已是极限。便是一层,一天内不卸除也会对面部有损,哪里会有人将易容套着一层又一层,有如南郡那边的一种特殊的戏剧一般。 但不得不说,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三人也不再耽搁,从角门出去便一路往朔月坊赶,力求尽快将易容做好,也便能赶到青白湖同路眠一道寻那些匪徒。 第42章 救人 日头西垂, 暖色的光辉自山后洒出,落在偶有波光的湖面上,便是一幅惊心动魄的美景。 往日热闹非凡的青白湖此时倒也有几分难言的寂寥, 只一艘小船在湖上漂着, 连个船夫都瞧不见,让人不禁怀疑是否是哪家的船没系紧, 这才被鸟雀啄开了绳索。 陆檐赶到此处的时候,面对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若是往常,瞧见这么一幅天生地造的图景,他定然是要提笔作画、作词添赋的。 但如今的他哪里有这般的风月心情,瞧见那孤零零的船, 只觉得骨头都在发冷。 他不会水,只能咬着牙解了拴在岸边的船, 随意拿了竹篙便往孤船的方向去了。 只是他从未做过这些事情,船歪歪扭扭走了许久, 才到了那条船不远处。 估摸着自己能跳过去了, 他也便拿着竹篙点在了对面船上,手上用了力便跳起身来。 有惊无险地落到船上,便听到紧闭的船舱内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撞击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 他几乎是踉跄地冲了进去。 “颜儿……” 然而船舱内的人却并非他口中所唤的“颜儿”,而是一位男子。 他蜷缩着身子,双臂被绑缚在前, 左手似乎被什么利器齐根斩断,只得在腕部用碎布条扎得紧紧的。 口中衔着一个布帛裹成的长方的物件, 许是因为塞得太深,牙齿陷入, 口舌被堵,里头的什么东西被咬破,将那深绿的布料打湿。 那人圆睁着双眼,额头已经磕破,鲜血顺着额角落在舱板上,汇聚成一滩。 见到有人来,他更是激动,几乎用着全身的力气挣扎着。 来的那人一脸苍白,倒也没丢下他不管,上前颤着手解开了缠在他身上浸过油的牛筋绳。 束缚被解开的那一刻,他立马翻身起来,顾不得自己的左手,径直扯了口中的东西便开口道:“快点跟我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说完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右手一使劲便将对方扯了起来。 “田崇大哥,颜儿到底在哪儿?你留下的线索明明就是在青白湖的!” 田崇面色沉重,扯着陆檐到了船舱外,捡起丢在甲板上的船桨便开始划动,顺带着回了陆檐一句。 “本来是该在这里的,但谁让他们选了这么个日子。”说到这里,田崇咬牙切齿,仿佛要将那为首之人碎尸万段般。 龙舟盛典是京城最热闹的盛事之一,在这种日子闹事,带来的麻烦只多不少。但谁让陆檐实在是躲得巧妙,他们怎么都找不到呢! 陆檐虽体弱,这个时候却也不能让田崇一个人动手,便返回船舱去找东西,结果却瞥见了刚才被田崇一把丢在地上的堵口物。 翻滚之间,布料已经松散了许多,隐约能瞧得见里头物件的模样。 陆檐只是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急匆匆地抓起船舱中的船桨冲了出去。 两人划桨,回去的速度便快了许多,但过程中陆檐总是忍不住往田崇扎紧的左手望去。 这般明显的动作,田崇自然注意到了,但他也顾不得这些,到了岸边便大手一挥,扯着陆檐的腰带把人往旁边的一处小巷里拉。 “田大哥?”陆檐只来得及问了这么一句,整个人便被田崇甩了进去。 田崇失了一只手,哪怕力气再大,这般动作还是让他的左手腕再次渗血。他咬着布条一端,右手使劲一拽,将血止住,这才靠近了被他丢在地上的陆檐。 该说不愧是王爷口中那个不成器的世子么! 自己明明有这么多的多余动作,这位天真的小世子除了坐在地上疑惑地问一句,竟也没有逃跑。 田崇冷笑一声,右手自腰间抽出利刃,手臂高高扬起,冲着地上那人的胸膛而去。 “世子爷来得可太迟了!”- 暮色四合,天穹渐暗,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光亮。 不甚明亮的月光下,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在街上走着。 原本墨绿色的衣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他手上拎着个布包,随着走动还渗出些液体来。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只一心往一处地方赶。 端阳日城中有盛大的夜会,大多数人都往繁华地带去了,到青白湖这边来的人是极少的。 再加上他走的是僻静的小路,一时之间倒也没撞上什么人。 不知走了多久,他拐进一处死胡同,在巷尾的院门上踹了好几脚。 “开门,东西带回来了!” 想来院子里一直有人等着,他喊了几声便有人来开门,只是脾气也不大好。 “没长手吗,踹什么踹,再踹把你腿也砍了。” 待得门开,田崇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笑嘻嘻将自己左手砍下来的家伙,方才血液喷溅弄脏了那一身黑衣,如今又不知从何处换了身姜黄衣衫,生得面善,做的却是非人之事。 这家伙名唤常羽欢,年岁虽小,却是他们这一伙人的头领。 此次利用柳臻颜来抓捕柳岳风便是出自他的手笔,只是他无甚耐心,等了半天不见人来,便对田崇动了手。 “手到哪里去了,莫非常管事不清楚么?”田崇知道这人脾性,越是求他,便越发兴奋。 常羽欢曾经处理过叛徒,将那人的父母妻儿捉来,在那人的哀求之中,将他们凌迟处死,简直就是个疯子。 如今自己的儿子在常羽欢手中,田崇自然是不敢惹他的,只能尽力维持自己用原来的语气说话。 “自然是在该在的地方。”常羽欢笑嘻嘻地回应,余光落在田崇手里提着的布包上,脸色一下子便不好了起来。 “这便是你带回来的东西?” 田崇没敢把东西直接丢进常羽欢怀里,只是拎高了让他瞧仔细了。 “怎么,这不是常管事要的东西么?” 常羽欢盯着布包许久,眼睛都盯出血丝来了,才让了位置让田崇进来。 此处宅院已经荒废许久,是他们近些时日寻着的一处落脚地。 院子里杂草丛生、石桌倾倒,常羽欢倒是不急,田崇却急得很。 他三两步便冲进了大堂,瞧见里头被五花大绑的孩子后松了一口气。 还好,常羽欢这个龟孙子还是守信的。 田崇不是第一天做这种事,但将自己的孩子卷进来却是史无前例的。 都说祸不及妻儿,田崇不怕死,却怕自己的家被拆个七零八落。 确认了儿子的安全,田崇这才将手中的布包放在了一张满是血迹的桌子上。 方才他的手便是在这张桌子上砍的,他们想着待会儿还要有一场血腥,也懒得浪费清水。 常羽欢进了大堂,面上依旧是十分阴沉。 守在大堂里的人瞧见了便道:“常管事莫要生气,这也是为了方便,不然田崇一个人可没办法把人带来。” 他们这次动作太大,听说都惊动了路家那位。 路家黑无常的名头谁人不知,再加上三年的朔北之行,他的麻烦程度只高不低。 按原本的计划,是要将这世子爷骗来此地,而后他们动手清理的。 但谁想半路杀出个路家的小子来,不得已之下,他们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让田崇这个曾经和世子爷有过交集的人来动手了。 “路眠那个碍事的,总有一天我要把他沉到青白湖去喂鱼!” 常羽欢面上是如沐春风的笑容,手上动作却不见得有多温柔。 他连布包都未解,便一匕首捅了进去,旋转了数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打开布包,露出里头血肉模糊的东西来。 那头颅本是双目圆睁,被常羽欢一刀捅进了右眼之中,此时脸上流了数道血痕,瞧着便更是可怖几分。 但常羽欢反倒是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去,左手向后摆了摆。 “将那副画像拿来,且让我好好比对比对。” 刚刚劝慰常羽欢的那人立马跑去一旁将那副卷轴拿来出来,甚至贴心地展开来放在了那颗头颅旁边。 “管事您瞧,可谓是一模一样!” 常羽欢充耳不闻,双手按上那颗头颅,用手指抚摸每一处,未曾发现什么端倪,这才笑了笑。 “看来确实是,只可惜无缘得见世子身躯,不然定能让这位世子爷舒舒服服地走。” 见常羽欢十分遗憾的模样,田崇在一旁道:“身子被我绑了石头丢进青白湖里了,若是现在去捞,或许还来得及。” 这本是个嘲讽的话,谁知常羽欢听了之后却十分意动。 “绑了重石极有可能沉入泥沙,待得此事风波过去,便将世子骸骨捞出,也是个法子。” “田崇,看来你也不完全是个蠢货。” 常羽欢将那头颅小心翼翼地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石臼中,又往里倒了些清酒。 眼看着他就要开始动作,田崇不得不打断他的兴致,开口道:“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送来了,能不能先让我把阿信送回去?” “你说什么呢?”常羽欢将几乎有成年男子手臂长的石杵拿起,搁置在石臼里,抬头对着田崇笑道,“现在外头可不安全,你们得在这里……” 常羽欢抬了抬下巴,指向内屋:“等到这出戏唱完才能走。” “毕竟你也不想被人当成通缉犯吧,” “田崇,你的命是镇北王府的,你不会真以为,自己的妻儿就能置身事外了吧。” 常羽欢一边将石杵重重捣下,一边和田崇说话。 若是不看石臼里的东西,倒是有几分像舂米的弟弟在同兄长聊天。 “你要知道,你若是死了,你的父母妻儿无一能活下去。” “所以,你得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做一把锋利的刀才是。” 第43章 欺骗 田崇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男子,是个实打实的疯子。 他自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年间为镇北王也处理不少事情, 但常羽欢依旧是他见过最疯的人。 不知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养出这种疯子来! 石臼中传来咚咚咚的沉闷声响, 间或有噗嗤的声音,仿佛捣入泡过水的糯米一般。 常羽欢面上带着笑, 手上动作不停,甚至欢快地哼起了小曲儿。 见他一副投入模样,田崇也不再将视线放在他身上,而是将昏在一旁的田中信抱了起来,往内室走去。 “田大哥, 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可还在里头,要是坏了事, 咱们这些人都得掉脑袋!” 几乎是田崇动作的同时,那人便拦到了前头。 田崇与这人交际不多, 也不知他名姓, 只知他事事以常羽欢为先,是个再忠诚不过的狗腿子。 “我将他换个地方罢了,若是待在这里扰了常管事的兴致, 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言罢也没管那人的阻拦, 凭着自己还算健壮的身躯,将那人撞了开来。 田崇说的话不无道理,是以那人也没有再拦, 只是小声道:“将这孩子抱去西边,可别扰了小姐清净。” 对方没有回答, 但见他朝着的方向是西边,他也就放下了心思, 转而帮着常羽欢递东西。 毕竟单单是石杵可不足以将头颅磨成齑粉,还得拿着铁锤和凿子仔细上手才是。 前厅的一应事宜都被田崇抛之脑后,他抱着阿信离了那两人视线,在西边寻了个还算齐整的屋子将人塞了进去。 屋内随意堆砌着些许干枯的树枝,想来之前是个柴房。 这孩子方才见了那血腥一幕,是活生生被吓得厥过去的。 他离开已有一个时辰有余,阿信却依旧没醒。 不知是醒过了又被吓晕,还是彻底没醒,总之现在这孩子惨白着一张脸倒在柴垛上,若非胸腹还有起伏,怕是会让人以为是一具尸体了。 田崇摸了摸阿信的额头,确保他没有因惊吓而发热,这才出了门。 他隐秘地朝着某处看了一眼,继而指尖一弹,将一道灰白的药粉落在了门上。 做完这些,他便向着东边那间唯一还算得上能看的屋子去了。 他离开后不久,便有一道灰色的身影闪入了柴房之中- 柳臻颜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半日有余,起初她听着有人来报,说兄长在游湖时旧病复发,周围无人可用,也便失了分寸,直接跟着那人走了。 在路上她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受了骗,可见那人拿着哥哥身上的信物,又一连说了许多镇北王府里的事情,实在是不得不信。 那人带着她到了青白湖,又一路往一处雅致的宅院去。 柳臻颜进去之前还仔细观察了一番,青砖白瓦红院门,兰草青竹小池塘,却是像她哥哥的手笔。 带她来的人虽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也贴心地送了不少东西来,方便她照料哥哥。 柳臻颜自小娇宠长大,从来没有照顾过人,便是柳岳风也没有过这般待遇,倒是带病照顾过柳臻颜好几回。 哥哥是个倔强性子,一向不喜欢让人担忧,生了病也往往在自己院子里窝著吃几服药。 因着这个原因,柳臻颜总是时不时地要到柳岳风的院子里去。 自打来了京城,柳岳风的身子骨好了不少,又说自己耽误了功课,她便也没再去了。 可谁曾想,连半年都不到,哥哥便又病了呢。 柳臻颜拧了巾帕盖在柳岳风额头上,又用手上的帕子蘸了清酒为他擦拭。 这法子是秋茗教她的,听说在发热时极为有用。 只是男女有别,她也只能帮忙擦擦胳膊和脖颈。 但也没办法,谁让哥哥今日将侍卫随从一并散去,只身往青白湖来了呢。 得亏之前来寻她的那人是爹爹旧部,不然谁也不知柳岳风竟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病了过去。 哥哥离不开人,柳臻颜也只能坐在这里照料他。 所幸秋茗的法子十分有用,眼看着哥哥身上的温度降了不少,便是喊他都难免能得几句回应了。 她心中宽慰几分,便听见细微的敲门声。 “小姐,是我,田崇。” 是之前带她来的传话的人。 来的路上,田崇便将姓名告知,此时柳臻颜也不怀疑,缓步到了门前,拨开门栓露了面。 “可是有什么事?” 田崇面露紧张,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左手腕上,低声道:“小姐,这院子里进了贼人,小的敌不过他。” “贼人?”闻言,柳臻颜手上都不由得用了力气,她冷了眉眼,瞧着也有几分威严。“你不敌他,那他在何处?” “小的使计骗了他,说这是我家的破落院子,他们如今要在此处歇脚。” 田崇的话让柳臻颜皱起眉头,心绪也乱了起来。 “我与哥哥尚在此处,如何能与贼人同处一地!” 看着田崇一脸的为难神色,柳臻颜回头看了依旧昏迷不醒的柳岳风一眼,继而从腰间扯了块玉牌下来。 “你拿着这东西速速去府衙报信,说明情况便将人速速带来。” 田崇一只手握着那玉牌,神色依旧紧张:“小姐您……” “此处可有什么利器可防身?”说话间,柳臻颜已经扫视了整个房间,她一眼便瞧见了挂在墙上用作装饰的一把剑。 她上前一拿,入手便觉得分量不轻,拇指一推剑光出鞘,却是一把未曾开锋的剑。 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她将长剑握在手中,扭头便看见田崇还在原地站着。 “莫要站着了,速去速回!” 这一句话点醒了田崇,他诚惶诚恐地跑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便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柳臻颜目送他远去,轻手轻脚地闭了门,又将先前通风所用的窗户一一关上,便是屋内燃着的沉水香都被她熄了。 为防有人看见她的身影,她将柳岳风移到了床内侧,自己则是侧身靠在了床沿处,仔细听着动静。 她从来没想过,居然真的有一天,需要靠她的三脚猫功夫来庇护他们兄妹二人。 父亲拘着不许她多学,如今这花拳绣腿,也不知能抵抗几时。 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运气,那贼人没有勘探宅院的想法吧。 心里这么想,但攥着剑的手却越发紧了。 身后的柳岳风时不时哼唧几声,每当这个时候,柳臻颜的身子就紧绷到极致,生怕贼人被引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柳臻颜起初时并没有听到,直到那人走到门前,口中哼着的小调传进来,她才发现有人靠近。 手中的剑柄因长时间的握持已经发热,汗水带来的黏腻让她有些不适,但她不敢放开,只死死地盯着外头。 终于,门扉被一只手推开,那人似乎心情颇好,一曲含糊不清的小调都带着喜意。甚至于他都不是走进来的,还是颇有童趣地跳了进来。 那人目的明确,往前走了三两步便转了身,眼眸里亮晶晶的,像是得到了什么心仪玩具的孩童一般。 柳臻颜万万没想到,田崇口中的贼人竟然是这么一副模样。 他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桃花眼半弯,笑起来还能瞧见两颗小虎牙,仿佛是再可爱不过的一位少年。 除了这幅皮囊之外,他右手环着一坛酒,上头红封鲜亮,走动间听不见什么水声,似乎是刚酿不久。 这贼人竟还有在别人家酿酒的兴致吗? 柳臻颜不知自己怎么还有心情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但她还没来得及质问对方,对面那个少年反而开口了。 “小姐这是做什么?”说着,他还歪了歪头,似乎是真的不解。 “难道是属下招待不周,让小姐以为这地方不太安全?” 这人正是处理完头颅的常羽欢,他是听了田崇的话过来看看的。 毕竟在田崇口中,东边莫名其妙传来了尖叫声,田崇又不敢自己随意来看,也便向他禀报了。 可如今看来,娇|小姐是被吓到了,但似乎对他的出现也很惊讶。 常羽欢抱着坛子想了想,而后努力解释道:“我是听田崇的话来看看你,听说你被吓到了……” “你……” 这人和田崇所说完全不同,怕不是贼人来骗她的。 柳臻颜警惕不减,常羽欢见状也不好说些什么,只道:“世子爷发热了许久,这会儿也该好了,小姐您看何时回王府呢?” “毕竟王爷也一直挂念着两位。” 仿佛是配合常羽欢一般,许久未有动静的柳岳风忽然睁了眼睛,嘶哑着开口:“水……” 柳臻颜没有动作,常羽欢倒是提了茶水往床边走,只是没走几步便被柳臻颜拿剑拦了下来。 “你若真是王府的人,出去便是,哥哥这边自有我来照顾!” “小姐,您一人怕是照顾不太妥当,还是属下来吧。”常羽欢依旧是那副笑模样,剑架在脖子上也没什么影响。 眼看着柳臻颜无动于衷,他反将视线落在了柳岳风身上。 “属下将世子要的东西寻来了。” 他拍了拍身侧的酒坛,话语中全然是讨赏意味,柳岳风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错开了他的视线。 “颜儿,这是我带来的人,与寻你的田崇一样,都是父亲旧部。” 柳臻颜一向最是听柳岳风话的,这次也不例外,她收了剑,同常羽欢抱拳道:“方才误会了你,实在是抱歉。” “小姐无需同属下道歉。”常羽欢口上如此说,却是不偏不倚受了这一礼,他似乎有话要同柳岳风说,眼神落在柳岳风身上,丝毫不错。 柳臻颜也是个识趣的人,她知道来了京城后,哥哥也要帮着父亲处理一些事情,想来他二人有些密报要说。 不等柳岳风开口,她便已经拎着剑起身,施施然道:“今日来了这别院,还未曾好好看过。” “哥哥先忙,我先去院子里赏赏景。” 说罢也不等柳岳风说些什么,她便出了门,给两人留下了空间。 常羽欢看着躺在床上的柳岳风,轻声道:“世子爷身子可好?” 语调上扬,仿佛是一条阴冷的毒蛇一般,偏他面上笑容不减,便更显得诡异。 第44章 察觉 柳臻颜说是出去赏景, 实际上是提着灯笼在院子里瞎逛。 她原是想着躲在外面听听他二人说些什么,但听了好一会儿也不过是一些客套话,她也就将心思放在了这栋宅院上。 说来也怪, 哥哥一向深入浅出, 以往在朔北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出一次门。 到了京城却全然相反, 经常宴请宾客不说,便是龙舟盛典这一日都拒绝了她的邀请选择一个人出门。 她手中还提着那把未开锋的剑,沉甸甸的重量与她此时的心境相似。 哥哥以前从来不会在房间里放这些东西的,他一向和善,身旁带着的小厮清河听说还是母亲怕他出事安排的。 说起来, 回京前哥哥竟然把重病到说不出话的清河留在了朔北,也实在是奇怪。 有些事以前没有细想, 只当是巧合,可如今这么一遭前言不搭后语的遭遇, 倒让她将这些异常之处又想了起来。 只不过她依旧没想得太多, 只觉得是父亲对哥哥的期待变了,使得原本的哥哥都变得不大一样了。 至于田崇和房间里那人的说辞不一,想来定是有一人背叛了他们! 柳臻颜被保护得极好, 这种事情平时哪里用得到她来想, 此时能想到的唯一做法也不过是进去同哥哥说上一声。 毕竟她腰间的那块玉牌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信物,若是用在其他的地方,是会给镇北王府带来麻烦的。 · 柳臻颜在这边纠结来纠结去, 院子里种着的兰草都被她差点薅秃了。 然而在她打定主意要进去的时候,却有一道身影轻飘飘地落在了她面前。 她下意识地横剑身前, 想要阻挡对方的动作,但下一刻就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心中一惊。 “苏瑾泽,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是以这么鬼鬼祟祟的方式出现的。 此时的苏瑾泽一反常态,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不说,就是身上的饰物也摘了个干干净净。若非柳臻颜在朔月坊见了苏瑾泽许多次,也是不大敢认的。 “当然是受人之托,来救人的。” “救人?”苏瑾泽的话让柳臻颜第一反应就是田崇碰到了苏瑾泽,“那是个误会,那枚玉牌呢,你可从那人手里拿来了?” “误会?”苏瑾泽笑了笑,因着常羽欢在屋内,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微弱得只有面前的柳臻颜才能听到。“我看是柳小姐误会了才是。” “我是受了世子之托,来救柳小姐的,顺带着收拾一些穷凶极恶的匪徒。” 说到匪徒的时候,他往屋内斜了一眼,几乎已经是明示了。 柳臻颜已经被苏瑾泽的话搞糊涂了,她哥哥明明就在屋内,甚至于才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为何他说是受了哥哥所托? 再者就是匪徒一说,这话倒是和田崇所言对上了,但哥哥又分明和那人认识…… 心绪纷乱,柳臻颜连手里的剑都攥不紧,还是苏瑾泽扶了一把,才没让那剑落在地上。 “莫要担心,人已经齐了,好戏就要开演了。”说罢,他拉着柳臻颜往东边走,轻身一跃,两人便落到了另一边去- 屋内常羽欢和柳岳风聊了没一会儿,房门便被推了开来。 开门的正是在外头赏景的柳臻颜,她动作自然得很,甚至上来就将常羽欢从床榻边扯开,自己坐到了柳岳风身边去。 常羽欢也不恼,只是将怀里的酒坛摇了摇,躬身道:“那属下便不打扰世子爷和小姐了,马车很快就能备好,届时来回禀世子。” “麻烦常管事了。”柳岳风语气十分温和,嗓音还有几分沙哑。 柳臻颜见状便从桌上捞了茶壶,给他倒了杯清水来,塞到他手里。 “多谢颜儿。” “不用谢,哥哥,我有些事情想问问这位常管事。” 柳臻颜说话时望着柳岳风的双眼,没有错过他瞳孔的一瞬间紧缩。 哪怕他之后便有意装得云淡风轻,她心中还是有了决断。 “颜儿心中有何疑问,不如先与哥哥商量。” “常管事忙碌,怕是没时间解你的惑。” 柳臻颜拨弄了一下发间的流苏,指尖拂过上头细碎的珠串,而后解下流苏簪,递到了柳岳风面前。 “哥哥对这簪子可还有印象?” 浅绿色的流苏簪自指缝间滑落,轻轻摇晃之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柳岳风却无暇他顾,半晌扯出个笑来。 “风热刚退,脑子还不大清醒,一时之间倒是想不起来了,还是请颜儿为哥哥解惑吧。” 不知是哪一句话说得不对,方才还娇俏的女儿家蓦然生了气,流苏簪被她掷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 柳臻颜甩袖坐到了外间,身子半趴在桌上,宽大的袖子掩了面容,不多时便传了哭声。 一向娇宠长大的姑娘在自己面前哭泣,柳岳风一下子慌了手脚,也顾不得自己还带着病气的身体,勉力从床上挣扎起来。 “ 颜儿莫哭,都是哥哥不好……” 柳岳风安慰人的话语十分苍白,可即便是如此,话还没说完便被柳臻颜抢白。 “当然是哥哥不对!”她抬起头来,眼尾因着哭泣略微有些泛红,最明显的当属那被抹花了的口脂。 许是方才趴着哭泣时蹭到了什么地方,如今的柳臻颜瞧着像个小花猫一般。 柳岳风一脸无奈,却又带着几分宠溺道:“好好好,是哥哥不对,哥哥给颜儿道歉。” “哥哥又在敷衍我了!”柳臻颜坐直了身子,她伸手摸了摸另一侧的流苏簪,面上带着几分怀念。 “这可是去岁哥哥送我的生辰礼物,还说要我仔细珍藏,怎的才过了半年,哥哥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柳岳风闻言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当下便低头:“都是哥哥的不对,哥哥在此先向颜儿道歉。待回府后哥哥一定送上厚礼补偿颜儿。” 似乎是被这一套言辞唬住了,柳臻颜的神色明显好了许多。 她哼了一声,眼神在地上的流苏簪上晃了一圈,柳岳风便会意地起身捡了簪子,挪着脚步到了她面前。 见面前的姑娘没有伸手的意思,柳岳风叹了一口气,而后将手中饰物簪进了乌发之中。 “如此,可能原谅哥哥了?” “马马虎虎吧!”柳臻颜含糊其辞,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常羽欢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上,“我们这便要回府了么?” “今日外出本就是为了赏景,不慎染了风热卧床半日。如今天色已晚,怕是府上挂念许久,正撞上端阳解禁,自然是越早回去越好。” 柳岳风的说辞不无道理,柳臻颜点点头,也算是同意了。 常羽欢的动作很快,没多久便有侍卫敲门请示二人:“世子,小姐,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现在可要起身?” “且稍等片刻。”柳岳风回了一句,伸手从一旁的木屏风上扯下了外衣,三两下拢扣好,这才带着柳臻颜一道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车夫马鞭一甩,车便慢悠悠地走了起来,将那挂着红灯笼的宅院甩在身后。 柳臻颜上车后还撩了帘子往外瞧,见那宅院渐远才松了手。 “ 颜儿是在看什么?” 柳臻颜漫不经心地道:“走得匆忙,忘了将那把剑带上,之前试了几下,的确是把不错的剑。” “颜儿既然喜欢,改日哥哥差人来取,届时送到你院子里去。” “多谢哥哥。” 马车上一片安详,宅院之中却截然不同。 常羽欢理好了东西,带着田崇和另一名下属拎着东西出了门。 离开前,田崇三步一回头的模样让常羽欢极为不满,他踹了破落的木门一脚,冷笑一声道:“要是再这么婆婆妈妈,不如让你儿子同我们一起走?” 但显然,这个“走”并非是普通的走。 田崇被常羽欢这话吓出了一身冷汗,当下便极快地回道:“不敢耽误了常管事的事情,这就走,这就走!”言罢便步履匆匆地冲了出去,走在三人的最前头。 常羽欢怀里依旧抱着那个酒坛,田崇和另一位下属则是两手空空。 三人走出偏僻街巷,很快便融入了人群之中。 白日是龙舟盛典,夜里便是一场再盛大不过的夜市。 夜空中明月如钩,街上行人如织,三人走在其中并不突兀。 在前往青白湖的路上,常羽欢甚至好心情地挑了几根五色线送给了田崇两人,他自己则是买了几个拨浪鼓,在手中捻动把玩。 “今日可是个好日子,我们也得去祈个福才是。” 常羽欢口中如此说,手便指了几盏河灯,下属眼疾手快地付了铜板,将河灯拿过来,塞了一个在田崇手上。 “说得正是这个理,你也该沾沾福气,别整日垮着一张脸,让人看着就倒胃口。” 田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灯,那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莲花灯,只是未曾上色,显得有些朴素。 “我看常管事才该好好祈福,不然哪天夜里便要被敲门声折磨个不停了。” “呵,彼此彼此。” 常羽欢呛了他一句,也不再言语,带着两人到了青白湖旁,随意挑了一支小船,三人就飘在了湖上。 他们也不划桨,只在最初时刻用竹篙在岸边轻轻一点,之后便是任由船只飘荡。 今夜风小,船只飘了好一会儿才到湖中心。 常羽欢掀开酒封,里头的腥气混着酒气便往外散,下属和田崇都离得远远的,生怕沾上了这股子味道。 “你们两个怎的还是如此胆小,这可是我酿造的美酒!” 常羽欢拎着酒坛往陶碗中一倒,浅红色的液体极为清亮,他捧着碗一饮而尽。 “你们真的不试一试,当真是极品!” 见两人齐齐摇头,常羽欢嗤笑一声:“真是没品味的……” 一阵眩晕袭来,常羽欢将酒坛往船上一放,伸手就往自己大|腿上戳了个窟窿。 剧痛使他清醒片刻,却也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你们竟然背叛王府!” 第45章 落网 常羽欢倒在船头一动不动, 田崇和下属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田崇上前,推了常羽欢两把。 见对方毫无动静, 他眼底也不见什么放松神色, 站起来背过身去同另一人道:“常羽欢已经晕过去了,将船靠岸吧, ” 这话才出口,方才还毫无反应的常羽欢陡然暴起,手中短匕冲着田崇刺出。 如此近的距离,再加上田崇又失了左手,再如何也不可能躲过。 但就当常羽欢准备一击得手后跳湖脱身之时, 面前的田崇却背手一挡。 利器相击不过刹那,他还没来得及再度出招, 面前之人便旋身攻击,手中之物长约一尺, 被来者攥在手中直直向他攻来。 一击不中, 常羽欢也不恋战,下意识便要跳水,但无奈面前人身法灵活, 粘性惊人, 手中短兵几乎是按着他打。 不过片刻功夫,常羽欢身上已经中了数招。 逃,逃不掉;打, 又打不过。 常羽欢在心中暗道自己倒霉,却也无法同普通暗卫一般服毒自尽, 他可是惜命得很,决不能如此草率地断送性命。 他一边招架着田崇的攻击, 一边为自己思索着退路。 昭华律法严明,但同样有戴罪立功一说。 若是来人背景雄厚,他未必不能借着戴罪立功一事留下性命。 既然如此决定,常羽欢也不再反抗,后退几步站稳身形,见对方还有追上来的意思,连忙伸手道:“且慢。” “阁下并非田崇,不知在哪位大人手下高就?” 虽然他一贯看不上田崇,但也知道,那个从军中退下来的老兵是绝对不会有此身手的。 面前这人只用一只右手便将他打得节节败退,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身份,起码不会是什么马前卒。若是能与他谈成,活下来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常羽欢算盘打得好,谁知对方却不回应,听完他口中言语的下一刻便又攻了上来。 “兄台有话好说。”常羽欢从来没想过,这世上竟有人会如此油盐不进,明明自己都有意投诚,这人却假意不知。 难道这人是镇北王府安插在别处的探子,见事情即将暴露,有意要将他灭口? 他招架得越发吃力,见着不远处他的那位下属好整以暇地坐在不远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就知道这人八成也换了芯子。 只是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换的,他竟一无所觉。 眼看着“田崇”攻势越来越猛,依旧没有确定自己此时投诚是否有胜算的常羽欢不得已冲着另一人大喊:“公子,我知晓许多秘密,定能为阁下带来好消息。” 说这话的时候,常羽欢其实没报太大希望,毕竟就面前这人丝毫不收敛的凶狠模样,与他一道的人难道还能是个普通人么? 谁知那人闻言一下子笑了出来,而后扬声道:“看你把人吓得,打晕了带回去吧。” “这位公子如此识相,应当知道如何做的吧?” 既然知道他识相,前面那句打晕的话是不是就没必要说了? 常羽欢只觉得自己出门时没看黄历,怎的挑了今天动手,惹来这么两个煞神,被耍的团团转,小命都攥在了别人手里。 他心里虽然不爽,却停了动作不再还手,开口想为自己争取一番 。 “打晕就不必了,我随你们……” 常羽欢还想挣扎一番,可话都没说完就脖颈处被狠敲了一下,方才他说什么都不管用的“田崇”冷着脸站在他身前,手上套着的峨眉刺在月光下泛出幽幽冷光。 “真是麻烦,你这药也太差了些。” 这句话是常羽欢彻底晕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暗骂这两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疯子,镇北王什么时候招惹了这种人,平白让他这种做事的人受罪。 常羽欢这下彻底晕了过去,“田崇”收拾了他放在一旁的酒坛,瞥了一眼里头的糊状物,而后便盖上了红封。 “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怎么样,我这提议不错吧?”解决了事情,另一人也不再装着下属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倒是调笑起了对方。 “田崇”白了他一眼,将船桨扔了过去。 “ 要是闲的没事干,就快点把船划回去!” 说罢,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从天空中那一轮明月的位置中判断了如今的时辰。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还得赶着去看阿袖的演奏。” 认命捡起船桨的那人也感叹道:“若不是这群贼子非要逮着今日,小爷我早就在朔月坊里喝酒听曲儿了,哪里用受这份罪。” “现在可好,都便宜了林暮深那小子。” “估计回去他又得和我炫耀在坊中听了多少新曲。”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出来做这种事了,手下速度不减,不多时便靠了岸。 “田崇”一只手扯着常羽欢的手跨过肩膀,另一手提着酒坛,“下属”倒是无事一身轻,下了船便往一处停泊的船舫去了。 他步子轻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大喜事。 船舫外无人看守,但支了小窗,内里的人一下子便瞧见了他,扭头同正烹茶的人禀报:“姑娘,他们过来了。” “看来我这茶正是时候。”楚袖将茶水倒入杯中,船舱内袅袅白雾,氤氲了她的眉眼。 楚袖无甚动作,守在窗边的月怜却急匆匆地转到了屏风后,伸手推了推在宽大圈椅上小憩的人。 “快醒醒!他们回来了,还指望你呢!” 那人眼睛都没睁,抬手就将月怜的手拂了下去,她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儿一般,窝在椅上不愿动弹。 “叶怡兰!” “吵什么吵,我是困,又不是死了,在这里催魂似的。”叶怡兰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朦胧着双眼怒骂道,“知道你没见过世面比较激动,但是你是不是得为今晚的演出考虑一下。” “要是我在全京城面前出了丑,今夜我就把你丢进这青白湖里去。” 叶怡兰说得不无道理,但月怜只心虚了几瞬,便又理直气壮起来。 “我昨天和你一个时辰歇下的,我今天都没休息,你都在这里睡那么久了。再不起来做事,等到我们出场,你脑子还是不清醒的。” 叶怡兰冷笑一声,倒也没再睡,勉勉强强睁开眼睛。 “你倒也有脸说!” “昨夜舒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说要早些歇着,姐妹们都应声。” “偏你用功,自己练到三更天不说,拉着我也不能睡。” “要知道姑奶奶我还有一堆事做,一晚上满打满算睡了两个时辰!” 叶怡兰一提起昨晚的事,就恨不得把面前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死丫头丢出去。 她本想着再睡会儿,谁想此时船舱的小门被人拉开,那人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进来。 “阿袖,我们收工了。一直糊着这一层东西,总觉得呼吸都不畅快了。” 叶怡兰闭口不言,却也没动作,月怜好奇地凑到她跟前,倒也知道要小声些。 “你那什么易容,糊上去这么难受的呀。看起来和真人的皮也差不多,还想让你教我来着,结果你手艺这么差,还是算了,学了要被人笑话的。” 叶怡兰毫不客气地伸手掐在月怜的腰上,而后借力起身,看也不看她便往外走。 如今已是夜里,船舱死角点了灯,晕黄的灯光将室内照的还算亮堂。 浅黄薄纱裙上一条烟紫色的披帛,小桌前的女子翻看着一本册子,莹白的手腕上还系着一条五色线。 而在她对面,两个狼狈人影一坐一趴,身旁的地上还丢着一个面朝下的男子。 叶怡兰一向知道分寸,只瞥了一眼便到了楚袖身侧。 “要再麻烦怡兰一次了。”楚袖看对面两人喝了茶,又用了些糕点,眼看着没那么疲惫了,这才向着叶怡兰开口。 当然,参照的是路眠的状态,苏瑾泽打从一进来就趴在了那里,水照喝,东西照吃,问就是累得动不了。 “姑娘客气。” 叶怡兰的东西都收在一个足有三层的雕花盒里,月怜帮忙将盒子提出来放在桌上,路眠则先去屏风后洗漱了一番。 散发着浅淡香味的脂膏涂抹在脸上,额上的青黑渐渐晕开,黝黑的肤色也被卸去。 叶怡兰将一层又一层的药膏药粉涂上,又用指腹细细地揉开。 路眠端坐着一动不动,让闭眼就闭眼,像个听话的木偶。 “唉,再看一遍还是觉得奇妙,这些个易容手段当真是不简单。”苏瑾泽翻了个身,半个身子躺在桌上,对面就是乖巧的路眠。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入手粗糙得很。 “我这么俊俏的一张脸,竟然也能变得如此平平无奇。” 苏瑾泽长吁短叹,路眠霍然起身,低着头冷冰冰道:“到你了,别磨蹭。” “知道知道!”他应了声,腰间用力便从桌上跳了起来,三两步到了叶怡兰身边,还不等对方说话就闭上了眼。 “叶姑娘可得小心些,我的脸可是很珍贵的。” 路眠去屏风后换衣,此时得空的只有月怜和楚袖。 楚袖知道他一向爱讲些不着调的话,也不回应他,唯独月怜闻言笑出了声。 “这么宝贵自己的脸,姑娘,我看苏公子才该做那京城第一美人呢!” 近来京中有位贵女声名鹊起,听说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几乎能与原先的第一美人云乐郡主打个平手。 两人追随者都不少,正打算请璇玑阁的人重新排美人榜。 脸上敷着东西,苏瑾泽不好开口,但看那模样,也无甚不满。 “你总是爱凑这热闹,可打听到那位贵女身份了?” 楚袖这话一出,月怜就蔫了。 “那位小姐神出鬼没,许多人都找不见她,我更是找不见了。” 月怜看着叶怡兰有条不紊的动作,胡诌道:“指不定那小姐也是画出来的,哪里有人长得那般模样,说得跟天仙儿似的。” “或许是画中精怪成精呢。” 见苏瑾泽逐渐现出原貌,楚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招呼着月怜将备好的灯笼一一点了,准备回朔月坊去。 第46章 夜宴 因着苏瑾泽磨蹭了一会儿的缘故, 几人紧赶慢赶,待到了朔月坊时,离最后的登台大戏也不过片刻功夫。 月怜和叶怡兰也顾不上斗嘴, 一进门便被焦急等候的姐妹们拉去了后台。 时间不多, 可换衣上妆步步都不得马虎。 端阳夜宴同龙舟盛典一样,都是五年才得一次的殊荣, 京中的歌舞乐坊早在年初的时候便使出浑身解数,力求能在夜宴上为自家争得一席之地。 毕竟端阳夜宴这般盛大的活动,能为他们招揽来不少客人。 前几年的夜宴是开在城南的悯生阁里的,许多平头百姓付不起那昂贵的入场票钱,后来也就成了权贵商贾们独有的夜宴。 悯生阁原是京中最大的歌舞坊, 多少有名的乐师舞姬自悯生阁而出,甚至曾几次入宫同教坊司一起为今上演奏。 多年名声积累下来, 悯生阁在权贵之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但自打四年前城北莫名其妙起来一个朔月坊后,悯生阁的生意便一路下滑。 起初悯生阁还不大在意, 毕竟京城里年年新开的乐坊不知凡几, 要是个个都要注意,他们哪里还有时间磨炼技艺。 只是朔月坊崛起得实在是太快了,才短短几年时间, 就已经成长到了足以与那些个老牌乐坊比肩的程度。 这如何能不让人忌惮! 悯生阁本是想着借今年的夜宴来压一压朔月坊的名声, 谁曾想这一次的夜宴他们竟然未曾争过朔月坊,只能以参宴乐坊的身份到城北来。 庄和玉是悯生阁的老板,悯生阁传到他手里, 已是第五代了。 他本人不通音律,但却是个极好的生意人。 悯生阁在他手中虽未能如祖父那一代一般得皇家眷顾, 但亦是权贵追捧之处,赚得的金银更是不知凡几。 可他苦心经营的悯生阁, 竟然被一个连五年时间都不到的小乐坊打败了,他心中自然是不服的。 此次更是随着自家乐师亲自到了这朔月坊来,就为了与那位传闻中颇有手段的坊主见上一面。 本以为这位手眼通天的朔月坊坊主在得知后定然会第一时间前来寻他,但令庄和玉没想到的是,他都坐在此处一个时辰,下头的表演换了一批又一批,便是悯生阁的人都表演结束了,他都未曾等到朔月坊坊主来。 按往年夜宴的安排,参宴的乐坊都会有一间独属的雅间以便观赏表演。 悯生阁的表演方才结束不久,如今台上的是另一家老牌乐坊的舞姬。 舞姬着霞色衣裙,一段腰肢被几道金链衬得莹白如玉。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这段胡旋舞无疑是台上女子的得意之作,随着鼓声越发急促,她急转如风,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壁画上的神女,飞天而去。 台下的百姓何时见过如此奇妙的舞姿,当下便叫好声不断,更有人在一旁的盒子里放下了数枚铜板。 庄和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暗道这位朔月坊坊主果然是有病。 乐坊再大也是有限的,比不上外头搭的台子。 她不管不顾将这些个平民放进来,简直是将媚眼抛给瞎子看。 平民百姓哪里见过多少歌舞,茶肆酒楼里那些个说书的才得他们喜欢。 这些个东西他们欣赏不了,手里也没几个钱,自然就不会掏钱,便是掏了,也不过几个铜板,连乐师舞姬身上衣衫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这样是赚不到银钱的,朔月坊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也不知道内里因为坊主的任性到底亏了多少钱。 庄和玉心里烦闷,喝茶的速度也越来越急,一壶茶眼看就见了底。 青瓷茶盏被他重重地放在桌上,他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正正好撞进那几人进门。 庄和玉并不认识楚袖,但她身侧的那两位,在京城中可谓是如雷贯耳。 另外两个姑娘被拉走,路眠和苏瑾泽跟在楚袖身侧往二楼走。 他二人有武功傍身,对视线敏锐得很,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一道极为锐利的视线。 两人不曾言语,只是对视一眼,而后便若无其事地同楚袖进了最当中的雅间。 这地方是专门留出来给他们用的,两人倒也熟悉,一进门便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早就候在外头的侍女奉上新茶和点心,几人都未曾来得及用过晚饭,便拿着点心垫肚子。 坊中人都知道几人的口味,送上来的糕点清甜而不腻口,苏瑾泽离糕点最近,说话间已经吞了两块。 “东边第二间是哪家的人物,从咱们进门开始就盯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参会名单楚袖早几天便核对过,此时也没忘记,略一思索便道:“是悯生阁的地方,庄老板应当在那里吧。” “原来是庄和玉那家伙,怪不得盯得这么死呢!”苏瑾泽又塞了一块糕点,口齿不清道。 路眠对此一知半解,却也没开腔,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便是糕点都是苏瑾泽塞进他手里的。 “愣在这里做什么,快点吃!” “朔月坊的人可快上了,咱俩怎么也是阿袖的好友,自然是要给她捧场的!” 苏瑾泽兴致勃勃,楚袖却不这么想,眼看苏瑾泽和饿死鬼投胎似的吃完了一碟子糕点,看那样子,还要去拿路眠跟前的那碟。 她将糕点推向了路眠,苏瑾泽伸出的手自然就落了个空。 “垫一垫就行了,要是都按你这个吃法,没多久胃就受不了了,今晚怕是要让右相府闹翻天。” 楚袖发话,两人自然是听的,只是路眠也没了动作,这让她颇有些无奈,扭头吩咐道:“苏瑾泽已经吃了许多,你却没吃几块,饿着也不行。” 几人说话的功夫,下头已经换了一批人。 素白银蝶衣裙的姑娘在台下不远处坐着,半人高的凤首箜篌放在她面前。她不言不语,眼眸只落在箜篌的弦上,似乎其余事物都入不了眼。 “这好像是坊里不怎么出去的兰姑娘,听说是楚老板的亲传弟子呢!楚老板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如今教了个弹箜篌的徒弟。不知水平如何?” 箜篌不同于旁的乐器,移动不便,再加之寻常宴会也用不到箜篌,叶怡兰大多数时候都在坊中同舒窈一起处理事务。 便是少见的出坊几次,去的宴会也大多都是一二品官员所开,今晚到这夜宴来的人中商贾百姓居多,自然是不知道的。 看客们的猜疑话语传上二楼,不少人亦是暗暗赞同。 朔月坊中并无箜篌大家,楚老板教出来的徒弟,怕是滥竽充数。 百姓们未曾听过真正的箜篌之音,在场之中却还是有几位大乐坊的坊主,他们可是有资格参加宗室宴会的,对于箜篌的鉴赏也各有见地。 这场端阳夜宴是朔月坊第一次承接如此大的活动,不少人来此也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其中便有庄和玉一个。 但他有着不同于别人的眼力见儿,自打那把箜篌被摆出来,他便移不开眼了。 庄和玉幼年曾随祖父一道入宫,在那场宫宴之中,他偶然瞥见了深宫墙院长出来的艳艳凤凰花。 他已经要记不清那人的相貌,但却还记得那把精美绝伦的凤首箜篌。 身份天差地别,他本以为再无缘得见,却不曾想今日竟在朔月坊中的一个无名小卒手上看见了这把箜篌。 庄和玉猛地站起身来,从窗中倾身出去,恨不得此时冲到楼下,去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人见他如此激动,还以为这位大老板瞧出了什么端倪,便愈发地期待着朔月坊能在众人面前出错。 旁人心中想都与叶怡兰无关,她打从出现在众人眼前起便一心在箜篌上了。 叶怡兰所在之处,只要一抬头便能瞧见楚袖所在的窗口。 她余光瞥见一抹鲜红,便抿了抿嘴唇,抬起一只手,在箜篌上一拨。 一个音调,却仿佛是什么信号一般。 众人尚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得一个身着铺金石榴裙的女子从天而降,她手中一道红绫飞出,在栏杆上转了几圈,便牢牢系紧。 那女子不过眨眼间便落在了台上,衣衫上浅金色的纹饰几乎晃花了人眼。 她冲着台下微微一笑,而后手中红绫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竟从栏杆上松了开来。 靠得近的看客这才发现红绫末端系着半个拳头下的铜铃,随着女子回拉的动作响了几声。 比起叶怡兰的深入浅出,月怜在人前出现的频率要高上许多,便是来此的寻常百姓也有几个是认得她的。 但正是如此,这样的月怜才更让他们震撼。 “月怜姑娘今天瞧着和天上的仙子似的,那布在她手里都活了!” “妈妈,这个姐姐好像画本上的凤凰哎!” 百姓们不懂什么舞姿之谈,只知道月怜跳得好看,让人眼花缭乱,就连旁边那陌生的姑娘弹的曲儿都像是仙宫妙音。 自打上次见了月怜和叶怡兰的表演,楚袖私下里便分别找过她们,将一些瑕疵的地方揉碎了一一讲给她们听。 楚袖对于双链剑舞的了解仅限于理论,具体的一些操作还得花容和月怜去推敲。 今日之成果,的确比当初要惊艳许多,尤其是月怜。 铜铃在手中时握时放,红绫好比一条灵蛇飞舞。 台上女子用尽浑身解数,身体随着红绫而动,本该是柔美至极的动作,却处处令人心惊肉跳。 叶怡兰指下一拨,月怜便闻音而动,双手向前一掷,红绫蓦地飞出,径直冲着叶怡兰而去。 在场的看客呼吸一滞,月怜的动作却不见缓慢,便是拨弄箜篌的叶怡兰都未曾闪躲,甚至是抬起头来,对着那铜铃微微一笑。 铜铃近在眼前,叶怡兰一手按在箜篌上,另一手在发间拂过。 只听清脆一声响,铜铃自中间绽开,竟化作了一朵层叠而开的铜莲花。 “此处机关做得实在是巧妙,不知是哪位的手笔?”苏瑾泽向来喜欢这些“旁门左道”,瞧见这东西自然是喜欢的,当下便问道。 楚袖为两人添茶,闻言便敲了敲跟前的这张小桌,咔咔作响间,桌面划分为数格,滑动着将茶水送到了苏瑾泽跟前。 “你若是喜欢,这张桌子便送你了。” 苏瑾泽全然没有想到这么一张普通的桌子还有如此玄机,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便在桌上敲来敲去。 路眠只在月怜出场时偏了视线看过几眼,往后便一直关注着庄和玉。 而就在此时,庄和玉猛地向这边看来,对上了路眠的视线! 第47章 争取 路眠并不认识庄和玉,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站在窗前不躲不闪。 他不尴尬,反倒是庄和玉被冷着脸的路眠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将要关窗, 还是身后一道来的乐师开口,他才停了动作。 路眠既然在那个地方, 想来楚袖也是在的。 俗话说,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庄和玉此时也顾不得端什么前辈的架子,吩咐了几句便往正中间的房间去了。 他行色匆匆,面上凝重, 守在门外的舒窈也不敢多拦,只让他在门外稍候, 自己则进去禀报。 屋内三人都聚在窗前,时不时点评几句, 舒窈这一进来, 便惹得三人同时回头。 还是楚袖先开口问询:“可是有什么要事?” 舒窈温声回道:“姑娘,是悯生阁的庄老板。他来的时候急匆匆的,未说是什么事由。” 在朔月坊出现之前, 苏瑾泽是悯生阁的常客。 除却苏家的权势外, 因着兄长的关系,他在千金难求一地的悯生阁里也有着一席之地,同庄和玉也算是好友。 只是庄和玉本人诚惶诚恐, 总是将他当作那金塑的佛像一般供起来,慢慢的他也就对悯生阁失了兴趣, 转而同路眠一道去各家听八卦了。 再后来遇到了楚袖,苏瑾泽便更想不起悯生阁里的庄和玉来了。 楚袖对于庄和玉的了解也仅限于对方是悯生阁的老板, 是个很有自己章法的生意人,但对于庄和玉如今的举动,她心中倒是有几分猜测。 苏瑾泽没开口问,反倒是打从进了朔月坊就没说几句话的路眠同楚袖道:“应当是为了叶姑娘手里那把箜篌来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苏瑾泽也反应了过来,伸手指了指外头,表情极为夸张道:“他就为了那么一个死物冲进来了?” “明明庄和玉就不爱重这些个管弦丝竹,早几年还把他祖父珍藏的那架青鸾古筝送给我兄长呢,今日这么急做什么!” 苏瑾泽不知缘由,路眠就更不知道了。 楚袖在一旁见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也商量不出个什么结果来,也没再管他们,只是回了舒窈一句。 “不管是什么事,把庄老板晾在外头总不是回事,先将人请进来。” 舒窈应了声,拉开门还未开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便落了进来,险些砸在她身上,多亏她闪得快。 “庄老板这是?” 对面三人坐得稳稳当当,唯独自己狼狈地摔在地上。 对于一向爱面子的庄和玉来说,这简直是公开处刑,当下就站起身来,随意拍打几下衣摆,便恢复了原先那个气质非凡的公子哥。 庄和玉比路眠和苏瑾泽年长五岁,与苏瑜崖一般年纪,容貌也称得上是俊朗,此时长身玉立,倒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模样在。 “被东西绊了一下,小事罢了。” 随口一句解释,而后庄和玉便径直开口道:“不知楚老板从何处得来那箜篌?” 庄和玉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同外头那些人一般想当然地认为那把凤首箜篌会是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拿出来的。 倒不是他看不起年轻人,而是这把箜篌并非是一把精美的箜篌,其后代表的意义之重大,让庄和玉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庄和玉自认为自己经营悯生阁呕心沥血,得到过多少宗室贵族的称赞,但始终再未曾见过那皎皎明珠一眼。 这把箜篌是他的唯一念想,其上的每一处花纹他都印象深刻,方才在雅间里越看越心惊,这才动了心思,要与楚袖相谈。 苏瑾泽和路眠的存在他并不意外,毕竟这两人对朔月坊的重视,便是京中的黄口小儿都是知晓的。 他本以为楚袖会遮掩一二,不曾想她落落大方,甚至指了指不远处的圈椅,示意他坐下。 “庄老板原来是好奇这个。” “前年年宴有幸去了公主府一趟,这箜篌便在公主赏赐之列。” “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昭华朝在外建府的公主只有一位,那便是皇后嫡出的荣华长公主。 楚袖漫不经心的一语,却让庄和玉万分羡慕。 长公主喜静,皇家各种宴会也大多推脱不去,便是驸马举办的诗会都少有出场。 京中人大多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便是他也不过是年少惊鸿一瞥罢了。 但谁能想到一个开了五年的城北乐坊老板,竟能入得了长公主法眼,甚至将自己手中的箜篌都赏赐了下去。 他口中发苦,先前的昂扬斗志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并无不妥,只是见那箜篌造艺着实精美,有些意动罢了。” “既然是长公主赏赐,想来是无法得偿所愿了。” 楚袖见他心情低落,也只能开口安慰:“悯生阁家大业大,想来精巧物什不少,倒也不必执着于一把只能供起来的箜篌。” 悯生阁里是有弹箜篌的乐师,但也没有人敢将皇家赏赐之物贸然让坊中乐师经手。 弹得不好都是小事,若是磕了碰了,被有心人得知,少不得是一场腥风血雨。 像楚袖这般直接拿给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用的,只能说是奇葩一朵了。 但楚袖哪里知道,庄和玉想要的并非是皇家赏赐所带来的盛名,而是长公主的赏识。 “楚老板说的也是,何必执着一把箜篌……”庄和玉口中喃喃,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庄和玉这般失态,楚袖作为一个不大相熟的人也不好多说,到最后还是苏瑾泽上前扯了扯庄和玉,将他带离了此处。 两人之后又去了哪里,留在房间里的楚袖和路眠无从得知。 凤首箜篌虽然少见,但在京中也不是没有,除了庄和玉这种明显有点眼力见的人以外,其他人未必能将此物与长公主联系在一起。 说来也是奇怪,拿到这把箜篌时她也曾仔细检查过,除了些许磕碰痕迹外,并未找见什么明显的徽记。 二楼雅间与一楼大堂相距甚远,以庄和玉的眼力,竟也能认出是长公主的箜篌。 楚袖打定主意,夜宴过后要让舒窈把有关庄和玉和悯生阁的情报都取出来,仔细查查这人和长公主究竟有什么渊源。 她心里想着事情,眉头也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路眠见状以为她是因为庄和玉提起箜篌的事情烦心,也只能干巴巴地开口:“庄和玉所说你不必在意,他这个人做生意向来是追名逐利,见着好东西意动一番也是正常的。” “瑜崖兄和庄和玉以往也是很好的朋友,连带着苏瑾泽也亲近悯生阁。” 路眠所说之事楚袖并不知情,毕竟苏瑾泽一向就是那副游历人间的架势,便是常去哪家歌舞乐坊也不奇怪。 悯生阁又是京中素有盛名的乐坊,苏瑾泽认识庄老板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她没想过,两人的相识竟是从苏瑜崖开始的。 这些年来,楚袖为了避嫌,莫说是公主府了,便是苏家都极少踏入,明面上朔月坊在苏家的庇护下生意蒸蒸日上,但京中略有些手段的人都知道,这所谓的苏家庇护不过是靠着苏家二公子的施舍罢了。 苏家的当家人、当今的右相可是半点都不认朔月坊是自家名下的。 便是最为温柔的苏夫人,在宴会里被人提起朔月坊来也是极为不喜的。甚至因着楚袖的缘故,苏夫人有段时间告病推拒了所有朔月坊相关的宴会。 哪怕朔月坊的生意再好,苏家也没来沾染半分,从不与朔月坊交好。 为了做这么一场戏给外人看,她与苏瑾泽商量了足足半个月,才拍板定了这么一出。 最后也不出他们所料,满京城的人都对于苏家和朔月坊之间的隔阂心知肚明。 但也因着这个缘故,楚袖极少前往公主府,上次见苏瑜崖和长公主,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那后来……” “庄和玉对待苏瑾泽和对待其他公子哥也没什么不同。苏瑾泽幼年同瑜崖兄习过一段时间的琴,本想着在悯生阁里寻个人教他,庄和玉却不敢耽搁他,左右推诿。” “苏瑾泽的性子你也知晓,庄和玉这般对他,反倒让他生出些自作多情的感觉来,练琴之事不了了之,就连乐坊都少去了。”提起苏瑾泽的时候,路眠的话语里总是带着几分无奈,仿佛对方才是更让人操心的那一个。 “再然后他便寻着我一道做事,各家的阴私事都要插上一手。” “也亏得他纨绔形象深入人心,众人见他也只觉得他是来寻热闹的,并不当回事,这才让我们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子成了许多事。” 楚袖听得兴趣昂然,听着两人当年的一拍即合,一针见血道:“单看你二人如今这般默契,谁能想到你们相熟也不过数载光阴。” “尤其是我初见你们之时,月黑风高,忽地窜出两道人影,当真应了黑白双煞的美名。” 听楚袖提起当初,路眠怔愣一瞬,而后他绷着一张脸,干巴巴地道:“抱歉。” 没想到会听到道歉的楚袖一脸疑惑,径直开口:“你这是?” 面前的青年依旧严肃,甚至她能看到对方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 “当初吓到了你,抱歉。” “原来说的是这个啊……” 这样的路眠可不多见,她忍着笑逗弄他。 “既然是致歉,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东西自然是没有的,毕竟路眠今日出来是参加龙舟盛典的,之后又在青白湖演了那么一出戏,身上除了一把普通的剑和藏在他身上的峨嵋刺外再无其他。 至于身上的那些个饰物,路眠更是想都没想过。 如此想了一圈,也没能想出来自己能给出点什么,于是他只能尴尬道:“明日我定会补上。” “补倒是不用补……”楚袖一手支着脸颊,歪着头看向对面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将军,“不如明日让我跟着你们去露华庭一趟,如何?” 露华庭三个字一出,方才还窘迫的路眠一下子沉了脸色,无需多想便直接要拒绝。 这样的神色她不知在苏瑾泽脸上见过多少次,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答应的楚袖叹了口气,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清透的茶汤倒映出一张清丽面容来。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楚袖都习惯于自己一人独挑大梁。 便是到了昭华,她也停不下自己汲汲营营的性子。 前世与她来说,是枷锁,是镣铐,却也用血泪筑起了如今这个楚袖。 在遇到苏瑾泽和路眠之后,她心中便有了一颗种子。而这种子在见到荣华长公主后,破土而出,深深地扎根在了她的心里。 没有人能代替她的永乐长公主,但,楚袖永远会记得永乐长公主的夙愿——河清海晏、四海生平,女子可建功立业,男子可刺绣纺织。 荣华长公主并非无所求之人,相反她有着许多得天独厚的条件,只是桎梏在世人的口舌之中不得施展。 楚袖一向将自己当作一把匕首,一把外表光鲜亮丽、似乎不堪一击的匕首。她要做的是润物无声,是夜雨突袭,是隐藏在烈火烹油下的毒花。 自打上了长公主的船,在整理情报上,她一直做得很好。 但她并不满足于此,或者说,她想要接触到更深的一些东西。 荣华长公主从不阻拦任何一个人的进步,哪怕是才为她做事几年的楚袖也不例外。 露华庭是长公主手下一处私牢,落在京外的一处别庄里。 五年来,楚袖只去过一次。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见过世上千百种酷刑,甚至于自己亲身体验过不少,对于那些惨叫嘶吼都是不怕的。 但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差了! 差到只是随着苏瑾泽在露华庭里待了一个时辰,回来就足足发了三天的高热。 苏瑾泽送了不知多少的药材,又死皮赖脸去公主府求了御医,这才将高热退了下去。 楚袖本人对于这幅孱弱的身体深恶痛绝,苏瑾泽也被她这次发动吓破了胆。 之后不管她怎么提,苏瑾泽死活就是不同意。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她掺和进了抓人的行动里,想着能让路眠带她去露华庭一趟,结果依旧被拒绝了。 楚袖的身体比几年前好了不少,却也算不得健康。 路眠知道楚袖不是什么柔弱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挂念楚袖的身子骨。 露华庭听起来再怎么好听,到底也是牢狱。 随着长公主手中权柄收拢,露华庭中的腥热血液早已浸入每一块地砖。 水牢的存在更是使得其中阴暗潮湿,一些身子骨弱些的细作,都是锁在公主府的地牢之中,生怕送到露华庭,还没撬开对方的嘴,倒让人丢了性命。 “你若是实在不放心,拿到口供后,让苏瑾泽遣人誊写一份给你。”路眠找了个折中的法子,既能让楚袖接触到口供,便于她后续的运作,又能让她的身子免受病苦。 楚袖依旧没有松口,黝黑的眸子里满是执拗,与路眠对视着。 “路眠,你且信我一回吧。” “我虽是带着目的同柳臻颜交好,但也不忍她同柳岳风一样,不知何时便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抛弃。” “再者说,此事关乎昭华社稷,我实在是无法安心。” 楚袖言辞恳切,见路眠有所动摇,更是起身下拜。 路眠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将人扶住,不解道:“阿袖如此急切,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也说不上,只是我善于察言观色。若是隐于暗处,想来会有些不一样的收获。”她斟酌着词句,尽量将自己身上的一些事情合理化。 琵琶技艺还能说天赋异禀,毕竟原身也是跟着小姐学过半年的。 但审问技巧以及表情动作的对应,可就不是一个小小的孤女能接触到的东西了。 “既然阿袖执意,那明天便一道前往露华庭。”路眠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没办法再阻拦下去了,但他在答应的同时,也提了要求。 “但你也得答应我,若是身子不适,便立马离开。” “那是自然,我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此事商定好,苏瑾泽和庄和玉仍不见人影,眼看着夜宴落幕,朔月坊里已经开始清扫整理,两人也便一道出去寻人。 结果一出门便撞见苏瑾泽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在两人身前站定问道:“坊里可有什么酒,拿出来让小爷尝尝,明天还你双倍!” 第48章 问狱01 露华庭所在的庄子离京城有着十几里路, 便是坐马车都得走上好一阵。 昨夜里苏瑾泽发疯,楚袖和路眠两人都没拦下来,最后也只能任由他喝得烂醉。 是以第二日清晨时, 离坊出城的只有楚袖和路眠, 外带一个充当马夫的殷愿安。 本来路眠是打算自己驾车的,但被楚袖否决, 言明他近些天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尤其是在镇北王刚刚折了一枚棋子的时候。 是以殷愿安的存在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他极少出现在京城之中,便是出现也是以侍弄花草的学徒游走。他以前也去过那庄子几次,如今出城前往,倒也算不得突兀。 算起来路眠和殷愿安已经有四年未见, 但两人却并未生分。 殷愿安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便是驱车都安分, 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在车辕处晃晃悠悠。 “露华庭那鬼地方, 也就楚姑娘人傻, 一门心思地往那边跑。” 他挥着马鞭,勒着缰绳,口中嘟囔个不停, 便是听力一般的楚袖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你当我不知你在露华庭干的好事?”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亏你说的出口。” 路眠与楚袖同在车厢之中,两人对坐,不大的小桌上摆了好几摞卷宗。 因着是要去露华庭, 楚袖今日罕见地挑了一件暗红的衣裙,指宽的束带将纤腰勾勒, 更显得身段苗条。 她惯常是不爱浓妆的,可今日艳红口脂夺人心魄, 眼尾的些许粉色在眼波流转间更是勾人。 路眠知晓许多易容手段,倒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能靠着胭脂水粉将自己打扮得判若两人的。 好奇心驱使下,他也便多看了几眼。 楚袖开口将殷愿安的嫌弃怼了回去,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毕竟当初在赤峰山庄殷愿安那般失礼,楚袖也没有搭理,只自顾自地做事。 “这些年来,阿袖和愿安哥相处得可还好?” 路眠这话就接在楚袖后头,声调很轻,两人离得又近。 是以温热的呼吸拂在手上时,楚袖停下了翻看卷宗的动作,将朱笔搁在兰花笔搁上,这才抬头,唇边带起一抹笑意。 “怎么忽然这么问?”若是担心,早在殷愿安来朔月坊时就该担心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那长达三年的通信里,可从来没提起过殷愿安,便是他回来的这小半年里,也没有过问过这些事情。 “只是没见过你这般模样。” 从认识她开始,路眠见到的楚袖就永远不紧不慢,对一切都成竹在胸,仿佛生来便如此沉稳。 他也不是没想过是不是以往的奴婢生活让她习惯了察言观色,总能在旁人需要时提出适宜的解决方案。但楚袖和那些因生计而不得不低头的人亦是不一样的,她颇为自信,工于心计,也从不遮掩自己爱财爱权的本性。 可今日的楚袖,不仅妆容颠覆了他的过往印象,便是性子也略有不同。 她在殷愿安面前,是如此模样的吗? 是因为殷愿安更可靠,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单论年龄,他和苏瑾泽也年长她几岁,多少是要比她多见点世面的。 若论武功,苏瑾泽可能比不上殷愿安,但他自认武功还算不错,在外应当也是个极为可靠的儿郎。 可偏偏楚袖对他分外客气,客气到与对待其余客人也无大差别。反倒是苏瑾泽得了她青眼,言语中都要亲昵几分。 他性子沉闷,母亲也曾多次慨叹这样不得女儿家喜欢,但他没想到,竟连交个朋友都不大讨喜。 倘使只有苏瑾泽那么一个说风就是雨的家伙在楚袖这里特殊也就算了,现下连经由自己介绍的殷愿安都与楚袖亲近至此,倒显得他格外不好了。 路眠绷着一张脸凑到楚袖跟前,澄澈的碧色瞳眸倒映着面前女子的容貌。 楚袖颇为不解,总觉得今日的路眠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可她又不好直接问,只能瞧了瞧面前这张俊秀非凡的面容。 听路眠所言,她的母亲是朔北胡姬,连带着他的容貌也有几分异域风情。 鼻梁挺拔,唇|瓣微薄,一双碧色眼眸恍若终年沉寂的清潭。 因着在朔北的那几年,路眠的肤色算不得十分白皙。但他本就是肖母的瓷白颜色,回京不过小半年,已经回转了许多,如今瞧起来便是个玉面郎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路眠的神色里读出几分委屈来。 她正回想着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竟让路眠都失了分寸,面前的郎君便蓦然开了口。 许是他也觉得有些难启齿,话语便颇有几分磕磕绊绊,便是目光都游移了几分,却硬是不肯别开头去。 “是、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觉得……实在难以亲近?” 语气之轻柔,让楚袖都不禁怀疑自己面前的路眠是否是被别人掉包了,但两人今早刚从朔月坊出来,自然能确定是本人的。 “当然没有。我与你相处十分自在,并没有与你疏远的意思。” “可你对苏瑾泽和殷愿安都与我不同……”路眠自然地接了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像是一个可怜巴巴讨糖吃的小孩,只一心想要个答案。 路眠少有对什么东西执着,许是从小就没什么朋友的缘故,他对于仅有的这几人都格外的重视。 而楚袖作为其中唯一一位姑娘,相处之道自然要有所变化,但无奈路眠周围能够作为参考的姑娘只有母亲和长姐,再远些的便是长公主,都与楚袖大不相同。 “若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你现在做得已经够好了。”楚袖算是明白路眠这突如其来的委屈从哪里来了,感情他们相识几年,这人都还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战战兢兢,也难怪说苏瑾泽是唯一的朋友。 这样的性子,再加上对彼此关系的患得患失,也就只有一个苏瑾泽能无视一切不对去接近那时尚且稚嫩的路眠了吧。 “不用觉得我对你颇为疏远,每个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是不同的。” “苏瑾泽爱玩,与他相处自然要调笑几分。” “至于殷愿安……”提起殷愿安的时候,楚袖先是小心地看了车帘处,而后压低了声音,也学着路眠之前的模样凑到他耳边,“这人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类型,我又不能像殷叔一样动手,自然只能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赢他了。” “要不然,他八成得把朔月坊掀个底朝天才罢休。” “明明也是个弱冠青年,做起事来与那些十二三岁的小郎君别无二致,好奇心旺盛得过分。” 楚袖和殷愿安这几年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由叶怡兰或舒窈来交接的。 但纵是如此,两人的每次见面也不见得有多愉快,尤其是这家伙一直想着能把楚袖的秘密查清楚,话里话外都是试探。 楚袖懒得搭理他,只能把人远远打发出去,更是派了不少京外的任务给他,只图能清净几天。 以防路眠再胡思乱想,她从旁边那摞卷宗里按着牌子扯了与镇北王府相关的,塞进了他手里。 “旁人有什么好说的,倒不如仔细看看新的情报,等到了露华庭也好问询。” 她说得不无道理,路眠拨开捆扎的细绳,将卷宗在小桌上铺陈开来,低头着其上内容。 车厢内安静下来,只余纸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打破这宁静的是城门口的例行检查,殷愿安报了身份,又极为爽快地将车帘撩起半截,足以让守门的官兵瞧见里头暗红色的裙摆和玄色的袍角。 “这里头是我家姑娘和公子,今日出门是要去庄子上避暑的。” 瞧见车内两道身影,官兵记录一番便放行了。 出了城,殷愿安驾车的速度便明显快了许多,马蹄哒哒作响,也幸得出城的官道上常有人清理填补,倒也不至于太过颠簸。 两人对于殷愿安的速度没什么可抱怨,说到底他们也想尽快去问问抓回来的那人。 露华庭所在的庄子对外是长公主的一处避暑山庄,坐落在半山腰上。 平日里庄子外只有一个守门人,可今日不知为何变成了三人。 到了地方,殷愿安率先跳下马车,楚袖和路眠紧跟其后,其中一位守门人便上前来牵着马匹。 三人当中对露华庭最为熟悉的当属路眠,是以他走在前头为两人带路,他一向寡言少语,今日却仿佛在和殷愿安较劲一般,对方说一句他便补一句。 “这庄子修建得倒是雅致,比我们赤峰山庄强多了。” 一路上走来,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便是漏窗山景都见了不少,如今路过的则是一处宽阔的荷花池,隐约还能看到有几支小舟在其中穿梭。 “此处庄子乃是瑜崖兄亲自画图监工,耗了整整三年才建起来的,赤峰山庄自然相差甚远。” 这话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少不得有些捧高踩低之意,可说这话的人是路眠。 赤峰山庄是依仗着路家才建起来的,里面的布置或多或少都有路家的手笔。 毕竟一群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兵,老的老,残的残,如何能拿出一大笔银钱来置办家业。 更有许多人多年戍边,待得回乡后家中房屋早已荒芜倒塌,不得片瓦遮身。 凭着路家的本事,也只能将数百人安顿在京城罢了,更多的残兵老将只能带着丰厚的体恤金自寻出路。 “此处荷花池中品种众多,其中以冰娇最为出众,花瓣繁密,较一般深红浅粉不同,以黄绿为色。” 楚袖望着池中挤挤挨挨的花骨朵,似乎已经从他话语中瞧见了月后千莲齐开的景象。 “好了好了,要是想看莲花,不管是去青白湖还是隔日再来都好,现在我们还是快点去见一见那位已经在露华庭住了一|夜的客人吧。”殷愿安摆摆手,拦下了路眠还要再说的动作,蹿到他近前,伸手一揽便搭在了对方肩膀上,瞬间压低了声音:“你小子就是想请楚姑娘出马替你回绝了那场鸿门宴,也别拿我作借口啊。” “还有就是,楚姑娘可是个人精,你这样肯定不行的……” 殷愿安在他耳边说个不停,路眠扭头看了一眼自觉站得远了些的楚袖,只觉得殷愿安八成又不知想了些什么东西。 “什么鸿门宴,你可莫要乱说了。”说罢,他捣了殷愿安胸口一拳,两人距离拉开,而后便不发一言地往前走。 那边楚袖见他们分开,还以为他们交流完了感情,也默默抬步跟上路眠。 只有殷愿安莫名其妙挨了一拳,还没来得及和路眠控诉呢,就见那小子步伐迈开,比之前的速度快了不少,仿佛身后有狗在追似的。 “你们等等我呀!” 路眠带着两人又走了片刻功夫,便到了一处看起来格外不起眼的院子外,院门大开,内里数个黑衣仆从怀抱木桶往地上泼去,一层层血水浮在砖石之上。 “今日来的是路公子啊,还以为苏公子一定会与您一道来呢。”负责露华庭的是位看起来十分和善的老妇人,五六十岁的模样,眼角皱纹深深,说话总是带笑。 路眠上前扶着老妇人的一只手,以防她在潮湿的地面摔倒。 “还是这么不爱讲话!”老妇人笑着将几个人迎进来,除了殷愿安是生面孔外,楚袖她倒还有几分印象。“是之前和苏公子一道来过的那个姑娘吧,好像是姓楚?” “花婆婆,我叫楚袖。”楚袖也不觉得被冒犯,当下便接了花婆婆的话,又将自己介绍了一番。 她上次来都是许久之前了,一面之缘能让花婆婆记到现在,也是极为不易了。 殷愿安也不在意花婆婆不认识自己,反正今天他也就是个凑数的,跟在最后进了院子。 花婆婆掌管露华庭,自然也明白这几个年轻人来这里不是为了和她这把老骨头叙旧的,她带着几人进了正屋,在一副精美绝伦、颜色艳丽的壁画前停了脚步。 壁画上神女飞天,红黄二色的绸缎飞舞,花婆婆指尖在神女身上点了数下,壁画便自中间旋转开来。 “人已经在里头了,昨日清理了一批人,路上可能有些狼藉,几位走路小心些。”花婆婆说着,自己已经率先进了壁画后的暗道里,一旁的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蜡烛。 花婆婆点了两盏灯笼,一盏由她拿着,另一盏则被路眠颇为自然地接了过去。 楚袖跟在花婆婆身后往下走,殷愿安则与路眠一前一后。 几人都没说话,暗道里安静的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细微的脚步声。 越往下,声音便越杂。 锁链的碰撞声、水波哗啦的声响、沉闷的□□痛呼,这一切在暗道里杂糅起来。 殷愿安不适地碰了碰耳朵,脚步放慢了些,正想和路眠耳语几句,却见那人眸光深沉,猛地停了步子,手中灯盏半分未摇。 “怎、怎么了?”殷愿安此时背对着暗道下方,见路眠的神色如此沉重,心中便不免有些瘆得慌。 路眠却只是冷声道:“快些走。” “啊?”殷愿安心里怕,面上却还要强撑着,“你到底怎么了啊?” “后面有什么吗?” 殷愿安一连问了好几句,路眠不止不答,甚至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强行掰着他转身。 他拗不过路眠,一下子便转了向,他下意识地闭了眼睛,没听见什么额外的动静,这才睁了一条缝去看。 面前的路被照亮些许,除了长长的台阶外空无一物。 殷愿安松了一口气,笑着同路眠说道:“你吓我做什么,这不什么都没有嘛!” 说完他就察觉到了不对,方才楚袖和花婆婆都走在他们前面,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路、路眠,你看见楚姑娘和花婆婆了吗?” “她们已经不在这里了,你往前走几步就好。” 殷愿安猛地回头,竟发现路眠在说完那句话后也不见了,只有一盏惨白的灯笼放在石阶上。 “路眠?”殷愿安喊了一声,却不见回应,他一下子汗毛直立,抖着手弯腰将那盏灯笼捡起来。 昏黄的烛光照亮四周,他提着灯笼没有走动,仔细观瞧了四周许久,才迈了步子往下走。 走了没多久,身后便有急促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不知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殷愿安也不敢停,脚下速度也是越来越快。 他耳中似乎只有身后追赶而来的脚步声,顾不得多看什么,他提着灯盏转身闪入了一个缝隙,还没来得及站稳,便有东西自身后扑了过来。 “什么东西?” 殷愿安被吓得身子往前一倾,灯盏脱手飞了出去,他自己却分毫未动。 腰间被紧锢着,他双手抬在身前,身子僵硬得像块石头。 “殷-愿-安!” 女子怒气冲冲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殷愿安本该觉得庆幸,却扬声道:“别过来,我这里……” 就在他出声的那一刻,腰间束缚松开,他的肩膀被轻拍了两下。 沉稳如常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愿安哥怎么在露华庭里四处乱跑,还险些跌进这水牢里。” 这是路眠的声音,他放下心来,这才反应过来路眠说了些什么。 “我乱跑?明明是你们忽然不见了,我哪里能一个人待在那里!” 路眠没想到殷愿安因为这个才跑的,当下就有些失语,可是他不说,自有人替他说。 楚袖提着灯笼走到两人身后,手臂往高一抬,便将殷愿安身前照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潭乌色的水,灯笼落在上头很快便被打湿,内里的蜡烛被扑灭,而后以极快的速度沉入水底。 “小心些,掉进去可不是好玩的。”楚袖站在台阶之上,手中灯笼发出晕黄光彩,将她的身形照得影影绰绰。 殷愿安和路眠两人都站在那水潭边,刚才若非是路眠拉了他一把,此时非得同那灯笼似的沉到底去。 “这乌漆嘛黑的是些什么水,看起来当真是吓人。”殷愿安水性不错,此时也只觉得水脏,倒不觉得自己跌进去会有什么大碍。 “那是乌玉膏调配出来的水,里头养着许多食人鲳。” “你今日要是跌进去了,待我们把你捞起来,性命倒是无虞,就是不知会不会缺胳膊少腿了。” 楚袖所言本就恐怖,再加之四周的昏暗氛围,殷愿安只觉得下一刻食人鲳就要从面前的黑水里跳出来咬上他一口。 他赶忙推了推身边的路眠,讪笑着转身往台阶上走。 然而才上了两阶,黑暗深处便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听着像是锁链碰撞,可那声音很快便被一声又一声的惨叫盖了过去。 楚袖下意识地往黑暗中望了一眼,什么都没瞧见,但耳边的惨叫不曾停下,证明在那片难以窥见的黑暗中,至少有一人在被食人鲳撕咬。 她面无表情,殷愿安路过时还以为她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不敢回头,只是道:“咱们还是快些到花婆婆那边去吧,这么久了,估计她都要等急了。” 路眠亦是在旁边点头,方才他在暗道中遇到楚袖,对方就已经说过她们二人等了片刻不见人影,这才让楚袖出来寻人。 “是该快些回去了。” 现下只有楚袖手里有灯笼,是以她走在最前头,还专门嘱咐路眠将殷愿安看好了,可莫要发生刚才一般的事情从而耽误时间。 殷愿安自知理亏,也没反驳,但万万没想到,路眠竟直接解了臂上的束带,将两人的手腕绑在了一起。 他嘴角抽了抽,凭借着微弱的光看到路眠一脸正气的模样,一句话哽在喉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了楚袖带路,三人又走回了方才殷愿安待着的地方,而后从侧边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道下去。 殷愿安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一个没注意,走在前头的楚袖和花婆婆就不见了踪影。 再往后一瞧,之前路眠所在的地方亦是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小道。 路眠不是第一次来,知道些捷径也不算奇怪,想来刚才就是闪身去了那里,只可怜他一人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还以为这地方闹鬼呢。 殷愿安这次跟得紧,三人一路顺畅地到了关押常羽欢的地方。 因着路眠和苏瑾泽昨夜的吩咐,花婆婆并未让人对常羽欢上刑,只是将人换了衣裳塞进一间空牢房里。 花婆婆掌管着露华庭,她一向喜净,连带着囚犯住的牢房都算得干净。 常羽欢被换上了一身褐色麻衣,在几人来之前一个人对着墙不知在嘀咕什么。 花婆婆也懒得搭理他,自己在角落里寻了位置坐下,便闭目假寐。 两人都当对方不存在,直到三人出现,场面才被打破。 常羽欢唰地一下睁了眼睛,站起身来,因着长久地盘坐,双腿有些麻痹,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他也不在意,到了牢门前便又坐了下去,一手撑着下巴,半眯着眼往外瞧。 “总算是来了,可让我好等。” 常羽欢眼下一片青黑,说话倒是中气十足。 此处墙上有着数盏油灯,照得还算亮堂。 楚袖先去和花婆婆回复了几句,将手中灯笼递将过去,目送对方离开,回头正想说什么,却看见殷愿安也一撩衣摆在常羽欢跟前坐下了。 “喂,你是犯了什么事儿被关到这里来的?” 常羽欢正等着路眠问话,斟酌着以怎样的频率将自己手中的消息讲出来才能得到更好的待遇。 结果他眼前一花,跟前便多了个话多的小子,瞧起来年龄小,许是跟着路眠来见见世面的公子哥儿。 这种单纯的公子哥儿最是好玩,个个以为自己胆子比天大,实则被唬上一唬就吓得一身腥臊。 常羽欢略微抬眸,看了一眼站在殷愿安后闭口不言的路眠,他轻笑了一声,径直问道:“路小将军来了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来我这儿看风景来了?” 他有意激怒路眠,但奈何这位小将军比传闻中的黑无常要沉稳许多,听他这么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却没说话。 路眠站在殷愿安身后打量他,那视线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直看到他心里去的。 更别说殷愿安嘴就没听过,把他当个天大的热闹来瞧。 以至于那离得稍远些的女子走上前来的时候,常羽欢的目光里就不由得带了些期待。 “你站在这里不累么?搬几把椅子过来吧,坐着也好说话。”楚袖拍了拍路眠的肩膀,对方点了点头后便搬来了两把椅子。 牢狱里的东西算不得多精致,倒也比殷愿安和常羽欢席地而坐要好上太多。 “你这家伙,我问你这么多都不回一句,真是没礼貌。”殷愿安埋怨一声,倒也不再说话,跑到另一边去扯了些稻草编东西去了。 耳朵清净,常羽欢舒了一口气,正想着继续和路眠“对招”,却不想楚袖倒是先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 常羽欢对这姑娘无甚印象,只当她是此处牢狱中的人,毕竟路家和长公主早就绑在了一起,手底下用女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不过他未想到,这人在路眠面前都如此大胆,指使路眠不说,便是问话都是她先来。 “常羽欢。” 再多的好奇压在心底,他依旧将路眠作为重心,笑吟吟地开口道。 “我可以将情报说出来,但路小将军得答应我一件事。”他很是笃定路眠会答应,即使在牢狱之中也不见慌乱。 第49章 问狱02 路眠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只道:“你想做什么?” “这件事了,放我离开。”常羽欢并未想着从路眠手里捞些什么好处,只求能在这权力倾轧之下保住自己的命罢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也怪不得他转投他人, 毕竟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冲着镇北王给的权势留下的。 常羽欢说完自己的条件, 眸光之中泛起诡异的光芒来。 “如果路小将军需要的话,我亦可留在此处为主子效命。” 路眠背后之人无需多猜便可知晓,那位光风霁月的长公主近些年来愈发耀眼,就连东宫太子也未必有她的风头大。 长公主本人深入浅出,她的事迹言论却经久不衰。若说哪日长公主称帝, 想必是一呼百应,民间追随者众。 便是不称帝, 新帝登基后也未必会容得有如此盛名的一位长公主,她想要保全自身, 自然少不得人来为她做这些个阴私之事。 常羽欢也是在露华庭待了一夜, 才起了些毛遂自荐的心思。 这一夜哀嚎声不断,极大地激发了他骨子里的血性。若非自己是阶下囚,他定然要上去讨教一番刑讯手段。 路眠闻言冷了眼神, 他一向是不喜欢以折磨人为乐的手段。 到底在朔北待了三年, 与之前的小公子还是有些差别。 见识了朔北那些鬣狗非人的手段,他见常羽欢仿佛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 楚袖坐在侧边角落里,这个位置让她能极好地观察两人, 却又不会影响到路眠的问话。 她瞧见路眠那一瞬周身寒光乍现,恍若一柄出鞘的利剑, 直直地冲着常羽欢而去。然而就在下一刻,他收敛了周身气势, 沉声问道:“我可以答应留下你的命。” “但作为交易筹码,你应该知道要说些什么。” 闻言,常羽欢脸上的笑意便真诚了几分,他在镇北王身边待的时间算不得长,但因他生来嗜血爱杀,在镇北王面前也算有些面子,得知的消息自然也与那些个普通下属不大一样。 除了常羽欢,他们还捉到了他的另一名下属,也就是之前苏瑾泽扮演的那一位。 只不过那人就不像常羽欢这么重要,在询问无果后便被楚袖手底下的人丢到衙门去了,这会儿估计已经过了好几轮堂了。 京中骇人听闻的碎尸案到底也得有个终结,就算知道与镇北王有关,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证据。 进一步说,若是打草惊蛇,造成的影响可比如今要大上许多。 “镇北王未曾回京之时,我等留守京中,极少出手,一年约莫三四次的样子。” “但在这半年来,我都记不清处理了多少人,只记得好像从来没有过以前那种闲得骨子里都发痒的感觉。” “男女老少都有,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和镇北王的那位世子爷有关,是根据探子查出来的世子回京路线抓的人。” 如今的镇北王世子是旁人假冒,楚袖与路眠都已知晓,但为了不暴露出陆檐的存在,他们还是佯装出了一副十分震惊的模样。 楚袖还好,常在人堆里打转,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得心应手。 倒是路眠,只能冷着一张脸皱起眉头,不言不语却压迫力十足。 “镇北王一行人年前回京,行踪从未遮掩,你如此胡说,可保不下你的命。” “路小将军莫急。”常羽欢并不将路眠的冷脸放在眼里,甚至还安抚了他几句,仿佛两人身份倒置,他才是这露华庭的主人一般。 楚袖不知常羽欢的自信从何而来,但这人的情绪多少有些与常人相异,说是要保命,可他言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又带着极为明显的轻慢态度,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尚在心里思索,冷不丁便撞上了常羽欢投来的视线。 他模样生得乖巧,又十分爱笑,但凡见着他的人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 “方才便想问了,不知这位同路小将军一道来的姑娘,是要做什么呢?” 路眠冷冷地瞥了一眼常羽欢,见楚袖想要开口,便出言打断。 “旁人与你无关,还是继续将柳世子的事情一一道来才是。” 知道路眠是不想让她在常羽欢这里留什么印象,楚袖也不辜负他的好意,默默闭了嘴,将身形往后靠了靠。 其实常羽欢知晓她的身份也没什么大碍,毕竟他注定是走不出露华庭的,事后报复那更是无从说起。 搭话被强行打断,常羽欢脸上的笑容依旧没什么变化,像是一副雕刻好的面具一般覆在他的脸上。 “哎呀,路小将军实在是冷酷无情呢,怪不得大家都管你叫黑无常呢。” “如今这幅冷脸模样,连我都要怕呢,不知道那位姑娘怕不怕呢!” 常羽欢拉长了语调,听起来便十分的阴阳怪气。 但这番话没有任何效果,面前的两人一个赛一个地冷漠,方才那姑娘甚至未曾反驳一句。 “如果你实在想说些多余的话,不如与他好好聊聊,待你把这些废话说完了,我再来便是了。”路眠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坐在一旁台阶上编蚂蚱的殷愿安。 言罢,路眠也不拖泥带水,拉起一旁的楚袖便要离开。 他这么一动,常羽欢立马变了态度,收起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道:“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既然路小将军不喜欢,那我便讲些小将军喜欢的。” “府里的世子爷看起来高不可攀,实则与我也并无差别,都一样是为主子们做事罢了。” 在常羽欢口中,现在的柳岳风不过是镇北王柳亭随意点出来的人装扮而成罢了,因着世子本就不爱与人走动,便是柳亭自己都未必知晓自己儿子具体是个什么性情。 那些个未曾与柳岳风接触过的人便更是不知道了,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爱好风雅的公子哥来。 问起为何镇北王要对自己的亲生子下手时,常羽欢却嗤笑一声道:“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镇北王那个老头子自然也是如此。” “若不是世子爷那个早死的娘给他留了不少人,他早就在朔北就死透了,哪里还等得到让他回京来搅局。” “路小将军也是从朔北那鬼地方回来的,应当知晓那些个阴私之事吧。” 常羽欢说话时紧盯着路眠,似乎是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来,但无奈这人面上毫无变化,他也只能长叹一声舍了这个心思。 “本就是一颗不受控的棋子,又偶然拿了他的把柄。” “莫说是镇北王这样狠毒之人,便是有些谋略野心的人物,也不会让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的吧。” 两人对于镇北王的无情程度倒不是太讶异,哪怕柳亭心中有一点父子情谊在,也不至于让柳岳风狼狈逃窜,几乎将他身边的人折了个干净,便是到了京城都不敢与镇北王府上的任何一人联系。 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口中是不一样的效果,陆檐口中不知为何变了模样的父亲,在常羽欢这里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狠毒。 当然,他们自常羽欢这里得知了关于镇北王的另一面,尤其是在他回京后指使那个假世子大摆宴席的目的。 先前镇北王在府上办宴,楚袖本以为是想将柳臻颜送入皇室之中,以谋求更多的权势。 却不曾想,这位镇北王比他们想象之中还要冷酷无情些。 不管是不大亲近的嫡子还是自小奉为掌上明珠的女儿,他都全然不在意。 这么一来,她还是要尽快同柳臻颜取得联系。 毕竟柳臻颜可不怎么擅长演戏,要是暴露了,被关起来都是小事,就怕柳亭也如对待柳岳风一般,来个偷天换日。 柳臻颜身边虽有个秋茗照料,和镇北王比起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在整个问话过程中,楚袖没有开口,只在心里默默盘算。 路眠其实也没用什么技巧,因为常羽欢实在是太过配合,常人压到露华庭来,怎么也得上上刑才能听话,他倒是头一个在这里过得分外自在的。 瞧他那模样,就算是真上了刑恐怕也不大在乎,只要能保下命来,想必他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皮肉之苦。 还在南梁时,楚袖曾在长公主身边见过一位人称妖鬼的仵作,他便是喜将人剖肚破腹。 听说他幼时便是一位钻研药理几近疯魔的大夫的药人,千奇百怪的毒药用在他身上,几乎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可即使是如此,他也顽强地挺了过来,更是在之后将那位大夫如法炮制做成药人,待其死后开膛破肚彻底认清了人肚腹中的器官。 常羽欢比之这位妖鬼也不差些什么,这种堪称变态的爱好,或人为或天性,总之都不是能放任自流的人。 妖鬼多少还有些道德底线,在遇到永乐长公主前总是偷偷摸摸去乱葬岗上寻摸刚处死没多久的尸体练手,亦或是与一些妓子交往。 他平日会掏钱照顾生意,实则就是在房里为她们诊一晚上的脉,若真遇上病症,也不拘泥于男女,在对方同意的基础上,上手触摸按压都是常有的事情。 也亏得他从未动过什么坏心,永乐长公主某次在牢狱中见他为犯人诊断时才将他捞了出来,免于因侮辱尸体的罪名而人头落地。 而常羽欢…… 单是虐杀无辜之人这一条来说,他就已经出局了。 至于路眠答应下来的留他一命,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路眠有时是会执拗一些,自己许下的诺言便一定会实现,但在这种大是大非上面,他一向不会出错。 楚袖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将常羽欢留在这个他喜欢的地方,关在露华庭的最下层,就这么与黑暗寂静为伴。 至于他能活多久,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除却镇北王世子的事情外,常羽欢也向他们透露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楚袖在心中一一记下,打算之后让人打探一番。 因着常羽欢的配合,这场问话比想象中结束得还要早些,当然这并不排除常羽欢说谎的可能性。 见路眠那边结束,台阶上和脚边都摆满了各式各样草编制品的殷愿安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第一个走到楚袖身边将先前花婆婆留下的灯笼挑了起来。 “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早上出来得太早,还没来得及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现在饿得要死。” “我们快些回去吃饭吧。” 殷愿安在一旁催促,路眠和楚袖也适时起身要走,常羽欢依旧坐在原地,不慌不忙地道:“之后要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路小将军可一定要来啊。” “不然我一个人在这地方待着,未免太过孤单寂寞了呢。” 他语调上扬,仿佛在与好友约定下一次的见面。 路眠早已背过身去,自然瞧不见常羽欢此时脸上温柔到有些诡异的模样,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简直像是黑夜中的毒蛇一般令人胆寒。 楚袖只是扫了一眼就没再管,反倒是殷愿安阴阳怪气地到常羽欢面前走了几圈,这才拉着两人往外走。 路眠不解其意,走在台阶上时便询问了一句,提灯走在最前头的殷愿安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回答道:“那家伙 就是脑子有病,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依我看就得多晾他几天再来,最好这地方别在关人,就连那些个刑罚也往另一边用。” 为防再次出现来时失散的事情,这次楚袖走在了两人中间,路眠走在最后。 殷愿安拆了自己双臂上的绑带,将三个人的手腕绑在了一起,此时他一抬手,后面人的手也被迫抬高了些。 昏暗的烛光下,他回头扬了扬眉毛,语气轻快。 “反正对付这种变态,就让他们一个人待到死好了。” “没有乐子,指不定会自己发疯呢。” 楚袖在两人之间,身量又比不上两人,手抬起来的幅度自然也就大了些。 殷愿安左手提灯,右手搭在脑后,不紧不慢地走着路,只是苦了楚袖的胳膊没多久就开始抽筋麻痹。 她喊了殷愿安好几声,都不见对方回应,可见是又神游天外了,指不定待会儿就把他们带到哪个岔路口去了。 她快走了几步,正想踹殷愿安一脚让他回回神,就见一只手自身后伸了过去,轻轻地在她手臂上拍了几下。 楚袖不像殷愿安一样疑神疑鬼,知道肯定是路眠有什么事,是以她微微侧头,表示自己的疑惑。 对方又点了点她被抬起来的手腕,轻声道:“把它解开,两根并作一根,我与他绑在一起便好。” 不得不说这也是个解决办法,只不过她被两人夹在中间,未曾问过路眠意见,也不好直接自己动手。 现在路眠提出来,她自然是乐意之至,当下就去解腕上的带子,但这么一抬手,路眠的左手也便跟着被扯了起来。 甚至因为有些猝不及防,他的手直接撞上了楚袖的肩膀。 两人拉扯之间,还是路眠用空着的左手扶了墙,这才没一个不稳彻底砸下去。 这样大的动作殷愿安当然有所察觉,他猛地转身,所幸那绑带够长,楚袖这才没被拽着撞在墙上去。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绕在三人腕上的绑带已经犹如一团乱麻,尤其是楚袖和路眠,两人贴得紧,带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缠在了一起。 “这才走了多久,你们两个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呢,竟然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身为罪魁祸首的殷愿安毫无所察,甚至于调笑着上前将两人之间的绑带解了开来。 “你还好意思说,我在你身后可快要累死了,快点把这根也解开,我们三个快些出去便是了。”楚袖抬起手来,强硬地将自己的手腕举到了殷愿安面前。 殷愿安方才只解了一根,连在楚袖和他之间的绑带依然死死地系在两人腕上。 这具身体皮肤娇嫩,平常磕碰一下就会红肿,需得半个月才能消下去。方才那么一折腾,殷愿安绑的时候手法也不轻柔,此时绑带边缘已经显出了青色,哪怕是在晕黄的光下也格外可怖。 殷愿安也没想到楚袖是这么容易留印子的体质,当下便摸着鼻子尴尬笑道:“这纯属意外,我这就给你解开。” 话是这么说了,可他手里还提着灯,方才绑的时候就是让路眠提着的,此时自然也只能靠他。 是以,殷愿安将手伸出来,眼神示意路眠解开。 路眠原就是打算解开楚袖腕上的带子,只不过还没来得及,两人就撞作了一团。他此时便抓住机会,三下五除二地将楚袖腕上的带子解开,却没解开殷愿安那一端。 “真是的,多解一个会累死是吗?”殷愿安抱怨一声,手腕一抖将带子抓在手里,正想转身继续走,就被路眠抓住了手腕。 不等他说话,路眠已经将两根绑带系在一起,顺带着从他手里夺过了提灯递给了楚袖。 “阿袖走在最前头吧,我陪着愿安哥就好了。” 还带着些许温度的木棍被塞进手里,她怔愣了一瞬,应了一声后便从殷愿安身侧走了过去。 也亏得殷愿安常年习武,身形瘦削,这才能让两人调换位置。 楚袖领路,比起殷愿安来不知快了多少倍,一来她已将路线记在心中,什么时候转弯什么时候上台阶都了然于胸,二来她无甚害怕的东西,不像殷愿安一样,走两步就怀疑有东西在黑暗中窥伺着他们。 身后殷愿安絮絮叨叨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起初楚袖还分了点心神听着,后来便将思绪落在了路眠方才的那一声“阿袖”上。 路眠虽然也跟着苏瑾泽唤她阿袖,但从来不像苏瑾泽一样不分场合地乱叫,只会在极少数人面前才会这么喊。 方才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着实让她有些不明所以。 但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她也就不再纠结,在殷愿安的催促下加快了脚步。 三人自暗道里出来,本以为外面无人,谁想一出来便和一位圆脸的姑娘撞了个正着。 对方一袭天青色云纹滚边衣裙,楚袖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京中极为常见的款式。 这个时候能候在外头的,想来在露华庭中颇有些本事。 “不知姑娘是?”楚袖略带疑惑地开口,殷愿安和路眠则站在她身后,显然也是未曾见过这位姑娘的。 那姑娘笑容灿烂,眼睛如月牙儿一般,回道:“婆婆嘱咐我守在这里,等几位出来后,带你们去膳厅用膳呢。” 一听用膳,殷愿安是一万个高兴,立马答应了下来。路眠和楚袖对视一眼,也不得不遂了他的愿,三人一同跟在那姑娘身后到膳厅去。 许是怕有外人在他们不自在,膳厅里并无他人,圆脸姑娘也在将他们带到后便去传膳了。 露华庭表面上是个山庄,内里也有不少田产,春种秋收,倒也能够一庄子的人自给自足。 此时正是初夏,不少瓜果蔬菜正值结果出实,厨房做了不少时蔬菜肴。 因着炎热,膳厅四角置了冰盆,是以关着门也不至于太过燥热。 三人都没有用餐时不言语的规矩,此时便各自动起筷来。 殷愿安率先夹了一筷子凉菜,在楚袖吩咐前就将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家伙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不知真假。” “正好那边新出了些花卉盆栽,届时麻烦楚姑娘游说一番了。” 楚袖自然无有不应,殷愿安性子圆滑,武功高强,他愿意亲自出马去镇北王府探消息,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殷愿安迟疑地看了路眠一眼,口中嗫嚅着没了声音。 虽不明白他在迟疑些什么,但路眠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也便直白开口道:“不必顾及我,直说便是。” 得了路眠的首肯,殷愿安也不再隐瞒,借着给两人盛汤的动作凑上前去,轻声说道:“既然那世子是个假的,不如我们也……” 殷愿安思路清晰,三两句便将计划讲了个透彻,楚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路眠却眉头紧皱,待到听完,面上神色更是难看。 “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见路眠如此模样,楚袖面带笑意轻飘飘地问询。 说话间,她将一碟子小菜推到了路眠跟前,“这时蔬乃是自耕自种,在外面买的可不一定有这般鲜嫩呢!” 俊朗的青年依旧紧抿着唇瓣,盯了那精致的小菜许久,这才闷声夹了一筷子下饭。 “既然你们俩都觉得不错,待会儿我就去找人问问这菜是怎么种的,回去也好种在自家院子里。” 站在两人身后的殷愿安大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力道之大险些将楚袖按到桌子上去。 楚袖嘴上没说什么,只安静地用饭,心里却打定主意要让这家伙忙上一段日子,省得他每日这么悠闲。 第50章 入府 三人用完午膳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露华庭, 花婆婆也没阻拦,只是笑眯眯地将庄子里新摘的瓜果装了几筐在马车上。 用花婆婆的话来说就是,好不容易来一次, 还是要带些东西走的。 路眠本想拒绝, 但还没说出口就被楚袖扯着袖子拦了下来,只好和殷愿安一人抱了一筐瓜果上车。 “楚姑娘辛苦, 平日里也得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花婆婆拉着楚袖的手,面上皱纹里都是笑意。 露华庭少有新人来,那些个关押在下头的人一个比一个地让人恶心,便是山庄偶尔的入京采买都是年轻人干的活。 花婆婆作为管事,常年守在这里, 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新面貌了。 虽说楚袖等人只不过来了一个上午,她也打从心底里欢喜。 但她到底还记得当初苏瑾泽来时絮叨的几句, 知道面前这乖顺的姑娘身子骨格外的弱,也便在分别时提了这么一句。 楚袖难得地愣了一瞬, 继而眨了几下眼睛, 而后罕见地眉眼弯起,两颊浅浅地回道:“花婆婆放心,我一定会保重自己身体的, 现在已经比以前强了不少了。” 似乎是为了向花婆婆证明似的, 楚袖上马车时刻意躲开了路眠伸过来的手,自己扶着马车跃了上去。 暗红衣裙一闪而过,浓妆艳抹的女郎恍若白兔一般落进了车帘后。 这一番告别后, 三人便驾车离开。 殷愿安依旧在外头哼着不成曲儿的小调悠哉悠哉,两人坐在马车里却不如来时那么自在。 准确的说, 是马车的空间变小了。 自朔月坊做大之后,请乐师舞姬上门的人家越来越多。若是次次都指望对方派来车马接送, 未免有些太不切实际。再者,除却旁人相邀之外,朔月坊也会在拿到帖子后自行前去赴约。 是以在有了足够的钱财后,朔月坊便将招人买马装点门面这三件事当作首要之事,单是马车,就置办了十数辆。 除却起步那一年楚袖外出参宴比较勤快,之后大多数时间,她乘坐马车也只是为了去往各家府上联络关系。 但即便如此,郑爷还是为她专门留了一辆马车,按郑爷的说法来说就是堂堂朔月坊的老板,出门怎么能没有一辆自己的马车呢! 她本人对这些并不讲究,要真说起来,前世她也是一坊之主,别说马车,就是睡觉都没个安稳时候。 果然还是盛世更让人安心啊。 而此时,这辆被郑爷刻意嘱咐做大做宽、内里一切布置极尽奢华的马车也逼仄了起来。 两筐瓜果放在靠近车帘的位置,原先用来遮挡视线的木屏风便不得不收起来,两人也不再对坐,反倒是规规矩矩地并坐在一处。 来时楚袖尚且整理卷宗,回去时已经没了这兴致,或者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城去看看柳臻颜,亲自确认她是安全的方才能安心。 马车内无人言语,楚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觉有异,直到马车进了城,外面逐渐嘈杂起来。 小贩的各色叫卖声顺着飘荡的天青色车帘传进来,驱散了一室的寂寥。 “ 阿袖方才,似乎很高兴?” “嗯?”没想到路眠会忽然说这么一句的楚袖猛地回过神来,便撞进了对方那双如一汪春水的浅碧色眼眸里。 几个时辰前,这双眼寒潭深冻,轻飘飘的一眼都能让再凶恶不过的匪徒哑然,而此刻,五月初夏池塘柳尽入眼底,温柔得简直不像京中盛传的那位黑无常,倒像哪家外出的端方君子。 楚袖被自己的想法惊得笑了出来,而后回答了路眠的问题:“我的确很高兴。” 这世上给予她的每一丝善意,都让她无比高兴。 但显然路眠误会成了别的东西,他的表情有一瞬尴尬,继而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柳世子那边,你打算怎么处理?” “就按殷愿安说的来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于陆檐,就让他在朔月坊里好好当他的教书先生,来抵他先前欠下的药钱吧。” 楚袖也不追着问路眠方才是个什么意思,顺着他的话头继续往下讲。 “柳小姐那边也不知到底如何了,昨日出了这么一桩事,便是个傻子也要察觉出不对的地方来了。更别说……” 路眠接话道:“更别说柳小姐和柳世子相依为命,两人情谊深厚比之寻常兄妹更甚。” “是啊。”楚袖叹息一声,她是真心实意地为这两兄妹可惜。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楚袖都没有福气去享受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之情,大多时候她都一个人默默筹划着一切。 不过如今是太平盛世,再烦恼也不过是世家大族之间你争我抢、勾心斗角,远远比不上前世刀光剑影的生活。 朔月坊里的日子舒坦,楚袖原本因奔波劳碌而千疮百孔的心也获得了不少慰藉。 路眠倒是有个姐姐,对于柳臻颜的冲动倒是有几分感同身受。只是他们二人的相处方式与柳家兄妹完全不同,彼此之间也未曾呵护到如此地步。 两人话谈的功夫,殷愿安已经将马车赶回了朔月坊,还没等稳稳当当停下来呢,就有人扑了上来。 殷愿安吓得双手勒绳,急忙将马车停下来。马车一停,他便满脸怒色地将扑在马车上的小丫头提了起来。 “你这家伙不想活了是吧,这都敢往上扑?” “要不是小爷技艺高超,你早就被马蹄踹出去了。” 荔粉色衣裙的小姑娘低垂眉目没敢反驳,毕竟这件事情是她做得不对,只是眼神忍不住地往马车里瞟。 见她眼睛滴溜溜地转,殷愿安就知道这家伙压根没什么反省的想法,表面看起来乖觉,心里全不在意,若是有下次,她八成还是会做这种危险的事。 若是换作他手底下的任何一个人,殷愿安都会毫不犹豫地上手教训,可面前这个小姑娘奇怪得很,就算挨揍也改不了自己那臭脾气,而且还格外记仇。 就在殷愿安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时,马车里的人也掀了帘子下来。 楚袖一下车,方才还算安生的小姑娘便扑腾起来,声音似糅了蜜般,全然不像私下里与他呛声的模样。 “姑娘,你看他!你看他!” “他居然把我拎起来,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起初可能还只是一肚子坏水地想在楚袖面前给殷愿安上眼药,后来说着说着竟真的生气起来。 于是乎,殷愿安不止被告状,还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脚。 看着从他手里脱离出来就直直往楚袖身上扑的小姑娘,殷愿安十分无语,原本还想说什么,无奈楚袖先开了口。 “车上的东西拿下来给大家分一分,其余送到后厨加菜吧。” 虽然楚袖这话不是对着殷愿安说的,但路眠都干活了,他当然也不能在一旁闲着,只能认命地站在了马车边,接过路眠递下来的一筐瓜果。 新采摘的瓜果未曾清洗,多少沾了些泥土,路眠却浑不在意,双手拎着竹筐,衣上便蹭了不少尘土。 “走吧,带路。” 两人带着瓜果往后厨走,楚袖则拍了拍抱着自己胳膊不放的小姑娘的头,轻笑道:“好啦,他们都走了,快起来了。” “哼哼,还不是姑娘你大清早就不见了,柳小姐派人过来找的时候我都急死了。”月怜松开手,向楚袖抱怨着她离开朔月坊却不告知的事情。 楚袖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继而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那边有说是什么事情么?昨日柳小姐才回了府,今日合该静养才对。” “我也是这么说的呀,但那个叫春莺的实在是急得不行,现在还在坊里等着呢。” 月怜一边将楚袖往坊里引,一边同她讲起春莺这一上午做了些什么。 “我们说姑娘不在,她急得在大厅团团转,眼看着影响生意,郑爷就将她请到后院的厢房去了。” “叶怡兰陪着她说话,我在门口守着。” 叶怡兰性子稳重,有她在,倒是不用担心春莺情绪过激。 虽这么想,楚袖却还是加快了步伐,打算亲自问问春莺究竟是什么急迫的事情,要隔日便来上门。 厢房离得不远,不多时两人便推开了门扉,内里两个姑娘对面坐着。 叶怡兰手里打着绢扇,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哪怕两人进来也笑吟吟地将未尽的话讲完:“京城不比朔北清凉,柳小姐许是苦夏,春莺姑娘不如钻研些凉快的吃食。” “多谢叶姑娘。”春莺轻点了头,看起来也有几分认可。 若非月怜方才说春莺急着寻她,单看这一幕,她还以为是志趣相投的两个姑娘闲话家常呢。 见着了楚袖,叶怡兰便也失去了在此的意义,她轻巧起身,路过月怜时还将她也一起拖了出去。 至于对方的挣扎和反抗?叶怡兰表示自己根本没看见。 叶怡兰出门时并未带上门,盖因春莺来时便急,如今见了楚袖,哪里还有什么闲话要说,八成是要拉着人直接往外走的。 正如叶怡兰所想,春莺三两步到了楚袖跟前,表情颇有几分慌张,口齿倒还算清晰。 “楚老板,我家小姐昨日回去便病倒了。不让我们陪侍也便罢了,就连世子爷都进不去她的院子。” “小姐平日里没什么好友,我等能想到的便只有楚老板了。” “烦请楚老板去一趟,劝劝小姐吧。自打昨日回来,她粒米未进、滴水未饮,我们都心疼得很啊。” 在春莺看来,柳臻颜突如其来的自闭门扉定然有其目的,但她也来不及多想,只能在隐晦地试探过柳臻颜意思后,一大早便来了朔月坊寻人。 无奈楚老板出门实在是早,哪怕她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只能在坊中苦等。 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人,她三两句讲了个大概,而后便紧盯着楚袖,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言语来。 “既然柳小姐那边需要我,那自然是越快越好。” “刚好马车还在门口停着,我们这便出发吧。” 楚袖不会拒绝,甚至于提出了即刻出发的想法。 春莺感激涕零的同时,也不由得慨叹起来,楚老板对小姐当真是好到没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楚老板才是年岁大的那一个呢。 两人外出时正撞上殷愿安从后厨里出来,不知什么缘故,身上除了尘土之外还多了不少烟灰,看起来真是狼狈极了,脸上还是湿漉漉的。 刚回来便要出门,实在是奇怪得紧。 殷愿安一边拍打着衣裳,一边开口问道:“楚姑娘这是要到哪儿去,不歇上一会儿么?” “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一番。先前听你提起要往镇北王府送花,如今顺路,不若捎我们一程?”楚袖提起这茬时分外自然,仿佛只是顺带着找个车夫罢了。 但只有方才同楚袖商量的殷愿安才知晓内里隐秘的含义,他先是一怔,继而挂上了笑容,“那可正是再好不过了,省了我不少事呢。” “ 既然帮你省了事儿,下次帮我向掌柜的要几盆春丝吐蕊吧,磨了他许久都要不到呢!” 言罢,她指了指已经走到前头的殷愿安,给春莺介绍道:“这位是荟萃阁那边的,你应当知晓一些。” 春莺听到“荟萃阁”三字便大概知晓了此人身份,因而便点了点头。 她与常在外伺候的秋茗不同,她留在柳臻颜身侧伺候,手里掌管着一个院子里的调度,自然也包括院子里各色花卉的采买。 柳臻颜对于这些其实并不太在意,花卉的品种和侍弄更是一问三不知,但这并不妨碍她看着争奇斗艳的花卉心情舒畅,甚至有时会刻意开着窗瞧上一个下午。 思及自家小姐,春莺面上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也没在意殷愿安要一起前往这种事情。 三人说走就走,全然没有通知路眠的意思,是以等到他从厨房里出来想要找殷愿安的时候,早就找不见人影了- 有春莺在,殷愿安成功地将马车驶进了镇北王府,尽管只是停在了外院,但比之以前已经算上不错了。 殷愿安作为花匠自有人接应,是以他坐在车辕上向离去的两人摆了摆手,也算是一种告别。 楚袖一下车就被春莺带着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瞧着就比旁的院子都要大上几分的院落。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柳臻颜的住所,但无论来多少次, 都不得不感慨柳臻颜的受宠程度,如此规模的院子,哪怕在王府中都是极为少见的,也不知道是合并了多少院子才成就了眼前这座小院。 春莺并不知道楚袖在心里想这些有的没的,她只是同守门的两个武婢打了招呼,而后带着楚袖直奔柳臻颜的卧房而去。 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白石板铺满庭院,哪怕没人打扫也不染尘埃。 逐渐燥热起来的初夏,柳臻颜却将门窗紧闭,看起来就是一副十分不妙的样子。 也不知柳臻颜将自己关在院子里究竟是什么原因,莫非也同凌云晚一样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光靠猜是不行的,真正的情况还是得问柳臻颜才能够知道。 春莺上前敲门,楚袖站得靠后些,只能听到屋内细微的声响,再具体一些便听不清了。 随着敲门声响起,屋内瞬间沉寂下去,继而传来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到了门前又停了下来。 “是春莺么?”语气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柳臻颜的掩饰功夫实在是有些不过关,就是不知道她此次发作后究竟躲在屋内做什么呢? “小姐,是我。”春莺似乎并没有听出来什么异常,先是安慰了柳臻颜几句,方才将楚袖的到来告知了柳臻颜。 里面的人没有回话,但响起的锁链碰撞声清楚地告知门外两人她的打算。 楚袖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柳臻颜将门打开,春莺已经侧身到了门边,沉默不语,看样子是不打算随她一起进去了。 在等了约莫半柱香后,面前雕刻精良的木门总算打开,从里面扑出来的绯衣姑娘在看到楚袖的那一秒就扑了上来。 两人身量相差不多,柳臻颜又学过些武功,相较之下每月一病的楚袖就要瘦弱许多。 这么一撞,楚袖都险些被她撞下台阶,还是一旁的春莺伸手拉了一把,这才没让两人跌下去。 “真的是太危险了。”春莺惊魂未定地扶着楚袖的手,又将柳臻颜拉开仔细看了看,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继而说教道:“小姐你怎么能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呢,要是跌下去免不得要受伤的……” 楚袖还是第一次被如此大的力道扑上来,自己也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无他,朔月坊里除了月怜外没人会这么做,而月怜又知道收敛力道,每次看似迅疾,实则如轻飘飘的一片羽毛一样落入怀中。大多数时候,她只要负责在之后顺毛安抚就好了。 “啊!真是抱歉,我一时太激动忘了,楚妹妹你没事吧!” 躲开柳臻颜伸过来的手,楚袖沉声道:“柳小姐既唤我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啊对对对。”柳臻颜站稳了身子,却还抱着楚袖的手臂不放,把人整个往里拖,而春莺就在一旁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看着。 楚袖任由柳臻颜将自己拉进了屋子,而后将门用木栓、锁链以及看起来就还有分量的紫檀木书柜关了起来。 所以说,刚才那半刻钟就是在把这些东西一一解开吗?柳臻颜究竟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啊! 楚袖站在门口看柳臻颜忙碌着关门,思绪还在发散,就听见身后传来极为轻微的落地声,侧身望去时,便对上了仿佛是做贼的某人视线。 也许是为了翻窗方便,那人将衣摆一股脑地塞进了腰封里,发髻也略有几分凌乱。 对方显然也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只怔愣了一瞬就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扯了下来,顺带着躲在了轻薄的纱幔后整理头发。 所以,这两人到底能在屋里商量出些什么来啊! 楚袖叹气,不过好在秋茗的出现让她知道柳臻颜还没有在那位冒牌货跟前露出什么马脚,大约还停留在不敢相信的阶段吧。 据陆檐所言,在柳亭翻脸之后,母亲留下来的人马折损颇多,满打满算下来可能也只剩一个秋茗了,至于其他隐匿得更深的人物,就连他这个少主也无法知晓。 此前陆檐借着她的手与秋茗搭上了线,秋茗自然也知晓府里的那位不是真的世子。 按常理来说,柳臻颜遇事第一个找的定然是春莺,而非秋茗,但无奈秋茗知道的阴私事情更多,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楚袖对于两人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行为不置可否,毕竟柳臻颜身边也只有春莺和秋茗两个可用之人,想要对抗一整个王府简直是痴心妄想、蚍蜉撼树。 秋茗先柳臻颜一步收拾齐整,而后上前帮着柳臻颜将分量不轻的柜子推到门前挡住,这才拉着楚袖在里屋落座。 柳臻颜的卧房足够大,就算是里屋也不显狭窄,但里屋除了梳妆台、衣柜、箱奁和一道素绢屏风外并未添置他物。 是以柳臻颜和楚袖并坐在宽大的床边,秋茗则是坐在梳妆台前的圆木凳上。 最先开口的是秋茗,她讲起了自柳臻颜回来后府里的动静:“之前春莺回来说小姐被掳,可把我们吓了一跳呢。” “虽说最后小姐解释是跟着世子出去游玩了,春莺姐姐还是放心不下呢,昨晚可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姐。” “虚惊一场,到最后连王爷都没惊动呢。” 秋茗这话说得多少有些阴阳怪气,毕竟镇北王回京后便大肆宣扬自己对一双儿女的宠爱,尤其是柳臻颜,更是如掌上明珠般护着。 那般失踪了半日,哪怕是走着回去报信,镇北王府也早该知道了。 可事实上是镇北王府未有分毫动作,反倒是差役衙门四处奔波寻人。 若当真是提前知晓是兄妹相约出行也便罢了,可在场三人谁不知道,带着柳臻颜回来的那个柳岳风分明就是个假货! “王爷得圣上器重,自然是忙碌的。”楚袖面上勾起个轻柔的笑来,一如往常一般安慰道:“解了误会一切都好,世子将柳小姐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再好不过,总比真让那些个贼人掳去强上百倍。” 她如此说着,指尖自袖袋中摸索出根银螺簪来,却没递给柳臻颜,而是给了秋茗。 “之前见这簪子精巧,也便央人买了来,如今瞧着倒是分外适合柳小姐呢。” 秋茗一见这银螺簪,眉眼便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也跟着楚袖劝道:“ 是呀小姐,这与您及笄时那件拓银描金百迭裙正登对呢!” “想来也是缘分不浅,不然怎的楚老板早不拿晚不拿,偏偏这时候取出来呢!” 50-60 第51章 试探 楚袖自然不是闲的没事干才将这银螺簪从朔月坊带了出来。 因着昨天那场风波, 陆檐不再徐徐图之,颇有几分急迫地请求她多照顾柳臻颜几分。 作为一个称职得有些过分的兄长,陆檐对自己遭遇这种事情没什么激烈的看法, 却在得知柳臻颜也会被拉入局中慌了手脚。 楚袖不得已将一直锁在房间暗格里的银螺簪取出来带在了身上, 打算借此来在镇北王身上寻些突破口。 毕竟银螺簪本身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内里也无什么玄机, 最重要的是拿着银螺簪的人。 柳臻颜尚且对两人转换话题不甚明了,只是含糊了几句便问起了楚袖昨天之事。 “昨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当时我跟着苏瑾泽到了另一侧,竟瞧见个装扮与我一般无二的姑娘,似乎是打算替我去同、同哥哥周旋?” 柳臻颜起了疑心,先前便在秋茗口中得了些许讯息, 但总归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家竟是如此混乱,却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便依旧唤作哥哥。 知道柳臻颜昨日经历的事情颇多,楚袖也不嫌烦地将一切掰开了细细同她讲明。 “正如柳小姐所怀疑的那样, 府中的世子爷并非是您的亲生兄长, 而是由旁人乔装改扮的。” “目的就是能够抹除掉原有那位的存在。” “他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棋子,而非自主自立的孩子。” 楚袖话语间不带一丝掩饰,将真相鲜血淋漓地在柳臻颜面前撕了开来。 尽管陆檐此前再三嘱咐她要委婉些, 但通过这几月的相处, 她也知道柳臻颜并非是柔弱不堪的菟丝花。 柳臻颜自小便被父兄疼宠,见过的阴私事宜是少了些,但不代表她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傻子。 更何况事关重大, 倘若此时有些许隐瞒,真到了柳亭对她出手那时可要后悔莫及了。 在楚袖告知她之前, 柳臻颜猜想过种种可能,甚至想过那个假货是不是朔北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派来的探子。 但独独没有想过, 那人是奉了自己父亲的命令乔装成哥哥的模样,看样子还打算取而代之。 若非昨日有苏瑾泽等人插手,她根本不会对自己的哥哥起分毫疑心! 对自己千娇万宠的父亲竟然是如此手段狠辣之人! 虎毒尚且不食子,自己的父亲非但平日里对兄长颇有微词,甚至于要对兄长赶尽杀绝! “兄长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父亲要如此对他?”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深埋了许多年的秘密。为此,镇北王舍得下一切,包括子女。” 镇北王暗中谋划之事众人也不过有个猜测的苗头,至于究竟是什么还得细细调查才能得知。 毋庸置疑的是,镇北王插手了朔北部落与昭华朝之间的事情,为那群茹毛饮血的鬣狗提供了不少便利。 路眠在朔北的三年也不是除了打仗不管不顾,他心细如发,发现了许多端倪之处,但碍于镇北王镇守朔北无法直接发作。 归京后也一直在查探镇北王府相关的消息,只是镇北王做事实在干净,查了许久都未见与镇北王府直接相关的情报,大多都有人出来担了责。 在芳菲园偶然救了陆檐,许是这小半年来的最大收获了。 作为镇北王亲子,他知晓的讯息虽算不得多,但他的存在本就是最好的证明,更别说他依仗着出众的记忆力,将那本致命的名录默在了心中。 楚袖之所以来镇北王府,除却要看顾柳臻颜外,也不乏有想要查探幕后之人的心思。 就现有情报来看,单镇北王手上的那些兵权可做不到如此地步。 再详细的事情楚袖没有对柳臻颜言明,但即便如此,她心中还是有了几分猜测。 柳臻颜一时之间没有说话,眼神落在不远处的梳妆台菱花镜上,眸光涣散,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好在她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尽管唇上压出深深浅浅的白痕,但总体来说还算是理智。 “所以,接下来我需要做些什么?” 秋茗亦是兴致勃勃地望了过来,一副激动模样。 “第一步,我们需要看一看这位假世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王爷放心让他来做如此重要之事。” 倘若这假世子只是在家赋闲顶替也就罢了,偏生他自归京后动作颇大,任谁也不能忽视他。 镇北王连亲生儿女都未必有这般信任,这人又凭什么在镇北王面前有如此大的面子呢? 这都是需要一一探明的事情,而眼下,由柳臻颜等人出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只不过,只她二人,多少还是有些不够- 杨柳枝条舒展,末端几篇纤长的绿叶在水中摆动,荡起片片涟漪。金红色的鱼儿甩尾同游,在水藻芙蕖间来去自如,连带着那彩绘般的金线莲也微微荡了起来。 端阳日刚过,再举办诗会宴客多少有些惹人厌烦。 柳岳风也就罕见地有了空闲日子,在此处开阔凉亭赏景纳凉,也算别有意趣。、 作为镇北王府的世子,他身侧的仆婢算不得少,光是打扇的丫头就有足足四个,更不算面前沏茶的这几位一等丫鬟。 八个小厮守在凉亭外头,大热的天也依旧恪守本分,额上豆大的汗珠跌落也不见什么动作。 凉亭里本就有数个石墩,无奈柳岳风觉得它风吹日晒、上头不知落了多少灰,硬是在不大的凉亭里摆了一把黄梨木圈椅,此时正倚靠在上头看婢女行云流水地泡茶。 “天气炎热,投些冰块进去吧。”柳岳风看着那烟雾缭绕的茶水,皱了皱眉头道。 正点茶的婢女闻言手一顿,险些将那滚烫的水泼在自己手上。 还是一旁碾茶调膏的婢女应了声,吩咐一旁候着的丫头:“去取些冰块来。” 那丫头看着年纪轻,闻言便腾地起身,动作幅度稍大了些,桌案被带得一倾,满桌的杯盏器具滚落,上好的白瓷兰花杯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热水溅在那白衣公子的下摆处。 丫头吓得花容失色,立马跪下请罪:“都是奴婢身子笨重,还请世子责罚。” 楚袖等人被小厮带来时便正撞见这一幕,她们离得还远些,又有细柳遮掩,只隐约瞧见丫头跪了一地,就连打扇的都骇得停了动作。 “这般燥热的天气,还是哥哥会享受啊!”柳臻颜越过领路的小厮,率先一步踏进了凉亭之中,一眼就瞧见了亭中的一片狼藉。 柳岳风面上的表情换了又换,最终变作了无奈,他自圈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柳臻颜身侧,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而后道:“这么热的天,怎么出来都不打伞。” “若是晒着了,我和父亲少不得要担惊受怕。” 手指拂过肩上衣料,将因行走带来的皱痕一一抚平,柳岳风将柳臻颜按在圈椅上,自己则是指挥起仆婢们来为她打扇上茶。 “就这么几步路,哪里能晒得到。”柳臻颜 浑不在意,随意应了一句。 楚袖和春莺稍落后柳臻颜几步,却也进了亭子,只是站在一旁并未言语。 婢女们手脚麻利地将砸碎的东西撤了下去,许是这次没了柳岳风各种各样的要求,一壶凉茶很快便端了上来。 当然,这凉茶的第一杯自然是柳臻颜的。 之后柳岳风才像是瞧见了她似的,带着些微歉意道:“楚老板何时到的?倒是我唐突了。” 楚袖并不在意柳岳风的冷淡,倒不如说她怀揣着一种看猴戏的心思从旁打量着柳岳风的表演。 因着柳臻颜的缘故,她出入镇北王府的频率是远高于其他人的,但即便如此,今日也是她和柳岳风的第二次见面而已,可见平日里这位世子外出的次数之多。 上次见面还是几人在花宴期间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 柳岳风的面色依旧苍白,身子骨看起来也瘦削得很,青松锦缎裁就的衣袍让他瞧着多少有了些生气。 “世子不必在意,民女今日是陪着柳小姐散心的。”楚袖在礼数上从不含糊,对着柳岳风这种冒牌货也样样周全,倒是让柳臻颜气得扯住柳岳风的袖子。 “楚妹妹快些起身,哥哥不会在意这些虚礼的,你寻个地方坐着便是了。” 柳臻颜发话,柳岳风自然也不会反驳,等到楚袖也落座在凉亭边上的木凳上,几人这才算是正式攀谈起来。至于春莺,则是与在场的其余婢女们一起忙碌,将各种解暑清凉的点心瓜果端了上来。 “所以,颜颜来找哥哥是有何要事?”柳岳风将颗颗饱满的深紫葡萄剥开,放进柳臻颜面前的银丝边瓷碗里,语气柔和。 柳臻颜一点也不客气,不止自己吃,还时不时给楚袖塞点,完完全全把柳岳风当成了个伺候的下人。 柳岳风也不恼,表面看起来兄妹俩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之前哥哥答应过我,说来京城后的第一个生辰要大办,还要送我一份独一无二的生辰礼。” “眼看着时日无几,我也来和哥哥商量商量如何操办呀!” 柳臻颜在府上根本不管吃用调度,宴会更是一次都未曾操持过,唯一的一次花宴也不过是以自己的名义给楚袖下了帖子,除此之外她对宴请之事一无所知。 是以只需几息功夫,柳岳风就知道她根本不是冲着宴会来的,八成是为了那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既然是颜颜回京的第一个生辰,当然要将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宴请来,让他们见识一下镇北王府明珠的莹莹光辉。” “还有一些与我们家有交情的贵女也是要请的,颜颜还有什么要请的人么?”柳岳风语速不疾不徐, 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只是已经换了荔枝。 柳臻颜回京后少有友人,大多时候都是和楚袖玩在一起。 京城的人不见得认识几个,朔月坊里的乐师舞姬倒是个个如数家珍。 熟悉她的人都知晓这一点,但柳岳风却仿佛毫不知情,不知是照顾柳臻颜的心情还是真的对此毫不关心。 “楚妹妹肯定要请的,上次她还允诺要专门为我谱首曲子亲自在宴上演奏呢!”柳臻颜掰着手指数着,结果说完一个楚袖后便再无其他人名。 柳岳风显然是不相信自家妹妹来京小半年竟然只结交了一个楚袖,哪怕这人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也改变不了她只是一个乐坊老板的事实。 哪怕她再风头无两,在世家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也不过是蜉蝣罢了。 柳岳风拧了眉毛,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踪影,苍白的面容竟也显现出几分可怖来。 “颜颜不是经常出去玩么,将交到的朋友也请来吧,毕竟是生辰这样的大事呢。” 尽管知道面前这人并非兄长,但被这么说柳臻颜多少还是有些伤心,尤其是这人顶着她兄长的一张脸,却说着如此残酷的话语。 兄妹二人年岁相差不多,但大多数时候父亲都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柳臻颜接触最多的反而是自己的兄长。 如父如兄地将她抚养长大,教她礼义廉耻,教她自由奔放,教她怜爱万物,教她追寻光明。 在柳臻颜眼里,自己的兄长是有如神明一般的存在,温柔且强大。 若是哥哥在这里,绝不会因楚妹妹的身份而看不起她,倒不如说,哥哥一向是欣赏这类有本事的人物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哥哥更愿意让她自己去挑选朋友,而不是按家世分为三六九等。 柳臻颜长久没有说话,楚袖坐在一旁不言不语,柳岳风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只苦口婆心地劝诫着“不懂事” 的妹妹。 “你我年岁不小了,可不能同在朔北时一样无知无觉,也该担起些责任来才是。” “世家女子性情不一,颜颜一定能交到朋友的,我看那冀英侯家的嫡女就很不错,届时也邀请来吧。” 提起凌云晚,楚袖下意识地瞥了柳岳风一眼,见对方一副认真模样,她心中不免有些波澜。 冀英侯向来中立,嫡女凌云晚又是出了名的不爱见人,虽说是在京中长大,未曾见过其真容的人比比皆是。 柳岳风竟连冀英侯府也想着招揽一二,可见在京的招揽功夫做得并不如何好。 不过想来也是,朝中稍有权势的人家早早就选定了人选,不是跟在太子身后就是为长公主效力,剩下一些除去中立党派之外也不剩些什么,大多都是些清贫官宦,近几年才入仕做官,拉拢的价值着实不大。 要说动旁人反水,自然要许以重利,镇北王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自己能够一次性扳倒长公主和太子两座大山,且能成功逼宫退位呢? “冀英侯嫡女?”柳臻颜回京也算参加了不少宴会,可如今回想起来,依旧不知这是个什么人物,但柳岳风都提了,她也不反驳,顺着他说。“既然哥哥知晓,想来也是个不错的姑娘,那就下帖子吧。” 宴请的名单当然不是这两人三言两语就能敲定的,之后拟定好大致的名单后还得交由镇北王查看,确保不出纰漏才能正式送出去。 柳臻颜过来的目的也不是试探面前的这个假哥哥对自己有多了解,她的重点在礼物这一条上。 “所以,哥哥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当然……” 柳岳风的话还没说完,柳臻颜便抢白道:“不许随便买些东西糊弄我!” “明明去年还答应我要送我和前年蝶舞簪配套的头面来着,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要是不配套,我可再也不理你了。” 楚袖瞧着这句威胁似乎对柳岳风不太管用的样子,他神态无甚变化,想来也是毫不悚惧柳臻颜不搭理他。又或者说,对于他来说,柳臻颜不搭理他反而是件好事。 为防柳岳风顺水推舟,楚袖失手将桌上的茶盏打翻,凉茶泼洒在桌上,三人衣物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深褐色的痕迹。 柳岳风的表情肉眼可见的不好看了起来,只不过因为眼下柳臻颜还在,楚袖又占着个友人的名头,便也只能打碎牙混血吞。 “哎呀,楚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衣服湿着可不好受,快些到我那里去换件衣裳吧。” 楚袖拿了帕子给柳臻颜擦拭,另一只手却在遮掩下触碰到了柳臻颜的手背。 “哥哥也是,都一起到我那里去换身衣裳吧……” 柳岳风刚要拒绝,就听柳臻颜笑眯眯地补上了后半句:“之后再商量商量礼物的事情吧,要是哥哥随意挑选,我心情不好,也许就要去找爹爹要礼物了呢!” 这哪里是要商量,分明就是一种变相的威胁! 柳臻颜在镇北王那里比起柳岳风来不知受宠多少倍,若是真让她找过去,受苦的只有自己,或许还要因无法安抚柳臻颜情绪而受罚。 柳岳风在心里嫌弃柳臻颜事情多,总是不愿意做个安分守己的姑娘,面上倒还维持着温柔的假面。 “颜颜说得也是呢,两年过去,我都要忘记那蝶舞簪的款式了,还是再仔细瞧瞧好。” 柳臻颜可不管他到底情不情愿,说完这话后就扯着楚袖走在了前头。 泼在身上的虽是凉茶,但贴着肌肤的衣衫湿哒哒的实在是令人不快,更别说那一片显眼至极的污渍了。 楚袖也不反抗,任由柳臻颜扯着她,如非必要,她也不愿意使出这么一招来。 燥热天气很快便将那团湿痕烘干,但痕迹顽强地留在衣衫上,远远望去惹眼得很。 柳岳风看起来也似乎很是不满,尤其是两人背对着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三人谁也没有搭理谁,一路无话地到了柳臻颜的小院。 原本守在院门口的两个婢女见状吓了一跳,见柳臻颜搀扶着楚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急急忙忙上前迎接。 “小姐,可是哪里冲撞着了?” 方才柳臻颜出门时也没说去哪里,带着春莺就气势冲冲地出去了,难道是在外院被那些不长眼的仆从们冲撞到了? 婢女们的动作愈发慌张,柳臻颜却一把将她们拦住,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们在这儿挡着做什么,没见我们衣裳都脏了么。” 柳岳风停在了几步外,最后追上的春莺只得加快脚步上前把两个婢女劝到一边,顺带着吩咐了她们将世子爷带去偏房换衣裳。 以前在朔北时,柳岳风不常出门,却经常会到妹妹院子里来坐坐,有时午后小憩也会留在这里,因此在偏房也备了不少他的衣裳。 只可惜回京之后,世子爷极少来此,偏房的那些衣服也就收进箱奁里尘封了起来。 只是换个衣服,楚袖和柳臻颜速度都很快,让她们没想到的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柳岳风过来。 “春莺,怎么回事?”柳臻颜的耐心向来不多,等急了便朝着身侧的春莺开口。 春莺也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小姐都发话了,她也只能过去看看了。 但在春莺离开之前,楚袖蓦然出声道:“我同春莺姑娘一道去吧,有些事,还要确认一下呢。” 春莺下意识地看向了柳臻颜,对方却没什么反对的意思,点了点头就继续把玩着之前寻出来放在桌上的蝶舞簪。 两人出了正房往偏房那边走,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一阵叮呤咣啷的声响,看样子正是从偏房那边传过来的。 方才,春莺较两人进来的要迟些,自然也知晓柳岳风进的是哪间房。 楚袖侧目看来,她便低声道:“正是世子进去的那间。” 单从这声响来看,柳岳风是发了不小的火。 且不说楚袖在心中如何作想,一旁的春莺已经是疑惑不解的神情了。 世子一向宽和待人,以往有几个手笨的丫头毁去了世子最爱的瓷器,也不过是罚了几个月的月钱,从未当面说过什么重话。 怎么今日如此的反常,话说回来,之前在凉亭时,楚老板将茶水一不小心泼在世子身上时,那个眼神也很恐怖…… 两人是出来查看情况的,本该推开门进去瞧瞧的,但不知为何,春莺并未迈动脚步,而是同楚袖一起停在了不远处的廊柱旁。 这地方既能听见偏房里的动静,又不至于因日光倾斜将身影映在窗上暴露。 “这是人穿的衣服吗?你们就找出这种东西来敷衍本世子?” “莫非是觉得本世子脾气好,就随意欺辱主子?” 那两个婢女在柳臻颜的院子里都属于是默默无闻那种,又是来了京城后才采买的下人,满打满算也没见过柳岳风几面,如何会有那般大的胆子,被这么一吓,更是当场跪在了地上,头死死地埋着。 “世子明鉴,奴婢岂敢为难世子,实在、实在是……” 那两位婢女想说这房间里的箱奁基本都是小姐身边的大丫头春莺在管,自己根本没动过,但转念一想这话又有怪罪自家小姐的嫌疑,便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 “哼,怎么不说了?” 哪怕楚袖瞧不见柳岳风的模样,从这几句话里也能拼凑出一个小人得志的模样来。 她不免在心中叹息,柳岳风本身长得不错,是时下颇受欢迎的文弱公子类型,偏偏镇北王不知从哪里寻了这么一个耐不住性子的人来扮演,也就是仗着柳臻颜迟钝和其余人都未见过柳岳风了。 一旁的春莺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些,一愣后便下意识地看向了楚袖,表情仿佛在询问她该怎么办? 耳畔传来吱吱的叫声,略一抬头便瞧见那雀跃在墙头的鸟儿,额间朱红鲜亮,正迎着夏日阳光开嗓。 “看来是时候了呢,春莺姑娘,我们进去吧,那两位姑娘也算遭了罪。” 第52章 相邀 楚袖进去得突然, 柳岳风来不及遮挡一二,又摸不准她听去了多少,只能强打起精神应付。 “楚姑娘怎么来了, 方才这两个丫头手脚粗笨, 将备在这里的衣裳都扯坏了。” “怕我怪罪,如今便都跪在这里了。” 他只字不提自己呵斥一事, 权当此事从未发生,谅两个丫头也不敢当面反驳,至于人后……处理两个卑贱的丫头再简单不过了。 这样反复的说辞让跪在地上的两个丫头惊得一颤,却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们在镇北王府上伺-候了小半年,自然也见过做错事的仆婢下场, 大多数时候是罚月钱,严重些便是要打了板子丢出府去。 柳臻颜待人宽厚, 她们不知多少次在心中庆幸是来伺-候小姐,却不想今日遇到这般阴晴不定的主子, 怕是要丢了半条命去。 春莺跟在楚袖后头, 一进门就瞥见了两人低垂头颅萎靡不振的样子,再一扫,便瞧见了落在地上的几件衣衫。 青绿交叠, 珠玉相衬, 瞧不出什么错来。 不知是哪里让世子爷不满意,竟发这么大的火? 春莺倒不至于往世子爷是假的上想,只是觉得今日世子爷实在是古怪得很, 莫非是在哪里触了眉头,心情不佳? “怎的这般笨手笨脚, 这可是世子爷寄放在这里的衣裳,个个都是好料子, 扯坏了你们可担待得起?” 春莺上来对着两个丫头便是一顿训斥,弯腰将落在地上的衣衫捞了起来,也不翻看,径直丢在了跪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衣衫上镶嵌着珍珠碎玉,被这力道一带,砸在手臂上时就划出了几道口子,几息之间便见鲜红溢出。 丫鬟捂着手臂不敢言语,春莺只瞧了一眼便又怒斥道:“在这里杵着当哑巴呢,还不快去世子爷那里寻几件衣裳来,要是耽误了正事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楚袖几乎是在春莺发难那一刻就揣摩到了她的心思,此时也在一旁帮腔道:“天气燥热,脏污的衣衫难免让人心烦气躁,两位姑娘还不快些去?” 两人一唱一和的,柳岳风没办法插嘴,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丫头跑了出去,顺带着还将那几件衣服带了出去。 打发了丫头,春莺又反过来向柳岳风请罪:“世子,此事实在是奴婢管教不周,这次定要让她们长长记性。” “便扣去三个月的月钱以儆效尤,您看如何?” 如何?自然是不如何! 可这话不能当面说,柳岳风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哪怕心里怄得要死,表面上还是得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 “ 也不必如此严苛,只是几件衣裳罢了。” 他说这话时紧盯着楚袖和春莺,时刻观察着两人的神色。 毕竟就方才她们的几句言语来看,应当是已经信了他的说辞,换言之,也就是她们来时并未听见他呵斥的那几声。 “该罚自然要罚的,世子放心便是。”春莺性情沉稳,在柳岳风面前也并不露怯,她与楚袖过来本就是为了探听消息,如今知晓,合该去通知柳臻颜一声才是。 按理说该她去,但楚老板和世子也不是多熟络,将两人留在这里未免有些尴尬。 是以春莺对着楚袖开口道:“我在这边等着衣裳,楚老板就先回正房吧。” “春莺也一起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便好了。” “可……” “颜颜等了那么久,总归要给个说法,要你们都不回去,她免不得要闹起来的。”柳岳风扯出个笑来,将两人都往外打发。 春莺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奴婢,总不可能反了柳岳风的话去,闻言也只能放弃了原有的打算,和楚袖一道先回去了。 两人出门前,柳岳风还坐在桌边,指尖摩挲着青瓷茶杯的杯壁,垂下眼帘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说是要回去,但其实楚袖走到拐角处便停了下来,见春莺讶异看来也便回道:“方才想起来未曾和世子确认宴会选曲,春莺姑娘先走一步,我去去就回。” 春莺不疑有他,只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便往正房走去。 楚袖见已经看不到春莺的人影,这才转过身子去,和某个自房檐倒吊下来的人对上视线。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差最后一出戏要演了。” 此时若有人路过看见,必然会惊奇不已,因为那挂在房檐上同楚袖笑嘻嘻讲话的人,竟长得与柳岳风一般无二! 柳岳风在房中等了整整一刻钟,都不见有人来送衣裳,心情愈发地烦躁,瞧见地上崩裂几颗的珍珠更是碍眼至极。 “那两个死丫头八成是跑了,什么取衣裳,都是借口。” “还有那个贱婢,要不是有柳臻颜护着,迟早得把她也杀了。” 柳岳风不敢大声,只能小声絮絮叨叨地说,除了他自己外谁也听不清。 但这显然不是个很好的发泄方式,他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暴躁,最后还是将桌上的杯盏玉壶一并拂到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被吱呀声盖过,柳岳风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正想说些什么,面上的表情就转为了惊恐! “你——” “啊呀,一不小心让世子爷等太久了呢,衣裳这就送来了。” 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转身关了门,回头却发现柳岳风没有动静,只是端坐在桌边看向这边。 “看来世子爷还是想让奴婢来服侍呢,多谢世子爷抬爱呢。”- 楚袖回去的时候,柳臻颜已经百无聊赖地在窗边眺望了,还是听到春莺的声音才回过头来,一脸兴奋地往她身后瞧。 “怎么不见哥哥来?” 柳臻颜对于楚袖的计划一知半解,只当她是要套话,结果自己被晾在一边许久,纯粹就是在柳岳风面前演了一出戏。 “莫急,世子正换衣裳呢,估计一会儿就过来了。”楚袖拉住柳臻颜,将她带到桌前,轻声细语地向她解释了几句。 “怎么样,怎么样,问出点什么来了吗?” 看着柳臻颜急切的模样,她也不卖关子,只道:“一切顺利,待会儿商量事宜可别出什么差错。” “肯定不会有差错的。” 几乎是楚袖话语落下的一瞬,柳臻颜就如此抢白,看起来对自己十分有信心。 她笑眯眯地望着敞开的门,道:“这么多年哥哥都偏疼我,如今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然,我可要闹了。” 这话看似在调侃自己,实则是解释之前那句话。 柳臻颜在柳岳风那里地位斐然是镇北王府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想要反驳她,也得有站得住的理由才行。 以现下的情形,要是柳臻颜闹起来,外面多少也会知晓风声,更别说还有她这个常在世家权贵间走动的歌坊老板娘在了。 两人之后又正经聊起了关于生辰宴的事宜,但因为不是柳臻颜主持,两人也只能在衣衫装扮以及表演上做些文章。 柳臻颜偏爱鲜艳娇俏的颜色,饰品妆面倒是不大感兴趣,若非有春莺在一旁掌眼规劝,她恨不得清水洗把脸就出门游玩。 按理说不是及笄这种大事,生辰宴往往都是小办。 但作为人们争相讨好的对象,回京后的第一场生辰宴,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名利场了。 这般重要的场合下,柳臻颜的衣衫其实早早就交由了京城中最有名的毓秀生香来做,图示纹样过目了好几遍,衣裳也紧锣密鼓地张罗着。 生辰宴说不准上头那几位哪一个要来,衣衫的挑选自然也是有着各种门道的。 宫里丝绸绢纱均是特-供,倒不至于担心撞了什么忌讳,倒是这颜色款式要好好挑上一挑。 镇北王府没有女主人,柳臻颜也没多少至交好友,这出主意的活计自然只能落在楚袖身上了。 楚袖身份不高,但她常年往来于权贵世家,与那几位都有不少交情,想来在这方面也颇有心得。 柳臻颜只是想着让小姐妹把把关,让她不要再像上一次花宴一般脖子受罪,走起路来像店铺里的首饰架子成精了似的。 划去那些个一眼瞧上去就颇为“富贵”逼人的首饰,再除去层层叠叠、繁琐异常的衣裙,总共也没剩下几件。 楚袖帮着柳臻颜一一试了,将已经成套搭配好的首饰增增减减,最终定下了三套作为生辰宴的衣裳。 两人折腾了许久,等到回过神来,外头的天色已然黯淡,橘红色晕染轻薄的云彩,微风一吹便散作丝丝缕缕的彩线。 春莺也不知何时离去,房间里只剩了她两人。 柳臻颜罕见地停了话头,坐在梳妆台前却不观瞧镜中的装扮,而是看向了不远处天空的流霞。 “今日当真是好景色呀。” 楚袖帮她拆去头上簪环,应声道:“确实景色不错。” “京城天高云少,大多数时候不过几朵浮云,这般大片大片的云霞的确少见。” 卸去珠翠的女子长发披散,指尖虚点在云彩一处,而后轻轻一扯,便将那缕云霞抛散在了空中。 柳臻颜玩得不亦乐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至金乌低垂躲进群山,她才反应过来什么一般道:“兄长呢?”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你还有个兄长了呢。” 木质隔断的另一侧传来调笑声,柳臻颜下意识地身子后仰,头抵在楚袖腰腹处,眼睛往那处瞟。 楚袖半扶着她的肩膀,不见什么烦躁神色,面上笑容清淡,也同她一起侧头望去。 只见玄色长衫的男子靠在门边,屈起指节在门板上敲击了几下,见两人这般情态,他也不免惊奇。 “你们该不会挑衫换衣就折腾了一下午吧。” 柳臻颜从语气里听出点不好的意味来,正想回怼,便听见他后半句。 “都已经这个时辰,想来你们也饿了,我已经着小厨房那边做了膳食,正煨着等你们呢。” “晚上有你最爱的香酥鸡和芋泥糕。” 美食诱惑之下,柳臻颜也不怪罪他先前话语,反倒是视线上移问道:“一不小心到这个时辰了,楚妹妹赶回去怕是赶不上饭食了,不如今日与我们一道用了?” 楚袖自然无有不应,柳岳风得了消息,对外吩咐几声,他自己倒是走到了两人身后,先楚袖一步将柳臻颜余下的一只耳珰摘了下来。 “这只耳铛瞧着有些旧了,改日我给颜颜送副新的来吧。” 柳臻颜丝毫不在意他口中话语,一心要拉着楚袖去用饭。 “我们快些去吧,小厨房的芸娘手艺顶好,今日得让楚妹妹好好尝尝呢!” 被这么怠慢对待,柳岳风也不恼,摇着头将手中的耳铛仔细收进了妆匣之中,手指轻轻翻动,便在旁边不远处找到了柳臻颜先前所说的蝶舞簪。 那簪子瞧不出什么特殊之处来,不过是拿银丝勉强掐出了两只蝴蝶的形状,又用指甲盖大小的粉珠点缀。 用料上乘,手艺却拙劣得很。 就这么匆匆一瞥,柳岳风都能从上头找出不少瑕疵之处来,最显眼的当属右边那只蝴蝶的翅膀残缺了一半。 如此普通的一支簪子,竟也能哄得柳臻颜欢心,可见还是个小孩子心性。 柳岳风扫了几眼柳臻颜妆匣中的首饰,确认了那蝶舞簪的模样后便在催促声中转身出了内室。 柳臻颜的小院是府中最大的一处,内里自是一应俱全,除了小厨房外还专门有一处膳厅,以便柳臻颜在里头赏景用膳。 柳岳风到时,柳臻颜和楚袖两人已经挨着坐下了,他的位置被安排在对面,椅子被半拉开,显然是等着他入座了。 “哥哥在里头做什么呢,怎么这么慢!” 柳岳风刚撩袍坐下,还未来得及解释一番自己的迟来,便先被柳臻颜抱怨了一通。 “我们在这儿等了好久,端上来的菜都要冷了。” 这话纯属无稽之谈,小厨房就在膳厅后头,从离开炉火到端上桌来也不过百步,哪怕京城夜里凉快些,也不至于就冷了饭食。 闻言柳岳风哪里还不知道柳臻颜这是故意刁难他,但他也不生气,笑着先给她盛了一碗汤,而后道:“颜颜想吃直接吃便是了,我们一家人不讲究这个。” 柳臻颜哼了一声没作答,手却诚实地将汤接了过来,看来是消气了。 安抚好了柳臻颜,柳岳风这才得空和楚袖搭话,对方毕竟是客,晾在一边未免太过失礼。 “楚老板今日来帮忙,实在是感激不尽。” “我与父亲都是男子,不懂女儿家心思,挑的东西时常不得颜颜欢心。有楚老板在,今年的生辰宴颜颜过得定是会比往年开心些。” “世子客气,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毕竟柳小姐也是朔月坊的大客户。”楚袖轻描淡写地将柳岳风这话推了回去,倒也不算瞎说,毕竟柳臻颜回京后但凡是参加宴会总是会带上楚袖,为她拓宽了不少年轻小姐的路子。 两人的话语在柳臻颜听来完全就是罗里吧嗦,是以她夹了一筷子糯藕在楚袖碗里,而后强硬地打断了两人。 “哎呀,肚子都要饿扁了,再说下去,怕不是楚妹妹今晚就得留宿在这里了。” 柳臻颜是知道楚袖的规矩的,她一向不爱留宿外头,不管多晚都要回朔月坊去。 夏日京城静街的时辰稍晚一些,但太晚楚袖也是回不去的。 “倒是我思虑不周了,还请楚老板见谅。” 此话说完,柳岳风就收了声,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吃饭,除了时不时地帮柳臻颜夹菜或递些东西外,就毫无存在感了。 而柳臻颜一直在向楚袖推荐她喜欢的菜肴,楚袖也酌情都用了些,但哪怕她克制了许多,离开镇北王府之时,腹部还是有些紧绷。 她维持着仪态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的那一刻就散去了面上的笑意,叹着气摸了摸肚子。 天色已晚,马车行驶起来便比不得白日。 道路两旁悬挂的灯笼被夜风带起,地上烛影摇晃,间或能听到蝉鸣阵阵。 楚袖在车里歇息片刻,又揉按了一会儿小腹,这才将饱腹感些微地消了下去。 感受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但算算时间离朔月坊还有一段距离,如今最多才到城北商区处。 她并未出言询问,只是挑了发间一根银簪藏在袖中,端坐在原处,静待时机。 “ 马上要关坊门了,动作快些。”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楚袖手上松了力道,反倒是用银簪挑起靠近发生处的车帘一角,向外观瞧。 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她,只是按部就班地指挥身侧的人搬动围栏,将坊市入口堵了个严实。 做完这一切,那玄衣的男子才往这边随意地瞧了一眼,便正好与偷偷摸摸掀着帘子的姑娘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若是寻常人,大多都会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楚袖也是如此打算的。 但就在她松了手将帘子放下时,对方却忽然出声了。 “换条小路走吧,前面有段路正在修葺。”这话听来没什么异样,莫说驾车的车夫,就连跟在他身侧的那几人都没觉得什么不对,不过是提醒一句罢了。 车夫低着头正欲应答,就听见马车里那位轻柔的嗓音。 “有劳大人挂心,我们这便往尚翠路走。” 他们如今在金山大道上,夜里昏暗,大道宽敞,可供四架马车并行,行驶起来也安全许多。 尚翠路则不同,在京城扩建前,它是城北的主干道,多少商户挤破了头都想在尚翠路上买间铺子。 然而这才过了二十年不到,京城已经扩建了三次,尚翠路在那些个新建成的大道面前自然相形见绌。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又是即将静街的时辰,尚翠路上都是些老商户,不少都在时间的洪流里销声匿迹,还剩下的也大多早早歇业,想来门外挂着的灯笼也都收了回去。 楚袖这话一说,其余人不觉有异,为首的玄衣青年却是径直将手中的灯笼塞进了车夫手中。 其余人面面相觑,尚摸不着头脑,马车里的人却又催促了起来,车夫也只能驱车离开。 直到马车完全驶进了小巷的黑暗之中,才有胆大的敢问一句。 “小将军怎么把灯送人了?” “我们方才从尚翠路走过,你小子被风吓得一直掐我,难道还能不知道为什么送灯?”被问的人没好气地回怼了一句,也顾忌着小将军听到,声音不敢放大。 那人摸着下巴道:“灯肯定是拿来照路的,但我怎么觉得小将军好像认识马车里的人似的……” 他的胡思乱想还没结束,头上就狠狠挨了一记,回头望去就见先前与他闲聊的人与他一般动作,捂着脑袋呲牙咧嘴。 “许哥这力气也太大了,不就是说几句话嘛。” 被他们唤作许哥的那人容貌瞧着十分普通,浑身上下唯一特殊的可能就是那双慑人的眼睛,深沉得让人害怕。 “夜深了,待会儿你们跟着邱枫回去。” “今夜不需要巡逻了么?”最初说话的那人见许哥也没什么责怪神色,也便大着胆子说话。 许哥瞥了他一眼,也没隐瞒什么,道:“今夜我同小将军巡这几条街,你们歇着便是了。” 平常夜里巡逻都是两两组队,但从来不会轮到上头去,基本都是他们这些没品没阶的小兵在做。 他们一直按着之前的排班干活,倒是第一次听说上峰也要夜巡的。 可许哥不会说谎,他是一行人中最为稳重的。在小将军被调来京城府衙之前,众人都猜测下一任的头儿会是许哥。 倒也不是他们不服小将军,只是许哥与他们多年共事,他们或多或少都承了几份情,自然也是盼着他好的。 小将军本就有军功在身,按理是不该同他们这种小角色混迹一处,再怎么着也该在宫里当值才算不失体面。 但小将军本人对此毫无怨言,调来这儿的一个月里都真心实意地把大家当兄弟,就连许哥这般笨嘴拙舌、极少夸赞他人的人都罕见地说了几句好话。 京城是昭华的心脏,安防值守要比别处更严些。夜里昏暗,视野受阻,再加上人员散落,不管干这行干了多少年,都没人觉得夜巡是个好差事。 如今能少值一次夜班,大家自然都高兴起来。 “小将军人可真好,改天得请他喝酒感谢才是!” 见这些人喜形于色,又要闹将起来,许哥眼眸一沉,正欲训斥几句,却被小将军的呼唤打断。 “许铭,你且过来。” 无奈之下,许铭也只能匆忙离开,留下一群小声嘟囔的人。 方才路眠与楚袖说了那几句话之后便在周围巡视了几眼,因得他们并未将坊门围堵,也将没有走远。 下属们手脚麻利,哪怕嘴上说着话,也不耽误手上的动作。 半人高的木制尖刺围栏在坊门前后安置,其余人听从许铭方才的指示离开,路眠和许铭两人则是沿着金山大道巡逻了起来。 两人都不是什么健谈的性子,巡逻路上除了风声和偶尔窜出来的野猫野狗外再无其他声响。 但就在两人走到金山大道尽头,要往另一头的云华路走时,一声凄厉的叫声自身后传来! 第53章 夜中 那声音分辨不出男女, 尖利到街上的野猫都被吓得四处逃窜。 路眠和许铭向着那边疾奔而去,到了才发现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方才堵上的坊门。 血迹污浊将衣衫染的不成样子,后背处的布料撕裂开来, 一眼就知道是被带有倒刺的鞭子抽打而成。那人半挂在围栏上, 手脚时不时地抽搐,喉咙里也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 两人顾不得交流几句, 只是对视一眼便一同上前,路眠怀抱着那人的腰腹,将此人从围栏上搬开,许铭则是小心翼翼地把围栏搬到了别处。 将人救下来平放在地上,这才看到正面更加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模样, 便是在朔北见识过鬣狗手段的路眠都不禁皱眉,继而上前试探此人生息。 不幸的是, 鼻息微弱到几不可闻,路眠贴耳到胸膛之上也未能察觉到起伏动静, 只能摇摇头。 人看着没了生息, 但他们却不能任由此人躺在这里。 路眠将人抱在怀里,许铭则是在前头带路,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坊市里专供衙差歇脚的地方赶。 府衙虽配备仵作数名, 如此深更半夜却也是不当值的。 更不巧的是, 离得最近的仵作也在隔壁坊市住着,待得那名仵作赶来,也要些时候。 许铭奉命前去请仵作, 路眠则是留守在此处。 屋内只来得及点了一根短烛,映照着偌大的堂屋以及面目狰狞的尸体, 路眠对于验尸之事尚知一二,但始终比不上专精此道的仵作, 此时也只能静待仵作的到来。 路眠的视线一寸一寸地略过那具尸体,将其皮肉外翻的惨状尽收眼底,仔细观瞧着伤口边缘处几不可见的白色颗粒,在心中猜测是否是盐水干涸所致。 手臂腿脚皆无力气,软绵到不似常人,可能被掰断了骨头。 到底是什么人,需要这般严刑拷打,事后还专门丢到他所值守的坊市来? 路眠自认自己性子算不上平和,但说得上得罪的人绝不超过一手之数,可今日这一出,摆明了就是一次警告。 思及此,他不由得停了动作,借着昏暗烛光将躺在桌上的人面上脏污一一拭去。 看身形瞧不出来年岁,这张脸暴露出来,路眠才意识到这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面容多有稚嫩,瞧着不超过十六的模样。 他身上没什么易于辨认的胎记,只是眼下殷红点点,添了几分别致。 也不知那些人是否故意为之,少年身上伤痕累累,脸庞却保护得很好,为数不多的细小划痕还是方才在围栏上挣扎弄出来的。 路眠不认识这少年,只叹息了一声,便不再扰亡者清净。 又等了片刻功夫,却不见许铭回来,路眠独守此处不能离开,只能站在门口眺望,希冀许铭尽快回来亦或是有衙役来此与他做个替换。 他远远瞧见一高一低两个黑影走来,手里的灯笼被夜风吹着忽明忽暗,只隐约能瞧见个人影,其余是什么也看不清。 那两人步履不急不缓,路眠顷刻便反应过来这两人并非是许铭和仵作。 可坊市已关,又是静街时分,又是谁会来此呢? 莫非是谁家出了什么事? 才在坊市里扛了个尸体回来,饶是路眠也不由得在心中猜想是否还有旁的尸体被丢在了别的地方,只是暂时没被人发现。 待到那两人离得近些,路眠攥紧腰间长剑的手才略微松了些,疾走几步迎了上去。 “你们怎么深夜来此,可是坊里出了什么事情?” “也算是有事吧。”说着,对方自袖袋里掏出了一件物什——一颗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梨花木珠,上头歪七扭八地刻着几道划痕,其中留存着红褐色的擦痕。 “有人在青白湖旁丢了这东西,还专门留了张字条,说要常羽欢现身,让他帮忙处理些垃圾。” 正值深夜,身后又有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再加之还有巡街的担子,再如何路眠也不能抛下这些去露华庭一趟去问询常羽欢。 “这珠子可是有什么异常之处?” 他知道的事情,楚袖自然也是知道的,不可能为了这么一张字条平白来跑一趟,定是这当作信物的梨花木珠有什么端倪。 对方也不含糊,直接回道:“本来是没什么的,但送来的时候刚好我在同陆檐商量细节给那边送信,结果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东西。” “这是陆公子的东西?”路眠心中思忖,先前陆檐已经借着常羽欢那事做了局脱身,就算镇北王府那边有意试探,也实不该拿陆檐的东西出来,毕竟逃出来的人也只有一个陆檐罢了。 “非也。”楚袖摇摇头,将木珠塞进路眠手里,而后道:“先前陆公子便提过,他出逃之时险些被抓回去。若非清河舍身相救,引开了众人,恐怕他也逃不出来。” 听她忽地提起这么一个人物,路眠也有了猜测,道:“莫非,这是信物?” “听陆公子说,此物是他母亲尚在时赐下的物件,不止他身边的清河有,就是柳小姐身边的两个丫头也各有一份。” “我才从镇北王府回来,秋茗和春莺两人腰上的木珠尚在,这物什便只能是清河的了。” 两人你来我往,一旁的叶怡兰也不插嘴,只是因着位置巧合,她从路眠与门框之间的空隙里瞧见了一只血迹斑斑的脚。 “贴身小厮清河?” “正是。”一边说着,楚袖示意叶怡兰自身后背囊里取出一卷画纸来。 纸张铺开,露出其上模样十分清秀的少年来。 衣裳套在他身上略有些大,少年似乎有些局促,袖子在身前缠成一团,双手隐在袖中。 这是副水墨人像画,许是因着有些年份,画纸已经微微泛黄。但因着画技了得,上头的少年如今看来还是栩栩如生。 路眠一双眼落在少年的面容上那几点殷红,眸色深沉,不发一言。 见他这般神色,楚袖径直开口:“怎么?是在哪里见到过这人?” 然而不待路眠回话,叶怡兰却先开口了。 “里头那人是已经死了么?” 叶怡兰陡然发问,将两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屋内,楚袖身前有路眠挡着,只能歪斜了身子瞥过去,果不其然看见躺在桌上的人。 路眠将木珠收起,三两句解释道:“巡街时在坊市门口捡到的,当时似乎还活着,但很快便断了气。” “已经着人去请仵作。” 叶怡兰闻言便起了兴趣,先是看了楚袖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反对神色,这才鼓起勇气同路眠自荐。 “反正仵作还没来,不如先让我看看?”她在庄上是学过些医术,但却从来没有实打实地和尸体打过照面,更别说是这般近距离地观摩了。 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这般想着,叶怡兰也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像是生怕路眠不同意,在对方沉默的片刻时间里,她连连保证道:“绝不随意摆弄,只是瞧上几眼。” “小将军你是知道我的,一向嘴严,出去绝不会乱说。” “那,仵作来了之后允我旁观可行?” 路眠不言不语,直把叶怡兰逼得一再让步。 叶怡兰在心中叹一口气,知晓今日怕是不能如愿,倒也不强求,后退几步撤到楚袖身后,安静地做个护卫丫头。 楚袖方才未曾阻止叶怡兰,便是也存了想看的心思,但见路眠这模样,想来是公私分明得很,不会让她们接触里头的人物。 两人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便不再叨扰,楚袖正打算告辞,就听得身后凌乱的脚步声。 此时再多也来不及,两人也就施施然站到了一旁让开道路,望向来人。 身材高大的男子持刀在前,肩上挎着硕大的木箱子,神色冷凝肃杀。 后头跟着个褐色衣衫的中年男子,想来也是被人从睡梦中拽将起来,几缕发丝自发冠中冒出来,衣领胡乱搭着。 许铭带着仵作到了门前,瞧都没瞧一旁的两个大活人,回禀道:“刘仵作已经带到。” “且带刘仵作去检验,一切异常如实记录。” 那两人越过路眠进了屋内,楚袖安抚性地拍了拍叶怡兰的手,而后道:“毕竟是静街时分,我二人跑出来已经是坏了规矩,也就不叨扰你办事了。”言下之意便是要告辞了。 临走前,楚袖将那副人像画也收拢好,留给了路眠。 “若是瞧见了,可千万注意着些,莫要着了旁人的道。” 言罢,两位姑娘便犹如来时,擎着纸灯笼踏入了深沉夜色。 路眠维持着攥着画卷的动作,直到瞧不见两人身影,他才收回视线,将画轴背在身后进了屋。 屋内比之之前亮堂了许多,尸体周围点了一圈的灯烛,仵作正握着那尸体的右腿,只轻轻一使力便能摆弄出各种形状来,可见正如他先前所想,骨头已经被掰断了。 仵作一边验一边摇头,口中更是不住地叹气。 路眠和许铭候在一旁,倒也没出声询问,只看着他一处一处查验那些狰狞的伤口。 “胸骨断裂,疑似重物锤捣。” “右手指骨寸断,应是拶指所致。” “左耳和口舌被割去,喉管肿胀,生前应被灌下了极为滚烫的液体。” “身上有破腹痕迹,体内内脏碎裂,留存的多是碎片。” 刘仵作面色沉重,几乎要失声哑语,最后他沙哑着嗓子道出了最后一处伤痕。 “□□火燎刀切,已有腐坏之相,身后则融蜡封灌……” 如此说着,他一手伸到尸体侧腰处,想要将对方翻过来,路眠和许铭见状即刻上前帮忙。 尸体翻到一半,众人的注意力便都落到了那一处去。 并指粗细的金丝玉珠堵在最外头,许是为了方便,上头还有着寸长的红穗,只是已经沾染了血迹,颜色暗沉许多。 “这……” 刘仵作拽住那穗子,小心地将它扯了出来,因着尾部陷在凝固的蜡液之中,颇是废了一番功夫。 玉珠落在一旁率先备好的木盘中,刘仵作长出一口气,指挥着他们将尸体放平整,便去撰写检验结果了。 路眠以布将那玉珠拿了起来,在转动时看到尾部有一处极为细小的凹陷,他取了针一戳,玉珠便自那小孔裂开,如同乳鸟破壳一般露出了其中的东西。 是一颗仅有小拇指大小的雪白菩提子。 路眠将菩提子看了又看,也没瞧出有什么端倪来,只得留待之后与那两人商量一番。 倒是这作为外壳的玉珠,着实有些眼熟。 他自怀中将方才的梨花木珠拿出来,与那玉珠在灯下仔细比对。 果不其然,这两个东西分明就是一套! 梨花木珠本就不大,原是要放在这金玉笼中的,但有人有意将他们分开,想来是故意想让他们知晓此人身份。 但以防是他多想,他还是取出了那副画,在尸体旁徐徐展开。 画上尚带着些腼腆的小少年略微长大了些,面容却依旧是清秀的,除却一身伤痕,一般无二。 刘仵作不知何时已经写完了,抬头瞥了这边一眼,就瞧见那画上的人,不由得慨叹一声。 “也不知是哪个丧心病狂的,把个不大的孩子往死里折腾,死了都不让人安宁,还丢到外头来。” 他嘟嘟囔囔的,显然很是不满,却稳稳当当地将箱子最下头的白布抖开,遮盖了少年的面容身形。 做完这些,许铭去送刘仵作回去,路眠则是又留在了屋内。 只是这一次,他知晓了这人的身份来历,便更添几分唏嘘之情- 天蒙蒙亮时,楚袖便已经洗漱妥当侯在大堂了。 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她来了兴致,将那锁在箱中数日的琵琶抱了出来,指尖在弦上拨过,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乐声。 眼看着差不多到了坊里起身的时辰,她便低了眉目,一抹一挑之中,将那熟稔于心的曲子弹了出来。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朝,楚袖都是个再喜静不过的性子。 她虽习得诸多乐器,见识过许多堪称名家的曲子,也谱过不少受人追捧的曲子,但到头来,她最喜欢的还是现下这首《清平调》。 《清平调》不是什么稀奇的曲子,莫说繁复华丽的技巧,便是音调骤变都是极少的。 这曲子本就是新手练习所用,一调一音衔接极为简单,听来平缓,却有如山间清泉、林中微风。 自打朔月坊做大,楚袖极少在大堂弹奏,虽说也有练习,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三楼的房间里。 乐坊不留客,楼上除了坊里乐工外更无旁人,算起来已有许久未曾听到过。 天光大亮,外头嘈杂起来,坊内也不例外。 乐师舞姬见她在大堂,也不上前叨扰,只是问候一声便各做各的准备去了。 一首曲子显然不足以大家收拾妥当,是以她一连奏了数曲,有些甚至是坊中人所作。 “哎,兰姐姐,你听,这不是我们年前谱的曲子嘛!”年岁尚小的姑娘惊讶道,手里握着的竹箫都险些砸了。 “正是呢。”那位兰姑娘轻轻一笑,面上也是颇为荣光,“别看坊主年纪轻,坊里所有的曲子她都信手拈来。” 她点了点小姑娘手里的竹箫,道:“若你练成,在坊主面前能有一首曲子拿得出手。” “自然也会被坊主记在心里。” 小姑娘似是被鼓舞到了,眼神明亮地继续练习。 而这一切对于楚袖来说,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 她守在这里,自然也不是只有陶冶情操一个目的,今日坊中该是有贵客前来。 待得她弹到第七曲时,第一位客人大张旗鼓地来了。 熠熠红衣不掩颜色,甫一进来便是一句风流戏言。 “想来是昨夜同梦,阿袖这便在门口迎我呢。” 换做平时,楚袖是不会搭理他这一句的,可不知是今日心情的确是不错,亦或是有旁的考量,他竟也得了句好话。 “知你要来,自然是要拿出看家本领来。”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阿袖怎么对我这般好?” 苏瑾泽今日手里没抓着他那宝贝折扇,反倒是转着个玉佩来了。 楚袖瞥了一眼,按在琵琶上的手便一停。 “既然来了,那不如一道去用点东西?” 罕见苏瑾泽来得这般早,坊里还没用过早饭,楚袖便相邀用膳,顺带着交换些情报。 “说起来这么多年了,我竟未在此处吃过一次。” “你们这边的厨子手艺如何?可会做几道新奇菜?” “我前些日子接待了个自巴蜀之地远道而来的朋友,他带了好几个菜方子。” “你可千万得尝一尝,那是人间少见的美味!” 苏瑾泽嘴里絮絮叨叨,也不用楚袖带路就自顾自的往楼上走。 他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三楼楚袖的房间。平时议事他们三人都聚在那里,苏瑾泽对于路线已经轻车熟路,三两步就上了半层楼。 楚袖抱着琵琶起身,倒没跟着苏瑾泽上去,而是对着一旁盯了她许久的小姑娘道:“你且去和花娘说一声,今日早膳送到楼上来。” 小姑娘应了声,奶声奶气地回道:“坊主今日也是金丝饼配白粥吗?” 没想到一个在朔月坊里学了不到半年的丫头都记住了自己的喜好,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我那朋友可是个讲究的,白粥怕是堵不了他的嘴。” “且将花娘为我多备的那份鱼片粥拿来吧。” “可是……”那是花姐姐专门为坊主备的,坊主还没吃过几次呢! 小姑娘面上显而易见的不满,让楚袖忍不住将琵琶放在一边,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好了,不要闹脾气啦,明日我定然用鱼片粥好不好。” 楚袖脾胃虚弱,用不了太多荤腥油腻,尤其是早晚时分,吃食大多都是清淡易消化的东西。 如此倒是对她身体没什么负担,可她本就消瘦,长此以往下去定然是不行的。 为此愁坏了朔月坊的乐师舞伎,最后还是花娘拍板,给坊里的人排了个表,每日都有专人盯着她用膳。 而鱼片粥就是花娘专门为她做出来的东西,但往往都会被她无视,最终进了月怜的肚子。 这番讨价还价也不算太亏,小姑娘这才往后厨跑去。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等到楚袖上到三楼时,苏瑾泽已经倚靠在门边,无聊到拨弄玉佩上挂着的几颗珠子了。 见她上来,苏瑾泽眼睛一亮,继而迎上去要将琵琶接过来,被楚袖躲过去后还埋怨道:“还是这么宝贝这东西。” “送你那么多东西,也不见用,去宴会总是抱着你这琵琶。” “明明笛子也吹得不错啊。” 楚袖对这些话不置可否,只是越过他走在前头,进了屋便将琵琶放在一旁,与他一道坐在了桌前。 膳食没那么快送上来,两人坐在一起也不是闲话家常。 昨日出了那种事情,怎么想苏瑾泽的前来也是有深意的。 “可是那边有什么吩咐?”楚袖已是很习惯了苏瑾泽的不着调,是以开门见山地问道。 苏瑾泽将在手里抛个不停的玉佩丢在了桌上,两物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倒是没碎,只是弹落到了地上。 似乎是耍宝没成功,苏瑾泽有些悻悻地捡起了玉佩,这下倒是安生地推到了楚袖面前。 以楚袖的眼光来看,这块玉佩没什么出彩之处,水头不足,好几处都见着了丝状的杂质,雕刻工艺亦是一般。 既然玉佩本身无甚长处,那必然是蕴含深意非凡。 “这玉佩是何处得来?” 苏瑾泽在凳上坐着舒展不开,便挪到了后头的绣榻之上。 此时他半靠在软枕上,姿态是一等一的风流,扎束起来的高马尾铺洒在榻上,又被晨曦辉映,可谓是鲜衣少年郎。 只可惜他面前的是楚袖,全然不会欣赏他这般姿态。 他闻言撑起了些身子,似是回忆什么道:“从陈家二公子手里得来的,据说是他游青白湖时花船上落的。” “那小子觉得是哪个小娘子对他有意,又羞怯不敢出面,这才抛却了身上玉佩。” 陈家公子是个风流人物,楚袖见过几面,印象不算太深。 但次次他身边都有貌美女婢陪侍,手脚又总是不安分。这般想法在他身上,倒是也正常得很。 “本来是没什么,但偏生从常羽欢口中得知了一种特殊的玉佩纹样,正与这物件对上。” “你可以仔细瞧瞧它背面上的纹样。” 听他这般说,楚袖拿了干净帕子捧起玉佩,径直翻到背面观瞧。 只见翠玉面上像是被刻刀无意划了几笔,看不出是个什么字样,唯一清晰的倒是半个绯红的指印。 她没敢用帕子擦拭,怕把这物证给毁了去,只是用自己的手指虚空比划了两下。 那半枚指印比她的相差无几,她的手在同龄人中算是小的,又因病痛指节纤瘦。 想来印下指印的人或许年岁不大,不然实在无法解释。 她沉默着在心里思索,苏瑾泽却是犯了闲,叫嚷道:“你也别一个人闷想啊,看出什么来也和我讲讲呗!” “以指印大小来看,若非此人残缺,不然定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 “正是呢!”苏瑾泽翻身坐起来,眼眸明亮,唇边噙着笑道:“虽说常羽欢吐不出那人名字,但就他口述来看,这玉佩的持有人的确是个不大的孩子。” “听说左眼下有几颗殷红泪痣,口不能言,步不能行,也是个可怜人物。” 话音未落,原本冷静自持的楚袖猛地站起身来,木凳翻倒也不去扶,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什么!” 第54章 恫吓 这顿早饭最后还是没能吃上, 楚袖听了他那一席话便火急火燎地往后院赶,苏瑾泽也不好阻拦,只是在路过端着饭食上来的月怜时, 伸手捞了两块金丝饼叼在嘴里。 “喂!姑娘还没吃呢……”后头的话苏瑾泽没听清, 因为他追着楚袖下楼去了。 也亏得月怜双手都被托盘占着,空不出来手打他, 不然少不得几下皮肉之苦。 苏瑾泽身高腿长,三两下便追上了楚袖,只是不知她在急什么,也只能莫名其妙地跟着她小跑起来。 到了地方一看,这不正是专门在坊内为那真世子辟出来的住处么! 两人在楼上又磨蹭了一阵子, 现下已经是辰时过半了,陆檐早已起身, 正在房内整理着今日上课用得到的书籍资料。 他是个极好的先生,每日准备的课业趣味性十足, 孩子们比以往听话了不少不说, 也真的将那些知识学了进去,多少能在书斋坐得住了。 楚袖刚在门前站定,门扉便向里打开。 青山绿水般衣衫的男子怀里抱着几本小册子, 上头叠着数张孩子们的“鬼画符”。 陆檐这是准备妥当, 要去书斋上课了。 瞧见楚袖和苏瑾泽,陆檐也颇为诧异。 “楚姑娘,苏公子, 是有什么事寻我?” 自打前两日出了那么一遭白日绑票的案子,陆檐身份暴露, 在坊里活得倒更自在了些。 此时见两人出现,也只当是有什么消息问询, 并无什么慌张。 陆檐问完,却未曾得到回应,他也不嫌烦扰,只是温柔笑道:“若是在外头不便说,进屋来也是可以的。” 好在陆檐一向早半个时辰去书斋,现下耽搁一会儿也不打紧。 楚袖进了屋内,苏瑾泽也将那两块金丝饼吞入腹中,跟着迈了进去。 双手沾了油,他便不好再如以往一般将手放在桌上。 察觉到他的窘迫,陆檐去院里水井打了水,浸湿了帕子,这才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谢过陆檐的好意,苏瑾泽一边擦手一边听两人谈话。 出乎意料的是,先开口的依旧是陆檐。 以往两人见面,总是楚袖占主导,大多数时候陆檐只负责回答是与否便可,这还是第一次需要他开口破开局面。 “楚姑娘,可是有什么难言之事?”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言,但昨夜里陆檐提及清河时的依赖神情犹在眼前,今日便要告知他这般惊天噩耗。 路眠那奇异的态度,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具被丢弃在坊市中的尸体,极有可能便是清河。 她平复了心情,抬眸对上陆檐总是带着温柔的眼睛,终是说了出来。 “我们有了清河的消息……” 她停顿了一会儿,果不其然看到陆檐神色变幻,他似乎也想到了那个可能性,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将妥帖的衣裳印上道道皱痕。 “清河应当已经去了。” 其实清河的结局并不难猜想。 毕竟就连陆檐自己,千里奔波,屡次自王府爪牙下逃脱,抵达京城时都是伤痕累累,这还是有着数十人舍命护卫的情况下。 而清河无所倚仗,又是个文弱的小厮,死去对他来说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理性和情感在这种事情上总是相悖的,尤其是对于曾和清河朝夕相处的陆檐来说,他宁愿相信清河还活着,只是留在了朔北,这才没能相见。 捏造的圆满被现实狠狠击碎,陆檐还保持着刚才的神情和动作,眼神却涣散开来。 清河是母亲留与他的人,两人年岁相差无几,几乎是一同长大的情分。 他聆听夫子教诲时,清河便在旁陪侍,偶尔能得先生几句赞赏,便高兴得不能自已。 他偶感风寒,也是清河在侧间里和衣而眠,整夜整夜地照料与他。 在那方小小的宅院里,在母亲膝下,他们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孩童,是玩伴,也是挚友。 但自从某年秋日,母亲的身子骨一下垮了下去,朔北饥荒严重,父亲无暇他顾,以至于他和清河流落在外,实打实地过了两个月的逃难生活。 若非清河机敏,他们就算没死在食人蝗的袭击里,也被那些饿疯了的流民拿去煮了吃。 意识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候,四五个大人瞧见了他们两个小孩子,明明是人的眼睛,却有种似狼的恐怖感。 那一双双外凸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喉咙不住地吞咽唾沫,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食物的味道。 那已经不是人了,是鬼怪,是妖邪,是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两个小孩子本该是跑不过大人的,但不知是那几个人实在是饿得太狠,还是清河拉着他实在跑得太快,他们最终还是逃脱了,尽管匆忙之下,两人跑进了一处不知名的深山之中。 京城的秋日多是诗情画意,在朔北那边却是处处杀机。 夜里的骤寒不知夺去多少人的性命,他们没带火折子,又不会那些生火的山野方法,唯一的取暖方式就是两人搂抱在一起。 他们望着满天的繁星,听着山间野兽的嚎叫,一起冻得瑟瑟发抖。 陆檐整个人如坠冰窟,他的身子因过度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起来,就连说话都能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可有什么凭证?” 玉佩还在楚袖手里,此时自然便作为物证拿了出来。 陆檐对这玉佩再熟悉不过了,这般拙劣的雕刻技艺、随意排列的花样纹路,除却清河宝贝般戴在身上的那块儿,还能是谁的呢? 这玉佩是颜儿幼时玩闹,一时起了兴致跟他学着雕刻做出来的,本是要送给清河做生辰礼的,谁知做出来如此不成模样,小姑娘害臊,也就将东西藏得死死的。 那年清河的生辰礼被换成了一套他极为喜欢的山水游记,小姑娘硬是梗着脖子说原本的礼物就是这个,更是险些哭出来,吓得清河不敢再问。 到最后这东西到了清河手里,还是半年后清河用自己亲手刻的玉佩换来的。 母亲故去之后,小院里欢声笑语淡去不少,他和清河经那一遭后都寡言少语,若非有颜儿,他们许是就那般沉寂下去了吧。 这些以往的时光,算起来也将近十年之久了,没想到在此时想起来,却还是历历在目。 陆檐的眼前一片迷蒙,透过水光瞧见窗边晨曦,唇边牵出一抹笑来。 似是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噩耗,他听见自己无比平静的声音,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若是寻到了尸身,烦请楚姑娘告知我一声,也好为他收殓尸骨、封棺入土。” 哀莫大于心死,便是一向嬉皮笑脸的苏瑾泽此时都笑不出来了,他攥着那已经有些干的帕子,面上一片凝重。 “那是自然,只是……” “你要做好准备。” “或许,不会太体面。” “多谢楚姑娘。”陆檐对着楚袖深深一作揖,低头的瞬间,地上便多了几滴水痕。 陆檐心绪波动如此之大,看来今日的课是上不成了。 索性开蒙的东西不算太难,在坊里寻个有功底儿的也能教个七七八八,只是八成要镇不住那些皮猴子了。 “楚……” 陆檐像是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门口的书架,他方才随手搁置,将课业所用的东西放在了上头。 见他动作,原就在门口不远处的苏瑾泽走了几步将那沓纸张拢进了怀里,手里的帕子则是怼进了陆檐的手里。 “多谢陆公子借我帕子,就是我摸不清这地方,还得陆公子自己去清洗一番了。”说完,他也不给陆檐回应的机会,身形一转便出了房间。 陆檐来不及去追,只攥着帕子神色惘然。 “玉佩尚且有些用处,暂时还不能交由陆公子,还请见谅。” “若能帮得上忙,想必清河泉下有知,也会欢心。” 玉佩的去处商量好,她却没动作,陆檐似有所察地抬头,喉间干涩,道:“楚姑娘还有事需要陆某做?” “正是,此事非陆公子不可。”- 白日里各自忙碌,待得日落西沉之时,几人便都聚到了一处,地点是青白湖上的一叶小舟。 楚袖到时,湖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画舫游船上的灯光烛火,还有半个时辰静街,周围俱是匆忙赶路的摊贩,像她这般不紧不慢到湖心去的实在是少数。 也不知他们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情,她竟然是三人中第一个到船上的。 京城夜间风大,纵是初夏,她也被月怜和叶怡兰强压着裹了一层织锦披风,躲在船舱里烹茶煮酒。 月怜和叶怡兰依旧是斗嘴不停,她也不觉吵闹,只饶有兴致地瞧着两人。 不止是否是活得太久了,她愈发地喜爱人间烟火气,尽管接触的都是些腌臜事,但她却对这个王朝充满了期许。 生民无忧,社稷安稳。 在昭华朝待久了,楚袖有时都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错,那个印象中风雨飘摇的南梁,是否只是黄粱一梦呢? 但想了许久也未想通,她也便不再为难自己,专心在这繁华盛世找出点人生趣味来。 看年轻姑娘们斗嘴,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调剂。 “姑娘,你看她,根本不讲道理!”月怜挽上楚袖的一侧手臂,瞪了对面装模作样整理衣衫的叶怡兰一眼,嘴巴一撇便又要楚袖做主。 叶怡兰也早就习惯了她这般的无赖行径,对此嗤之以鼻:“也不知是谁不讲道理……” “还有,你今年十五,不是五岁,还扯着姑娘做筏子,当真令人不耻。” “你——” 眼看着两人再吵下去就又得冷战好几天,楚袖适时插话道:“我们都来了有些时候,还不见得人来,且去外头瞧瞧吧。” 月怜本想留下,但奈何起身的叶怡兰伸手一扯她的领子,便将人从楚袖身边拉了开来。 “你别拉我呀!” 楚袖捧着热茶轻啜一口,呼出了一口热气,笑盈盈地看着两人出去。 倒也不怪叶怡兰如此动作…… 毕竟就连她也忍不住呀。 窖藏十年的桃花清酒在一旁温着,熏染得满室飘香,就是闻上一闻都仿佛是醉倒在了春风里,若是能喝上一盅,不知有多惬意。 刚好两人都被她话语支了出去,她也不用强装正经模样,翻开盖在上头的杯盏,用厚布垫着拿起分装好的陶瓶,便倾倒了满满一杯。 桃花香味沁入酒中,抿上几口便觉心旷神怡,她不由得喝得快了些。 这算不得烈酒,但奈何她平日被人看管得紧,一杯清酒下肚,脸上便发起了烫。 她将冰凉的双手贴在颊侧,比起几乎烧起来的温度来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不巧的是,这时候那两人都到了,她听见月怜和叶怡兰同他们招呼几声,而后便跳到了另一条船上去了。 此时再躲也来不及,她只能捧起一旁的紫砂壶倒了杯茶水来掩盖一番。 船内只擎着一盏灯,除却船尾开着半扇小窗外,四周都闭拢得很。 昏暗的灯光下,裹着云纹织锦披风的姑娘将自己缩成一团,热气袅袅,模糊了她的眉眼,别有一番娴静姿态。 路眠打头进来,就被这一幕震得站定了脚步,倒不知是否该进去了。 他这么一停,走在他身后的苏瑾泽便狠狠地撞在了船舱上缘。 砰的一声巨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船身都摇晃了起来,她吓得将茶杯一扔,茶水泼了满地。 “这船里是有鬼还是有妖精,怎么停步都不说一声的。” 苏瑾泽一手扶在上缘处,一手揉着额头,龇牙咧嘴地抱怨路眠的不地道。 “抱歉。” “得了得了,知道你也说不出什么花儿来,我们快些进去吧,阿袖应当等了有段时辰了。” 苏瑾泽挤开杵在入口处的路眠,低头钻进了船舱里,一进去就踹到了方才楚袖扔出去的茶杯。 他下意识地看向桌案前的楚袖,正撞上两颊殷红、眸里水润的俊俏姑娘,他一下子笑了出来,弯腰将那杯子拾起来放到一边,自己也趁势坐到了楚袖对面去。 路眠则是将目光落在了桌上,在一旁温着的酒瓶上转了一圈,便大致知晓是个什么缘由了。 他罕见地没去和苏瑾泽坐在一边,而是走到长桌侧边盘腿坐下了。 身材高大的青年一落座,楚袖就觉得身侧逼仄了起来,不得已她向另一边挪了半尺。 路眠并未解释,开门见山地将手上的线索抛出:“昨夜那具尸骸的确是镇北王府的小厮清河,在他身上发现了一颗较小的白玉珠。” “玉珠与木珠乃是一套,玉珠之上还有机关,其中藏匿着的是一颗雪白的菩提子,其意义尚且不明。” “唯一能确定的是……” “这是清河给我们留下的讯息。” 他省去了在清河身上发生的残酷现状,只挑着重点讲了当下有用的东西。 玉珠、木珠、玉佩,这三样东西一一放在桌上。 楚袖未曾见过那玉珠,此刻便借着烛火仔细瞧着,只见上头金丝环笼,造就个葡萄藤形状,最中间托着无暇的白玉。 苏瑾泽探过身子来按了下处的机关,白玉有如春花吐蕊一般瓣瓣裂开,露出籽心来。 以她的眼力来看,不管是菩提子还是白玉珠都是上等的好物,相较之下,木珠和玉佩就显得粗劣许多。 “菩提子出产于琼崖、百越一带,非炎热地带不可出。” “清河自小在朔北长大,风沙苦寒之地,又困顿穷苦,如何能得来如此宝贝?” 她捏起约莫寸许的菩提子,对着烛火瞧了几眼,果不其然没看到什么特殊变化。 “依我猜测,这许是他和旁人约定好的一个暗号。” 楚袖的猜测并无错处,苏瑾泽和路眠的想法也大致相同,这才将楚袖约到此地来。 “这么说来,清河留下的隐秘讯息,还是得陆檐本人来解才行啊。” 苏瑾泽在一旁慨叹着,陆檐也着实命运多舛,才得知挚友的死讯,就要直面如此惨状。 “除此之外,我二人还有一个猜想。” 他辰时末离了朔月坊,便往府衙去寻路眠,自然也是见过那具尸体的。 几个仵作正在为他清洗缝合,腐烂的皮肉被切割下来,最后套上了干净衣裳的时候,他已经与画中的少年相差无几。 他去的巧,进门时仵作正做到一半,为了让尸体看起来体面一些,正往肚腹中塞稻草。 他虽在兄长手底下为长公主做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人堆里混迹,极少直面如此血腥的场面,但进门不经意的一眼,就让他脸色泛白,险些当场吐出来。 “这玉珠是从下半身取出来的,绝不是什么藏东西的好地方。” 苏瑾泽选用了一种较为委婉的说法,道出了造就事实的一种可能性:“若是我自己来藏,在明知自己难逃一死的情况下,我会选择吞入腹中。” “清河的肚腹被人刨开,肠子被扯出不少,内脏破损,这珠子应当是那时掉出来的。” “再然后……” 再然后其实也很好理解,以常羽欢那些人的异于常人的思维来看,当着清河的面将他珍视的东西毁掉,实在是令人愉悦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楚袖不愿再想,总之清河一定为这珠子付出了不少代价,才将它以那种屈辱的形式留了下来。 她打断了苏瑾泽的描述,将菩提子放回桌上,徐徐道:“月底镇北王嫡女的生辰宴,你们应当都收到请柬了吧?” 京城之中,各色宴会一向是个拉拢人的好去处。 镇北王和柳岳风绝不会放弃这次机会,巴不得将满京城的权贵都请来。 她从柳臻颜那里了解到,这次宴会全权交由柳岳风来操办,就连名单也是他来拟定的。 若真是柳臻颜来办,苏瑾泽和路眠不一定能拿到请柬,但若换成迫切地想在镇北王面前展现自己的柳岳风,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提起这个,苏瑾泽就来气,没好气地说道:“有是有,只不过我可凑不上人家的档次。” 见他阴阳怪气,楚袖不明所以地望向了路眠,对方的回答也很简洁:“镇北王府的请柬下给了右相。” 下请柬也是有讲究的,一府下一个请柬是极为少见的情况,大多数都是那些微末小官才会有这般待遇。 前些年曾担任今上太傅的左相驾鹤西去,左相位置便悬空出来,大家都猜测可能是右相升官,毕竟右相素来勤俭爱民,又与今上有着姻亲关系。 为搭上这股东风,不少人都试图拉拢右相。 右相赴宴极少掺和别的事情,去了该吃吃该喝喝,若是谁提起官场,就笑呵呵地说大喜日子咱不提这事。 右相本人油盐不进,许多人便想着剑走偏锋,讨好讨好两个嫡公子也行。 但无奈长子苏瑜崖随着长公主深入浅出,谁也没那胆子往公主府下帖子,生怕惹了长公主不快。 是以,贪玩爱闹的苏瑾泽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以往苏瑾泽没少和她抱怨那些个人把他真当成个草包纨绔,竟还有人请他去听别人家的房中事。 那时苏瑾泽对外抹黑自己的名声有多起劲,现在他就有多别扭。 镇北王府下帖子,不下给苏瑜崖再正常不过,毕竟苏瑜崖已是驸马爷,要下也该送到长公主府去。 但苏瑾泽此人就被请柬上的“亲眷”二字带过,显得他像是个只能靠着家中荫蔽闲混的公子哥儿。 苏瑾泽那些个狐朋狗友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除了调侃他又得被家里拽去参加个憋屈的宴会外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知他深浅的路眠平时又是个锯嘴葫芦,他也只能将这些事闷在心里了。 楚袖闻言,轻轻笑了一声,苏瑾泽明明是他们三人之中年龄最长的,在某些方面,性子却极为纯稚。 “往好处想,证明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很是成功,连柳岳风这种急功近利的人,都不将你放在眼里。” 苏瑾泽叹着气将那瓶桃花清酿取下来,招呼两人道:“不说那晦气的人了,让我尝尝阿袖带来的酒。” “一进门我就馋了,可算是能尝尝了。” 他从一旁的托盘里翻出来个陶杯,手腕一倾就倒了个齐平,而后一饮而尽。 喝完一杯他才意识到两人都盯着他看,尤其是路眠那眼神,简直恨不得现在把他丢出去。 一开始他还没明白,等对上楚袖这才明白过来。 随着年岁渐长,当年的小姑娘的容貌逐渐张开,在京城虽算不得什么绝世美人,但胜在气质绝佳,又圆滑懂事,自然引来了不少狂蜂浪蝶。 路眠不在的那几年,京城纨绔有许多都在宴会上一睹乐坊老板娘的风采,继而生出邪念,想将这滋味独特的孤女收入囊中。 楚袖是个聪明人,在这种事情上也不肯退上一步,她与他做交易,扯靠山,硬生生将那些个纨绔一个个打了回去,而后继续以女子身份活动。 但即便是这般聪慧的女子,在佳酿面前也低了头。 平日里端庄稳重的姑娘此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头的酒,无需言语都知她有多馋。 倘若路眠不在,或许他还会匀几口出来给她,可如今这尊冷脸老妈子坐镇,谁还敢顶风作案。 进退两难之下,他干脆接二连三地倒酒,几息功夫就喝了个精光。 这下都进他肚子里了,也不用纠结到底怎么分了。 温酒入喉,苏瑾泽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往后一仰就躺在了船上,双臂枕在脑后,看着轻微晃动的船顶,他几不可察地弯了嘴角,而后道:“宴会上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可尽管说。” “毕竟纨绔喝醉了,冲撞一些人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对吧?” 第55章 生辰01 转眼半个月过去, 京城燥热愈发难挡,不少官宦人家都裁了新衣,就连朔月坊也是不例外的。 柳臻颜的生辰宴算得上是端阳盛典后京城里最大的一场宴会, 全京城有些名头的人都得了帖子, 许多人翘首以盼,希冀能得到这位红人的青睐而一飞冲天。 镇北王在朔北镇守多年, 京城权力洗牌数次,早已不是他当年的那般派系,但自古名利场上,哪有几个是靠着交情过日子的呢。 只要利益给够了,互取所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更别提镇北王还有一双正值婚嫁年龄的儿女, 女儿尚还有可能攀上皇家,世子爷娶妻可是只能从世家权贵里头选。 世子柳岳风回京半年, 在文坛便有了不斐的地位,传言他是竹君子转世, 待人温和有礼, 可谓是璞玉良配。 各家带着心思赴宴,面上都是一团和气,见面了也是互相吹捧, 一时之间, 宴席之上其乐融融。 楚袖因着柳臻颜的原因,席位便靠上了许多,但总归还是在中下的位置, 与路眠和苏瑾泽可谓是天壤之别。 柳臻颜多有不满,但又无法违抗父兄的命令, 只能私下里和她不住地道歉,更是塞了不少金银首饰给她。 好比她今日戴在头上的红玉琉璃簪, 便是从柳臻颜的私库里取出来的。 东西送到朔月坊的时候,她本是要退回去的,但陆檐一番仔细翻查后,劝着她将东西留了下来,嘱咐每次去往镇北王府的时候都从中挑一个戴上。 她不明所以,倒是也照做了,每次柳臻颜请她过去,戴着的都是各式各样手艺绝佳的首饰。 虽不知这两兄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但这些首饰叶怡兰和月怜都一一检查过,确定只是普通的首饰,并无机关暗扣,她也就随他们去了。 直到今日出门,玳瑁流苏簪被人从身后抽走,打理了小半个时辰的头发险些毁于一旦,月怜立马跳起来去打人。 还是叶怡兰伸手拦了一下,才没让陆檐被矮他一头的小姑娘给打倒。 陆檐好说歹说,才说服月怜他是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急着拦楚袖这才直接动了手。 想到当时陆檐说的话,楚袖下意识地侧了身子往上首望去,正对上苏瑾泽举着小巧的玉杯冲着她揶揄一笑,而后指了指与他坐在一处的路眠,作了个“快喝”的口型。 看来他还记得之前那次她没喝上的桃花清酿。 苏瑾泽如此惦记着她,她自然也不会辜负,万幸月怜和叶怡兰都去为接下来的节目做准备,并不在她身侧候着。 镇北王府宴席上的酒自然不是凡品,但出于礼数考虑,这酒大多都是清酒,入口柔滑,并不刺激。 而女席上的酒就更是柔和了,抿上一口,唇齿间俱是果甜,不见丝毫醇香。 但也聊胜于无,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果子酒,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上首之人。 镇北王府没有女主人,是以主座上只坐着镇北王一人。 这半年来,柳臻颜邀她来镇北王府不下百次,竟是一次也没有与镇北王遇上过。 镇北王又是多年不回京,他的相貌少有人知,清秋道的消息还是通过路眠才补上了这位的画像。 能生下一双俊秀儿女的人,容貌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柳亭天生就是一双含情目,哪怕是眼角的数道细纹也不折损他的风采,今日着青竹长袍,看起来文质彬彬,倒不像是个叱咤沙场的狠角色。 就这么一眼扫过去,她便瞧见了不少隐晦的眼神。 说来也是,这般人物,年轻时也该是京城少女的梦中人。 柳亭似乎是有意让柳岳风来主持这场宴会,他本人除了刚出场时与几位大人寒暄了几句,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上首。 柳岳风满面春风,想来这大半个月也得了不少好处,和一众官宦喝了一圈便脸泛潮红,说话倒是不含糊。 楚袖扫了这两人几眼,没敢多瞧,尤其是柳亭。 哪怕许多年未曾上战场,但他毕竟是个将军,对视线多有敏锐,被发现可就得不偿失了。 视线一转,她就瞧见了被一群世家小姐们围起来的柳臻颜,这场景似曾相识,对方神情依旧局促,让她忍俊不禁。 明明之前已经教过她许多次要如何应付旁人了,练习成果也不错,结果真见了人还是这副模样。 柳亭不会帮忙,柳岳风那边自顾不暇,柳臻颜自然只能自己应付这些个或真心或假意的小姐,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看起来似乎是找了个借口,而后便到柳亭身侧去了。 不得不说,柳臻颜这一招的确不错,因为就算再有心机和手段,也没有人敢在宴会上到主人家面前摆弄的。 更别说柳亭高她们一辈,是以柳臻颜一走,她们也只能悻悻地回了座位。 倒是有几位的胆大的,借着自家兄弟在柳岳风那边闲聊,也便大着胆子凑了上去。 楚袖借着喝酒的功夫,将全场都扫视了个遍,等她反应过来时,桌上那一壶酒已经空了,只剩下她手中的半盏残酒。 都喝那么多了,这半杯也无所谓了。 她将这半杯酒一饮而尽,理了理衣裳站起身来悄然离场。 若是在品阶低些的官员家中宴会上,少不得有人会注意到。但在镇北王这里,一个小小的歌坊老板娘就显得不够看了些,没看见就是右相家的二公子都没上去聊几句么! 楚袖来镇北王府多次,又有柳臻颜从旁辅助,如今已是将整个王府的地形铭记于心,此时便挑了条小路走。 这条小路原不是条路,只不过是某次柳臻颜急唤,秋茗不得已钻了空子,也便在这树林中走出条小路来。 她挑这条路来走,本就是不打算惊动任何人的,但不知是否是她运道不好,竟又在半路上撞到了那位潇洒不羁的五皇子。 柳臻颜的生辰宴意义非同一般,除却长公主和太子身份敏感未曾直接前来,其余皇子公主均有到场,闲云野鹤的五皇子自然也不例外。 他似乎很喜欢红衣,今日依旧是绯红衣衫,只不过用的是京中盛行的软云纱,上头银线百花图极为亮眼,衣摆处缀着颗颗红珠,因着姿态狂放而逶迤在地上。 顾清明背靠着一棵树,旁边零零散散落了一地的木头,手上捧着个半成型的木头,正低头雕刻着。 他手上动作不停,只在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时抬头看了一眼。 “又是你,每次见面,楚老板似乎都行色匆匆啊。” 被人看见,楚袖也只能停了步子,先是行了一礼,而后回道:“是有些急,民女便不打扰殿下的兴致了。” 言罢,她便要继续赶路,结果刚走出去两步,便被身后之人叫停了。 “楚老板且慢。” 楚袖转身,姿态依旧放得很低,“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捏着那刻了一半的木雕站起身来,左右摆弄一番,看着似乎不是很满意。 下一刻,顾清明便拿着东西走了过来。 因着对方是皇室子弟,楚袖一直未曾直视他,视线下放之后,便正对着他那只握着刻刀的手。 顾清明时常孤身在外游历,一双手算不得多白皙,轻微用力时隐约瞧得见手背上的青筋,手指修长,一柄白石刻刀在指间露出半截,也算相得益彰。 他在楚袖面前站定,将那木雕递到她面前来,本人也半弯了腰身,轻声问道:“总觉得哪里不对,楚老板可有什么指教?” 楚袖对雕刻一道并不擅长,瞧不出什么好坏来,面前这位又是皇子,就在她斟酌如何言语之时,顾清明却笑着将那东西收了回去。 “看来本殿一时兴起,倒是惹得楚老板烦扰了。” 他笑将起来,又问起了楚袖先前所言:“楚老板这是急着去哪儿?” “方才想起有东西要送到柳小姐的院子去,这才择了这条路走。” 楚袖提起的是内院,顾清明作为一个外男,哪怕他有什么旁的心思,也不好跟着她直接过去。 她在心中谋算,哪想这位皇子压根儿不按套路出牌,闻言非但不退,反而更近一步,与她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这般近的距离,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真是巧呢,本殿也要去柳小姐院中一趟,既然同路,还是烦请楚老板带路吧。” “本殿对此地不熟,方才便迷了路。” 所以才坐在树下刻木雕吗? 楚袖按捺住自己嫌弃的表情,面露难色:“这……怕是不太好。” 似乎是知晓她的回答,顾清明自怀中掏出了个翠玉坠子来,在楚袖面前一晃。 “莫怕,这是柳世子予本殿的信物,来往内院无人拦的。” 她对柳岳风的东西不太熟悉,但她倒是在春莺手上见过类似的一枚,说是柳臻颜丢三落四,怕哪天就丢在外头找不着了,才交由春莺保管。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脱未免太过奇怪,是以楚袖未再辩驳,只应了声在前头带路。 也不知顾清明是不是看出来了她身上的端倪,一路上问话不停,几乎都是围着柳臻颜和她之间的关系的。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无伤大雅的问题就回上几句,重要的就以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乐坊老板敷衍过去。 顾清明不是个傻子,自然也能瞧出来她的敷衍,但却没说什么,只笑眯眯地问下一个问题,让楚袖也摸不清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本来这就是条近路,两人一路闲聊,很快便到了院外。 今日府中大宴,仆役丫鬟大多都调到前院去帮忙,柳臻颜的院子里只余得几个粗使丫鬟和秋茗在。 许是觉得无人会在此时到访,守门的丫鬟去洒扫庭院,院门敞开,一眼就能看见忙碌的景象。 春莺不在,平日里得柳臻颜青睐的秋茗便充当了大丫鬟的角色,给几人一一分配了任务。 “扶柳扫完那半边,就去小厨房帮衬鸣夏;知雅忙完去擦正屋。” 楚袖带着顾清明,不好直接进去,便站在院门处敲了几下示意。 秋茗往过一瞧就看见楚袖来,登时那股子威势散去,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 “楚姑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是小姐有什么吩咐?” “呀,这位公子是?”方才顾清明慢楚袖两步,离得远并未瞧见,走到近前秋茗才发现楚姑娘今日竟是带了外人来。 知道这姑娘心思机敏,想法也多,为防她想到别处去,楚袖立马答道:“这是……” 顾清明猛地扯了她的后摆,虽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停了话头,侧头回望他。 姿容秾艳的青年微微笑起来,眼眸里春水微漾。 “我是柳世子的好友,今日受邀来赴宴,顺带着替他送样东西给柳小姐。” 兄妹之间送生辰礼,哪里用得着让外人来送。 秋茗面上笑意盈盈,人却堵在门前。 “公子您也知道,今日是小姐的生辰宴,自然是在前院里和诸位宾客吃酒作乐,自是不在院中的。” “公子若是不嫌弃,交由奴婢也是可以的。” 原以为顾清明非要走这么一趟,定是不会这么简单应承下来,哪想他只是轻一颔首,继而从怀里掏出那个半成品的木雕,送到了秋茗手上。 楚袖见他要将这东西送给柳臻颜,不由得腹诽道,送个独角鬼怪给女子,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没错,顾清明亲手雕刻的玩意儿正是个话本子里常见的独角鬼,此贵面目狰狞,口齿留涎,传闻中是吃人的怪物,犹爱吃细皮嫩肉的孩童女眷。 若说是要讨好人,这东西不管是寓意还是材质都上不得台面。 若说是要得罪人…… 镇北王兵权在手,可是京中追捧的人物,这位闲散皇子就算是再贪玩,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秋茗常在内院活动,未曾关心京城的精怪传说,倒不觉得这东西是个什么震慑,只是瞧见这玩意儿颇丑,怎么也不像是送女儿家的东西。 但对方打着世子爷的名号,不收自然是不行的,大不了就是放在库房里吃灰。 反正吃灰的东西那么多,也不怕多这么一件。 秋茗接了东西在手,而后看向了楚袖,毕竟楚袖还没说自己是要做什么。 “自是来送生辰礼的。” 楚袖今日衣衫宽大,自袖袋里取出个约莫是半个巴掌大的木盒,上头用烟紫色的绸子缠了好几遭,最上头则是系了个花结,一眼看过去像是朵牵牛花。 “之前便说好了要送生辰礼,这么久过去,总算是想好送什么了。” “也不知道柳小姐喜不喜欢。” 不同于刚才接过顾清明礼物的随便,秋茗在看到这礼物的那一刻,两眼便亮了起来,面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 她唤了个丫头过来,将手里的木雕递给她,她自己则是用绢帕垫着,双手接过了小木盒。 “楚姑娘且放心,但凡是您送的礼物,小姐定然高兴!” 将这份沉甸甸的礼物送出去,楚袖溜出来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至于另一半…… 看着那靠在门边打量庭院的顾清明,她心道今日不顺,看来只能寄希望于那人了。 “顾公子可还有要去的地方?如若不然,我们也该回去了。” 本以为顾清明不过是对她起了疑心才找了个借口跟来,如今知晓她是做什么,也该回宴席上去了。 谁知对方竟顺她的话往下说,当即便高兴地提议道:“既然楚老板也有心思,那我们就到府上的侧园里走一走吧。” “侧园?”楚袖对镇北王府的地形了如指掌,对这地方却也只是略知皮毛。 因着此地乃是府上禁地,除了极少数人外无人能进得去,是以清秋道的人并未渗透其中,只是将侧园作为一处疑窦留了下来。 顾清明相邀,究竟是试探还是要拉她下水…… 她尚在思索之中,顾清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径直上手扯了她的手腕便把人往外带。 “哎……”秋茗惊呼一声,见楚袖没有挣扎迹象,也便没有阻拦,只是思索片刻,将木盒子揣在怀里后跟了上去。 顾清明扯着她走出去一段路,就松了手,指了指北边道:“侧园在最北侧,我们沿着这路一道走,很快便会到了。” 她看了看这没几步就右转的路,心道顾清明莫不是真的在拿她取乐?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这条路走下去是柳世子的院子。” “是吗?”被戳穿了,顾清明也不尴尬,只笑着换了个方向,“那这次一定对了!” 说着,他便大踏步地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招呼着楚袖:“楚老板快跟上呀,不然待会儿本殿还得大张旗鼓地寻你呢。” 听起来像是玩笑话,但放在这人身上,那可就不一定了。 毕竟在人家宴会上跑出来躲闲刻木雕的人,也不能拿常理来推断。 楚袖不得已跟了上去,听着顾清明的描述带路,两人越走越偏,原本能容三四人并行的青石路换作了一人行的鹅卵石路。 原本楚袖走在前头,但到了这条路上,顾清明一脸沉重地拦下了她,而后先她一步踏上了鹅卵石路。 与此同时,他将腰间一杆翠玉管拉长成半人高的玉杆,敲在了前头的石头上。 如此谨慎倒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么一来,两人行进的速度就放缓了许多。 一条不到三丈的路,他们走了足足一刻钟。 路的尽头是一座石砌的院墙,上头爬满了绯红的藤蔓,饶有意趣。 顾清明瞧见这幅画中景便快步冲了上去,玉杆被他丢掷在一旁。 “这,这不是朔北地界的血藤么!” “血藤喜阳,自风沙中长起,在精细土壤里反而成活艰难,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几位花卉大家手上才有几株。” “谁能想到镇北王回京,竟带了如此多的血藤回来!” 顾清明前些年在外游历,不爱走宽广大道,往往寻些山间野路。 因此他也见到了不少游记书本上没有的奇观景象,血藤便是其中之一。 血藤生长在朔北的一处山谷,那地方少有人行,就连他也是风沙迷眼失了方向才误入进去,偶然撞见了漫山红玉般的藤蔓。 大漠日光强烈,行在路上往往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血藤剔透,有如玉石所造,在光下隐约可见其中流动的汁液。 顾清明在血藤前失了神,口中不住地喃喃,眼中的狂热不减。 若不是此处无人,想来他定是要讨要些回去。 趁着他对着血藤慨叹之事,楚袖则是打量着这座侧园。 墙上的血藤似乎无边无际,一直蔓延到天边去,但唯有一处,血藤绕开生长,露出了一片巴掌大的白石。 她好奇地往那边走了几步,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似乎离得越近,那空白就越大,等到了近前的时候,原本瞧着极小的空白地带,竟豁然成了个尺宽的洞。 初起时她以为是站得太远,是以瞧着小了些。 直到她用帕子试探着去碰墙面上一块绯红的石头时,旁边的血藤猛地缩了一下,继而后撤了一大截。 被这诡异景象吓了一跳,她连忙收了手,结果那血藤又磨磨蹭蹭地爬回了原来的地方。 万万没想到,这看起来不过是装饰点缀之用的血藤竟是个活物! 她正思忖着血藤的作用之时,就听见顾清明那边传来几声喟叹。 扭头一看,那人已经撩了衣袖,将自己的胳臂紧贴着血藤,一脸温柔笑意,口中话语却惊人。 “莫急莫急,还有许多呢。” “果然如此,你们生得可真是如璞玉一般,怎的不随我走,却是跟了个老头子。” 他还絮絮叨叨着什么,楚袖却没心思再听下去了。 盖因满墙的血藤因着顾清明“自我奉献”的举动,如今个个精神抖擞,在墙上扭动,恍若群蛇乱舞,慑人得很。 更为可怕的是,血藤挣扎着探出藤蔓,一圈又一圈地绕上顾清明的手臂,还有的试探性地往他腰上盘,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殿下,且退开些!” 楚袖出声提醒,顾清明身子后仰了些许,却并未完全退开,低头一看,腰间已经缠了四五道藤蔓。 他身上倒是带了把匕首,只是如今被捆成这般模样,也没办法取用。 是以他观察了一会儿血藤的动作,在血藤痴缠着要往他双腿上来的时候,顺势一脚蹬在了那粗壮的藤蔓上,借力挣脱了几道束缚。 手臂被血藤划出了数道口子,又因刚才剧烈的动作而崩裂得更大,血藤欢欣鼓舞地冲了上去,反而将双臂束缚得更紧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请求楚袖的帮助,然而刚刚侧身,还未开口,对方已经到了近前。 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此时手中攥着一柄细长的裁信刀,刀身倒映出他如今狼狈的处境。 多亏了顾清明刚才那一遭,如今藤蔓大多都缠在他手臂上,楚袖此时使起力来也方便许多。 她一手按在顾清明的肩胛处,另一手则握着刀柄仔细清理血藤。 血藤缠上来的速度很快,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在血藤上,这才将缠在顾清明手臂上的血藤一一砍断。 断口处喷出腥甜的汁液,离得近的两人都沾染了一身。 顾清明还好些,他原本衣衫颜色就深,可苦了楚袖今日特意挑选的如烟水一般的衣裙。 赤红的颜色落在裙摆上,再刺眼不过。 顾清明愣神之时,楚袖拉着他连连后退,直到重新回了鹅卵石路上,血藤才停止暴动,缓缓地盘回了墙上。 “殿下,冒犯了。” 楚袖的一声唤让他回过神来,继而手臂上传来痛感,低头一瞧,那姑娘将裁信刀反手攥着,一点一点地将血藤残枝与深入皮肉的尖刺挑出来。 许是他的错觉,竟从她专注的神情里瞧出几分似仙似佛的悲悯来。 第56章 生辰02 生辰宴办得热闹非凡, 柳臻颜毕竟是宴会主角,再怎么躲也是躲不过的。 她被一连串的问候弄得晕头转向,到后头回应都迟钝了许多, 基本上是靠着微笑和点头应付过去的。 可即便如此, 那些贵女小姐也不见有半分不耐,口中讲着的那些脂粉布料在她听来好比天书, 比之兄长曾经给她讲的那些之乎者也还要令人昏昏欲睡。 这种情况下,她一直未曾关注过旁的事情,直到先前与朔月坊说好的舞乐上场,她才发现,楚袖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记得楚袖与右相家的二公子以及路小将军关系都不错, 在视线扫到路小将军空空如也的席位后,便以为是两人有事临时离席商榷, 也便没有再多想。 倒是在她身边坐着的柳岳风面色有几分古怪,问道:“也不知路小将军做什么去了, 竟急匆匆地抛下人就走了。” 柳臻颜不明所以, 对这话也就充耳不闻,全然不知柳岳风口中“被抛下”的人正是他自己。 柳岳风有意发展自己的关系网,在镇北王柳亭面前得脸。 路家其实并不在招揽之列, 毕竟路家和长公主关系紧密, 这是京城中人有目共睹的事情。 再加上路家当家人自称是个粗人,参宴赴会往往只是饮酒作乐,与右相可谓是“一丘之貉”, 难拉拢得很。 膝下一子一女,其女路引秋早早就和长公主绑在了一条船上, 任谁也不会昏了脑子凑上前去,倒是这小霸王路眠, 去了朔北三年,归来军功荣勋在身,好不风光。 拉拢一个正值好年华的儿郎,方法有许多,最快的便是联姻。 不知多少人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结交路眠,而后被一一挡了回去。 倒是柳岳风,他的妹妹所嫁之人,定然不会是个小小武将,是以他拉拢路眠,也只能以当年两家定下的誓约来入手。 奈何路眠此人不知是真爱武成痴还是装模作样,次次邀他过府一叙,总是提着他那柄在朔北斩杀了无数鬣狗的银枪来。 柳岳风是见过路眠威势的,那年他领命在外,正撞上一小将带着数百人马驰骋而来,风沙滚滚,银枪上鲜血淋漓。 将士们个个都像是从尸山血海中奔袭而来,血腥气扑面而来,他远远瞧见便动弹不得,直至一队将士远去许久,他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回京后又听说路眠的小霸王名声,他便更是怕了。 说是切磋,谁知那混不吝的会不会借机将他打上一顿,毕竟镇北王府和定北将军府,说起来也是有些恩怨在的。 是以他将人邀来,是打算席上拉拢此人,谁知路眠不给面子,来了便要去比试,一听不比试便说改日再来。 镇北王府上的侍卫哪里敢拦,自然任他离去。 在路眠身上屡屡吃瘪,柳岳风都打算放弃这人了,却不想今日宴会,倒是路眠先来和他敬酒相谈了。 本以为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哪想转眼这人就又变了卦,变脸比变天还快,手上杯盏倾洒泼湿了他的衣摆,却也只道一声抱歉就匆匆离去。 柳岳风冷着脸将酒液擦拭干净,好在舞乐上场,一时之间也无人注意到他的狼狈,这才不算失了风度- 路眠不知楚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也只能试探着去了朔月坊众人休憩准备的小院里问询。 “我等在此处为彼此打扮上妆,除却主事的两位姑娘,未曾见过坊主前来。”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路眠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也便在院外驻足。 镇北王府内倒是有他们的眼线,但此事一向是楚袖做主,他不曾插手,自然也不知去何处才能搭上线。 苏瑾泽消息灵通,去寻他或许也是一种法子。 就当他准备回席上之时,路尽头便多了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两人相互依偎。 路眠视力极佳,此时自然也看得真切。 那两人不知遭遇了什么,一身的血色披挂,五皇子较之楚袖虚弱许多,身子也向她倾斜。 楚袖搀着他的手臂,却是虚握着他的手肘,并不敢用力。 路眠用几息功夫观察,继而便疾步到了两人面前,他并未行礼,第一时间就将五皇子从楚袖身边拉到了自己身边。 “嘶……”顾清明面上的笑险些挂不住,语气轻缓地埋怨着。 “路小将军还真是粗心,比不得姑娘家温柔。” 没了顾清明倚靠着,楚袖轻松了不少,虽说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不得低,但比起男子来说还是差上一截。 也不知顾清明是吃错了什么药,明明是伤了手臂,却是一副无人搀扶便半步也难行的娇弱模样。 分明之前喂食血藤,也不见他有半分害怕。 顾清明的抱怨路眠充耳不闻,只是维持着搀扶他的姿势,眼神却是落在了楚袖身上。 被他这般看着,楚袖颇为无奈地道:“我二人脏了衣衫,又无处可去,便只能先到此处来了。” 碍着顾清明在场,她没有直接挑明两人方才去了何处,只是告知路眠两人现下的处境。 顾清明双臂皆有伤,自己换衣多有不便,原是打算寻一位坊中男子来帮忙的,既然路眠在此,倒是不用纠结选哪一位了。 前院宴席开场,此处留下的人便不会太多,倒是方便了三人活动。 为防万一,楚袖每每带人出坊赴会,都会给自己多备几件衣衫,倒是不用多费功夫去寻找。 麻烦的是顾清明。 他身上原本赤霄纱制成的衣衫被血浸透,已是将料子毁了个干干净净。 因此次排演的节目特殊,跟着楚袖来镇北王府的人本就不多,其中男子更少。 楚袖换了衣衫又换了香料将身上的腥味压下去,这才趁着路眠帮顾清明包扎之事替他去寻衣裳。 顾清明毕竟是皇子,衣着便得仔细考量,不能失了身份。 尽管楚袖对于坊中乐师舞伎的吃穿用度都极为舍得,到底还是算不上顶尖,这些衣裳若是穿在顾清明身上,八成只会让他在京城中没脸。 她万分纠结,桌上一连摆了五套衣裳,却都不满意,正想着再去摸寻几件之时,身后一只手便将桌上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蓝白衣衫扯了过去。 “这个……”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只因拿走那衣衫的不是别人,正是路眠。 方才席间一瞥,倒没仔细观瞧路眠今日的服饰。 如今一瞧,他身上这件栖云纱织就的衣袍实在是华丽,与路眠平日里的模样相去甚远,想来又是路夫人的手笔。 栖云纱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但胜在颜色罕见,好比流云逐日、彩霞漫天,莫说是女子竞相追逐,便是许多男子也是趋之若鹜。 见楚袖不说话,路眠只能开口,他紧了紧手上的衣裳,道:“就这件吧。” 楚袖看着那料子普通的衣袍,实在说不出口让路眠将它拿走,只能叹息道:“我这边的衣裳多少有些不合规矩,要是能有些上等的好料子便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了几句话。 是以她从路眠手中夺过了那衣衫,随意丢在桌上便拉着他往外走。 “柳小姐那里有几件柳世子新裁的衣袍,我们悄悄地过去取上一件,这问题便好解决了。” 要件衣衫这种事,楚袖自己一个人便能做到,但路眠轻功卓绝,一来一往速度比她行路要快上许多。 时刻紧急,自然是要借力的。 轻身功法多是踏物而行,自身能修出个子丑寅卯来已是不易,若是要带人,便只能将对方牢牢与自己固定在一起。 路眠顾及男女大防,初起时直愣愣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楚袖急了,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腰上一放。 “多有冒犯,但事出紧急,还请莫要在意。” 言罢,路眠手臂使力,轻轻松松便带着楚袖行出了丈许。 路眠对镇北王府不算熟悉,带着楚袖在小路上飞掠之时,往往需要楚袖指路。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近,如此一来,楚袖便不得已靠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贴着了他的耳侧。 路眠极少与人有这般接触,耳廓略有发红,下颚绷得死紧,不敢瞧楚袖神色,只按她所指一路前行。 有路眠在,两人不到盏茶功夫就到了柳臻颜的小院。 路眠跃上房顶隐蔽,楚袖则是又一次敲响了院门。 这次院中已经无人,堂屋里匆匆忙跑出个丫头来,想来便是先前秋茗吩咐去正屋做事的知雅姑娘。 知雅并不在柳臻颜身边伺候,只知面前这姑娘常被小姐邀来商议,并不知其具体身份,赶过来在楚袖面前站定时,面上便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小姐,小姐可是要寻秋茗姐姐?”知雅口舌笨拙,一连几句都结结巴巴,“她,她方才追、追出去了,你们未曾遇见么?” 追出去了? 她与五皇子前往侧园的速度并不快,秋茗若有意追上,只需略微小跑定能遇上,结果她并未见过秋茗。莫非…… 楚袖心中一紧,已是有了几分猜测,但面上还是压住万千心绪,同知雅道:“先前柳小姐梳妆,落了对蝶钗在外,如今要用,便托我来取用。” 知雅对于这些事情并不知晓,被楚袖这么一说,便慌忙道:“既然如此急迫,知雅这便去取。” “小姐且先入院稍等。” 楚袖随着知雅入了主屋,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怎的只你一人在此,其余人都被调去前院当值了?” “今日事多繁杂,怕小姐在宴上吃酒开怀,回来头晕,姐姐们早早便在小厨房里做醒酒的吃食呢。” “原是如此。” 见知雅在梳妆台上摸索半天都未找到,楚袖走到门边,对着伏在屋顶上的路眠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一旁的厢房。 路眠行动力极高,瞥见信号后便身形一翻,犹如轻燕般落在了厢房门前。 那边事了,楚袖也转回屋内,绕过屏风到了梳妆台前,伸手将最下头的一个小抽屉拉开。 抽屉被分成数格,俱都有一道盖板,让人瞧不见下头的物件。 今日是知雅第一次进到小姐居室,梳妆台中的一应东西她俱不知,此时也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个一个地去开那些格子。 但这梳妆台构造巧妙,格子上并无趁手的东西用于开启,知雅的手在上头折腾许久都未能成功打开。 小姑娘垂头丧气的,双手急得互相抠弄,眼中泪水涟涟。 “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蝶钗本就是她调开知雅的一个借口,如今眼看小姑娘要哭,哪里还能束手旁观。 她屈指在右侧第三个格子上敲了几下,隔板便噌的一声开了,其下正是她口中的蝶钗。 虽然蝶钗在眼前,但她却并没有去拿,而是望着知雅,温柔道:“我手笨,可怕摔坏了这精贵东西,还是知雅姑娘来吧。” 知雅承了她的好意,吸了两下鼻子便将蝶钗小心翼翼地放在帕子上,仔细包起来递给了楚袖。 “烦请小姐跑这一趟了。” “是我麻烦知雅姑娘了。”楚袖接过帕子,将之仔细收拢在怀中,便向知雅告辞。 知雅将她送到院门处,便被她拦了下来。 “知雅姑娘不必再送,想必姑娘也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楚袖这么一提,知雅才想起来自己还未曾将正屋打扫干净,脸上浮现出尴尬笑容。 “容知雅怠慢。” “无事,知雅姑娘去忙吧,回去的路我是知晓的。” 打发走了知雅,楚袖沿着院外的小路走了一段距离,果不其然在墙边见到了路眠。 他手中并无衣衫,见楚袖讶异神色,才解释了几句。 “衣衫正好,殿下已回宴上了。” 至于顾清明还问询了楚袖所在之处这种小事,便不必说出来了。 楚袖对于路眠的轻功还是有信心的,正好他在此处等候,顾清明那边也已经安置妥当,正好再去侧园一探究竟。 路上楚袖向路眠简略地说了自己和顾清明在侧园遇到的事情,并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了他。 “也就是说,秋茗极有可能在侧园遭遇了不测。” 有先前那一趟,这次去侧园的时间大大缩短,两人抵达血藤墙时,才堪堪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之前血藤避散的诡异一幕尚在她脑海之中,楚袖将红玉琉璃簪和裁信刀攥在手上,一步一步地往血藤那边走。 血藤受迫四散开来,在楚袖面前留出了半人高的空白来。 路眠今日赴宴并未带剑,如今手上的是一对小巧的峨眉刺,藏匿在宽袍大袖之中,走动之间并不显眼碍事,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两人沿着石墙一路走,墙面上的空白也随之移动。 走了有一段距离,楚袖却并未发现什么,倒是路眠警惕观察着四周,先她一步发现了端倪之处。 楚袖的精神全落在血藤墙上,见识过血藤的凶猛,她连片刻都不敢放松,生怕一不小心将簪子落了,他二人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是以路眠轻拍她肩侧之时,她也并未动弹,只是问道:“如何?” 路眠没有回应,而是猛地飞身而上,血藤也因着他的动作而向上猛蹿,似是想将他扯下来。 几乎是血藤异动的那一刻,楚袖便动起手来,她将红玉琉璃簪几乎是按在了血藤之上,手起刀落之间,斩断数道血藤。 原本向上的血藤失了根基,自然纷纷落地,粘稠猩红的液体铺洒了一地。 楚袖离得近,这次除了衣裙,便是手臂之上也落了不少。 白皙皮肉与那如血一般的液体相触,便发出嗤嗤的响声,令人牙酸。 楚袖双手颤抖,咬牙忍住痛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那片血藤被她清理了个干净,常年不见天日的石墙上显露出一道道血红花纹,在她面前聚成了盘蛇模样的两个凸起处。 她停了手,微微侧身望过去,便见路眠抱了个人下来,看衣袍,正是知雅口中前来追她的秋茗。 视线向上一移,一棵三人合抱的槐树遮蔽天日,血藤缠绕树身,时不时蠕动几下,恍若一条条瘆人的毒蛇盘旋。 方才她只顾砍藤,并未关注路眠那边,此时一看,树上一处枝干淅淅沥沥地往下落水,想来正是血藤被挣断后所留下的汁液。 血藤以血为生,秋茗被安置在如此高的树上,便是不被血藤吸血而死,摔下来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般严密的防护,倒让人更在意这侧园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了。 但眼下时机不对,楚袖也只能将那蛇纹凸起记在心中,盘算着什么时候再来一探究竟。 只不过下次来,或许便不是她了。 “秋茗如何了?” “气息尚在,只是失血过多。”路眠方才封了秋茗穴位,止了几处的血,更多细密的伤口却是没法子了。 这一趟几人都算不得轻松,楚袖和路眠将秋茗带回了朔月坊的院子中,因着不敢惊动府医,也便只能由楚袖亲自动手。 她取了叶怡兰带来的药箱,将留在秋茗体内的倒刺一一拔出,又敷药包扎。 秋茗伤的重,楚袖为她清理伤口的小半个时辰里,虽常常呼痛,却是一次也未曾醒过。 生怕她之后发起高热,她只能唤来留守的几个姑娘,嘱咐她们仔细照看着些,她自己则是急匆匆回前院去了。 宴会正值火热之时,舞姬水袖轻舞,铃声阵阵作响,乐师则在一旁抚弦按孔,与那一抬手、一弯腰间的铃声融在一处,意趣十足。 乐师舞姬不过是助兴,楚袖刚回到席位不久,便被眼尖的柳臻颜一眼瞧见。 她不在的这一段时间,贵女们从胭脂水粉聊到诗词歌赋,又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提起哪家的儿郎俊秀,话里话外都是暗示。 柳臻颜在这些人中间坐立难安,地位低些的还能随意应付几句,但其中不乏王孙贵族,哪里是她能任性的。 以往宴会都是别人邀她,再如何这些人也不会忽视了主人家,如今到了她做东,以往的热情便更翻了几倍。 听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们商量着接下来玩些什么名堂,又瞧见楚袖归来在席上无所事事,她当下便扬起笑脸,支着下巴提议道:“姐姐妹妹们若是商讨不出个章程来,不如听我一言。” 围在柳臻颜身边的大多都是些未出阁的姑娘,还有些则是成婚不过一年的年轻夫人,之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个玩乐法子,俱是因为察觉到柳小姐的无聊,如今她自己开了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柳妹妹有想法真是再好不过了。”一个长柳臻颜两岁的女子将手中绢扇一放,柔声笑道。 柳臻颜瞥了一眼,这位便是这一群夫人小姐的领头羊了,但恕她愚笨,方才姐姐妹妹一通介绍称呼搞得她晕头转向,压根未曾记下名号。 因此她也只能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讲:“姐姐莫要嫌弃我贪玩,只是姐姐妹妹诸多,许多玩法兼顾不得。” “倒不如,今日玩击鼓传花。” “只是此处无鼓又无花,先用这两样代替,可否?” 柳臻颜从衣裙上扯下一段披帛,三两下便折成一朵硕大的花捧在手中。至于代替鼓声的东西,先前站在外围侍候的春莺将腰间一管竹笛抽出,递了上来。 她是东道主,自然无人扫她的兴,再如何贪玩爱闹,也是有些分寸的,总不至于当众下她们的面子。 方才一通交谈之中,除了柳臻颜神游天外,其余人可都揣摩着她的性情,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很合心意:尚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心眼不坏,只是略有几分娇纵。 “寿星提议,自然无有不应。”依旧是那女子接话,她瞧了一眼春莺手上的竹笛,提了一句:“只是在座姐妹们无人懂奏笛,柳妹妹可能选个人来?” 这话自然是胡诌的,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懂乐器,会奏笛的不少,甚至还有一位便是在花神会上以笛乐闻名京城的。 但奈何柳臻颜归京不久,又从不关心这些个如选秀一般的盛会,自然是毫不知情。 女子这般说也不是有意和柳臻颜抬杠,只是在场众人身份都摆在那里。私下里玩闹也便罢了,如今还有外男在,与那些个乐师一般奏乐助兴,多少有些失了身份。 如此说辞也是知道柳臻颜并非故意,多半是未曾考虑到这一层,才这般委婉劝诫。 柳臻颜很有自知之明,也不接春莺呈上来的竹笛,只莞尔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啦。” 前头尚还沉稳些,到了话尾,那欢欣雀跃的劲儿便压不住了。 春莺暗叹,几天的功夫果然还是不能让小姐端庄稳重,不过能忍这么长时间,也算有些进步了。 穿金戴银的姑娘一反之前慵懒躺倒在座上的模样,几乎是蹦起来往下处赶。 众人的视线随着她的跑动落下去,窃窃私语着这镇北王嫡女究竟是要去找谁,怎的如此高兴? 却见那纯稚的姑娘一下子扑到了一着月白金蝶裙的女子身上,脸上笑容不似作假,比之刚才真挚许多。 两人痴缠一番,那女子被缠得没办法,抬头向这边望来,与为首的女子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而后便起身往这边来了。 “竟是在下席的位置,莫非柳小姐何时认得了小官的女儿?” “不是说柳小姐极少与京中女子相交,总是带着丫鬟在外游荡,八成是什么时候撞见的吧。” 下席与这里离着有些距离,她们瞧不见女子相貌,只是看她姿态礼仪不出差错,行走之间更有风度,也只当是个不认识的姑娘,看在柳臻颜面子上一起玩乐也不是不行。 柳臻颜急迫得很,拽着人几乎是一路小跑了回来,在众人面前站定时她倒是脸不红气不喘,眼睛亮的像是要发光。 可怜被她拉扯着腕子的姑娘,手上红了一圈不说,两颊泛起红晕,不住地喘气,瞧着就是可怜可爱的模样。 “原来是楚姑娘,柳妹妹倒是给我们找了个妙人来。”方才提议的女子轻轻一笑,在她周围的小姐夫人们也便笑了起来。 只余柳臻颜面带茫然,只手中还攥着楚袖的手腕,不明白怎么她们就笑得如此欢快。 第57章 生辰03 楚袖平复了呼吸, 也没挣脱柳臻颜的桎梏,同那女子颔首点头,也算行了半礼:“辛夫人, 又见面了。” 她如此寒暄, 一旁站着的小姐便噗嗤一笑,提醒着她:“这位是林夫人, 楚姑娘莫要记混了才是。” 为首女子摇扇的动作一顿,瞥了那出言的姑娘一眼,不置可否,只笑着同楚袖说话。 “既然请动楚姑娘来为我们奏乐,也算我等的福分。” “只是楚姑娘与我们有亲疏远近, 待会儿玩的时候便请蒙上眼睛吧。” 辛夫人的提议再合理不过,楚袖自然也答应了下来, 正准备拿出自己的帕子,就见辛夫人已经折好了素色绢帕, 对着她微微挑眉。 这便是要代劳了, 好在两人本就离得不远,微一弯腰,她便凑到了辛夫人面前。 她望着辛夫人, 辛夫人也垂眸看她。 辛夫人的容貌在一众贵女中并不出彩, 但她有一双极为出众的眼睛。 当她凝望着某个人时,仿佛要为对方奉上全世界,熊熊野火在她眸中燃烧, 万千星辰在她眼中倒映。 这是楚袖见过最美的一双眼。 因为那眼里,有自由。 辛夫人举了帕子到她眼前, 似乎是怕她害怕,轻声安抚道:“楚姑娘且放宽心, 只是个游戏罢了,我可不在意这些。” 若真是不在意,便不会这般说了。 她认命地阖上了眼,任由那双手在她脑后动作,待得耳畔一声“好了”,再睁眼时,便是一片迷蒙了。 有人扯开柳臻颜的手,她听到柳臻颜的一声惊呼,继而又被按着肩落座。 竹笛一直被她攥在手心,只听一阵风声,便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侧,道:“楚姑娘,且开始吧。” 言语时的温热气息拂过耳廓,楚袖察觉得却是此人身份——辛夫人的陪嫁丫鬟子虚。 绢帕折得并不厚,隐隐约约能透进些光亮来,倒是看不清楚人。 她安分地扮演着一个助兴的乐师,吹笛时长时短,停顿的时刻极难捉摸。 小姐们不一定怕了惩罚,但都更想瞧热闹,绢花似流水般传送,慌忙之下有人径直抛了出去,落到另一边人的手中,便惹了抱怨。 “你这可真是耍赖。” “哎呀,实在是一不小心嘛,我们接着玩,接着玩。” 绢花转了一轮又一轮,不少小姐都受了罚,有聊奇闻异事的,也有吟诗作对的,也有不拘一格的女子出彩头的。 一群人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数轮过后,辛夫人坐在位子上依旧不紧不慢。 她身份比在场的夫人小姐们都要高些,便是绢花到了她手中,旁人也急匆匆地取走,倒是失了些趣味。 笛声悠扬,蒙了眼的姑娘横笛唇边,绯色与翠色相触,更显娇嫩。 辛夫人瞧着她手指挪动,挑曲断调,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让大半的小姐夫人们都参与其中。 又一轮笛声停,绢花正正好停在了先前说楚袖称呼有误的那位小姐手里。 “婉怡,你今日运道不佳啊。” “正是正是,这才几轮,你一人就中了三次彩了。不知这次是什么惩罚?” 击鼓传花这类游戏,惩罚都是提前写好放在篓里抓的。这次玩得匆忙,自然没有准备,是以她们都是随性而为,做什么都无人置喙。 被称为婉怡的姑娘将绢花放到一旁丫鬟手里的托盘上,琢磨自己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辛夫人敲了敲桌面,唤回她心神。 “听说宁姑娘手艺活不错,不如今日给咱们的寿星送个小礼物?” 宁婉怡哪里懂什么手艺,连端阳时节的五彩线都是家中娘亲一并打的,她自己一碰就是一团乱。 但这小毛病除了自家人无人知晓,毕竟日后都是要嫁进高门大户去做主母的,谁会钻研刺绣手艺。 “荷包帕子太费功夫,不如就打个络子吧。我瞧着柳小姐喜爱腰佩,送这个正当宜。” 辛夫人这般劝着,丫头则将早就备好的丝线呈到她面前。 宁婉怡倒不觉得辛夫人针对她,毕竟这丝线乃是前头一位爱女红的小姐讨来的,人家穿针引线不一会儿便在帕子上绣了只栩栩如生的芙蓉花,引得众人惊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一边挑选丝线,一边为自己辩解着。 “我没怎么打过络子,若是做得不好,柳姐姐莫要嫌弃才是。” 柳臻颜正在一旁瞧热闹,忽然被提及也不在意,摆摆手道:“不在意不在意,若论起来,我做这个的手艺更差呢。” 见她这般自嘲,众人都纷纷笑起来,安慰她道:“无事无事,这种小事,往后丢给下头的人去做便是了。” 这话本来没什么错处,偏生宁婉怡此时正做着“这种小事”,对她来说多少有些讽刺了。 辛夫人一眼就瞧见宁婉怡捏紧的手指,丝线在手指上勒出白痕,可见用力之深,但一向圆滑的辛夫人并未说什么开解话语,只当自己瞧不见,等着宁婉怡打出络子来。 宁婉怡本就不善此道,平日里拨弦弄墨都嫌无趣,此时心中一团乱麻,莫说是打络子了,便是让她理顺了手里挑出来的丝线都费劲。 是以到最后,宁婉怡也没做出个什么东西来,反倒是将原本正常的丝线乱做了一团,内里不知打了多少个暗结。 “看来宁小姐说的是实话,确实是不谙此道。”辛夫人调笑几句,见她在众人面前窘迫,也放过了她。 总归只是个小姑娘,些许教训一下便是了,也用不着小题大做的。 “既然如此,剩下的便由我来代劳吧。” 辛夫人命子虚将丝线拿到她这边来,她也未曾再挑选旁的颜色,依旧用的是宁婉怡弄乱的那一团。 只是她手巧,三两下便将丝线解开,彩线在她手中盘绕,三两下便显出了雏形。 因着时间有限,辛夫人选了个最简单的花样,再普通不过的并蒂菡萏,尾部浅色的丝线作穗,随着动作轻微晃荡。 “随手做了个玩意儿,还请柳妹妹不要在意。”辛夫人站起身来,将菡萏络子亲手挂在柳臻颜腰间的玉佩上。 柳臻颜下意识地伸手摩挲了几下,彩线编织紧密,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多谢辛夫人。”她跟着楚袖一起叫,楚袖一向在这方面不会出错的。 辛夫人闻言果然高兴,面上笑容都真挚了几分,她也不再回去,径直和柳臻颜挤在一处。 “那我便开始了?”被剥夺了视线的楚袖一直不言不语,端坐在原地等着这一场惩罚过去。 “劳烦楚姑娘了。”辛夫人把玩着柳臻颜带来的小玩意儿,对着楚袖致歉。 楚袖知她话中深意,却也不觉得是个什么大事,轻笑颔首,倒是并未作答,径直吹奏起来。 绢花从宁婉怡手中开始传,伴着轻快的笛声和少女娇笑声,她自己也很快融入其中。 这一处又热闹起来,欢笑声不断,刚才那一幕算是彻底翻了篇,在谁心中都留不下一丝痕迹。 楚袖这下也彻底放松起来,吹奏起曲子更是潇洒恣意,一首比着一首精妙,到最后,绢花传到谁手中都无人在意,纷纷沉进了曲中春日之中。 还是曲调一断,捧着绢花的姑娘惊觉击鼓传花的游戏还在继续,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东西往外随意一抛,竟是对着楚袖来了。 她蒙着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众人的惊呼和一阵破空声,而后满堂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浅了不少。 “诸位?” 没人应答,倒是有脚步声响起。 不紧不慢的步子,众人不敢言语,想来往这边来的人定然身份极高。 楚袖心中掠过不少猜测,又被她一一否决。 今日到场的皇子公主大多与她并不熟络,九皇子顾清辞八成围着凌云晚转,不一定能想起来她。 再往下的王孙贵族,有些来往,但不至于她出言询问无人敢答。 路眠和苏瑾泽? 这两人若是到了此处,周围的小姐们怕是早就叽叽喳喳叫嚷起来,哪里会这般安静。 所以,会是谁? 她一手攥着笛子,伸手去解脑后的活结,却被一双手抢先一步。 素白的绢帕落了下来,容颜清丽的姑娘半阖着眼,这般近的距离,能瞧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几近透明,睫毛长而浓密,似一对乌蝶落在上头。 楚袖有段时间未见日光,乍一取下遮挡物什,她不敢太快睁眼,只能一点一点地适应。 在炫然的光晕之中,她先看到的是一双手,一双有着薄茧、骨节分明、白皙莹润的手。 “嗯,楚姑娘?” 楚袖见过这人,或者说,京中没有人未曾见过这位的。 苏瑾泽和路眠并称为黑白双煞,京中许多人调侃他们,但也不过当他们是总是坏事的纨绔子弟。 可面前这位不同,不论男女老少,身份贵贱,没有一人能拍着胸脯说不怕的。 “民女楚袖,见过——” 她这礼还未行下去,就已经被扯了起来,力道之大,将她衣袖都扯出一道裂缝来,刺啦一声格外刺耳。 然而对方却并不在意她的衣衫破损,将人拉起来后也不松手,只是环顾了一圈,没找到哪一位是话事人,便随意同跟在楚袖身侧的春莺道:“这人我就先带走了。” 春莺不敢反驳,默默看向了柳臻颜,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状况,呆愣在原处。 等到楚袖真的被扯着胳膊离开时,她才猛地拍桌起身:“楚妹妹是我邀来做客的,哪能被你随意带走!” 那人的步子果不其然地停了下来,楚袖暗道糟糕,她给柳臻颜使眼色,却被对方误会。 “手段那么粗暴,哪有人愿意和你走,把人留下,要走你自己走。” “哦?”那人像是瞧热闹一般,眼神落在楚袖身上,问道:“楚姑娘不愿意同我一起走么?” 第58章 委托 看似是礼貌询问, 实则压根儿没有给楚袖一丝一毫选择的机会。 明明都不大认识她,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 看看这满座的小姐夫人,可不都是被唬住了么, 除了柳臻颜一无所知, 单纯靠着那颗赤子之心在行事。 扯着她的那只手借着衣衫的遮挡一路下滑,溜进她衣袖之中, 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楚袖被冰的一颤,继而感觉到五指被挤开,指节相互交错。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如此对待,不由得有些不适应。 然而挣了几次也挣不开,也只能维持着这般动作。 她定了定心神, 安抚着柳臻颜的情绪:“柳小姐莫急,是我记岔了日子, 忘了还有一桩事情未了。” “此事急迫,这才引了人来寻。” 明眼人都知道只是个说辞, 但柳臻颜却是信了, 她放宽了心,从桌上端起一盘豆沙馅的糕点来。 “方才是我不对,这豆沙糕便是我的赔礼了, 还请这位小姐不要在意。” 楚袖闻言便偷觑那人神色, 果不其然瞧见她眼角眉梢那轻浮的笑意,人间牡丹花蓦然吐蕊,真真是惊艳满园。 也难怪传闻云乐郡主裙下之臣有如过江之卿。 如今看来, 才不算是风月谣传。 云乐郡主生来尊贵,有着父亲疼宠、陛下爱护, 性子愈发无法无天,整个昭华朝敢这般凑到她面前的都寥寥可数。 众人都不免为柳臻颜担心起来, 她自小在朔北长大,规矩比不得京城多,到如今也未识得多少权贵。 一朝得罪人,便得罪了个土霸王。 云乐郡主容貌艳丽,狭长的眼眸眯起来时酷似雪山白狐,她捻起一块糕点,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挑眉问面前无知无畏的姑娘。 “柳小姐胆子颇大呀……” 柳臻颜红了脸,错开了她灼灼的视线,声音较之前都小了许多。 “小姐过誉了,”她将糕点又往那边送了送,“喜欢的话,我可以让厨房那边把方子送过去。” 没想到她将那句话当成了夸奖,这般纯稚憨态的人,她倒也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手里的糕点被她塞到了似乎想说什么的楚袖的嘴里。 楚袖被这一块糕点噎得说不出话,云乐郡主弹了柳臻颜脑门一下,用哄孩子的语气道:“方子倒是不用了,改日倒是要再来府上一趟了。” 趁着柳臻颜摸着脑袋不知所措的时候,云乐郡主扯着楚袖便往外走,也无人敢拦。 待得两人走离了众人视线,凝滞的空气才重新流动。 胆子小的小姐拍着胸脯喘气,和身旁好友小声道:“真不愧是云乐郡主,她在这儿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这算什么,你看那柳小姐,现在还愣着呢。” 春莺不忍看自家小姐被当作谈资,上前正欲唤回她心神,却不想听见柳臻颜喃喃出声。 “她好像,很好看啊。” 遭了,小姐不会被个姑娘迷住了吧! 虽、虽说那位是有些洒脱风流在身上,但未免也太……- 楚袖被云乐郡主牵着手扯出了宴会,一路上不知多少人瞥见,只不过是碍于云乐郡主的“威名”才没敢说上些什么。 如今两人离了前院,随意寻了一处凉亭坐下。 想也知道宴会上是如何的众说纷纭,但都已经是这般模样,再去想也无用,还是先应付了面前这一位才是正理。 云乐郡主素来不拘小节,此时也是如此,她的手还捏在楚袖腕上,以一种无法挣脱却又不会让楚袖觉着不适的方法。 这任性的做法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便不会太远,于是便成就了如今这般并肩紧贴的模样。 许是觉得好玩,云乐郡主的指腹在她腕间不住地游移,暧昧又轻微的触碰从腕间皮肤一路传至身上,让一向善谈的楚袖都失声哑口。 “楚姑娘便不问问,本郡主掳你出来是为了什么?” 这个“掳”字就用得很有深意,想来云乐郡主也知道自己一向随心所欲,压根儿不在意旁人的感受。 “郡主想说时,自然便会说了。” 楚袖未曾使力挣脱,一只胳膊被人把玩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本郡主可是瞧见了,楚姑娘离场后久久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竟还换了一身衣裳。” “ 楚姑娘可有什么说辞啊?” 就连路眠和苏瑾泽都未曾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离场,怎的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的云乐郡主会关注到她? 如此一说,云乐郡主来参加这生辰宴,本身就是件颇为离奇的事情。 毕竟京中谁人不知云乐郡主最是不喜这类繁琐冗长的宴会,除了温柔乡能让她高看一眼,其余俗事在她眼里都不值一提。 忽然得了这么一位祖宗的青眼,往往是麻烦的开始。 只希望她提出的要求不要太过离谱才是。 “民女不胜酒力,出去散心醒酒,却不小心在外头睡着了。” “醒来时衣裙染了脏污,自然不好就那般回去,也便换了身衣裙。” 也不知云乐郡主是信还是没信,总之她并未再揪着此事不放,而是猛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两人面容相距不过分毫,若是旁人,定然在云乐郡主动作的第一时间便要躲开了。 但奈何楚袖不是普通人,她就这么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动作,与那双明眸善睐对视着。 “楚姑娘,你身上秘密颇多啊。”妃色裙角盖在素白衣裙之上,两色交叠好比彩霞浸染流云。 云乐郡主比楚袖身量稍低些,但此时站起身倚靠过来,逼得楚袖后仰了身子。 “郡主多虑了。” “多不多虑都无所谓,本郡主只是知晓你的神通广大,请你来演一出戏。” “若是成了,自有你的好处。” “若是不成……”云乐郡主攥着楚袖手腕的手一翻,将她的手拉了起来,宽大的袖子垂落下去,便露出一双血色斑驳的胳臂来。“楚姑娘怕是要去本郡主府上,好好反省一下了。” “郡主想要楚袖办事,直说便是。只要报酬合适,能力所及,楚袖无有不应。” 即便被这样压制,她依旧不见慌乱,还能如对待以往找上门来的生意一般讲出自己的规矩。 云乐郡主笑了笑,也没放手,反倒凑得更近,在楚袖不明所以的眼神中,她轻其薄唇,落在了她被抬起的那只手上。 “郡、郡主——” 她劝诫的话还未说出,云乐郡主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动作更快了。 刺痛自手上传来,楚袖阻拦的左手也被一并攥住,直到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贴上肌肤,云乐郡主才退了开来。 方才还沉稳的姑娘眼眸里满是警惕,仿佛她下一刻便又要上去咬上一口。 警惕归警惕,倒是没有嫌恶、恶心的神色。 云乐郡主心情大好,也不再逗弄她,丝毫不走心地解释了一番。 “明明年岁不大,成天里板着个脸可不好。” “瞧现在表情多生动,我这是在帮你,久了可就要变成小老太婆了。” 楚袖拦下她满口的歪话,一手取了身上的手帕将见了血的伤口按住,摆出一副做生意的态度来。 “不止郡主想演一出什么戏?” 云乐郡主自腰间抽出那条从不离身的银丝铜骨鞭,扔在桌上。 “自是演一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好戏。” “这种事情,楚姑娘应当再熟悉不过了吧。” “毕竟四年前,那出好戏可不就是楚姑娘的成名之战。” 云乐郡主自然也不是自个儿想到要找楚袖帮忙的,而是实在被烦的焦头烂额时,被皇嫂提点了几句,才想起这么个人来。 据皇嫂嫂所言,当年与她在花神会有一争之力的魏娇娘,便是因着楚袖那神来一笔失了如意郎君,之后屡次攀高枝不得,才撞在了她手里,彻底离了京城。 既然能哄得了周家那个外室子,自然也哄得了那个蠢货。 楚袖没想到云乐郡主竟会提起那般早的事情,但也未曾多想。 反正都是生意,怎么做不是做。 只是她的容貌在外也不是什么秘密,若是强要她亲自上阵,怕是要露馅。 这一点要提前说明才是,不然到最后成了一笔糊涂账,她可对付不了难缠的云乐郡主。 “只是有一事需郡主晓得,这场戏,民女不能亲自入局。” “知道知道,你若是明目张胆地入局,岂不成了众人谈资,本郡主可舍不得美人受苦。” 楚袖自然而然地无视后半句,“那烦请之后郡主将画像卷宗一并送到坊中来,容楚袖先行一步。” 云乐郡主也没拦人,将桌上的鞭子一把塞给她,便摆摆手让她走了。 铜鞭颇有些分量,一只手勉强可以提着,只是这样右手上的伤口便没办法压着。 原本就松松打了个结的帕子行走间彻底散落,掉在地上,上头点点红梅,扎眼的很。 那姑娘躲她躲得如洪水猛兽,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云乐郡主半眯着眼享受从亭檐打下来的日光,在感受到有风袭来之时,她理了理裙摆起身,路过那片雪白时停顿了一会儿,拾起来后便随意塞入袖中。 “看来这段时间,又有乐子可以看了啊。” “希望这位楚姑娘,不要太过无趣才是。” 两人先后离开,却有人自凉亭上跃了下来。 那人将山峦翠色点缀在衣衫之上,浅色的发只及耳后,尾部长短不一,一看便知是利器所削。 “楚姑娘?” “会不会正是他信中的楚姑娘?” 此人自言自语一番,除却沙沙树叶声响外无人应答,他倒也不觉得孤寂,将落于脑后的兜帽重新带上,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往另一处地方去了。 第59章 争执 楚袖回到宴席之上, 柳臻颜第一个冲上前来,见她捂着手,便动作轻缓地捧起, 赫然可见一个清晰的牙印, 还有丝丝缕缕的血渗出来。 柳臻颜感同身受,好似这伤落在了她身上一般, “嘶,这得多疼啊!” “那位小姐前来赴宴,难不成还带着恶犬来的?” 春莺在一旁恨不得捂住自家小姐的嘴,虽说咬人的多是些野性难驯的兽类,但楚姑娘手上这个明显就是人的齿痕, 方才又是她们两人出去,谁咬的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再一想方才听见几位小姐絮絮叨叨说起那位小姐, 想来也是个不能惹的主,才让她们连谈论名讳都忌惮。 结果得罪一次也就算了, 现在小姐这说的叫什么话呀! “一不小心伤到了而已, 无甚大碍。”楚袖用衣袖遮盖了伤口,安抚了柳臻颜几句。 “这么深的伤口,可得小心才是呀!” “春莺, 你带楚妹妹去……” 楚袖一下子拉住了她的手, 略微摇了摇头,“不碍事,我身上有药, 待会儿自己处理一下便好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宴,可别围着我转了。” 生辰宴也已到了尾声, 柳臻颜作为宴会主角,自然是要与各家女眷交谈的, 不可谓是不忙。 楚袖作为宾客,反倒是更清闲一些。 柳岳风身边的小厮已经来催,柳臻颜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又立马转回身来道:“今日怠慢楚妹妹了,明日我定上门致歉。” 柳臻颜一走,她这边倒是清闲了不少,至于那些小姐夫人猜疑的视线,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倒不如想想之后要如何安置秋茗。 她在换过一轮吃食的席位上落座,一连倒了三杯清茶漱口,才将喉间那股子甜腻味道压了下去。 明明柳臻颜和柳岳风的口味都普通,怎的今日呈上来的糕点异样的甜,比往日来尝到的手艺少说多放了一倍的糖进去。 楚袖一股劲儿地喝茶,这一幕落进远处观瞧她的人眼里,纷纷猜测是不是云乐郡主使了什么手段将人控制起来了。 不然怎么出去一趟回来,手上受伤不说,还不停地灌水。 “莫不是被喂了什么毒药进去?” “也许是逼着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呢!”一名小官之女像是想起了什么,身子一颤便凑到好友耳边道:“你忘啦,上一个得罪云乐郡主的公子,被硬生生灌了一壶泥水,肚腹鼓胀不说,回去上吐下泻,折腾了整整一个月。” “你说的是翰林院里的宋大人吧,我可还记得他登科及第时打马游街的景象,那般翩翩少年郎竟也敢冲撞郡主,当真是不要命了。”好友显然也是知晓京中谈资的,只是消息不比对方灵通,只知宋大人告病一月,却不知其中缘由。 “所以说,别看这位姑娘现在看起来无事,过几日指不定是什么模样呢。” “宋大人可是朝廷命官,云乐郡主下手都未有犹疑,一个乐坊坊主,哪怕背后有人,到底身份低微……” 剩下的话她没全说出来,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哪怕有了靠山,惹了云乐郡主也绝讨不到好。 姑娘们避开人群窃窃私语,却并未发现自己已到了屏风侧。 这道屏风是方才舞乐散场,为了让男客女眷各自玩乐设下的。 绣着朵朵睡莲的素绢屏风后便是端坐着的路眠,脊背绷直,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直把一位举着酒杯随众人敬酒的公子吓得打寒颤,只觉如芒在背,匆匆换了地方,和同窗好友挤在了一处。 “路小将军这般当真不要紧?” 人群中心的柳岳风饮下一杯酒,时刻关注着路眠动态的他第一时间便发现了那公子的动向,愈发觉得路眠可能是有意在装醉。 能在朔北苦寒之地待上三年的习武之人,怎么可能连一杯酒都喝不下去就醉倒一边? 忙着和人碰杯的苏瑾泽被他这一喊也瞧了路眠一眼,见他依旧是那副直愣愣的模样,看着冷峻,实则已经是迷蒙状态了。 今日倒是乖觉,没四处乱跑。 “无事无事,只要他还坐在那儿,便不打紧。” 他这话刚说完,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就倏地站起身来,对着那一人高的屏风就是一脚。 丝绢制成的屏风韧性十足,这一脚下去也没裂出个口子,只是被那巨大的力道一带,径直往女客那边倒去。 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苏瑾泽扔下酒杯之时屏风已经倒了下去,他只来得及唤了一声。 “路眠,屏风——” 女眷那边发出惊叫,男客这边也不遑多让。 在场宾客几乎是乱做一团,眼看着那屏风就要压倒几位姑娘,众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处。 尤其是方才小声议论的两位姑娘,此时更是抱头蹲了下去,全然顾不得新裁的锦衣沾染灰尘。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先出言的那位姑娘试探性地回头望了一眼,就见屏风侧边的黑檀木上多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此刻青筋暴起,指节用力扣在木料之上,可见使得力气有多大。 有人出手相救,她第一时间扯着一左一右两个姑娘的手往外跑。 待得她们离了原有位置,那只手依旧没有松开屏风。 那道三折的屏风就维持着倾倒的姿态停在了那里,一如场上的氛围一般,凝滞在了原处。 女眷那边看不分明,只道是另一边有人出手相助,才免了一场灾祸。 但男客这边全然是另一副景象,原本不少坐在屏风附近的人被路眠突如其来的一脚吓得躲到了一边,哪里有谁能顷刻间冲过来救场。 靠一只手扯住偌大屏风的人,却也是使得屏风翻倒的罪魁祸首。 路眠虽吃醉了酒,但好在他醉酒时往往也能听得进话语,苏瑾泽远远的一嗓子让他下意识地扯住了屏风,而后便是以一种茫然的神色看向了发声处。 苏瑾泽被他吓得不清,见这诡异景象更是头疼,拨开围观人群走上前去。 那碧色眼眸略有些涣散,倒也难为他还能盯着他走到面前来。 他试探着扶了一把屏风,没感受到什么重量,正想着帮路眠一把,就见对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将手一松。 数十斤的重量猛地砸在手上,苏瑾泽一时不察连自己都跟着往下倒。 女眷那边的惊呼响在耳畔,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这小子不会以为他也想玩玩这东西吧! 别说,醉酒的路眠还真能做出这种事来! 苏瑾泽力气不比路眠,第一时间就将手收了回来,到最后也只是扑倒在了屏风之上,溅起许多四散微尘。 万幸方才那一出惊险,女眷那边早就疏散了人,此时正站得远远的,倒也没伤着人。 只是苏瑾泽闹了个灰头土脸,当着一众人的面趴在屏风上,腰间的玉环都裂了几道缝。 柳臻颜原本和几位离场的夫人寒暄,这般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她们。 作为主人家,她第一时间就到了最前列,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前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楚袖。 她不懂这些事宜如何处理,在场众人熟悉一些的也只有楚袖一人,也便随着性子要跟在她身边。 却不想她刚往那边走,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再一看去,屏风倒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上头还压着个靛蓝锦衣的公子哥,发冠都磕歪在了一旁。 而在这片狼藉之后,有一着赤纹玄衣的男子伫立,他半垂了眼眸瞧着倒在屏风上的人。 明明脸上无甚表情,但不知为何,柳臻颜感觉到了一股子嫌弃。 “哎呀,这可真是……”离得远的小姐拿帕子捂了嘴,掩住之后的话语。 两位儿郎都是京中名人,竟在镇北王嫡女的宴会上闹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柳小姐心中如何作想。 “呸呸呸。”苏瑾泽从屏风上爬起来,正欲和路眠辩上几句,就瞧见对方转了视线,竟是看向了别处。 他心中忿忿,上前搭了他的肩,压低了声音在他耳侧道:“你今日可真是出尽了风头啊!” 那语气,怎么听怎么阴恻恻的,但路眠此时醉酒,压根儿不解其意,也没拂开他,只是继续盯着那边瞧。 苏瑾泽顺着他的视线一瞧,俏生生的姑娘正给人出谋划策,面上笑容清浅,映着灼热日光都和煦了不少。 他又转回头来看了路眠几眼,发现对方完全将他视若无物,只一心一意观瞧着那边。 路夫人是异域女子,连带着路眠的容貌也带了些许异域特色,只是他笨嘴拙舌,又不通风月情事,平日里行事就有股子少年老成的架势。 醉酒之时倒是有了些少年心性,却也不见什么桃花。 虽说楚袖是个极少见的女子,温柔又有主见,但也不至于如此观瞧,和话本子里守宝的山大王似的。 路眠不知收敛,楚袖又对视线极为敏感,不多时便投了眼神过来,见两人缠在一起,离得远又不知路眠状况,还以为是两人玩闹出事,也就笑了一下收回视线。 谁知这一下就像是给了路眠什么信号一般,他硬扯着身上的苏瑾泽往前走了两步,正踏在已然四分五裂的屏风之上。 屏风边侧的木材不过三指粗细,自然承不得两个男子的分量,立马就折成了两半。 “哎哎哎,你小心着点,我还是个大活人呢!”苏瑾泽玩笑般开口,将他异常的举动盖过去,也不指望能靠着自己那点力气和路眠硬扛。 “这一下把我摔得七荤八素的,可得好好歇歇。”苏瑾泽一边说,一边对着柳岳风使眼色。 柳岳风将信将疑地接了话:“苏公子既是头晕,先到客院小憩,这边由我来收拾便好。” 世子一发话,便有小厮迎上来,半弯着腰身请两位公子移步。 路眠脚步不动,苏瑾泽急得拧他胳膊,又低声威胁了几句,未有成效。 “我们待会儿悄悄去朔月坊一趟便是了,你个呆子,莫要杵在这里做旁人谈资了。” 不知是那一句话说动了他,路公子总算是挪了步子,将送松了手的苏瑾泽带了个趔趄。 “好好好,这辈子欠你的。”苏瑾泽暗骂一句,追了上去。 第60章 赝品 出了这么一出, 男客那边也没了喝酒的兴致,纷纷与自家女眷汇合离去。 不多时,原本宾客满员的宴席就只剩下了破损的屏风和数张凌乱的桌案。 这些杂物自有下人们收拾, 柳岳风强压着柳臻颜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 才松了口气,就听她万分急迫地道:“没人了吧?” “客人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是……” 柳岳风盘算着宴会后的事宜,还没想出个具体章程,一回头却已瞧不见柳臻颜人影。 只余一个常在身边伺候的青衣小厮瞧见他神色不虞,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小姐方才问完便走了。”压根儿没听您的回答。 后半句小厮不敢说,就连这半句都是怕世子爷怪罪强挤出来的。 柳岳风沉默片刻, 到最后也没说什么,只认命地对起了账簿上的东西。 按理说这些账目是要交给柳臻颜过目的, 毕竟女大不中留,再娇宠的女儿家最终也要嫁到别家去。 做当家主母可以不经手这些繁琐杂事, 但决不能一窍不通, 不然极易被小人糊弄,可是要吃大亏的。 柳岳风倒是有心让她学,但奈何她本人无意, 就连父亲都劝他不要管, 也便只能由着她的性子去。 只是这以后的日子…… “唉……”柳岳风不知自己这大半个月里叹过多少气,愁的他头发直掉。 小厮默不作声,只手脚麻利地干活, 生怕一不小心碍了世子爷的眼,扣月钱还是小事, 若是同之前那位一般惹了世子爷不快,连命都赔进去, 可就不妙了。 此次赴宴的权贵官宦甚多,单是礼单就摆了整整两抬,柳岳风坐在树荫下看到眼睛酸痛,也才看了半抬不到。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岌岌可危,很有可能还没到六月就先掉光了。 小厮见他眉头紧蹙、神情不耐,试探性地提议道:“世子爷,外头风大,日头也晒,不如小的把这些礼单搬到您书房去,您稍歇息会儿再看?” “就按你说的办!” 柳岳风应了他的提议,当下便将手里看了一半的礼单往桌上一扔,小厮立马收整起来。 “还如以前一样,莫要坏了规矩。” “小的懂得的,送到书房就走,绝不停留。” 小厮回完这一句,再一抬头,柳岳风也走得不见人影了。 他一边指挥着几个粗使仆役搬东西,一边在心里琢磨,世子爷走那么急做什么,这后面又没有豺狼虎豹在追- 楚袖原本是要等人的,但无奈苏瑾泽哄着路眠到了她这处小院里,也便从闲坐等人变成了照料醉鬼。 这不是她第一次照料路眠,但不得不说,路眠醉酒之时常常口出惊人,做事也不能以常理论断。 就好比现在,明明醒酒汤灌下去后困意上涌,他眼眸都有些睁不开了,却强撑着不睡过去,而是坐在桌边陪她一起等。 当然,药材作用之下,哪怕是向来意志力极强的路眠也不能幸免地失了力气,靠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坐着的。 所以,倒霉的还是苏瑾泽,他认命地给路眠做着人形靠枕,让他不至于摔到桌下去。 “唉,果然当时年少轻狂,惹了不该惹的人。” “自那以后就一辈子倒霉还债!”他猛地灌下了一杯凉茶,空着的右手将路眠歪到的头掰回正位。 “我说大哥,你能不能到床上去睡,我虽然体格不错,但肩膀也不是给你个大男人靠的呀!” “你死沉死沉,我都快察觉不到我的肩膀了。” 苏瑾泽叭叭个不停,楚袖也跟着劝。 “他说的在理,你也不要强撑着,之后的事有我们两人在,不会搞砸的。” 她不开口劝还好,这一开口,路眠半眯着的眼睛立马睁了开来,整个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 “娘——” “噗——” 他口中刚吐出一个字,旁边一杯茶下肚的苏瑾泽就喷了出来,也顾不得擦拭衣衫,伸手就捂了他的嘴,还讪讪笑着同楚袖解释。 “你看看他,硬是不睡,搞得脑子都不大清楚,八成又把自己当小孩儿了,想娘亲了也很正常对吧!” 苏瑾泽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反正谁不知道路眠醉酒后不做人事,理由也不用找得太认真。 “对……对吧。” 楚袖看着不停扒拉着苏瑾泽手掌的路眠,心道这怎么看也不像个小孩儿,倒像是有话要说。 但两人关系好,苏瑾泽也总不至于害他,最多就是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也就顺着苏瑾泽的话往下说了。 苏瑾泽察觉到路眠挣扎的力道逐渐减弱,再侧头一看,很好,这位祖宗总算是抗不住药性睡过去了。 他将人丢回床上,也不仔细,任路眠的腿磕在床边,以一种歪曲的姿势睡着。 还是楚袖闻声跟了过来,向他投了个不赞同的眼神,指使着他将路眠妥善安置,她则抱来了一衾薄被盖在了他身上。 哪怕是夏日,京城昼夜温差也不小,如今已近黄昏,谁知路眠这一睡到什么时辰,还是仔细些为好。 “楚妹妹,你在吗?” 随着门扉开启,一并传进来的还有姑娘欢快的声音。 闻声原打算出去的苏瑾泽直接将路眠往床内一赶,解下床边帷幔,给楚袖打了个手势便也钻了进去。 楚袖打理好几处翻折,便穿过挂着珠帘的雕花木隔断出去了。 “让楚妹妹久等了,实在是那个讨厌鬼太过缠人,我一挣脱便到此处来了。” 自从知晓府中那个柳岳风乃是个赝品,柳臻颜就处处看他不顺眼,人前还捏着鼻子叫兄长,人后便直接喊讨厌鬼。 “先前你说寻到了兄长下落,可是真的?” “他现下如何,身边可有人伺候?” “如今夏日,他最不喜热,夜里可能安眠?” 提及兄长,一向不懂事的姑娘都能说出一连串的质问来,更是急迫到站起身来在桌边团团转。 楚袖走到她身边,将她引到桌前坐下,翻了个新茶杯与她,轻声安慰道:“他如今一切都好,只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哥哥需要我做什么?” “他要回镇北王府来……” 柳臻颜只听了半句便听不下去,急声问道:“哥哥不该回来的,那讨厌鬼还在。若是哥哥回来,他定是要寻着由头将哥哥暗害,不如在外头静养着好。” 今日宴会来看,讨厌鬼似乎还很得父亲的心意,不像哥哥已经与父亲撕破了脸面。 两人争斗起来,且不说父亲偏帮,单是手头上的人,哥哥就未必斗得过。 楚袖并未将他们的谋划告知柳臻颜,只道是意外捡到了信物,后又寻着了人,此时也不过是传达陆檐的想法罢了。 “你先莫急,他既提了出来,自然是仔细斟酌过的。” “你想,既然他能假扮你兄长,你兄长为何不能假扮他呢?” 这般大胆的想法,倒是柳臻颜未曾想过的。 她心思飞转,脑海里都是盘算着如何将现在那个假货诓骗出府,而后寻个地方将他锁起来,让兄长取而代之。 这种事情若是在府中操办,怕是很快就会被父亲察觉出端倪。 “说的也是!那不要脸的贼人抢夺我哥哥的位置,凭什么要让我哥哥避其锋芒,合该他滚下来才是。” 柳臻颜双手握着空茶杯,心情激动之下便不住地使力,薄胎白瓷杯竟被她捏出了一条缝来。 “今日你兄长也一道来了,你们兄妹二人许久未见,想来也有许多话要讲。” “哥哥也在!” 柳臻颜的眼神不住地飘移起来,似乎要在这间屋子里找到自家兄长的痕迹。 眼看她要进内室去瞧瞧,楚袖一把扯住她的手臂,眼神示意了一下隔壁,道:“他在旁边的屋子候着呢,你二人且去叙旧,他会告知你我们的一切打算。” 楚袖如此说辞,让柳臻颜一颗心飞扬起来,片刻也等不及,提起裙摆便飞奔了出去。 很快隔壁便响起了规规矩矩的叩门声,楚袖坐在大敞着房门的屋子里喝下方才倒的冷茶,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柳亭这老狐狸,倒也将养出一个心思单纯的好姑娘。 只是不知她是否明白,她父亲的野心并非在一官一职,亦或是几万兵权,他要的是泼天的权势与万人之上的高位。这样重的罪责一旦压下来,哪怕是战功赫赫的镇北王,也难保全性命。 陆檐心中早有决断,为此更是不惜舍去一身荣华富贵与项上人头。 可自小教养、无忧无虑的那个小姑娘,当真做好准备,来应对这即将变换的天了么? 这答案楚袖无从知晓,也只能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 柳臻颜方离开几步,躲在内屋的人便蹿了出来。 不知两人在里头发生了什么,苏瑾泽一身锦衣褶皱颇多,衣袖处还多出了几个孔洞,发冠不翼而飞。 “好一个路眠,睡觉还不安分,把我当成个刺客,险些将我掐死。” 苏瑾泽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内屋,只可惜隔着重重帘幕沉沉睡去的路眠毫无察觉。 两人争斗的场景楚袖见了许多回,但每每瞧见还是忍俊不禁,尤其是苏瑾泽那落败后还喋喋不休的模样,尤其好笑。 但顾及到年轻儿郎的自尊心,楚袖往往都会遮掩几番,这次也不意外。 只是正如楚袖见多了他们之间斗嘴,苏瑾泽也见惯了她遇事时忍耐的神色。 “想笑便笑呗,小姑娘年纪不大,成天里憋闷,迟早会发疯。” “你看看月怜和叶怡兰,个顶个的会玩。” “只你一个,掉进了生意经里,见了银钱就走不动道。” 60-70 第61章 相识 苏瑾泽也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天生就吸引这些个老成的人, 还是他潜意识里亲近与兄长类似的人。 年少时招惹的路眠性子沉闷,见天的找不着人,除了校场是哪里都不爱去。 他好不容易又找了个狡黠的姑娘, 结果是个爱钱的, 除却做买卖外也是抱着琵琶八风不动,搞得他想约人出去玩还得撒钱。 “哪有人嫌钱多的, 再者说了,银钱傍身,行事才有底气。” 也就是昭华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才能让她有机会安安稳稳地做些生意。 前世长公主为了赈灾焦头烂额之时,她也在背后帮着收敛物资, 但最终得来的米粮甚至不过一城百姓活过三天。 那时候她便知道了,乱世攒粮, 盛世攒钱,总归是无错的。 当然这次她是物资与银钱齐头并进, 有长公主做靠山, 她并不担心收拢来的东西无处安放。 “有我们给你兜底,哪天你都不会过上苦日子,倒也不必如此精细。”苏瑾泽还以为她是因着年少颠沛流离, 这才有了爱财的毛病。 毕竟打听她身份时, 曾招她做工的茶馆老板娘都说她来京城时身上只剩了五十文钱,踏进城门就中暑昏厥了过去。 五十文钱在别处或许能勉强找个住宿的地方,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 五十文钱甚至买不来一顿像样的吃食,只能勉强买几个包子烧饼果腹。 楚袖颇为无奈, 也不知苏瑾泽和路眠是哪里来的印象,总觉得她是个没人爱的小可怜, 吃穿用度上一应缩减。 “我也在花钱的,别说的我好像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似的。” 她才辩驳了一句,苏瑾泽就变了神情,略带些疑惑地问道:“你请了柳世子来这里?” “并未……” 她侧对着房门,并未瞧见什么,听他言语也往外观瞧,便见得一个青色身影逼近,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步伐急促,正冲着这边来。 “你可别诓我,这摆明了就是方才在宴上的柳世子,只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如此急迫地来寻人?” 柳臻颜还在隔壁和陆檐见面,这个档口柳岳风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苏瑾泽起身迎上去,试图将他拦在较远的位置,顺带着给楚袖使了个眼色,让她去隔壁将陆檐藏起来。 今日打的就是让他们兄妹二人相遇的主意,陆檐在叶怡兰的帮助之下卸去了伪装,恢复了自己清俊的容貌。 “柳世子真是客气,路眠这边有我照料便好,哪里用得上柳世子亲至。” 柳岳风被人半路拦下,下意识就要将此人拂开,只是动手前瞥了一眼,见是苏瑾泽才收了手,不得不压着脾气与他虚与委蛇。 “苏公子到底是客人,哪有让客人照顾人的道理。” “再者方才苏公子也摔得不轻,也该上些药才是。” 两人一番拉扯,谁也不让一步,竟是胶着在了原地。 方才楚袖未来得及喊住苏瑾泽,此时疾步走过来,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好挑明了言语,只能顶着苏瑾泽不赞成的眼神将柳岳风请进了屋内。 “哎——”苏瑾泽眼看着自己努力了半天结果楚袖一出现便引狼入室,不明所以地扯了扯楚袖的衣袖。 行在前面的姑娘并未作答,只含笑将那柳岳风带进了屋内,而后轻声唤他。 “好了,莫要闹别扭了,不碍事的。” 苏瑾泽气闷得紧,跨过门槛时还刻意在上面重重踏了一脚,高声地阴阳怪气。 “柳世子大驾光临,只是这地方没什么像样茶水,要委屈柳世子了。”倒也算变相提醒隔壁的两人了。 只是柳岳风面色不变,甚至还顺着他的话倒了杯茶水。 还不等苏瑾泽多说几句,楚袖便推了他脊背一把,催促道:“坐下我们慢慢说。” 柳岳风也一改先前的文雅,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左手在腰上摸索一番,便将那精致华美的腰佩与禁步扯了下来,一并丢在桌上。 这些还不算完,他又伸手去扯头上温玉所制的发冠,只是不得要领,最终只是扯下来几根头发。 这个认知似乎让他更暴躁了些,力气极大地扯了扯衣领,这才满是怨气地抬眼望了过来。 “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做这个破事?” “明明是个权贵家的公子,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要看的账簿名录能塞满半个屋子。” “都不用旁人起疑,再过半个月我就得死在这王府里。” “楚姑娘,就当是我为你做事这么多年的苦劳,快些换个人来吧!” 说到后来,方才还气势很足的男子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哽咽,瞧着就十分的可怜,简直是听者伤心见者落泪。 楚袖也没想到他在镇北王府里待得如此难受,毕竟他原本也是帮她打理着清秋道那边许多线路,处理俗事的能力自然是有的。 上次见面匆忙,回去她拆了打掩护的金簪才得了他的“求救”信息,这才有了之后求助陆檐一事。 “换是不大能换,但我给你寻了个帮手来。” “帮手也行,我寻个由头将他带在身边便是了。” “柳岳风”情绪激动,若非顾忌着男女大防,八成已经握住楚袖的手热泪盈眶了。 两人一来一往,把一旁的苏瑾泽看了个愣。 “你、你们这是……” 解决了心头大患,“柳岳风”才有兴致向这位被蒙在鼓里的公子解释。 他的态度比之方才好了不少,面上神色也不再是假装的温文尔雅,而是洒脱一笑,道:“在下殷愿安,见过苏公子。” 殷愿安。 好像是楚袖手下掌管情报的统领,听说当年还是路眠带着楚袖从赤峰山庄上带下来的人。 见对面的公子一脸茫然,似乎对这个名字无甚印象,殷愿安从袖中拿出个小巧的香盒,手指在那纯白的脂膏中一蘸,继而在耳后一抹一拂。 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脱落下来,露出其后那张眉眼肆意张扬的脸庞来。 倒不是说柳岳风的皮相不美,而是人与人本就不同。 殷愿安不管长到多少岁,身上都还是那股子少年意气,要他沉稳起来装作个文雅公子,着实是要了他的命。 此时将这伪装的面具一摘,他好像彻底从那劳什子的“柳公子”里解脱出来,能重新喘气一般。 苏瑾泽对这张脸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印象,毕竟两人素未谋面,能记得名字都得靠苏瑜崖时常提起这么一个人来。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拥有一个意气相投的新朋友! “我就说怎么柳小姐走后,阿袖还是一副在等人的模样,原来是在等你!” “方才那般说话也不是有意针对你,实在是我与读书人合不来。你演技又如此得好,我还当是之前那个一句话里三个苏家的赝品呢。” 没人不喜欢夸赞,殷愿安尤其喜欢别人夸他。 这下一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攀谈起来,倒让一旁的楚袖成了个摆设。 她没打断相谈甚欢的两人,只是起身进了内屋。 方才急着出门,内屋里有几声响动都被她丢在脑后,现在既然无事,自是要来看看的。 原本安稳睡着的路眠已然醒了过来,才将帷幔挂至床边银钩处,未来得及打理自己一身因困睡而揉乱的衣袍。 床上的薄衾叠得整齐放在一边,铺着的单子也拉得极为平整。 两人的视线不其然地对上,楚袖没再进去,一手扶着珠帘,轻声细语地问询。 “可有头痛?先前的醒酒汤准备得匆忙,并非你常用的那一种。” 路眠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连回身的动作都忘了,眼里只有那张清丽面容微带担忧的模样。 “路眠?”珠帘旁的姑娘见他无有回应,挑着帘子便要进来。 那双柔软的手搭在颗颗圆润的莹润珍珠上,更衬肌肤胜雪,指端甲盖粉嫩,修正成一个个漂亮的小月牙。 她好像很配珍珠,库房里应当有些姐姐得来的赏赐,她应当会喜欢吧。 路眠神思不属,又被楚袖唤了第二声名字,才像是被烫到一般回了话。 “无、无事,我很好。” “无事便好,你且慢慢收拾,我去陆公子那边看看。” 楚袖说完便要走,路眠也顾不得自己衣衫凌乱,急走到珠帘旁扯住了那只要离去的手。 皓腕入手如云如绸,他下意识地松了几分力道,而后道:“我与你一起。” 路眠要去,楚袖也不会拦。 她在珠帘处停留片刻,路眠便收拾齐整,走了出来。 原先那件栖云纱的衣裳被血藤汁液灼坏了衣袖,路眠便用赤色布条将它们缠裹起来,显露出精瘦的小臂来。 两人自内屋出来,苏瑾泽只是分了一个眼神过来,殷愿安倒是客气许多,同路眠招呼了一声。 对此路眠只是嗯了一声,也没有和他们叙旧攀谈的打算,径直跟在楚袖身边往外走。 他这般冷淡的态度使得同病相怜的两人打开了另一个话匣子,吐槽起路眠的“无情无义”起来。 “你瞧瞧他,受苦受累做老妈子伺候大少爷,结果连句好话都得不了。” “这就算了,比武都不让着我!” 苏瑾泽一拍桌子,动静大得楚袖都看了过来,他吓得咳了几声,教训起对面听得起劲的殷愿安来。 “干什么这么激动,显得我们很没有教养!” 莫名其妙没有教养的殷愿安不想再搭理他,双臂撑着桌子起身,抛下一句也与路眠一道走了。 “那苏公子就在此处好好展示自己的教养吧,殷某素来没教养惯了。” “哎你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苏瑾泽为自己找补,然而在路眠的眼神压迫下,最终还是哑了声,一甩袖子跟了上去。 第62章 调换 而隔壁的房间之中, 柳臻颜在看到陆檐的那一刻就眼泛泪花,扑进了他的怀里。 “兄长,颜颜是不是很无用, 和那赝品相处了大半年, 竟才发现他是个假的。” 柳臻颜自小娇宠,但真说起来其实并未落过几次泪, 寥寥几次也都是因为他这个做兄长的。 他身子不好,在朔北的寒风里尤其难捱,时常病倒在院中。 多少次他自高热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总是含着眼泪却要假装生气的小姑娘。 他是长子,照料妹妹是应当的。 但不管他如何回想, 脑海里都是小姑娘捧着各色物什来与他约定以后的模样。 有时是一块形状圆滑的石头,有时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 有时是一只色泽鲜艳的蝴蝶, 有时是一片勃勃生机的绿叶。 他的妹妹,不通人间俗务, 却爱这世上的每一缕清风, 每一束月光。 她与他见春光、赏夏萤、品秋月、捧冬雪,一年四季,朝朝暮暮, 他们相互依偎着走过了许多年, 往后也会如此。 陆檐一如往常一般轻揉着怀中人的发丝,声音和缓而温柔:“颜颜怎么会这么想。颜颜现在不就找到哥哥了么!” “可是,”许是今日参加宴会, 一向不爱打扮、素面朝天的姑娘涂脂傅粉、点唇画眉,头上钗环齐备, 几番动作就叮当作响,“哥哥受了许多苦楚。” 陆檐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的妹妹已经长大了。 她从当年那个尚没有桌高的雪团子长成了一位不可多得的明艳女子。 今日是她十九岁的生辰,却过得不如以往在贫瘠的朔北快活。 因为回了京城,她就不再是朔北那个被父兄捧在手心里的明珠,而是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京中子弟以容貌性情评判她,亲生父亲以地位权势为她择婿,到最后,也无一人问她是否愿意。 “哥哥不苦,苦的是颜颜。” 陆檐将手掌抵在柳臻颜肩上,将小姑娘推开了些许,低头对着她一笑。 “好啦,今日是你生辰,还未祝你生辰欢喜。” “还有我去年时应下你的礼物——” 那份礼物不便随身带着,他被安排着在这房间里待了大半天,礼物也便搁置了一旁的架子上。 他一伸手便将分量不轻的木头盒子拿在了手里,引着柳臻颜到桌前坐下,盒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木盒细长,离得近了便有股子蜜香,却不甜腻,柳臻颜猜应当是某种沉香木料子。 这礼物从盒子开始就十分用心,盒面上镌刻得不是常见的花鸟鱼虫,而是一副美人图。 说是美人图也不太准确,因为图上还有两个孩子。 一个绷着小脸坐在树下,另一个则被女子抱在怀里,低头拿穗子逗弄。 风摇落一树繁花,落在三人发梢肩上,一派温馨。 她盯着看了许久,才伸手摸了摸盒子上的女子,低声道:“哥哥,这,是不是母亲?” “是母亲。”陆檐站在她身侧,随着她的动作怀念地看着那副美人图,“母亲曾说过,希望颜颜一生顺遂,事事无忧。” “而这份礼物,是我和母亲一起送的。” 在开启木盒之前,柳臻颜又看了盒面上的美人一眼,明明是雕刻的死物,她眼前却隐约显出了那人温软的笑来。 娘亲的小颜儿,以后可要开开心心的呀。 眼前有几分模糊,她下意识地眨了眼睛,几滴水珠砸在木盒上,晕出些许深色。 她胡乱地用手擦了眼泪,而后打开了木盒。 开启之前,柳臻颜有过许多猜测。 她从兄长这里收到过不少礼物,有发簪首饰,也有话本佛经,个个都是哥哥亲手所制,从不假手于他人,就连关系最好的清河都无法插手。 她原以为这会是一幅画,一副与母亲有关的画轴。 因她出生不到一年母亲便撒手人寰,婴儿记忆模糊,她对母亲其实并不了解。 但不知是父亲太过深情亦或是别的原因,严禁府中人议论亡故的主母,是以许多时候她都是从兄长口中了解母亲。 兄长从不多言,只是会一点一滴地同她讲,然而她始终未曾见过母亲的模样。 “哥哥,为什么是,是……”她声音里带了哽咽,话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颜颜,因为这是你的愿望。”陆檐从侧边伸手,将那东西自盒中取出来,双手执着弯腰递到她面前,“只要是你想要的,不管是我还是母亲,都会为你取来。” 柳臻颜没再说话,因为她已泣不成声,就连抬头看一眼陆檐的勇气也没有,只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手里的东西哭。 陆檐也不急,对于妹妹,他一向极有耐心。 柳臻颜哭了一会儿,而后一手将东西接了过来。 她身上衣衫繁复,宽袍大袖,与一般的世家贵女并无二致,然而她下一刻将礼物启封,一道冷光折入眼底,将轻薄的水光照裂,化作万千星辰。 鲜红的穗子因她动作而摇晃起来,一如盒面上所刻。 这一刻的柳臻颜,眼神冷凝得不像个娇宠长大的小姐,倒像是朔北草原上肆意生长的赤镜花。 陆檐送给柳臻颜的生辰礼,是一把剑,是一把杀过人见过血的利剑。 这剑是母亲遗物,是他千辛万苦才在那场意外的大火里保下来的东西。 他一刻也未曾忘记过,那橘红色的光芒映照母亲院落之时,胸膛中同样沸腾着的火焰。 颜颜爱剑,恰好母亲留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便是把上好的宝剑。 这是天意,天意要让母亲与他一道为颜颜送上这份贺礼。 “母亲曾用这把剑,诛杀了草原部落十三位王,使得部落流寇不敢再进犯昭华。” “而这平安扣,是我亲手所制,愿颜颜永远平安喜乐。” 父亲所做之事捅出去之后,他二人或许能保全性命,但权势地位定然会被收回去,届时二人便能从京城繁华圈里退场。 往后的日子里,不管颜颜是行遍山水还是偏安一隅,他都希望她能快乐,能像她梦想的那样,做个行侠仗义的小姑娘。 柳臻颜将剑收起,一下子拉住了陆檐的手,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哥哥,你若再做什么危险之事,哪怕不能带我一起去,但可否告知颜颜一声?” “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哥哥,颜颜只有你了。” 言语之中,竟是将柳亭划出了家人的范围。 陆檐对这一事实并不意外,只是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柳臻颜的请求。 他当初选择孤身逃离,一来是因为怀揣着些许希冀地去试探了父亲,不曾想因此暴露,二来则是不想让此事牵扯到颜颜身上。 既然父亲之前瞒着他们,那之后必然也不会让颜颜知晓。 但谁知走到最后,还是要颜颜也蹚这趟浑水呢。 许是他沉默得太久,柳臻颜有些慌神,摇晃着他的手臂,一如往常一般撒娇道:“哥哥不希望颜颜不开心对不对,就告诉颜颜吧!” 只是她到底心中慌乱,原本小女儿的撒娇到后来便染上了沙哑的哭腔。 “哥哥……” 陆檐叹了一口气,正想将原委和盘托出之时,门外便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听起来人还不少。 柳臻颜当下也不问了,两手并用地将陆檐推到了帘幕后头,又扯开了纸屏遮挡,临出去前她还嘱咐陆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颜颜……”陆檐下意识地拉住了柳臻颜的手,在对方回头后又哑口无言,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柳臻颜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而后便起身去迎接即将到来的人去了。 屏风与帘幕遮挡之下,已然薄暮的日光几乎不起作用,他就这样静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像一尊泥偶木雕一般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 吱呀一声,这是门扉开了。 再然后,他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外头寂静得像是已经无人了一般。 陆檐缓慢地站起身来,绕到屏风侧,撩开及地的帘幕,便见得柳臻颜维持着开门的动作,一动不动。 “兄、兄长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但却强自镇定。 “颜儿方才走得急,怕是有什么急事,这才来看看。” 站在她面前的清俊文雅的公子面带轻笑,明明言语温柔,却让柳臻颜胆寒。 似是看到了她扣在红木门上轻颤的指尖,柳岳风补了一句:“方才与楚姑娘闲坐聊天,未察觉时辰,如今便想着一起来唤你用膳。” “楚妹妹?”柳臻颜这才发现,柳岳风身后还跟着三个人,只不过是碍于礼数才落在了后头。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动作,万一楚妹妹是被这假货威胁着来的呢! 楚妹妹就算再足智多谋,在镇北王府里也不能明面上违抗世子命令,她就不一样了,反正胡搅蛮缠惯了,今日就是下了假货的面子,他也不能怎么样。 眼看着靠自己是进不去了,柳岳风无奈地让出了位置,让楚袖上前来。 “柳小姐且放心,今日吃食俱是你欢喜的。” “方才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就在这小院子里用,我们几人正该好好认识呢。毕竟以后用得到彼此的地方还多得很。” 苏瑾泽也从旁帮腔:“正是正是,我们都已经说好了的。” 柳臻颜堵在门口,听着几人言语,犹豫不定之时,竟听得珠帘碰撞之声,一回头便见兄长已经自帘幕后走了出来。 “看来柳小姐也觉得在理,那楚袖等人便叨扰柳小姐安静了。”楚袖面色不改,安抚起慌乱的柳臻颜来。 柳臻颜瞧着那假的柳岳风面上神色并无异样,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兄长既无什么反应,想来也是知晓的,也便默许了几人进来。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63章 玉簪 到最后, 陆檐还是将一切都告知了柳臻颜。 本以为父亲是权势迷眼,做了些逾距之事,却不想他竟与草原部落那些鬣狗勾结, 祸乱朔北百姓不说, 甚至有着更大的野心。 柳臻颜一时之间有些无法接受,虽说柳亭极少陪伴她, 但到底是她自小就听着父亲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此时如何能接受是个大英雄的父亲一朝之间变成了个利欲熏心的卖国贼呢! 明明父亲年轻时剑斩贪污粮饷的贪官、带兵击退部落流寇的故事在朔北流传甚广!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他最不齿的人呢! 柳臻颜久久不语,几人也便没有说话,只有陆檐这个过来人劝慰她。 “初起时我也是不信的, 但试探过一次后,便不由得我不信了。” “再骁勇的将军, 不也折在了朔北的黄沙里了么?” “只不过旁人是□□已死精神未灭,而我们的父亲将过往抛却在黄沙里, 留下了一具人世驱使的躯壳罢了。” 柳臻颜抬眸望向自己的兄长, 他已然接受了这个现实,提起父亲这两个字的时候,不再如过往一般孺慕, 淡漠得仿佛那是个陌生人一般。 但她记得, 兄长以往不是这样的。 虽说他与父亲算不得亲近,但次次提起还是仰慕神色。 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哪个在朔北长起来的人不心向往之。 兄长抛却了这一段父子亲情, 而她终将要做出个决断来。 “所以,现在这个‘柳岳风’又是什么人物?”柳臻颜扭头看向了一旁坐姿狂放的柳岳风, 他一进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扯了把圈椅就躺卧在了里头, 一副没骨头的模样。 那个假货可不会这样,他巴不得时时刻刻都端着世子爷的架子,让所有人都瞧瞧他有多尊贵。 柳岳风见她总算恢复些许正常,也不再伪装,重现了先前在苏瑾泽等人面前的一幕,将那张假面拿在手里,对着她爽朗一笑,继而拱手:“在下殷愿安,是楚姑娘手底下的一名小卒。”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这些日子冒犯柳小姐,还请见谅。” 他说的是装扮成柳岳风的这大半个月里,没少给柳臻颜添堵,就为了不让人发觉柳岳风已然换了个芯子。 柳臻颜抿唇不语,看着对面那摆明了与柳岳风相去甚远的儿郎,尚且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察觉到异样。 “既然如此,原来的那个,”柳臻颜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换的人,但想来那假货被关在了某处,不然府上出了两个世子爷,早该大乱了。“去了何处?” “自有去处,柳小姐不必担心。”殷愿安并未说出柳岳风究竟藏在何处,只是迂回地将这个问题按了下去。 “之后有兄长回来,也便不劳烦殷公子了。” 柳臻颜一想到自己与一个陌生男子装模作样了大半个月,就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厥过去了。 想到兄长今日便会回来,这位殷公子就算见识了她几次窘迫情态,反正之后也再见不着了,就当没发生过就好了。 殷愿安闻言苦笑,瞥了一眼并未言语的楚袖,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柳小姐,这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啊?”被这消息一惊,柳臻颜猛地站起身来,身后的木凳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倒,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她看了看旁边坐着的眉眼温软的女子,又看了看担忧地望来的兄长,一时之间倒不知先问谁好了。 至于坐得更远些的两位青年男子,压根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还是楚袖见这两兄妹一个茫然一个哑口,才开口说道:“想必陆公子已将事情原委告知与柳小姐,既然如此,柳小姐应当知道,哪怕是假的柳岳风,也是个时时刻刻处在危险里的人物。” “陆公子不通武艺,莫说那些养在暗处里的凶恶私兵,怕是府中几个强壮些的侍卫都能难为与他。” 殷愿安一脸炫耀地接过了话头,右手大拇指冲着自己,夸耀道:“而我,打小在山庄里就是最能打的,整个山庄都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虽说不能以一当百,但若是出了什么状况,从这镇北王府里摸出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柳臻颜自己都是个三脚猫,见殷愿安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当即睁大了眼睛,身子往前一探,靠近了些许。 “你当真这么厉害?” 两人年岁相仿,但无奈柳臻颜行为动作间自带一股子稚气,殷愿安被她亮晶晶的眼睛一望,仿佛回到了以往在山庄上做孩子王的日子。 他朝气蓬勃地应了声,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大妥当,八成是要起来展示一番才罢休。 打从进来就一直不言不语的路眠咳了一声,殷愿安像是被猫抓住的老鼠似的,登时就萎了下去。 “正是如此,殷愿安武功高强,便继续由他充当假世子,而陆公子便乔装一番留在他身边做个小厮。” “既能躲去一些猜疑,也不至于伤及性命。” 柳臻颜也明白这样对兄长再好不过,可是做小厮…… 哥哥他身体一向不好,若是出了什么差错…… 柳臻颜能想到的事情,他们自然事先也想到了。 陆檐为柳臻颜扶正了凳子,拉着她重新坐下来,语带无奈道:“颜颜莫非忘记了,我一向不喜人伺候,院子里并不进人。” “也就平常在外面装一下罢了,回了院中,院门落锁、房门一关,谁又能知晓呢。” 殷愿安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从旁插了一句嘴:“而且有我守着,哪怕有人来探,定然能以假乱真!” 这样一来,柳臻颜也没了异议。 之后几人在房中一起用过晚膳,殷愿安和柳臻颜先后离去,楚袖、苏瑾泽和路眠则是留在了屋内。 楚袖一边等待着叶怡兰为陆檐重新装扮,一边同两人商量着侧园之事。 “那座侧园极为诡异,外面血藤密布,极难突破进去。” “但好在先前柳小姐赠我的一支红玉琉璃簪似有奇效,能将那血藤逼退。” 楚袖将红玉琉璃簪置在桌上,苏瑾泽拿起观瞧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奇特之处,便又放了回去。 “瞧着和普通的簪子也无甚区别。” “等一下,血藤不过是个好看些的园艺植物,怎的用上了‘逼退’这词?” 楚袖将自己知晓的血藤信息道出:“血藤有灵,疑似活物。” “那些是用特殊手段培育出来的异变血藤。”陆檐在叶怡兰调配脂膏时抽空解疑。 “血藤原只是较普通藤蔓颜色艳丽似血、枝干剔透如玉,但用人血浇灌喂养之后,血藤内里流淌的乃是货真价实的鲜血。” 路眠皱眉,望向陆檐的眼神里满是疑惑:“我等遭遇的血藤,汁液对于皮肉的腐蚀性极强,可与你所说的不同。” 陆檐显然并不知道此事,他也露出一副讶异神色,而后他叹息道:“八成是越途那家伙的手笔。” “越途?”苏瑾泽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便有些想问。 谁知一旁的路眠听到这个名字却激动起来,他眸色深沉地盯着陆檐,生怕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苏公子若问,其实我也不知这越途究竟是何人,只知他并非昭华朝人。” “发丝颜色浅薄,瞳眸也是异色。” “这般奇特,莫非是海外来客?”苏瑾泽爱玩,来往客商他都认识不少,听说看似一望无际的大海其实亦有边际,在海的另一头有着一群与昭华朝人生着全然不同样貌的人。 陆檐也不大清楚,只道:“或许吧。” “我第一次见越途,便是在红谷之中。” “不知他是疯魔亦或是旁的原因,竟割肉放血来喂藤。” “血藤原是扎根地下,靠着点滴露水而活,血液沸腾,让红谷中的血藤枯死了五分之一。” “再后来他便进了府中,我见他的次数不多,每次他都与血藤在一起,是个十足的怪人。” 楚袖听着陆檐所述,心中便有了新的疑问,她将红玉琉璃簪举起来,指尖沿着花纹游走,微凉的触感传来。 她轻声开口:“那这红玉琉璃簪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我幼年与清河在红谷中所发现的一处人高的玉石凿成的物件。因着色泽艳丽,颜颜十分喜欢,我便雕成了个簪子送与了她。” “红谷中血藤遍布,唯独此处玉石周围一丈不见分毫,想来是里头有什么血藤避讳的东西。” 叶怡兰在他脸上描描画画,陆檐的声音也就含糊了几分。 “既如此,陆公子身上可还有那玉石所制成的物件?若能拿来一用,也好傍身。”楚袖将簪子塞给了旁边的苏瑾泽,扭头便瞧见路眠神色有异,垂下眼眸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因着脸上的伪装做到最重要的一步,陆檐不能言语,只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腰间。 叶怡兰用一只手托着浅口青色小碗,拇指夹着两根手指长短的兔毫笔,右手自他腰上一拂便将那红鱼玉佩扯了下来,顺手丢在了桌旁干净处。 “现下脱不开身,劳烦姑娘亲自来拿了。”语罢,两根兔毫笔各蘸脂膏,在他脸上描摹起来。 楚袖倒不觉得有什么劳烦,她上前将玉佩握在手里,而后又走到了路眠身前。 如今天已黑了,叶怡兰做的是精细活儿,围着他二人整整燃了四根烛,将屋内映照得格外亮堂。 此时她站到路眠眼前,倒是遮了光线,让人更瞧不清他的神色了。 路眠不解地抬头望过来,在一片阴影里,他瞧见姑娘无悲无喜的眼眸,她将一枚玉佩放在了他手中。 “处处小心,静待君归。” 那一刻,路眠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有力且蓬勃。 最后,他只是合拢了手掌,将红鱼攥在掌心里,沉默地往屋外走。 “哎!你怎么说走就走,且等等我呀!” “噤声。” 第64章 夜探 路眠和苏瑾泽去了侧园查探, 楚袖则是守在院子里等两人回来。 原本说好两个时辰便归,却不想到了月中子时都不见人影。 叶怡兰和月怜不知来劝了多少次,楚袖都岿然不动, 依然在屋内燃着一豆烛火等人。 无奈之下, 叶怡兰和月怜也就留了下来,左不过大家一起熬一个晚上, 以往也不是没有做过这事。 等待的时间总是无聊,月怜央着楚袖同她读话本子,叶怡兰见楚袖本就烦心,便自告奋勇地接过了这个活计。 月怜也不挑,总之有人读就是好事。 叶怡兰刻意放缓了声音, 在一片寂静之中读着月怜揣在身上带过来的狗血话本子。 也不知是话本子写得无聊还是今日着实累着了,等叶怡兰再读完一页时, 月怜已经趴在楚袖膝上沉沉睡去了。 楚袖倒是精神得很,甚至还挥了挥手让她将披风取来给月怜盖上。 叶怡兰不情不愿地去了, 月怜在睡梦中还喃喃着糖葫芦。 楚袖摸了摸月怜的头, 对方将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倒是没再说话。 叶怡兰自内室里取了搭在屏风上的宝蓝色织锦花鸟绣披风,又取了软枕来。出来便见月怜那不争气的样子, 心中颇是不满, 却还是将她从楚袖的膝上挪到另一头,给她仔细盖上了披风。 该睡的不睡,不该睡的倒是睡得死沉。 因着月怜睡去, 二人连聊天解闷的机会都没了,只能各干各的。 叶怡兰继续整理先前做到一半的蚕丝面具, 楚袖则是随意抽了本书卷在读。 这本是年前楚袖布置给月怜的课业,要她从中挑些名篇来背, 不然被刁难唱些小调时都脑袋空空。 但无奈月怜一看书就犯困,哪怕楚袖挑的已经是最为有趣的歌赋汇编,依旧是看不了两页就沉沉睡去。 却不想到了今日,倒成了楚袖打发时间用的东西了。 一本书卷读完,期间叶怡兰续了两次烛,眼看着天边吐白,才有两人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从敞开的窗户里翻了进来。 原本支在桌上小憩的叶怡兰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睁眼望去时发现楚袖已经迎了上去。 两人俱都受了伤,苏瑾泽的衣衫破败,血迹与灰尘混作一处,就连面庞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但好在步伐还稳健。 严重的是路眠。 他身上处处都有伤口,衣衫迸裂处鲜血淋漓,就算昏过去了,他的眉头依然紧锁,手中一对半臂长的峨眉刺怎么取也取不下来,还是苏瑾泽点了穴位强行掰下来的。 有叶怡兰在,楚袖也便不上去凑热闹,只是同苏瑾泽一起烧了几桶水递进去,便守在了外室等着。 苏瑾泽简单地换了衣裳洗漱一番,将身上的血腥味洗净,这才与楚袖坐在一处讲起了他们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人换了身轻便衣裳便带着东西一路往侧园去,苏瑾泽武功虽比不上路眠,但轻功却好,两人于月下树影中飞掠,任谁也发现不了。 以往的许多次探查,他们都是这样完成的。 但却不曾想,这次在侧园栽了个大跟头。 倒不是侧园有什么了不得的防守,而是里头住着的那人着实凶残,难怪以食人血藤作守卫。 有了陆檐手中的玉佩和玉簪,原本难以逾越的血藤墙在靠近他们后四下散开。 两人绕着墙边走了一圈,在看到那蛇纹凸起时,路眠便知此行来的正是地方。 毒蛇抱团正是朔北草原部落那群鬣狗的徽纹,路眠在黄沙上与他们交战时曾无数次见过,断不会认错。 知道镇北王府里有这般穷凶极恶之徒,苏瑾泽简直用上了毕生的功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 他武功只称得上一般,真要打起来,他只能勉强自保,对于路眠却没什么助力。 两人没扭动机关,而是借了一旁数丈高的树翻进了侧园之中。 甫一落地,一阵子阴风迎面扑来,夹杂着海腥味与血腥味,激得他一个寒颤,靠近了路眠些许。 “这鬼地方,竟然还有人能住得下去!” 方才没注意,被冷风一吹,他才瞧见那满园的惨白,非是裁木砌石,而是森森白骨。 不知这侧园里埋没了多少人,才能以腿骨为林,头骨为山,堆出这么一副瘆人景象。 哪怕苏瑾泽自诩胆大,在这种环境下也觉得有几分不适。 两人这次没再分开行动,而是一起探起了这侧园的虚实。 侧园占地不算大,勉强也能算个院子,但大多数地方都用白骨摆成各色物件。 他方才甚至一打眼瞧见两个装扮精致、衣着考究的骨偶,若非是两眼空空,还当是什么人在黑暗中密谋。 也就是这么一移眼,再回头之时便有个白影儿自远处飘了过来。 苏瑾泽强自镇定,与路眠一道躲避,然而来人显然已经看见了他们,轻一拂袖便有数道寒光扑面而来。 今日毕竟是来赴宴,常用的剑不方便携带,他也就在腰间缠了一束软剑,右手自腰带处一抹,轻薄的软剑被他挥舞起来,将那些暗器甩到一边去。 暗器未能近身,但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麻,可见来人使了多大的力气出来。 他与路眠借着夜色在侧园中逃窜,那白影儿似也不急,并不刻意来追,只是在园中闲逛,时不时甩几手暗器给他们添堵。 眼看着他们离血藤墙越来越近,路眠沉下心来,对着苏瑾泽打了个手势便攥着他的峨眉刺冲了上去。 苏瑾泽死死抿着唇,见两人你来我往地缠斗,白衣人甚至未曾亮出武器,只一双手便和路眠打得有来有回。 他瞅准时机飞掠出去,也不知白衣人是否察觉到,然而他也顾不得这些了。 只要将这侧园的秘密探查完,路眠自然也能全身而退- “然而,到底是我小瞧了那人的本事。”苏瑾泽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手臂,像是见识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侧园最中央并不如我们所想,是个什么存放隐秘情报的东西,而是一座坟冢。” “墓前立了一座碑,碑上除了‘家姐’二字之外再无其他,旁边便是一间勉强遮身的草棚。” “我将那处查探了个遍,最终也只从墓碑前拾到几张未燃尽的残片。” 苏瑾泽自怀中取出了一枚宝蓝色锦囊,他将束口解开,将内里的东西俱都倒在了桌上。 确如他所言,残片形状各异,边缘微微泛着焦黄。 楚袖拾了一片在手上,那上头是个“秋”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她捻了几下,从触感中辨别出纸张的种类,而后便皱起了眉头。 “如何?” “是津南的蚕纱纸,入手柔韧,其色雪白。” “最最重要的是,此纸因所用蚕种特殊,一年也难产多少,百分之八十都做了御贡。” “从色泽与触感来看,这纸已有了些年头,硬化变脆。稍一使力,便会粉碎。” 楚袖并未演示,而是将帕子铺陈在桌上,从苏瑾泽手中拿了锦囊,抖了两下,便落出不少细碎的纸屑来。 大部分都是残片边角,并未有什么大碍,却有一张上头有字。 “日?”苏瑾泽看着那残片,念出声来。 楚袖寻来纸笔,将残片上的字句一一誊写下来。 “秋、日、恩断义绝、月风、杀母留子、亭?”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看起来并无联系?” 楚袖打量了已经被她小心收拢在帕子里的残片,想到一处细节,便提笔将两个字词连在一起,最终写成了一个词。 “明风。” “日月二字边缘各有笔墨,恰能对上。” 然而其余字句并无任何线索,楚袖也无法子,两人对着纸张拼了半晌也没什么成效,倒是叶怡兰端着托盘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出来了。 “路眠如何了?”苏瑾泽第一个凑上去,从叶怡兰手里接过东西,问着路眠的情况。 毕竟之后白衣人和路眠一路打到了墓地旁,路眠为了护着他,中了好几发暗器,也不知上头有没有淬着毒。 “暗器都被我挑出来了,身上其余伤口都上了药。” “看着吓人,其实身上大多都是些小伤,修养个三五天就好了。” 叶怡兰指了指托盘中摆放成一列的暗器,通体翠绿,个个都如柳叶一般细长,边缘极厚,怎么瞧也不像暗器。 苏瑾泽左瞧右瞧都觉得不像,毕竟那白衣人一挥手便是数道暗器,纵是他躲得快,身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 这般粗糙的石叶子,要做到那般威力,那白衣人得有多高的功力! “若非亲眼得见,我也不会相信这等粗劣之物会是暗器,但事实就是如此。” 叶怡兰也是自小习武,虽不以暗器见长,但也是了解一二的。 都言武入化境,即可摘叶飞花。 但那不过是说书人的美好臆想,多少暗器高手苦练技艺,也不过能发挥出手中利器的威力罢了。 两人陷入沉思,倒是楚袖对这些一窍不通,对于这些石叶子的用法倒不关注,反倒是捏了一片在手,仔细端详。 “石料无甚特殊,几乎是随处可见。” “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思将它们打磨成这般形状呢?” 叶怡兰和苏瑾泽对视一眼,显然不觉得叶子形状有什么不妥。 学武之人在自己的武器上下功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莫说是叶子形状,更有甚者会将暗器铸成鸟雀之形,图的就是个世人皆知。 “世上纹样图形众多,为何偏偏选叶子,而且还不辞辛劳地为它上色?” 楚袖用发簪在石叶上一处缺口上划了一道,果不其然露出了灰白的内里。 第65章 明风01 路眠醒过来的时候, 尚有些迷蒙,他两眼放空地望着天青色的床顶,尚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直到隔着帷帐传来苏瑾泽雀跃的声音和楚袖不住的叹息, 他才知晓自己没被越途捉走, 而是被苏瑾泽带了回来。 他动了动身体,除了有些微痛感之外并无异样, 看来那些暗器上并没有淬毒。 路眠一边疑惑怎么这次越途温和了许多,一边坐起身来,将搭在一旁屏风上的衣衫扯下来穿好。 原以为应当有人能发现他醒来,却不想他都穿好衣裳、转出屏风了,都没有一个人过来瞧上一眼。 再仔细一听, 苏瑾泽已然自顾自的兴奋了起来。 “按陆檐和殷愿安的说法,镇北王府祠堂里那个不知名女人的牌位上也写着一个秋字, 或许与这些残片脱不了干系。” “原来的那个柳岳风关到哪里去了,若是拷问一番, 定能得到不少线索。” 苏瑾泽双手撑在桌上, 嗓门大到离着那边有丈远的路眠都觉得耳边发麻,也不知坐在苏瑾泽对面的楚袖作何感想。 楚袖捂了一下耳朵,显然也被震得不轻, 她指了指已被画成一团涂鸦的纸张, 试图让苏瑾泽面对现实。 “单靠一个‘秋’字就去诈人,未免也太单薄了些。” “虽说那个柳岳风未必有什么骨气,但也不会因你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出卖镇北王的。” “那也得先去试试才行啊!”苏瑾泽反驳, 他倒觉得反正现在也没头绪,倒不如拿笨办法一试。 路眠站在屏风旁听两人言语, 他摸了摸手臂上的一处伤口,而后蓦然开口:“可是在侧园里发现了什么线索?”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苏瑾泽和楚袖都不约而同地侧头望来, 见他已然起身,苏瑾泽连忙招呼道:“昨晚我就想问了,你是不是认识侧园里的那个白衣人啊,你们打起来的时候好像还说了点什么。” 楚袖原还想去搀扶,却被路眠伸手阻拦,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他走到了楚袖身旁,从她身前抽走了那张涂鸦似的纸张。 几个字词被圈了一遍又一遍,连线多如牛毛,几乎将所有的可能性都试了个遍,然而还是不得章法。 路眠看着这张纸,面色平静地开口:“‘亭杀母留子,秋恩断义绝,明风。’应当是这样的顺序。” 苏瑾泽没想到他竟然是说这个,将那句话在口中喃喃几遍后发现确实通顺,但组词总当有个缘由,是以他径直问了出来。 “你怎知是这么个顺序呢?” 却不想路眠先回答了他之前的那个问题,他将纸张放下,道:“我确实识得那人。” “他便是先前陆檐口中的越途,”他顿了一下,指尖点在纸张上的“秋”字,“而这人,名叫越秋,是他的姐姐。” “越途是为了寻找姐姐才来到昭华的,寻着线索一路北上,最终留在了朔北。” 楚袖想到苏瑾泽之前提到的墓碑,也便插话问道:“但寻到之时,可是越秋已经亡故?” 路眠点了点头,继续讲述着自己知晓的有关这两姐弟的事情。 越途出现在朔北之时不过双十,孤身入了草原部落最为凶残的一支,本以为他是羊入虎口,却不想他凭一己之力打怕了那群鬣狗,倒成了鬣狗的主子。 路眠在朔北之时几次突袭鬣狗,才有缘得见了越途一面。 但也就是这一面,让两人彻底结下了梁子。 路眠带着几十人前去抢劫粮草,顺带着给他们放了一把火。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鬣狗骚扰昭华百姓的时候,手段可要恶劣得多。 偏偏那日越途离了帐中不知去做什么,归来时便见得火光冲天,原本放在帐中的东西也付之一炬,如何能不气恼,当下便一人拦下了路眠等人。 他倒也懂冤有头债有主一说,其余人马如何逃窜他是一概不管,只一心堵着路眠,要让他偿命。 “越途武功高强,我二人难分胜负,到最后两败俱伤,都是各自的部下将我们拖回去的。” “后来我才知晓,帐里放着的乃是装着他姐姐亲笔信的木盒,如此重要,自然要发疯的。” 说到这里,路眠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倒也能理解越途几分。 “既然是千里寻亲,这般重要的物什竟不带在身上么?” 从路眠的描述之中,楚袖大致可以猜测出越途的形象来——偏执且又孤寂的青年人。 “信件自然是带在身上的,越途恼怒的是那木盒没了。” “那盒子是他姐姐送的么?”苏瑾泽从旁问道。 “非也,据他自己所说,只是个普通的盒子罢了。” 苏瑾泽瞠目结舌,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说法。 “一个普通的盒子,怎的他还那般生气?” 苏瑾泽幼年时便仰慕兄长,兄长所赠的诗集他虽不乐意看,却也小心保管了起来。 某次酒醉后不小心将诗集丢进了酒坛里,等发现时上头的字已经糊成了一团,哪怕他再怎么补救也来不及。 他失落了整整半年,还是兄长又送了他旁的东西才让他放下了此事。 与他那彻底毁坏的诗集相比,越途的东西除了一个放东西的盒子外并无损失,如此大动干戈,实在让他不解。 楚袖叹了一口气,道:“此人怕是与姐姐相依为命长大,为了姐姐不远千里来寻,得了死讯定然心中不忿。” “倘若是你们,你们难道就会这般算了? ” 她敲了敲纸上硕大的“恩断义绝”四个字,接着道:“尤其是在对方可能留下了能追查的讯息之时。” 两人都有兄长嫡姐,自然也能感同身受,此时被她这么一问,俱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苏瑾泽开口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越秋和柳亭有牵扯的?” “在朔北那几年,鬣狗之流多次袭击边城,虽然他们大多是为了劫掠粮食妇女,但十次之中……” “四次都是冲着城北的镇北王府去的。” 柳亭获封镇北王,手上数万兵马,带着一家老小在边城定居,自然不是为了养老的。 王府落在城北,若是边城出了任何差错,首当其冲的便是王府。 但镇北王柳亭在草原部落也算凶名赫赫,寻常宵小可没胆子冲着镇北王府去。 “且这几次,往往都有越途带领。” 路眠在朔北守的就是城北,与越途交手次数越多,他便从这疯子口中听了不少疯言疯语,说得最多的,便是要给姐姐报仇,杀了柳亭。 他那时以为越秋也是草原部落里的人,被柳亭带兵杀了,这才惹来了一头疯狼的报复。 却不曾想,后来有一次两人正当面遇见,越途不进反退,身后牢牢护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郎。 路眠已经记不得那少年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那人瘦弱的腕子和懦弱的目光。 他们打斗时掀起的罡风将少年的袖袍吹起,便能瞧见胳膊上一道又一道如蜈蚣般的旧伤痕,想来是吃了不少的苦。 再有印象,就是越途因他多瞥了几眼那少年,下手便更是狠毒几分,似是要让他死在这里。 还是那少年诺诺地喊了声喂,才将这头疯狼唤了回去。 路眠还记得,越途唤那人——明风。 楚袖将那几个词重新誊了一份出来,按路眠所说的顺序写成一句话,而后用朱笔圈起了可疑之处。 “现下疑点重重,主要有三。” “其一,越秋与柳亭究竟是何关系?” “其二,杀母留子究竟是何意味?” “其三,这个明风,究竟是什么人?” 提炼出关键点后,苏瑾泽兴奋地一拍桌子,而后道:“要我看,这什么明风便是突破点了!” “先前越途和柳亭那般不死不休的模样,定是这个明风与他说了什么,这才让越途变了想法,甚至住进了镇北王府里。” 他这话说得在理,楚袖不住地点头,多余的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纸张上。 但侧园一行,除了那些纸张残片外,他们还带回了那极为古怪的石叶子。 其中一枚便被她置在了桌边,路眠只轻微使力,便将石叶子拢进了手里。 叶子尾端一处划痕极为显眼,他用手轻轻一抹,尖锐的触感让他微一皱眉,而后道:“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看他神色,似乎是认识这个东西,楚袖也便将昨夜几人的猜测一一告知。 “路眠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东西?” 不等楚袖提问,苏瑾泽便扯着路眠的手臂问出了这个问题,他下手没轻没重,完全没注意自己按在了路眠的伤口处。 还是楚袖细心,之前路眠昏迷之时,苏瑾泽去换药之时,她便在外头向叶怡兰问询着路眠的情况,更是让叶怡兰将路眠身上的伤口分布给画了出来。 毕竟路眠一向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要是没有她看顾着,这人指不定要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呢。 她不动声色地将苏瑾泽挤到了一边,接着他的话茬问道:“越途用此种暗器,可是有什么深意?” 路眠对于这点小事毫无察觉,只把玩着手里这枚石叶子。 无论是外头墨绿的漆色还是内里灰白的石面,甚至是上头歪曲的刻痕,对于他来说都十分熟悉。 他与越途交手不下百次,倒还是第一次见他用暗器。 “这东西,我曾在镇北王府周边见过。” “镇北王府?” 路眠点头,将石叶子转了个方向,让两人瞧见石叶子的侧面,半寸许的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个明字。 “约莫是我到朔北的第二年,镇北王府周围忽然出现了一个神出鬼没的疯女人,见人就撒这石叶子,嘴里不住地呼喊——我的儿,快从狼群里回来。” 最后那句话,路眠沉了声音,一向吵闹的苏瑾泽都没了声音,口中重复了一遍。 唯有楚袖,似是串联出什么线索来,她轻拍着两人的臂膀,将石叶子从路眠手中抠了出来,带着清浅的笑意安抚。 “我想,我知道要如何去审那‘柳岳风’了。” “你们呢,就去和殷愿安一起查镇北王府的暗线吧。” 第66章 明风02 既然有了章程, 便片刻也不能等。 楚袖将这两人抛在了坊里,嘱咐月怜为路眠备好药,盯着他喝下去, 自己则是带着叶怡兰和早就备好的礼物往城北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去了。 俗话说, 大隐隐于市。 殷愿安所管辖的清秋道便隐于这条繁华大道上,白日里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聚集, 可谓是探听市井消息的最佳去处。 因着相距并不算远,楚袖和叶怡兰并未乘坐马车,而是擎着一把遮阳的伞走着过去。 一路上路过许多小摊贩,都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她们。 “楚老板今日怎么有余兴出来了,这么大的日头, 该在坊里躲闲才是呢!” 贩卖钗环的大娘擦了一把汗,拿起一旁的粗布, 在摊面上一扫就捉出几件样式不错的钗子,匆忙包好就塞到了叶怡兰手上挎着的竹篮里。 生怕楚袖喊住她, 做完这一切, 大娘立马回了自己的摊子上,大声吆喝叫卖,招待着之后来的客人。 叶怡兰还是第一次与楚袖白日出街, 一时之间有些怔愣, 还是楚袖自竹篮里放着的囊袋里摸出一吊钱,仔细数好后将二十五文放在了摊位旁的破旧木盒里。 做完这些,她顺带着还摸了一把蹲在旁边半眯着眼睛睡觉的胖橘猫一把。 两人继续往前走, 叶怡兰也低头打量了方才那些钗子,发现材质极为普通, 与姑娘平日所用相差甚远,毕竟是市井中贩卖的小玩意儿, 比不得金玉之物。 “姑娘每次出来都这般受欢迎么?” 两人才走出大娘的摊子几步,便又有个卖花糕点心的老伯送了东西来。 这才叶怡兰得心应手地取了银钱出来,却数不出个数来,只能让楚袖告知个准确。 她眼疾手快地将那三十文钱塞进老伯装着花糕的木箱底部,扭头便又有个卖饴糖的走街小贩来。 “哪里是我受欢迎。”楚袖接过那缠搅在两根木棍上的饴糖,顺带着买了个巴掌大的罐子,将它仔细地放了进去。“这饴糖是月怜最喜欢的吃食,每次来都要买上不少。” 叶怡兰一瞥,果不其然正是月怜经常叼在嘴里吃的饴糖,甚至于坊里年岁不大的孩子人手一个,与她一道吃。 “这些百姓们喜欢的是月怜,她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爱与人闲聊八卦,我也是沾了她的光,这才能在城北街上有这般待遇。” “没想到那丫头还能有这般好人缘。”叶怡兰接过一个孩童塞进来的苹果,还了他一块香甜的糕点,看着那孩子心满意足的笑容,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还以为她只会撒娇卖痴呢。” 两人一路走一路接东西,等到了目的地之时,原本的竹篮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叶怡兰手上都提了好几个油纸包,腕子上套了个翠石镯子,俨然是个行走的卖货人。 楚袖手上提着个不大的食盒,正是要送给荟萃阁老板的礼物。 殷愿安算是清秋道暗部的话事人,但明面上,清秋道还有一家名叫荟萃阁的铺子做遮掩。 原先还在外走动的文未眠彻底隐在了幕后,负责教授子弟武艺,殷愿安借着荟萃阁的名头在京城中四处游走,将各色情报簿子收拢。 而荟萃阁的老板,则是楚袖亲点出来的一位人物,两人来往不少,每回见面都相谈甚欢。 不少在荟萃阁碰了钉子的人都会辗转到朔月坊来,只为求得阁中的奇珍异草。 这样一来,两家倒是互有裨益了。 午后日光正热烈,荟萃阁里客人却不见少,大多都是些官宦人家出来采买的下人,也有是听闻荟萃阁名头、特地来品鉴花卉的学子。 楚袖和叶怡兰一前一后地进了铺子中,便有无事可做的青衫小厮来招待。 “两、两位姑娘,是想、想看些什么?” 那是个生面孔,说话尚且磕磕巴巴,也难怪待在一旁未曾招待客人。 不过她们本就不是来采买的,倒也不在意这些,真要说起荟萃阁中的珍稀品种,楚袖可比如今大堂中的人都要熟上太多。 “先前约好了要来取几盆玉娘子装点门面,不知可有备好?” “玉、玉娘子?”本就结巴的小厮听闻册子上没有的品种,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一旁招待走几位顾客的老手上来解围。 “徐宁,这两位姑娘是要寻什么?”他搭着名叫徐宁的小厮的肩膀,面带春风地问道。 看似是问徐宁,实际上他第一时间便观瞧起了这两位客人,见她们虽衣着淡雅,料子却是不菲,心中便有了一分考量。 “林平兄,她们是来取先前定好的玉娘子的,我、我不知道在哪里。”徐宁答了话,头低垂着,耳根通红,显然是窘迫的很。 “玉娘子?” 林平在荟萃阁也做了一月有余,簿子上的花卉名录他是倒背如流,的确未曾听过这“玉娘子”。 但他丝毫不显慌乱,而是彬彬有礼地将两人往楼上带。 荟萃阁拢共就两层,在繁华到寸土寸金的点金大道上极为不显眼。 但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自从荟萃阁借着朔月坊的夜昙舞在达官显贵之中出了名,这看似有些逼仄的店面都成了老板不慕名利的风雅佐证。 荟萃阁的小厮是明确划分的,林平并没有上楼的资格,也便将二人带到楼梯下,而后便离开了。 大堂通达,还算得上开阔,楼上隔断重重,各色花卉在一方天地中争奇斗艳,一眼望去便要沉溺在翠山花海之中。 叶怡兰挎着沉重的竹篮,跟着前方那道素影穿过藤蔓编就的拱门,又拂过几片生得硕大的枝叶,才听得潺潺水声。 两人的动作不小,按理说里头若是有人,早该听见了才对。 偏生她们一路走来无事发生,叶怡兰都要以为她们是要在此处等着那位荟萃阁的老板了。 但谁知,拨开垂挂在木隔断上的珠帘,便瞧见一青衣女子半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拎着青玉小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倒着酒。 酒杯满了却也不喝,只是转动桌上机关,将一旁的空酒杯转来,继续倾倒。 桌上的酒杯摆了个满满当当,她将最后一杯倒满之时,正巧楚姑娘挑了帘子,两人眼神不其然地撞在了一起。 “看来你今日心情不错,竟又侍弄起这几盆花草来了。” “花草不比人,可得仔细侍弄,稍有不慎就变了样子。”青衣女子仰头喝下一杯酒,同时将另一杯酒泼洒在了一旁的一株淡黄色的花苞上。 “楚姑娘今日来,是打算见人还是挑花呀?” 楚袖带着叶怡兰入座,沉重的竹篮被叶怡兰放置在脚边的一处空位,她有些拘谨地端坐着,看两人你来我往地聊天。 “自然是来看你的。”楚袖毫不客气地从桌上取了一杯,打从一进来她就被酒香勾引着,当下便啜饮起来。 叶怡兰来不及阻止她,见她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也就没阻拦。 青衣女子嗤笑一声,半站起身径直从楚袖手中将酒杯夺走,也不管酒液倾洒,指尖转着杯盏,继而将那残酒喝尽。 “可少贫嘴,我还不知道你么!” “虽说是有事相求,但也确实与你许久未曾见过了。” 楚袖也不怨怪她夺了自己的酒,依旧亲昵地说着话:“话又说回来,你姐姐月初回了存香阁就再也没回坊来,传信说是阁中人口激增,你与她联系一番,将人妥善安置吧。” 青衣女子,也就是舒窈的妹妹舒窕蹙眉道:“竟有此事?她并未与我说过什么,之后我去存香阁一趟找她商量商量便是了。” 舒窕一杯接一杯地将酒液倒入一旁的花卉上,一时之间小桌旁酒香弥漫,叶怡兰有些难耐地皱了皱眉头,到底是没说话。 “这位小姑娘便是叶怡兰了吧。” “姑娘好。”叶怡兰不知此人名姓,也便用了个保守些的称呼。 “舒窈是我姐姐,叫我舒窕就好了。”舒窕随意地摆手,将杯盏叠摞起来后便站起身来,“走吧,我带你们去见见那极难伺候的‘玉娘子’。” “那竹篮你就丢在这儿吧,这里没人来,待会儿回来拿上就行。” 叶怡兰闻言没再去够竹篮,而是跟在了两人后头。 舒窕和楚袖并肩而行,两人聊起先前提过几次的花卉品种,叶怡兰并不知情,也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听着。 几人沿着藤蔓绿植铺出来的小路往前走,穿过一片漏窗后便是一扇被色泽艳丽的花卉盘绕着的木门。 舒窕取了一旁的小金钳将最中央的一朵盛放的赤红花拨弄到了一边,一个巴掌大的金环便显露出来,轻微使力向旁一拉,便唰地一声展开来。 能容纳一人形的暗道被颗颗夜明珠点缀,舒窕手上扯着门,长舒了一口气道:“楚姑娘和叶姑娘先进去吧,我还得负责关这个门。” 楚袖没拒绝,只是看了叶怡兰一眼,便对着舒窕颔首,第一个踏了进去。 叶怡兰紧随其后,进门后却觉得右侧肩膀被碰了一下,她立马停了下来,面带疑惑地看向了舒窕。 “舒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舒窈将手背在身后,见叶怡兰望来,也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走就是了。” 叶怡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摸不准是什么地方,最后也只是应了声追上了楚袖。 眼看着叶怡兰的身影相识,舒窕这才将攥在手里的东西松开,拿小金钳在花蕊处敲了好几下。 “你可乖觉些,要是再对人出手,你可就得进后院的炉子去了。” 言罢,她也松了手,将金钳归置远处,往暗道深处而去。 被她敲打一番的赤红花抖了抖身子,枝蔓蠕动间,暗门合拢,仿佛此处只是个各色园艺植物点缀的墙面。 第67章 明风03 说是暗道, 其实也不过丈长,比不得露华庭下的地牢暗道。 楚袖走了不到盏茶功夫,便瞧见了灯火光亮, 迈步出去, 迎面而来的便是有人半个拳头大的一团物什。 多亏她躲得及时,这才没砸在她身上。 物什落地发出沉闷声响, 听着就知分量不轻。 楚袖再想多看几眼,却见那物什一顿一顿地向着另一侧移动。 她蓦然转头,正对上一个蹲在牢门前双手交替扯着布条的青年。 对方先是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继而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的灰土, 站起身来,端起世子爷的架子来。 “楚姑娘怎么也到这地方来了, 莫非也是受人胁迫?” 矜持自重的语调与他此时灰头土脸的形象实在违和,楚袖忍了忍才没笑出声来。 “你是?” 他也顾不得刚才掷出去的防身物件, 双手握着牢门的栅栏, 情真意切地道:“是我,柳岳风呀!” 她配合着蹙眉观瞧了好一会儿,而后又摇着头否定了。 “不对不对, 昨日还曾在府上见过柳世子, 那般风度非常人可及。” “这位公子,不要再装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听楚袖这么说, “柳岳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依旧道:“楚姑娘, 那是个假货,我是月初被掳来此地的!” “就是你来找颜颜商量生辰宴的那天!” “柳岳风”被关在这里许久, 牢中灯火不灭,又无天窗,他过得不知岁月,只能竭力向楚袖描述自己的悲惨遭遇。 楚袖却不相信,反问道:“你说你是柳世子,无凭无据如何取信?更遑论柳世子一直在王府之中,还主持了柳小姐的生辰宴。” “连王爷和柳小姐都未曾置喙,你又有什么依仗,敢说自己是柳世子?” “柳岳风”咬牙切齿,手掌不住地拍在栏杆之上,可见这些时日过得的确不如意。 “楚姑娘有所不知,将我掳来那人至今未曾露面,成天就是送些清汤寡水来。” “虽不知对方是什么用意,但在王府之中就敢随意掳人,可见其嚣张。” “若说要什么物件证明,委实是身上信物都被扒了个干净,拿不出个什么来。” “我与楚姑娘见面不多,你许是不大了解我,但我们见过的每一次,我尚且还记得经过往来。” “柳岳风”开始从头细数他们的见面次数,但显然他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一一记得,只将上次见面几人的服饰、对话,甚至是被处罚的那两个丫头都说了出来。 见对方着实是说说无可说,楚袖才转了一副面孔,先是向他致歉:“柳世子见谅,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处处小心。” “倒也不是民女有多大本事,前几日去寻柳世子问询生辰礼,谁知他竟备了副黄金手钏……” “柳岳风”猛地打断她的话语,语速飞快道:“可见这是个假的,颜颜明明说要的是蝶舞簪配套的一副头面。” “这冒牌货万事不知,竟有胆子顶替于我!”他气愤之间却又想起柳亭曾有的嘱托,脸上阴翳乍现,灯火明暗间露出狠辣阴鸷的一双眼来。 楚袖从旁观瞧着他的神色,自然注意到了那极为明显的一顿。 她和缓了语气,似有安抚之意。 “柳世子切莫着急。”她将刻意拓印了图案的手帕取出,走到“柳岳风”身侧,为他包扎了手上因太过用力捶打而被木刺划出来的伤口。 “柳小姐还在府上等着您呢。” 赤红与翠绿的两条蛇盘绕在一起,最终两个蛇头大张着嘴,毒牙寒光凛然,正撞进有些局促低头抽回手的“柳岳风”眼里。 他蓦地愣在了那里,还是楚袖见状开口询问。 “怎么了?可是这帕子不干净?” “柳岳风”合拢了手掌,将那盘蛇图纹压在掌心之中,口舌忽然笨拙起来,半晌才挤出一句。 “这帕子,楚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 见他问起这个,楚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些日子在府上遇了位古怪的公子,头发只到肩胛处,又是罕见的浅金头发。” “他与我交谈了几句,又见我手上沾了泥土,便送了这帕子。” 解释了帕子的来源,楚袖像是才发现什么,拉着栅栏靠近了一些。 “世子可是识得那人?” “柳岳风”抬眼望着楚袖,抿了抿唇,却并未答话,而是道:“方才便想问了,楚姑娘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他在楚袖眼皮子底下捡起了那条由衣衫碎布系成的长绳,将方才丢出去的东西一下一下往回扯。 也不知“柳岳风”是从哪里找到的这般大的石头,与铺在地上的石砖摩擦间发出刺耳的响声,落在他言语之后,就像是一种隐形的威胁。 楚袖来之前便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自然也不露怯。 “ 柳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我带着婢女去城外接人,谁想到了那户人家却未曾见人。” “婢女前去问话不见回来,我刚一踏进院门就被人击晕了过去。” “待醒来之时便在一处昏暗的地道之中,一路走来,这才误入了此处。” “您瞧,那些匪徒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脖颈现在还隐隐发痛,八成是要留痕了。” 言语间,楚袖低垂了头,揉捏着自己的后颈,甚至因疼痛发出了几声轻嘶。 这般动作自然吸引了“柳岳风”的注意,他定睛望去,只见那宽大的领口出裸露出雪白的肌肤,可那白玉上落了一大片青紫色,瞧着狰狞得很。 看起来像是用棍棒敲打出来的痕迹,看来这人的确没有说谎。 但那人既然在抓了他之后,又费功夫将楚袖抓来,想必也是有一定原因。 他与楚袖交集不多,唯一的关联点也不过一个柳臻颜。 莫非是柳臻颜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确保他瞧见了脖颈上的痕迹,楚袖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衣领,将后颈遮了起来,一双剪水眼眸中满是担忧。 “也不知那些匪徒是什么意思,也不搜寻信物,难道不是求财?” “柳岳风”见楚袖身上配饰完整,全然不似自己当初被抓进来之时,全身上下只余了内里的一套亵衣。 “倘若是求财,倒也好办了。” “楚姑娘,倘使这些人绑你真是为了求财,想必定会从你身上搜寻物件,指不定还会让你写亲笔信。” “届时你可要帮我。” 楚袖自然不会推辞,只是要如何操作,她不甚明确,也便开口问了出来。 “这忙定然是要帮的。只是镇北王府里还有个柳世子,就算我写信出去,旁人也只会当我是被匪徒吓得发癔症胡诌。” 她望着“柳岳风”,犹豫片刻后开口:“柳世子可有什么极少有人知晓的事情,拿出来佐证身份也好。” “柳岳风”本就是个假的,关于柳岳风的事情基本是靠着府中人拼凑起来的,此时自然不会拿柳岳风来说事。 他思来想去,也没个能拿得出手的事情。 还是楚袖见他实在是难以抉择,便敲定主意道:“不如这样,世子写几句话,我摹着您的笔迹来写,如何?”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柳岳风”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纸笔,最后他定下心神,挑了个最不暴露自己身份的说辞。 “你若是写信,将‘明风’这两个字嵌进去,使个手段将它显眼些。” “待得信件送出,颜颜若是瞧见,定会带回府上。” “到那时,便会有人来营救了。” 眼看着“柳岳风”总算是将“明风”二字讲了出来,楚袖心中宽慰,也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讲。 “明风?” “柳岳风”显然不太想提及这个,只含糊敷衍道:“是我对外的笔名,颜颜未必知道,但府里帮我整理文章的那几人都是知晓的。” 看来这人是真的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镇北王世子归京以来高调非凡,莫说是个笔名了,就是哪日他在宴会上哪口菜多用了些,隔天都能在市井上听闻。 那些个受人追捧的诗词歌赋,楚袖也拜读过不少,文采韵味俱佳,怎么瞧都不像是“柳岳风”的佳作。 后来与陆檐一对,果不其然,是他留在朔北的一批早期诗作。 再者说,“柳岳风”巴不得自己成为文坛新秀,能在柳亭面前长脸,哪里会费心思去想什么笔名。 明风二字,只在侧园里捡回来的残片里见到过。 “柳岳风”如此言说,是想借着柳臻颜之口,将这消息传递给侧园里的越途吧。 楚袖应下声来,而后在“柳岳风”对面坐了下来,与他继续闲聊着。 “也不知那些人什么时候才来,不如世子同我讲一讲柳小姐究竟喜欢些什么。生辰将近,我也得送个称心合意的礼物才是。” “柳岳风”看着对面悠哉悠哉的姑娘,她似乎并不把这次绑架当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这边闲逛的呢。 她有心情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却没心情。 一个没见识的野丫头攀上了高枝踏进了权贵圈子,便自以为是个什么高贵人物了。 若不是还要依靠着她将消息递出去,“柳岳风”根本懒得与她多说,但如今还是得按捺下性子敷衍她。 “你是颜颜的朋友,她不会太在意这些的。” 姑娘家能喜欢什么,左不过就是些脂粉首饰,只要挑个看起来花里胡哨的便能随意应付。 “是这样的么?”楚袖叹了口气,而后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另一件事,“柳小姐说这几天要去祠堂里为母亲上香,因着王妃喜奇香,所以吩咐我选个适合的香料,到时也供奉在牌位前呢。” 祠堂! 听到这两个字,“柳岳风”身子一颤,情绪激动之下手上力气一松,石头砸在自己脚上,发出一声痛呼! 然而他却顾不得这些,一瘸一拐地往楚袖那边走。 第68章 明风04 “柳世子?” 两人隔着一道木栏, 楚袖面带茫然,尚不明白他怎么这么激动,反应过来后便上前去搀扶。 “你方才说什么!” 他扣住楚袖伸出来的手, 手指用力陷入她的手臂之中, 楚袖吃痛地缩了一下,却没成功, 只能试图安抚他。 “柳世子,怎么,可是祠堂有什么不对?” “柳臻颜要去祠堂?” “柳岳风”现在脑子里一片乱,一边觉得他的秘密要被暴露出来,一边又觉得父亲不当那般愚蠢, 应当在旁处置了一个祠堂作障眼法才是。 可他回京半年,镇北王府的每一处地方他都去过, 并未见到作幌子的祠堂。 毕竟柳臻颜一向耽于玩乐,在朔北之时也不去给母亲上香供奉, 朔北的祠堂里迁了牌位她都不知道。 怎么这次忽然就变了卦, 是不是有谁向她说了什么? “是说要去祠堂上香,不过没说是什么原因。” “说起来,柳小姐还托我为故去的王妃造个物件, 要刻上王妃的名字。之前遇着的时候柳小姐急匆匆地走了, 也未告知于我,只零星提了一下。” “柳世子不如告知于我?” 在“柳岳风”进府前,先王妃的牌位早就付诸于一场大火, 镇北王又对先王妃的存在讳莫如深,往年的丫鬟仆从都被清理了个干净, 他自然也就无从得知。 此时信口胡诌多少也有些不靠谱,他怔愣了一瞬, 而后佯怒道:“颜颜当真是胡闹!” “母亲因难产伤了身子,父亲更是因此伤怀多年,如此这般不是戳父亲的肺管子么!” 见他惊怒的样子,楚袖只能将身上带着的另一件物什拿了出来。 “原是如此,那既然这样,这东西我也不便拿着,便交由世子保管吧。” 楚袖拿出来的是一枚翠绿的叶子,侧边上刻痕歪曲,隐约能看出是个“明”字来。 “柳岳风”瞳孔一缩,硬是咬着唇没说话,静待面前姑娘的下文。 “这是柳小姐在您院中捡的,瞧着构思奇巧,她以为是先王妃的手笔,便送于我打个样。” 除此之外,石叶子尾部打了个孔,挂饰着一方巴掌大的艳色丝帕,扎眼得很。 “柳岳风”对于石叶子本身是十分熟悉的,但这尾部的丝帕倒是第一次见。 他松开了楚袖的手臂,接过了足有指长的石叶,左手将那丝帕展开,只见上头赫然是一句他再熟悉不过的话语——亭杀母留子,秋恩断义绝,明风。 强按住颤抖的手指,他低沉着声音道:“楚姑娘,想必不是被绑来的吧。” 虽是问话,但他本就没期待着楚袖回答,毕竟在这物什出现之后,这答案显而易见。 越途虽是个浪荡性子,时常挨不住外出闲逛,但行事却谨小慎微,绝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在王府里捡到石叶子还有迹可循,这丝帕之上的话语便是无稽之谈了。 且不说原件乃是一封书信,便是这精巧绝伦的绣技,就绝非出自越途的手笔。 “公子果然聪慧,不愧是——”楚袖后退了几步,唇边依旧噙着笑意,话尾刻意拉长了语调。 “越家明风啊!” 这名讳许久未有人唤,越明风一时之间眼神晦涩难懂,最终化为一片寂静。 “本世子不知楚姑娘在说些什么。倒不如楚姑娘解释解释,为何与匪徒勾结,将我绑至此处?” “莫非楚姑娘也是那种为了几分几厘的银钱便敢抛却项上人头的蠢货?” 不得不说,越明风嘴毒的很,但对于见识过更刁钻话语的楚袖来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面色不改,遥遥一指他手上展开的丝帕,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镇北王柳亭乃你生父,越家阿秋乃你生母。” “至于杀母留子……” “应当是对着先王妃的吧。” 越明风冷眼听她言语,只当是瓦舍听戏。 只是听到这里时,他身形猛地一顿,继而装作平静地诘问:“楚姑娘不愧是歌坊出身,胡诌倒是有一手。” “竟又给我编出个未曾知晓的生母来。” “这可不是未曾知晓。”楚袖撤去了脸上的笑,清丽的容颜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尽显冷漠。“越秋此人,可是不少人都曾亲眼见过的。” “说来不巧,民女交友甚广,其中有几位曾经由朔北的行脚商人便提起过一位名叫阿秋的姑娘。” “她尤爱在镇北王府附近游荡,神志不清,却有着一手好雕工,公子手上的石叶,便是他们图稀奇捡来与我的。” 楚袖言语间也时刻注意着越明风的动作,只见他眼神不住地下放,似是想要再仔细地确认一番,却又因着她在的缘故停了动作,只是指腹在石叶纹路处不住地摩挲。 如愿看见他这般动作的楚袖便有意放慢了话语,给他留出反驳的时间来。 果不其然,越明风将那石叶捏起,斑驳的侧面正对着楚袖。 “楚姑娘编瞎话也有个度,你这石叶摸来割手,怎会是三年前的物件,想来是新刻印了来诓骗于我罢了。” 越明风说完,将石叶对准楚袖用力抛了出去,也不知他是否有功夫傍身,楚袖脚步躲闪之间,竟直直踏进了石叶投掷的范围内。 眼看着石叶便要砸上面庞,她抬袖去挡,却直觉身前一道劲风,而后是一番碰撞声。 再看去之时,那枚石叶已经被掷回了越明风身前,用力之大,将石叶都砸折了。 “你算个什么人物,也敢在我的地盘上动手伤人!” 青袍白底裙的女子悠哉悠哉地抛着手上巴掌大的铜球,面上覆着花繁锦绣的银制面具,只露出一双半弯的眼眸来。 “在这里做客许久,看来公子还是没学会乖觉一些,莫非是这些时日的苦头没吃够?” 舒窕丝毫不觉得自己出言威胁有什么不对,反正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打赌输给了楚袖,她此刻指不定在昭华什么地带逍遥呢,如何用整日与这些恶心至极的东西打交道。 越想越气的舒窕将手中东西一掷,越明风吓得连连后撤,却见那铜球在离牢房一尺有余之处便到了极限,又被细长的链条扯了回去。 “呵,胆小如鼠。” 刺了越明风一句后,舒窕便从旁扯了几把椅子来,大喇喇地在牢房外头坐下。 若非她手上无酒无骰,还以为她要在这外头开场赌局呢。 越明风倚靠在牢房最里头,他这些时日可在这疯女人手上吃了不少苦,这人完全不讲道理,做事随心所欲,威逼利诱皆不起效,也只能自己躲避着些了。 舒窕闪身上前之际,叶怡兰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搀扶着她的手臂,让她不至于因躲避那石叶而向后倾倒。 如此一来,三位姑娘在牢门外坐定,齐齐盯着里头的越明风,让他心中不由得一凛。 怎么,这是要三堂会审他不成? 用来钓鱼的石叶被舒窕情急之下砸折了,楚袖也没带第二枚,也只能抬着下巴指了指那破碎成数块的石叶,而后不紧不慢地道:“公子反驳得倒是激烈,只是,此刻可否还记得方才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无非就是反唇相讥之语…… 看越明风不觉有误,楚袖也便好心地点破:“公子说,这东西不像三年前的物件,看来是知晓这名女子是三年前在镇北王府周围的。” “公子可莫要说是自己出府偶遇到的。”不等他出言弥补,楚袖就先堵了他想要搪塞过去的路。 “柳小姐可同我讲过,世子爷在朔北之时可是从不离府的。” 越明风咬牙暗恨,这柳岳风真是难缠,死了都不安生,给他留了这么一个破绽。 于是他只能强行解释,反正楚袖这种小丫头也没本事知晓千里之外的朔北究竟发生了什么。 “府中人多口杂,是听那些碎嘴的仆从说的。” 怕楚袖再拿什么话来堵他,这次越明风自己就补了一句。 “先前在朔北的仆从大多都是从当地聘来的长短工,定好要回京之时便解了契书放他们回家了。” 这话并无不妥,外人理应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但无奈楚袖的消息来源并非是那些与镇北王府无甚关系的行脚游商,而是府中的世子,是镇北王之下权柄最多的柳岳风。 按陆檐所言,他在朔北之时,有意将院中的仆从清洗,曾借着数次生病将人一点点赶出了院中,最后院中只剩了清河与他本人。 陆檐不爱听八卦,清河又是个腼腆的小少年,若非是在陆檐手下做事,八成要被下人们捧高踩低。 这般情由之下,深宅之中的世子要如何才能得知宅院之外一位疯魔的女子呢? 得知越秋的存在后,楚袖便让月怜往镇北王府递了信儿,虽说还未有回应,但她多少也能猜到陆檐的回答。 毕竟他来祠堂中有旁人牌位都不知晓,又如何会知晓曾有人在府外徘徊寻子呢? “方才公子说我信口胡诌,如今看来,公子也是不遑多让啊。” “虽不知公子你是何时顶替了世子身份上位,但那批仆役的去处,我却是知晓的。” “镇北王府的那一批仆役,可还未来得及归家,就被一队黑衣卫坑杀在了黄沙之中。” 楚袖知晓此事,还多亏了路眠临出发前将林暮深叫到了朔月坊来。 林暮深与路眠共事三年,又比路眠活络,朔北许多事情都入得他耳,可谓是军中的“百事通”。 他某日饮酒后外出游荡,正正好走到那处,被狠狠绊了一跤,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在粼粼月光下瞧见了一只煞白的手。 杏色的丹蔻染在半圆的指甲盖上,指节纹路处嵌了不少沙土,白皙的皮肉泛着灰白之色,腕子处能瞧见寸许的亮金色。 林暮深胆子大,又酒气上头,也不管有无工具,当下便用手挖了起来。 一捧捧黄沙被抛却在另一侧,又被漠上狂暴的夜风吹拂回来。 他一次次地重复,总算在松软的沙漠上挖出了个半人高的坑来。 但坑里埋着的并非是一具尸骨,而是整整三具,边缘处还有旁的残肢伸出来。 三具尸骨有大有小,最小的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脸颊上还带着些许肉,瞧着就喜庆。最大的应当是个中年男人,脸上沟壑纵横,脊背被大漠黄沙打弯,手指粗大得很。 这些躺在黄沙坑里的人,是边塞再普通不过的百姓,是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贫苦大众。 林暮深说不来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觉,他只是蓦然失了力气,跌坐在沙坑之中,任由狂风将沙砾乱揉作一团。 据林暮深所言,那沙坑中统共发现了一百三十五具尸体,男女老少皆有,身上衣衫俱在,配饰银钱无一丢失,一瞧便知不是普通的匪徒所为。 非是劫财,便是有意杀人。 当时的林暮深以为是部落里的鬣狗所为,还深恶痛绝地与路眠谴责过,更是在战场上冲在最前头。 时隔三年,林暮深提起此事还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回到朔北将那群鬣狗一一斩于马下。 楚袖刻意戳他痛脚:“不知公子对于仆役被杀一事,又有什么见解?” “又或者说,他们是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才要这般灭口?” 越明风深呼吸几次,看向对面明显是话事人的楚袖,却还在嘴硬,毕竟真正的柳岳风已死,他咬死了自己便是柳岳风,便是她有通天的本事都无证据。 “本世子不知楚姑娘在说些什么,倘使现在放了本世子,本世子可以既往不咎。” 听他狂妄言语,舒窕冷笑一声,铜铃咚的一声砸在地上,石砖都被震得轻颤,待抬起之时,便有轻微的凹坑显现。 这明摆着的威胁显然很是管用,越明风噤声不语,眼神里却是忿忿不平。 舒窕可不管这些,她往楚袖那边看了一眼,一边摊开了自己的手掌仔细观瞧着新染的浅色丹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话说回来,楚姑娘今日怎么没带来点新鲜瓜果,我这地方不知多少人馋那一口呢。” 先前露华庭花婆婆送的那几篓子瓜果蔬菜,楚袖也遣人送来了不少。 舒窕不爱吃,大多都退了回去。 此时说起这么一茬,自然也不是讨要东西,而是隐晦的问询。 越明风不知几人在打什么哑谜,但总归知道这几人乃是一伙的,八成是要坑他的。 “你若是喜欢,我待会儿回去便再送来些。”这便是同意了。 舒窕也不掩饰什么,扭头就直接喊了越明风一声。 “那边的小子,不要以为死无对证,就万事大吉了。不如好好想想,你那条发癫的好狗,可曾与你递了信物来复命?” 她口中的疯狗,指的自然是关押在露华庭地牢之中的常羽欢。 自从这人被关进去,她也去过地牢几次,可无论是刑讯逼供亦或是好言相劝,这人愣是油盐不进,只梗着脖子要见路小将军。 但这并非是舒窕觉得这人是个疯子的原因,而是此人不管如何上刑,他非但不求饶哭喊,反而觉得她下手不狠,从旁指点如何能让人清醒着忍受最大的折磨。 舒窕是一直做这些恶心的事不假,但她却并不以此为乐,见识到如此疯魔之人,自然恶心得不行。是以,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去过露华庭。 常羽欢被派出去做什么,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越明风却心里一颤。 常羽欢一行人是归京后父亲送与他办些阴私事的,但他还没来得及嘱咐些什么,这些人就奉父亲之命截杀与先王妃有关的人去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因着他们为了将幸存的柳岳风诈出来,掳了柳臻颜作饵料,结果也尽如人意,果不其然柳岳风自投罗网,最终尸首分离。 头颅被常羽欢榨作烂泥,身体则是落入湖中淤泥,与各色水草一起腐烂。 没过几天,他便被这些人绑到了这里,更是联系不上常羽欢了。 现在看来,常羽欢很有可能比他更早栽在了这些人手里。 也难怪她们如此笃定,常羽欢旁的秘密不一定知晓多少,但却知道他是个假世子。 单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保下命来。 哪怕常羽欢是个嗜痛的疯子,他也不会想着在有可能的情况下去死。 似乎是意识到了现下的状况,越明风一下子放松了全身的筋骨,像是没骨头般瘫在了墙边。 “你们竟然查到了这个份上,莫非是和柳亭有仇?” 见他不再佯装,楚袖也不和他废话,径直问道:“你与越途,究竟在图谋什么?” 这问题砸得越明风一愣,毕竟他以为楚袖是冲着镇北王来的,结果却是冲着他本人来的么? “没想到你连舅舅的名号都说得出来,看来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越明风罕见的言语温柔,眼眸落在虚处,似乎面前又显现了当时月色下的那双手。 “果然如此,你与越途乃是舅甥,进入镇北王府,莫非是要为你母亲复仇么?” 他苦笑一声,继而道:“你都带着那帕子来了,应当心中也有猜测。” 越明风叹了口气,面上神情是少有的放松,将发生在朔北荒漠上的那桩风月情事娓娓道来。 “约莫二十年前,我母亲远渡重洋……” 第69章 启城 听闻大漠弯月如钩, 霜雪遍地,越秋便从自己落脚的南川一路北上,走了足足十个月, 才到了这座看起来并不繁华的小城。 但即便如此, 入城依旧是需要盘查的。 她本是海另一边长起来的姑娘,平日里最爱游历寻景, 听闻了昭华朝万千盛景,便起了心思,带着多年的积蓄远渡重洋而来。 三年的时光里,昭华朝的话语她已经非常熟练,在盘查之时也不会露馅, 唯独自己一头天赐的金发,次次都得被她用草药染了又染。 说起来这染发的方法, 还是她遇到的一个十分温柔的姑娘教她的。 那姑娘并不把她当作异类,为她洗发编髻。那一双柔软且灵巧的手, 哪怕过了许多年, 她依旧记得清楚。 排在入城的队伍之中,越秋用一块殷红纱巾裹起了头发,只发尾几缕逃了出来。 她本就是异域人, 容貌自然与昭华朝本地人有异, 但好在昭华朝早已派人通使西域诸国,国境内出现异域面孔也不算太过稀奇。 “下一个!”守门的卫兵盘查完上一个人的身份,便吆喝着队伍后头的人。 越秋扯了扯肩上的包袱, 三两步走到卫兵面前,记录册子的卫兵只是瞥了她一眼, 便没再说话,只是将册子翻到了最后, 展开了全新的一页。 站立在一旁的卫兵则是接过她身上的包袱,先是掂量了几下,而后便还给了她。 “叫什么名字,是哪国人,从哪里来的?”果不其然,比旁人多一个问题。 一路走过那么多的城池,越秋对于应付这类盘问早有成熟的一套应对方法。 “民女名唤越秋,是瀚海国人,自昌邑城来的。” 昌邑城是离此地不过数十里的小城,两城比邻而居,一直守望相助。 卫兵闻言,神色也放松了不少,继而例行盘问了一些问题,诸如入城的缘由,何时入城之类的。 最后的最后,卫兵带着她去了旁边搭建起来的草棚,说是要检查行李物件。 越秋毫无异议地跟着去了,包袱里装着的不过是些衣物,银钱她都带在身上,心中有数。 草棚里被一道草席分成两半,一侧坐着个老妪,见有人进来便站起身来将草席撩开一半。 “姑娘到老身这边来吧。” 越秋还是第一次见这阵仗,正想问问卫兵,就见他拎着包袱放在了一张破旧的桌上,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口中督促。 “李妈,你可仔细着些,之前王家姑娘可来告状了,说你下手重。” 被唤作李妈的婆子没言语,伸手将越秋拉进去后就将草席扔了下来。 李妈瞧着像是生气了一般,但真上手,动作却还是放轻了。 李妈只不过是例行盘查,宽大的手掌拂过肩侧腰间,一路下滑到脚踝,这是在确认她身上并无夹带。 越秋虽是第一次经历这般严密的盘查,身体不免得有些僵硬。 李妈蹲着拍了拍她的小腿,含笑道:“姑娘,放轻松些,没什么大事的。” “啊,哦哦,好。” 但回应是一回事,身体的本能反应又是另一回事。 李妈对此也不意外,站起身来后拍了拍越秋的肩膀,算是一种安抚。 “姑娘是第一次来朔北吧,瞧着就不大适应我们这边的入城盘查。” 越秋略有些尴尬,笑着回道:“确实是第一次来,还不太适应,呵呵。” “没事,来回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像是方才刘小子说的那个王丫头,就是每日进出城,也便闲得没事找茬。” 这话越秋没接,李妈也不觉得尴尬,径直伸手将草席拉开一半。 越秋一眼便瞧见先前的卫兵半坐在桌上,双腿交叠点在地上,环臂百无聊赖地玩着衣服上的线头。 “我这边好了,刘小子你别在那儿混了!” “晓得了晓得了”卫兵站直了身子,挥手示意越秋到他那边去。 越秋不明所以,但李妈轻推了她的肩膀一下,她也便将信将疑地走到了卫兵身前去。 桌上的包袱与她进去之前瞧见的并无二致,甚至于那几个丑陋的单结都在。 “这是?” 卫兵一边为她解释,一边手脚利落地解开了包袱,将包袱皮罩在手上,将内里的几件衣物并小东西翻来覆去地查看。 “姑娘担待着些,怕有麻烦找上门来,这才盘查得稍微仔细些。” 越秋不置可否,只是抿唇看着卫兵翻看东西,草棚内一时之间寂静无言。 盘查结束得很快,当然,这也得益于她带的东西本来就少得可怜,再怎么仔细的盘查也不过片刻功夫便结束了,甚至没有她在那位老妪手下待得时间长。 虽说她没来过这座小城,但入城之后的准备事宜都大差不差,最先要做的便是要找一处落脚的地方。 越秋出海之时带了不少金银货币,到了这边自然不能流通,只能当做普通的金银器物贩卖折算银钱。 手里有钱,她的日子也过得不算窘迫,但总归不能坐吃山空,也便时常去寻些短工活计。 索性她在家中也不是什么被人千恩万宠的小公主,一般的活计还是做得来的。 说是为了大漠霜月而来,一路上的风土人情却也不能错过。 尚不清楚朔北这边的风俗,她也没打算要径直深入大漠,而是准备在此地修整一月,待了解了情况再去一赏月色。 此地偏僻,城中商客往来不多,需要人手的地方便更少了,她跑遍了全城,也只得了份在脂粉店打杂的活。 打杂听起来不甚体面,但好在老板一家和善,听说她是来朔北投奔亲友,并无落脚地方,便将店后头的一处小隔间收整出来,用作她夜里的安置之地。 她就这么在这座启城下安顿了下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启城中的任一个百姓毫无区别。 变故发生在越秋在启城的第二十三天,住在店里的越秋半夜被嘈杂声响吵醒,披了外衫点了灯笼出门,却瞧见一片火光。 惨叫和求饶之声不绝于耳,道路最远处在她愣神的功夫已经倒下了数十人,她隐约在其中瞧见了往日会乐呵呵给她挑个大包子的王婆。 王婆那将将五岁的孙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跑上前去扑在奶奶身上恸哭,下一刻便被提刀而来的匪徒削去了头颅。 她想要出声提醒,但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想要上前阻止,但双|腿仿佛生根了一般,难以移动分毫。 明明离得那么远,她却偏偏将那孩子脸上悲伤的表情瞧得真真切切。 泪珠与鲜血一起泼洒,无人在意那颗头颅,凶恶的匪徒继续向前席卷。 这些不是人,是蝗虫,是饿狼,是牲畜。 越秋紧紧攥着拳头,瞥了那残暴场景一眼便扭头回去,从隔间的被褥里摸出了一把剑。 剑身朴素,不是什么名剑。 但她持剑在手之时,手中长剑凛然,恍如擎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她内心荒芜如原野,只想将这些人都杀个干净。 这些畜生,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匪徒席卷的速度很快,越秋还未从隔间出去,便听见了那些人打砸店面的声音。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呛得老子直打喷嚏。” “门面瞧着阔,还以为是卖金银器件的,结果都是些破玩意儿。” “都伦,你去柜台翻翻,看有没有银钱,你们都四下找找!” 涌进脂粉铺子里的人算不得多,闻言应声后便翻找起来,有人一下子瞧见了内里隔间,便叫嚷起来。 “大人,这里有个隐蔽的房间!”他叫嚷着,便伸手去掀帘子,脸上神色狂热,仿佛是寻到了什么宝贝一般。 然而下一刻,一抹寒光射出,他的话语被愕然截断,只能从喉头发出不明意义的咕噜声,继而捂着脖颈倒地了。 寒光乍收,隔间里的人自阴影中走出,迈步跨过地上新鲜的尸体,未曾侧目一观。 那人死得太快,在场众人都不免被镇住,但见到那出来之人乃是个年岁不大的美貌女子之时,便都大声欢笑起来。 “快看,这里有个漂亮的小娘子!” “原来这铺子装扮得这么好,是为了藏这么个女娇娥啊!” 哄笑声不断,那张冷然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羞愤的表情,她提剑一步一步向为首的魁梧汉子走来。 越秋的举动并没有吓到这些茹毛饮血的匪徒,甚至让他们更加兴奋起来,话语也逐渐变得下流起来。 听着不堪入目的话语,越秋心中杀意更甚。 为首之人见状哈哈大笑道:“如斯美人,正合我脾性啊!”喊完这句,他便赤手空拳地冲了上来,打算将越秋手上的武器抢夺过来。 众人连声叫好,俨然是将这一场比斗当作闹剧来看。 谁也没看清越秋是如何招架的,只见她左踏右踩,左手一拂,右手提剑一划,脖颈处便炸出一条血线。 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那柄薄而利的长剑已经到了近前。 直到第三个人倒了下去,才有人惊醒,喊了一声:“兄弟们,我们一起上!” 然而许多人围攻之下,越秋却犹如穿花蝴蝶般毫发无伤,手中利剑收割着人命,力道大些的时候更是直接将头颅割了下来。 收拾完这一众匪徒,外头已经寂静无声。 手中那柄普通的铁剑已经血迹斑斑,不少地方更是因对方的反抗崩出了裂口。 她将剑随手丢弃,从为首那人的腰间拿了把金刀,她掂了掂分量,尚还能接受,也便持刀出了门。 街上狼藉一片,尚余几人在搜刮尸体上的金银财物,见得有人一身浴血地从某间铺子里走了出来。 “哎!那边那个是怎么一回事?”正从一个女人耳朵上扯下耳坠的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与他一样干活的人,眼神落在那边出来的那个人身上。 “我们成天见的都是死人,打头的人早到下一条街去了。” 那人埋头收整财物,头也不抬一下,实在是被对方肘击得烦心,这才不耐烦地看了一眼。 心里想着的是,他们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到底是什么稀奇死法,能把一起干活的图谦给吓成这样。 然而就是这一抬头,便对上了他这辈子来的噩梦。 黑发红眸的女子手中握着他们草原部落常使的金刀,飘飘然望了一眼过来。 他心惊胆战地低下头,连手里的东西都有些拿不稳。 “扎克,你怎么了?”图谦对于危机一无所知,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个不停。 金刀佩环,碰撞间叮铃作响,扎克恍若听见了什么催命的曲调一般,扯过图谦的手扭头便跑。 “哎哎哎,你干什么呀,我的钱还没拿呢!” 图谦不明所以,甚至还伸手去够自己那装满了金银的布袋子,却被扎克一把扯了回来。 “那东西哪里有命重要,还不快些跑!” 他们两个只不过是个后勤小兵,真要撞上昭华朝中的武林高手,十个人都不够杀的,除了快些逃命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姑娘一身的鲜血,又是那般奇异的瞳色,谁知道是不是学了什么邪门的功法。万一是那种要用人命来填的东西,他们可就是白白送死了。 越秋倒是有心想追,但无奈她并未学过这片土地上盛行的轻身功法,单凭两条腿,是追不上两个骇破了胆子的男人的。 是以,她只是攥着那柄金刀,疾步走向了胭脂铺那对夫妇的家中。 他们方才所言,她句句听闻。 刚才在胭脂铺中杀掉的不过是少数,更多的人,应当是在旁处搜刮。 若是去的及时,或许能救下他们的性命! 她心中慌乱,提刀的手和迈步的腿却十分稳健,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即将割裂开来。 那对夫妇住的并不算远,越秋抵达那条小巷之时,街头巷尾的灯笼都灭了个干净,无边的黑暗似乎要将她也一并吞噬进去。 她心中暗道不好,急匆匆到了那熟悉的院门前,原本守卫门庭的铜锁尚在门上,只是门板被整个拆了下来。 一时之间,越秋有些不太敢进,生怕会看到她不愿看到的画面。 然而,挣扎无用,最终,她还是踏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半刻钟之后,越秋从小院里走了出来,她亲手将倒下的木门扶起,抵在门口,而后笑容满面地提起了那把刀。 她平日里是个很爱笑的姑娘,遇到一件小事也会笑得很开怀,独独今日的笑容,如凛冬霜雪,风雨欲来。 越秋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散步,她迈出的步子很轻,轻的像是一阵风刮过,那些正打砸争抢之人往往还未察觉到她的到来,便被那柄金刀夺去了性命。 就算察觉到了,也往往会在数十招之内落败下来。 盖因他们并非是什么精兵良将,而是一伙四处流窜的沙匪,靠着劫掠各地城池过活。 按理说,启城的守备严明,防卫也算不得弱,不应当被这般上不得档次的沙匪攻破城门。 但偏偏是有一支五百余人的孤骑袭城,毒烟凶狼齐上,硬生生将启城撕了个口子出来。 这些人目的明确,攻破启城后第一时间便将城主斩杀,继而在城中放起火来,这才引了沙匪前来。 赫赫火光之中,越秋头一次意识到,昭华朝其实并不如她先前所想,到处都是一片祥和盛世。 在这里,一样有着战争与鲜血,有着流血与牺牲。 她蛰伏在黑暗之中,一点又一点地将沙匪杀光,又在天光大亮之时回了那座小院。 收留她的那对夫妇相拥着死在了院中的梅树之下,乌黑枝干上花苞悄然绽开。 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那柄杀了无数人的金刀被她随手丢弃在一旁。 那双血红色的眸子古井无波,只在枝头梅花绽开,又被寒风吹落枝丫,跌在夫人鬓间之时起了些许波澜。 “夫人,红色果然很衬您。” “梅花也很好看。” 在越秋的家乡是没有梅花在的,哪怕她来了这片土地,大多时候都行走在路上,见过的也只不过是山间路边的野花野树,极少有这般欣赏的机会。 老板娘知道后,便热情邀请她来赏院中的这一树梅花。 她们约定,梅花盛开的时候,要一起在树下赏花烹茶,夫人还要送她一件赤红色的袄裙来过冬。 然而这一切,都停在昨日了。 她从怀中摸出一块红梅模样的坠饰来,轻笑着放在了两人正中。 “夫人,多谢你的衣衫,这是回礼。” 赤红如血的袄裙穿在她的身上,却不显臃肿,可见制衣之人用了多少心思。 石板上落了湿痕,她低声道:“夫人,过冬了,我可能也要走了。” 无人应答,只有呼啸的北风摇动花枝,恍若回应。 第70章 相遇 越秋踏入守金城之时, 已经是第二年开春之时了。 若是在旁处,天气少不得要逐渐暖和起来,但守金城乃是昭华朝极北之地, 哪怕是二月初春, 凛冽的寒风也依旧能将人的四肢僵硬。 近些时日草原部落异动频频,守金城虽未受波及, 但也听说了不少城池的惨案,对着异族人,便不免多了几分怨气。 越秋对于这些倒不是很在意,总归他们不过是在嘴上过过瘾,又无什么实际行动, 也便充耳不闻,一心想着要加入那传闻之中的落梅卫。 落梅卫是在五年前突然出现在守金城之中的, 无人知晓其领头人的身份,只知落梅卫中人皆着一身灼灼红衣, 银白面具上刻画红梅, 曾数次击退了前来劫掠城池的部落流寇。 这般神秘的组织,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但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端倪。 且落梅卫一向只在奇袭来犯的草原部落上出力, 其余的拉拢是一概不理。既然于生民无害, 也便随它去了。 越秋来此,一是听闻了半月前落梅卫深入大漠之中,将草原部落鼓吹战争的十三位王一一诛杀, 十三颗头颅高挂在守金城的城墙之上,骇得原本蠢蠢欲动的草原部落不敢再犯。 二来, 还是为了那轮悬挂在大漠之上,清冷而孤高的明月。 她本就是为了那抹月光而来, 只不过是在启城停留的那一月,让她的心境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她想最后再看一次那样的美景,再之后,或许便是一场看不到明日的旅途了。 守金城最是靠近大漠,城外吹拂而来的寒风中都夹杂着沙砾,打在人脸上生疼。 越秋学着当地人的模样,在脸上缠裹布料抵御风沙,而后便在一个傍晚出了城。 她没敢走太远,广袤的大漠一望无垠,若是没有地标,她这种外乡人,怕是很快就会迷失方向,葬身于此。 大漠这边日落得早,不过未时末便已是满天星子伴弯月的景象了。 天高辽阔,星罗棋布,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北风。 越秋罕见的心情平静下来,她仰躺在柔软的黄沙之上,乌色的头发铺洒,隐约可见浅金之色夹杂,与沙砾几乎融为一体。 无怪乎昭华朝赞叹大漠明月,确实是一出奇景。 越秋躺了半个时辰,眼看着月亮一寸比一寸高,皎洁的月光洒在身上,好像连带着她自己都飞上碧海蓝天,与月光融为一体。 这般静谧美好的景象,本该慢慢体会欣赏,但无奈总有不速之客。 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越秋紧绷着神经,枕在脑后的手也慢慢地落到了腰间,那里放着她新打出来的一柄短剑。 大漠里是有狼在的,这般孤冷的夜里,更是不乏成群出没的狼。 越秋只能勉强分辨出呼吸声不多,但也无法确定究竟有多少。 她生怕动作太快引来狼群扑食,只能在小心翼翼起身的同时将短剑持握在手。 然而她回身望去,对上的并非是饿狼在深夜中散发着微光的眼睛,而是一个跌跌撞撞走来的人影。 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松警惕,持握着短剑向那人迈了两步,便觉有破空声传来,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就见得三枚暗器没入黄沙之中再寻不见。 “我不过是一过路人,阁下何至于出手伤人!” 然而对方却并不答话,招招狠辣,似是与她有仇一般。 但越秋无比确认自己并未惹过什么人,来守金城这些时日,怕再出启城那般的意外,她都是独自一人住店吃食,从未与旁人有过牵扯。 “阁下这是一定要动手了?” 越秋下腰躲过那人袭来的刀影,口中质问道。 离得近了,她才闻到对方身上那刺鼻的血腥味,也不知是旁人的还是此人自己。 再一瞧这人来时的路,漫漫黄沙踩出一道道血印,又很快被风沙掩埋。 大半夜的,守金城附近出现这么一号人物,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越秋一边吃力招架,一边使巧力将对方覆在脸上的铁制面具挑了下来。 面具落在柔软的沙上并无声响,但越秋仿佛听见了咚的一声,那面具落在了她的心间。 然而就是愣神的这一刻,对面那人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艳红的唇|瓣张张合合。 那人力气使得极大,她眼前已经出现了道道黑影,只能靠着双手扯动那只铁钳般的手。 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方才她并未听见,松了些力气,却并未放开,只是耐下性子又问了一遍。 “你是哪个部落派来的人?” 越秋被这一下问得哽住,见那人似乎还要动手的模样,她连忙道:“什么部落?” “你不会以为我是草原部落里的人吧!” 天可怜见,她虽不是昭华朝人,瞳眸发色皆不同,但也不至于将她同草原部落混淆。 因着方才的动作,两人离得很近,借着皎洁月辉,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颇有几分无奈地解释道:“我是瀚海国人,到这里来是听闻大漠霜月闻名昭华,特来赏景的。” 两丸似红玉珠般的眼珠倒映漫天星斗,对方桎梏着她的手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只是一把将她挡风沙的轻纱扯开,将那头乌黑的长发散露出来,几抹金色尤为显眼。 他抓起一缕,指尖揉了两下,粗糙的触感十分明显。 “你将头发染色混入昭华,究竟想做什么?” “莫要再狡辩,我曾在一支部落中见过这般发色,难不成,你便是那被驱逐的照日部落之人?” 什么照日部落,简直是莫名其妙。 越秋来朔北满打满算才不过四个月,对他口中的那些部落名一无所知,只觉得自己今日犯太岁,不该出门,不然怎么偏偏撞见了这人。 见越秋无言,那人又继续道:“瀚海国人多是湛蓝眼眸,就算有其他杂色,也多在平民之中。而你这朱红的眼珠,在瀚海国信仰之中更是凶厄的象征。” “难道你要说,你是逃开了瀚海国数万信徒的追捕,一路逃到昭华的地界儿来的吗?” 这解释其实并无错处,但无奈这话被此人抢先说出,越秋若是再说,就显得有几分鹦鹉学舌之态了。 是以她张口,吐出了一连串奇异音色。 对方显然没想到她有这么一手,愣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是此处人?” 这听起来不像是昭华附近任何一个国家或领地的言语,叽里呱啦不知在讲什么东西,他本想辨别一番,奈何听了几句就分外头疼。 越秋见他蹙眉,就知道这人根本不识得她家乡话,也便换回了昭华话,解释道:“我是从海那边来的,在我们那里,我这可是神明的赐福!” 说到这里,她颇为无奈地同这人道:“我知道你没见过海那边,可能还认为我在胡诌,但我说的句句属实。” 对方不置可否,而是掐上了她的手腕。 越秋不明所以,总之不掐她脖子什么都好说,倒也不挣扎,乖觉地让他抓着。 几息功夫对方便抛开了她的手,似乎是确认了什么一般,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再然后脚下一滑,跌倒在黄沙之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脖子上火辣辣的痛感让她不敢直接伸手去碰,正想着如何是好,就瞧见方才还势不可挡的某人栽了下去,尝试了三次都爬不起来后便直接仰躺在了黄沙之上。 那人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较方才微弱了不少。 越秋暗道不好,这人可别发癫睡在大漠里,怕是很快就要失温而死了。 她捡起在方才争斗中落地的轻纱,走上前去挡了落在他身上的月光。 似乎是这点微弱的变化起了作用,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睁开眼睛。 “喂,再困也别睡在这里呀,道理你应当比我懂吧。”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越秋有些急躁,她蹲下身伸手推了他几把,对方也任她推,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 不会是一下子死了吧! 越秋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第一时间就去探他脖颈处的脉搏。 皮肤的温热与脉搏的跳动一起传过来,越秋到底不是医者,只能知晓他还是个活人,旁的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哪怕方才被他这般针对,此时却也不能就这么将他丢在这里等死。 越秋叹着气抬起了倒在地上的人的一只胳膊,略一使劲…… 实在是拉不起来啊。 尝试了无数次的越秋最后也不讲究什么了,把那轻纱在他身上缠裹了几圈,便拎着他的两条腿往她原先准备过夜的地方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大漠黄沙松软,如此行径能行得通。若是离守金城再近些,可就不能用这种取巧的法子了。 越秋一边拉扯着人,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她备下的厚披风能不能容得下两人。 守金城城门天黑落锁,城墙高达五丈有余,已经是非人力可翻越的高度。 是以她今日出城来就没打算再回去,前些时日备下的羊皮帐篷、厚实披风以及半袋子银丝碳都被她安置在了不远处,离此处也不过百步,一眼便能瞧见黑暗之中那隐约的尖塔帐篷。 越秋将人就那么拖到了帐篷门口,而后从里头取出个四个木轮,三两下组装成个小板车,把人放在上头推了进去。 才将人安置在毛毡之上,组装好的小板车便裂成了数个部件,倒不是被这人的分量压坏,而是榫卯连接处在移动之时互相碰撞致使滑落。 她将那些零件一一捡回,又将炭盆里燃着的炭块拨弄一番,等一切都弄好,她这才想起来旁边还丢着一个人,该仔细检查检查他身上还有没有额外的伤才对。 然而等她拎着夹棍转身,那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漆黑的瞳眸倒映着不远处的一束烛火,正盯着她瞧。 昭华朝人黑发黑眸,此人最多就是比普通人生得俊俏一些,其余外貌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可偏生就是这样普通的一双黑眸,紧盯着她的时候,她总有一种被狼群盯上的错觉。 “你可别这么看我,我瘆得慌。”说着,她还抖了几下。 “说起来,你问了我那么多事,还没说你是谁呢?” “刚才那么警惕,又说什么照日部落,你对草原部落的划分很熟悉?” “身手也还可以,大半夜的在城外游荡,难道你与落梅卫有关系?”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说到最后,她都被自己的猜测给说服了。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帮我引荐一番呀,其实我仰慕落梅卫许久了,一直就想着加入呢!” 激动之下,她下意识地就想去握着对方的手求情,却在动作之时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方才拨碳的夹棍。 在触及对方疑惑的神色后,她第一时间将夹棍塞到了一边,而后上前毛遂自荐。 “你别看我看起来弱,其实实力也还不错,人也机灵,进落梅卫绝对不成问题!” 越秋这一动作,反倒让坐在毛毡上的人往后缩了一下,而后裹着披风挪到了角落。 两人之间隔着三尺有余,那人才开口道:“你做不了落梅卫。” 还以为这人许久不说话,是在思考怎么推荐她,结果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越秋心中愤懑,却不敢显露出来,毕竟进落梅卫还得依仗面前这人。 他没有否认与落梅卫有关,反倒是对她挑剔起来,指不定是条门路。 落梅卫行事神秘,她一个外来的孤女探听消息实在是困难,好不容易有个天大的馅饼砸在头上,可不得抓住机会! “哪里不合适?” 越秋如此问道,对方却只是移了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补充一句:“哪里都不合适。” 倘使对方带着情绪,越秋定然要质问几句,偏偏他语气平和,像是在诉说什么事实一般。 被他所言一哽,越秋都想把这人赶紧送走了。 但如今已是月上中天,将人赶出去无异于是杀人。 “算了,不和你聊落梅卫了,你瞧不上我,到时候自然有人瞧得上我。” “我都把自己的老底掀了,你多少也该告知我你的身份吧。” 说完这句,越秋才想起来两人还未互通名姓,也不觉尴尬,当下自我介绍道:“我叫越秋,是海外来客。” “你呢?” 女子目光灼灼,他不自觉地将身上的披风又裹紧了些,而后道:“柳亭。” “就这?” 见柳亭这般模样,还以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要说呢,结果只说了个名字。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才认识不到两个时辰,谨慎些也不出错。 要不是方才被柳亭压着打,不说就得死,她也不会把自己是从海外来的这件事讲出来。 见越秋似乎对‘柳亭’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不管是神态还是动作都没什么问题,看来是真的初到守金城。 帐篷内炭火燃得很旺,不多时柳亭便觉得遍体生热,将披风解了下来。 越秋捡起披风裹上,她一向怕冷,方才是怜惜他不清醒才让给他,如今自然是要自己用。 她身量较一般女子高些,买的披风不见得有合适尺寸,最终是从成衣店里挑了款男子披风。 暗色的披风压住红裙,她整个人往毛毡上一躺,全然不在意还有男子在此。 她躺在毛毡上,周身暖洋洋的,忍不住喟叹出声。 “还是这样享受呀。”结果她才享受了不到片刻,便有一股冷风灌进来,冻得她一哆嗦。 抬眼一看,柳亭撩开了厚实的幕帘,呼啸的夜风夹杂着沙砾卷进来,他却站在风口一动不动,不知在观瞧着外头的什么东西。 “嘶,不管你是要出去还是干什么,总之尽快!” “帘幕一直开着,帐篷的热气都要散出去了,我带的炭火可不多,可别浪费了。” 越秋抱怨几句,柳亭的回话却牛头不对马嘴。 “到时候了。” “什么到时候了?”越秋裹着披风坐起身来,四下张望,生怕她弄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当然是到时候去守金城了。” “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已如愿加入落梅卫。” 身形高挑的青年挑着帘幕出了帐篷,却又露了半张脸出来,语气较之先前都要生动几分。 “你可千万得好好活着呀!” 越秋这次没回话,径直将毛毡上的软枕丢了出去。 赶在软枕砸过来之前,柳亭便已经大笑着放下了帘幕,帐篷外重归寂静。 越秋磨蹭许久才去捡了软枕,口中嘟嘟囔囔说个不停,咒骂着那个恶趣味的家伙。 还以为是什么正经人呢,结果到最后还是暴露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还敢笑话她,等着,她马上就进落梅卫,然后把草原部落的人都打趴下! 她将帐篷从内封了起来,只留了炭盆附近的孔洞通风,而后便熄灭烛火准备歇息一番。 即将入睡之时,她猛地坐起身来,在黑暗中问出声来。 “不对啊,他这个时间,怎么进得去守金城的!” 方才她被柳亭各种追问,下意识地便以为对方是昭华朝一方的人,把自己放在了需要解释的位置之上。 但如果,柳亭才是草原部落派来的夜袭守金城的人呢? 不然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辰去已经落锁的守金城,他又进不去。 思来想去,各种猜测在心头浮现,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情睡觉,便起身收整一番打算先去守金城外看看情况再说。 70-80 第71章 孽因 越秋紧赶慢赶, 到守金城之时也已经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方才说要来守金城的柳亭已经不见了踪影。 丈许的厚重城门紧闭,城墙高耸, 恍若入云。 皎月西垂, 明亮依旧,但她出来时依旧擎了一盏纸灯笼, 此刻被狂风胡乱吹着,不得已弃了木棍,双手上下扣着。 没追上柳亭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她是纯靠脚力,对方来无影去无踪的, 想必轻身功夫学得不错。 但不管轻身功夫如何,想要凭靠一人的功夫飞跃守金城, 多少还是有些痴心妄想,八成是借助了什么手段。 柳亭就算走得再快, 与人接头也要些时间。 守金城只有北城门和东城门朝着大漠方向, 柳亭要进守金城也只有这两个选择。 北城门既然不见人影,定然在东城门那侧。 她提灯趁夜赶路,贴着城墙根走动不到盏茶功夫, 脚边便落了一支箭。 箭羽尾部因施加于其上的力道不停地震颤, 射箭的人本事极好,离得这般远也能精准地射到她脚边来。 她抬眼上望,因天色太暗又离得较远瞧不真切, 只模糊地看到城墙上两点火光旁的人影。 这个时辰出现在守金城城墙之上的,八成是守金城的守卫, 估摸着是巡查之时瞧见了她,以为是什么鬼祟之人。 但一般守城的卫兵, 会有这般好的射艺么? 很快,越秋就顾不得想这种事情了。 因为有一队卫兵自身后赶了过来,他们个个披坚执锐,眼神凌厉,刀兵上寒气凝结,还未言语便有股杀气。 越秋没敢动弹,站在原地等对方先开口。 “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徘徊在城外?” “瀚海国来的,半个月前入城,住在城东富瑜客栈,您可以去查。” 越秋倒是不担心什么,毕竟该排查的都在半月前排查完了,只要他们去翻当时的入城记录,也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领头的卫兵神色未变,闻言也没直接将她放走,而是请她入城。 “我帐篷还在城外,劳烦大人替我取回来了。” 那帐篷连带着里面安置的一应东西花去了她大半身家,就这么轻抛却了,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 “会派人守着的,其余的,便等姑娘回来再说吧。” 越秋被一队守卫押在最中间,一路进了守金城,径直带往城墙之上,想来是要带她去见他们的上峰。 反正她没犯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折腾这一番也没什么,总归是不想再遇见如启城那般的事情。 常言道高处不胜寒,城墙之上寒风更似刀割,越秋刚上去便闭了闭眼睛,继而伸手去挡风。 随着脚步声响起,有人走到了她面前,却并不出声。 玄黑色的衣摆逶迤在地上,皂靴侧边沾染了陈旧朱色,不知是血迹还是旁的东西。 “小将军,城下的人已然捉到,不过此女称自己半月前曾入过城,似乎只是个普通的瀚海国人。” 越秋拿衣袖遮着脸,总算是适应了城墙之上的罡风,大着胆子往“小将军”那边一看,便见着了一双狐狸般的眼眸。 两刻钟前才见过的青年似乎并未注意到她,只侧着头同守卫交谈。 那张在昏暗夜色下也不掩容光的脸庞让越秋心中一惊,仿佛又回到了当时将他脸上面具打落的时候。 她没敢再看,匆匆低下了头,错过了对方唇边忽然漾起的笑容。 “依我看,这人方才都是满嘴胡言乱语,这些时日守金城戒严,哪里会放小国人入城。更别说瀚海国距守金城足有五百里,如何会到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来。”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要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奸细给抓起来。 越秋被两侧的卫兵压着胳膊,又有一人拿来手臂粗细的麻绳,将她捆成了粽子模样,而后便被扯了下去。 她离开城墙的前一刻,看到的便是柳亭那张夺天地造化的脸庞上有些诡异的笑容。 她不由得思忖着,草原部落的人混进守金城,并一路做上将军位置的可能性有多少。 守金城没有城主,城中最大的便是一位自昭华朝都城派来的将军。 那位将军初来守金城便击退了来犯的草原十三部落组成的联军,一举便奠定了他在守金城百姓心中说一不二的地位。 她来守金城不久,对于这位传闻中的将军也不大了解,但柳亭既然是小将军,莫非是这位将军的孩子? 他国奸细成了将军,这实在是有些天方夜谭,越秋下意识地选择了更为合理的一种解释。 尤其是当卫兵并未将她押入牢狱之中,而是送到了一间极为朴素的书房之中。 说它朴素,是因为这里除了一套桌椅并一个空荡荡的书架外,便再无其他装饰。 卫兵们将她丢进这里,也没上锁便离开了。 越秋尝试背着身子将门拉开,结果门是开了,门外却还站着两个士兵。 几人面面相觑一番,几息之后,越秋便又被迫退回了书房之中。 屋内并未点灯,好在桌椅摆放的位置在进来之时她便记在了心中,这会儿也便摸黑走了过去,在宽大的梨花木圈椅上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头一沉惊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然大亮了不说,她身上的麻绳也不翼而飞。 厚实的披风裹在身上,角落里的炭盆燃尽,只留余温。 她掀开披风,从毛毡上站起身来,赤红衣裙因一夜安睡被揉得不成样子,头发也一缕一缕地斜立起来。 看着面前熟悉的环境,她有些疑惑。 “莫非昨夜里是我在发梦不成?”然而并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反正都回来了,先收拾收拾回城去。” 她伸了个懒腰,左手按在右腕上正想活动活动因睡姿不好而酸胀的腰身,便被疼痛感激得一哆嗦。 抽开腕间束绳,衣袖往上一撩,已呈青紫之色的淤痕便暴露了出来。 都无需再上手试,越秋便知晓自己昨夜并非黄粱一梦,而是在睡梦之中又被人搬回了这顶帐篷之中。 顾不得收拾自己,她急急忙忙地将帘幕拉开,果不其然在外头瞧见了柳亭。 他换了身暗金纹的宽大衣袍,紫金发冠在晨辉下映射光芒,如玉的面容冷凝,远眺着北方。 见她掀帘出来,柳亭也第一时间回转了视线,便瞧见她一身的狼狈,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这一身未免也太过有趣了些,我倒也没有那般急,不若你收拾好了再出来?” 又被他这般调侃,越秋气红了脸,攥着帘子的手却没有落下,她矗立在那里,势必要个说法才肯动作。 见她执拗不肯听话,柳亭也便欺身上来,一手推着女子肩侧,一手将她的手扯了下来。 他逼近了几步,压着人回了帐篷之中。 帘幕落下发出轻微的响声,却抵不过利器割破衣衫的声音。 “有事要请你帮忙,若是做成,不比落梅卫差。” “你意下如何?” 越秋怒目而视,手脚动弹不得,匕首早就被柳亭抢去扔在了地上,两人如今在帐篷边缘倚靠着,若非是她采购物件时尤为看中质量,这时他们就该一起被埋在帐篷下头了! 抢她的东西,捂着她的嘴,竟然还问自己意下如何! 她现在只想把面前这个混蛋好好揍上一顿,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冒犯她! 许是越秋眸中怒火颇盛,哪怕未曾言语也将本意传达给了柳亭。 柳亭讪讪一笑,继而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怕她误会,还解释了一句:“绝非有意,绝非有意。” “反正你也是想着要把草原部落里的毒瘤一一拔除,不如我们合作?” “里应外合,不出五年,定然让草原部落与昭华和谈,再不起刀兵。” 不得不说,柳亭设想的未来十分诱人,越秋都不由得心动起来。 她不是昭华朝人,却受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许多的恩惠,若非那一饭一食,她或许早已死在了这隔岸的某个角落里。 她不会忘却恩情,同样也不会忘记仇恨。 启城的那场飞来横祸,那场燃尽城池的大火,她总是要向草原部落的人讨回来的。 眼看被压制着的女子神情愤然,柳亭就知道自己这一手做的没错,此女子果然与草原部落有着深仇大恨,不然也不至于一心想进落梅卫。 正如他昨夜所言,这姑娘可一点也不适合又苦又累的落梅卫,她该当在大漠里做最耀眼的太阳神女才是。 越秋最终还是答应了要帮柳亭,但对方对于如何帮忙却是闭口不谈,只当日带着她急匆匆赶路,在夜晚之时将她送到了一处山谷之中。 柳亭离去之前,将一枚竹哨塞给了她,说是日后信件往来便靠此物。 越秋没来得及问询自己究竟是要做些什么,就再见不到柳亭人影。 好在她来时有意记了路线,总不至于被这人随意给卖了出去。 此处山谷与外头一般,随处可见被风沙侵蚀成千奇百怪模样的岩石,以及头顶灼灼的日光。 谷中并无人居住,但却有着简单搭建过的树屋,她确认无人后也便暂时住了进去。 她给了柳亭五天的信任,倘使这五天内并没有人来,她便也不再等着,而是要回守金城去。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柳亭口中的有人来接,指的是如此大的阵仗。 谷中没有炭火储备,她也只能漫山遍野地寻找些植物来烧火取暖,倒也勉强活得下去。 她攀登到高处,从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上薅下几根枯枝,正要下去,便瞧见远处密密麻麻的一行人。 粗略估计,约莫有百十来人。 个个身穿皮毛、头戴金饰,一座巨大的金台被他们拱卫在正中间,正缓缓向这边移动。 越秋忙不迭地按柳亭先前的指示,从一处小径赶回了原先的树屋住所。 影响美观的厚实披风被她丢进了树屋里,她本人则是着一身艳丽红衫,寻了根最粗的枝干站了上去。 这树屋位置不高,瞧不见那行人究竟走到了何处,她也只能秉承着“未雨绸缪”的态度,先在这里端好姿态等人来了。 短短的三天当然不足以让越秋掌握轻身秘诀,她能习惯在这丈许高度的枝干上来回走动如履平地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了。 临近晌午,大漠中的阳光都热烈了不少,驱散了冬日的严寒,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这棵树想来也有些年头了,不然不至于只是枝干都如此粗壮,足有一人合抱。 越秋在其上行走,除却最初时展开双臂稳定了身形外,其余时间都如鱼得水。 冬日和煦,就连风也温柔得不似大漠来客。 她双手如鹤扬颈,一段杨柳腰肢微弯,足下踏着轻快的步伐,竟是在树上轻灵起舞。 金石点缀赤红衣衫,及腰长发编成松垮的两条辫子。 日光之下,如丝绸般的浅金色流淌,恍若朱明神君临世。 跳舞不过是一时兴起,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树下已经乌泱泱跪倒一片人。 越秋倒是没被吓着,她家在家乡那边不大不小也算个贵族,这些人对她也说也算不得太多。 “奉金戈祭司之命,照日部落前来迎烛影神女移驾扶桑宫。” 为首的是个身材瘦削的青年,金玉相缀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平添几分华贵,却怎么看怎么怪异,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一般,腰身袖管俱是空空荡荡。 他半直了身子,虽是同树上之人说话,却半点不敢抬头,硬生生将自己弯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烛影神女?说的是她? 越秋在树干上坐下,着轻薄鞋履的双足微微晃荡。 “你是何人,为何唤我为烛影神女?” 女子口中虽是昭华话语,却带着股神秘的腔调,这让那人更加笃定了她的身份。 “信徒是照日部落的三王子哈拉,奉王的命令与祭司的指示来此寻烛影神女。” “金戈祭司有言,近日朱明神君座下的一位神女飞降人间,因遍寻不得扶桑树而栖息于日出之谷。” 越秋闻言四下扫视了一番,着实没有看出来这个废弃山谷有什么特别之处。 “此地名为日出之谷?” 哈拉低垂头颅,恭敬应答:“日出之谷矗立于大漠最东侧,传言是朱明神君出世之地,因神君生来携有日照之力,此地化为荒芜山谷,自此寸草不生。” 寸草不生? 越秋思索着自己这几天虽然风餐露宿,但到底还是能找到些菌菇之类食用,说明这山谷并非彻底荒芜。 旁的不说,就她如今坐着的这棵树,入了深冬,又被狂风日夜吹拂,仍然不改青翠。 “三王子莫非是在说笑,如此铁证摆在面前,却要视而不见么?” 哈拉不觉有异,应答道:“此树乃应运而生的神树,当年朱明神君便是降生于此树之上。” “照日部落的先祖误入此地,无意接下了从神树上落下来的神君,后来朱明神君成了下一任的王,带领照日部落开辟全新领土,才有了如今的照日城。” “神女临世,照日部落自是要前来迎接的。” 柳亭抛下她之时并没有告知具体的情况,导致她现在也是一知半解,只能当面来问这一群人。 好在这些个问题并不逾越,那个名叫哈拉的人也并没有怀疑她的身份。 这么说来,柳亭应当是在照日部落为她捏造了身份,更是不知如何请动部落祭司同他一起做局。 她蓦然沉寂下来,不再有什么疑问,只眼神梭巡在众人之间,大多数时候只是略过,独独在护卫金台的五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便仔细端详起了那座足有她身后树屋大小的金台。 纯金打造的座台四周刻画着扶桑与梧桐花纹,三足金乌鸟落于最前,昂首望天, 落后些的两人一人手持一扇精美的羽幡,赤红铺底,玄黑绣线织就根根尾羽。 从高处望下去,像是金乌铺展开来的双翅一般。 长久的静默之中,哈拉终于大着胆子抬头往上望了一眼。 只见枯枝之上有一着鲜亮衣衫的女子,她正低垂眼眸向下观瞧,两人视线便正正好对上。 如火一般的双眸带着些许好奇俯瞰下来,如同高高在上的朱明神总算将视线落于人间,看到了他的信徒。 哈拉心中一悸,立马低下头颅,脖颈弯折到了极点,生怕自己冒犯到这位神女。 越秋长久的没有应答,人群中不免也有些骚动。 她于高处看得真切,他们面露不满,更有甚者直接对着哈拉怒目而视。 若非还有她这个“神女”在,怕是都会直接出声叱责。 好歹是个王子,在子民之中竟没有一丝威信吗? 她回想了一下家乡那边个个追随者众的王子,又看了眼对这一切不做反应的哈拉,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都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可能临时反悔,也算是帮一下这个可怜的王子。 “哈拉。” “信徒在。”哈拉听见神女呼唤,立马应声。 “你——”神女的面容上泛起笑来,和缓而轻柔地问道,“能接得住神明吗?” “什、什么?” 哈拉被这话惊的笨口拙舌,回话时不经意的一瞥,却见神女自枝头飘落,如落叶一般。 祭司可是说过的,神女临凡,枷锁诸多,除却带来的神明智慧外再无其他本领,在人世间行走的也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罢了。 若是从如此高的地方坠落,纵是受朱明神君偏爱的神女也无法幸免于难。 周围一片惊呼,却无人上前,他们或面露惊恐,或隐含庆幸。 唯独只有哈拉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他摸不准神女的落点,便整个人仰躺着,双眸紧盯着即将落地的身影。 但出乎他意料的事,神女在半空中调整了身形,姿态轻灵地落于地上,唇边笑意盎然。 而他躺在地上,衣衫上沾染风沙,表情都有几分狰狞。 “哈拉,神明会认可你的虔诚。” 神女用短短的一句话,惹来了众人讶异的目光。 而后她轻移莲步,所到之处人皆退散,注视着她的目光染上几分惊惧。 毕竟他们只是受王命来此,心中未必就相信什么烛影神女。 轻身功夫不过是借力而行,方才这女子可是真正地有如飞仙般在半空中悬停了片刻才落地的。 这般神异,如何让人不怕呢。 越秋走到那座巨大的金台前,手指拂过侧边繁杂的花纹,最后落于一片扶桑纹上。 “还算用心。” 言罢,便有几人俯下身子趴跪在金台旁,以自己的脊背充当越秋的脚凳。 他们外出之时故意只带了金台,如今生怕惹了神女不快,做事自然诚惶诚恐。 越秋对此也不作什么悲悯之态,踏着他们宽大的背就上了金台。 在树上时就觉得金台极大,但仍不及上来后那直观的感受。 她在正中的软垫上端坐,而后便听得哈拉命人起驾。 数人抬起的金台稳稳当当,不见一丝颠簸。 越秋坐在金台之上,头顶着逐渐热烈的日光,她半眯着眼睛,视线落在哈拉背上,思绪却飞到了不在此地的柳亭身上。 今日这一出,基本全在柳亭的预料之中。 他教了她这么一手哄人的功夫,的确卓有成效。 没看见一群人都被吓得不清,生怕一个惹她不高兴就降下灾祸呢。 越秋以前也信奉神明,觉得对方是天的化身,可如今看来,或许所谓的神明也是有人如柳亭一般在背后操纵。 这么一想,瞬间觉得记忆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都变得有些面目可憎了起来。 不过她本来也不大相信这些,来了昭华之后更是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信仰,见多识广之后便更不信了。 但就今日之事来看,照日部落也有许多人并不信奉所谓的朱明神君,对她这个烛影神女也没有多尊敬。 若不是她有意使了这么一回手段,怕是这回照日部落的路上也不会太安稳。 倒是哈拉这人,似乎是朱明神君的狂热信徒。虽说是个王子,看起来却十分落魄,想来在照日部落中也没什么地位。 但,未必不能利用一番,将照日部落的水搅得更浑一些。 照日部落的具体情况她一概不知,到时抵达地方还是要多用些心思,尤其是和那位预言她“临世”的金戈祭司接触一番。 照日部落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回赶,远望过去犹如金色的溪流汇入海洋。 远处停在枝上的乌鸦嘎嘎两声,扭头便往另一个方向赶,很快便融入大漠中的鸟群,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 第72章 照日 越秋在照日部落数百人的护卫下抵达了大漠最中心的绿洲, 她目不斜视,似乎对于这存在于大漠之中的奇迹并不在意。 哈拉侍立在金台旁,时不时出声为越秋介绍着:“再有小半个时辰, 便到照日城了。” 之所以是小半个时辰, 是因为他们过城不入,反倒是绕城而行。 不只照日部落的人对于哈拉的做法没有异议, 就连沿路的几座小城对此都是司空见惯的模样。 草原部落之间的纠葛她并不清楚,但也知道这种情况极为异常。 碍于神女的身份,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面前这座城池,便闭上眼假寐了起来。 这本是再轻微不过的动作,无奈哈拉时刻注意着神女姿态, 见她合眼,还以为是日光热烈, 灼了神女瞳眸,当下便吩咐一人入城采买顶遮日头的帏帽来。 有人脱离了队伍, 难免就有人议论起来。 越秋虽未动作, 但将嘈杂话语尽收耳中。 既然能入城,为何偏偏要采用绕城这么磨人的法子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们抵达了哈拉口中的照日城。 抬头望着这座气势恢弘、与守金城可争一二的城池, 越秋总算是明白了柳亭为何独独要对照日部落下这么大的功夫了。 草原部落只是个总称, 其中有多少支部落无人知晓。 大漠茫茫,极少有部落能在缺水少粮的情况下存活下来,是以他们大部分都在中央绿洲定居。 只是这些年绿洲缩减, 风沙渐长,眼看着人都没了活路, 有些人也便心思活跃了起来。 想起草原部落组织的数次攻陷朔北的战役规模,便知其中定然有大部落参与。 能在绿洲之中拥有如此大面积的领地, 照日部落在草原部落之中的地位想来斐然。 若是能说动照日部落倒戈,草原部落的入侵自然也就从内部土崩瓦解,不费昭华一兵一卒。 金台被一路抬至照日城中央的一座古朴的府邸处,越秋仰头遥望那足有九层的金塔,猜测这应当是那位金戈祭司的住处了。 哈拉行至金台下,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伸手去扶,头颅却低垂,不敢直视。 越秋借着哈拉的力下了金台,松手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哈拉王子与旁人不同,朱明神君会庇佑你的。” 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此番言论,众人虽未当场议论起来,但看向哈拉的眼神里便不免多了几分审视。 哈拉从未受到过如此热烈刺骨的目光,哪怕被王拎出来去迎接烛影神女时,众人也并未将他当回事。 但如今他们个个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眼神如刀,似要将他一寸寸剥离开。 “这里,便是那位预言我临世的金戈祭司住所?” 带着些许神秘腔调的言语落在耳侧,哈拉下意识地忽视了如芒在背的感觉,先行回答了越秋的问题。 “此处乃是王族建造的朱明宫,多年前朱明神君便居住于此。” “金戈祭司虽为神明代行者,却并不住在此处。” “但金戈祭司向来敬奉神明,想来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 哈拉说完这些,便领着越秋到了那两扇绘制着数道日轮的门前,他拨弄了几处机关,大门便向内开启。 在吱呀声中,哈拉又一次折腰表示恭敬,而后道:“我等凡夫俗子不能踏足朱明宫,还请神女沿着这条洒金路前往灼日塔。” 门后并无什么亭台楼阁,一条镶嵌着巴掌大金石的道路赫然出现,尽头便是方才越秋瞧见的那座九层塔。 “朱明宫,洒金路,灼日塔。” “你们照日部落,确实在好好供奉着神君啊。” 明明该是赞扬的话语,但越秋偏偏用了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来说。 那双朱红的瞳眸并未注视着任何人,只单纯地望向那座通天般的金塔。 但众人闻言,心中皆是惊惧,总觉得神女话中有话,怕不是已经看清了照日部落近年来不敬神明的行径。 越秋可不知他们心中几多纠结,她只是想找个人同她一起进去,不然她一个人面对金戈祭司,怕是一个不小心便暴露了自己是个假冒神女。 面上装的风轻云淡,其实她也没有什么把握。 “我初到此处,尚不懂你们人间说辞,还是你与我同行才好。” “哈拉王子,你意下如何?” 神女这般明目张胆的偏爱让哈拉骨血沸腾,却又迟疑不定,最终支支吾吾未曾说出个什么来。 越秋不催促他,却也不肯往朱明宫里踏进一步,还是候在宫中的金戈祭司听闻了消息,急匆匆地赶来。 金戈祭司身着绣有数道日轮纹样的雪白衣衫,发冠是纯金打造的半圆式样,这一番盛装之下,却是个年岁不大的孩童。 在越秋看来,所谓的神明代行者瞧着将将过十岁,两颊尚团着些许肥肉,行走之间憨态可掬,与她家乡的熊崽十分相似。 她指尖在身侧蜷缩了几下,到底还是绷住了一张冷峻的面孔,一双眼望着道路另一旁的雪团子。 雪团子一出场,原本站着的众人哗啦啦便跪了一地,显然是极为敬重此人。 这也导致了如今越秋与金戈隔着洒金路遥遥相望的情景。 那孩童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唇边便泛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然而只一瞬便如春雪般消散无影。 他缓步行在洒金路上,不急不慢,除却行进的速度实在是有些堪忧。 越秋在宫门口等了盏茶功夫,金戈才走到她面前来,双手在身前艰难地结了个手势。 “信徒金戈,见过烛影神女。” 越秋看不懂那手势,但并不妨碍她对哈拉的言语。 “你们部落的祭司,竟是这么一个人物?” 眼看神女不搭理金戈祭司反倒是同哈拉说话,众人的神情变了又变,俱都望向金戈。 哈拉仍保持着跪伏的姿态,只略微将头颅抬高了些,依旧是面朝大地。 “金戈祭司是照日部落最有神性的一位,我们所有人都尊敬于他,尊敬于神。” 金戈站在她面前,身量只达她腰部。 过于华丽的服饰与稚嫩的身形形成鲜明对比,越秋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仿佛一名大祭司在她眼中一点也比不上那位在部落中毫不起眼的王子。 “烛影神女临凡降世,想必对人世间的一切都还不大熟悉,便让信徒代为讲解一番吧。”金戈自告奋勇,上前想要将越秋引进宫中来,然而越秋站立不动,眼神只落在哈拉身上。 金戈没办法,只能迂回着将哈拉也一并带进了朱明宫。 哈拉自小在照日城长大,不知多少次遥遥望着朱明宫祈福,如今还是第一次进来。 方才在宫门口他看似对朱明宫内部构造十分熟悉,实则不过是金戈提前与他吩咐了几句罢了。 金戈在前,哈拉和越秋落在后头。 他本想着再退几步,毕竟以他的身份,实在不该和神女同行,更别说是如今这般并肩行走了。 可他刚慢了脚步,便被神女敏锐地发现,对方没有一丝一毫神明的架子,待他比王上待他都要亲和几分。 见哈拉踌躇,越秋也便停步问询道:“怎么,你有话要说?” 越秋身为神女,在这朱明宫中自然是贵客,她既停步,金戈也没有一个人先行的道理,也便停下来等两人说完话。 哈拉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当下便僵硬着身子往前走,口中道:“无碍无碍。” 他这两步,倒是直接与金戈走到一处去了。 只是他再瘦弱,到底也是成年男子的身量步长,金戈哪里能及得上,是以他也只能灰溜溜地在道路尽头等着两人过去。 而越秋一来是照顾金戈的步伐,二来则是在仔细打量着这座传言中朱明神君下榻的宫殿。 照日部落倾力打造的宫殿,虽比不上她曾在家乡中见过的王宫,但放在大漠之中绝对是独一份的恢弘气派。 且因着朱明神君的身份,宫中各式山水摆件俱有讲究,日轮纹样在这里随处可见,道路两旁更是栽植了不少扶桑花树。 如今已是正月底,大漠之上依旧是寒风刺骨,但到底也是入了春。 扶桑花树种在陶土盆中,褐色枝干上能瞧见些许的绿芽,也算是抽枝了。 一路行来,铺陈在地面上的金砖石板不染尘埃,向来是赶在她来之前好好清扫了一番。 越秋的一举一动都落进两人眼中,哈拉对于朱明宫来说是个外来人,哪里敢随意置喙,也便做了个哑巴。 倒是金戈瞥了一眼似乎对扶桑花很是关注的越秋,在带路的同时提了几句。 “大漠苦寒,这扶桑花又没有什么名家照料,约莫得到七八月才能一观了。” 越秋颔首应下,随着金戈穿过石林,总算是到了灼日塔之下。 在宫门外远望之时便能察觉其气势非凡,等到了近前,越秋才发现,灼日塔建造得比一般塔的层高要多出半丈,檐角更是飞出天际,遮去流云半边。 如此规制的塔,放在昭华之中也算是极品。 “灼日塔乃是真正的神明居所,我等信徒便送到此处了,还请神女自行上去吧。” 金戈站在塔下,先是对着塔行了一番礼,这才直起腰身来同越秋说话。 哈拉在一旁有样学样地行礼,而后安静地在一旁做个如山石门窗一般的背景。 “我既已经将哈拉王子带了进来,便不会在意这些虚礼。” “朱明神君临凡已是近千年的事了,倘使他知晓当年居所被众人供奉起来做个空壳,想必也不会高兴。” 越秋双手按上灼日塔的大门,用力一推却毫无动静,她索性也不再试,扭头看向了垂手站在一旁的金戈。 似乎是看出她心意坚决,金戈也没再劝诫些什么,只是扭头看了哈拉一眼,而后在越秋肯定的眼神中迅速在塔旁的扶桑花与三足金乌上点了几下。 哈拉会意地转了视线,知晓这不是自己能知晓的辛秘,反倒是越秋,她毫不掩饰,光明正大地看着金戈的动作,甚至有几处因他动作太快未曾看清,还让他放慢了速度重来了几次。 塔门开开合合数次,哈拉在一旁听着都有些不解,但又不敢移回视线,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开口。 “祭司,神女,塔门,开了吗?” 石门在地上推动的声音这般大,哈拉又不是聋子,自是听到了的,这句话便是在隐晦地催促两人。 “归程时风尘仆仆,该休憩一番才是。” “合该如此才是。”金戈双手捂在三足金乌的眼睛处,拦着不让越秋再将塔门合上,带着些许肥肉的下巴指了指门口的位置,示意越秋进去。 其实越秋在第三遍的时候已经将这机关开启合拢的方法记了个清楚,只是不好表示出来,只能佯作蠢笨,顺带着逗弄这孩子一把。 不过金戈似乎格外在意自己对外的形象,任她如何逗弄也只是显露出了些许孩童的稚嫩,其余时候依旧是板着脸的模样。 进门之前,她轻轻捏了一下金戈的脸颊,而后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生来便是照日部落中最为尊贵的祭司,金戈何曾被人如此轻慢,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呵斥之语就在嘴边,却又在意识到此人身份后咽了下去。 只是他到底心中生了些气,未曾呼喊哈拉,便自顾自地追随着越秋进去了。 他追上了走在前头的越秋,陪着她从底层一阶一阶爬上灼日塔顶层。 那里有一处半方大小的露台,正巧能将整座照日城尽收眼底,若是眼力好些,还能在天地连接处瞧见些许守金城的影子。 越秋被金戈带着进了露台,俗话说登高望远,这话在灼日塔上也是适用的。 她没敢低头往下瞧,只远眺着天际流云落日,辽阔景象让她多日来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些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尚不明白金戈到底是谁的人,又为何做出那般的预言,哪怕如今只有他们两人,她也没有开口,只仰躺在露台中原本就放着的一把藤椅之上。 她本就困顿,落在藤椅上摇摆起来,不多时便神思迷惘起来,但到底是不敢睡。 金戈也知晓她心中顾虑,施施然在她对面的一把特制的木椅上落座。 “越姑娘一路奔波,是该小心谨慎才是。” 面对他这没头没尾的话语,越秋不为所动,依旧是慢悠悠地在藤椅上晃着。 虽说对方知晓她姓越这件事本身就有些古怪,但也无法排除对方是借由什么手段查到些许线索后来诈她。 “姑娘别因我年幼就瞧不上我,既然能到照日部落来,我自然也是有些傍身的本领的。” “当年与我一道来的人都已化作了大漠中的一捧风沙。” 金戈眺望着远处守金城的虚影,面上露出一副怀念的表情来。 “本以为是要孤军奋战了,不曾想,少主竟又送了姑娘前来。” 少主?是说的柳亭吗? 思及那人身份,养些暗卫细作倒也正常,只不过,既然柳亭被称为少主,这组织少说也已经经手了一代人了。 越秋在藤椅上舒展了腰身,一双轻灵瞳眸锁定金戈,她像是只午后小憩的猫儿一般将双手交叠在脸侧,身子半侧了过来。 “金戈祭司与我说这些,莫非以为我能听懂?”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表情可不是这般显现的。 在那些同行之人一一死去之后,金戈独自一人在照日部落生活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是紧绷着神经过活,察言观色的功夫早已是出神入化。 “不过,越姑娘这一双赤红瞳眸,可是用了什么药剂染成?”金戈凑得近了些,四目相对,也没瞧出来有什么奇异之处。 这片大陆上,大多数人都是黑色的瞳眸,少数异瞳人也都是湛蓝、郁紫、碧玉等颜色,这般如火的赤红极为少见,也不怪乎金戈以为是她染了色。 “越姑娘之后一个人在朱明宫居住,若非王上前来,也不必如此谨慎。” 越秋便将给柳亭的解释又给金戈讲了一遍,顺带着回问了一句:“柳亭可有给你些什么指示?” “柳公子?”金戈神色诧异,没想到柳亭竟然会插手这边的事情。 金戈没有再说什么,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对劲来,越秋也便追问了一句。 “莫非你不是柳公子派来的?” 金戈苦笑:“我等自然不是柳公子手下的人,却也听他几分言语,盖因他与我家少主有些渊源在。” 这下轮到越秋惊诧了,她无意探听柳亭的私事,但忽然扯出了一个全新的人,自然是要问询一番的。“你家少主,是何人?” 金戈自然无有不答,三两句解释清楚了自家少主的身份。 “越姑娘既然是从守金城来,想来是听说过落梅卫的吧。” 越秋点头,如何能不知晓,她便是冲着落梅卫来的,只是无从下手便被柳亭说动,来了照日部落。 “我口中的少主,便是这落梅卫的少主,我等都是来自落梅卫。” “可落梅卫中不都是女子吗?” 金戈摇头笑道:“落梅卫不限男女,传闻自然是有些挑拣的。” “落梅卫为着边疆一事殚精竭虑,少主更是承袭主人遗志,一心扑在了此事上” “认识了柳小将军之后更是如虎添翼,两人目的一致,小将军正面迎敌、排兵布阵,少主便从内击破、纵横捭阖。” “如今大漠之中草原部落颓势已显,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 倘若真如金戈所言,草原部落已无什么威胁,柳亭又为何劝她前来呢? 越秋的疑惑显而易见,金戈也乐得为她解惑:“穷途末路之下,谁也不知草原部落会做出什么反扑来。” “恰如现今的照日部落。” 话说到这个地步,金戈也就势将照日部落内部的情况同越秋讲了一番,也方便他二人制定之后的大致计划。 当今照日部落的王是个十分平庸的人,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照日城。 哪怕绿洲一日日减少,于他们这种定居于绿洲最深处的尊贵部落也无什么影响,他自然也没有对外入侵的想法。 只是随着他膝下的几个孩子长成,部落之中便不免多出了几种声音,其中便以他的两位王子为主。 大王子与王一般,觉得守着照日城也能保子民平安喜乐,行事便多有顾忌。 但二王子却不这么想,他的母亲是草原部落中最骁勇善战的奎狼部落的公主,他自小也是弓马娴熟,要他坐以待毙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些年来他带着奎狼部落和一小部分照日部落的人时不时侵扰昭华,虽说未曾造成什么重大伤亡,但听闻对昭华敌意最深的灼华部落有意拉拢他入局,一起攻打守金城。 金戈便是要阻止这场战事的,但无奈以他一人之力实在是难以撼动二王子,更遑论这些年来因着二王子对着朱明神君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他这祭司便更是没有话语权了。 培养一个神女送来,是金戈早就有的想法。 但无奈神女的培养实在是耗费时间,他等待了三年才得了这么一次消息,结果送人来的还不是少主,而是那个巴不得草原部落都死绝的柳公子。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这姑娘是个能听进去人话的,别如柳公子一般偏激。 越秋将金戈所言都一一记下,而后她便指了指应当还在塔下站着的哈拉道:“方才言说,照日部落对于朱明神君的信仰一日不如一日,二王子干涉后更是有许多青壮年不愿再做信徒。” “那这位三王子是?” 金戈只谈两位王子,却对离他们最近的一位王子绝口不提,这显然有猫腻在。 也许是哈拉不受重视,也许是哈拉没有前途,总归是对他们的计划没什么用处。 但越秋从那双黝黑的瞳眸里瞧出了些许端倪,便也想着将他拉进来。 反正局势已经够乱了,也不差更乱几分。 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金戈皱了皱眉头,这样沉重的表情出现在一张稚嫩的面庞上显得尤为违和。 “越秋,他不合适。” 对金戈来说,这或许是前辈对后来者的忠告,但对越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否定。 她面色不改,眼角眉梢的笑都在风中灿烂起来,如同那扶桑花一般。 “可是不巧,祭司大人,在来之前,我便如此做了。” 看着面前少女明媚如春日的一张笑脸,金戈心绪复杂。 果然是那位柳公子送来的帮手啊,一样的难缠。 第73章 恶果 越秋那日与金戈在灼日塔上不欢而散, 之后金戈离去时连带着塔下的哈拉也一并带走了。 她一个人也不急,在朱明宫中四处闲逛,将整座宫殿都摸了个清楚。 左右饭食有人来送, 她也就做起了守株待兔的活计。 约莫半个月后, 金戈就不得不带着“焕然一新”的哈拉再次出现在了朱明宫外。 期间她与金戈靠着密道与机关鸢传递消息,倒也不至于弄出什么难堪来, 反而显得神女料事如神,早先便卜算到了有人上门。 在照日部落多年,金戈对于如何能彰显神威是再清楚不过,他粗略地教了越秋几手。 不同于上次哈拉在塔下站了大半个时辰,这次他们三人直登塔顶, 在露台落座。 越秋依旧是盯着哈拉观瞧,显然这半个月他日子过得不错, 两颊总算是有了些肉,身形也健壮了些。 除此之外, 脸上也挂起了温和的笑容, 虽还达不到笑面虎的地步,也算有了些形貌在。 她未曾离开朱明宫,却也借着与金戈通信时刻关注着这个因母亲身份低贱而不被重视的青年。 照日部落的子民可以选择不信朱明神君, 但作为部落的王, 他是绝无可能否认自己尊贵身份的。 这也是越秋有把握能将哈拉扯进局中的原因。 被神女亲口承认的一位王子,哪怕他不是那么有竞争力,也一定会被各方势力细细探查。 而没有后台的哈拉要想在这倾轧之中活下来, 也便只能依靠着她这位“神女”。 若是如金戈所想,她在那两位王子之中择一人下手, 恐怕只能落个锦上添花的作用。 但哈拉不同,他们完全可以掌控他。 因为, 这青年是真真正正赤诚地信仰着朱明神君。 她或许会因短时的接触而判断失误,但金戈不会。 越秋抬眸瞥了一眼板正着一张脸听哈拉讲述自己这些天来遭遇的金戈,面上摆出一副担忧神色,心中却罕见地有种朦胧的感觉,一种大业将启的感觉。 哈拉过往的经历,包括这些天来的言行都被两人反反复复研究了许多遍,倘若这都能看走眼,那他二人死在这场王族倾轧之中,可是一点都不冤。 金戈与哈拉谈论起王族内部的事,也不避讳着越秋,又或者说,金戈表露出不满的意思,但哈拉拦下了他。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作为朱明神君使者的烛影神女,自然是有资格听取照日部落的一切事宜的。 “朱明神君会给我们最正确的指引。” “祭司,烛影神女虽无神力,却有通灵之感。” “你也该相信她才是。” 说到后来,一向不爱言语的三王子竟然也说教起了部落中的大祭司,倒也算得上是一种奇观。 金戈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向越秋道了歉,而后继续为哈拉出谋划策。 哈拉比之另两位王子出身要差了许多,背后更无母族支撑,正所谓是一身清白,错处挑不出来,优势也挑不出来。 如今神明青睐于三王子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何不在这件事上继续做些文章,好让哈拉能在照日部落的归宿中起些作用。 哪怕最后他并未登位,也能将照日部落割裂开来,削弱他们的战力。 为实现这计划,越秋便不得不兵行险招,在与金戈商讨数次后,她最终决定以身为饵,为照日部落那位中庸之王做个环环相扣的局。 她借哈拉之口向王传达了神谕,而后在王抵达朱明宫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引雷至灼日塔,做了个天罚的假象。 神女为引渡天罚,不得不以身应劫,彻底沦为红尘中人,若要回返,便只能插手部落事宜。 不管那两位王子心中如何想,王已然信了这一出,他们也便成功了一半。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起来,越秋入住王宫,哈拉则时时刻刻随行在侧,金戈便在城中行走,将神女事迹传遍。 在这般的潜移默化之下,王总算是正视起了这个被他一直忽视的儿子。 越秋和金戈用了整整半年,使尽了各种天工人事的手段,才让哈拉成为了王心中最佳的继承人人选,哪怕是最初与他固守理念相合的大王子都得往后排。 越秋不止是在哈拉身边做个神明的符号,她更是将许多来自大陆彼岸的东西透露了细枝末节出来,更是拿出了防固风沙的草种,将神女的地位一再巩固。 这一年时间中,越秋没有一日安眠,睁眼便在为照日城奔波。 倘若没有柳亭时不时的来信以及三月一次的到访,或许她真的会逐渐遗忘自己原有的使命。 她与柳亭见面次数极少,但心却越贴越近。两人虽未捅破那层窗户纸,但都已是心照不宣了。 彼时大王子做困兽之斗,意图对哈拉的最大帮手——也就是越秋下手,她一时不察中了招数。 若非当时柳亭来此将她救下,他们已然是前功尽弃,但也就是因此,两人阴差阳错有了肌肤之亲,更是缠绵了几日。 大王子原是想着让哈拉与越秋滚作一团,届时再以哈拉亵渎神明之事将对方打入谷底。 却不想事情办是办成了,只是对哈拉无甚影响。 盖因前日神君入梦,本就提及神女要在此地渡情劫,这原本的破戒,倒让哈拉成了神女的应劫人。 毕竟哪怕是徒有其名的夫君,也比神明青睐的信徒要来得更亲密些。 一时之间,城内关于三王子哈拉继位的传言便更甚了。 大王子偷鸡不成蚀把米,最终也只能恨恨地偃旗息鼓了,更别说有着王撑腰的哈拉逐渐崭露头角,这下子拿他开刀,谁也救不了他。 哈拉风头无两,与二王子在部落中分庭抗礼,两人脾气不对付不说,就连主张都大相径庭,次次见面都是呛声。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越秋察觉到自己月事已有两月不来的时候,她那时除了金戈谁也不信,也便找了个拜祭神君的借口去找了金戈。 金戈年岁虽小,但各种本领都学了些,诊脉看病也不在话下。 但他足足给越秋诊了三回脉,又问询了她平日的月信频率,才一脸疑惑地将脉象说了出来。 “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应指圆滑。” “这是滑脉,虽不大明显,但的确是。” 在昭华待了这么多年,越秋也大概知晓些医者所用的名词,这滑脉便是女子妊娠时的脉象,昭示着她肚腹之中孕育了一个全新的生命。 在来之前她就有预感,在金戈道出结果后也没什么惊讶神色,只是有一种“原来是真的有个孩子啊”的恍惚感。 看到越秋这般,金戈也就知晓她是全然没将这孩子的存在视作他们计划的威胁。 不得已,也只能他来做这个恶人。 “越姑娘,我虽不知你这孩子从何而来,但你总归得给众人一个说辞才是。” 毕竟照日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神女虽下嫁了三王子哈拉,实际上却不过是渡情劫的一时之计罢了,两人之间再清白不过。 没见两人在外的称呼依旧是神女和王子么,哪家夫妻会是如此做派啊! “假借有感而孕掩盖假戏真做,想必也能堵了悠悠之口吧。”越秋一早便想好了一明一暗两套说辞,保准所有想要得知“真相”的人都能有自己的理解。 “你既如此说,想来这孩子便不是哈拉王子的了,之后……” 不等金戈嘱咐,越秋便抢先道:“总不过是做一场露水姻缘罢了,我不在乎。” “再者哈拉也不是什么坏人,做这一场戏,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的。” 越秋能自己想开,无需自己开导,实在是再好不过。 金戈本以为此事就这么敲定下来,之后他从旁遮掩一番,等这孩子降世,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 谁知越秋下一句话便将他惊得将才拿到手里的蜜茶泼洒了个干净,也顾不得手上烫红的印记,径直扯住了她的腕子。 “你,你方才说这孩子是谁的?” 越秋不明白金戈为何这般大反应,也便将方才低声的话语重讲了一遍。 “也不知柳公子何时再来,知晓这孩子又会是什么表情?” 这话本是她自言自语,金戈耳力非凡给听了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对方这般反应,脸上一贯稳重的神情都被打破,还是让越秋心中疑惑。 “可是柳公子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若是真殃及我们,必要时候也得断尾求生才是。” 若说方才金戈心中担心的是一件事,如今要担心的反而是另一件事了。 这一年的时间里,成长起来的并非只有唯唯诺诺的三王子哈拉,还有初起时不识人间勾心斗角阴私手段的越秋。 她如今的雷厉风行是金戈一手教出来的,既让他欣慰,也让他担忧。 怕越秋再被蒙骗下去,金戈也便将他所知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柳公子未曾坏事,只是与你不大相配。” 越秋也没急着反驳,金戈也算她半个师父,两人在这大漠里相依为命,自然不会害她。 “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初我就该与你和盘托出才是。” 然而此时后悔已经是来不及了,金戈也只能亡羊补牢。 “此前我说柳公子与我家少主相识,实则两人不只是知己好友这么简单。” 金戈凝视着越秋如炽火般的瞳眸,心中慨叹万分,之后的话也便刻意加重了些。 “阿秋,他们是夫妻。” 末两个字砸得越秋有些不知所措,她端坐在远处,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垂眸哭泣,而是嘴唇微微张开,发出意义不明的一声。 “啊?” 金戈没有干预,只是不紧不慢地拨弄套在手上的一串雪白石珠。 室内一时寂静,许久之后,金戈听见那姑娘与之前一般无二的声音。 “金戈,少主与柳亭,成婚几年,可有子嗣?” 金戈没有犹豫,他知晓这次之后,越秋不会再与柳亭有什么牵扯。 “算来已是第三年,一年前你来照日城之时,小公子应当才出生不久。” 一年前…… 越秋粗略地回忆了她与柳亭相识的点滴,发现这人怕是在她初见他恍神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要利用她了。 果然,就算是成长了,她还是那般的蠢笨,被一个姿容还算不错的男人耍得团团转。 虽说越秋并未存着在昭华嫁人生子的想法,但缠绵暧昧之时,却不免幻想过日后两人鹣鲽情深。 那些幻想如今像一个个巴掌扇在脸上,让越秋狼狈不堪。 原来世间男子薄情寡幸者众多,以前她不明白母亲为何郁郁寡欢,如今才知是燃尽了爱火便只剩皮囊一具。 她绝不要同母亲一般做个伤春悲秋之人,她这一辈子,要与高山大河为伴! 越秋下定了决心,要与柳亭断个干干净净,却还是给柳亭送了最后一封信,其中刻意提及了她身怀有孕的消息。 倒不是她对柳亭还有什么期待,而是她想为少主试探一番这人。 也不怪越秋转变得快,实则是与金戈共事的时间越久,越见识到他的本领,她便愈发佩服那位少主。 金戈不提将她收入落梅卫,只这么无名无分地做着半个师父,她也就不提这茬,权当自己一心一意为昭华做事,总归柳亭和少主目标一致,跟谁也没分别。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不认为执掌着偌大落梅卫、能在整个草原部落中翻搅风云的少主会是个拎不清的女子。 是以,这番试探,她便一定要做了。 与金戈商量的对策照做,只是将消息传出去的时间往后推迟了几日。 有着柳亭之前予她的信乌,两人通信要快上许多。 柳亭的回信与她设想的差不多,无非就是说些甜言蜜语哄骗住她,他甚至提出了必要时候可以杀掉哈拉,让他们的孩子上位称王。 越秋对这些消息不感兴趣,她一目十行地扫到了最后,才从那深深浅浅的墨痕里瞧出了一股子阴沉, 信上说,他决意要在照日部落事了后娶她为妻,现下的妻子只是长辈强行塞来,他心中并无欢喜。加之她自胎里便带了弱症,只余了两年不到的寿命,等妻子死后,他便会给她一个名分。 话说得好听,但越秋几乎可以想象出柳亭写这封信时的漫不经心。 少主自幼习武,更是时常药浴,莫说是胎里弱症,便是普通的风寒都是极少的。 如此一来,柳亭便是要杀妻了。 越秋心惊肉跳,也顾不得许多,当日便与金戈联系,让他想法子将消息传回落梅卫去。 然而金戈为了取信王,早早便与信使商量好,半年才来一次。 等到消息传回守金城之时,越秋已经是肚腹显怀、几近临产之时了。 许是礼拜神明多次,她生产之时再顺利不过,就连生下的孩子都再康健不过。 神女产下了王族的孩子,这对于照日部落来说是无上的殊荣。 这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送到了金戈祭司身边,由他诵读了数十日的经文祈福,而后朱明神君赐名明风。 这名字是越秋想的,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将昭华日与霜雪月并拢,如清风般自由自在。 远在大漠,柳亭那边她也没办法插手,只能寄希望于柳亭下手没那么快,少主身边的人能将那些手段拦下来。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少主竟然已经怀上了孩子,还即将临盆! 为了关注少主的安危,她没办法便又与柳亭虚与委蛇起来。 她从那些信件来往中得到了许多消息,尤其是当柳亭说他妻子近些时日重病,许是不久便要撒手人寰之时,她更觉不妙,这人怕是要在生产之时动手脚。 都说女子生产乃是过鬼门关,此时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便是谁也怪不到柳亭头上来! 然而越秋再怎么急切也没用,她只能从字里行间里判断少主目前的状态。 她与金戈商量一番后,最终决定让金戈以修行的借口在朱明宫闭关,实则是离开照日部落,去到少主身边去帮着她提防小人。 毕竟部落这边越秋的神女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产下的小王孙颇受王的宠爱,他已有几分想要直接传位于孙辈的想法。 越秋一边等着金戈的消息,一边有条不紊地帮着哈拉办事。 本以为这一劫也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谁知金戈此后杳无音信,倒是柳亭又寄了信来表明心意,提及了妻子积重难返的事。 越秋不明真相,除了柳亭外再没了消息来源,也便这般与他书信来往。 直到明风长到三岁时,草原部落与昭华开战,一位她不认识的将军带着小队精兵潜入绿洲,从照日城中劫走了王,顺带着还将她与明风两人带走了。 许是因为她神女的身份,对方认为她在部落中地位斐然,若是作为俘虏,必有奇效。 她从那位将军口中得知了少主的消息。 少主后来产下了一个女儿,虽未难产,却也伤了身子,病痛缠身,再不能持起刀剑,最后葬身在了一场因仆婢手脚不干净而起的大火之中。 至于金戈,那位将军表示从未听说过这般人物。 如此说辞,她如何不知道乃是柳亭下的手。 她想报复,但她手上无人可用,连唯一能证明她是昭华细作的金戈都彻底失去了行踪,她如今也只能是大漠中的烛影神女了。 二王子并未放弃攻打守金城,在下一次攻城之时,王被带上城楼,当做手中把柄威胁二王子。 许是知道她们母子对于二王子来说不过是尘埃一粒,那位将军并未将她们带上。 战争以二王子杀红了眼,失了理智陷入昭华军阵中作为结尾,草原部落溃不成军,再次被昭华军驱逐到了绿洲之中。 照日部落作为主领部落险些被灭族,剩下的两位王子也不知所踪,部落内斗不止。 战乱结束后,越秋带着孩子在守金城中生活,她遮掩了发色与容貌,以为人浆洗衣裳为生,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一心照料着自己的孩子。 她从不与明风提起他的生父,却也不曾诓骗他。 若是事情到此为止,虽算不得圆满,倒也不至于太过悲凉。 奈何某次朔北飞蝗横行,孤儿寡母险些被人捉去烹作肉汤,越秋才惊觉不对,试图给柳亭递信。 柳亭派人将她们母子接去了一处安全的住所,又送了不少银钱,书信来往之间依旧是当年那些安抚话语。 越秋没说信或不信,除了照料明风外与柳亭少有言语。 随着明风长大,越秋便愈发纠结起来,尤其是在她发现柳亭有意让明风如她一般前往大漠之中的时候,她心中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然而她拦不住想要做些什么来让他们活得更好的明风,更拦不住虚情假意的柳亭。 越秋夹杂在两人之间摇摆,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某一次明风又被派去大漠,却接连三个月都未有消息,反倒是城外有不少狼群徘徊,听说是草原部落那边出了什么事,才导致这些饿狼穿过大漠到了守金城这边。 她曾在大漠中生活过几年,都未曾遇到过几次这样的情况。 以往明风都是侦查地形,绘制大漠边境图,极少有能落脚在城池之中。 最糟糕的是,从今年起,大漠风沙比以往要狂暴许多,甚至有了“雨土”之象。 明风极有可能遭遇不测,越秋心绪难安,精神便一日皆一日地差下去。 直至某日,与明风同去的斥候带回了她为明风亲手摹刻出的石叶,越秋彻底失了理智,她借着夜色跑出了守金城。 谁也不知她在守金城外的那两个月经历了什么,再回来之时,守金城中已经没有人能够认出她来。 她衣衫褴褛、形容狼狈,手上除了几块石头外什么也没有。 守城之人当她是逃难来的乞丐,盘查后就将她放进了城中。 城北多了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谁也不在意,哪怕她时常在镇北王府外徘徊痛骂,王府侍卫也看在主人家都不在意的份上不曾驱赶与她。 但后来,那女人终究还是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消失的。 只是人们某一天忽然发现街上不再有那做工极好的石叶子,这才发现那女人不见了,但也无人在意,总归只是个疯女人罢了,许是熬不过守金城的冬夜,冻死在哪个角落了呢。 第74章 投诚 越明风的故事讲了整整一个下午, 楚袖也不嫌烦,坐在暗室里听他讲。 舒窕早就因无趣而离开,叶怡兰守在楚袖身侧, 寻了纸笔在旁记录, 这些讯息每条都极为重要,或许之后都会影响到京城中的局势。 若是有人高价来买, 或许还能给清秋道带来一笔可观的收益。 “待我回到守金城之时,我早已找不到母亲的任何痕迹了。” “若非我在大漠中遇上了舅舅,不是葬身狼腹便是被风沙掩埋,化为一捧黄沙,被狂风吹得四下飘散。” 越明风姿态前所未有的舒展, 他本就是在市井中长起来的儿郎,哪怕柳亭有意将他掰成世家公子风范, 也实难将他骨子里那股江湖气祛除。 他仰靠在砖墙上,肩膀耷拉, 双腿随意摆放, 许是第一次对着外人将这些事情讲出来,他竟还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其实,若是当年就那么死在大漠里, 或许真能成为一阵清风, 吹遍五湖四海,指不定,还能去母亲的故乡瞧瞧呢。” 楚袖是个极为合格的聆听者, 听到越明风这似感慨似真情流露的话语,她也便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讲。 “既然还想着去看看你母亲的故乡, 越公子岂不是更不能轻易丢了性命?” “都说出海艰险,越公子若是能开辟出条航线来, 也算是造福两地百姓了。” 越明风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他将那片翠绿的石叶放到眼前,轻笑了一声。 “倒是许久未曾见过这手艺了,哪怕是个仿品,也做得足够以假乱真了。” 楚袖不明白他为何说的像是已有多年未曾见过石叶,毕竟据苏瑾泽所言,越途手里的石叶数不胜数,侧园里不知落了多少片石叶。 “楚老板莫非也是去道上的那家情报组织买的消息?” 越明风来京城后自然也是狠狠调查了一番,清秋道的存在他是知道的,但想拉拢却无从下手,也只能小心提防着。 他原以为楚袖不过是一个借了东风的歌坊老板,为人说话圆滑些也没什么稀奇,结果却在这般小人物手上栽了跟头,到底还是跟着柳亭时间久了,有些将普通人不放在眼里。 又或者,是他太过急功近利,也便将眼前的端倪忽略了过去。 没想到这家在京城闻名的情报组织,竟能将远在朔北的一件小事调查清楚,想来背后势力不小。 越明风显然并不相信楚袖先前所说的是几位行脚商人带来的消息,他自发地为楚袖找到了一个更为合适的消息来源。 楚袖却佯作不知,一脸迷茫地反问他:“什么清秋道?” “难道京城又要扩张了?”她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又扭头去问坐在一旁的叶怡兰,“最近有听客人说些什么吗?” 这本就是楚袖胡诌,答案自然是没有的。 叶怡兰摇头否认,楚袖也便笑道:“看来是我们不能知晓的一些消息,且先记下来吧。” “万一哪日京城真的扩建,波及到了朔月坊,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楚袖装傻充愣得十分明显,她倒也不怕越明风看出来,倒不如说,看出来反倒更好。 只有粉饰太平,才能让他更坚信自己猜测到的“真相”。 楚袖和叶怡兰从荟萃阁出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天边流云堆积层层,叶怡兰仍提着来时的篮子,里头各样东西少了一半,俱都被楚袖送给了舒窕和店里的伙计。 倒也不是全无收获,楚袖手里拿了朵荟萃阁才培育出的新品,花瓣交叠,色泽如霞,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要望上几眼。 若是碰上熟悉些的人,更是直接开口问询,得到答案后便直奔荟萃阁,希望自己的诚意能打动那古怪的荟萃阁老板,也能抢先品鉴新品花卉。 两人走回朔月坊的时候,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坊外挂着两盏暖色的灯笼,门外有人等着她们回来。 平日里等着她们的是郑爷,而今日在圈椅上躺着的却是个不速之客。 叶怡兰疾走几步挡在楚袖身前,一手已然摸上了腰间,却见躺着的那人伸了个懒腰,将盖在身上的披风掀开,似乎是才从睡梦中醒来。 “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本公子在这儿等了整整一个下午,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呢。” 此人叶怡兰见过几面,却不甚相熟,分辨不出此人来意的她稳稳当当地护着楚袖,视线落在那人瞧着便价值不菲的衣衫上。 看来家中富贵泼天,就是不知是哪家的权贵公子,怎的要在门口蹲守她们? 楚袖身量比叶怡兰高些,哪怕被她挡在眼前也能瞧见坐着的那人,看清来人后,她便无奈一笑,扯了扯叶怡兰的袖子,笑道:“九公子怎么到我这地方来了,莫非是在凌姑娘那里吃了闭门羹?” “还是楚老板懂我。”顾清辞讪讪一笑,将披风搭在椅背上,他本人则是蹿到了楚袖跟前去,眼神讨好。“楚老板可有什么妙计帮上一帮,好不容易这些时日凌姑娘搭理我了。” 楚袖不答,瞥了一眼门口摆着的圈椅,顾清辞便心领神会地上前将椅子搬进了坊中。 如今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大堂里人不多,练功的小丫头见顾清辞进来还以为他是放弃了,也便招呼道:“公子不若在坊里用些饭食吧,今日花姐姐做了新菜式,听说是巴蜀那边的好方子呢。” 这话说到一半,小丫头便瞧见了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两人,立马便丢下了手中的东西,三两步从楼上奔下来。 “姑娘,花姐姐说她特意给您留了鱼汤,就等着您回来呢。”说完,她还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才听完沉重故事的楚袖被她逗得一乐,见她发间流苏乱摇,伸手扶正后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好好好,今晚我一定喝掉。” “那真是太好啦,我马上就去和花姐姐说这个好消息。”小丫头眼眸明亮,听见她应声更是高兴,几乎是第一时间便要跑到后院去。 楚袖没拦她,倒是叶怡兰喊住了她,上前牵起她的手,一道往后院去。 叶怡兰是个知心人,定然能安排妥当,楚袖也就不再说些什么,转身招待某个站在一旁的公子哥去了。 顾清辞身份特殊,将人留在大堂也不大合适,思来想去,楚袖还是带着他上了三楼,只不过不是她的居室,而是另一处新辟不久的会客厅。 三楼少有人上来,洒扫添置都是楚袖亲力亲为,是以这会客厅是完完全全按着她自己的喜好来布置,一进去正当面的便是整整两面墙的书架,顾清辞粗略地扫了一眼,便瞧见了许多世间难寻的孤本。 他暗暗咂舌,可真是大手笔,这些孤本可不是有钱有权就能拿到手的,许多收藏者脾气古怪,提出的要求更是千奇百怪,也不知楚袖是如何能将这些东西收入囊中的。 顾清辞算不得外人,本身也不怎么在意礼数,楚袖在他面前也便不那么端着,给他指了指圆桌的位置,便去泡茶了。 泡茶的道理不少,但楚袖如今也没工夫用上大半个时辰在此处,也便随意取了山泉水和茶叶,烹煮一番便端上了桌。 “想来你在此处也待不久,就不费功夫了,九公子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吧。” 顾清辞当然没意见,楚袖都这般说了,他就是有意见如今也得没意见,更别说是他有求于人,哪里还能挑拣。 他拎着陶壶为楚袖斟茶,将这些时日他与凌云晚相处的点滴一一道来,希望楚袖这个老师能帮他一把。 楚袖其实并不愿意插手两人之间的事情,平日也是能避则避,不过这几天她忙碌起来,也便顾不上凌云晚了,也不知她那边情况如何。 从顾清辞口中得知凌云晚无甚不妥之处,只不过是还了他先前搜罗来的话本便再不出府,搞得这愣头青以为是哪里惹了她不高兴。 “九公子也莫要敏感多思,凌姑娘性格如此,十天半个月不出门实乃常态,并非是对你有什么意见。” “你为她搜寻话本,她心中感激还来不及呢。”这也不是楚袖信口胡诌,凌云晚在收到顾清辞送去的礼物后便递了信来问她可否要收下,若是收下了又该回什么礼。 不能太贵重,也不能不合对方心意,凌云晚思来想去,最终是回了一对墨玉镇纸。 她哪里知道顾清辞平日里最不喜泡在书卷之中,那千金难求的镇纸送与他也不过是锁在重重箱笼之中。 说起这两人,楚袖就不免头疼,她本就不愿插手男女情事,尤其是凌云晚未有情意,全是顾清辞一人动心。 好在顾清辞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也能听得进去人话,不曾热烈追逐冒犯凌云晚。 如此还能当作是少年慕艾,若是过了度,凌云晚的名声八成就要受影响了。 说是向她请教,其实顾清辞心里也清楚,楚袖为凌云晚多番考虑,必定不会做什么来撮合他们,但他依旧爱来,图的不是什么求爱秘诀,而是她的守口如瓶。 楚袖此人,风趣却不阿谀,颇懂制衡之术,明明比他还要小上几岁,言语行事却十分稳妥。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他在她身上仿佛见到了几年前的长姐。 曾几何时,长姐云英未嫁,整个京城年轻子弟都以她为首,吟诗作对、蹴鞠游船可谓是个个都会,寒门世家在她眼里毫无区别,交友玩伴只看眼缘,传为一时佳话。 顾清辞曾也是长姐的追随者之一,与她一道游遍京华,好不快活。 到如今,竟也过去五年之久了。 意识到自己走神,顾清辞将怀中一直放着的一枚玉珏按在桌上,推到了对面捧着茶盏轻酌几口的姑娘手边。 “这是?” “五哥昨夜寻我吃酒,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竟是喝得酩酊大醉,我这做弟弟的,自然是舍命陪君子了。”顾清辞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煮沸又放凉的茶苦涩,他表情凝滞了一瞬,而后解释道:“等我醒来,这东西已经塞在我手里了,要不是我睡相好,早就砸了个粉碎。” 顾清辞身为九皇子,虽不是最受宠的,却也在今上心中有一席之地,允他在宫外置了宅院,平日里玩闹也好有个自己的去处。 他不爱呼奴携婢,是以身边最多的便是那些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脸侍卫,出行时都带着三人,府上更是只多不少。 如此严密的防护之下,除了是顾清明给他塞了东西外不作他想。 在来朔月坊之前,他已经将玉珏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除了花纹奇特些,也没什么机关。 想着楚袖好歹是和苏瑾泽一道混的,见过的东西千奇百怪,也许就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再者说,他与顾清明的关系不远不近,怎么就偏偏找他喝酒,昨夜还刻意打听楚袖的消息。 他可不认为顾清明是看上楚袖了,八成是在暗示什么。 昨日顾清明疯魔一般拿自己喂血藤的情形在脑海中浮现,楚袖将那玉珏举到灯盏之下。 白玉温润,在光下显得额外通透。 刻痕深深浅浅,摸上去尖锐得很,一看就是才划上去不久。 顾清辞不知这花纹是什么东西,楚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双蛇盘纹,正是昨日她在侧园所见。 她记得清楚,这个图案是她与路眠后来去探侧园才发现的,顾清明断不可能是随她一起偶然瞧见的。 顾清明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两人思索半天也没个结论,最后也只能由楚袖将玉珏收起来,等顾清辞去试探几次再说。 一不想事,人就格外容易的饿。 顾清辞肚子唱起空城计,惹得他讪笑一声问道:“不知这晚膳何时能用啊?” “这里是会客厅,要吃饭,得去膳厅那边才行。” 原本三楼只她一间屋子,不管是谁来也只能往居室里带,反正有屏风帘幕挡着,也没什么大碍。 可郑爷最近不知是被什么刺激了,说什么也不让她再带人进居室,就连月怜和叶怡兰两个丫头都被隔绝在外。 郑爷出了银钱,又寻了可靠的木匠为她一一打了隔断和家具,按她的意愿将整个三楼都装点了起来。 也是顾清辞来得巧,各个厅室昨夜里才算正式完工,除了帮忙搬东西的木工匠人外,他算是第一个进来的客人了。 三楼只他们两人,自然无人帮忙点灯,楚袖也只能捧着桌上烛台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出声让顾清辞小心脚下的东西。 会客厅和膳厅就隔着五尺的漏窗,两人盏茶功夫就到了地方。 此处布置亦是雅致非凡,但肚饥肠饿的顾清辞顾不得欣赏这些。 他打从落座后眼睛就离不开隐在珠帘后的一片黑暗,或许是太饿了,他隐约间还闻到了一股子香辛料的味道。 好像、好像是花椒和茱萸等物什。 楚袖对于吃食向来不在行,只觉得味道有些呛鼻,在顾清辞对面坐下后便扭动桌下机关,只听咔哒咔哒的齿轮响动,桌面裂出个洞来,内里便是早已摆放好的吃食。 巴掌大的铁锅是给顾清辞的,楚袖则是端了青瓷小碗到跟前。 顾清辞犹爱美食,如今能在朔月坊里见着外头吃不到的美食,自然是大快朵颐,也顾不得烫嘴,匆匆拿了筷子便往嘴里夹。 铁锅里汤沸,夏日里也见得着股股白雾,可见到底是有多烫。 楚袖见顾清辞一筷子下去,夹了肉片塞进嘴里,烫的他不停地在嘴里倒腾,却也舍不得吐出来。 她贴心地倒了杯冷水给他降温,对方接过却不喝,只慢慢地将口中食物吞了下去,这才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有这么好吃?” “你也不怕烫了舌头。” 楚袖慢条斯理地喝着鱼汤,花娘特意将鱼刺剔除,鱼肉绵软,无需咀嚼便能入腹。 “这东西当真美味,你说我待会儿去要方子能拿到手么?”顾清辞大快朵颐,实打实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甚至还想连方子都一锅端了。 “那你可别问花娘,直接去右相府找苏瑾泽便是了。” 一听冤家的名号,顾清辞就暗道不好,看来这美食方子不好讨,指不定还要被那家伙挤兑一番。 他低头看了看泛着油光的红汤,认命地叹了一口气,算了,遭挤兑也不是头一次了,好歹这次能得点好处。 饭食份量相差甚大,可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用完了膳,也说不清楚是不是有人刻意放慢了速度。 总之两人吃完,碗筷归整进桌中央的洞中,机关咔哒几声,也便不再管了。 顾清辞倒是对这机关很感兴趣,只是看楚袖神色疲惫,也不敢再问,自顾自的告辞离去。 新布局他不熟,楼梯的方向他可是轻车熟路,楚袖放心地让他一个人离开,她自己则是一头钻进了一旁的书室之中。 摆在外头的大多都是普通的山水游记、话本传说,书室里摆着的便更深奥些,寻常文人所读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均在架上,更有晦涩难懂的外邦文字与奇淫巧技。 楚袖步履匆匆地到了桌案前,点起灯盏,将玉珏置在一旁,研磨提笔,将其样式如妙如肖地绘了下来。 做完这些,她又取了一旁的空白折子,将这些时日来的条条线索写下,便于自己理清。 从镇北王回京到端阳盛典,从柳臻颜被掳到顶替柳岳风。 一桩桩一件件,丝丝缕缕间都有联系,她抽丝剥茧,试图从中寻出根源来。 越明风讲述的过往之中,他的母亲越秋在初尝情滋味时便看清了柳亭的真面目,并未沉沦于情爱。 后来也是命运捉弄,才成就了后续一连串的悲剧。 但柳亭既是个负心人,就断不可能因为越秋的关系就对越途毫无防备,与鬣狗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常年与草原部落打交道的柳亭不可能不明白这点,那他为何要如此做呢? 楚袖左思右想不得解,总觉得症结还在柳亭当年在朔北的事情上。 毕竟其夫人是落梅卫少主,手上权柄不少,比起孤女一个的越秋可重要许多。 只是用甜言蜜语哄骗越秋倒也罢了,但柳亭是真的对发妻下手,致使其丧命。 虽无人能指证那场大火出自柳亭之手,却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柳亭的身份背景她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遍,他去往朔北之前与柳岳风的母亲素不相识,人生轨迹更是没有一丝重合之处。 也就是说,并非是家族世仇,而是在成婚的几年内,两人之间出了嫌隙。 倒不是楚袖无心去查,亦或是清秋道没什么本事,而是柳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清理着夫人留下来的人手。 到如今,楚袖从陆檐那里了解到的,也只剩了一个秋茗。 宴会后她将秋茗带回了朔月坊,刻意未曾告知柳臻颜,怕她在府中露了什么马脚。 血藤凶恶,不止吸食鲜血,便是连白骨都会腐蚀干净,只要拖上几日,也不会有人发现秋茗被人救走。 这般杀人灭口,秋茗许是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楚袖倒是有许多事情想问秋茗,奈何她自被带回坊中后就昏迷不醒,直到今日也未有什么动静。 若非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在,都要以为已经不在人世了。 朔月坊不差钱,名贵汤药不要钱似的灌下去,也不见秋茗有什么反应,整日安静地躺在那里,连一声呓语也没有。 但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只能靠着叶怡兰慢慢治疗了。 她今日在荟萃阁也曾问过越明风,对方虽知晓血藤的存在,却只知道血藤是由越途在日出之谷培育出来的。 至于如何培育、如何治疗,他却是一问三不知,便是楚袖问起红玉相关的事情,他也只是露出迷茫的神色。 越明风都不知情,莫非只能去找越途? 思及越途与路眠争锋相对的态度,以及对方如今的立场,楚袖摇摇头,将这个念头压在了心底。 现下当务之急,还是得等着殷愿安等人查出些东西来,这么说起来,她似乎只能去和顾清明周旋一番了。 但她也不能出现得如此之快,又或者说,得靠“缘分”而非刻意。 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女子略带些苍白的面容,她轻牵着唇角,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来。 第75章 避难 一连五天, 楚袖都没有出现在世家贵女面前,但也不在坊中谱曲练琴,而是去了冀英侯府。 上次一出《白蛇》在古茗楼上演, 叶禅明的登台更是为《白蛇》的火爆添了一把火。 如今街头巷尾的百姓谈论的无一不是《白蛇》中情深意重的青白二蛇, 动作快些的说书人更是连夜改成了簿子,力求做第一个说《白蛇》的内行人。 月怜上次听戏便颇是喜爱, 听说尚庆楼那边有说《白蛇》的,这几日都是起了大早去听,一出戏翻来覆去听了数十遍,也不觉无聊,反倒次次都潸然泪下, 就连坊里的姐妹也被她带了不少去。 楚袖也不扰她兴致,这几日去冀英侯府都是一人独来独往, 未曾带什么人手。 她去冀英侯府乃是凌云晚相邀,说是《白蛇》登台后众人对于云销先生的呼声愈发高涨, 不少人期待着先生的下一出戏会写什么, 瑞金阁更是为它专门开了盘,上次瑞金阁开盘还是因着端阳盛典路眠是否上场。 凌云晚接手“云销”这个笔名的时间不久,《白蛇》是她第一次独立完成的戏, 受到京城众人的追捧, 是对她的肯定,同时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本就是个腼腆性子,只敢借着笔下人物一抒胸臆, 这般大的期待压在身上,楚袖是生怕她钻了牛角尖, 这才借着空闲多去几次,希望能开导一番。 冀英侯疼宠女儿, 几乎每个月都要将春凝坊的绣娘请来为凌云晚裁剪新衣,楚袖这次来便正撞上春凝坊的孙娘子进府。 孙娘子是春凝坊里手艺顶好的几位,楚袖订制衣裳也与她见过几回,此时撞见也不尴尬,寒暄两句便一道进了府。 “没成想今日竟在侯府见着了楚老板,看来我今日运气不错。”孙娘子年岁不大,将将到而立之年,眼角几丝皱纹使她的笑眼更美丽了几分。 “孙娘子客气,半月前从您那里订的舞衣坊里姐妹都喜欢得紧,嚷嚷着之后还要订上些旁的款式呢。” “能让姑娘们喜欢,那是再好不过,若是有什么喜欢的,直接派人吩咐一声便是了。”孙娘子也是个圆滑的,与楚袖言语其乐融融,不知道还以为两人是什么至交好友呢。 在天子脚下行商,哪里会有愚笨之人,没眼力见的人早早就被京城的暗潮涌动挤了出去,又如何能做到京城数一数二的位置。 孙娘子也不是第一次来给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做衣裳,在凌云晚面前便乖觉地闭了口,面上神色也浅淡了些。 木尺在肩前身侧一触即分,孙娘子眼光毒辣,几乎是见人的第一面就能大致推断出对方的尺寸,量体也不过是为了更精确些罢了。 凌云晚局促地展臂转身,如此动作没办法拉扯衣衫,她也便轻咬了下唇,略低了头。 “烦请小姐抬头。”孙娘子量完了身上,一抬头果不其然见着青衫薄裙的女子额间微汗,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凌云晚僵硬着脖颈按孙娘子的话语动作,她像是个木偶一般,行动间仿佛还能听到关节处咔哒咔哒的声音。 楚袖候在一旁,见她动作如此艰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上前轻柔地扶着她的下颚。 “晚晚,别怕,孙娘子不是外人。” “李妈和我都在,不要怕。” 孙娘子瞅准机会,拎着木尺将脖颈交领处的尺寸量了,便退到五步之外去了。 李妈见状立刻迎了上去,将孙娘子引到外头去,离开前还颇为贴心地将门带上了。 见陌生人离开,凌云晚吐出一口气,像是摆脱了什么困境一般。 放轻松之后便不免想起自己方才丢脸的模样,见楚袖好整以暇地牵着她的手,她有些羞赧。 “楚姑娘,我、我实在是控制不住……” 眼看着凌云晚便要陷入自责的情绪之中,楚袖将她引到桌前,按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下。 “没关系,一点一点地来,你已经很不错了。” 凌云晚极少出现在人前,正经参加宴会也只前几日那场生辰宴罢了,平日里就算出门,大多也是带着乌泱泱的护卫,将她与人群隔开。 就连上次去古茗楼看戏,两人也刻意挑了个前排的位置,求得便是与众人离得稍远些。 像孙娘子这般直接贴身的动作,除了凌云晚自小亲近的几人外便只有一个楚袖让她不会躲避了。 凌云晚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而后便说起了下一部戏本子。 “李妈在外打听了不少消息,似乎大家很是喜欢《白蛇》里围塔救人的情节。” “要不,之后也放些这般的桥段?” 楚袖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将桌上的一只空杯拿了过来。 见状,凌云晚急急忙忙地将茶壶夺了过来,双手捧在胸前。 她这里少有客来,又没有贴身伺候的丫头,外室桌上的壶往往都是空的。 楚袖的手落了个空,她也不尴尬,转了个弯将放着诸多杯盏的托盘拉到了两人跟前。 “倘若这些杯子是‘围塔救人’。”说着,她将一个茶杯递给凌云晚。 见楚袖似乎没有倒水的意图,凌云晚便将茶壶摆到了一边去,伸手将茶杯接过。 她虽不知楚姑娘是何深意,但事实证明,楚姑娘比起自己要强上太多,说出的话、做出的事从未有错漏之处,她愿意听听她的意见。 凌云晚刚接过一只白瓷杯,楚袖便将下一只杯子递到了眼前。 两只杯子并无什么明显区别,都是薄胎白瓷,入手温润。 她不明所以地接了第二只,然而之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按着楚袖不许堆叠的要求,凌云晚使劲浑身解数,最终也只在手上拿了四只杯子,桌上还余了两只。 “楚、楚姑娘,我实在是拿不下了。” 她如此说,楚袖自然也不勉强人,将最后两只拿在手里把玩,冲着凌云晚轻笑道:“你是个心思缜密的姑娘,应当知晓我要说些什么。” 凌云晚迟疑片刻才将心中猜测道出,她语速极慢,每说一句便要观瞧楚袖神色,生怕自己猜错。 “楚姑娘是想说,同类的东西太多,人们就不会再像最初那般追捧,反倒会觉得累赘?” 楚袖将杯盏放回原处,又帮着凌云晚从窘境中解放出来。 “正是这个道理。” 她肯定了凌云晚,而后话锋一转反问道:“你可知《白蛇》为何能在京城戏曲中有一席之地?” “因为《白蛇》中青白蛇的故事感人,情义感天动地。”凌云晚从这些时日听到的各种评论中总结出一条来回答楚袖的问题。 “这只是其一,”楚袖指尖在桌上虚虚画了一个圆,她望向凌云晚的眼睛,却没说后半句,而是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晚晚写戏文,是为了什么呢?” 她清楚地看到凌云晚攥起了衣角,这证明她在紧张。 半晌,她才听到了对面姑娘的回答。 “不怕楚姑娘笑话,我是为了消遣时间,并不是什么文雅之人。” 似乎是觉得这缘由太过不上台面,凌云晚甚至不敢看向楚袖,手指互相掐弄,留下道道半月形的白痕。 楚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后摇了摇头:“这有什么笑话的。” “晚晚生来衣食无忧,想来也不大清楚坊间市井讨生活的人是如何想法。” “对于他们来说,新鲜才是最重要的。” 怕凌云晚又理解到另一个极端,这次她讲得极为详细。 “家国情义当然可以写,但你不能只看到这点,更不能为了一个情节去写戏文。” “那样是打动不了听众的。” “一切行为都要顺其自然,不可刻意捏造。” 楚袖面对着忐忑的凌云晚,头一次没有去安抚她的情绪,而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晚晚,你说是做个消遣,那我便更要劝你了。” “众人评说,有时不必太放在心上,你只需按自己的想法来写。但是,下笔之前,你得确定那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凌云晚并不愚钝,她只是极少与人相处,初次得了许多人的评价,便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能讨好所有人。 殊不知这想法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一种天真。 楚袖苦口婆心地劝诫她,凌云晚也慢慢回过味来,低声应了好。 许是她觉得有些难堪,下一刻便将桌上的茶壶重新捧起,说了声去沏茶便跑了出去。 楚袖没喊住她,望着她有些仓皇的背影,暗暗摇头,还是太过稚嫩。 她如此温和,却还是有些吓到了凌云晚。 但她也不觉得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毕竟凌云晚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父亲建造的桃源乡里。 冀英侯放如珠如宝的独女与她相识,又何尝不是存了让女儿沾染尘世的心思。 勋贵之家,再如何遗世独立,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最终都要落到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之中去的。 今日她罕见地想起了冀英侯曾经嘱咐的字字句句,说话也不免逾越了几分。 可随着凌云晚年岁渐长,许多事避无可避,她虽称得上是半个护花使者,可到底不能陪她一生,也不能次次现身相助。 除却让凌云晚自立,实在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小院里都是侯府的人,楚袖也不担心凌云晚的安全,静坐在原处等她回来,却不想一刻钟过去不见人影,她这才起身走出了房门。 外头静悄悄一片,楚袖好不容易才抓着了个行色匆匆的丫鬟,三言两语问清楚了凌云晚的去处。 “这个时候,夫人喊晚晚过去做什么?” 楚袖心中疑惑,又不好插手人家的家事,也只能在院中等着。 好在半个时辰后,凌云晚就回来了,只不过是哭着回来的。 她哭得寂静无声,眼泪淌个不停,李妈围在身边哄了许久也不见好。 李妈别无他法,只能将人哄进了屋内,又吩咐了几个丫头在外间仔细看顾着,才脱出身来向楚袖求援。 事关凌云晚,李妈十分谨慎,带着楚袖去了自己房间。 她是凌云晚的奶娘,在小院中做个主管,房间也紧挨着凌云晚的屋子。 但大多数时候她并不休憩在此处,而是宿在凌云晚屋舍的外间里,方便随时照料。 李妈心中急切,方进屋就同楚袖讲起了事情缘由,她也不说废话,三两句交代了情况,便想着同楚袖一起寻个法子哄哄凌云晚。 “你是说,夫人给晚晚寻了个书院的名额?”楚袖十分不解,凌云晚今年都已经十六了,寻常姑娘这个岁数都已经嫁作人妇了,怎的宋氏还要将她送到书院里去。 京城中书院不少,可大多都是男子书院,并不允许女子入读。 近些年长公主为女子利益暗中做了不少事,其中自然也包括书院的建设。 长公主设立了许多专为女子教学的书院,贫困者更是可先入学后交束脩。 “是呀,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夫人态度坚决,非要将小姐送去。” “侯爷如何说?” 就楚袖对宋氏的了解来说,对方绝不是个恶毒的继母,嫁过来许多年都兢兢业业地操持侯府,对凌云晚更是独一份的疼宠。 李妈闻言更是伤心,不住地抹眼泪。 “老爷也无异议,只是吩咐了要让老奴随行,其余仆役婢女都不许带。” “那书院环境如何尚不可知,实在让人担心得很。” 李妈看着凌云晚从小小的一团长成如今的豆蔻少女,已是将她当成了半个女儿,如今见她被送走,对于她的伤心自然也是感同身受。 楚袖倒不如她这般悲观,毕竟冀英侯对凌云晚的疼爱整个京城都有目共睹,绝不会做出什么欺辱女儿的事情来。 她安慰了李妈一会儿,而后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夫人可曾说要将晚晚送到哪家书院去?” 这可将李妈难住了,她整理了情绪,回道:“后来也不知夫人老爷同小姐要说些什么,便让老奴去门外守着了。” “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将老奴带得稍远了些,之后的话语便是半句都未曾入耳。” 眼看李妈这边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凌云晚应当也平复了不少,楚袖便打算去和她商量一番。 楚袖往凌云晚的房间去,李妈则是去准备午时的饭菜。 方才被李妈点进去的几个小丫头站在外间面面相觑,见楚袖进来,其中一个姑娘便走上前来,小声同她汇报着情况。 “小姐自从进去后就没声儿了,我们试着敲过隔断的屏风,小姐便会出声说自己没事,让我们别进去。” “但我们都听得出来,小姐的声音哑了不少。” “我等都不曾在小姐身边伺候,不敢随意闯入。” 凌云晚虽性情内敛,却不是个偏激的人,哪怕是遇了什么伤心事也不会为难自己,与丫头们如此说也不过是想让她们放心,自己安静一会儿罢了。 丫鬟们见楚袖进去,也便商量着留了一个人在,其余人则是各自去做各自的活计。 如楚袖所想,凌云晚正坐在梳妆台前,怔愣着看着铜镜里模糊的倒影。 她鬓间毫无章法地簪满了钗环,面前胭脂乱糟糟地摆开,手背指尖都是各种颜色的口脂。 竟是在上妆打扮? 由于极少出门赴宴,凌云晚极少会上妆,大多数时候只是洗把脸簪两三只钗装点一番便好,也不知是在父母那里受了什么刺激。 她进来前也是敲了屏风两下作警示的,但凌云晚并未出声,她也便径直进来了。 铜镜里倒映出黛青色的人影,凌云晚回了神,却并未转身,而是喃喃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么没用呢?” 她眼眶泛红,短短一句话,盈盈泪水便要往下落。 楚袖自她身后走上前去,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两张面容靠得极近。 她的妆容描画得很淡,映在铜镜里更是不显,比起凌云晚那张大花脸瞧起来好了太多。 “晚晚,你介意同我讲讲么?” “放心,有关晚晚的事情,我定然只进不出。” 楚袖其实并没有把握凌云晚一定会将实情告知她,毕竟她生性敏感多思,犹爱将事情压在心底。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凌云晚并没有言语,而是颤着指尖摸向了一罐正红色的口脂。 只是还没有拿到,就被楚袖抢先一步拿在了手中。 她的视线跟着上移,便看见了带着浅淡笑容的楚袖。 她眨了眨眼,眼中一片干涩,再没有泪珠滚落。 “晚晚想要上妆的话,那我来帮忙,可好?” “我的手艺,应当还算不错的吧。” 楚袖的上妆手艺哪里是不错,在京城中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 哪怕凌云晚不常关注京中动向,也时不时能从丫鬟口中听到朔月坊老板娘又研制出了什么新花样。 朔月坊的许多乐师舞姬,赴宴之前总会期待着老板娘能亲手为他们上妆点唇。 那一双手,仿佛画龙点睛的一只笔,落笔生花。 “劳烦楚姑娘。”声音哑然,与丫鬟们说得一般无二。 然而楚袖就像没听见一般,到了屏风处吩咐丫头去打些水来,而后便将杂乱的梳妆台仔细打理了一番。 依着凌云晚的喜好,她最后只留下了三根银制簪和一对珠花,胭脂也选得颜色浅淡。 待得清水取来,楚袖先是用湿帕子拭去凌云晚脸上已然有些晕染的妆,之后便让她用清水洗了脸,这才将人按在梳妆台前。 凌云晚容貌肖父,瞧着便如山巅霜雪一般,楚袖上妆时下手极轻,只显出些许颜色便停了手。 她为她描眉点唇,为她编发簪钗,为她挑衣选衫,最后在眉心处,落下了一点凉意。 凌云晚瞧不见楚袖具体的动作,只知柔软的笔尖随着眼前那细瘦的手腕一起移动。 “如此便好了。”楚袖将笔和银粉调制的膏体搁置一旁,将她转回了镜前。 她仔细端详着镜中人,明明五官没有多大变化,但瞧着就比先前要好看许多。 鬓间流苏垂至耳侧,一对春雀儿在发间穿梭,眉心一朵昙花钿。 再配上她身上这件浅紫色的齐腰薄裙,便是一向不喜欢这些的凌云晚都不能说这身装扮不合她心意。 楚姑娘,对她当真是十分上心的。 凌云晚指尖绕上了袖摆,眉间也轻蹙了起来。 “好了,不要再想那些烦心事了,还是先用午膳吧。”楚袖抚平她的眉头,脸上笑容不减分毫。 说完这句,楚袖转身欲走,打算先出去同李妈张罗一番,却不想袖子被人拉住。 她惊讶回头,便见凌云晚咬着下唇,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一般。 “父亲说要送我去双鱼书院避难,可这实在是太明显了,我没应承下来。” “避难?”楚袖想过会是躲风头之类的原因,但最近京城风平浪静,实在想不到会是什么事,得让冀英侯都忌惮,需要将女儿送离才行。且不是将女儿送出京城,是送往书院。 “听说是与我的婚事有关,父亲没得法子,才要将我送到书院里去。” 婚事? 还非得送到双鱼书院去? 冀英侯府近些年虽落寞了些,但到底还是勋贵,寻常官家哪里能逼迫的了。 能让冀英侯如此忌惮的,怕是只有那些人了。 双鱼书院是长公主开设,将独女送去,冀英侯在明面上就算是投靠了长公主,再无中立可能。 楚袖在心里盘算着这些,面上则是拉着凌云晚的手安慰:“晚晚莫怕,坊中也有几名女子在书院就学,改日引荐你们认识。” “若是你有什么急事,便托她们来送信便是了。” 双鱼书院乃是寄宿制的书院,入学的女子无论地位尊卑俱要住进统一建造的居舍,且不允许带仆役。就算带了,仆役大多数时候也是在其余地方做事,并不允许在主子身边伺候。 如此一来,李妈怕是要更加伤心了。 冀英侯或许想以此事向长公主求情,网开一面让李妈跟在凌云晚身侧。 但就楚袖对长公主的了解,她绝不会答应这种破坏既有规矩的事情。 毕竟有一就有二,若是开了先例,以后又如何服众呢。 楚袖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拉着凌云晚用完午膳,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她才提起来邀约的事情。 “明日不知晚晚可有兴趣与我一起去趟古茗楼,听说明天的戏十分精彩?” 凌云晚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听见古茗楼的字眼便起了兴致,问道:“可是叶老板登台?” “非也,”楚袖倒是没想到,只不过是听了叶老板一回戏,凌云晚竟也陷了进去,“明日登台的是叶老板的独子,也是个十成十的戏痴,功夫到家得很。” “楚姑娘邀约,自然是要去的。” 第76章 偶遇 楚袖约的这场戏是午后的一场, 时间不长,听完正正好是用晚膳的点。 说是邀约凌云晚,实则楚袖另有打算, 是以今日装扮便不能随意, 她刻意挑了几样贵重又低调的首饰带着,除此之外还带了柄先前苏瑾泽送了的绢扇。 这场邀约是她发起, 是以她大清早便出了门,身边只带了一个近些日子很是清闲的月怜。 这丫头一听是去古茗楼便兴致勃勃,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两人到时,古茗楼才将将开张。 叶禅明早就得了她的消息,此时便候在大堂里, 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便摆摆手招呼人。 “楚袖, 这边。” 楚袖本人没觉得什么,倒是跟在她身后的凌云晚讶异地望去, 瞧见一张俊秀的男子面容, 在心中转圜一圈未有对得上号的,也便将疑惑压在心间。 按楚袖嘱咐,叶禅明刻意挑选了一处视野极好却与人少有接触的地方, 桌上摆了时下姑娘最喜欢的糕点并一壶清茶。 楚袖与凌云晚一道落座, 为照顾凌云晚感受,楚袖与凌云晚一道挤在了最里头。 她紧挨着凌云晚,两人手臂相贴, 右边便是叶禅明。 因着楚袖先前便提起过凌云晚的情况,叶禅明对此也没什么异议, 一如往常地同楚袖讲起话来。 “今天这戏是秋玉自个儿选的,听他言语间颇有自信, 想来很是不凡。” 秋玉便是叶禅明独子的名,今年将将十五,登台已有三年,任谁提起来都说他是下一个叶禅明。 但他本人似乎对此说法十分不满,处处都与父亲比较,之前在《白蛇》上没抢过叶禅明,他便较起了劲儿。 这次挑了个不错的戏本子便登了台,不是新本,是出颇得赞誉的折子戏。 楚袖此前没细问究竟是哪出戏,今日到了,叶禅明也不卖关子,径直道:“是《追云月》,楚袖应当熟悉吧。” 这哪里能不熟悉,分明就是楚袖年初才写的一出戏。 凌云晚在一旁低头不语,指尖在杯壁轻点,可见心中忐忑。 楚袖知她心慌,当下便介绍起来。 “这位是古茗楼的叶老板。”这话主要是对着凌云晚讲的,期望她能不那么拘谨。 叶禅明也与楚袖打着配合:“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小姐?” 这次楚袖却不说话了,反倒是含笑望着尚有些羞赧的姑娘,见她支支吾吾,最终还是带着晕红双颊对着叶禅明讲明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凌姑娘,早先便听楚袖讲过,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灵秀的姑娘。” “叶老板谬赞。”凌云晚几乎是嗫嚅着说完了这句话,而后便悄悄觑叶禅明神色。 叶禅明没少见过戏迷,见凌云晚这般也不当回事,反倒是与两人谈笑起来。 不多时,戏台前锣鼓响,众人噤声收神,都定睛往台上瞧。 凌云晚不知方才两人口中的“秋玉”是何身份,只大概知晓是今天要上台的角儿。 她仔仔细细地观瞧着,只见台上那人敷粉面容、朱丹唇蔻,满头的珠翠不曾随动作摇摆分毫,可见肩颈端庄挺拔。 戏装油彩隔了探究的视线,凌云晚再怎么看也瞧不出什么来,也便将这事放到一边,沉了心神赏这出戏。 《追云月》讲的是两个无亲无故的女子因缘际会在一处疫村相遇,心意相通、义结金兰。 凌云晚从楚袖那里看过《追云月》的原本,两人在疫村煎熬数月,最终如山洞中独自燃烧的烛火,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但现下在外流传的版本,也不知该说是更温柔些还是更残忍些。 两人之中年纪稍轻些的姑娘因着百姓泼辣难管而逃出了疫村,等她生完闷气回去,疫村连带着姐姐都一并化为飞灰了。 这两种结局,凌云晚都不是很喜欢,她还是想让自己笔下的人物能看到黎明的曙光。 就像白蛇和青鱼,虽身死道消,但他们二人到底是救下了不少人。 楚袖和叶禅明比之凌云晚对这出戏感悟更深,当初因着这结局究竟是如何走向,楚袖头一次宿在了外头,与叶禅明吵了五天五夜,才答应让了步。 《追云月》是双主角的故事,但无奈叶秋玉无论是唱腔还是身形都更胜旁边饰演姐姐的角一筹,台下戏众的目光也不由得追随而去。 “小妹与姐姐一见如故,便也斗胆请姐姐允我在此处帮忙。” “有人相帮,心中欢欣,哪里需我应允。妹妹不嫌弃我这地方简陋才是。” 两人通了姓名,姐姐聂月儿,妹妹刘云,在这山野间的药庐里便告誓天地,成了异姓姐妹。 疫村里百姓各异,刘云每日面对着村民们的感激和痛骂,却依旧为着自己的信念而继续寻找着草药。 但这没有用。 被病痛折磨到发疯的一些村民是看不到她们的努力的,药庐被打砸,出街送汤药时被扔石头。 刘云终于是受不了了,她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在草药篓上,一登台便将那筐掼在了地上。 叶秋玉这一段的情感十分充沛,虽未真的泪如雨下,但哭腔表情无一出错,便是手背淤青这种小细节都做得十分到位。 “疫村刁民,荒村山野,究竟为何在此处沉沦,在此处徘徊!” 吼完这一句,又是上山采药、下山熬药、出街送汤。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性格外放的刘云终于也同姐姐一般变得沉默寡言,这时她似乎才明白,姐姐为何许多时候都只是在旁看着她,却极少回答她的问题。 再沸的水,在此处也会归于沉寂。 疫村的病并未完全治好,但好在病痛之人少了许多,只是她们还等不及看到疫病结束的那天,便被一群人抓着与重病之人关在了一处。 眼看着她们无药无针,只能一点点地数着日升月落,等着自己的生命末端到来。 凌云晚眸中沁了泪珠,却不敢伸手去擦,她盯着半坐在台上的两人,形容狼狈、气若游丝,仿佛一眨眼,她们便要消失了。 大堂中细碎的哭声不断,长久沉默之后,戏台上的最后一句话,非刘云所言,而是躺在台上背对着戏众的聂月儿。 “倘若……” 倘若什么呢? 此刻,哪怕是曾将《追云月》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对结局了然于胸的人,也忍不住同时在心中问了出来。 但是幕布落了下来,幕后寂静无声。 第一次听这出戏的人许久后才反应过来,这出戏竟然已经结束了。 “所以,聂月儿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这注定无解,因为看戏人心中各有答案,而作为排出这出戏的人,楚袖和叶禅明面对凌云晚的问题,同样也是笑而不语。 今天古茗楼只排了一出戏,结束了又正是晚膳的时间,大堂中的人不一会儿便散去了大半,只余了少部分还在原地坐着。 楚袖托叶禅明从侧门将凌云晚送到在外等候的马车上,她自己则是坐在原处,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茶出来。 哒哒哒的声音传来,楚袖笑着摇了摇头,将其中一杯茶递了过去。 “就知道你定会急匆匆地来。” 叶秋玉年岁“”小,楚袖将他看作弟弟一般,平日里来古茗楼寻叶禅明商量,有时也会给叶秋玉送些东西。 一来一往,两人便相熟了起来。 他身量比楚袖稍高些,接过茶杯便一饮而尽,之后又意犹未尽地倒了三杯润喉,才正式开口。 “你今日是专门来看我登台的吗?” 叶秋玉骨相好,眼眸随了叶禅明的凤眼,挑眉眨眼时自带一股子风流韵味。 楚袖少在叶禅明脸上见到如此生动的表情,如今在这相似的一张脸上瞧见,便不免失笑。 “今日难得有空,又约了人来,自然是要给你捧场了。” 这话在叶禅明面前说出来,估计只能得到不咸不淡的一眼,但在叶秋玉这里,便能得到十分欢欣的回应。 少年郎意气风发,顺毛摸后简直连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就知道是这样。” “但下次你要是有什么新戏本子送来,得先让我看,听到没有!”叶秋玉气势十足地将双手按在桌上,身子往楚袖那边靠,声音却不敢放大,反倒有些喜感。 “好好好,下次一定。”楚袖安抚着他坐下,又说了不少好话,答应下次带些他喜欢的话本子来,这才将人哄走。 叶秋玉刚走,桌前便又落了个人影。 先前楚袖倒出来的那杯茶已经凉透了,但对方丝毫不嫌弃,举杯对着楚袖,仿佛敬酒一般,将凉茶吞入喉中。 “好巧啊,楚老板,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楚袖也笑脸相迎,应和着他的话语:“是呀,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呢。” 对面的青年身姿挺拔,常穿的艳色衣衫换作了浅淡的蓝白色,衬得那张绮丽面容似乎都淡雅了几分。 但周身气度轻易不能更改,任谁瞧见都能看出青年出身极高,行走坐落之间自有一股子气质在。 两杯茶,请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而这位朋友,才是楚袖这些时日去往冀英侯府钓出来的大鱼——一条即将跳上岸的大鱼。 “既然有缘,不如坊中一聚?”对方率先提起回坊的事情,楚袖自然也不会推辞。 “公子若不嫌弃坊中简陋,那今日便到坊中去吧。” 两人一同站起身来,并肩往古茗楼外走。 “说起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去楚老板的朔月坊啊。” 在上马车之前,那人如此慨叹道。 第77章 交易 朔月坊三楼的会客厅里, 楚袖为对面身份尊贵的客人烹煮新茶,行云流水的动作间,点滴绿色在水中沉浮。 两人都有大把的时间, 慢悠悠地在这地方煮茶絮语也不错。 “都说楚老板擅长与人打机锋, 除却琵琶技艺外也没什么出彩之处。” “然而就我与楚老板的这几次照面来看,楚老板可谓是多才多艺啊。” 这话不知是夸赞还是试探, 楚袖也便一笑了之,反而问起了对方。 “且不说我了,五公子今日怎的去古茗楼听戏了?” 顾清明对于她口中的“五公子”并未有什么意见,而是挑眉笑道:“看来楚老板很是了解我呀,连我不爱听戏这种事情都知晓。” 京中对于这位多年游历在外的五皇子并没有多少情报, 楚袖得知这些,还多亏了顾清辞的消息。 从顾清辞口中, 她得知了不少顾清明幼时的事情,自然也包括曾被卖到城北一处黑戏班的事情。 其生母去世后, 顾清明被急于固宠的言妃养在了膝下, 人前似乎是千疼万宠,人后却是动辄打骂。 顾清辞幼时贪玩,追着一只胖狸奴爬墙进了言妃宫中, 瞧见了伤痕累累的顾清明。 至于被卖出去的事情, 那已经是皇宫里不外传的秘辛,今上命所有人不许再提,并为顾清明赐下了宅邸封地, 让他成了兄弟中第一个得到出宫建府殊荣的人。 黑戏班的事情无人可知,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月的顾清明对此更是闭口不提。 自那以后, 莫说是去戏楼了,就是连话本子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是以, 他今日出现在古茗楼,实在是令人意外。 楚袖前几日从顾清辞口中得知此事后便计划着要去听戏,思来想去还是选在了最有名的古茗楼。 毕竟相较于旁的戏楼戏班,古茗楼的规矩众多,虽未设有雅座单间,但内里布局陈设风雅,且有不少护卫侍立两旁,悄声地注视着大堂,因此也少有人敢在这里闹事。 倘使顾清明当年在黑戏班里遭遇了什么难以言说的事情,古茗楼便是他最佳的选择。 事实证明,楚袖的猜测没错,他果然到了这里。 只不过楚袖也不是神算子,哪里知晓顾清明到底哪天到古茗楼。 这些时日她本人虽是未来,但时常往古茗楼递信儿,让叶禅明帮忙看看可有顾清明的踪影。 今日请凌云晚来,本也是碰碰运气,谁曾想就这么撞上了。 “说来也是巧,前些日子在生辰宴上撞见了云乐,聊了几句,她便提起了这古茗楼的新戏。” “只可惜我错过了叶老板登台,今日来,听的也不是《白蛇》。” 顾清明话说得一副可惜模样,但面上表情却截然相反,显然对《追云月》很是满意。 “楚老板在京中多年,想来见识许多。不知楚老板如何看待《追云月》呢?” “无甚看法,一个普通的故事罢了。”楚袖并不对此做什么评价,尤其是顾清明可能对《追云月》有了什么共鸣的当下。 茶水翻滚的声音不断,顾清明伸手去拎,半路被楚袖拦了下来。 楚袖体弱,哪怕是酷暑六月,手上也没多少温度。 两人手背轻轻一触,楚袖没什么反应,倒是顾清明愣神一刻,她趁着这功夫从一旁拿了垫布,这才将茶壶拎起,给顾清明倒了一杯。 白雾袅袅,顾清明略微低着头,手指颤动了几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才在古茗楼中,看楚老板与叶老板坐在一起,你二人的关系似乎不错?” 其实何止是坐在一起,台下方桌拢共就那么大,另一个姑娘与楚袖挤在一侧,她也就免不得要往叶禅明那边靠些。 若非叶禅明移了位置,两人的距离只会更近。 “歌坊戏楼,说来其实相差无几。” “有时坊里的孩子们对舞乐无意,也便送去戏班子里学点手艺,权当是多门活路。” 顾清明指尖在杯沿将触未触,闻言便道:“那看来是有些交情在了。” “既然如此,我也便斗胆请楚老板帮我个忙。” 楚袖摆弄茶具的动作一顿,心道总算是上正题了,靥生笑意,问道:“五公子直说便是,若是有能用得上楚袖的地方,定然尽力相帮。” “楚老板也不必猜来猜去了,我今日既然到你这朔月坊来了,定然是要将这桩交易做了的。” 也不知顾清明是受了什么刺激,亦或是心中有什么盘算,话锋一转就扯到了几天前的事情上。 楚袖依旧是那一副神情,并不松口,只道:“我这里可不是做交易的地方,小门小户,可接不下五公子您的单子。” “接不接得下,你我心里自有一杆秤在。” “再者说,楚老板接不下,你身旁那位,定然能接的下。” 原本楚袖不清楚顾清明私下里的调查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但听他如此说,便知他并未查到深处去。 不过想来也正常,毕竟为了避嫌,她与长公主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私下里传信都是转了不知多少轮,就连传信的人都未必知道内情。 “五公子既然信得过楚袖,那楚袖便做这个中间人了。” “楚老板果然豁达,不愧是做生意的啊。” 闲聊许久,杯中茶才凉到能入口的温度,顾清明品茶望美,一时之间倒是惬意的很。 楚袖也大大方方地任他看,时不时给他添茶续杯,姿态谦卑。 不大的茶壶很快便见了底,顾清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理了理衣衫,将杯盏推到一旁,起身后看了楚袖一眼。 见对方点头,他这才推开了雕花窗,用叉竿支好,才又坐回了原位。 街上的吵嚷声变得清晰起来,下头卖着各式吃食的小摊贩叫卖声不断,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飘了进来。 再过一刻钟便要关坊门,下头更是嘈杂,闹哄哄的。 顾清明倒不嫌吵,反倒单手支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众生百态。 眼看着暮色四合,日头一点点地落了下去,街上摊贩收摊前互相招呼,不一会儿便撤了个干净。 肚腹发出声音,顾清明这才发现自己已然是饿了,他也不在意什么形象,扭头便望向楚袖。 “楚老板这里,应当管饭的吧?” “五公子赏脸,自然是要备下的。”楚袖欣然答应,两人回来的时候,她便着人让花娘今日多做些饭食,也不用特意做些新菜,只随着坊中众人一起吃便是了。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送上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适时地响起了敲门声,楚袖同顾清明颔首致歉,便起身去开门。 除却一开始的敲门声,之后门外并无什么旁的话语声,看来今日送饭的是叶怡兰。 她旋开机关锁,开了一扇门,正要伸手去接饭盒,谁想饭盒没瞧见,倒是瞧见了鹤纹玄衣的青年。 定睛一瞧,竟是路眠来了,在他身后,苏瑾泽正一手捂着嘴,一手摇摆着冲她笑。 但即便如此,苏瑾泽也没说出什么抱怨的话来,只认命地在路眠身后站着。 门外的两人谁也没说话,楚袖看路眠也没有将饭食递过来的意思,只好后退几步,顺带着将另半扇门也打开了。 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就变三个人了。 哪怕是顾清明心知路眠今夜一定会赶过来,也着实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一副景象。 好在苏瑾泽向来不怕尴尬,一进门手一放,就仿佛打开了什么闸门一般。 “嘿嘿嘿,好巧啊,殿下你也到阿袖这里蹭饭呀。” 苏瑾泽速度其快,三两步便到了顾清明跟前,将原本在圆桌四面放着的木凳子一拉,就和顾清明并肩坐着了。 楚袖和路眠对于他这样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显然顾清明并没怎么见识过苏瑾泽的磨人功夫。 他皱着眉头,略有些不适地挪了挪位置。 然而下一刻,苏瑾泽就跟着挪了上去。 那边苏瑾泽和顾清明掰扯些有的没的,这边路眠和楚袖则是将饭盒拆开,把饭菜在桌上摆好。 因着多了两个人,原本三层的饭盒换成了五层,两人摆了好一会儿才将饭盒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被折磨着的顾清明见状立马一手抓过了木筷,一向都是带着些许笑意的绮丽面容都有几分苍白。 “二位远道而来,定然还没用晚膳吧,我们边吃边说,边吃边说。” 苏瑾泽也见好就收,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讲,伸手先拿了公筷,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给他。 “殿下可以尝尝这个,这种燥热天气吃再合适不过了。” 花娘不是专门的厨子,只不过是手艺不错,才被选出来在小厨房帮忙,做出来的自然也只是寻常百姓的家常菜。 对于吃惯了珍馐美味的这几人来说,其实也只是将将能入口的水平罢了。 苏瑾泽是个人精,不合口味也能夸得天花乱坠,更是会时不时带着新方子来给大家改善伙食。 路眠不是注重口腹之欲的人,只要能吃,几乎没什么太大的要求。 楚袖则是口味清淡些,除此之外对吃食也没什么想法。 几人对于顾清明的口味都没把握,苏瑾泽这一筷子黄瓜,倒是个不出错的选择。 顾清明对此倒不怎么在意,毕竟他是真的饿了,面对这一桌子家常菜,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来。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就连刚开始还会说几句的苏瑾泽,到最后也闭口吃饭了。 因着楚袖并未带顾清明去膳厅吃饭,几人用完晚膳后便得收拾一番。 楚袖和苏瑾泽颇有眼力见地提出去将这些个残羹冷炙送下去,路眠对此只是抿了唇,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语来。 两人离开后,路眠便上前锁了门,顾清明倒是一直坐在原处,看他动作。 “路小将军看起来对楚老板的朔月坊熟悉的很,竟连机关锁都知晓如何拨弄了。” 这明显就是句揶揄话语,倘使是对着楚袖或苏瑾泽说,或许还能得到些圆滑的回应。但此时面对这话的是路眠,便只能得到一片沉寂了。 “听楚姑娘说,殿下有个交易要同我做。” “楚老板的消息倒是往外传得快。” 顾清明微眯着眼睛,浓密的睫羽一触即分,恍若蝶翅。 “的确是有个交易,且一定是路小将军感兴趣的。” 路眠不接话,只是用一双碧玉般的眼眸看着他,面上神情淡淡,似乎对他口中的交易不大感兴趣。 有些话,还是要和对的人说。 对着这么一个闷葫芦,顾清明也没了迂回的意思,当下便从怀中取出了一份信笺,按在桌上推到了路眠跟前。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路眠打开来看看。 信笺是已经拆过的,上头还残留着清理过的火漆印迹。 路眠依言打开,将信上内容细细读过一遍,而后抬眼望向对面,问道:“镇北王要与殿下联姻?” “这只是第一个消息罢了,倘若路小将军有意,你想要的,本殿自会奉上。” “殿下怎知我想要什么?” 顾清明撩起了宽大的袖摆,露出了一截手臂。 原本白皙的肌肤上血痕道道,有些甚至明显能看到血肉的缺失。 “朔北的血藤出现在镇北王府,是个人都会怀疑吧。” “更别说,那日本殿带着楚老板去侧园逛了一圈,路小将军应当后来也去探查过吧。” 他说的的确不错,但路眠不明白顾清明怎的忽然要找上他来,毕竟以他对对方的了解,对方可不是什么有着家国大义的人。 顾清明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当下便笑道:“本殿可以提供镇北王的通信信件,而路小将军,将血藤的来源查清一并送与我。” “当然,等你们将镇北王府抄家时,记得带上本殿一起去,便好了。” 路眠沉默了片刻,而后问道:“殿下有想要的东西?” “是幼时贪玩丢在外头的东西,故人既然无心,东西自然是要回到本殿手里才是。” 这场交易的最终结果除了在会客厅的两人外无人可知,就连楚袖和苏瑾泽也因着避嫌的缘故,在送完碗筷后便在后厨里帮起了忙。 今时不比当日,朔月坊中常驻的乐师舞姬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人,再加上一些还未出师的孩子,算起来差不多百十号人。 每日的饭食做起来本就辛苦,做完之后的清洁工作更是不容小觑。 朔月坊情况特殊,也便没有从外头雇人来做杂役,大多数时候都是让尚不能登台的学徒来帮忙。 但干活的也并非只有学徒,有空闲的人经常会一边帮忙一边闲聊。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帮助大家促进感情的方法。 许多刚入坊的孩子们便是在后厨的一次次欢笑中融入了这个全新的地方。 当然,融入的不止是孩子们,还有某个幼稚到极点的家伙。 楚袖将用清水洗去泡沫的碗筷递给了一旁沉稳安静的孩子,颇有些无奈地瞥了一旁正与孩子们打闹的苏瑾泽一眼。 “好歹做完了再去玩啊。”楚袖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走上前去从苏瑾泽手中抢过了装着饴糖的囊袋。 一看楚袖出手了,苏瑾泽只能两手一摊,面上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来。 “坊主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过几天再玩吧。” 孩子们不情不愿地发出嘘声,苏瑾泽哄了好一会儿才将他们哄好,让他们各自散去,才拍了拍衣衫,伸手到了楚袖面前。 “做什么?” “小孩子们都走了,糖该还给我了吧。” 楚袖将囊袋抛还给他,苏瑾泽接过后便取了一颗深褐色的糖出来,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 两人从后厨出来,也没上三楼去,毕竟顾清明寻的是路眠,他们出现在那里未免有些碍事。 因此,苏瑾泽在大堂里寻了个位置,反坐着将双臂压在椅背上,笑眯眯地向楚袖提议:“阿袖,弹个曲子来听听吧。” 淡黄衣衫的姑娘正微弯了腰将某个丫头按错的手指挪回原位,听见他这话便摇摇头。 “琵琶在三楼,这会儿不好取。” “你若是闲得没事干,不如听听这些孩子们哪里有错,来帮帮忙。” 苏瑾泽闻言动都不动一下,将口中的糖左右滚动,顶起一边的腮帮子,略有些口齿不清地回应:“我可是来活跃氛围的,可不是来这里做教习先生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仔细听起了另一个攥着竹箫的男孩的演奏。 那男孩入坊更迟些,但胜在天赋不错,也便与这一批孩子们一起学习,再过个半年便能在坊中接活了。 “停停停,你到我这边来吹。”苏瑾泽将那孩子喊到了跟前,将方才那一小段里不对的地方指给他听,便让他再奏一遍。 在京城众人眼中,苏瑾泽是个十足十的纨绔,风花雪月的事情是样样不落,正经的本事是没一个。 然而就算是不学无术,从世家里长起来的公子哥的见识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比拟的。 苏瑾泽对乐器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他能听出乐曲的好坏来。 教习是个极为费时的事情,路眠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楚袖和苏瑾泽还在教着。 苏瑾泽一开始嫌弃,但时间久了便得了趣,还是楚袖不经意抬眼看过去,方才知晓他们已经谈完了。 她将最后几句和那孩子说完,而后便到了路眠跟前,对方似乎有话和她讲,从下楼就一直在往她这边看。 “情况如何?可是五公子有什么吩咐?” 现下人多口杂,路眠便略过前一个问题,径直回答道:“如今天已经完全黑了,坊门八成已经关了。” 言下之意,便是今夜要留宿在朔月坊中了。 苏瑾泽和路眠好说,这两人常来,朔月坊中本就留有他们的房间,直接去住便是了。 倒是顾清明不好安排。 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苏瑾泽另一侧房间安排给了顾清明,她歉意地看着路眠道。 “坊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五公子到底是客,便要麻烦你了。” 路眠摇了摇头,轻声道:“不麻烦。”言罢便转身进了后厨,应当是去烧水了。 夏日炎热,坊中许多人都是直接用后院里的井水洗澡的,但因着不清楚顾清明的习惯,热水便也是要备好的。 路眠去烧水,苏瑾泽没一会儿也凑到她跟前来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怎么他自个儿又往后厨去了?” “那些个吃食可都收起来了,他可不一定能找得到。”苏瑾泽以为路眠是方才吃饭时拘谨,此时便又饿了,只能去后厨里觅食。 “我就说嘛,平常吃三碗饭的家伙,今天只用了一碗,怎么会不饿呢!” 苏瑾泽这么说,楚袖似乎才回想起来,席间路眠确实是吃得很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但饭量这种事情每日有所不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许是苦夏也说不定呢。 京城进了六月,燥热更胜以往,就连她这种天生体凉的人,有时都受不住。 眼看着苏瑾泽便要去后厨找路眠,楚袖一把拉住他道:“五公子还在上头,你先带他去二楼,今夜他就住在你旁边的那个房间。” “钥匙那边我去拿。” 两人分头行动,楚袖去找了郑爷取钥匙,将一楼深处的房门打开后便将钥匙收了起来。 这原本就是个空房间,楚袖趁着两人还没过来,取了薄被与一壶水来,只不过是凑合一夜,也没必要那么讲究。 便是顾清明要讲究,她这小庙里也取不出什么豪奢的东西来。 也不知苏瑾泽和顾清明在说些什么,楚袖做完这一切,还是没见两人下来。 楚袖正打算上去的时候,就见路眠撩了帘幕出来。 “水已经烧好了,现在搬上去?” 被他这话问的一懵,她茫然地啊了一声。 “五公子和苏瑾泽还没下来,还不知他要不要用。” 路眠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对着楚袖挤出轻微的笑容,道:“我问的是你啊,阿袖。” 他二人站的近,路眠的声音不高,这声阿袖竟罕见地听出几分温柔来。 楚袖诧异地对上他的双眸,却见碧色中倒映烛火辉光,恍若碧波湖上春水漾。 “是为我呀。” 她的话语也很轻,轻的像是在对什么不存在的人讲。 然而路眠听到了这一句话,他没有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 在昏暗的烛火之下,楚袖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这一瞬间,她似乎又与当初饮酒作乐的那个姑娘重叠在了一起。 她心情很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路眠心中如此想,面上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第78章 邀约 顾清明在朔月坊中睡了一夜, 早上醒来时还顺带着吃了一顿便饭才离开。 他起的时辰不算早,大堂已有几个勤勉的孩子在练早功,丝竹管弦在坊中响了起来。 他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儿, 而后不知怀着什么心思, 他看着那怎么练都总有几处错漏的孩子,竟走上前去拉住了对方因沮丧而掐弄着自己的手。 半蹲下之后, 他与那孩子的身量相差不多。 “不开心的话,歇一歇也是可以的。” 这孩子年岁不大,瞧着都不过十岁,长着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眸。 闻言却没有应承,只是回道:“公子, 我没有不开心。” 顾清明将他的手摊开,上头掐出来的半月形痕迹还在, 俨然就是证据。 那孩子缩了一下手,继而有些尴尬地笑道:“从前在家里养成的坏习惯, 一害怕就掐手, 现在还没改过来呢。” “害怕?害怕什么?”顾清明面上笑意不减,只有他自己知晓他心中泛起的涟漪。 莫非,就连朔月坊也是一处…… 孩子的话语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对方显然是个活泼性子, 被个不认识的公子这么问也没什么惧怕神色。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活儿干不好就会被婶婶打。后来被婶婶卖出去,过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 “进坊之后, 虽然郑爷对我们要求高,但从来没动过手。” “ 每隔三天都能吃一顿肉呢。” 顾清明见这孩子笑容洋溢, 手虽然还消瘦着,但脸颊上已经显了一些肉, 显然这话是他发自内心所言,并非是被威胁着口不对心。 他松了手,转而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笑着说道:“放轻松些,好好练,我等着以后听你演奏呢。” “谢谢公子,我一定会努力的!”那孩子攥紧了掌心中的竹笛,眼眸中的光亮几乎要将顾清明都一并点燃。 路眠和苏瑾泽早已起身,收拾妥当后便在大堂等着,苏瑾泽还找了昨夜那个孩子去讲了几句。 见顾清明欲走,两人也便站在了一旁等着。 至于楚袖,此时并不在坊中,而是早早地出了门,奔着镇北王府就去了。 毕竟顾清明昨夜放出来的消息,足以让他们在一段时间内手忙脚乱了,尤其是对一直以来和柳臻颜进行交涉的楚袖来说。 已经在马车上坐着的楚袖可不知晓在坊中还出了这么个插曲,她现在一心就想去问问柳臻颜,对于顾清明所说的事情是否知情。 其实细细想来,生辰宴时秋茗对于顾清明的态度也很奇怪,哪里会有仆婢有胆子替主人随意随意接收外男的礼赠。 就连顾清明口中的那句“柳世子请来的”也一样可疑。 当时并未细想这些,只当是顾清明有意结识镇北王府,毕竟上元节那日他在青白湖上的出现就实在太过巧合了些。 但她却未曾想到,这事极有可能已经在镇北王柳亭那里过了明路。 月怜陪着她出来,自然察觉到了她那股子内敛的焦躁,当下便从楚袖手中夺了书册放到一边。 “姑娘既然心神不定,就不要看这些东西烦心了,不如好好想想,待会儿见到柳小姐要如何说吧。” 月怜不知内情,但她看不得楚袖皱眉,大着胆子做了这些,又将自己的一张笑脸凑到了楚袖眼前。 “不管遇到什么,我相信姐姐一定能解决的!” 她矮了身子,坐在马车上铺着的地毯上,将下巴支在楚袖腿上,仰头看她,像只狡黠的猫儿在讨主人欢心一般。 楚袖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对方显然很是受用。 “月怜都这么说了,自然是要听的。” “待会儿见了柳小姐,你便和春莺一起去喝茶吧。” 知道楚袖是有意要将春莺支开,月怜心中没什么把握能应对稳重的春莺,但既然是姑娘吩咐,她是一定会做到的。 她低声回应,而后在楚袖的膝头继续趴着,直到马车放慢了速度,她才起身下去,而后回神将楚袖接了下来。 短短十几日的功夫,再来镇北王府,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楚袖在镇北王府已经是常客了,守门的侍卫并不去拦,一进门便有仆役将她引去柳臻颜的院子。平日里楚袖都会与他们闲聊几句,但今日并无这般心情,也就只有月怜应声。 今日柳臻颜原是打算出去玩的,但无奈楚袖来得太早了,正正好将她堵在了房门口。 “楚妹妹?”柳臻颜眸光一亮,继而向前挽住了楚袖的胳膊,姿态亲昵:“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是有什么喜讯要通知我么?” 楚袖被柳臻颜拉得身子倾斜,也没什么烦恼神色,只是道:“柳姐姐是打算去什么地方玩呢?” 柳臻颜不爱红妆,在府上之时衣着往往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今日这一身虽说也素淡些,但环佩俱全,发间流苏簪微晃,并不是柳臻颜平日里的风格。 “说来也巧,前几日云乐郡主给我递了帖子,邀我出去玩呢。” 云乐郡主? 楚袖不其然地想起之前云乐郡主口中的一出好戏,那日之后云乐郡主确实是送了不少东西来,她也大致了解了情况。 因着云乐郡主一直没有传唤,她也便将此事搁置了一旁,想来事态也没有那般紧急才是。 谁知云乐郡主竟会向柳臻颜下帖子邀约游玩? 几乎是柳臻颜说完的一瞬,楚袖的心中便转过千般心思,最后从口中吐出的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 “不知是要去何处赴约?” 楚袖这一问让柳臻颜卡了壳,她下意识地回身看向了候在一旁的春莺,对方也是一脸茫然。 “小姐,您接了帖子便藏了起来,奴婢并不知情要去何处。” 被春莺这么一说,柳臻颜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她赶忙从袖袋中摸出一枚赤红的玉蛋来,上头纹路层层叠叠,春莺等人离得稍远,瞧不真切。 楚袖却是看得清楚,那细细的纹路实际上是一条又一条的柳枝,细长的柳叶舒展着。 柳叶赤玉,她早该想到的,云乐郡主请人,自然是要在她常去的地方请的。 春莺对于京城玩乐的地方了解不多,柳臻颜更是个有的玩就行的主儿,这两人对于柳叶赤玉代表着什么是一无所知,甚至还乐呵呵地要去赴约。 在楚袖身后几步的月怜一眼便瞧见了那鹌鹑蛋大小的玉石,几乎是一瞬间就瞪大了眼睛,望向柳臻颜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钦佩。 前些年她还未入坊,在城北四下“讨生活”的时候,也在那家门口晃荡过,哄骗了不少蠢人,赚了好些银钱。 虽说是好奇得很,但因着一夜千金的名头,她是从来没敢去。 如今柳小姐竟然能得了信物,到底是世家权贵有门路,连这种东西都搞得到手。 柳臻颜尚看不出有什么不对来,春莺却瞧得清楚,她向前行了几步,轻声细语地问询:“楚老板可是知道这东西是何处的?” 京城之中,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消息愈灵通,朔月坊名满都城,楚袖自然是知晓的。 只是这地方多少有些不便明说,她也便寻了个委婉的说辞。 “京城有言:南烟柳北江洵,世间美人尽其中。” “城南的烟雨柳絮阁,便是京中夜间最为繁华的一处。” 有静街令在,除却风月之地,哪里会有什么夜间繁华。 楚袖如此说,春莺一听便知,倒是柳臻颜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谜,径直扯着楚袖问。 此事不好说得太过明白,楚袖也就但笑不语,倒是春莺急急忙忙地上前拦了柳臻颜,劝慰道:“这地方不大适合我们去,小姐,今日还是不要赴约了吧。” “可是云乐郡主相邀,推辞了也不好。”柳臻颜如此考量倒不是因为她开罪不起云乐郡主,而是她这些时日憋闷在府里,着实无聊的很。 春莺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被柳臻颜堵了回去。 “哎呀,春莺别担心啦,我们青天白日去,最多也是看些歌舞。” “再者,我带着楚妹妹一起去不就好了!”柳臻颜想着带楚袖一起去,既不耽误楚袖寻她的事情,也不耽误出去玩,实在是两全其美。 她越想越觉得合适,当下便问道:“楚妹妹觉得如何?” 楚袖倒没什么看法,想着能与云乐郡主见上一面,也便答应了下来。 事情定下来,几人便又往府外走。 春莺原是要跟着柳臻颜上镇北王府的马车的,但无奈月怜借着人多地方小的理由将她拉着一同坐朔月坊的车去了。 是以,此时宽敞的马车上也便只留了柳臻颜和楚袖两人。 做工再精美的马车也隔不住什么声音,楚袖只能与柳臻颜紧挨着,伏在她耳边悄声问询。 “此前柳姐姐被拘在家中学规矩,可是因为婚约一事有了什么眉目?” 倘若是之前,柳臻颜自然会听柳亭的话,不将此事对外言说。但这数月来的经历,让她明白谁才是能相信的人,也便没有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柳臻颜是在三月中旬、也就是那场花宴后才得知了自己或许要被配给某位皇子的消息,但具体是哪一位,柳亭一直没有告知。 端阳盛典后倒是定下来了,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五皇子。 在柳亭口中,五皇子性情温和,待人真诚,相貌堂堂,是京城众多女子的梦中情郎。 柳臻颜对五皇子没什么观感,一来是次次宴会都十分巧合地错过,二来是她在京城中也没怎么听说过对方的声名。 怎么想都知道对方是刻意躲着她! 说是有婚约,但似乎也没有交换信物,不知是等着求今上恩典还是怎么一回事,总之就再没有后续了。 楚袖本以为柳臻颜应当不会想嫁人,却不曾想她似乎没将这个婚约当回事,是当时没觉得柳亭会害他,还是就完全没有婚嫁相关的意识呢? 就算再单纯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所以到底是…… 这般想着,楚袖也低声问了出来。 柳臻颜也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之前是因为觉得父亲不会推我进火坑,现在是因为,等这件事了了,我和五皇子便再没有关系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烦心呢。倒不如趁着现在还算平和,好好在京城里逛逛。” 这姑娘倒是豁达得很,寻常姑娘未必会有这般胸襟。 或许如同她母亲一般,生来便是在高空翱翔的雄鹰,不会将自己困囚在一处。 从柳臻颜这边又确认了一番这消息,楚袖才终于说出了今日前来的最终目的。 她自腰间佩着的香囊里取出个拇指大的铜铃球来,递给柳臻颜,道:“这是五公子托我给你送的东西,说是原物奉还。” 柳臻颜接过东西,见那物颜色艳丽,不由得笑出声来。 “却原来还有这么一出缘分,也难怪先前父亲说什么五皇子颇为主动,怕是会错了意。” 她取了腰间的锦帕,用力在铜铃球的一处擦了一下,那艳丽的色彩便在洁白的帕子上落了色。 “也亏得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记得我当年颠三倒四的描述,将这铜铃球上色。” 楚袖见状有些无奈地笑道:“难怪五公子急着要油彩,原是要做这个用处。” 她接过这铜铃球时只当是顾清明新作的玩乐东西,未曾想过有什么深意。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也不知本该是什么色彩,都是哥哥告知我的。” “当年我随身带着,有一次离了守金城去玩,在大漠里救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回了家才发现这东西丢了。” “可我不敢再去大漠找,城里的医馆也找不见那人。” 要不是母亲送的铜铃球丢了,以柳臻颜的记性可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她把玩着铜铃球,像是说起什么八卦一般,对着楚袖道。 “当年他全身上下鲜血淋漓的,把城里的老大夫吓得不轻,还以为这人是被狼群咬死了呢。” “我当时其实也以为是个死人,要不是他死死拽着我的裙角,我真要就地把他埋了呢。” 浑身鲜血的伤口? 楚袖下意识地想到了血藤,在侧园之时顾清明就一副对血藤十分熟悉的模样,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血肉去喂养。 倘使他没有亲眼见过,单就游记图鉴里的了解,是绝不会到那般地步的。 看来顾清明在外游历的这些年里,也有不少奇妙的遭遇啊。 柳臻颜将铜铃球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就差将铜铃球打开来了。 两人相顾无言,楚袖也便安静地看着柳臻颜摆弄那不大的铜球。 也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瞥,她才发现,铜铃球瞧着和从清河那里发现的玉珠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这纹路瞧着新奇,似乎并非是昭华朝常见的样式。” 柳臻颜闻言便将铜铃球送到楚袖跟前,拿帕子细细擦拭几下,油彩掉了不少下来,其下纹路便显现出来。 那是一道道日纹,最中间拱卫着一轮明日。 “我也不知是个什么纹路,是母亲亲手刻上去的,不知是什么深意。” “许是哥哥才知晓呢。” 楚袖望着那轮明日,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越明风口中的照日部落。 菩提子非炎热地带不可出,倘若是镇北王妃所赐,倒也正常了些。 “柳姐姐,王妃可曾送过菩提子一类的东西?” 柳臻颜敲了敲手心中的铜铃球,道:“听说铜铃球里原本是有东西的,但我幼时贪玩,怕弄丢了,就把那东西给哥哥保管了。” “现如今,”似乎是想到那一出真假世子的戏,她撇了撇嘴道:“不是在朔北那边就是被一并带到这边来了。” 楚袖对这说法没什么异议,毕竟按陆檐先前的说法,他是年中时发现了那秘密出逃的,独身走了大半年才抵达京城。 镇北王等人是年关左右回的京城,行路再快也有三月,他们离开朔北之时,越明风便已然顶替了陆檐。 谁也不知越明风到底带了些什么东西回京城,甚至于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将陆檐原本的东西丢弃。 倒是与陆檐说的一般无二,只是他们二人都无法解释上头的日纹是如何而来。 若非越明风描述过这图案,她也不会将此物与早已湮灭的照日部落联系起来。 怕是一切的根源还在柳亭身上,或许要与越途当面对峙,才能得知事情的本来面目。 楚袖在心中下了决断,而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柳臻颜闲聊着,对方将铜铃球随意收在了身上,心神便又落在了即将抵达的烟雨柳絮阁上了。 “不知那里的乐师舞姬可能比得上朔月坊里的,真是让人期待呀!” 柳臻颜畅想着烟雨柳絮阁中的繁华景象,在一旁听着的楚袖哀叹一声,这人还真的把这次邀约当成了普通的玩乐啊。 且不说她与云乐郡主满打满算才见过两面,算不上熟识,单就镇北王和容王几乎是相看相厌的关系,两人似乎就扯不到一起去。 镇北王府为嫡女办生辰宴时本就未给容王府递帖子,所以当初云乐郡主乃是个不速之客,实打实闯了府门进来的。 云乐郡主的邀约究竟是为什么还未可知,春莺不知两家恩怨也便罢了,莫非柳亭连这个都未曾嘱咐过柳臻颜么? 但她到底没问出口,柳臻颜本就已经对柳亭失望,还是不拿这些事烦扰她了。 总归她也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也是楚袖同意柳臻颜临时起意的相邀的一个原因。 烟雨柳絮阁很快便到了,赶车的马夫显然对此地也有所耳闻,车架并未直接停在烟雨柳絮阁门前,而是在前一处路口便停了下来。 柳臻颜打了帘子往外一瞧,见着的并非是想象中的轻纱薄幔,而是端庄肃穆的一块牌匾。 “悯生阁?” 楚袖从那方侧窗往外瞧,心道今日便这般巧,竟又停在了悯生阁门口。 先前端阳盛典时与庄和玉那一遭,使她将悯生阁查了个底儿朝天。虽是查出了眉目,心中又有猜测,但楚袖可不敢拿这烦心事到苏瑾泽面前去验证,只能搁置在一旁。 为防惹人注目,柳臻颜和楚袖各自带了兜帽,既是遮阳又能隔绝旁人探究视线。 春莺少在外行走,也不遮掩自己容貌,倒是月怜,忙不迭地从马车一处摸出了个红狐狸面具来戴上。 几人从马车上下来,正是悯生阁门口。 好在庄和玉自诩悯生阁是个风雅之地,并不像寻常做生意的一般在门口安排人招揽生意,倒也没那么尴尬。 柳臻颜和春莺并不识得路,月怜倒是来过几次,可相隔太久,已然忘了个干净。 因此也只能让楚袖在前面引路,柳臻颜则挽着她的手臂,两人亲昵地贴在一起。 烟雨柳絮阁离得不远,以几人行路的速度不消片刻便到了。 只是楚袖带她们走的并非是正门,而是一旁暗巷里的侧门。 怕柳臻颜误会,她边带路边解释道:“烟雨柳絮阁的正门从不开,就是去了也要碰一鼻子灰。” “竟有人做生意不开正门?”柳臻颜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事情,不由得惊异道。“这老板真是有个性的人,今日真想见上一见。” 楚袖对于她的好奇只是但笑不语,并未说什么来回答。 到了侧门处,楚袖自柳臻颜手中讨了柳叶赤玉珠,一伸手就将玉珠按在了门上栩栩如生的虎头额间的一颗玉石上。 只听咔哒一声,玉石猛地下陷,她轻轻一推,赤玉珠便滚了进去。 她做完这一套动作不过几息功夫,门里便有了动静,不多时便有人解了门栓为她们开了门。 那是个有些年纪的青年,姿容俊美,体态端正,一身青竹袍将他衬得如玉一般。 他只在开门时抬高了视线,之后便略显谦卑地低了头,温声道:“两位贵客请进,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柳臻颜出门的时辰不算晚,加上路上废的功夫,如今也不过是巳时一刻。 相较于对方清早起来在此等候,她猜测事实更倾向于是昨夜便歇在了此处。 心中诸多揣测,她面上却是一笑,语调和缓道:“烦请公子带路了。” 那青年并未告知姓名,她们也便不问,只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奇花异草诸多,但无论怎么看都是处雅致的院落,怎么也不像烟花之所。 她虽知晓烟雨柳絮阁的名头,手头也有不少情报,但到底是未曾亲自来过。 她尚且如此,一旁的柳臻颜便更是迷茫了,忍不住悄悄靠近她小声问道:“楚妹妹,你是不是记错了呀?” “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个,那种地方,倒像个教书先生的私塾!” 她十分清楚自己没记错,只是柳臻颜如此一问,便是前头那人都要听见了,八成只是碍于规矩没能回话。 “这种东西哪里有人会记错呢。” 身旁的姑娘到了陌生地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几步路便有些看花了眼。 若不是惦记着还有一个云乐郡主等着,已经在院落里撒欢了。 月怜也与柳臻颜差不离,但她多少知道些分寸,只敢借着余光偷瞄几眼,没柳臻颜那般大胆。 青年将几人带到一处湖泊旁便停了步子,他拱手作揖道:“主人在前头等候,烦请两位贵客前去。” “多谢公子。”楚袖答谢一声,便被柳臻颜扯着往湖中央凉亭的方向走。 那凉亭悬挂着轻纱薄幔,微风拂过时隐约能瞧见内里人影绰绰,显然并不止一人。 跟在她们身后的月怜和春莺被那青年拦下,不得已只能与他一道在树荫下乘凉。 春莺还好,与对方手谈一局也能打发时间,只苦了月怜,只能扯了几根柳枝在手上缠绕。 柳臻颜拉着楚袖一路往前,步伐飞快,几乎要飞起来。 两人走到一半的时候,凉亭里便转出来一个人。 绯红薄衫、艳色发带,连带着扣在轻薄纱幔上的一双手都有如白玉一般。 这是个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的人,便是轻轻抬眸瞥来的一眼,都能让人失魂落魄。 楚袖恍神一瞬,继而拽了失神的柳臻颜一把。 似乎是她们这般情状讨了美人欢心,对方轻声一笑,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落在耳边,令人心痒。 “主人在亭里等两位呢,还请进去吧。” “哦哦,我们马上就去。”柳臻颜应了美人话语,拽着楚袖就要往前冲,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 楚袖力道不及她大,被一把拽了个趔趄,险些裹着那些纱幔摔进湖里去,还是那美人伸手扶了一把才幸免于难。 “多谢公子相帮。” 见她站稳了身子,被她叫破身份的男子才恢复了原本低沉的嗓音,宽袍大袖遮了半脸轻笑道:“能一个照面便识得我身份,姑娘眼力了得啊。” 他指尖一挽,自袖中变出一朵银制的珠花来,不待楚袖拒绝便簪到了她发间。 “正适合姑娘呢。” 被他这一手搞得有些不适后退了几步的楚袖冷了面容,就见那人自顾自地带着满面笑容,一摇一晃地往湖边去了。 看方向,似乎就是月怜与春莺那边。 希望这爱捉弄人的公子可别把月怜给惹急了,不然…… “楚妹妹,这般美人,竟是个男子?” 这倒不是柳臻颜短见,见不得男子貌美,而是此人无论是衣衫还是发髻俱是女子模样,初时嗓音温婉动人,任谁看也是个美娇娘。 “惯用的一些遮掩手段罢了,柳姐姐不知实为正常。” 两人不过在外头耽误了一会儿,里头的人似乎便等不及了,一把将遮风的帷幔扯起一半,露出半个身子来。 “来都来了,莫非要在外头晒着?” 饶是楚袖做好了心理准备,乍一见这般模样的云乐郡主也不免被吓了一跳。 天气炎热,人人贪凉怕热,衣衫都往轻薄了做,力求体面且舒适。 谁曾想云乐郡主竟将外衫褪尽,只着一件开到腰间的肚兜与小衣,四周置着冰盆散发冷气,桌边是已然冰镇好的瓜果。 柳臻颜也被吓了一跳,但却很快反应过来,应了声便往里头钻,倒显得楚袖颇为奇怪了。 云乐郡主又瞥了她一眼,不厌其烦地问道:“快些进来,不然冷气就散尽了。” 楚袖这才入座,帷幔落下,遮去燥热空气。 她只不过迟了两步,还没来得及开口和云乐郡主客套几句,便见那边的柳臻颜宽衣解带,显然是要效仿云乐郡主了。 而云乐郡主好整以暇地在一旁坐着,手里捏着一盏清酒,饶有趣味地瞧着。 这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唯独将楚袖搞得头脑发懵,不明白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 “楚老板若是也热,也可以脱几件。” “都是自家人,不妨事。”如此说着,她还伸手来扯楚袖的腰带。 楚袖哪里想到会有如此一遭,本就离得颇近的她被云乐郡主一把薅去了腰带。 轻薄的衣衫纷纷散落开来,衬得细腰款款。 清丽容貌的姑娘表情惊愕,瞧着却有几分生动。 云乐郡主笑着将杯中酒饮尽,顺带着把腰带在手腕上绕了几圈,末端还打了个结,而后挑衅地看了楚袖一眼,似乎在说,够胆就来抢。 她自然是没这个胆量的,只能拢着衣衫坐远了些。 好在云乐郡主也没有继续逗弄于她,而是捻了颗葡萄扔入口中,便将搁置在桌上的细毫笔执起,继续在纸上描画。 两人相隔一方桌案,云乐郡主运笔落墨,楚袖则将这幅画收入眼帘。 不愧是云乐郡主,便是玩乐也是一等一的。 这般精妙的画技,若是绘千山万水,想来也是气势磅礴,偏云乐郡主所爱并非山水,而是美人。 明明只有墨痕浅淡,寥寥几笔便描摹出美人风韵。 草草一眼,楚袖便瞧见了好几位熟人,纸上挤挤挨挨,个个都是京中排得上名号的人物。 “郡主你画得好生漂亮!”学着云乐郡主将衣衫尽除的柳臻颜从侧边趴在桌案上,因着画卷占了大半空间,她的胳膊只有一半搭在上头。 柳臻颜认识的人不多,在云乐郡主这幅美人卷上能认出来的,也只有一个柳岳风罢了。 “哥哥也在上面哎!”她指着角落的如竹一般的君子,拉着楚袖来看。 楚袖自然是捧场的,时不时应和着柳臻颜对于云乐郡主的夸赞。 云乐郡主对于这么一个小马屁精的话显然很是受用,唇角的弧度都没有下去过,更是招招手将她喊了过去。 “来。” 柳臻颜凑上前去,面上笑容不减。 “喜欢画画吗?” “不大喜欢。”柳臻颜实话实说,但她目光不离美人卷,吐了吐舌头道:“但我很喜欢看。” 云乐郡主拍了拍她的头,提笔在一处空白上描了几笔,便有个带着灿烂笑容的姑娘跃然纸上。 只不过相较于旁人或风雅或妖娆的姿态,云乐郡主刻意将她画小了些,像个没长大的小豆丁一般。 “如何?” “和我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郡主你真的好生厉害!” 哄完和个小孩子一般的柳臻颜,云乐郡主才放下了笔,从案桌下取了另一幅画,径直塞到了楚袖手里。 柳臻颜探头想去瞧,还被云乐郡主兜头敲了一下。 “打开看看,专门为你画的。” “原本觉得是副不错的画,如今看来,还是缺了些烟火气在。”说到最后,她甩着腕上的青白两色的腰带,笑的十分揶揄。 楚袖面上的红晕还未散去,瞧着比平日里要健康许多。 她长呼出一口气,继而手指挪动,缓缓打开了这一幅画卷。 只一眼,她便像是烫了手一般将画卷合了起来,甚至没来得及卷好,就急急忙忙塞回给了云乐郡主。 云乐郡主不明所以,看楚袖一副快要冒烟的样子,心道自己的画技应当也没有那么不堪入目吧,刚才那副美人卷不看得挺好的吗? 结果她打开一看,便见得衣衫散落、肢体交缠。 “今早出门急,随手一拿拿错了。”云乐郡主随口解释一句,而后上前揽上楚袖的肩膀。“楚老板,都是生意人,也没必要这么害羞吧。” “我可不信你没看过这种东西。” 后面这句话云乐郡主压低了声音,生怕柳臻颜听见了又要追根问底。 楚袖自然是看过的,但看过不代表就要对这种东西习以为常,更别说是在收到礼物时看到避火图了。 她稍微平复了心情,两颊虽还有热气蒸腾,但眸光已然冷了下来。 “郡主今日兴致颇高,在湖中亭饮酒作画,不知因何邀请柳小姐呢?” 云乐郡主挑眉轻笑,像是听不懂她话中深意。 “自然是寻人作伴,燥热夏日,一个人困囚在府中,多无聊呀。” 第79章 当时 那日自烟雨柳絮阁回来, 楚袖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谁也不知在烟雨柳絮阁里发生了什么,郑爷心焦时问询一同跟去的月怜,却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眼看着一日日过去, 楚袖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 郑爷急得每日在三楼转悠,也只能得到对方一句无事的回应。 若不是秋茗恰好在五日后醒来, 还不知楚袖要将自己关上多久。 叶怡兰将消息带给了楚袖,几乎是片刻功夫,那不知缘由自锁房中的姑娘便急匆匆地崩了出来,攀住她的臂膀叠声问道。 “秋茗醒了,情况如何, 可有说些什么?” 叶怡兰却不急着说什么,只是抬了抬手中的饭盒道:“她才醒不久, 月怜正在那般照顾她用膳。” “姑娘今早也没吃些什么,还是先吃些东西再过去吧。” 楚袖哪里有这个心情, 见叶怡兰态度坚决便想着自己一个人去, 可叶怡兰真犟起来,楚袖在她手里可讨不得什么好。 莫说自己一个人去了,她连门都出不去。 叶怡兰也不动粗, 只是拎着饭盒倚靠在门边, 抬起一条腿蹬在门框上,将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楚袖没办法,也只能接过饭盒, 想着随便吃两口对付一下也便好了。 谁曾想饭盒打开,内里是一碗温热的瘦肉白米粥, 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吃食。 她叹了一口气,将粥端了出来, 一边吃一边同冷着一张脸的叶怡兰搭话。 “你呀你,明明是件好事,怎么摆出来态度和草寇土匪似的。” 全然不顾姿态的姑娘闻言冷哼一声,哪怕面对的是顶头上司也很不客气。 “我若是和月怜一样对姑娘恭恭敬敬的,今日这粥还得端回后厨去。” “花娘每日为了这事儿烦心,我可不想上赶着挨骂。” 理由找了一大堆,归根结底还是想让楚袖好好吃饭。 知道是自己这些时日让人担心,楚袖也知情识趣地闭了嘴,只是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叶怡兰见她乖觉,也便收了动作,走到她对面坐下。 “秋茗身上的伤很是严重,就算是醒了,想要完全康复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我也是第一次见识血藤的本领,血肉都被绞得不成样子。” 提起秋茗的伤,就连见惯了各种伤势的叶怡兰叶免不得叹息几声。 “虽是醒了,但仍是要躺在床上,整个人怕是要废了。” 这些事情其实在将秋茗救回来的时候,叶怡兰便已经说过一遍了。 但楚袖如今听来,依然觉得刺耳。 碗里的米粥总算见了底,她将东西收整进饭盒中,便一言不发地起身往外走。 叶怡兰从她手里夺过了饭盒,跟在她身后往楼下走。 秋茗被安置在叶怡兰房中,在二楼靠里的位置,楚袖步伐又快,几乎是盏茶功夫便到了门外。 方才那般急迫,真到了房门外却动作轻缓了下来。 她深呼吸了几下,才缓缓地推开了门扉。 屋内不算太寂静,月怜叭叭叭说个不停,偶尔能听见秋茗几声极低的应答。 门扉开启的声音不大,她又刻意控制了声音,是以她绕了屏风走进内室时,还将月怜吓了一跳。 “姑娘!你总算是出来了。”月怜手里端着个巴掌大的小碗,里头盛着的是米粒少得可怜的汤水。 她方才在喂秋茗入食,见对方实在是想知道镇北王嫡女相关的事情,才嘀嘀咕咕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也不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不止秋茗醒了,就连姑娘都从房里出来了。 她喜出望外,只是手上端着碗,不好冲上来,只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楚袖。 楚袖上前,自她手里接过碗,低头对上秋茗的视线。 对方打从她出现,便一直往这边看,如今眼神对上,更是激动起来。 “楚老板,小姐、小姐她……” 楚袖面色如常地接替了月怜的位置,坐在床边,舀起一勺米汤喂进秋茗口中。 “莫要担心,一切事宜我都已经知晓了。” “不管是那交易般的婚约还是侧园里的血藤,我们都已经有了对策。” “柳姐姐更是解了心结,前些时日还得了个挚友,日子快活得很。” 这些事情月怜方才也说得差不离,只是秋茗心中挂念,总觉得月怜是在说些好话哄她。 “眼下当务之急,是你要养好身子。”楚袖用帕子抹去她眼角的泪珠,轻柔安慰道:“柳姐姐一直在等你醒来,我也是。” 其实照顾到秋茗的心情,楚袖不该此时开口的,可谁也不知镇北王何时会出手,一把利剑悬在头上,她无论如何心里也安稳不下来。 “关于先王妃和侧园,我还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闻言,原本还候在一旁的月怜便从楚袖手中一把夺过了空碗,塞进食盒之中急急忙忙道:“忘了花娘那边还寻我有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她走得急,险些一头撞在屏风上。 万幸叶怡兰房中置着的是扇绢屏,若是玉屏,此时已然碎了一地了。 屏风被她撞得移了位,她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小声咒骂了几句便要继续往外走。 内室却传来语调平和的声音:“月怜。” 只是轻轻喊了她的名字,月怜便再难踏出一步,她一手攥着食盒,紧盯着不远处合拢的木门。 她没有回应,似乎那人等急了一般,室内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食盒被抽走,那人行至她面前,略低了头,将额头与她相抵。 “月怜,你是个聪明孩子。” 所以,不要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月怜僵着身子,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又到了秋茗床前的。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认命,从叶怡兰的书桌上捞了本簿子和笔来,做起了叶怡兰以往的记录工作。 楚袖瞥了一眼那簿子,便知月怜并不是随意取用,更不是拿了本新的,而是拿了叶怡兰这些时日用的那本。 且看她那副游刃有余的架势,想来对于记录也是成竹在胸的。 原来这丫头一直想着装傻充楞,怪不得刚才急匆匆地要走,是怕听见什么不方便听的,误了这清闲日子吧。 看来以后也得多用用月怜才是,坊内只靠着一个叶怡兰,多少有些捉襟见肘了。 楚袖收敛了心神,将床上的秋茗扶了起来,在她身后垫了软枕,又为她掖好了被角,这才开口道:“还是先说说那日你在侧园看到了什么吧,为何会被捆在树上?” 说起这个,秋茗就觉得自己身上刚上过药的伤口又开始痛了起来,恍惚间还感觉到有东西蠕动着往里头钻。 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楚袖自然也瞧见了,但她无法分担她的痛苦,只能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安抚。 秋茗仔细回想着那日的事情,将自己为何跟了上去都说了个分明。 “那日我见楚老板和五皇子一起离开,方向却并非是回宴席上的。” “侧园我原先也远远瞧过几次,知道危险,也便没有靠近,担心你们不知情闯了进去,也便跟了上去。” 然而造化弄人,楚袖和顾清明两人本就是冲着侧园去的,两人目的明确,秋茗非但没有拦下他们,反倒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等她行在那鹅卵石路上的时候,顾清明和楚袖已然被血藤缠上,顾清明更是贴在了墙上。 她躲在了一旁的树丛中,等着两人离开了,才够胆上前观瞧。 方才她看得分明,墙上一团团的树藤蠕动,靠近了免不得会被袭击。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石壁向两边裂开,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她闪得很快,然而还是被发现了。 “我记得清楚,那人发色极浅,几乎要融入日光之中。” “除此之外,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子浅淡的云酥香的味道。” “在他之后的那人,身着白色斗篷,兜帽将他容貌遮掩,只能隐约看出身形。” 似乎是怕楚袖不知云酥香的特殊,秋茗还解释了一番:“先王妃在时,两人琴瑟和鸣之时曾请当时的调香大家为他们制了一款世上独一无二的香料。” “香料方子除却王爷与先王妃外无人知晓。” 也就是说,不久前,柳亭才与那人在侧园见过面。 楚袖中间离席数次,不清楚柳亭是否一直在宴会上,但月怜却是知晓的。 她将秋茗话语誊写在簿子上,插话道:“生辰宴那日,镇北王一直在宴会上,并未离开。” 秋茗却笃定自己没有出错:“云酥香乃我母亲所制,我虽未上手做过,但绝不会记错。” “易容改面,也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在宴会上并无与柳亭相熟之人时便更是没了暴露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那人拿自己的血去喂那树藤,树藤待他很是亲昵,并不攻击他。” “我猜想,我看到的那片黑影,极有可能便是王爷。” 这猜测不无道理,楚袖点了点头,往月怜那边望了一眼,怕她不清楚具体的记录方法,便提醒道:“朱笔批在一旁。” 月怜依言而动,捧着册子到了书桌旁,旋开一盒朱砂,换了支笔便批注在了旁边。 至于柳亭与越途具体的商讨内容,只能看殷愿安那边的调查情况了。 “至于先王妃,不知楚老板为何忽然对一个故去的人感兴趣?” 这么些年来,秋茗守着先王妃的故事过日子,因着镇北王忌讳有关先王妃的一切,她从不敢在外头提起。 楚袖也不隐瞒,径直道:“先王妃的死有蹊跷,不只是那场大火,便是当年的难产也另有内情。” “依你方才所言,镇北王与先王妃感情甚笃,又为何在成婚数年后反目呢?” 秋茗沉默了,楚袖点出来的事情她不是不知情,只是觉得毫无道理。 镇北王柳亭能有今天,可以说大半功劳都是因着先王妃的落梅卫,怎的会有人忘恩负义,反过来将自己的发妻杀害呢? 见秋茗似有意动,楚袖起身从叶怡兰的书柜上取出了一本书。 这动作引得秋茗注目,灰褐色的书脊上写着“风月债”三字。 秋茗讶异,这书不是有名的狗血话本子嘛,难道楚姑娘还看这种书? 她醒来时便在这间屋子里,并不清楚此处是叶怡兰的居所,只是见楚袖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样,便有此猜测。 楚袖将话本子塞进她手里,异于寻常的厚度入手,秋茗也便翻看了几页,没瞧出什么特殊来。 “楚老板,这是?” “不妨看看插画页,想来会有收获。” 秋茗对这书的编排不是很熟,只能将书拎起来快速翻动,每看到插画便停下来观瞧。 《风月债》故事冗长,作为主人公的将军嫡女和新任状元郎因比武招亲结缘,一路上鸡飞狗跳,几乎将市面上话本子的常用套路都走了个遍。 这故事是以定北将军嫡女为原型写的,写这书的人也不知是哪一位,故事写得似真似假。许多人都爱看,便是远在朔北也有人好奇这故事的走向。 但最妙的还得是《风月债》中的插画,不同于旁的话本,插画大多都会选取些劲爆情节来夺人眼球,《风月债》剑走偏锋,插画里人物出现得极少不说,就算出现了,大多也只是个背影。 许多人都猜测是这人惹不起定北将军府,才用了这么个歪法子。 楚袖说话不会毫无道理,秋茗每看到一幅插画就会停下来仔细观瞧一番,可依旧一无所获。 《风月债》拢共有三百多页,其中插画足足七十幅,秋茗一张张看过去,半刻钟后,她猛地抬起了头。 “楚老板,这、这……”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楚袖坐在床边,指尖敲在她手中那本书的插画页上。 “金丝笼、白菩提。” “我想,这样的东西,先王妃应当只给了清河一个人吧。” 唇瓣被抿得发白,可见主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秋茗终是无力,她竭力平稳着自己的声音,但却无济于事,还是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清河他……”她顿了一下,继而说道:“走得安稳吗?” 楚袖很想用善意的谎言将此事掀过去,可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来。 她虽未曾亲眼见过清河那一身惨状,但从那冰冷的验尸报告里也能窥见些许。 清河注定不会轻轻松松地死去。 这件事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到底有多年的感情在,秋茗依旧问了出来。 这是个已有答案的问题,而楚袖并未给出第二个答案来。 “若是秋茗姑娘想见,待好起来,便去牌位前上一炷香吧。”到最后,楚袖也只是这样说道。 陆檐并未将清河按照寻常规矩土葬,反倒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骨灰收拢在一个天青色瓷坛里带回了朔月坊。 他在屋内简易搭了个供台,为清河立了牌位,每日上香从不间断。也就是这些时日要时刻守在镇北王府中无法回来,才不得已托郑爷替他上香,顺带着向清河请罪。 这对主仆仿佛又如同当年在朔北的那个小院中一样,相依为命地过日子了。 清河的死已是注定,秋茗免不得有些唇亡齿寒之感。 她与清河都是自小被先王妃放在世子与小姐身边的,清河可以一个人伺候着世子,她却因性子不讨喜被安排在了外院,只能远远看顾着小姐。 春莺与她私下里关系不错,但明面上,她只是个外院里洒扫的小丫头,春莺却是小姐身边的红人。 久而久之,便是清河也不大与她来往了。 她像是一座孤岛,悄悄地在广袤无垠的大海里矗立着。 但也是这个缘故,让她成为了先王妃留下的一众人等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 “先王妃名唤陆扶玉,陆家发迹于扬州,本是商贾之家。” “陆老爷是家中次子,不爱在家中算账,反倒是喜欢四处行镖,结识江湖人士。” 落梅卫本是一群志同道合之人聚首在一起行侠仗义,因着大多数人不通文墨,又不知勾心斗角,也便让陆老爷做了话事人。 之后落梅卫在其女陆扶玉手中发扬光大,在朔北地界儿是一等一的侠义名声。 柳亭初次被派到朔北守疆时声名不显,只是个落魄的贵族子弟,这样的人在军中讨不得什么好处。 军中老狐狸众多,便是个最普通的百夫长都有各种门道说法,柳亭屡屡碰壁,心情不虞出城散心。 陆扶玉与路眠的相遇再普通不过,大漠黄沙之上,苍穹明月之下,拖着两只狼回城的少女正正撞上了喝了酒散心的少年郎。 本是一夜相识,也无甚大事,但无奈下一次任务,柳亭又一次撞见了陆扶玉。 这一次见到的情形,远比上一次残暴许多。 陆扶玉一剑削了他上峰的头颅,鲜血飞溅间,又搭弓将意图攻城的贼匪射杀。 虽不是英雄救美,但这般惊心动魄的时刻,两人浴血奋战,实在是拉近关系的利器。 “所以,攻城之时,先王妃暴露了身份?” 秋茗当时也并未出世,现在所讲述的一切都是她母亲幼时当成故事给她讲的。 “并未,听母亲说,是世子出生后,先王妃才将身份告知了王爷。” 楚袖闻言却没有停下疑问,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杀了那吃里扒外的将领后,先王妃可曾在军中现身?” 秋茗回忆了一下,而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落梅卫中有不少人都在军中有要职,杀一个普通将领于先王妃来说不算什么,自然不能为这种事耽误大业。” 楚袖慨叹,陆扶玉确实有成大业的野心与本事,朔北多年来的安定,想必也有她暗中所出的一份力。 但在此事之上,她多少有些低估了柳亭,高估了自己。 柳亭为她编造了一个爱情的谎言,真假参半的遭遇与情话,殊途同归的目标,无一不是打动陆扶玉的原因。 但她独独没有想到,柳亭会因着外人言语与她渐生嫌隙,而后对她斩下了那柄鲜血淋漓的刀剑。 “如此看来,镇北王竟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啊。” 不过他与这两个女子恩爱纠葛,究竟是真是假,也只有他本人知道了。 两人成婚后的事情,楚袖挑拣着了解了些,但从那些零零碎碎的事件中拼凑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真相——柳亭因旁人的闲言碎语,而起了杀心。 一个落魄的贵族子弟,从小听闻的落井下石之语不知凡几。既有胆子到朔北来寻机缘,想必心中也是有沟壑的。 柳亭如此在意面子,若是要造反成事,必定也要将自己架在道德高点上。 所以,他同顾清明联姻,莫非是想要借着正统的名声来夺位? 可顾清明出生不高,今上虽疼惜他曾受苦,但都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当下最受宠的要数九皇子顾清辞,民间呼声最高的则是长公主与太子。 顾清明多年在外游历,在世家贵族之中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 是为了好控制吗? 楚袖心中思索着众多可能性,面上却不显山露水,轻轻拍了拍秋茗的手背道:“今日得到的消息,已经十分有用了。” “接下来的时日你便好好休息。” 秋茗也没问自己以后要如何,顺着楚袖的安排点了点头。 楚袖原想让秋茗躺着休息,但她摇了摇头,手里握着那本《风月债》摆了两下。 “整日睡着,头都有些犯晕了,不如看些话本解解闷。” 秋茗自己都这么说了,她也不会扫兴,只是笑着道:“《风月债》故事扣人心弦,看时可注意着点时间,别一下子看得腰酸背痛。” “会注意的。”秋茗露出一个笑来,苍白的面容仿佛一下子生动起来,好像当初初见时那佯装声泪俱下的模样。 于是楚袖也笑了起来,轻轻摸了对方的头一下,便起身带着月怜离开了。 月怜提着方才随手丢在一旁的食盒,寸步不离地跟在楚袖身后,看她裙摆逶迤过梯栈,藏进了三楼那扇青石山水屏风后。 “姑娘且等等我,我去把这东西送到后厨去,很快便上来了。” 言罢,也不管楚袖到底有没有答话,月怜一路小跑地下了楼,咚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 在屏风后停步的楚袖轻笑着摇摇头,顺手翻开了那本簿子。 与自小读书习字的叶怡兰相比,月怜的字要狂放不羁许多。 她学字时便自有一套逻辑,笔画顺序一应不学,全靠依葫芦画瓢。 待到入了朔月坊后,楚袖想着纠正她时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由她去。 叶怡兰秀气的笔迹与月怜潇洒的字迹并在一处,倒也有种别样的美感。 她一边看一边前后比对着,总算是确定了一件事。 顾清明和柳臻颜这所谓的婚约,恐怕从一开始便是顾清明求来的,且他本人从未想过要履行婚约。 第80章 假戏 六月十五, 不年不节的日子里,柳臻颜办了自她回京以来的第一场宴会。 由头便是她寻得了一品世间难寻的夜光莲,邀请各家小姐来赏花。 这都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最稀奇的当属镇北王嫡女亲自上门给云乐郡主下帖子。 多少人都等着看热闹, 心想镇北王嫡女会不会被云乐郡主给打出来。 毕竟两家人的恩怨可不像和定北将军一样乃是皇家制衡手段,那可是打从两人小时候就结下的梁子。 京城众人不清楚两人幼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单就镇北王回京后的这半年里发生的事情,就足以让人看出两家的态度了。 王侯的府邸相差不远,再怎么躲也在一条街上,容王自打镇北王回京后就再也没从镇北王府门前经过。 以前容王可不忌讳这些,甚至专门驱车去一趟, 就为了把镇北王府中成熟的枣子都打下来拿回去吃,还美其名曰废物利用。 如今倒是换了个说法, 说地方晦气人也晦气,沾边都得倒八辈子霉。 而镇北王府这半年来不知办了多少宴会诗集, 从来也没邀请过容王府上的人。 虽说年轻一辈的宴会长者一般不会去凑热闹, 但帖子本就代表了一种态度。便是云乐郡主不喜宴会,这帖子按礼数也该送到府上去才是。 可偏生镇北王府给京城的微末小官都寄了帖子,愣是没给隔着两条街的容王府送。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容王和镇北王都不爱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搅弄风云, 不然就他俩这股子劲儿, 指不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倒霉的就成他们这种人微言轻的小官了。 是以大家只能看看两人在日常中的交锋了,这倒还是第一次两人的孩子对上。 只可惜云乐郡主不知为何收敛了性子, 不止接下了镇北王嫡女的帖子,甚至还颇为亲昵地与她把臂同游, 一副要把对方当成好姐妹的架势,让等着看热闹的人败兴而归。 许是送帖子时过了明面, 接下来的几日里两人可是毫不收敛。 京城中无论男女老少,世家权贵亦或是平头百姓,个个都听闻了两人在京城中疯玩的各种事迹。 什么白日游湖、夜半烟火,都已经算是正常的了。 有了云乐郡主这个无法无天的人在,以往在京中没什么存在感的镇北王嫡女可是狠狠出了一把风头。 多少人不明白两人是如何结交,又如何这般亲密的,也便等着赏荷宴那日。 赏荷宴定在了七月初一,因着夜光莲的独特,赏荷宴定在了傍晚时分。 单单一个傍晚时分,便将许多住在正和坊外的小官子女排除在外了。 但也没人有怨言,毕竟人家打从一开始就没给他们送帖子。 镇北王嫡女开宴,来的大多都是各家的贵女。 这等赏花宴,约定俗成便是姑娘们的主场,没有哪家男儿如此没有眼力见儿要凑上去。 按理说这种宴会是没有歌舞表演的,楚袖也就失了参宴的理由。 可柳臻颜不是一般人,她也不管什么规矩道理,专门给楚袖送了封帖子请她来赏花。 既然有了帖子,楚袖也不会推脱,大不了到时她少说少做,只安静做个凑数的人便是了。 为此,她甚至回绝了柳臻颜将她安排在上席的想法,态度坚决地要按礼制入席。 以她一个乐坊老板娘的身份,在此等宴会上自是在末席的,莫说赏玩夜光莲了,便是连柳臻颜都瞧不见。 柳臻颜没办法,只能依着她的想法来,但心里如何想,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七月初一那日,楚袖早早地便到了镇北王府,寻的借口是要帮柳臻颜张罗,实际上则是要与陆檐等人会面以交换信息。 赏荷宴是姑娘们的宴会,路眠和苏瑾泽没办法以参宴的名义前往,也便让殷愿安下了个帖子请两位到府中来。 几人聚在了殷愿安的房间里,他如今还是乔装成柳岳风的模样,自然住在世子居室里。 好在越明风假扮柳岳风的那段时间里,并未养出什么亲信来,就连院中的下人也极少亲近。 “我与陆公子曾多次试探着往侧园去,将侧园外的每一寸都探查过了,零零散散捡到了不少东西。”殷愿安说着,便从内室里取出个巴掌大的木匣子来。 锁扣拨开,木匣子里摆着石头、丝带等杂物。 这些东西一眼瞧过去没什么特殊,楚袖也便上手去看。 石头奶白莹润,却又不是什么玉石,什么材质看不出来,只见上头雕刻着奇形怪状的文字。 楚袖试着解读了一下,但只看了两个符号便放弃了,看起来和鬼画符似的。 丝带倒是还能猜测一二,毕竟上头没有什么诡异符号,单是有些图纹罢了。 “冰蚕丝的材质,入手沁凉。”她摩挲着料子,将其上的信息一一道出。“这图纹是照日部落的族纹,越明风曾与我提过一次。” “只是这针脚一般,配色也有几处不大和谐,绣这东西的应当是个初学者。” 如此一来,这东西只可能是侧园里的越途做的了。 只是越途与照日部落除了一个越秋外也无甚关系,怎的要专门绣照日部落的图纹呢? 楚袖的疑惑十分明显,路眠也便解惑道:“如今的朔北鬣狗,实则是照日部落的旧部。” 路眠话语简洁,却依旧有些地方不大清楚,苏瑾泽便接过话头。 “照日部落本就信奉朱明神君,被镇北王捣毁后,二王子旧部逃窜出来,与先前被祭司流放的罪人同流合污,在大漠之中不分敌我地劫掠,这才造就了鬣狗之名。” “越途既是统领鬣狗,想来也是信奉这些的。” 苏瑾泽一番解释确实清楚许多,但楚袖对于他后一句并不认同。 实在很难想象越途这样偏执的人会去信仰一个莫须有的朱明神君,尤其是当自己的姐姐还是在照日部落中出的事。 依照越明风所言,在越秋死去之前,越途一直没有见到过她,甚至收殓尸骨都是过路人看不下去才寻了一处地界儿埋起来的。 “可能寻着机会进侧园一次?有些问题,或许只有与他见了面才能搞清楚。” 说起这个,苏瑾泽便面露讪讪,他拿茶杯遮掩一番,笑道:“这倒也不是进不去,只是越途那家伙心眼多,半夜闲的没事就溜墙根走,我们不知被抓住多少回了。” “我是与他不熟,可路眠这个锯嘴葫芦也不求情。” “两个人除了打架还是打架,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是一个罐子里的蛐蛐儿,见面不张嘴,只会斗来斗去。” 楚袖哑然,着实没想到这两人的进展如此不可观,距离上一次去侧园都已经一个多月了,结果到现在都没能和越途正经搭上话。 被苏瑾泽这么说,路眠有些不大高兴,紧抿着唇想要为自己辩驳,但却没能开口。 因为陆檐率先抢白了。 陆檐作为真正的镇北王世子,对于镇北王府的了解远超其他人,便是仆役已经换过一大批,他心中也自有一杆秤在。 “前些时日我与殷公子去了祠堂,那里供奉着的的确是我母亲的牌位。” “只是……” 见陆檐似有几分说不出口,殷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只是那地方不止有先王妃的牌位,还供奉着另一人。” “正如你们所猜测的那般,那牌位便是越秋的。” “如此堂而皇之,无半分遮掩,看来柳亭这老狐狸是真觉得一切尽在把握呀。”苏瑾泽冷笑一声,将茶杯在桌上一放,茶水便泼了半杯出来。 几人将现有的情报整合一番,最后决定还是要去侧园一趟,将越途策反,这事才算有了突破口。 好在楚袖早先便让舒窕送了越明风的亲笔信来,如今正好能用得上。 为了能取信于越途,楚袖并未拆过那封信,上头火漆蜡印尚在。 但她也不怕越明风耍花招,他做这么多,归根结底也是想为越秋报仇,让柳亭付出代价。或许还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想法,借着柳亭的东风荣登高位。 可如今他已是阶下囚,就算越途武功高强,也无法在偌大的京城中找到一个无人知晓的人。 “计划之中,越途必不可少。既然你二人寻不到他,那便做一出戏,逼他出来便是了。” “若我没记错,定北将军和镇北王应当还有一个约定在吧?” 这约定是当初花宴时路眠提出来的,当时不了了之,如今再提起来,倒也不算是胡说八道。 苏瑾泽和殷愿安头脑灵活,当下便知楚袖心思,对视一眼便笑了起来。 殷愿安斜睨着陆檐,口中安慰道:“无事无事,只是装个样子,小将军总不会真将你打一顿。” 这话说完,室内一片寂静,就连被宽慰的陆檐都哑口无声。 “怎、怎么了?” 苏瑾泽一把揽上他的肩膀,脸上笑遮不住。 “谁说这出戏要世子爷亲自上了?” “那是?”殷愿安尚不知他什么意思,仍旧迷蒙着。 楚袖瞧着时间差不多,也便向着一旁的陆檐道:“也差不多是时候去赏荷宴那边了,陆公子可要随我一起前去?” 陆檐如今的外观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清秀小厮,出现在宴会上也不算太过招摇。 今日侧园那边必定要乱作一团,不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陆檐跟去,同她一起去赏花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只是她如此言说,倒让一旁的殷愿安觉出了不对。 陆檐要去赏荷宴,苏瑾泽又说这戏不能让世子爷上,那岂不是…… 殷愿安环顾四周,路眠是一定要上场演对手戏的,只剩了他和苏瑾泽两个。 他可不觉得自己能说服苏瑾泽来演世子爷,更别说他如今就顶着柳岳风的脸,怎么说都是他更合适。 “那,公子你可下手轻点呀。” 殷愿安虽说比路眠年长一岁,可功夫却不及他,以往在赤峰山庄上比斗,次次都以落败收尾。 这些年路眠在朔北战场上杀了不少敌寇,一身气势养得愈发骇人起来,沉默不语动起手来,真叫人胆战心惊。 路眠并不答话,只是一伸手扯了殷愿安的袖子,比对苏瑾泽还是要客气几分。 苏瑾泽眉开眼笑地追了上去,顺带着还将柳岳风房里挂着的一柄剑给拿走了。 三人倒没离开这院子,只是在院中站着排演。 路眠没有动手,苏瑾泽倒是起劲,拿着剑鞘在殷愿安身上比划着,殷愿安屡屡抗议,却都被路眠的眼神给压了下去。 陆檐应承了要去赏荷宴,他本人也对所谓的夜光莲颇感兴趣,同时也想看看云乐郡主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自己的妹妹自己清楚,颜颜的性子再单纯不过,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惹了祸端,连怎么死的都不一定知道。 尤其是当下这敏感的时刻,容王府的人却与颜颜大张旗鼓地亲近…… 陆檐心事重重,坐在原处任由叶怡兰在他脸上涂抹调和,只消一刻钟,原本那张清秀的男子面庞便柔和下来。 杏眼娥眉,梨涡浅浅,再加之胭脂轻扫。 一张温婉的美人面便覆在了陆檐脸上,楚袖为他绾发,再简单不过的垂挂髻,最后是几根珠花点缀。 模糊的铜镜倒映出一个陌生的人,陆檐沉默着,只轻轻眨了眼。 “换上衣裳,我们便出发吧,这个时辰,应当有人来赴宴了。” 衣裳是楚袖来时便备好的,是按陆檐尺寸裁做的,穿在身上再合适不过。 今日月怜被楚袖留在坊中照料秋茗,连带着也跟着才回来不久的舒窈一起处理坊中事宜。 叶怡兰和陆檐行在她身后半步处,一行人走在路上,见着仆婢也便招呼几声。 临近莲池的时候,叶怡兰受楚袖指使,拦了人问路,那丫头显然没见过她们,但却也低头呐呐而言。 “见过小姐。莲池便在不远处,沿着这条路往下走便能瞧见一座亭子,绕过那亭子就是宴会所在之地了。” “多谢姑娘。”叶怡兰谢过那婢女,便回头瞧了楚袖和陆檐一眼,而后就走在了前头带路。 楚袖和叶怡兰都未曾来过这莲池,陆檐回府以来大多时间都在自己院子与侧园旁奔忙,极少观瞧府上风景,也就不大清楚莲池究竟在什么方位。 三人抵达莲池时,里头只有仆婢在来来回回地摆放各色物件,柳臻颜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云乐郡主在凉亭中摇着扇子撒鱼食。 如今才是上午时分,宴会现场还在布置,楚袖三人的出现就显得尤为突兀。 “呦,楚老板来得这么早啊。”云乐郡主这话纯粹是调侃,这些天她与柳臻颜的关系突飞猛进,现如今已经算是半个损友,自然知晓她那品夜光莲的来处。 说是荟萃阁的新品,恰巧被柳臻颜撞上了,才花重金买了下来。 可京中人谁不知晓荟萃阁老板深入浅出,除了和朔月坊老板有些交情外,从不与旁人打交道。 这等奇珍,哪有随意外流的道理,不过是楚袖有意为之罢了。 云乐郡主不清楚楚袖和柳臻颜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但不管如何,她们祸害的也是镇北王府,与她容王府没什么关系,她自然也就乐得看这热闹。 再者柳臻颜的脾性的确对她胃口,虽说实在有些纯稚,但也就是这般性子,让这傻姑娘行事全凭喜好。 这一点单看当初生辰宴上柳臻颜敢上来和她互怼便可见一斑。 “未曾想到云乐郡主在此,早知如此,便该早些过来的。” 楚袖客套话挂在嘴边,不得已带着叶怡兰和陆檐进了凉亭,却不坐到云乐郡主那边去,寻了个离她最远的地方坐下了。 “楚老板实在是客气啊。”云乐郡主将手中攥着的一把鱼食一股脑地抛了下去,绢扇带不来几丝凉意,偏生日头又渐高,恼的她将衣襟扯松了些。 叶怡兰还好,目不斜视地站在楚袖身后,只当没瞧见这一幕。 对于陆檐来说,这便有些难熬了。 他本就是恪尽君子规的皎皎公子,见云乐郡主这般动作便觉冒犯,当下便羞红面庞低垂了头颅。 好在云乐郡主本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子,并非是第一次在人前这般作态,全副心神都落在楚袖身上,未曾注意她身后一个小小婢女。 “坐这么远干什么。” 正所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云乐郡主一身轻薄纱衣,莲步轻移便落在了楚袖身侧。 她身量较一般女子要高上许多,比之苏瑾泽等人也不遑多让。是以她只略一展臂,便足以将楚袖拢在怀里。 楚袖面色不改,依旧坐得笔直,哪怕对方将一只胳膊压在她肩上,也依旧未完全与云乐郡主相贴。 “听小颜儿说她邀了你来,我便在此处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你来了。” “让我等了这般久,可有什么赔礼?” 这话全无道理,但楚袖知道,若她说不出子丑寅卯来,今日许是就要在这凉亭里坐着了。 “赔礼自是有的,只是今日出门未曾带上,明日定然送到郡主府上。” 云乐郡主听楚袖这么说,就知道她是想着回去寻些东西补上,但云乐郡主提出这事儿来本就是为了为难她,哪能让她这么轻松就躲过去。 “哪里用的着楚老板破费,我有个好想法,正好就差一人,楚老板既有空,不如……” 说话间,她的手脚也不安分,时不时便勾着楚袖的发丝玩,要不就是拨弄着流苏勾弄她的耳垂。 楚袖深知与这种人相处,只要将对方的一切小动作视而不见,久而久之对方自然会觉得她无趣而放弃。 这一套理论还是她在前世实践来的,只可惜云乐郡主似乎是个另类。 哪怕她不苟言笑,对方依旧是那副撩拨人的模样。 她在心中不知叹了多少次的气,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她斡旋。 “实不相瞒,近些日子收了不少学徒,坊里正忙着呢。”楚袖面不改色地说瞎话,也不怕云乐郡主怪罪,反正对方就是拿她寻开心,要真恼羞成怒了,反倒顺了她的意。 两人你来我往的,谁也不肯先低头,话都说得十分离谱,就连一向情绪不外露的叶怡兰都忍不住用帕子遮了面容偷笑了好几次。 至于陆檐,早在云乐郡主搂上她肩膀时,就满脸通红地跑到凉亭外站着了。 楚袖深感云乐郡主的难缠,却也没办法脱出身来,只能在这里与她虚度光阴。 所幸云乐郡主虽然爱逗弄人,品性倒是不错,与她聊天也不至于不愉快,顶多是话语暧昧惹人遐想罢了。 也不知她是哪里得了这位小郡主青眼,能让对方如此特殊对待她。 神游天外之时,她便想起了云乐郡主的那桩委托,也便开口问了出来。 “郡主想如何将那烂桃花斩断?” 云乐郡主的委托对于楚袖来说不是难事,难在这位总是别出心裁的郡主想用什么法子。 “哪里算得上是桃花,不过是瞧他风韵尚佳,便闲聊了几句,请他入画,便自以为要做我的入幕之宾。” “成天里在外头胡说八道,不给他点教训,还真当本郡主是吃素的。” 提起这个,云乐郡主就心生烦闷,她翻了个白眼,与楚袖埋怨道:“也不知那家伙与谁那般痴情,都说对他没有相思之意,还像听不懂人话一般。” “自我上次狠抽了他一顿后倒是安分了些,但总觉得他酝酿着什么计划,一肚子坏水儿,偏生还没办法将人赶出京城去,真是糟心。” 对方是兵部侍郎嫡子,比之容王自然是不够看的,但无奈兵部侍郎如今乃是太子一派在兵部的独苗,断然不可能让她轻轻松松地折了这颗棋子。 朝堂考量让云乐郡主没法子通过容王府的势力对他出手,也只能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寄希望于能让这位痴情儿“回头是岸”。 楚袖回头,正对上云乐郡主的面容,坦然说道:“那位公子若当真是痴情不改,我的法子也未必奏效。” “到那时,郡主怕是难以脱身了。” 云乐郡主如何不知这道理,只是这位“痴情公子”着实给她带来了不少烦扰,若非没办法将人从京城里铲除,她何至于被一个小官之子逼到如此地步,简直是人生之耻辱。 以往她在京中四处游玩,哪里需要看人眼色,如今被逼的成天在烟雨柳絮阁里窝着,美人卷的进度都停了许久了。 “你只管大胆放手去做,只要不把人弄死,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云乐郡主放出豪言壮语,楚袖也便放心许多。 她的法子就算再不好,总不至于将人弄残弄伤,比之云乐郡主的粗暴手段还是好上不少的。 “具体细节,日后得空我们再仔细商议,到时,可就仰仗郡主威仪了。” 云乐郡主摆摆手,表示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二人还要再聊,却见柳臻颜自另一处小跑过来,神色慌张不说,一边跑还一边在喊些什么。 待离得近些了,楚袖才听清她的言语。 “不、不好了,哥哥和路小将军打起来了!” 柳臻颜本意是来喊楚袖去劝架的,未曾想过云乐郡主与楚袖在一处。 但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云乐郡主猛地站起身来,也不走寻常路,手臂一撑便从凉亭的栏杆处翻了出去,扶住了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的柳臻颜。 楚袖则是倒了杯茶水,伸长了胳膊递了过去。 柳臻颜喝了茶水,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便上前从栏杆上一把扯住了楚袖的胳膊。 “快快快,楚妹妹快些跟我过去吧,苏公子劝不住,还是得你来。” “我?”坐在凉亭中的姑娘八风不动,闻言挑眉反问道:“他们打起架来,我如何劝得住?” “怎么说你也比我同路小将军关系好,可快劝劝他吧。哥哥不擅武艺,身子骨又弱,也不知苏公子能拦下路小将军几成。” 柳臻颜快急哭了,不同于其他人知晓现在这个柳岳风是殷愿安假扮,她是全然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挨打的。 谁让这一个月里殷愿安和陆檐为了探明府中真相,经常性地互换身份,如今刻意乔装起来,便是柳臻颜也分不出谁真谁假了。 “好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去看看吧。”云乐郡主一锤定音,瞥了楚袖一眼见对方认可便扶着柳臻颜等楚袖出来。 楚袖离开时将叶怡兰留在了陆檐身边,嘱咐她们便在凉亭里等着,若是撞着了哪位小姐,便躲避着些,莫要触人霉头。 叶怡兰自然点头称是,又扯了陆檐的手臂道:“姑娘且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新来的妹妹。” 安排妥当后,三人也便离开了,陆檐则第一时间抽回了自己的手,声如蚊呐。 “冒、冒犯叶姑娘了。” “不妨事,你寻个地方坐着便是了,我们只需等姑娘回来便是了。” 80-85 第81章 真做 本说是要做场戏将侧园里的越途引出来, 谁知还没到侧园,倒是先在竹林里撞上了柳臻颜。 路眠且不说,他本就是行在最后头, 殷愿安和苏瑾泽相互搀扶着, 一打眼就瞧见了那衣袂翩跹的姑娘。 许是为了晚间的赏荷宴特意装扮,一向喜爱艳丽色彩的姑娘换上了一身水色衣衫, 层层叠叠的纱裙攒成莲花模样,不可谓是不美。 还是苏瑾泽反应快,当下便将殷愿安往旁边的竹子上一扔,口中却是惊呼道:“柳世子,小心!” 殷愿安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下意识便要用轻功,可听见他呼喊的声音, 只能将凝结起来的内力散去,后背实打实地落了地。 两人本就是小跑着的, 苏瑾泽扔人的力气又格外大, 殷愿安这一下子硬生生撞歪了好几棵竹子才停了下来。 他疼得要死,但面上却还要强撑着,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来。 “路公子, 实在不是柳某违约, 柳某自小便未曾习武,怕是无法履行这约定啊。” 柳臻颜被巨大声响吓了一跳,望过来时便瞧见自家哥哥倒在地上, 一身黑衣的路眠肃着一张脸,手里还提着一把开了刃的剑, 端的是一副杀神模样。 虽不知几人是如何闹到这般情形的,但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事, 柳臻颜也顾不得手里的东西,随意一抛便要上前搀扶倒在一旁的殷愿安。 “哥哥!”她才将将把人搀起来,就见一物什迎面飞来,她下意识地侧身一躲,便听见耳畔喀拉声响。 略一侧头,便瞧见那乌木精铁所制的剑鞘折断了五六根青竹,最后扎在了一根较为粗壮的竹子身上。 那可是剑鞘,不是锐利的刀剑! 单单剑鞘都能有如此威力,柳臻颜不敢想要是路眠掷出来的是他手里那柄剑会是什么后果。 她扶着殷愿安走出了一段路,苏瑾泽在后面装模作样地拦着路眠,口中虽不住地劝诫着,实则全幅心神都在前方的柳臻颜和殷愿安身上。 眼看着柳臻颜都要把人带离这片竹林往外跑了,这岂不是与他们最初的目的南辕北辙? 苏瑾泽能发现的事情,殷愿安自然也发现了,他心思如电转,正想着乔装自己受了伤无法再逃,右腿膝弯处便传来一股尖锐的痛,继而一绊,滚落了下去。 好在他及时抽手,才没将柳臻颜也一并拽倒。 答应演这出戏,还真是亏大了! 苏瑾泽这家伙,明摆着是公报私仇,不就是之前喝了他几坛好酒,用得着这么折腾他么! 殷愿安心里冒火,却还得维持着虚弱的表象,他靠着一丛竹子,捂着右脚一脸痛楚—— 他尚且还知道要装出一副是自己撞到脚的样子。 若是让这位娇小姐知道是被石子打的,一并算到路眠头上,届时头脑一热要与路眠单挑,那可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颜颜,没事的,路小公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同他说道说道便好了。” 那张略带苍白的面容扯出几分笑来,看起来十分勉强。 柳臻颜如何能信,但她也打不过路眠,要不是有苏瑾泽拦着,八成路眠已经追上来了。 那边苏瑾泽见她沉默不语,估摸着是在心中想法子,怕她一时想歪把别的人召来,苏瑾泽用竹枝拦下路眠手中的剑,头都来不及回头便大喊道:“柳小姐,快去将阿袖请来,路眠这小子已经疯了!” 柳臻颜本就没想出个什么法子来,被苏瑾泽这么一吼,更是手忙脚乱,当下便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眼看着瞧不见柳臻颜的人影儿了,苏瑾泽才松了手上的劲儿,但对面的路眠却并未来得及收手,只能临时抬了手,让胳膊抵在了那翠竹之上。 “可算是走了,来来来,我们换个方向接着演啊。” 苏瑾泽扔下那“伤痕累累”的竹枝,从路眠手里夺过长剑,三两下便又斩了一支在手。 殷愿安坐在地上,真想破罐子破摔不干了,只可惜路眠不给他这机会,跟在苏瑾泽身后全然像是个听话的打手,说往哪个方向就往哪个方向,把殷愿安追得真像逃命一般。 开玩笑,他手上有武器的时候尚且打不过小公子,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又被苏瑾泽以真实的由头封了内力。要是再不跑得快一些,那是真的找死。 小公子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在比武一事上可没有偷奸耍滑放水一说,一旦打了便是全力,区别只不过是有没有武器罢了。 三人也没明目张胆地到侧园墙边去闹,只是在那条小路上你来我往,当然主要是苏瑾泽和路眠的你来我往,殷愿安则负责喊上几声。 殷愿安虽未直接与路眠对打,但无奈这本就是出苦肉计,他自然不能轻松,路眠时不时便会突破苏瑾泽的防护,给殷愿安来上几下。 原本的贵公子如今发冠歪斜,衣衫上数道划痕,原本苍白的面色上显现出异常的红晕,他本人则是喘个不停。 路眠看似一直在和苏瑾泽对打,实际上一直敏锐地观察着四周。 殷愿安和陆檐平日里在侧园附近晃荡也不是白晃荡的,他们大概摸清了越途的出没地点与时辰。 也不知是越明风先前与越途有所约定还是柳亭吩咐,殷愿安在府中一个多月,从未见越途主动现身,明明有好几次他察觉到周围有人,却始终等不到人,只能无奈回返。 眼下正是越途外出归来的时辰,他们如此闹腾,不相信越途瞧不见。 不多时,路眠眼神一凛,一剑挑开苏瑾泽,便向着殷愿安冲了过去,剑尖直指对方肩头。 如此之势,倘若无人抵挡,想来将对方扎个对穿不成问题。 路眠骤变的攻势让殷愿安察觉出什么来,他强抑着躲避的想法,依旧保持着方才半靠着灌木丛的姿势,眼睛略微睁大,一副已然被吓傻的模样。 被挑至一旁的苏瑾泽也急忙赶上前去,时刻准备着出手帮忙,好歹让殷愿安受的伤轻上几分。 只听叮铃一声,路眠的剑尖被砸歪了些许,落了个空。 路眠稳住身形,落地后便凝眸往道路尽头望去,但见一袭白色斗篷从头到脚将那人包裹起来,他一手握刀一手拿着石料,行走间刻刀动作依旧不停,片刻功夫便成就了一枚石叶。 “想要见上你一面,还真是十分难啊。” “这话如何言说。”越途将石叶上的齑粉吹落,又取了帕子仔细擦拭,将石叶对着热烈日光瞧了几眼,才接着说了下一句:“这些时日,路小将军隔三差五便要来侧园一趟,怎说是见面难呢。” 殷愿安见越途慢悠悠走上前来,与他对视了一眼便不再言语。 越途既已现身,这戏也没什么必要演了。 路眠将长剑收拢,苏瑾泽则瞅准时机冲了上去,他也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越途一个暴起给他来一下子,他就可以在府中躺着过日子了。 “我们今日来不是打架的,是来做信鸽,给您送信的!” 他将手中信飞出,越途并指接过,不在意地扫了一眼,而后眼神在一处凝住。 信都拿出来了,殷愿安再装也没什么意义,也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三两步走到了路眠身边去。 因着场合不对,他只是凑到路眠身边,小声嘀咕道:“ 都说是演戏了,这家伙怎么下手这么黑呀!” 方才还是小打小闹,打从到了侧园这边,暗里飞来的石块树枝实在是多,他身上都不知道青了多少块了。 怎么小公子这么听苏瑾泽的话,不会以后成为专职的打手吧? 殷愿安在前面跑,瞧不见后面是什么情况,路眠可是看得真切。 苏瑾泽时不时便“不经意”要扔些东西出去,倒也不是全砸殷愿安身上,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是以,听见他的埋怨,路眠便道:“非是我。” 也没说是苏瑾泽,但殷愿安身后拢共就两个人,除却路眠,剩下的可不就是苏瑾泽了。 殷愿安咬牙切齿地盯着苏瑾泽的后背,几乎要将那锦衣穿出一个洞来。 越途拆了信,一目十行地读过去,而后微抬了眼眸,道:“帮你们可以,但事成之后,柳亭归我。” 几人都未曾想过越途这么简单就同意了,毕竟再怎么说对方也是鬣狗之首,在昭华之中恶贯满盈,莫非不怕他们事后清算吗? 然而越途却没有解答他们疑惑的意思,只是将信往怀里一揣,便定好了之后见面的时间:“今夜我会去世子院一趟,到时再说。” 言罢,也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转身便走。 “喂,我说……” 苏瑾泽后半句还没说出口,那道白影就飞快地掠出了他们的视线,甚至于未曾开启侧园机关,如同他们夜夜闯园一般翻墙进去了。 这番狼狈姿态,直让苏瑾泽怀疑前几日追着他们满侧园逃窜的越途是否另有其人。 他哑然转身,不明所以地问路眠:“他怎么跑得和被狗撵了似的,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路眠哪里晓得这些,他只是常与越途交手,又不是天天听壁角,哪里知道越途如今是个什么原因。 殷愿安则更不客气:“可不就是被狗撵了。” “你——” 路眠在其中叫停:“还是先回竹林去,若是柳小姐带了人来却不见我们踪影,指不定又横生事端。” 路眠的话语还是很有分量的,两人立马停了斗嘴,闷头往原来的竹林赶。 也幸亏越途答应得干脆,他们赶回去的时候还来得及布置一番,装作已经在此缠斗了有些时候的模样。 是以,楚袖等人赶到的时候,便见得一片狼藉的竹林以及一个倚靠在青竹旁气儿都喘不匀的公子哥。 柳臻颜第一时间上前查看殷愿安的情况,楚袖则是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打起来的两人身上。 她粗略地看了几眼,便蹙起眉头来。 不是,说好的演一出戏,现下这个顶个的狼狈,莫不是真打起来了? 离开院子时带着的长剑不知去了何处,两人现如今是赤手空拳你来我往地比斗。 路眠衣裳干练,衣袖原本用束绳扎着,如今束绳不知去向,落下来的衣袖被划成了数道布条。 苏瑾泽也好不到哪里去,发冠歪斜,白皙的脸庞上隐约可见血痕。 “你们这是……”原本就是来看热闹的云乐郡主打量了一下两人的惨状,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在镇北王府拆家呢?” 不怪云乐郡主如此说,实在是这片竹林也不比他们三个好多少,翠竹铺了一地,竹叶更是四下纷飞,原本的路都被埋在了下头。 楚袖不明白两人是如何闹到现在这般情形的,便是苏瑾泽和殷愿安都失控了,路眠也不当如此才是。 可现下斗起来的却是路眠和苏瑾泽这两人。 “这可是在镇北王府上,若是有心比试,改天去定北将军府上比便是了。” 楚袖不是没见过两人比试,但那大多只是苏瑾泽撩拨几句,路眠见招拆招罢了,哪像如今,两人在旁人家里打得兴起。 许是两人全神贯注,竟没有一人听得楚袖言语,动作不见分毫减缓。 楚袖气急,却也无法,只能望向了一旁环着手臂瞧热闹的云乐郡主。 柳臻颜的三脚猫功夫在此时不一定能派的上用场,叶怡兰被她留在了莲池附近,如今能将两人拦开的也只剩了云乐郡主一人。 “好了,帮你这个忙。”云乐郡主被她带着希冀的眼神一瞧,当下便举双手投降,上前几步将楚袖往后扯了扯,自腰间巴掌宽的刺绣云锦腰带间抽出一条玄黑鞭来,微一甩手,鞭子便缠上了苏瑾泽的腰身。 腰间多了东西,苏瑾泽低头一瞧,趁着这功夫,云乐郡主伸手一扯便将苏瑾泽从路眠身边撕了开来。 对手没了,路眠自然也停了手,他将已经碎的不成样的衣袖撕开,充作束绳将布条绑在手臂上,便往楚袖跟前来了。 只不过有云乐郡主挡着,他没能瞧见楚袖是个什么表情。 到底是他们理亏,路眠低头拱手,认错态度一等一的好。 “实在是抱歉,赔偿之后会送到府上来。” 这话是对着柳臻颜说的,她自扶起殷愿安后便沉默不语,见路眠道歉,竟也只是瞪了他一眼,便应下了他所谓的赔偿。 或许是怕路眠再以这约定闹事,柳臻颜特别强调道:“我兄长身子骨不好,自小就未曾学武。” “若是路小公子一定要寻人履行这约定,过几年我来与你比!” “哼!你等着吧,总有一日我要比你还厉害!”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已然挡在了殷愿安身前,昂首挺胸、目光灼灼地与路眠对视。 路眠怔愣了一瞬,而后应承了下来。 “静候佳音。” 他丝毫不知自己毫无起伏的应承在别人看来有多敷衍,柳臻颜气得翻了个白眼,便扶着殷愿安离去了。 那两人一走,云乐郡主也便将楚袖的肩膀一揽往莲池的方向走。 路眠没好意思跟上去,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倒是苏瑾泽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腰走到他身边,抬手便是背上一记。 “别看了,人都走没影儿了。” “五日后,我会去府上拜访。” 苏瑾泽的动作一下子僵硬起来,就差跳起来同路眠理论了。 “不是,路眠,没有你这样过河拆桥的啊。” “说好了咱俩在阿袖面前装一装,全了这场戏的。” 苏瑾泽郁闷啊,明明他是帮忙的,到最后还得和路眠打一场,少不得要被家中长辈念叨。 “你自己说,自己动的手。”言下之意便是,他并没有同意。 “哎——”苏瑾泽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路眠轻瞥了他一眼,便向着世子院的方向去了- 正值盛夏时分,日头落得也比平日里要晚上许多。 赏荷宴定在戌时初,湛湛青天上不见半朵流云,唯有西边天幕被涂成一片橙红,如丹枫赤叶一般。 楚袖作为参宴的客人,不比柳臻颜忙碌,位席又靠下,也无人与她搭话,也便乐得清闲倚在莲池边瞧着水中游动的几尾虹鱼。 镇北王爱女,但凡是她所喜,便是千金也会买来讨她欢心。 在外有市无价的虹鱼在此处也不过是莲池中养着玩儿解闷的玩意。 没人来寻,她便与身旁的陆檐相谈,对方好歹也是个世家公子哥,自小经史典籍读着,聊起天来风趣却不逾距。 与他相谈,多是享受。 两人从一尾虹鱼聊到花木种植,叶怡兰在几步外候着,观察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但每每眼神略过相谈甚欢的两人身影,心中便不由得多想。 她回去是不是也该多读几本书,明明在此的是三个人,怎么偏生她像个木桩子似的杵在这里,那家伙却能与姑娘聊得那般开心? 忽然就对月怜平日里的体会感同身受的叶怡兰半眯着眼睛,心道莫非这就是风水轮流转? 她帮着陆檐伪造了如今的容貌,教了他怎么伪造嗓音,现如今那低缓的声音自前面传来,虽说不像个年轻姑娘,也不至于让人察觉出是个男子来。 “楚姑娘知之甚多,我自愧弗如。” “比不得你见多识广。”楚袖倒不是客套,是打从心底里这么想。 陆檐如今不过双十的年岁,对于她许多问题已然是对答如流,想来在朔北的那些年里也是下了苦功钻研,并非是为了解闷儿随意翻看。 至于她自己,纯粹是靠着两世为人的资历才堆出这么个心思玲珑的朔月坊老板来。 两人聊天时刻意隐去了陆檐的姓名,只以你我相称,免得有人不经意听了什么言语。 戌时五刻,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婢女早早便在席位两旁点了灯,高悬的纸灯被夜风拂动,其下悬挂的铜铃也便跟着作响,与杯盏相撞的声音和在一起,仿佛话本里的神鬼夜宴。 楚袖本着能多喝一杯是一杯的想法,开宴后便将鎏金玉壶握在手中,几乎是顷刻便将壶中酒喝了个干净。 叶怡兰根本来不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把上好的裕丰酒当成白水来喝。 她是不知楚袖酒量如何,但对于她那一有点风吹草动的身子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今夜灌下一壶酒,又被夜风一吹,都不一定能到明日,人就可能烧到爬不起来了。 好在两人出门时叶怡兰便考虑了夜宴中的一切可能性,此时手臂上还挂着一条烟青的兽纹披风。 她抖开披风,上前将楚袖整个拢在了里头。 那双手绕在她脖颈前打着系带,顺带着在她耳边低语:“姑娘,莫要贪杯。” 一壶酒下肚,楚袖其实身上已然热了不少,便是没有这披风也不觉身子冷。 但人最怕是冷热交替,防患于未然也没什么不好。 她整个人缩在披风里,鎏金壶被她置在桌角处,叶怡兰不知与上前来的婢女说了些什么,再端上来的时候,鎏金壶里装着的便是热茶了。 已经过了嘴瘾,楚袖也不再执着这个,也便将斟满热茶的杯子捧在手中充当暖手的器具,在角落里观察着众人。 在场众人里,当属柳臻颜和云乐郡主身份最高,又因着两人关系极佳,便并肩坐在一张案桌后头,把酒言欢,好不痛快。 也许是有云乐郡主在,底下的世家贵女初起时十分拘谨,个个正襟危坐,莫说是讲小话,便是吃喝都动作轻缓。 一场数十人的宴会,发出的声响竟还没有突然而起的夜风声音大。 可一刻钟过去,往日总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云乐郡主依然端坐高位,一个眼神都欠奉,众女才将一颗心放回肚里,如同往常一般交际起来。 楚袖这地方选得精妙,只要她不主动寻人搭话,谁也不会注意到还有这么一桌在。 除却顶上孤灯,也无人来扰她清净。 自打路眠回来,她少有能这么放空的时候,心里总是盘算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如今在夜色里隐匿身形,倒全然放松起来了。 她思绪乱飞,一会儿想云乐郡主的桃花债,一会儿想坊中数名孩子的去处,就连明日早膳用何都在她脑子里转圜了一圈。 待得四周惊呼声起,她才收回了涣散的眸光,看向了众人惊异的来源。 数个半人高的水缸摆放在两排宴席之间,用白布盖着。 身后有侍从婢女将悬挂的灯笼一一熄灭,众人屏气凝神,静待缸中之物显现。 光亮彻底消散,原本就侯在缸边的婢女轻手轻脚地将布拉开。 莹莹光辉登时映入眼帘,耳边是不住的惊呼声。 “这便是柳小姐所说的名品——夜光莲?” “当真是世间仅见啊!” “能、能碰一下吗?” 楚袖对于她们这般反应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毕竟夜光莲培育艰难,数千朵中才出一朵。 为了让柳臻颜开这么一场宴会,荟萃阁可是下了血本。 哪怕柳臻颜的确掏了上千两黄金,但实际上还是亏本买卖。 特殊处理后的夜光莲名副其实,在深沉夜色中散发冷色光辉,枝干如同玉制,片片花瓣轻颤。 “楚姑娘,这夜光莲当真是极品,想来是花了不少心思。” 陆檐轻声慨叹,他也是第一次瞧见这夜光莲,如此奇异之景,怕是永生难忘。 “那是自然。”想到那段时间暴躁得见人就骂的舒窕,楚袖对此深以为然。 她提出将夜光莲拿出来的时候,要不是有舒窈从中斡旋,八成她也得被舒窕赶出荟萃阁去。 夜光莲一出,宴席上便热闹起来。 贴心的仆婢提了灯盏侍立在贵女们身后,若她们有走动意思,便上前照明开路。 一时之间,众人都围在夜光莲前,只剩楚袖坐在原处,将又一次放至温热的茶水饮尽。 陆檐被叶怡兰带着去看夜光莲了,她在此处饶有趣味地见诸多贵女嬉笑打闹。 角落中一片寂静,蓦然有脚步声响起。 她紧绷了心神,原本搭在桌上的手悄然转回了披风中,扣在了腰间一处机关之上。 身前热闹非凡,身后却是逐渐逼近之人。 她佯作酒醉,起身时便跌了一下,整个人仰着往后摔。 余光里瞧见个黑影儿,她攥紧已然落入掌心的机关针,打算趁其不备出手。 腰间却多出了一只手,那人靠近的速度极快,顷刻间便到了她面前。 凑的近了,她便看清了来人模样。 第82章 夜谈 长眉细眼, 薄唇贝齿,赫然便是云乐郡主! “郡主?怎么是你。”楚袖惊讶间便将机关针藏回了原处,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借着云乐郡主的力站稳了身子。 “还不是见你一个人在此饮酒, 怕你孤寂,这才特意过来的。” “谁知道你竟跌了一跤, 惊喜便没啦。” 云乐郡主施施然拉着楚袖在案桌旁坐下,楚袖胃口小,桌上菜肴都未用几口,沁凉的瓜果点心更是摆到了最边上去。 她信手捻了几颗葡萄,又端来一份冰镇过的西瓜。 那西瓜为了方便贵女取用, 在端上来前便被大卸八块,端端正正地摆在盘子里了。 她见着这东西就皱眉, 可见是嫌弃得很,但到底没发作, 只是不情不愿地吃了起来。 知晓楚袖不太爱吃这些凉物, 也就没拉着她一起吃,只是一边吐籽一边道:“柳臻颜那边又是一群世家小姐围着,奉承的话我可听够了, 便来你这里躲清闲。” 这话倒比前头的理由听着真切些, 楚袖也便欣然接受,继续捧热茶消磨时间。 不过既然多了一个人,再如何也不可能比得刚才安静。 云乐郡主瞧着她侧脸许久, 半晌吐出一句:“白日所说的赔礼,可还作数?” 没想到她又将那玩笑话拿出说事, 楚袖思来想去也没敢应承下来,谁知她心里的合适赔礼是什么, 贸然答应,定是要吃亏的。 对面的姑娘眼神放空,捧着个茶杯一动不动。 单这模样,云乐郡主就知道这人根本不是没听见,而是不想答她的话。 她笑着靠近楚袖,将宽大的披风挑开钻了进去,顺带着夺过了楚袖手中的杯盏。 “放心,不是要你做什么难事。” 云乐郡主本想将杯中酒液饮尽,却不曾想那里头根本不是醇厚香甜的裕丰酒,而是苦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藏起来的荞麦茶。 “呸呸呸。”她只喝了一口便被苦得面色扭曲,看着楚袖的目光里满是钦佩。“这种玩意儿,你竟也能喝得下去。” “从哪里寻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楚袖低头看着被猛地塞回自己手里的杯子,对云乐郡主的嫌弃但笑不语,而后提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喝不惯茶水的人,莫说是荞麦茶了,便是最为清香的绿茶都能尝出一股子苦味来。 “有些时日未见新人,美人卷久无进展,所以才想着让楚老板帮个忙。”云乐郡主这下也不卖关子了,将来意说明,便撑着脸庞目光殷切地看着楚袖。 云乐郡主的美人卷的确是个大工程,单就她那日惊鸿一瞥,便在画卷上见得了数十人,也不知完工后会是如何瑰丽的奇景。 但欣赏归欣赏,她并没有要上美人卷的想法。 “多谢郡主抬爱,可惜楚袖并无此意向,郡主还是另寻他人吧。” 楚袖的回答在她的预料之中,云乐郡主也就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绮丽眉眼间折出几分愁来。 “唉,既然楚老板不肯帮忙,那边快些解决了那麻烦,我也好去外头寻美猎艳。” 说来说去又说到这桩交易上来,楚袖自然无有不应,只是还要云乐郡主捱上一段时间,她却未曾告知她。 总归云乐郡主每日在烟雨柳絮阁里窝着画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再不济还有柳臻颜能同她一起玩闹,怎么也能过上个把月。 云乐郡主不知楚袖心中盘算,与她靠在一处躲清闲,直将桌上摆着的吃食都吃完了,才拍拍手将指尖碎屑抖了下去。 “总而言之,不管你现下在忙什么,清闲下来定然要第一个帮我做事才行。” “不然我可要闹腾了。” 话语说得亲昵,楚袖却从中听出威胁之意来,没奈何,点头如捣蒜,再三保证一定将这委托放在第一位,才将这位郡主打发走。 云乐郡主一走,叶怡兰便带着陆檐回来,立在她身后小声地将方才在夜光莲旁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所以说,大家都对夜光莲赞不绝口,连带着还要邀请柳小姐参加之后的七夕乞巧?” 乞巧节对于楚袖来说没什么特殊意义,除了那日要给坊里姑娘们放一天假外,她的日子与平常无二。 可今年柳臻颜被邀去参加乞巧宴,那可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穿七孔针的。 以柳臻颜那穿针难成、引线缠团的水平,哪里是去过节的,分明就是作笑话的。 已然被柳臻颜当作挚友的楚袖自然也逃不过,届时还要仔细教习,免不得要心烦。 单是这样也就好了,偏生楚袖的手艺也不过尔尔,当初的五色线还是路眠手把手教会的。 自认寻到了救星,她隐在披风下的手指便钻进了袖口,勾着那已经褪色许多的五色线绕了一圈。 身边既有如此能工巧匠,若是弃之不用,岂非是暴殄天物。 叶怡兰见姑娘说完那句便不再动作,也不催促,只是退后了几步与陆檐站在一处,静待宴会结束。 赏荷宴,赏荷宴,夜光莲既出,高涨的兴致散去,在场众人便都有些酒足饭饱后的余困。 柳臻颜也不留人,干脆利落地宣布宴会结束,紧接着便蹿到了云乐郡主身边去。 按理说作为主人家她该将几位地位高些的世家小姐送到门口去的,可谁敢在云乐郡主面前提什么规矩礼仪,也便个个低头不语,足下生风散了个干净。 柳臻颜嘴甜,三两下便把云乐郡主哄得找不着北,到最后不知怎的竟答应在府上歇下了。 “那是再好不过,姐姐今日便同我睡一起,咱们姐妹好好叙叙旧!” 两人你扶我一下,我挽你一下,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走,路过楚袖这桌时都没分神看上一眼,可见是真醉了。 楚袖饮下壶中最后一杯荞麦茶,看着两人摇摇晃晃的身影,扶着桌子起身,却险些跌下去。 这次不是演的,而是坐太久腿麻了。 好在身边还有叶怡兰扶着,不至于摔个七荤八素的。 “姑娘小心些吧。”叶怡兰扶着楚袖,神情里满是担忧。 楚袖却浑不在意地摆手:“也不知柳小姐从哪里寻来的裕丰酒,竟比普通酒要烈上几分,煞是醉人。” 她觉着自己腹内像是着了一团火,将四肢百骸都熏热了,倒是种极为新奇的体验。 陆檐对酒了解知之甚少,此时也只能立在一边做个木桩子。 叶怡兰则道:“姑娘,让我扶您去休息吧。” 明明是询问,然而却不等她回答,青衣的姑娘便颇为强硬地扣着她往大路上走。 无需言语,陆檐便抬脚跟上,临走时还薅了个纸灯笼,快步走到两人身前,在前头开路。 楚袖不说话,叶怡兰和陆檐也算不得多相熟,一路上也就如此沉闷着。 直到三人走小路到了世子院,还没等敲门,便听见锐利的破空声。 叶怡兰护着楚袖,分不出什么精神去帮陆檐,也只能咬咬牙踹了他一脚,硬生生将人踹得跪伏在地上,才躲过了突袭的暗器。 紧随着那暗器奔出来的白衣青年一把将钉在院门前石板路上的箭羽拔出,箭头幽芒乍现,他惊呼一声:“不愧是镇沙铁,竟有如此威力!” 他将箭头对着冷月观瞧,眼眸中满是欣喜,俨然是没注意到门外还有三个人在。 “苏瑾泽,这是在做什么?” 楚袖压下狂乱的心跳,顺着叶怡兰的力气站起身来,语气冷然。 方才这一箭将她蓦地带回了前世那战火纷飞之时,回过神来才惊觉危险,语气自然称不上多好。 起码苏瑾泽就被她这前所未有的冷凝眼神惊到,握着箭羽的手下意识便要往身后藏,讪讪答道:“意外,都是意外。” 像是印证他话语的真实性,他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院子里又断断续续飞出了不少东西。 这下倒不是箭羽了,而是…… “麻绳、烙铁……”楚袖望着最后飘飘然从半空中落下来的物什,表情都有几分幻灭,“纱衣?” 艳俗色彩的轻薄纱衣被夜风一拂,正正好落在楚袖跟前。 原本还想着糊弄过去的苏瑾泽无奈捂脸,以极快的速度将东西收起来,而后把才爬起来的陆檐一把推进院门,顺带着将楚袖两人也拉了进来。 院门合拢,楚袖回头瞧了一眼,便见得门背上铺满了深有一寸的凹痕,瘆人得很。 苏瑾泽持着那所谓的镇沙铁的箭羽,拦在了院中无声对峙的两人中间。 被两双冰冷视线注视着,苏瑾泽求饶般举起双手:“祖宗们,闹得差不多了,人也到齐了,是不是该做点正事了!” 路眠不语,只是移开了视线,另一道身影则是发话了。 “我好声好气言语,闹的哪里是我。” 楚袖借着月光,隐约才能瞧见那人兜帽下的半张脸,下颌线紧绷,唇瓣极薄,到了边缘处微微上翘。 看来这位越途,也生的一副好容貌。 路眠等人白日里那出戏,定是成功将越途引了出来,不然怎会被她们几句话便叫停了。 不过越途既然到了世子院,怎的还会和路眠闹成如此僵局,以苏瑾泽斡旋的本事,不应当啊。 她探究的眸光落在苏瑾泽身上,对方却只是眨了眨眼睛,一副颇为无辜的模样。 “哎呀,不说这些了,咱们进屋说,进屋说。”苏瑾泽没敢上手去推越途,这人规矩多得很,方才不过是凑得近了些,险些手都被折断了。 越途这下没言语了,跟在苏瑾泽身后往堂屋里走。 楚袖行在靠后的位置,进屋时便见得路眠和越途的位置那叫一个泾渭分明,若不是他们得坐在一张桌子上,怕不是已经一人寻一个角落了。 苏瑾泽夹在其中也不觉尴尬,往路眠身边一坐便提着茶壶倒了一圈的水。 无需人叫,楚袖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最后一处空位上。 她与苏瑾泽面对面,左手边是路眠,右手边便是不甚熟悉的越途。 “介绍一下,这位是楚袖姑娘。” 苏瑾泽一句话便将越途的注意力拉到了楚袖身上,随着那青年转了视线过来,她才瞧见那双若赤红琉璃般的眼眸。 越明风的故事中,越秋便是有着这么一双奇异的眼眸,似朱明神君临凡下界。 但言语描述千百遍,也比不上如今惊鸿一瞥。 青年眉眼深邃,鼻骨高挺,额前三两碎发,是个十成十的美男子。 然而再美的男子无奈长了一张嘴,哪怕对着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也十分不客气。 “你就是明风信里提起来的那个狡诈姑娘?” 越途伸出手去,还没等碰到楚袖就被斜里插进来的一只手按了下去,扭头一看,果不其然是面色不虞的冤家。 “有事说事,不要动手动脚。” “知晓了,松手。” 两人一同收手,越途将腕间有些移位的鎏金镯子转了转,道:“我虽不知你们如何说动明风的,但在帮你们忙之前,明风得在我身边。” 被评价为狡诈的楚袖当机立断:“不行。” “阁下风评如何想来不用我说,若我将人交出,你带着人跑了,可就是赔本买卖了。” “越公子可明白,我们这种做生意的人呢,从不赔本。” 越途常年在大漠之中活动,见惯了直来直往、有仇就直接动刀子的家伙,倒还是第一次见这般年岁就心思深沉的小姑娘。 柳亭那家伙年岁摆在那儿,狡诈些他也认了,怎么这姑娘看着岁数不大,竟也能管着路眠这等人物? 别看他和路眠总是见面就掐,但他也承认路眠的确是少有的少年英才。 他也没遮掩,甚至是直接问了出来。 “别说你们当中,主事的是这个小姑娘?” 路眠沉默应对,苏瑾泽则是灿烂一笑,对他竖了竖大拇指:“恭喜你,猜对了!” 所以这哪里值得恭喜了啊! 越途无语,也懒得和这位恶趣味的公子哥儿说些什么,直接同楚袖道:“明风在你们手里我不放心。” “你怕我反悔,我也怕你过河拆桥。” 楚袖也知晓越途的犹豫,但越明风决不能这时候就放出来,必须牢牢把控在手里才能安心。 但越途武艺高强,在场几位联手也不见得能将他拦下来,倘若斗个鱼死网破,也实在是下下策。 片刻功夫她心中思绪便转了几回,面上神色却和缓了许多,挑了个折中的法子道:“越公子本事奇绝,若将小公子交付与你,我也是不放心的。” “既然大家各有顾虑,不如各退一步。” “我让你们二人见上一面,但越公子不得带小公子走,如何?” 若是光明正大打不过越途,她不信阴私法子还能比不过。 越途拧眉,显然是想反驳的,但楚袖在他开口前便抢白道:“当然,越公子大可不听我的,但想来,也无法全须全尾地回去吧。” 随着楚袖言语,路眠第一时间便抓起了靠在桌边的利剑,显然只要她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前来。 室内氛围一时之间剑拔弩张了起来,偏生她像个没事人一般,浅淡笑容不见分毫变化,意有所指道:“更别说,越公子应当还没忘记立下的誓约吧。” “誓约”二字一出,越途神色骤变,手指下意识便摸上了腕间的金镯。 “明风竟连此事都与你言说?” 越途在大漠之中经营多年,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除了外甥越明风外无一人可信。 他本就是半个疯子,能在少年时便因一腔热血远渡重洋的人能是什么软和性子。 当年阴差阳错救下明风本就是个意外,谁知就是这么一次意外,让他寻得了方向。 他满怀欣喜地前往守金城,见到的不是儿时便待他极好的阿姐,而是已然不成人样的尸骨。 明风问遍了所有人,才总算寻到了那为阿姐收敛尸骨的好心人,是个眼花的乞丐婆。 乞丐婆说阿姐并不是冻死的,而是被人打死的,是镇北王府里不知哪位大人吃醉了酒,夜里回来时被阿姐绊了一下,便持刀砍下了她的头颅。 阿姐死不瞑目,一双因多年掩盖瞳色而模糊的双眼彻底被鲜血染红,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想报仇,然而他孤身一人,实在无法从镇北王府中全身而退,更何况那夜乞丐婆在街尾蜷缩,只是听见了动静,并未瞧见杀阿姐之人的模样。 最后他也只能将阿姐的尸骨火化,大部分撒在了大漠之中,少部分则是由他和明风各自保管着。 在阿姐的骨灰前,他曾立誓,要用一生来保护明风。 但少年与他一般,除却报仇外别无他想,是以,他们便开始了漫长的部署。 直至今日,柳亭被他们半哄半骗,总算是放下了些许的戒心,也会在他二人跟前说些秘密。 明风接触的多是世家势力,而他则是暗地里最好用的一把刀。 两人里应外合,想着要在柳亭最风光的时候将他拉下马来,谁曾想横生枝节,眼下倒是不得不与这几人合作了。 “那封信可是小公子亲手写的,我未曾威逼利诱于他。” 见越途依旧是一脸不可置信,她叹了口气,左手探入衣袖之下,只听见咔哒一声,便有只与越途腕上一般无二的臂钏落进了微张的右手之中。 鎏金的臂钏被扣在桌上,镶嵌的红玉温润,纹路团成不知名的花卉,正朵朵绽放。 此物一出,越途终于是不再反驳。 “看来越公子心中已有定夺,那么,之后便有劳了。” “殊途同归罢了。” 越途本想将那臂钏收起来,手指刚动了几分,便见身旁那姑娘姿态自然地将臂钏扣回了原处,做完这些才讶异道:“越公子,这只是个信物,现在可不能给你。”那模样,仿佛是真的没瞧见他动作似的。 怪不得明风说此人狡诈,的确名副其实。 路眠和苏瑾泽早有安排,只有越途是半路入伙,许多事情并不知晓,才需要仔细告知。 越途看起来是孤身一人深入昭华,但实际上他在京中探得了不少消息。 几人将事情一一核对,才明白过来柳亭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嘶,不得不说,还是老家伙狠啊,记仇记到现在。”苏瑾泽半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臂上摩挲两下。 “睚眦必报之人,的确不会惩小失大。”楚袖望着纸上最右边用朱笔批注的一桩桩一件件血案,语气沉重。 因着几句流言蜚语便要杀妻弑子之人,如何会放过当初奚落自己的人呢。 少年时落魄,又空有一副好皮囊,想来在京中摸爬滚打也甚是艰难。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一飞冲天,却又不得不自请离开京城,前往苦寒之地数十年。 也亏得他隐忍不发,直至在百姓间素有声名,才借着路眠的势回京来。 “当时便有古怪之处,但不知缘由,只能记录下来。” 尽管先前已有诸多证据指向柳亭有谋逆之心,但路眠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他是如何从当年一心抗敌的少年郎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楚袖将那三年来的一封封书信仔细誊写、分析,最后汇成了如今被他们铺在桌上的这张足有三尺的卷宗。 卷宗未曾假手于人,每一个字都是仔细斟酌后填补,无数赭红批复好比血色蔓延。 越途对此没什么感想,毕竟这其中有不少也是他的手笔,他只关心要如何将柳亭拉入万劫不复之地。 为此,他并不在意要拿自己来做筹码。 “老匹夫原想着是要找个大场合起兵,定下的是今年元夜宫宴之时。” 越途将柳亭的打算告知几人,连带着最新的变化也未曾落下。 “但不知是什么缘由,前几日他来寻我,说想让我进宫一趟。” “进宫?”苏瑾泽闻言便凑近了些,“让你进宫,莫非是要行刺?” “这倒是没说,不过也不难猜,只是不知他到底想要哪一位的命。”越途认下了这个说法,对自己能随意出入皇宫的事情供认不讳。 楚袖在一旁听得皱眉,总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 按理说柳亭这般隐忍,不应当在这临门一脚出此等昏招才是。 今上子嗣不丰,却也早早定下了储君人选,除此之外还有数名皇子。 若是新的帝王登位,届时局势不一定会如何倒转。 此等有害无利之事,柳亭绝不会做。 就算他可以借着姻亲将顾清明当作筏子,也得在其余成年皇子都死绝的情况才行。 毕竟顾清明的出身相较于其他皇子而言实在是不显,又无甚出众本事。 总不能让越途将皇族屠戮殆尽吧? 第83章 穿针 七夕乞巧对女子来说说是极为重要的日子, 平民女子早早便在家中准备起来。 就算是那等不善刺绣之人也早一个月就练起了穿针的本事,不求在乞巧时得什么美名,也不能被人背后说是个笨姑娘呀。 普通女子便是再不擅长此道, 练上三五天也能穿个两三孔。 但对于从小就学的是琴棋书画、管账中馈的世家贵女来说, 这简直是要命的活计。 是以,说是举城欢庆的乞巧节, 实际上到场的大多都是普通女子。 柳臻颜打从出生起就没拿起过绣花针,如今临时抱佛脚,才勉勉强强能穿个一孔。 “唉,才是这般水平,下场一试, 岂不是要让一众小姐们笑话了。”柳臻颜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面前则是一筐各式各样的丝线与绣针, 五根针横着一排扎在一个布枕上。 抱怨归抱怨,该干的活儿还是得干。 她随便挑了根红色的线, 剪去有些毛躁的线头, 又用指尖将前段捻得细长些,才将布枕举起来,眼睛就差黏在那针孔上了。 一见她这架势, 原本是想来看热闹的苏瑾泽立马大气儿不敢出, 比正穿针的本人还要紧张几分。 倒不是他有多关心柳臻颜在乞巧宴上丢不丢脸,而是这两天这姑娘气性明显见长。 若是他一不小心在她穿针时发出了什么声响,那穿不过去的大锅必然要扣在他头上。 他着实是冤啊, 哪家姑娘穿针还得所有人噤声的。 乞巧宴那可是在城中最繁华的一处,千百号人眼皮子底下做事, 哪里来的这般鸦雀无声的环境。 当然,这屏气不出的情况一般也维持不了几息就会以一声痛骂结束。 “可恶!这针眼是故意针对我的吧!啊啊啊!” 柳臻颜和针眼大眼对小眼, 手里的丝线因穿错了位置而劈了尖。 这不是她第一次失败了,但每一次失败她都分外难熬,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不适合做这种精细活,恨不得回到当初赏荷宴时回绝了那位小姐的邀约。 天知道那会儿她怎么就头脑不清楚地应下来了! 事后知晓邀她前去乞巧宴的是世家贵女里唯一一个奇葩——山阴侯幼女党君宁。 山阴侯年岁已高,幼女是他与继夫人所出,如今将将十五岁,上头兄姐俱全,最年轻的那位也比她大了十岁有余,在家中可谓是娇宠长大。 钟鸣鼎食之家如珠如宝养出来的姑娘,本该学些高雅技艺,但奈何这姑娘不爱风花雪月,一心只喜欢华服宝冠。 单喜欢还不够,还非要自己做一套天下无双的衣裙。 为此,堂堂侯府嫡女整日里鼓捣丝线绣棚,又或者是出入各大绣坊拜师学艺。 不得已,山阴侯只能请了春凝坊中的第一娘子来教习,才让她不至于在京城中丢尽了脸面,碍着以后的婚事。 春凝坊本就是京城中的第一绣坊,其中的绣衣娘子无一不是当年乞巧宴上前五的人物,第一娘子更是个中翘楚。 按理说党君宁次次下场,也该拿个不错的名次才是,可偏生她似乎与乞巧宴犯冲。 不是吃坏了肚子无法上场便是走错了方向误了时辰,三年来竟是没有一次正经上了乞巧宴。 谁也不知党君宁是怀着什么心思邀请一个不通绣技的小姐参加乞巧宴,但既然应了下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边柳臻颜练了一个上午也不见什么长进,气馁地瘫在宽大的圈椅上,说什么也不肯再穿了。 苏瑾泽如蒙大赦,当下便捧着各色点心上前,“练了这么久,一定渴了饿了吧,来来来,吃东西吃东西。” 柳臻颜也不客气,抓了块桂花糕在手,便道:“你说楚妹妹哪里去了,方才她就出了门,现在还没回来呢!” 正如楚袖先前所想,柳臻颜闲下来时第一时间求助的便是她。 无奈楚袖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先让她在朔月坊的三楼会客厅练穿针。 实打实的练了五六天,长进聊胜于无。 楚袖倒也不是没请救兵,只是路眠着实不是个好师傅,光干不讲,柳臻颜穿针功夫不见长进,倒是险些和路眠打起来。 两人本来就不大对付,经历了路眠与殷愿安争斗那场戏后,关系更是僵硬。 哪怕事后几人同她解释了陆檐并未掺和其中,挨打的是殷愿安,也无济于事。 这不,楚袖便又给柳臻颜请了一位老师来。 楚袖事先并未将这位老师的身份告知柳臻颜,搞得她虽是抓耳挠腮,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在此处练习。 柳臻颜不知,苏瑾泽心中倒是有几分猜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那位是什么身份,怎么会来教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笨丫头。 “别想了,她做事自有她的道理。” “倒是你,练了这么久,也不见什么进展,要不就算了吧。” “到时候你带个面纱、报个假名,谁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没什么丢不丢脸的。” 苏瑾泽给她正出招呢,就听见身后木门被人推开,他只来得及回头瞧。 上好紫玉所制的流苏葡萄簪一摆一摆,郁紫衣裙上是大片的鸟兽图纹,腕间是一对足有掌宽的银钏,几条银链扣在指环之上。 至于容貌…… 芙蓉泣露,牡丹吐蕊。 上翘的眼尾被刻意拉长,犹如一只惑人的狐狸精怪。口脂画得极艳,却不夺面容半分光华。 最令人着迷的,当属那一双春水盈盈的碧绿眼眸,望谁都是深情款款。 这样一位妖艳的绝世美人在前,苏瑾泽却没什么欣赏之心。 倒不如说正相反,他被吓得径直从圆凳上掉了下去,惹来对面之人一连串的笑声。 至于柳臻颜,她已经彻底愣住了,就连吃了一半的桂花糕都忘了往下咽。 楚袖比那人慢行了几步,上来就见得她站在门口未曾进去,不由讶异:“路夫人,可是发生了什么?” 被她唤作路夫人的女子捂唇一笑,也没说什么,抬步走了进去,楚袖紧随其后。 进去便见得两尊雕塑,一个吃着东西一个坐在地上。 她皱了眉头,率先开口,问的是苏瑾泽:“为何这般姿态,我不在时发生了何事?” 没有回答,倒是自顾自走到苏瑾泽跟前要扶人的路夫人应声了。 “许是我吓着他了,不打紧,这孩子打小就怕生,习惯了就好啦!” 怕生?谁怕生? 楚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路夫人说的是正坐在地上的苏瑾泽。 她抽了抽嘴角,不知路夫人这怕生言论从何得来,若是苏瑾泽都能算怕生,京城里怕是没有不怕生的人了。 但仿佛印证路夫人话语一般,苏瑾泽非但没有借着路夫人的力起来,反倒是双手反撑,后退了几尺,才蹦了起来。 “夫、夫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啊?” 他起身后也不敢靠近路夫人,七尺男儿硬是缩在了楚袖身后,一手扯着她的衣服,摆出一副崩溃模样。 “听小春和小秋聊天,知道你们正烦心,我便毛遂自荐来做老师。”她笑着答话,眼神在室内逡巡,继而落在了柳臻颜身上。 “好姑娘,七夕便是你要下场?” “是,是的。”被蓦然问道,柳臻颜急于答话,险些将自己噎死,连忙取水灌下去。 “我实在是学不会这东西,路夫人可有什么妙招?” 在长辈面前,她惯会卖乖,温软一笑,便是声音都甜了几分。 一旁的苏瑾泽被她骤然的变脸恶心得直撇嘴,却不敢在路夫人面前说什么,只能继续在楚袖身后做鹌鹑。 “若没点本事,哪敢自荐来当先生呢。”路夫人在柳臻颜身旁坐下,打眼一扫便看得那分叉了的丝线。 她信手取来,都未曾仔细观瞧,在布枕最边上的那根银针上一拂。 雪白修长的手掌遮掩视线,划过后便见得细线捏在指尖,赫然已经穿过了七孔针。 柳臻颜被这一手惊到,当下便认下了这个老师。 “夫人技艺天下无双,于我可谓是久旱甘霖!” 路夫人显然也很受益这番追捧,当下也便笑意盈盈道:“这东西须得多练,你如今没那么多时间,便只能用个捷径法子了。” 那边厢柳臻颜和路夫人聚在一处教授穿针技艺,这边楚袖也被苏瑾泽拉着到了屏风后头。 到底还是在一处空间,苏瑾泽压低了声音问道:“说要请人,怎么把……” 他顿了一下,将夫人两字含糊过去,“……带来了?” 苏瑾泽这明显异于常态的模样,楚袖也不可能视而不见,是以她反问道:“你与路夫人有旧怨?” “没有!” 苏瑾泽答得飞快,说完还探头往外瞧了几眼,确定那边两人并未注意这边,才松了一口气。 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楚袖也不是蠢笨之人,自然不会被他这么哄骗过去,当下便露出惯用的浅笑来。 苏瑾泽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当下便招供了。 “好好好,我都说还不行嘛。但你得先告诉我,怎么把这位请过来的?” 也不是什么秘密,楚袖也便一五一十地同苏瑾泽说了。 “柳小姐与路眠不对付,我想着不如将路小姐请来,便同路眠提了一嘴。” “谁知今日前去府上,出来的不是路姑娘,而是路夫人。” 楚袖也是第一次见路眠这位传说中酷爱在城中市井乱逛的母亲,的确与一般的世家夫人很是不同。 起码单从情态谈吐之中,全然看不出来是个不惑之年的女子,只觉此人俏皮活泼,十分可爱。 “这么说,八成是路夫人自作主张来的了。” 苏瑾泽万分头疼,路夫人性情跳脱,又不爱在府中待着,平日里多是路眠和路将军陪着外出。 眼下路眠忙着镇北王府那边的接洽,今日又是七夕,路将军被城防值守的将军喊去帮忙,可不就让闲不住的路夫人钻了空子跑出府来。 只能说万幸她是听了路眠和路引秋言语,才一时起了兴致要来朔月坊,不然之后找这位祖宗也是翻天覆地的动静。 常年帮路眠找人的苏瑾泽深以为然,便更坚定了要让楚袖把人看好的心思。 “阿袖,且帮个忙。” 楚袖还等着苏瑾泽的解释,结果莫名其妙就被委托了事宜。 “啊?” “千万别让路夫人一个人出去,若是有事,一定要派人跟着!” 苏瑾泽话语说得恳切,这请求也不是什么为难人的差事,楚袖自然应声。 “至于我与路夫人的恩怨,最早大约是我与路眠当年打的那一架吧。” 都说少年人不打不相识,对于苏瑾泽和路眠来说也是如此。 两人在十五岁之前,各自相安无事,偏生一场长公主婚宴让两人聚在了一处。 苏瑾泽手欠,拉着当时不爱言语的路眠喝酒,硬生生将个冷酷少年郎灌得双颊飞红,险些走不出公主府的大门。 更要命的是,路眠醉酒后心眼小得很,惦记着自己比酒输给了他,硬是把酒足饭饱的他拉进了小花园里,非要与他比上一场。 勤练拳脚的将军虎子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纨绔子弟,想也知道结果如何。 按理说,苏瑾泽挨了打,这事儿也算过去了,可偏生苏相得知此事,压着苏瑾泽亲自上门致歉。 苏家因着苏瑜崖的关系站在了长公主这边,路家则是因为路引秋的追随不得不早早站了队,算起来,两家也算是一派人物。 苏相疲于管教幼子,大手一挥就将他送到了定北将军府去管教。 路夫人本就是个护犊子的性子,知晓苏瑾泽灌酒一事,也不动手,只是一连数日都邀他饮酒,硬生生让他那几个月闻见酒味就想吐才罢休。 “那件事之后,我见着夫人就怕,可你也知晓,我与路眠乃是至交好友,哪里能躲得开。” “有好几次路夫人走失,都是我去寻回来的。”苏瑾泽说到此处不由得叹气,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处,“路夫人不大认路,所以千万不能让她一个人跑出去。” “放心,今日我定然将路夫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将军府上。” 苏瑾泽道了一声谢,而后便在屏风后的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 他是无事一身轻了,楚袖却还有一问。 “方才路夫人所言的‘小春’,不会是……”说到最后,她刻意放缓了些语速。 果不其然,苏瑾泽挑眉应答,面上神色极为怪异,他挥了挥手,楚袖也便附耳上去。 “路家姐弟俩的名字是早早就定下来的,引秋、眠春。” “据说还有分别以夏、冬起的名字,但我并未听路眠提起过。” 苏瑾泽讲起别人的八卦可谓是神采飞扬,不见分毫讲自己时的窘迫情态。 “初起时眠春这个名儿是叫下来了,不过在外时总被人喊春姑娘,那家伙就和人家约架。” “路将军不堪其扰,也就将那春字隐了去。” 不曾想英明神武的路小将军,年幼时竟也会因一个名字被人当作女子。 楚袖听了这段儿时轶事,倒也没什么大反应,听过也便罢了。 “夫人,你好厉害!这么做真的穿了两孔哎。”柳臻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一次性穿过了两个针孔。 要不是线头还在她手里攥着,她都要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了。 “楚妹妹,快看!”她一把抓起那布枕,想着给楚袖看,抬眼却没见着人,“哎?” 听得人喊,楚袖拍了拍苏瑾泽胳膊,而后便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淡然回应:“怎么了?” 柳臻颜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将那巴掌大的布枕举到她眼前,“看!我用路夫人教的法子,第三次就穿了两孔呢。” 她粗略地扫了一眼,便瞧出了个中关窍。 “针是不是换了位置?” “正是!”见她一语道破,柳臻颜当下便兴奋起来,道:“夫人说我没有底子,只能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啦。” “不过我本来也没想着要拿什么名次,两孔也很不错了。” 路夫人来此不过一刻钟,已然超过了她五天的成效,可见路夫人在此道上的确有所见地。 “为了答谢夫人的教授,我请你们去尚庆楼吃饭吧,听说夏日里上了不少新菜,正好去试试。” 都说众口难调,尚庆楼倒是少见的众人皆赞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楼。 柳臻颜去过几次便被其中各色菜肴俘获,起了请人回府的心思,但无奈尚庆楼的老板态度坚决,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照顾起了尚庆楼的生意。 反正尚庆楼也在城北,与朔月坊离得不算太远。 柳臻颜也不是第一次请客,前几日在朔月坊练穿针,没时间出门便花了大价钱从尚庆楼买来了饭菜来吃。 本以为只能去乞巧宴上丢人,谁知今日峰回路转,竟让她解决了这件难事。 人一高兴,就喜欢做些开心事。 对于柳臻颜来说,莫过于去试尚庆楼的新菜。 然而对于她这看似合理的提议,在场的几位却无一人附和。 屏风后的苏瑾泽更是发表了反对意见:“可算了吧。” “姑奶奶,尚庆楼是给你钱了还是救你命了,一连五六天地照顾他家生意,再好吃的饭菜都要腻了。” “更别说来来回回就那几个菜,想点个辣口的都不让,还不如让花娘做呢。” 楚袖虽未说话,但在柳臻颜求救的眼神望来时,还是佯作不知地移了视线。 也不是她偏帮别人,实在是她也受不了一天三顿都是甜腻腻的菜了。 如此想着,似乎喉间又是那股子糖丝的味道,灌了一杯茶才压了下去。 “路夫人定然想试试尚庆楼的,对吧?”眼看着两人都不赞同自己的建议,柳臻颜连忙拉拢新来的路夫人。 再怎么说今日也是借着犒劳路夫人的名义,路夫人要是应了,她也有个台阶下,大不了她带着路夫人去尚庆楼,其余人自己吃不就行了。 柳臻颜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无奈路夫人并不给她这个面子,反倒是追着苏瑾泽问:“你方才说的花娘是哪一位,能做什么辣口的菜肴?” 路夫人一说话,苏瑾泽就再没方才怼柳臻颜的潇洒,十分乖觉地将自己所知倒豆子般吐了出来。 “花娘在坊里暂代厨娘,手艺不错,我从巴蜀带来的那几张方子都能做出个七八分的风味来。” “如此厉害,倒是让人想试一试。”路夫人不假思索道,她爱好不多,吃算是一项。 苏瑾泽这些年搜罗吃食方子,有九成最后都进了路夫人的口袋里,余下的一成倒不是他藏私,而是路夫人挑拣过后剩下的。 两人口味相近,苏瑾泽在外寻得了什么新奇吃食,总是记着要给路夫人带上一份,也算是有几分情谊在。 只可惜路夫人到底是长辈,再加之当初那件玩闹的事情,苏瑾泽心中存着三分敬畏在,生怕哪里惹着了她,便又要遭一次罪了。 至此,三人无一人愿意去尚庆楼,路夫人更是已然扯着苏瑾泽的袖子,让他代为引荐花娘。 柳臻颜不得不歇了心思,胡乱地将桌上散乱的丝线塞回竹笸箩里。 “好了好了,那今日就吃花娘做的菜吧。” “但事先说好,我吃不了辣,可不能放辣椒,一点也不行。” 这不是什么难题,本来花娘就要给楚袖单独做一份出来,多一个柳臻颜也不在话下。 定好了午间的吃食,苏瑾泽带着路夫人下了楼去寻花娘,柳臻颜则是推窗通风,瞧着下面的人来人往发呆。 楚袖素来喜静,柳臻颜不言语,楚袖也便在心中排演着今晚的一众事宜。 上次端阳盛典,镇北王命人掳走了亲女,求得是将隐在暗中的陆檐逼出来杀掉。 今夜七夕乞巧宴,城中各家贵女虽不下场,却不乏瞧热闹的,更遑论之后还有拜月神娘娘的仪式,与端阳盛典的规模也不相上下。 若是镇北王有意在乞巧宴上做什么,怕是要引来不小的祸端。 她还在思索镇北王会从哪个方面突破,便听得窗边的柳臻颜忽的叫嚷起来,一边喊还一边向她招手。 “ 楚妹妹快来,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两人离得本就不远,她如此急迫,楚袖也便快了脚步上前去,自窗边往下观瞧。 无需指认,柳臻颜所说那人在纷杂的街道上可谓是鹤立鸡群。 玄纹红衣,宽袍大袖,长发未曾加冠,倒是扯了绣红织金的发带随意扎着,手间一柄紫竹纸扇上下抛着。 这么一副纨绔子弟打扮,便是苏瑾泽都得甘拜下风。 柳臻颜只是瞧着眼熟,楚袖却是认出了此人是谁。 除了闲得没事干的顾清明外,别无他想。 这些日子也不知顾清明哪根筋搭错了,时不时便要来上这么一回,招摇过市后在朔月坊喝一下午的茶,甚至有闲心指点一下坊中学徒的功课。 本以为今日有乞巧宴,顾清明也就不会来这儿寻开心了,谁知他还是来了。 一个镇北王,一个五皇子,这两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当真是难猜的很。 第84章 七夕 如楚袖所想, 顾清明在卖糖葫芦的青年跟前停了下来,价值千金的紫竹玉折扇被他随意揣在怀里。 “来两串糖葫芦,要这个, 还有这个。”顾清明也不是随意两串就行, 他从草垛上认真挑选了两串糖衣晶莹剔透、山楂果饱满的糖葫芦来。 小贩依言摘了那两串下来,递到他手里, “两串糖葫芦,诚惠五文。” 顾清明也没充什么阔气,从荷包里摸了铜钱递过去,五文钱不多不少。 “公子今日又去坊里看孩子呀。今日这山楂可是新货,糖衣又是才裹不久, 酸甜可口得很哩。” “瞧着是比前几日的好了不少。” 自打上次离坊时撞见了那个半大孩子,顾清明就时常来看他, 带些外头卖着的小玩意儿,有时是竹蜻蜓, 有时是糖葫芦。 那孩子年纪不大, 正是喜欢糖的年纪。 他怕吃坏了他的牙,也便买糖葫芦来糊弄他,而眼前这摊贩便是他走遍整条街寻到的手艺最好的一位。 糖衣轻薄, 果肉饱满, 酸甜得当。 莫说是小孩子,便是他自己都忍不住要贪嘴。 瞥了一眼红艳艳的糖葫芦,他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下来, 糖衣在口中破碎,山楂的酸在口中蔓延。 果然是酸甜可口, 下次可以买点回去吃。 至于那孩子…… 小孩子嘛,还是少吃点糖比较好, 不然小小年纪就坏了牙齿,可就不好看了。 他就不一样了,他这么大年纪,合该多吃点甜的才是。 给自己找了个完美借口,顾清明拿着两根糖葫芦便晃荡着往朔月坊里走。 七夕乞巧,楚袖给坊里统一放了一天的假期,姑娘们要准备晚上的乞巧宴和拜月神的东西,男子们也没浪费这一天的假期,在外头采买礼物,准备着与佳人相约。 是以,朔月坊今日并未开正门,但顾清明是何等人物,他压根儿不会在意闭门羹这种事情,站在坊门口便敲起了门。 乐师舞伎散去也便罢了,坊里可是收留着不少无家可归的孩童,绝不可能无人。 果不其然,他在门外站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有人急匆匆地来开门。 此人捉一身青白衣裙,身量不高,又低着头,顾清明也就没看出来是谁,只是道一声谢,便问起了那孩子的去处。 “小阿明可在坊里?” “今日休沐,大清早便被郑爷带着出去买东西了,估摸着时辰应当快回来了。”那姑娘没半点见到陌生人的慌张,态度也平和得很,将他引至离门最近的一张方桌处,又沏了壶茶水来。 “五公子若是要等,此处正好,我还有事,便不在此伺候了。” 顾清明在桌旁坐下,便听得她这告辞的话语,再一听“五公子”这三个字,立马便想起了此人身份。 “你是常在楚老板身边伺候的……”指节敲了敲额头,努力回想此人姓名,最后吐出了二字:“花红?” “五公子说笑,我名唤月怜,是常在姑娘身边伺候。” “您贵人多忘事,怕是记不得我了。” “坊里还有人,便不奉陪了。”月怜依旧是那无甚起伏的语调,甚至没有抬头看顾清明,撂下一句算是告辞的话语,转身便走…… 被这么刺了一句,顾清明也不觉得冒犯,只是望着她风风火火往后院走的身影有些疑惑。 “我怎么记得,楚老板身边那丫头似乎是个活泼性子来着。” “这般身量的姑娘,应该没记错啊,怎么变了个模样?” 思来想去想不通,索性将此事丢到脑后。 顾清明在大堂等着郑爷采买回来,百无聊赖之时便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糖葫芦。 那摊贩做生意实诚,一根竹签上串了足足八个山楂果,价钱又不贵,这也是顾清明常买他家糖葫芦的一个原因。 在竹签上只剩一颗果子的时候,总算有了动静,只不过不是坊外,而是有人自楼上下来了。 大半颗山楂果含在嘴里,咽不下去也不好吐出来,也只好以一副脸颊鼓起的模样望了过去。 从楼上下来的自然不是别人,而是从窗户里瞧见顾清明的楚袖。 柳臻颜倒是没下来,她与顾清明还有一层婚约在,见面多多少少有些尴尬,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就乐得在三楼上躲闲。 楚袖作为朔月坊的老板,又是与顾清明做过一桩交易的人,于情于理都不能把他在大堂里晾着。 “ 五公子今日又来看阿明?”楚袖这话也不算个问题,毕竟顾清明来此总不是来和她叙旧的。 反正这人除了和阿明一起玩,教他如何吹笛外也不做些什么,楚袖自然不会做恶人,由得他来。 “七夕佳节,想着带那孩子出去看看热闹。”顾清明也是想着阿明无父无母,旁人被家中长辈接走,只余他在坊中。 虽说朔月坊不会苛待人,郑爷也是个一等一的好人,但到底还是对着一群人的好,不像他,只对阿明一个人好。 有些时候,人总是需要偏爱的。 反正他也被要求去乞巧宴上捧场,何不带着阿明一起去呢。 将口中的山楂果咬碎吞下,顾清明站起身来,将折扇从腰间抽出来,拇指一错便开了扇,上头无甚山水画幅,反倒是随意泼洒了墨滴,别有一番意趣在。 落款处单单一个明字,若是旁人瞧了,定然以为这是顾清明的手笔,继而将这纸扇夸到天上去。 然而作为半个当事人的楚袖却是知道,那歪歪扭扭的明字代表的不是身份尊贵的五皇子,而是乐坊里一个不知名的孩童。 说来也奇,明明是阿明过生,顾清明却硬是厚着脸皮让阿明为他画扇,还美其名曰要沾沾寿星的福气。 “今夜的乞巧宴是东宫那位太子妃经手的,还特地制了一批烟花,准备在拜月神后放。” 楚袖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便轻轻挑眉,抬眼望他。 “镇北王那边给我递了信儿,说要让我在乞巧宴上多多照拂柳小姐,增进一下关系。” 也就是说,镇北王今夜有所行动,且不想牵连到女儿。 “多谢告知,届时还要五公子帮忙。” 楚袖谢过顾清明好意,对方不在意地一笑。 “小事罢了,就算我不说,莫非你们就没做准备么。” 坊外隐约有孩子的玩闹声音传来,顾清明径直转了身迎上去,将楚袖抛在身后。 郑爷领着一群孩子进来,第一时间便瞧见了站在那儿的楚袖,便冲着她喊道:“楚丫头,过来帮忙提东西,买了你最喜欢的茶饼。” “来了来了。”楚袖应声,上前从孩子们手里接过了几样重物后便搀着郑爷往里走。 孩子们都知道郑爷腿脚不好,买来的东西许多都被三三两两的孩子分着拿了,他本人倒是只拿着一摞茶饼。 顾清明也将阿明手里拿着的东西接了过来,顺带着将那根完整的糖葫芦塞进了阿明手里。 “给,今日份的糖葫芦。” 阿明也不推脱,接过糖葫芦就咬了一口,只不过他年岁小,嘴也不够大,勉强咬了一半下来。 山楂果裹着糖衣在口中发出喀嚓声,他指了指油纸包起来的东西,颊边浮现一枚浅浅酒窝。 “这是我送哥哥的七夕礼物,谢谢哥哥总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 顾清明颇觉好笑,没想到自己收到的第一份七夕礼,竟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送的。 “既如此,我现在可能拆开瞧瞧?”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顾清明便将阿明牵到方才他坐着的方桌旁,细致小心地拆开了包在外头的油纸。 手指长短的江米条整整齐齐地码成个三角,被捣得细碎的豆沙落在金黄表面,单是卖相就很不错。 他先是给阿明塞了一根,才自己吃了起来。 江米条是糯米和面粉混合所制,上锅蒸好后又过油煎炸,入口便是一股子米香,很是诱人。 “果然是好东西,这礼物我很喜欢!” 顾清明与阿明对坐,两人各吃各的,可谓是其乐融融。 而楚袖搀着郑爷回了房间,她自己则是又去了后院帮花娘等人张罗午膳。 说是帮忙,实际上也不过做些端菜摆筷的小事罢了。 坊里众人属花娘对楚袖严厉,不仅管着她每日吃食,便是干活也有规矩,从不许她在做饭时进厨房,生怕油烟呛人,又把这位瓷娃娃给病倒了。 “行了行了,苏公子都与我说明白了,这次做得多,不好往三楼抬,你们就屈尊在一楼吃吧。” 花娘嘴上敷衍,实际上还是寻了道屏风将原本的膳厅隔开来,免得孩子们闹腾,吵到他们的清净。 路夫人跟着苏瑾泽下来才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然和花娘关系熟稔,手中一双玉筷开合间便试了不少菜。 “这个稍微淡了点,加些盐进去吧。” “火有些小,长明,好好烧火啊。” 苏瑾泽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精贵公子的模样,长袍撩起塞在腰带里,一手拿蒲扇一手往灶里塞柴火。 “在烧了,催也没用啊。” 语速极快地嘱咐了几句,路夫人便接了方才花娘的话:“哪里用得着什么屏风,人多热闹,吃饭就得热闹才吃得开心。” 路夫人都这么说了,楚袖也不好阻拦,自然答应了下来。只是顾及大堂里还坐着个顾清明,她待会儿还得去问问柳臻颜的意思才行。 几人风风火火地拾掇着,柳臻颜却是等不及地从楼上下来了,路过大堂时看都没看顾清明一眼便直直到了膳厅。 “早知下面如此忙碌,我就该早点下来,上头就我一个人,实在是无聊得很。” 柳臻颜端起刚出锅的两个菜,同楚袖一道往膳厅送。 一起送菜的还有闲不下来的月怜和叶怡兰,两人一如既往地吵闹,你一言我一句地说个不停。 等到用膳的时候,柳臻颜也不知是真不识得顾清明还是佯装不知,竟然未曾问起这么一个陌生人来。 而顾清明也颇为上道地没与他们凑到一起吃饭,苏瑾泽问起时只说要与阿明一起。 到最后,顾清明与郑爷还有一群孩子在另几桌,楚袖等人则是独占了一桌。 最中间掏空置了个炉子,一口大锅架在上头,内里鲜红热辣的汤翻滚着,桌边则摆着各式各样备好的食材。 楚袖与柳臻颜没凑这个热闹,一人捧着一小碗米饭,面前则是几盘专门给她们做的清淡菜肴。 其余人则松快许多,个个都挑拣着自己喜欢的菜扔进锅里,三两下捞出来,再蘸上酱料入喉。 “怎么样!我就说花娘手艺好,这锅子尝起来与巴蜀那人所做分毫不差。” 听着苏瑾泽的夸赞,花娘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哪里,都是苏公子的方子好,还送了这么多的佐料来。不然我一个小小舞姬,哪里能享用到这等美食,还是多亏了苏公子。” 路夫人将口中的羊肉吞下,见状拍了拍花娘的肩膀道:“美食呢,做出来就是让人吃的。” “也是长明运气好,寻得了这方子。” “方才我瞧见花娘你那道醋鱼就做得不错,口味也与旁人不同,可见你手艺是真的好。” 花娘本就是被路夫人强拉到这桌上来吃饭的,此时得了赞誉,更是有些羞赧:“夫人谬赞……” “什么谬赞,就是真的夸你呢!”路夫人给花娘夹了一筷子肉,也不管方才是谁扔进锅里去的,“来来来,吃饭!” 苏瑾泽嘟囔着,却不敢说那是自己放进去的,只能委屈巴巴地又重新下了肉卷进去。 等肉熟的时间里,苏瑾泽见楚袖慢条斯理地吃饭,也不参与他们的话题,担心是她有什么心事,眼珠子一转便将一碟凉菜转到了楚袖跟前。 “大夏天的,别一直吃热的,吃点凉菜,解暑。” 这话倒是没错,只不过…… 楚袖隔着热气蒸腾的一口大锅望向对面吃辣吃得满头大汗的公子哥,一时之间不知是谁更需要解暑一些。 但深知她要是不顺着他心意来,指不定就要被缠上许久的楚袖还是依言照做了。 “说起这个,今晚的拜月仪式听说可是前所未有的宏大,阿袖要不要也去拜一拜?” “ 虽说七夕拜月多是乞巧之用,但月神娘娘也兼顾赐福一职,求点福气来也好。” 楚袖对此无可无不可,但苏瑾泽刻意提出来,她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道:“待得乞巧宴后,若是有空,便去上柱香。” 路夫人也在一旁凑热闹:“我也许久未曾去过乞巧宴了,也不知今年会有什么新意。” “ 只要夫人您不下场,这乞巧宴就有新意!” 苏瑾泽嘴欠惯了,路夫人的手都拍上他后脑勺了才反应过来这是最不能惹的路夫人,当下拍起了马屁道:“这不是夫人技艺高超,若是您下场了,其余人可不就没得比了。” “这话我赞同。”一直默默吃饭的柳臻颜 举起了手,好歹她也算路夫人半日徒弟,自然是要表明一下态度。 几人就这么吵吵闹闹地用完了午饭,花娘留了月怜和叶怡兰帮忙洗涮碗筷,其余人则是被她大手一挥赶出了后院,美其名曰要好好为晚上的乞巧宴做准备。 “说是这么说,但还要做什么准备呀?” 柳臻颜在大堂里随便扯了把椅子坐着,双手捧着脸颊看楚袖等人教习孩童,身边则是唯二不通音律的路夫人。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尤其是乞巧宴,大多都是意思一下,哪有几家贵女真是冲着那头名的十两银子去的。” 路夫人也就来京城的前几次去参加了乞巧宴,后来发现大多数都是平民女子想靠着此次盛事补贴家用,也便没有再下场了。 “那倒也是,毕竟十两银子在世家小姐眼里着实不算什么。” 莫说是常年生活在京城里的矜贵小姐了,便是柳臻颜这种在朔北长起来的,对银钱也没多少概念。 大家各有事做,显得她这清闲人格外扎眼,她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说起来,你是怎么想起来要参加乞巧宴的?”路夫人对于柳臻颜参宴的缘由并不知情,路引秋和路眠的对话她只听了一半便赶着出了门,只大约知道是一位世家小姐想参加乞巧宴却苦于绣技。 路夫人这么一问,柳臻颜一下子就想起来忘记的到底是什么了,只见她猛地站起身来,甚至来不及和楚袖等人打声招呼,急匆匆地同路夫人道了别便冲出了朔月坊。 “哎,哎,你别急着走啊……” 柳臻颜一走,路夫人便更是无聊,坐了一会儿后便耐不住寂寞地要往坊外溜,却被苏瑾泽眼尖地瞅见,将人扯了回来塞进一堆孩童里一起教导。 弹得难听不怕,就怕她一个人跑出去玩! 苏瑾泽对此深有感悟,并不惜放弃了坊中众人的耳朵。 无他,实在是路夫人的音律天赋比柳臻颜还差,再好的乐器到她手里也如同朽木,只能发出凄厉叫声。 到最后,忍无可忍的月怜将苏瑾泽和路夫人一同请到了二楼去,这才让大堂清静了些- 是夜,天月半弯,苍穹如泼墨,点点星子缀饰。 乞巧宴定于戌时五刻开场,在此之前则是一场盛大无比的集市。 上次隐龙河两边虽也有不少摊贩,但到底是在城外,许多人赶不及将东西搬去,规模自然要小些。 可七夕乞巧宴不同,它开在城南最为繁华的一条主道上,又有府衙捕吏定期巡逻,集市以乞巧宴的现场向两边铺展,彩绸灯盏挂满了街道,更有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算是近些时日来最热闹的一场活动了。 楚袖被苏瑾泽哄着出了门,却没能与他一起走,谁让这人一到了地方便有如游龙入水,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只余她和路夫人面面相觑。 “路夫人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离开宴还有一刻钟,多少可以逛一会儿。” 对于楚袖的提议,路夫人没有半点疑问,当下就扯着楚袖的腕子将人拉到一家卖桂花圆子的小摊前。 “店家,要一碗桂花圆子。”路夫人轻车熟路地点了单,而后便在小摊旁的四方桌上落了座。 若不是她身上衣衫雍容华贵,单就这么一副姿态,任谁也看不出来是个高门大户的夫人。 “这家桂花圆子我许久没吃了,入口香甜软糯,可是难得的佳品,阿袖可一定要尝尝。”没错,不过大半日的功夫,路夫人已经跟着苏瑾泽开始喊她阿袖了。 当然,礼尚往来,路夫人也颇为大度地表示可以喊她燕姐姐。 楚袖没有用这种叫法,依旧同苏瑾泽一般喊她夫人,说到底她与路眠知己相称,若是喊他母亲姐姐,未免也有些逾距。 这家小店生意普通,过来吃的大多都是些新婚夫妇,两人你侬我侬地依偎在一起,亦或是带着年岁不大的孩子来尝鲜。 似她们这般两个女子,倒是极为少见。 一碗桂花小圆子很快就被店家端了上来,拇指大的小圆子浮在有些发白的汤上,细碎的澄黄桂花末点缀在奶白的小圆子和碗边,瞧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只碗着实小得可怜,碗面约莫只有女子拳头大小,小圆子的数量想来也不是很多。 路夫人向店家多讨了一只碗,将小圆子匀了些给楚袖。 “听小春说,你身子不大好,就稍微少吃一些,尝下味道便好。”说着,路夫人便将勺子塞进了楚袖手里,一脸希冀地看着她,仿佛吃小圆子不是她最想做的事情,看她吃东西才是。 楚袖无奈,只能舀起了一颗圆子送入口中。 许是才出锅不久,小圆子表面还有些烫,在舌尖滚过两圈后便凉了不少,糯米粉做成的小圆子韧劲十足,还沾染了些许酒酿和桂花的清香。 不同于楚袖的慢条斯理,路夫人的进食速度要快上许多,明明楚袖只分的些许小圆子,到最后反倒是路夫人笑意盎然地等着她了。 将最后的汤喝完,楚袖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抱歉。”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吃完了我们就去下一家!” 在楚袖吃东西的功夫,路夫人已经自掏腰包付了钱,她粗略地扫了一眼,三文钱,倒是与这份量相对应。 短短的一刻钟时间里,她们两个人已经将集市上五分之一的吃食小摊都试了个遍,这些吃食无一例外都比平日里要小,价钱也便宜许多。 她吃到一半就已经吃不下去了,路夫人却还兴致勃勃,一副要将这条街都吃个遍的架势。 若非象征着乞巧宴开场的钟声响起,她们可能就要沿着这条街一直往下探店了。 楚袖闻声便拉住了还想再去买些小吃的路夫人,将手里提着的三根肉串、五包糕点往她面前放。 “ 夫人,这些已经够了,我们先去占个前排的位置,也好给柳姐姐加油鼓气。” 其实这句话纯粹是她胡乱编造的,这个时候赶过去,乞巧宴的台子早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了,莫说是数百人当中的柳臻颜了,怕是连台子都看不见。 但为了让路夫人停下买买买的动作,她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好在这招管用,路夫人立马转了方向,拉扯着楚袖便往乞巧宴的会场赶。 往那边走的人不在少数,两人在人潮中艰难地往前走,却在途中被人流冲散。 楚袖尚且还记着苏瑾泽的嘱咐,下意识地伸手往那边一捞,没拉住路夫人,倒是打在了旁人的面具上。 她低声道了歉,再望去时已经不见了路夫人的踪影。 她暗道不好,却没什么办法,只能顺着人潮竭力往乞巧宴的方向走去。 第85章 乞巧 楚袖手里东西不少, 被人撞来撞去,到最后还在手里的也只剩了两包糕点。 但她也无暇顾及落地的吃食会不会给人们带来什么困扰,只勉强在人群中维持着平衡, 同时被人裹挟着往前走。 好在这些人与她有同一个目的地, 没走多远便停了下来。 她一手护着仅剩的糕点,一边努力地从人群之中穿梭着往高处移动。 乞巧宴开在琼花台上, 四周栏杆围挡,隔出一方天地来。 琼花台所在之处用的是上好的白石砖,铺地的上万块石砖上俱是工匠一凿一斧雕刻出来的团簇琼花。 若自高处俯瞰,便能见得万朵琼花齐聚成一朵的景象,可谓是巧夺天工! 此地本是先帝命人建造置放神佛雕像之处, 但无奈雕像还未完工,领地内便天灾四起, 吓得他连下数道罪己诏,停了工期, 最后只余一处残景在此。 平日里观赏琼花台的文人墨客不少, 周围的商家也便挖空了心思来迎合他们,将原本的建筑改成了露台样式,此时便成了绝佳的观景之地。 有些余钱的人便会去往四周的店家处, 没钱的人便只能在外头挤挤挨挨, 权当是沾些福气。 楚袖原是没打算花这份冤枉钱的,但此时路夫人不见了踪影,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寻个高处方便找人了。 在那之前,她先是去了苏瑾泽所说的临江楼, 将传信珠给了门口的侍卫亮清身份后才托对方递信儿说她与路夫人走散,若是有空也搜寻着些路夫人的踪迹。 之后她便挑了琼花台附近足有五层的一处文楼, 顶层之上的人寥寥无几,相应要出的银钱也很是可观。 寻了地方坐定,她便开始了有如大海捞针般的寻人,连乞巧宴都没什么心思看。 直到琼花台上呼声一片,她才移了视线过去。 不是乞巧宴决出了什么胜负,而是有人因人潮拥挤而跌进了琼花台,本以为要跌出个好歹来。 谁知那人身形一转,竟是稳稳落地,衣袍翻飞间便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值守的衙役第一时间上前查看情况,露台上的楚袖却是猛地睁大了眼睛,双手撑在栏杆处直起身子。 “夫人?”她着实惊讶,也便脱口而出,万幸声音不大,又随夜风散去,才没扰了他人清净。 谁也不知路夫人是如何混迹到了那般靠前的位置,又是如何被人群挤入琼花台的。 但乞巧宴本就有规矩,进了琼花台便是赴宴之人,这般阴差阳错,倒让路夫人久违地上了乞巧宴的名单里。 衙役们手脚极快,不一会儿便有人端着乞巧用的物什上来,那婢女低着头,将托盘举高,言语极轻道:“还请客人乞巧。” “姑娘客气。”路夫人说完这一句,便将卷着银针的布帛拂开。 乞巧穿针也分等级,最次的便是五孔针,若是无甚自信,只消在布枕上将五针排列,旁人一瞧就知其深浅。 路夫人作为个临时入场之人,在时间已然过半的情况下,竟不假思索地在布枕上下了七针。 离得近的人连连称奇,有说她不自量力的,也有人说此人指不定是个有真本事的,诸多猜疑皆有,等借由夜风传到楚袖这边时,也只剩了几个零碎字眼。 但楚袖单看路夫人那翻飞的双手也能猜出大概发生了什么,只能在心中哀叹一声,希望不要将这乞巧宴搅得一团乱才是。 毕竟皇后专门点了太子妃来主办今年的乞巧宴,这可是太子妃入东宫以来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其后深意实在是不得不让人多想。 就好比现在,看起来似乎在场的都是些平民百姓,但实际上周边露台上观瞧的达官显贵之流绝不在少数,便是自己不来,也一定会让家中仆役前来。 乞巧宴与拜月神仪式的成功与否,在一定程度上与太子的脸面挂钩。 毕竟要是太子精挑细选的太子妃都难当大任,太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便是没有这一关联,以太子妃办事不力来对太子小惩大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楚袖在心中盘算的功夫,路夫人那边已经停了手,她将布帛上的九根针都落在了布枕之上,非但如此,这九根针还并非是一线相连,而是斗折蛇行排布。 “这人竟然要穿九孔针?”离得最近的一名妇人不由得惊呼一声。 九孔针那是什么概念,是乞巧宴开办数十年都不见得有几位能穿得了九孔针,更别说是在只有一半时间的情况下了。 这下可没人觉得路夫人是个有本事的人了,个个都觉得她是发癔症在这里乱搞,哄笑几声便观瞧其余参宴的人去了。 路夫人对于周围人的看法浑不在意,她来本也不是为了参宴的,可来都来了,不如给太子妃送个礼帮个忙,也好让她儿子轻松些。 乞巧宴备下的丝线各色均有,路夫人挑挑拣拣,从中摸出一白一红两条来,并指将丝线捋顺,而后捻着线顺着针位一走。 两线穿九孔,整个过程下来才不到十息的功夫! 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路夫人便将丝线末端打了个结,对着那端盘的侍女道:“劳烦姑娘了。” 侍女闻言,下意识地抬了眼眸观瞧盘中情况。 乞巧宴上虽是由客人落针,但对落针的距离却有要求——丝线穿过的相邻两针距离不得长于一寸。 若是无这规矩限制,参宴之人将针落在布枕两侧,便是刚刚接触绣艺之人也能在一炷香的功夫里穿个四五针。 那便失了乞巧原有的意味,沦为下乘了。 “两线九孔,无一遗漏错误,用时……”侍女汇报着路夫人的穿针情况,说到所用时间却卡了壳,实在是这位客人落针穿线的速度太快,她都没来得及在心中估算,一切便已经结束了。 “无妨,你随意说个数便是了。” “多谢客人体谅。” 侍女将托盘上写有编号的木牌递了过来,之后便行色匆匆地往上首的位置去了。 从楚袖所在位置看来,藕色衣裙的姑娘步履极快,裙摆被她踢踏开来,仿佛一朵初绽的婀娜花卉。 能在琼花台最上首落座的自然是太子妃宋雪云,她身着华美的宫装,金线银丝在柔软的料子上编织出大片大片的牡丹,鬓间斜缀一支拇指大红宝石作眼的掐丝金凤摇,可谓是将天潢贵胄一词展现得淋漓尽致。 更不用说宋雪云本就出身于书香之家,其父乃是太子太傅,礼仪姿态挑不出一丝错来。 楚袖与这位端庄的太子妃交集不多,上一次这般仔细观瞧还是在当年花神会上宋雪云与魏娇娘之时。 现如今宋雪云贵为太子妃,已然开始掌控权柄,魏娇娘却已经不知在京外何处地界儿,说来倒也是令人唏嘘得很。 路夫人生得本就惹眼,如今又展现出非同一般的绣技,自然是要在贵人面前得脸的。 瞧那侍女足下生风的模样,想来是要将路夫人唤到宋雪云跟前去。 她摸不准路夫人是以什么心思来露这一手的,但路眠既然牵扯其中,路夫人总不至于坑害自己儿子,也便在露台上安稳坐着。 时间未到便有胜者出现,这对场上众人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干扰。 不少人捏着线头的手都停了下来,呆愣地看着从会场最后方往上走的那女子。 就连柳臻颜也不例外,她着实没想到路夫人也会下场,蓦然见到险些惊呼出声。 好在她早已知晓路夫人的本事,对这结果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惊讶过后便又埋头穿针去了。 然而她身侧那名天蓝衣衫的女子却没她这般淡定了,直直望着路夫人的背影,哪怕对方已经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还是依依不舍地看着。 琼花台上铜钟响过三声,候在客人身旁的侍女们便止住了对方的动作,便有数十名绣娘子上前来记录情况。 这些人都是京城中的有名的绣娘,穿针本事如何,一眼便能瞧真切。 是以钟响后又一炷香的功夫,乞巧宴优胜者的名单便已经拟定完成,送到宋雪云跟前了。 “路夫人觉着如何?”宋雪云给足了路夫人面子,将人请上来后便在稍靠下的地方赐了座,就是那名单都给路夫人传阅了一遍。 “我无甚意见,总归我也算个参宴人,不好评判的。” 路夫人坐在此处,除了吃就是喝,全然没有要和这位未来皇后打好关系的意思,便是答话也多是敷衍。 “既然如此,那便宣布吧。”宋雪云也没计较路夫人的敷衍了事,将名单放回原处,便轻笑着吩咐道。 乞巧宴的名单公布得很快,优胜者足有二十一名,其中前五人同为甲等,中七人是乙等,末九人则是丙等,奖励也不尽相同。 路夫人不缺钱也不缺名,但侍女将放着五十两银钱的托盘端到她跟前时,她还是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并与其余四人一同谢过了宋雪云。 做完这些,她婉拒了宋雪云邀她一起拜月神的提议,大摇大摆地往琼花台外走去,只是还没走出去几步便被人拦了下来。 那是个容貌清秀的姑娘,两侧垂挂的头发里编着天蓝色丝绦,身上亦是同色的轻薄纱裙,双手叉在腰间,仰着头看向路夫人。 “君宁你可别冲……” 不远处柳臻颜穿过人群便见得这一幕,也只来得及出言劝阻,然而话说一半,就被党君宁接下来的动作给堵了回去。 只见方才一副不好惹模样的蓝衣姑娘将手在身前一抱,便是深深一揖。 “请先生教习小女绣艺。” 那一瞬间,不止柳臻颜,便是路夫人也被她这动作一惊,闪身到了一旁躲过这一礼。 “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今日之事实在是个意外。”路夫人侧着身子想要将面前这一看年岁就不大的姑娘扶起来,谁知对方看起来面容稚嫩,力气却是不小,她怎么掰扯都没办法把人拉起来。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个小姑娘碰瓷,路夫人既好笑又心酸。 这种场合下她要是一走了之,未免有些伤这位小姑娘的面子,毕竟单看这一身衣裳,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与她相比只高不低。 可要是不走,被这么个小姑娘赖上教绣技,她估摸着大半年不用出门了。 两难之时,她眼尖地瞅见了有人正挤开人群进来,而那人正是她今日才收的半吊子徒弟,当下便计上心来。 “ 我这个人呢,一辈子只收一个徒弟,不巧白日里见猎心起,已经收了一位了。” “小姑娘,你应当也能理解的吧。” 党君宁虽是被娇宠长大,可打从她开始钻研绣技起就不知被京中贵女夫人们明里暗里讽刺了多少回,对于情绪的感知非同一般的敏锐。 她闻言也并未起身,只是略微抬了头,一双清澈的瞳眸望向了对面嬉笑着的女子。 “不知先生的徒弟是京中哪位人士,也好让小女认识一番?” “能被先生看中,想来绣技天赋定是举世难寻。” 倘若路夫人真是随口寻了借口来糊弄她,定然要被这两句话问得手足无措,偏偏她的话真假参半,只能在心里暗道了一声抱歉。 “说不得举世难寻,只是有缘罢了。” “阿颜,正好和这位姑娘认识一下。” 党君宁完全没有想到竟真有这么个关门弟子,且今日就在乞巧宴上。 她顺着路夫人招手的方向看过去,一众女子俱都后退一步,无人应承那句“阿颜”。 “劳烦让一下啊,谢谢。” 柳臻颜本就在靠外些的地方,路夫人和党君宁对峙之时,许多人便将她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是以她走到两人跟前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结果她钻出来就对上了路夫人和党君宁两人的视线,不明所以之下她决定先为小姐妹向路夫人赔罪。 “夫人见谅,君宁她是佩服您的绣技才来拜师的,没有其他意思。” 路夫人没想到柳臻颜竟然与这执拗的小姑娘认识,但转念一想,柳臻颜指不定更能将小姑娘劝回去呢,也便顺着柳臻颜的话道:“不妨事,只是未曾想到你二人竟然认识。” “既如此,你便与这位君宁姑娘解释吧,我还有事,须得先行一步!”说完,路夫人便拨开人群往外走。 党君宁还想拦上一拦,可手一伸又觉得自己无甚立场做这事,也便蔫了下来。 “君宁,你怎么了?”柳臻颜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还当她是因为未能结交路夫人而伤心,只能干巴巴地安慰道:“路夫人是个再好不过的人,若不是她教我穿针之法,我今晚只能穿个一针呢。” “这么说,那位夫人当真教过你?” “是啊。” “可是今日之事?”党君宁握着柳臻颜的手追问。 “是啊,就今日上午的事……哎哎哎,君宁你别丧气啊。”柳臻颜不明白是自己哪句话戳了对方的肺管子,原本颇为好强的姑娘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 柳臻颜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安慰,党君宁心里就额外不是滋味儿。 阿颜不过是得了半日的指点,便能在乞巧宴上穿两孔,她在京中名家的多年教习之下,才将将穿了三孔。 若是能得那位夫人指导一二,她定然能早日出师的,只可惜时运不济…… 党君宁心情不虞,对后头的拜月仪式也失了兴致。柳臻颜本就是她邀来一起参加乞巧宴,对于拜月神也没什么执念,是以两人相携着往琼花台外头走去。 与此同时,琼花台外,楚袖总算是堵住了路夫人。 她先将那仅剩的两包糕点递了过去,而后细心嘱咐道:“今夜盛会,来观礼的人不在少数。” “方才走失便是个麻烦,之后我们且挨着近些吧。” 路夫人拆了油纸包取了糕点,顺带着给楚袖也塞了一块,堵住她之后的唠叨。 “知晓了,既然这边人多,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好了。反正乞巧宴也算结束了,之后拜月神仪式只要没人捣乱,定然相安无事。” “不如我们接着逛集市?”路夫人一连吃了三四块糕点,勉强给自己垫了底。 不知是不是路夫人有着什么言灵的天赋,她话音刚落,琼花台正中的位置便发出了一阵爆鸣声,人群叫喊不断。 在外的众人不明所以,只见里头的人抱头往外跑,也便跟着跑,一时之间人潮涌动,路夫人被人一撞,手里的糕点抛洒了个干净。 她也来不及抱怨,扯着楚袖便飞身站到了琼花台的栏杆之上。 那栏杆足有半人高,宽不过半掌,两人站在上头摇摇晃晃,只能勉强不被人撞下去。 楚袖方才在文楼之上,从高处俯瞰过琼花台附近,此时只大致确定了一下方位便道:“东南方向应当有个露台,可以落脚。” 路夫人不疑有他,携着楚袖沿着栏杆狂奔几步,继而足尖一蹬借力而起,便落到了二楼露台之上。 原本露台上的人都跑了个干净,只有个老妇人哆哆嗦嗦地藏在角落里,听见沉闷声响更是死命地将自己缩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楚袖和路夫人对视一眼,她指了指琼花台那边,路夫人便福至心灵地盯着琼花台那边的情况,她自己则是上前同那老妇人交涉。 “婆婆,方才发生什么事了呀?” 她一边轻声细语地询问,一边观察着老妇人周围的情况。 一个木托盘打翻在地,旁边则是大片的水渍,茶壶是木制的,骨碌碌滚到一旁,单从大小来看,里头的茶水应当全洒在地上了。 老妇人衣裳洗得发白,领口处已经磨破,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蓦然听见她言语,被吓得一个趔趄,躲得更狠了。 “月神娘娘保佑,月神娘娘保佑。” 无奈,楚袖只能蹲下来将地上倾倒的杯盏捡回托盘上,慢慢靠近了老妇人。 “婆婆,我不是什么坏人,方才琼花台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人都抢着往外跑,我们怕被踩着,才不得已上了此处露台。” “东西我收拾起来了,您待会儿寻个安全地方躲起来吧,暂时不要跑到外头去,人多,万一推着撞着就不好了。” 楚袖将托盘放在了老妇人手边,而后便起了身。 她转身欲往路夫人身边走,身后便有颤抖的声音响起:“我方才瞧见放着月神娘娘塑像的供台炸了,还砸着了最前头那位红衣裳的贵人。” “一定是哪里惹着了月神娘娘,月神娘娘才不愿意保佑的。” “供台炸了?”闻言,楚袖立马往琼花台那边观瞧了几眼,二层的高度不足以让她将一切看明,但那足有一人高的白玉月神像已然消失得无隐无踪,供台前被衙役围着,应当是在调查。 似乎是察觉到她们没有恶意,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枯瘦的手指指向中央那片杂乱地带,“就那儿,和除夕夜放的炮仗似的,一下子就炸了个没影儿,可吓人了。” 路夫人也走到她们身边来,三言两语将自己方才所见说了出来。 “太子妃方才被侍卫们护着离开了,离得太远,我瞧不真切,她似乎是晕过去了。” 拜月神仪式以宋雪云为首,她离供台最近,直面这般威力的爆炸,莫说是晕过去,便是负伤都不算离奇。 她们当下也无力去确认宋雪云的情况,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关注着琼花台上的状况。 老妇人收拾了东西离开,临走前还善意地提醒她们:“这地方离着琼花台近,又是个露天的地方,要是再炸了,免不得要受害,你们记得躲着点啊。” “多谢婆婆,我们会的。” 老妇人一走,路夫人便向楚袖提出了离开,“这场盛宴算是彻底毁了,虽不知是谁在背后捣乱,但总归是看不得太子一党好的。” “此事必须查个清楚,不然定要引火烧身,祸连我们几家。” “我得先回去一趟,阿袖你行事小心些。” 楚袖认可她的言语,却死死攥住了她的衣袖,“那不是回定北将军府的路,还是去临江楼寻苏瑾泽,让他派人将夫人送回去吧。” 当下情况特殊,路夫人若是再走失了,可分不出人手来寻。 好在路夫人十分有自知之明,应下了楚袖的意见后便与她一道往临江楼赶。 两人下楼时琼花台上的人已经被疏散了大半,余下的人也极有秩序地往外走。 只是她们才走出去半条街,楚袖便被人一把拉到了暗巷里,路夫人眼神一凛,径直追了上去。 85-90 第86章 阴谋 楚袖被拽进了一处隐秘的巷口, 来不及说话就被对方捂了嘴。 路夫人赶进来就见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按着楚袖,登时便一掌劈了过去。 对方却不与她斗,拉着楚袖躲过一击便求饶道:“且慢且慢, 是我是我。” 路夫人迟疑了些, 声音听着耳熟,但记不清到底是什么人物, 还是楚袖一把拽下他的手臂解释:“五皇子顾清明,白日里在坊中还见过的。” 简单给路夫人介绍过顾清明身份,她便径直开口:“五公子先前说,收了信要在宴上照拂柳小姐,可我在宴上并未见着五公子行踪。” “不知五公子去了什么地方?” 楚袖在文楼之上俯瞰琼花台时在参宴百余人中瞧见了柳臻颜, 本以为顾清明会在上首处与宋雪云一道观礼,谁知却并未见到。 倘若顾清明并没有观礼资格, 镇北王又如何让他照拂柳臻颜? 要知道,乞巧宴各人位置并无规律, 参宴报名时也无需亮明身份, 只要领了号牌便可入场。 想来柳臻颜与党君宁两人到场尚早,位置在会场的第三排,离被炸飞的月神娘娘像也不过几丈之远, 谁也不能确保柳臻颜不被波及到。 “楚老板别多想啊, 我方才与阿明在外头集市上玩了一会儿,回来就见人都往外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呢。” 顾清明说着还从腰间摸了个拨浪鼓出来, “ 喏,这是阿明送我的礼物, 上头还有他写的字儿呢。” 巴掌大的拨浪鼓鼓面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明”字,与他折扇上的字同源同根, 倒是可以证明一二。 楚袖见了那拨浪鼓,态度也缓和了些许,“拜月神的仪式出了些差错,烦请五公子寻到柳小姐并护卫其安全,此处不大安生,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那是自然,我本就是要去找柳小姐的,不过见你行色匆匆,想着你会不会知晓些什么 ,这才将你拉了过来。” “事态紧急,也就不多说了,我先行一步。” 顾清明把拨浪鼓一收,正色拜别两人,瞧方向正是往琼花台而去。 路夫人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楚袖摇了摇头,一手牵上她的手腕,一边赶路一边道:“恐事情有变,夫人且先去临江楼,之后事宜我与苏瑾泽再行商议。” 见她神色凝重,路夫人也沉默下来,行了两步便半揽着楚袖的腰肢,借力上了楼阁之巅。 “指路,这样快些。” 楚袖不疑有他,立马指明了方向,路夫人轻功卓然,带着个人也不见笨拙,盏茶时间两人便到临江楼外。 临江楼外的侍卫多了不少,足有十人,个个手执长剑,楼上更有几名弓箭手待命。 路夫人带着楚袖落在临江楼三楼的一处露台时,险些被弓箭手扎成筛子。 “来者何人?” 被数支锋利箭矢对着,路夫人丝毫不慌,将楚袖放下便退了几步,由楚袖和对面交涉。 先前苏瑾泽交由她的传信珠尚且还带在身上,她将珠子放在地上,言明两人身份:“官爷勿惊,我是城北朔月坊的老板,身边这位则是定北将军夫人。” “我二人来此是要寻右相家的二公子,他予了我这信物,让我来此寻他。” 为首的侍卫命人将传信珠捡来,仔细端详后确认不是赝品,才挥挥手让弓箭手退后。 “方才琼花台暴动,苏公子便已经离开了临江楼,我们也不知苏公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实在是抱歉。” 楚袖本就只是想找一人送路夫人回府,找苏瑾泽反倒是其二了。 “苏公子若是不在,可能劳烦官爷将夫人送回府上,如今外头乱成一团,我一介弱女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那官兵拦下了楚袖的行礼,喊了个机灵的小兵过来,“这位是定北将军夫人,你将夫人……” “不必送我回府了,路九修应当也在附近吧,带我去寻他便是了。” 路九修便是定北将军的名字,只不过以他的功绩,少有人敢直呼其名姓。 那小兵一时不知该听谁的话,只能试探性地看着上峰脸色,道:“那我带夫人去找……将军?” 官兵的脸色有些僵硬,扭头瞪了他一眼,便打着哈哈道:“自然是听夫人的。” 路夫人跟着小兵离开前,将一直挂在腕上的木牌丢给了楚袖。 “方才参宴,忘了归还号牌,烦请阿袖帮我还回去吧。” 楚袖双手捧着那牌子,上头尚有余温,她看向路夫人,想从她神情上读出些什么来,但对方扔了木牌便走,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现下这边确实有些乱,楚姑娘便交给你了。”为首的官兵留了个人要送楚袖回去,其余人则是回了原来的位置戒严。 “楚姑娘且跟我来吧。” 那人走出去了几步,却发现身后的人纹丝未动。 “楚姑娘?” 楚袖将木牌挂在腕间,用宽大的衣袖遮好后便礼貌道:“不劳烦这位小哥了,我还有事要寻苏公子,得去琼花台一趟。” “可琼花台现下不许旁人进入,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琼花台封锁在她的预料之中,但正因如此,她才要进去。 方才的传信珠已经被官兵带走,她再无信物凭证,自己一个人到琼花台外更是无人可替她递信儿,唯一能证明的便是眼前留下的这个人。 是以她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说服面前这位年轻人。 “我也不是为难你,只是我找苏公子确有要事。到了琼花台前,你只要替我证明下|身份便好,剩下的事我自己来说。” “若是成不了,我立马就回去,绝不纠缠。” 现下已是亥时初,坊门关闭的时间虽因今夜乞巧之事推迟了些许,但最晚也不过是亥时四刻。 琼花台在城南繁华地带,离朔月坊约莫是两刻钟的路程,倒也还有些空余时间。 年轻人尚且犹豫不定,楚袖却一撩衣袖径直往外走,似乎笃定他会跟上来。 “楚姑娘,且等等我。” 听着身后人的呼喊,楚袖露出浅笑,脚步也放慢了些,直至对方追上来在前头引路。 两人大摇大摆地往临江楼正门走,临出门时听见楼中纷杂的声音,她仔细辨别了一番,发现主要是在准备车马,想来是要转移什么人。 结合临江楼如此严密的防备,受伤的宋雪云应当是暂时安置在此处了。 若是单纯的供台爆炸,如何能让太子妃身边的医者都手足无措,须得急匆匆地将人送回宫中才行? 看来这其中还有旁的阴谋,并不是单纯的想要毁掉这场乞巧宴。 蛛丝马迹越多,楚袖的心中就越发不安起来,她总觉得有人在背后酝酿着什么阴毒之事,而此人,并不是镇北王- 楚袖又一次到了琼花台外,只不过这次琼花台上不再有挤挤挨挨的人群,取而代之的则是将琼花台围得水泄不通的官兵衙役。 “站住,此处戒严,速速离去。” 离着琼花台还有数十步之远时,两人就被喝止了。 楚袖不见慌乱,扬声回道:“小女是来寻苏公子的,劳烦通传一声。” 见对面不为所动,陪同过来的年轻官兵也做了证:“这位姑娘确实与苏公子相识,临江楼那边已经验明了身份。” 看守之人斟酌一二,最终还是派了个人去通传,顺带着让楚袖先进了琼花台,分了两个人看着她。 “特殊情况一切从严,还请姑娘莫怪我等冒犯。” “不妨事,应当的。” 临江楼过来的那人已经回去复命,她虽等在此处,却也不是空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整个琼花台。 因乞巧宴而搬进来的百张案桌已被清走,琼花台便显得更加空旷,几乎一眼就能望到正中央去。 远望过去,苏瑾泽和路眠都在此处,两人围着一张四分五裂的桌子不知在讨论着什么。 她仰头看了下四周,发现除了临江楼和她先前所在的文楼外,还有两幢五层高楼。 这四幢楼里,除了文楼离得较远,其余三幢都挨着琼花台,若是想动什么手脚,必定会在这几处。 她放空思绪揣摩着在乞巧宴作乱之人的想法,眼前却忽然多了一只手出来。 “阿袖,醒醒,回神啦。” 即使不抬头看,她也知道这是谁,能在这种场合下依旧这么跳脱,除了苏瑾泽外不作他想。 “现场可发现了什么端倪之处?”她熟练地忽略了苏瑾泽的存在,直接同他身后的路眠搭话。 又有十日未见,路眠看着没什么大变化,依旧神情冷峻、寡言少语,站在苏瑾泽身边的时候尤其没有存在感。 玄色圆领袍与夜色相融,腕间是掌宽的束带。 他双手环胸,面上无甚表情:“供台和月神像都炸了个粉碎,没有什么证据留存下来。” “但现场硝石与硫磺的味道极重,应当是有人提前在供台放置了火药,瞅准了拜月神的时机作乱。” 苏瑾泽紧接着道:“现场无法求证,太子妃身边的婢女都被带走审问,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有供词送来。” “不过既然要捣乱,为何要在拜月神之时才引爆火药?” “乞巧时琼花台上可是有着数百人,若是炸在那时,影响定然比如今要大。” 苏瑾泽着实是想不通,他问过路眠,可对方也猜不透这幕后之人的意图。 原本想着明日去朔月坊寻楚袖商量,谁知今夜她便寻来了。 楚袖自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在处理镇北王谋逆之事,出现此等暴乱之时,本能地就会觉得是镇北王出手所致,哪怕陆檐和越途并没有传出消息说镇北王有所行动。 苏瑾泽还未有什么动作,路眠就率先扯了他衣裳往后走去,楚袖轻笑一声,心道路眠虽少言语,但瞧人心思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 路眠一眼不发就动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挣扎了两下后苏瑾泽便彻底摆烂,任由对方拖着他走,他本人则是正好与楚袖面对面地聊天。 “先前你递信儿说路夫人不见了,可把我吓了一跳,后来见路夫人上了场才放下心来。” “路夫人是回府去了么?” 琼花台乱作一团后苏瑾泽也无暇他顾,未曾注意路夫人之后的去向,但依稀还记得对方与楚袖汇合了。 楚袖看了在前头稳健行路的玄衣青年,他们提起路夫人,对方也没多大反应,想来已经习惯了自己母亲的性子。 “原是想托临江楼的人将夫人送回去的,可夫人临时起意,说要去找路将军,已经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了。” 苏瑾泽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路夫人一个人离开就行,剩下的就交给路将军去烦心吧。 他刚放下心来,就听身后幽幽传来一句:“父亲今日也在临江楼。” “那不正好,省的四处找人了。”苏瑾泽不明白就这点事情,怎么还值当路眠插话。 “先前父亲在与同僚饮酒,”路眠言语沉稳,一点也看不出是在揭自家老爹的老底,“十年份的三日浓。” 三日浓是京中奇酒,酒如其名,入喉能余三日清香,是许多爱酒人毕生所求,更别说是十年份的酒了! 楚袖听闻过此酒厉害,但三日浓并非烈酒,对于常饮之人来说,只勉强比果酒强些。 路将军也是沙场老将,在朔北温酒杀敌之事时至今日还在京城中传唱,区区三日浓不当会误事才是。 然而苏瑾泽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有些无奈地伸手捂了脸,这样的动作使得他的声音有些沉闷。 “那可真是……不巧啊。” 楚袖不明所以,但当下还是琼花台的事情比较重要,她也就没再问,转而蹲下身在那废墟里翻找起来。 木案桌、玉神像都被炸成了碎片,祭祀香炉多为青铜所制,应当无甚损伤。 爆炸范围较小,残余的杂物也不是很多,她很快便从中找到了一只鎏金方鼎式样的小香炉,鼎耳处已然显现出青铜本色。 用手帕拭去浮灰,楚袖便将它捧在掌心里,一寸寸地摸过去。 “怎么,可是这香炉有何问题?” 三人排排在废墟前蹲了下来,见楚袖寻了个香炉,苏瑾泽也便拿着根供桌腿在灰烬里拨弄。 “供台爆炸,火药存放在何处,引信又是何物,如何能在不碰到引信的情况下点燃?” 她一连数问,将苏瑾泽问得一愣,继而絮絮叨叨道:“仪式用品事先都经过数道排查工序,未曾发现过异样。” “如此规模的爆炸,所需火药不得少于两斤。” “所以我与路眠猜测火药应当是藏在——” 不同于苏瑾泽只是拨弄那些杂物,路眠沉默着将碎片分门别类放好,闻言便将一块寸许的碎片递到了楚袖面前。 那碎片边缘是个极为圆润的弧形,若不是人工凿成,断不可能如此齐整。 “白玉月神像的碎片,我比对过图纸,应当是右脚尖那块。”路眠接着苏瑾泽方才的话语解释,“已经派人去寻工匠,待找到人应当会有些进展。” 只是能不能寻到工匠,就是另一说了。 “嘶。”楚袖听着路眠所言,心中正想着那尊月神像的模样,手指自香炉内摸过时却被不知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她皱眉收回了手,而后将立在一旁的蜡烛举来,对着香炉内壁查看。 只见离开口处约莫一个指节的距离处有一处毫厘的凸起,且内外颜色不同,应当是将什么东西嵌了进去。 眼下没有趁手工具,她也只能将香炉交给了路眠,嘱咐道:“香炉之事在查清之前不要外传。” “ 阿袖可是看出了什么?”苏瑾泽侧头也凑了上来,琼花台一事与太子一脉日后发展息息相关,明日上奏之人定然不在少数。 路眠作为巡守之人,若是拿不出个令众人信服的答案,今上怪罪下来,不止太子倒霉,就连路家也得跟着受人白眼。 “今夜一事,背后不止一拨人在动手。” “又或者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楚袖低声将情况告知,而后便拍了拍路眠的肩膀,“接下来你面对的可不是一般人,记得处处小心,必要时候一定要搬出长公主的名号来。” 苏瑾泽更是径直往路眠身上一扑,手臂揽着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我呢,是个十足十的纨绔,功名利禄一样没有。” “但你放心,你若出事,兄弟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将你救出来!” “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一定照顾好阿袖。” 明明是出于善意,可这话出口,就变味儿了。 起码路眠看起来不是很能接受,冷着脸把他掀了下去,同楚袖道:“无需担心我,阿袖才是,要注意身体。” 到了此时,两人还能打闹起来。 楚袖看着苏瑾泽追在路眠身后叽叽喳喳,心中无奈,面上却不由得带了笑。 路眠走后,苏瑾泽也便不再吵闹,乖乖地走到她身边,略低了头问:“差不多要到关坊门的时间了,我送你回去吧。” 临近亥时,夜风都喧嚣了不少,苏瑾泽手里的灯笼被吹得乱飞。 夏日轻薄的衣衫挡不住风,一刮便是从肌肤上拂过。 原本大家出来都是参观乞巧宴与拜月神仪式的,无人多带衣衫,没办法,苏瑾泽只能以身体为楚袖挡风,这也使得他忽而在前忽而在后。 “说起来,阿袖你身边那俩丫头怎么没跟着?” “也就是今日动静小,若是那恶人想在乞巧宴上动手,亦或是要炸了整个琼花台,你一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楚袖也知他是担心自己,但她今夜是与路夫人一道出来的,本以为两人会一道游玩,也就打发月怜和叶怡兰去逛集市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今夜之事实在是个意外,便是带了月怜或阿兰,也不见得就能安全多少。” 苏瑾泽还要再说,楚袖就像是怕了他絮叨的功夫一般,连忙补道:“下次我定然记得带人,你莫要费心神在我这小事上了。” “算你识相。” 苏瑾泽带着楚袖走到了开阔处,朔月坊的马车早已经候在了那里,见两人走过来,便有一人自车上跳下,风风火火地往这边来了。 楚袖只觉肩上一沉,低头瞧去就见得一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将系带系紧,再往下则是雪青色的织金披风。 小姑娘脸绷得死紧,作出一副不好惹的表情来,然而她眼底那抹极重的青黑使得她的威慑力大大折扣,起码一旁的苏瑾泽就没有被吓到。 非但如此,他还上手按在了小姑娘头上,三两下揉得她表情崩裂。 “愁眉苦脸的干什么,你家姑娘今夜的遭遇可谓是惊心动魄啊。” “你滚远点。”月怜一把拂下他的手,看都懒得看他,径直扶着楚袖上了马车。 苏瑾泽颇有自觉地跳上马车,一撩衣袍便在车辕处坐了下来。 “坐稳了的话,我们便要出发了。” “驾车稳当些,要是再同上次一般横冲直撞,可别怪我请你下去。” 月怜挑了帘子不客气地说道,她顶着那乱遭的头发坐到了苏瑾泽身边,俨然是要监督他。 “放心,我驾车的本事好着呢,上次那是特殊情况。” 苏瑾泽握缰执鞭,吹了声口哨便将马赶了起来,速度算不得快,但胜在平稳,到最后几乎是压着关坊门的时间到了城北。 最后一段路时间不够,他不得已提了速度,马蹄踢踏间,车轮碾过平整石板。 他一边赶车一边高声喊道:“且稍等片刻!” 关坊门的人一抬头就见得一匹棕马狂奔而来,驾车那人也不见分毫减速,吓得立马就将那围栏扯了开来,生怕再慢上一些,便要出个车毁人亡的悲剧。 马车在面前呼啸而过,还能听见随风而来的一句谢谢,那人双股战战,哆哆嗦嗦地将坊门关上,才回神问起了同伴。 “方才那人,你可认识?” “认识,如何不认识。”与他一起值守坊门的人显然对此情景很是熟悉,提起来也没什么惧怕神色,反倒是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叮嘱他,“日后见着了这位公子,能通融就通融一番,不然闹出事来,难收场得很。” “好好好。”那人连忙应下,还想再问,对方却走回了自己位置上,冲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不要再问。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能在深夜街道上策马狂奔,却还能让衙役通融一番? 方才马车过去得太快,他没来得及看清楚驾车的是什么人,就连马车上的装饰花纹也没瞧见,只能将这疑问压在心底,琢磨着之后交班的时候问问别人。 第87章 选秀 翌日, 楚袖在睡梦中便被叶怡兰叫醒,洗漱后随意套了件碎花百迭裙就拉扯着上了马车,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她打着哈欠, 一手挑开侧帘, 刚刚擦亮的天穹还雾蒙蒙的,只东边有着一丝光亮。 估摸着才是卯时初, 昨夜琼花台一事究竟是在朝上闹出了多大的动静,值当那位如此急着召她过去? 然而她心中再多疑问,却也没人能解她的惑。 唯一同乘的人上了马车倒头便睡,她试着推了几把,非但没将人叫醒, 还险些被对方反手推到地上去。 不得已她只能一边梳理当下的情况,一边啃着马车暗格里存下来的糕点充饥。 赶车的人比苏瑾泽技艺不知高超多少, 马车一路行来是又稳又快,不多时便停在了一处雅致清幽的宅院后门。 “苏瑾泽, 醒醒。” 眼看着普通方法叫不醒, 楚袖心一横,将躺在小榻上的人往外用力一拨,对方一个翻身, 正好面朝下砸在了马车上。 尽管马车内已经铺了厚实的羊毛毯, 方才那一下也砸出了不小的声响。 “苏、苏瑾泽?” 这一声唤像什么信号一般,趴在地毯里一动不动的公子哥倒吸一口冷气,而后便捂着自己的鼻子坐了起来。 白皙的面容上不见什么淤痕, 只是苦了高挺的鼻子,轻轻一碰就是一阵钝痛。 “已经到地方了么?”他一边放轻了力气揉鼻子, 一边用脚拨了门帘,从那狭窄的缝隙中观察着外头的情况。 这地方苏瑾泽比楚袖要熟, 不过瞥了几眼他便确定已然到了地方,自问自答:“看来是已经到了,这车夫怎么驾车的,把我人都从榻上甩下来了。” 他口中抱怨,行动却不见减缓,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复又伸手将楚袖扶了出来。 待两人都落到实地上,车夫便赶着车离开了,也不曾同他们说些什么话。 “唉,还是这么无趣,难道不该和我讲讲这次主要是干什么嘛!”苏瑾泽习惯性地抱怨了一句,而后便与楚袖并肩往后门的方向走。 “方才你从榻上滚落,不是车夫之过,是我所为。” 楚袖解释了方才马车上发生的事情,以防苏瑾泽之后去找那车夫的麻烦,虽说苏瑾泽的找麻烦大多数时候只是言语谴责,但对于那车夫来说依旧是无妄之灾。 “喂!你不能因为我说过喊我起床的时候可以粗暴一点就学路眠那家伙踹我呀!” “一定是路眠那家伙教坏了你,等他忙过这阵子,我要找他决斗,揍得他满地找牙。” 苏瑾泽哼哼唧唧地畅想未来,原本只是认错的楚袖被他发散的思维弄得苦笑不得,最终只吐出了一句,“罢了,你开心就好。” 拌嘴的这阵儿功夫,苏瑾泽已经拨弄好了门上的机关,只听门内传来笃笃的声响,再之后就有个眼盲的老丈开了门。 “老朽在此等候多时了,还请两位随我来。” 苏瑾泽和楚袖一前一后地进了门,几乎是楚袖刚进去,身后的门便自动合拢,像是有人在操纵一般。 然而来过几次的楚袖却知,根本不是有人关了门,而是门上用了极为巧妙的机关术。 她上次来此时,因不知关门的精妙之处,还险些被机关门伤到。 若不是这位眼盲的马老丈解围,指不定身上就要落什么伤了。 为表感谢,她曾向苏瑾泽请教马老丈有什么爱好,却得了一句无人知晓的回应。 那时她才知晓,马老丈并非是如她一般被招揽来,而是穷途末路之际得了一捧甘霖,这才投桃报李地在此处做个看门老丈。 因着过往俱是伤心事,马老丈来此后便绝口不提,就是姓名也不愿交付,现下用着的“马”姓都是他常年住在马厩取出来的。 似马老丈这般的人物,在院中不知藏了有多少。 是以她受召来此一次,胸中抱负便激荡一回,麾下有如此多能人异士,在百姓中又素有声名,何愁大业不成。 马老丈虽眼盲,行路却不用盲杖探路,走在青石板路上步伐不紧不慢,丝毫看不出来是身有缺陷之人。 几人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面前便出现了一座二层的临水小楼,二楼处已有一位白衣公子烹茶等候,听得动静便移了视线看来。 那人轻飘飘的一眼,便让楚袖寸步再难进,她微弯了腰身算是行礼。 “既然楚姑娘和长明先到一步,便上来品品我这新到的花茶吧。” 白衣公子说话的功夫,马老丈便已经离开了此地,苏瑾泽则是毫不客气地伸手推开了面前竹扎的篱笆。 “我哥的花茶可是千金难求,就不要在这儿耽误时间了,上去吧。” 楚袖颔首,而后便走了进去,小楼外开垦了数块方田,种的不是梅兰竹菊等风雅之物,而是水灵的番茄、翠绿的黄瓜等时令蔬菜,一眼望去,碧色为底,各色点缀,不失为一种田园意趣。 见她驻足,苏瑾泽一点儿没有做客的自觉,上前摘了两颗红艳的番茄,用手简单擦拭了两下便下了口。 “嗯,果然够甜。” “来来来,你盯着看那么久,一定也是想吃,尝尝吧。” 她一时不察,手中便多了颗番茄。 “我不喜酸。” “这哪里酸,明明是甜的。”苏瑾泽一边嘟囔着,一边啃着番茄上楼,等两人上了二楼坐到苏瑜崖身边时,那颗番茄已经进了他的肚子,只剩根蒂被他拿在手里。 “苏公子,多有叨扰。” “是长公主唤你们前来,哪里有什么叨扰之说。”苏瑜崖提壶分茶,推了一杯到对面,“楚姑娘帮了我们不少忙,都是自己人,无需这般客气。” “你看长明,次次来都自在得很。” 正掀了茶笼观瞧里头放的什么花瓣的苏瑾泽闻言对着楚袖挤眉弄眼,颇为自豪道:“你看,我哥都这么说了,别拘谨,坐下喝茶呗。” “多谢苏公子赠茶。” 苏瑜崖烹茶的手艺极好,便是极为普通的茉莉花茶经他烹煮都能激发出别样的清香来,也无怪乎苏瑾泽总爱从他兄长这里拿东西。 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旁,苏瑾泽素来品不出茶的好坏来,喝了没一会儿就嫌弃那陶杯太小,自己在柜子里摸出个瓷杯来。 “这才喝得痛快嘛。” 他喝茶没讲究,也就不浪费兄长的好茶,自己抓了几把茶叶丢进壶里,又用山泉水泡上,便是他今日的茶了。 等茶的时间里,苏瑾泽率先发问:“长公主这么急着把我们喊过来,是昨夜琼花台的事闹大了?” 楚袖静默品茶,苏瑾泽与她所想一致,倒也用不着她补充些什么,端看苏瑜崖如何回应了。 作为长公主的枕边人,苏瑜崖注定比一般的谋士要知晓更多情报。 “琼花台一事还在查,昨夜太子将整个太医署的人都请到了东宫去,结果如何尚未探出来。” “但既然太子有胆子光明正大地求到今上面前去请太医署,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太子妃对外都只能是重伤。” “今日唤你们来,要商量的是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苏瑜崖起了身,他今日少见地着了一身窄袖修身的衣袍,雪白的锦缎在晨辉下折出点点光芒。 小竹楼是苏瑜崖养生修性之所,二楼里摆了数道书架,其上卷帙浩如烟海,经史典籍、志怪异闻应有尽有。 他隐入书柜群中翻找,苏瑾泽和楚袖坐在原地等候。 “竟然不是琼花台的事情,最近还有什么能比太子妃遇刺重要的事情?”苏瑾泽挪了挪有些酸麻的腿,整个人往后仰倒,上半身躺进了室内。 他双手枕在脑后,偏头看兄长忙忙碌碌,忽地发出极大的叹息声。 “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果真是多事之秋,故人诚不欺我也。” 楚袖将手中陶杯放回桌上,转了身子朝向苏瑾泽,沉默片刻后忽地开口:“其实,我心中有一猜测。” “说!”苏瑾泽未有动作,只是出声打断了她之后的客套话语。 “五皇子与我做交易前的一段时间,我为掩人耳目,时常出入冀英侯府。” “我与冀英侯嫡女凌云晚交好这事你也是知情的,凌云晚的奶娘曾告知我,冀英侯与其继夫人宋氏有意将凌云晚送到双鱼书院就学。” “等等,”苏瑾泽举起了一只手,示意自己有问题,楚袖也便停了话语,专心听他讲,“如果我没记错,冀英侯一向宝贝他这独女,教习都是请到府上去的,怎的忽地改了性子,要将女儿送到书院去读书?” “说是与凌云晚婚事有关,冀英侯实在没法子,才不得已将女儿送出去避难。” “冀英侯府再落魄也是个侯爵,能让冀英侯如此忌惮的,恐怕也只有……”皇宫中的那些人了。 她没将自己的猜测完全说出来,但以苏瑾泽的敏锐程度不可能猜不出来。 是以他反应极大地问道:“难道是要选妃不成?” 此话一出,小竹楼顿时一寂。 这选妃自然不是指今上选妃,今上虽不是贤德明主,但也算得上是个守成之君,行事从不逾距。 在立太子后更是将三年选秀的规矩废除,一心一意地守着如今的后宫过日子。 是以这选妃,只能是为几位适龄的皇子所设。 “这么说也没错。” 不知何时,苏瑜崖已经站到了竹门边,他怀里抱着一卷布帛包裹的书册,略一低头便对上自家弟弟的眼睛,他语调和缓道:“今上近些年身子骨欠佳,每至阴雨或深冬必然缠|绵病榻。” “今年十一皇子也到了舞象之年,今上便想着一次性为孩子们相看,也好成就姻缘佳话。” 苏瑜崖将书册递给了楚袖,他自己却并未落座,缓步走到栏杆处,半倚着同他们闲聊。 “今上拟在中秋宴时多办一场赏月宴,届时勋贵世家俱都在场,也算变相地相看,若是看对哪家子弟,登时便是一道赐婚圣旨。” “可这赏月宴与我们有何关系?”苏瑾泽坐起身来,掰着手指头细细和自家兄长算,“我是个有名的败家子儿,自小又和那几位公主不对付,她们定然是瞧不上我的。” “阿袖的身份皇子们也不可能看得上,更别说除了十一皇子外,个个都有自己心仪之人。” “只剩一个路眠,那家伙性子闷,天生不会讨姑娘喜欢……” 楚袖听着苏瑾泽掰扯,谁知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更是胡搅蛮缠了起来。 “就算路眠那小子如今是京中的香饽饽,也不一定就会被瞧上做驸马呀!” 苏瑜崖点头,算是认可了苏瑾泽的话,“但我们担心的不是谁在这场选秀中被挑中,而是有人会借赏月宴生事。” “莫非,此次赏月宴与长公主有关?” “楚姑娘聪慧。”苏瑜崖赞叹一声,紧接着自袖间摸出了一枚弯月形的翠绿玉坠,湖蓝色的穗子因动作轻微摇摆,时不时拂过苏瑜崖腰间悬着的银铃,发出清脆声响。 “此物名为玄月,是参加赏月宴的信物,还请楚姑娘收下。” “哎?”不明白怎么忽然扯到自己身上的楚袖略微睁大了眼睛,没伸手去接那枚玉坠,而是反问道:“赏月宴另有安排的话,邀请乐坊不大合适吧。” “楚姑娘无须担心,届时你自有身份参宴,安心收下便是了。” 苏瑜崖将玄月玉坠递到楚袖面前,同时吩咐正一脸好奇的苏瑾泽道:“赏月宴时你若是瞧见了什么,可千万别大惊小怪。” “哥,你们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啊,只透露出这么一点信息,这不是诚心让我接下来这一个月都不好受嘛!” “别担心,你很快就没有闲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声音自楼下传来,苏瑜崖转身,正对上身着赤红金凤裙的女子含笑的眼眸,两人对视,他也便轻轻笑了起来。 “长公主所言甚是,瑾泽,我有旁的事情要托付与你。” “至于楚姑娘,想来长公主还有些话要对你说。” 收好玄月玉坠,她向一旁的苏瑾泽打了个之后再说的手势,便下了竹楼快步走到了长公主面前。 “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身上的朝服尚未换下,想来是才从宫内赶回来,她妆容齐整,口脂明艳,一手拦住楚袖行礼。 “都说了许多次了,怎么还是记不住。” “私下里你我是知己好友,无需这些虚礼。” “殿下仁德。” 因长公主阻拦,最后她也只行了半礼,便直起了腰身,同长公主一道往外走。 此处是苏家别院,早些年便腾出来给苏瑜崖将养身体,后来苏瑜崖尚了公主,别院也一并作陪嫁送到了公主府。 苏瑜崖爱诗词文墨,多在小竹楼里闲暇度日。 长公主则喜舞刀弄枪,两人成婚后便在别院里辟了一处地方充作演武场,方便长公主晨起练功。 院中少有下仆走动,长公主便拉着楚袖沿着一条石子路往演武场的方向走。 “瑜崖应该已经与你说过了赏月宴之事。” 见楚袖点头,长公主才继续说了下去,“月初时父皇又病了一场,醒来后便惦记着要给小辈们配姻缘。” “母后怕他思绪过重,便提出了这赏月宴的法子来。” “本来这赏月宴也是要托付给太子妃来办的。但昨夜之事你也在场,太子妃受难,听清修说如今尚未清醒,整个太医署都束手无策。” 果如驸马所言,太子妃对外宣称重伤,只是真相如何,怕是除了东宫之人无人知晓。 “眼下赏月宴的担子便又落在了我头上,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却也是绝好的机会。” 是个好机会不错,毕竟姻亲向来是巩固权势地位的捷径。 可当下局势尚且没有到需要牺牲某人一生的地步,长公主也不至于想这样的法子,也就是说,有这想法的另有其人。 长公主说到此处,转头看向楚袖,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道:“我今日唤你来,便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殿下所求,楚袖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她言语如此笃定,长公主却轻笑出声,捏了两下她的脸颊,成功看到她破功的眼神后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倒也用不着这么严重,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说到最后,长公主凑到了楚袖跟前,轻轻眨了几下眼睛,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就显现了几丝狡黠。 楚袖这时才想起来,昭华朝的荣华长公主顾清蕴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自小荣宠加身,是帝后千恩万宠的掌上明珠。 心中不由得将顾清蕴与前世那位永乐长公主做对比,才想了两人成长环境截然不同,她便察觉到自己心中所想的失礼,连忙垂下了视线不敢再与顾清蕴对视。 似是察觉到她的闪避,顾清蕴稍微退开了些,但依旧与她并肩而行。 “阿袖,我知道你过往经历了许多磨难,身上也有许多秘密,但人活一世,不能总是背负着过去而活。” 顾清蕴伸手指了指已然东升的太阳与湛湛青天,话中有话道:“今日天朗气清,正是游乐的好时候,不知阿袖可愿意为我奏上一曲?” “愿为殿下解忧。”楚袖欣然应承,对着沐浴在晨曦中的顾清蕴拱手作揖,方才掩在袖间的玄月玉坠穗子随着动作而落了些许出来。 “明明你年龄也不大,倒是老成得很,与阿秋那闷葫芦弟弟一模一样,当真是不好玩。” 顾清蕴摇着头将楚袖带到了演武场旁用作休憩的小院里,给她指了摆放乐器的屋子就去卸妆换衣了。 楚袖是第二次来这地方,轻车熟路地走过摆放箫笛的博古架,径直走到最里头,目的明确地将桌案上的木箱打开,动作轻柔地取出了内里的物件。 朔月坊里的镇坊之宝是把青花漆面的琵琶,后来被郑爷送给了楚袖,在她手中更是时时珍惜日日保养。 但那把琵琶与面前这把相较,便有如萤火与明月争辉,高下立显。 百年的红香木为身,辅以嵌金工艺,在琵琶面上绘作一只浴火重生的金凤凰,琴头则是被雕刻成了赤龙绕柱的模样。 两兽口中衔珠,头部相对,成就一副龙凤呈祥之景。 这是顾清蕴十五及笄时帝后二人所赠,那时她已然看上了苏瑜崖,为了他不惜做个附庸风雅之人,耐下性子学了许久的管弦之乐,谁知竹箫玉笛都未曾入门,只余琵琶还勉强能拨弄几下。 一把龙凤琵琶,便足以看出荣华长公主圣宠颇丰。 前一次长公主取了此等贵重之物予她演奏,她尚且诚惶诚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它摔了去。 如今再次得见,心中却宽慰许多。 将龙凤琵琶抱出了房间,顾清蕴尚未回来,卸妆换衣颇费工夫,她倒也不是很意外。 日头渐高,空气中也灼热起来,演武场上各色刀兵折了日光,也刺眼得很。 她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径直坐在廊下阶上,移了移位置侧坐,将琵琶置在左侧腿上,一手按弦一手调音。 一弹一顿,音色也从最初的凝滞逐渐变得流畅起来。 乐器如人,弃之不用,再好的物件也会被时间消磨。 长公主虽未明说要她做些什么,但从那只言片语中,她已然猜到了答案。 对旁人来说,那或许像是个折辱,但对本就是从卑贱中走出来的楚袖来说,却并不是。 那是器重,是伯乐相马,是士为知己者死。 永乐长公主虽已在南梁的风雨中亡故,但她亲手铸就的一身铁骨,却跨越时空、逆转生死地活在了这片繁华之地。 从始至终,楚袖就只有一个目的——成前世未成之事,开万古未有之先例。 荣华长公主与她理念相合,文治武功样样精通,这样的人,为何不可为帝? 而她楚袖,便是荣华长公主的手中棋、马前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来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她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到最后她甚至闭了眼,感受指尖与弦相触时带来的震颤。 琵琶声一阵急过一阵,恍惚间竟有金戈铁马之景扑面而来。 身前忽有刀剑相击声传来,楚袖睁眼抬眸,便瞧见那人一身玄衣束发,双手各执刀兵,竟是一手剑一手刀地练了起来。 顾清蕴身姿挺拔,动作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是个娇贵的公主,倒像行走江湖的女侠客。 楚袖见状指尖一抹,方才慷慨激昂的曲调便换作了风过竹林般的逍遥意境。 长公主练了多久,楚袖就弹了多久,她也不拘于哪首曲子亦或是演奏与否,一切皆是随性而起随意而停。 待得顾清蕴收剑,竟是悄无声息地过了一个时辰之久。 光洁的额头上挂上薄汗,脸侧因剧烈运动泛起了红晕,顾清蕴扯了一旁备好的毛巾擦汗,刀剑被她随手搁置。 “阿袖,没看出来你小小年纪,杀心倒是很重啊。” “多谢殿下赞誉。”楚袖将已然有些麻痹的手指收回袖中,也抬眼对上顾清蕴的视线,在她有些怔愣的眼神中漾出一丝浅笑来。 顾清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在反驳她先前所说的老成无趣,一时有些苦笑不得。 “不过,我很喜欢阿袖这一点,与我正相配,是天生的知己好友!” 第88章 东宫 七月初十, 太子妃昏迷的第三日,因着洒扫宫女挡了太子妃窗前的日光,太子震怒, 一连斩了数十人, 血溅宫廷。 “废物,都是废物。” “枉你们自称是太医署名手, 竟连云儿是何病症都瞧不出来,还留着有什么用,就该都拉出去砍了。” 太子妃寝殿内,七八名头发花白的太医跪了一地,就连旁边伺候的宫女太监都瑟瑟发抖地伏下|身子, 生怕哪里惹得太子不快,就要被取了项上人头。 殿内一片寂静, 就连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只余太子不断喘息的声音。 “说话啊, 一个个都哑巴了!”随着这句话落下的则是在床边伺候的宫女高举起的几盏茶水, 已经放了有些时辰,倒不是如何滚烫,但被刻意使了力气砸在头上, 还是让那人形容狼狈、额角流血。 “老臣愚笨, 确实未曾见过此等病症。” “太子妃脉象再平和不过,面上也无中毒迹象。” “臣等这些时候也将太子妃所用膳食物件查了又查,未曾寻到什么端倪。” “实在是……”今年已然六十五高龄的老太医咬了咬牙, 还是将先前的诊断复述了一遍,“实在是查无可查, 毫无头绪啊。” 这次太子倒是没再骂人,老太医等了许久也没什么动静, 方才敢大着胆子略微抬了头,结果正对上一把锐利无比的匕首。 锐器在眉心划过,一阵濡湿顺着鼻梁落下,他却不敢去擦,甚至连颤抖都不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刀尖之上。 “太子殿下,这、这是何意?” 不远处,金尊玉贵的太子坐在床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一心暖着那只羊脂白玉似的手。 “李太医若是眼神不好,孤可以帮你换一对。” 讲这种威胁人的话语说得轻描淡写,在这宫里除了太子殿下外也没有旁人了。 资历最老的李太医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就要被剜去双眼,其余太医哪里还敢言说,个个都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生怕盛怒的太子殿下点到自己。 满室寂寥,除却那手持匕首抵在李太医眉心处的侍卫冷脸外,其余人已然是力软筋麻,下一刻就要失了力气摔到地上去。 豆大的汗滴砸在地上,明明无甚响动,却偏偏惹来了太子殿下的视线。 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人,他也分不清是哪个人,索性一挥手吩咐道:“将他们都丢出去,免得误了云儿的寝殿。” “属下听命。”那侍卫将匕首往腰间一插,一手拽起李太医的衣领,另一手拎了旁边跪伏的一人。 与此同时,殿内闪出数道人影,他们穿着统一的玄色衣衫,只在腕间扎束了几道红带,像小鸡似的将那些太医拎起来丢到殿外去。 太医署来的人年纪都不小,被他们这么粗暴地一扔,有不少当时就坐在殿外起不来了。 但太子殿下并不在乎几个老太医,甚至吩咐侍卫们看着这些庸医,让他们接着在殿外跪,跪到想出医治太子妃的办法来为止。 秋日里天高气爽,日头却与酷暑时无异。 在这样炎热的日头下|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跪上一会儿便要头晕眼花,更别说是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太医了。 然而太子吩咐了要让他们跪,那就谁也不敢走,两个侍卫专门取了长剑在手,见谁往下倒就拿剑鞘拍,拍不醒就直接拉着旁边的太医治,倒也是同僚相亲相爱了。 正午时分,太医署才派了人前来接这些丢了半条命的太医回去,同时也送了五名帮着太子妃汤补药浴的医女过来。 为首的医女姓秦,在太医署里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平日里各宫娘娘请脉都是她去,也曾来过东宫几回。 太医署琢磨着还是老人会揣摩太子心思,也便将她同几名医女打包送了过去,寄希望于这位秦娘子能平息了太子的怒火,让太医署免了这场灾祸。 秦娘子带着人去太子妃寝宫面见太子之时,正撞上那些个侍卫毫不客气地将晕倒的太医拖到一边去,一眼望去,还能支起身子的不剩多少,大部分都已经是四仰八叉、顾不得风姿地躺着了。 她下意识地皱眉,却知晓自己并没什么立场置喙太子的做法,只能在路过时将身上带着的清热药囊拿给了尚且清醒着的几名太医。 “多谢秦娘子。” 跪的时间太久,几名太医嘴唇干裂,额间发汗,声音也小得风一吹就散。 秦娘子目不斜视,仿佛刚才做出这般善举的人并不是她,正要带人进殿,就听见身后太医推诿的声音。 “姑娘,使不得使不得。” 回头一瞧,原来是她身后的那四名医女见秦娘子这般动作,也有一人解了身上药囊往外送,只是那些太医死活不收。 再仔细一看,做这种蠢事的果不其然是生面孔,八成是才在太医署里当值了几个月,还没摸清宫里的门道就乱发慈悲心。 那医女手里攥着囊袋,面上神色怔愣,与跪着的太医僵持在一处。 若是不管,少不得又要闹出事端来。 秦娘子回头夺了那药囊,也没塞给太医们,而是使了力道扔回了那医女手里,“脖子上的脑袋若是还想要,就别乱做事。” 呵斥一顿也便罢了,秦娘子领着几人进了太子妃寝殿,一进去便低头行礼道:“太医署女官秦韵柳见过太子殿下。” 被扰了清净的太子本想发火,可听见秦韵柳的名字又强行忍了下来,他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且过来,看看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毛病?” 得了吩咐,秦韵柳方才起身,她挑了珠帘近到床前,对着太子一颔首,对方便往另一侧挪了些许,给她空出了位置。 摸了脉,又看了脸色,一套看诊的流程下来,与那些老太医们的法子无甚不同。 太子眼看着便不大高兴,冷脸瞧她是个什么说辞。 秦韵柳却似对这氛围毫无察觉,轻轻地将太子妃的手腕放回衾被之中,便回禀道:“太子妃畏寒,往年便常以汤药调理。” “如今不知沾染了何物,竟是在初秋之日也是寒凉入骨。” “岐黄一道,药材配比最是要紧,一时不察便要出错。下官也不敢托大开方子,只敢用些无伤大雅的推拿之法,辅以食补来试着诊治,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没有说话,就在外室的几名医女以为她们也要同那些老太医一般跪在殿外时,才听到太子应承的话语。 “你平日便帮云儿调理身体,孤是相信云儿才用你一回,若是发现你包藏祸心……” “想来你也不想见识一下东宫地牢吧。” 琼花台暴乱才过去三天,东宫地牢里就已经零零散散关了近百人,端的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无一例外。 秦韵柳常来东宫请脉调整药方,也隐约听说了些地牢里的事,自然知晓那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下官自当全力以赴。”秦韵柳请脉时就半跪在地上,此刻伏下|身去,彻底遮去了她的眼神。 “你可千万不要食言才是。” 太子说完这句,先前守在殿外的玄衣侍卫便有一人进了殿,对方身上血气浓重,一手扶剑向太子颔首。 “殿下,大理寺那边有人过来了。” “哼,三天了都没查出什么来,倒是来东宫来得很勤。”太子嗤笑一声,却依旧往外走,算是将太子妃彻底交给了秦韵柳。 太子殿下一走,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便一散,原本跪着的医女们这才抬了头,俱都望向秦韵柳。 对方依旧是那副跪伏的姿态,双手垫在额前,一动不动。 “秦女官?”有一名医女大着胆子上前撩了珠帘,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这句话一出,秦韵柳才有了动作,她动作缓慢地抬起头望了过来,面上无甚表情,只一双黝黑的瞳眸扫了过来。 那医女被吓得一退,珠帘便从手中滑落,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 秦韵柳站起身来,拍去衣上灰尘后便简单安排了几人的工作。 “如今已是正午,华阴和琢浅去小厨房熬些清淡的米汤来,初年去帮忙送一下殿外的几位老前辈。” 前三人应了声便各自做事,她们先前都来过几次东宫,最短也在太医署当值了一年,相较之下,余下的那位医女就显得很不够看。 几人一离开,秦韵柳便看向了站在角落里低着头攥着之前那枚药囊的医女,她似乎很是局促,一直未曾言语。 “探秋,你且过来,我有事要吩咐你。” “是。”名唤探秋的医女上前,战战兢兢地观察着秦韵柳的脸色,“秦女官,我能做些什么呢?” 秦韵柳却没第一时间回答她,反倒是拉着她坐到了太子妃床边。 她掀开了盖在太子妃身上的天青花鸟绣薄衾,探秋则是举起了太子妃的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 宋雪云出身书香世家,常年焚香抚筝,手上便不免染了些檀香的味道。 甲盖圆润,未染丹蔻,能直接看到内里粉|嫩的肉色。 十指修长,丰润白皙,指腹透出些血色,离得近些才能瞧见上头的纹路。 探秋靠得极近,看不出手上有什么痕迹的她不得已上手一寸寸地揉捏过去。 最后,她停在了宋雪云右手的小指上,指根处略有些硬块。 她资历尚浅,无法确认究竟是什么缘故,只能救助性地看向了秦韵柳。 秦韵柳与探秋换了位置,经验老到的她摩挲几下便下了定论:“应当是有异物侵入。” 言罢,她瞥了探秋一眼,对方便将先前攥在手里的药囊拆了开来,自内里取出特制的短针带铺在床上。 秦韵柳取了毫针,抵在宋雪云指根处一挑,便能瞧见一片白皙中浮现了一点青黑,她眼疾手快,用特制的铁镍在那处一拔,便扯出了极短极细的一根尖刺。 “果然。” 探秋,或者说是楚袖,用事先裁剪好的纸将尖刺包裹起来,放入针带暗扣处,重重包裹之后又归整进了药囊中。 “之后便有劳秦女官了。” “分内之事罢了。” 秦韵柳收起药囊,对着楚袖浅淡一笑,继而便不再言语,专心按着宋雪云手臂内侧的穴位。 楚袖也有样学样,只不过她是照猫画虎,力道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两人才按了一会儿,便有人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秦女官,快救救华阴吧!” 来人正是方才被秦韵柳打发去小厨房煮汤的琢浅,此刻她衣衫凌乱,脸上也顶着个巴掌印,眼角已然沁出了泪。 第89章 刁难 琢浅在前面带路, 秦韵柳和楚袖急匆匆地赶到了小厨房,离着数丈远就听见里头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瓷器碎裂。 “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调在东宫戒严的时候来, 我看你这贱婢就是心怀不轨,想再对姐姐下手!” 一个心怀不轨的帽子扣下来, 门外的秦韵柳就变了脸色。 小厨房内的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关起门来收拾人的观念,大敞着两扇门便教训起了人。 楚袖跟在秦韵柳身后,依旧扮演着懵懂无知的新人,张望着看小厨房里的景象。 方才还与她们一道的华阴被人压着跪在地上,脸上红肿的掌印比琢浅更甚, 衣衫被扯得裂了好几个口子,发间仅有的几枚珠花都被拽了下来。 扯珠花的那人定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不然不至于连头发都一并扯了下来,隐约还能瞧见渗血的头皮。 然而便是被如此打了, 华阴都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怨言来, 只是低垂着头颅辩解道:“ 奴婢是太医署医女,奉命来东宫照顾太子妃,绝无旁的心思, 还请贵人明鉴。” “你的意思是说, 本公子在冤枉你了?” 背对门口坐着的小公子闻言嗤笑一声,对着仆役一抬手,对方便捧着个罐子上前。 “你说你是医女, 不做药膳也便罢了,竟拿些汤水来敷衍我长姐。” “怎么, 觉得姐姐昏迷,这东宫就无人主事了?” 那小公子越说越激动, 到后来更是站起身来,一把抓过那罐子便摔在了华阴面前,碎片飞溅间便划伤了华阴的手脚,里头原本装着的汤水更是打湿了她的衣裳。 “啧,竟还废了小爷一双鞋!” 眼看着那名华服公子还要踹华阴几脚,秦韵柳才赶到了门前,厉声喊道:“住手!” 小公子停了动作,转过身来瞧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在东宫里对他吆五喝六,当真是不想活了,结果没看见什么显赫人物,就见得几个身着太医署服饰的女子,其中一个还是个熟悉的面孔。 楚袖等人也同时打量着面前这位小公子,身量不算太高,身上无二两肉,看得出来是个瘦弱模样。生得一副讨喜的面容,白皙肤色上一对黑琉璃般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从方才那几下,也知此人不好惹,如今也不知心里揣着什么坏心思。 只见他笑着与钳制着华阴的几名仆从道:“没听见这位姑娘说住手么,还不将她放开!” 话语绵软,眼神乖巧,然而不论是仆从还是楚袖等人,都知晓这事绝没有这么简单就能过去。 自家公子都如此说,仆役们自是松手,华阴已被打得失了力气,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正压在那些碎裂的瓷片上。 “唔。”疼痛刺激下,华阴下意识地便要往一旁滚去,却被人一脚踩在了背上。 “姑娘只说了松手,可没说让你起来。”仆役又使了几分力气,将华阴彻底压在地上,摊开的四肢上都晕出斑驳血迹,将那青衣浸染。 琢浅见状更是急迫,声泪俱下地扑到那公子脚下,“还请公子饶恕华阴,奴婢等绝无暗害之心。” 见对方不依不饶,秦韵柳终究是冷了面容,无法再维持体面。 “宋公子这是何意,可是要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 宋公子显然并不怕秦韵柳,甚至于他讥笑反问:“一个小小女官,竟也有胆子以太子的名义狐假虎威,也不知是谁给你的胆子。” “太医署那些个老匹夫没一个有本事的,便派些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来敷衍我姐姐。”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没空清理你们这些垃圾,小爷我可有的是时间。” 厚实的锦缎云靴碾过琢浅想要搀扶华阴的手,可宋小公子面上依旧带着笑,一边和秦韵柳说话一边来回碾压。 秦韵柳扣在门上的手几乎要将那块木头都留个印痕,却没什么办法,最后只能走上前去,低头同这小公子认错。 “是下官管教不严,还请宋公子高抬贵手,让我把这几个蠢丫头送回去。” “这么说,姑娘你是也觉得她们做错了?”宋公子不依不饶,非要秦韵柳说出个章法来。 “一切都是下官吩咐,宋公子若是问责,也该问责下官才是,这些丫头受了教训,日后再也不敢的。” 见秦韵柳似乎是想要一人扛下这莫须有的罪名,宋公子却忽然松了口,他往前走了几步,复又坐在那宽大的梨花椅上,一挥手便有人从身后的火炉上煨着的汤罐里舀了一碗出来。 那人用湿布垫了三层,方才将碗稳稳当当地端了过来,送到秦韵柳面前。 “姑娘说了这么多话,想来也口渴了。” “若是你将这碗汤喝了,这件事也算过去。不然的话,想来这两个冲撞小爷的丫头,今晚得随小爷走一趟了。” 依琢浅在路上所言,她们去小厨房不过盏茶功夫,刚往汤罐里放了一把米和半瓢水,就被忽然闯进来的宋公子制住。 也就是说,这米汤在炉子上少说煨了有两炷香的时间,烧干了不少,此时舀出来已然是粘稠的粥了。 秦韵柳身为太医署女官,自然知道这碗粥喝下去是什么后果,热粥穿喉,还有可能会烫坏喉管食道,连体内胃脏也不能免俗。 这不是忽然的慈悲,而是想要人的性命。 此时秦韵柳进退两难,宋公子不是个有耐心的,但同样,他也不是什么守约之人。 这碗米粥喝与不喝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秦韵柳还在斟酌利弊,一直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切的楚袖却有了动作。 她装作被吓到的模样,蓦然跌进了小厨房里,秦韵柳本来就站在门前不远处,被她这一下推得站立不稳,径直将面前那碗米粥打翻。 滚烫的米粥糊在脸上,那仆役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双手捂着眼睛连连后退,碗落地便碎成了数片。 倒是秦韵柳被楚袖扑倒在地,除了身上沾了些灰尘外没受什么罪。 坐着的宋公子险些被那眼瞎的仆役踩着,那米汤也溅在了他手上,疼得他脸色骤变,一脚踹开那仆役便骂,“蠢货,滚远点。” 借着仆役们都忙着往宋公子那边走的功夫,楚袖与琢浅一起将华阴扶起,她身上伤口不少,两人都不敢随意动作,只是将她扶到一旁,靠在门上。 宋公子向来无法无天,身边带着的仆役个个都是欺负人的好手,却没哪个是会照料人的,此时一窝蜂地围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能出主意。 “是不是该降下温来着,用、用冷水,对,拿些冷水来。” 有人提出这么一招,立马便有一人往水缸那边去,寻不到水瓢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用碗盛了冷水来。 “来了来了。” “公子,您将手浸进去就好了。” 宋公子依言照做,将右手食指放了进去,登时便有了效果。 瞧见小公子脸色和缓,仆役便大着胆子问道:“公子,要怎么处置这几个娘们儿?” 怎么处置她们暂且不说,宋公子低头看向了自己泡在水里的手指,开口道:“没知觉了。” 仆役们不明所以,你问我我问你乱作一团,还是秦韵柳上前来一把将宋公子的手扯了出来,瞥了一眼已然冻得有些青紫的手指,再一摸碗壁,刺骨寒凉。 得,看来这些蠢人是舀了碗冰水来降温。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太医署医典里有记录着某人在烫伤的同时也有冻伤了,八成就是这般处理了一番。 “再泡下去,这根手指可就废了,我看你们也不是很盼着宋公子好啊。” 宋公子嚣张气焰不再,登时就被吓得扯了秦韵柳的手,说话声音也哆嗦几分,“喂,你快给小爷看看,治好了自有你的好处。” 而那些个仆役更是害怕了,这冷水浸泡的法子是他们想出来的,要是小公子出了什么差错,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这事不大也不小,只是那特效的药膏被下官放在了太医署,一来一回怕是要费些时间……” “要多久?” 秦韵柳有意将他的注意力调开,自然将时间往长了说,“ 两刻钟。” 两刻钟过去,黄花菜都凉了,宋公子哪里等得了那么久,当下便道:“那药放在何处,小爷我屈尊去太医署一趟。” 秦韵柳也不阻拦,只是自腰间扯下了太医署的信物——一枚太极阴阳鱼木刻,送到宋公子手里,同时嘱咐道:“宋公子将这信物递给太医署看门的李怀,他自然会为您将特制药取来。” 宋公子还要再问,秦韵柳便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一般,道:“用法用量,他也会一并告知。” “宋公子还是快些去吧,若是误了看诊的时辰,可就不好了。” 事关自己,宋公子也无暇管华阴等人,立马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往太医署去了。 眼看一群人都跑没影儿了,接替了秦韵柳的活儿,一直在给倒在地上的仆役泼冷水降温的楚袖才出声道:“他们就将这人丢在这里不管了吗?” 虽说那位跋扈的宋公子身边的仆役是有些多,她粗略回忆了一下,足足有十数人,但也不至于看不见一个大活人吧,更别说还是一个与他同一时间被烫伤的人了。 这人身上的烫伤比宋公子手上那一块红痕可严重多了,面部双手都是成片的燎泡,因着剧痛人已经晕了过去,只有冷水泼在脸上时才会哆嗦一下给点反应。 那些仆役跳脚不知方法的时候,秦韵柳便寻了木瓢和冷水给他降温,如今只是看着吓人,只要药用好了,倒也不是不能治。 “宋公子一向如此,不必在意。” “探秋,给那人烫伤的地方抹上点橱柜第二层放着的药膏,我们先回侧殿,你待会儿来寻我们。” 秦韵柳扶起华阴,让对方完全倚靠在她身上,离开前还多吩咐了一句:“莫要耽误时间,弄完立马到侧殿来,我有事要说。” “是,秦女官。”楚袖没问怎么有药膏还诳着宋公子去了趟太医署,只是要将木瓢放回水缸之中时,发现靠墙竟放着数个一模一样的大水缸,每一个上头都用竹盖盖着挡灰。 她随意掀了一个,便见得大缸内部浮着足有一人臂长大小的冰块,一股寒凉之气扑面而来。 看来是小厨房的人用来做夏日冷食所用的冰水与冰块了,只是被个不知事的仆役取用,反倒成了错处。 木瓢归于原位,她拉开小厨房里最大的橱柜,一眼便看到了正数第二层的竹筐,一手托底一手扶着侧边将之取了下来,便见其中瓶瓶罐罐甚多。 随意取出一瓶,就见上头贴着了“蚊虫叮咬”四个小字的纸签,有纸签就好说,她三两下寻出治烫伤的药膏,取了厚厚一层给那倒在地上的仆役抹上,也便要收工离开。 谁知此时门口却忽然探进来一个小脑袋,那人明显年岁不大,面容稚嫩不说,身量才到门的一半。 两相对视,那人立马就缩了回去,而后便听得童声言语:“叔叔,里头还有一个人。”看样子,是忽略了那个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仆役。 随着那声言语,门外脚步声响起,似乎人还不少。 一时间,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飞快地将手里的药膏放进竹筐,而后将之塞回橱柜里。 做完这些,那些人已经走到了门前,她扫了一眼便大致猜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原本在小厨房里做事,却被宋公子赶离的人。 东宫里自有膳房,但太子体贴太子妃,便在她寝殿中又辟了一间小厨房来用,如今太子妃昏迷,小厨房开火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些天都是每日做些简单饭食送到寝殿去,以防太子妃醒来腹中饥饿却无物充饥。 太子妃性情温和,宅心仁厚,待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他们心怀感激,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在膳食上死命下功夫,每日变着花样地给太子妃做些方便入口的吃食。 正午时分本该将午膳端去太子妃寝殿,却无奈宋家那个小霸王来此闹事,还将他们都赶了出去,也不知灶上那几道菜如何了。 方才探头进来观察情况的小孩子一进来就指着她道:“穆叔叔,我方才瞧见的就是这位姑娘。” 太医署的衣服极有特色,样式偏向于道袍不说,就连颜色也差不离,石青外袍配着土黄色的内衫,腰佩太极阴阳鱼。 在宫中瞧着哪人最像道观里出来的,那人必定是在太医署里当值。 被唤作穆叔叔的那人已近中年,身材粗壮,面容憨厚,冲着楚袖一拱手道:“小的穆成平,是这小厨房的管事,姑娘留着可是要煎药?” 他们一行人虽被赶出了小厨房,但其实也没走远,也瞧见了小厨房来来往往的几波人,本以为小厨房里没人才回来的,谁知竟还留了一个。 “我是想着熬些米汤给太子妃用的,但现下一片狼藉,也不知如何做了。” 楚袖完美扮演着一个初次来此不知规矩的少女,小厨房里的人摆明了是不想惹事,这才能如此掐着时间回来,她如此行径,也是想从他们口中打听一下那位宋公子。 方才那出闹剧将华阴和琢浅折腾的不轻,琢浅伤了手,华阴更是落了一身的伤,怕是短时间内都无法做事。 就算秦韵柳将她们送回太医署,将养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行。 她平日里整理京中情报,隐约知晓宋雪云有个胞弟,但对方在七岁之时便走失,直至三月前才寻回来,对外则是宣称这位小公子是自小在别庄养大的。 因着这位宋公子回京时间尚短,她又忙着镇北王一事,倒也未曾关注后续的事情,倒是不知这人如何到了东宫来。 “熬米汤?这好说,哪里麻烦得到姑娘你来,我们做好了就送过去。” 话说得客气,但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外人留在小厨房。 穆成平戒心很重,楚袖也不急于一时,也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既然如此,那便麻烦穆管事了。” 当然,临走前她还是着重自我介绍了一番:“我叫林探秋,大家都喊我探秋,接下来可能要叨扰大家一段时间了。” 叶怡兰为楚袖易容时着重将她往幼稚可爱的方向变,在深宫之中,只有蠢货才能活得久些。 但同样的,眼瞎耳聋口哑的蠢货往往能得知许多秘密,楚袖顶着一张稚嫩的面容,言语怯怯,全然一副小姑娘姿态,总能让一部分放下警惕。 楚袖说完那话就走了,倒是惹得穆成平立在原地猜疑了许久,还是有人往灶台那边走被绊了一下,瞧见脚边躺了个人惊叫出声,才将他唤回神来。 “叫唤什么!” “不是我大惊小怪啊,谁一低头见了这么个玩意儿不得被吓着啊。”那厨娘不敢上前,只离了几步远抚着心口后怕道。 穆成平倒是胆子大,扫过那糊满了澄黄药膏的人脸,而后伸手探了探鼻息,“还活着,周顺,来搭把手。” “穆叔,要我做什么?”周顺是个身量极高的汉子,闻言便放下了挑水的担子往这边走。 “好说,把这人丢出去。” 周顺不疑有他,与穆成平一人抬肩一人抬脚便将个大男人丢了出去。 做完这些,小厨房的人便各做各事,忙碌了起来。 给太子妃的吃食虽减了分量,可样样都是珍品,须得时间慢慢做- 楚袖在小厨房耽搁了些时间,是以她到侧殿之时,琢浅的右手已然包扎完毕,正用左手和秦韵柳一起为华阴上药。 “琢浅姐姐,你受伤了就不要做这些事了,让我来吧。”楚袖上前将琢浅替下来,对方也不推脱,将位置让了出来。 华阴身上不仅有瓷片划出来的伤,还有许多淤青,必须得使力气揉开药油,才能促进吸收,琢浅一只手不方便,只能由她涂药,秦韵柳使力。 而楚袖一来,两人一起动作,速度便快了不少。 华阴当时是被人按着压在了碎瓷片上,是以身体正面上割裂伤要多些,用烈酒消毒时华阴痛得不住地颤抖,但咬着唇将痛苦压了下去。 倒是一旁的琢浅哭得不能自已,不一会儿眼睛都哭得肿起。 “琢浅,别哭了,哭得我头疼。” 华阴忍着痛开口,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还夹杂了几声气音。 “好,我不哭了,华阴你别说话了。” 说着不哭,然而看见华阴满是伤痕的身体,她却还是忍不住,只不过这次她背过身去,没让华阴看见。 上完了药,琢浅在华阴床边坐下,秦韵柳则是拉着楚袖坐在了桌边。 “你们都是跟着我来东宫做事的,没想到这才不过一个时辰,你二人便受了如此折辱,实在是我之过。” “与秦女官无关的。”琢浅连忙道,然而她才说一句就被秦韵柳伸手打断了。 “你与华阴皆是无妄之灾,我待会儿会拟信一封给太医署那边,为你们说明缘由。在伤好之前,就不要来太医署当值了。” “平日里遇见这位宋公子也能躲就躲,千万别触他霉头。” 说着,秦韵柳褪下了腕间的一对玉镯,将之交给了琢浅,“还有这镯子,你与华阴一人一只,你们平日当值的月钱还有养伤的药钱都从我这里出。” 见琢浅有推辞之意,她又板起面孔,一副要生气的模样。 “若是不收,便还是在怪我了。” 琢浅手里捧着那对翠绿的玉镯,单看品相就知不凡,秦韵柳虽为女官,但俸禄也不见得比她们这些普通医女高到哪里去。 是以这对玉镯拿在手里烫人得很,她倒是想塞回去,可秦韵柳那话逼得她停了动作,最后不得已将求救的视线落在了华阴身上。 她与华阴同年进宫,年岁相差无几,自做学徒时便是好姐妹。 华阴性情刚强,两人之间的许多决定都是由华阴来做。久而久之,琢浅也便习惯了有这么一位主事的姐姐。 躺在床上的女子缓慢地点了点头,琢浅才将镯子收下,一只戴在了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上,另一只则是套到了华阴的腕子上去。 “这便好了,待会儿我和探秋送你们回去。” “记住,回去什么都不要说,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楚袖坐在桌边,看秦韵柳嘱咐两人,心里却想着如何才能将这拦路虎宋公子给降服了,不然,她这趟东宫之旅,可能就要铩羽而归了。 第90章 险招 送走了华阴和琢浅, 秦韵柳带来的人一下减了半,其中一个是个还是个生手,做起事情来便更是捉襟见肘。 因此, 许多时候, 秦韵柳不得不亲力亲为地教楚袖煎药熬汤,告知她火候大小与药材分量的关系。 不管实际上楚袖会不会, 起码在东宫的这几日,她表现出来的就完全是个不甚伶俐的笨丫头模样,便是熬个米汤都能烫着手那种。 这般的蠢笨模样在小厨房里自然是不讨喜的,但小厨房当值的人也不可能看着她一日摔碎七八个碗碟不当回事,最终还是帮了忙。 一旦开了口, 自那以后便会被这姑娘缠上,瞧着不甚机敏, 倒是很会说话。 那张嘴像是抹了蜜一般,直将小厨房里做事的一众人哄得眉开眼笑, 就连一向木讷少言的周顺, 提起探秋来都会带些笑。 眼看着小厨房的人都被个不大的丫头收买,穆成平恨铁不成钢,但难抵众口, 最后也只是眼不见心不烦, 总归他每日在小厨房里晃悠,多看着些那丫头也便是了。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又没什么权势依仗, 再如何还能翻了天? 楚袖确实没想在东宫搅风搅雨,她来此只有一个目的, 便是弄清楚此次太子妃一事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先前从宋雪云手上取出来的尖刺已经借由秦韵柳之手送了出去,但不知何时才能得出个结果来。 她在东宫也不能坐以待毙, 最好能将宋雪云的人际关系厘清,从中找到些线索。 前几日冒出来的一个宋公子,便是个极好的突破点。 她每日来小厨房,一来是要维持人设,二来也是想从这些人口中打听个一言半语的。 这不,今日她来时便见得那位宋公子气冲冲地带着人离开,瞧那方向,似乎是要往太子妃寝殿去。 她偷偷溜进了小厨房,见气氛凝重,便好奇问了一句:“怎么,可是那位宋公子做了什么?” 宋公子三天两头便来小厨房抓人,可偏生楚袖早就借着小厨房之人打听清楚了这位小公子的行动规律,五六天下来,硬是没与那宋公子碰上一回。 不过见他离开时那盛怒的模样,估计着也快忍不住了。 太子妃寝殿那边通常是秦韵柳在,她到底是个太医署的女官,那日之后更是寻了太子言说,以有人扰太子妃清净的名义得了两个守殿的侍卫,平日里就让他们把守着,便是宋公子来了也进不得门去。 是以,寻不到人的宋公子只能日常无能狂怒,便是东宫里有只鸟儿飞过去都得被他拿弹弓打几下,更是时常来小厨房狐假虎威,将一众人贬得一无是处。 “无事,总不过就是那几句话来回说,骂人都找不到点新鲜词儿,我们这些老家伙听都听腻了。”王娘子不以为意,见她挎着个小竹篮过来,便将她拉到近前,一边看火一边唠嗑。 “听说秦女官很有本事,以前不觉得,如今见了方知不是虚话,这些时候送进去的米汤那是一点也没剩下。” 说着这些,王娘子却盯着楚袖放到灶板上的竹篮,旁边的刘娘子瞧了就知她意思,上前将那碎花蓝布掀开,便见得白瓷小罐摆了满篮,个个饱满圆润,像是刚剥出来的莲子似的。 “王姐姐说橱柜里的药有缺漏,我便央着秦女官教了我配药。” 实际上三五天的功夫哪里学得会什么配药,全然是秦韵柳写了方子,她自掏腰包给太医署药房的几个当值太医,才拿了这几瓶来。 既是要打通关窍,情理道义便个个不能落。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她动不动就以各种名义给小厨房塞东西,有时是药有时是稀奇古怪的零嘴,总之将这些人哄得眉开眼笑,她才好问出些事儿来。 譬如今日,她一边将药放进橱柜里,一边接着方才的话头道:“说起来这宋公子为何如此清闲,这般年岁,正是立业的好时候呀。” “你这丫头,管人家立业做什么,宋公子身份尊贵,爹是太傅,姐姐是太子妃,就是不上进也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享。” “哪里像我们,个个劳碌命。” 王娘子笑着将柴火塞进炉灶里,火腾地大了起来,橘黄色的光映在她脸上,没一会儿就刺得眼睛生疼换了位置。 “来来来,探秋你帮我看一会儿。” “好嘞。” 不过几天的功夫,她已经俨然一副小厨房编外人员的模样,做起事来也不见什么差错。 坐在小板凳上,她手里拿了蒲扇挥开热气,继续和王娘子等人闲聊。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宋公子若是有个活计做,哪里还有时间来抓我们这些小喽啰啊。” “就像我,忙起来的时候脚不沾地的,经常连吃饭都忘了呢。” 王娘子闻言便点了点她的额头,些许面粉沾在上头,衬着她更像个小花猫了。 “想得倒是不错,只可惜咱这位宋公子可不是他那声名在外的兄长,腹中无锦绣文章,纯粹是个草包。” “认得的字儿,指不定还没你多呢。” 楚袖震惊,而后摆出一副不信的面孔来,“王姐姐你可别诓我,我打小就在市井里长大,私塾是一天没上过。” “现在认识的那几个字儿还是当值时学的呢。” 她学着先生读书时的模样摇头晃脑,发间的流苏都被甩了起来,“你方才也说了,宋公子的爹是太傅,太傅可是教皇子公主们读书的先生,还能藏私不教自己儿子吗?” 王娘子却道:“当爹的自然不会藏私,奈何宋公子不是这般材料,再如何也雕琢不成璞玉,可不就只能任他了。” “太子妃仁慈,有这么个弟弟也不嫌弃,时时记挂在心尖。” “这下好,宋公子一惹了祸就往东宫钻,太子妃护着他,太子又爱屋及乌,便是太傅都罚不得他,可不就愈发无法无天了。” 手下的面团成了形,王娘子将之掼在了案板上,她手巧,扯了面团三两下便捏成个白胖的小兔子,眼睛则是用赤豆点缀。 楚袖被她这一手吸引,当下将蒲扇一丢便凑了上来。 “哎哎哎,注意着点啊,手上还有煤灰呢,沾到案板上,这一锅就都不用吃了。” 被王娘子这么嫌弃,楚袖也不恼,只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未碰上,而后道:“这么说,宋公子和太子妃的关系还真是好呢。” “ 太子妃宅心仁厚,应当不会任由宋公子在东宫作威作福才对呀,怎么现在宋公子在东宫里横行无忌,和个小霸王似的。”她嘟囔着,却又有意让王娘子听见。 果不其然,王娘子手里捏花样的动作也慢了不少,转头问起了正切菜的李娘子,“说起来,这小公子怎的突然又这么折腾人了,之前太子妃三令五申不许他在东宫里祸害人,小公子听话得很,经常把自己气个半死也不忤逆长姐。” “真是奇怪,难道没人管,小公子就故态萌发了?”王娘子越想越觉得在理,不由得为太子妃鸣起不平来,“都说儿女是前世未了的债,太子妃倒好,自己的孩子还未曾出生,倒先应在自家弟弟身上了。” “说来也是,平日里小公子是闹腾了些,可有太子妃管着,也不曾做出什么好歹来。” “像前几日的那两位医女,完全就是无妄之灾。” 李娘子这些时日也向楚袖打听了不少消息,自然知晓那两位医女什么都没做就讨了一顿打,其中一位还得卧床修养许久。 楚袖适时插嘴,将自己的猜测说出,“莫非宋公子也和个小孩子一般,一无人管便要掀起三尺浪?” “那按你这么说,太子妃昏迷第二天他就该闹事了。” “可实际上,宋公子莫说是闹事了,太子妃昏迷这段时间里连门都不大出,成日里恹恹的,平日玩的那些把戏一个都看不进去。” 王娘子否定了楚袖的想法,却猛地反应过来,宋公子那天在小厨房里收拾那两个医女,竟是太子妃昏迷后他第一次出门。 可她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都没想明白是个怎么道理,只是觉得背后有蹊跷,也便不敢再随意言语。 王娘子忽如其来的沉默惹得李娘子瞧了她几眼,两人共事许久,也能猜出些对方的心思来,也便道:“可少说些话吧,不然你这糕点得捏到明日去。” 这台阶王娘子也下得爽快,觑了她一眼便道:“还说我,你那菜也没切多少,再慢下去,老穆可就来骂人了。” 两人互相笑骂几声,手下动作也伶俐起来,楚袖在这边更帮不上忙,只能做些择菜送筷子的小事。 待得日头高悬,临至晌午的时候,小厨房里热气蒸腾,各色吃食摆了一桌,色香味俱全,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王娘子从各种吃食里取了一部分给楚袖装上,另一个食盒里则是放着才熬出来的米粥。 “你们衣不解带伺候太子妃也辛苦,这些东西便拿回去做个零嘴,平时饿了也好垫垫。” 自太子妃昏迷,寝殿里的糕点等吃食就撤了下来,她们这些医女基本是轮班在太子妃身边候着,不一定什么时候便饿了,只能靠着茶水饱饱肚子。 “多谢王姐姐,那我就先回去啦。”楚袖谢过王娘子好意,便一左一右拎着两个食盒,像是做贼一般离开了。 王娘子不由得失笑,和一旁的李娘子搭话道:“这丫头,古灵精怪的。” “就是古灵精怪才讨人喜欢啊。”- 楚袖带着一堆东西回了太子妃寝殿,路过那两名侍卫时还给他们一人塞了一碟子糕饼。 “小厨房刚做的,少糖,肯定合两位的口味。” 她说完就跑,可见这几天没少因为送吃食这事儿和两人推来推去。 守在门口的侍卫相对无言,最后还是将糕饼快速吃完,继续值守。 而跑进殿内的楚袖则是先把那足有五层的食盒放到了桌上,提着那小食盒到了床前。 内室置了屏风,窗户紧闭,她扫了一眼就知方才还在为宋雪云推拿,进去前喊了一声。 “秦女官,初年姐姐,好了吗?” “差不多了,你进来吧。” 说话的是秦韵柳,她已经在一边净手,初年则是在为宋雪云整理衣裳,顺带着再往她腰后垫了几个软枕,将人半靠在床壁上。 楚袖将米粥端出来,人也坐到了床边,汤匙搅动,使得米粥内里温度散去不少,又舀起一勺吹上一会儿,才抵上那略显苍白的唇。 将指根处的尖刺拔出来之后,宋雪云的状况一日比一日好,虽说还是醒不过来,但起码能小幅度地吞咽些许流食,不像最初那日,只能灌些米汤进去。 但即便如此,宋雪云的体温依旧不高。 楚袖喂食的速度极慢,手指时不时擦过她的下颌,便感受到一股寒凉。 她身子骨也不好,一年四季也不见得手能热乎起来,为此苏瑾泽和路眠不知想了多少办法都无用。 然而此时宋雪云的皮肤与她相触,竟是让她也觉得冷。 秦韵柳怕宋雪云的体温一直这么低下去会产生难以言喻的后果,便每日为她推拿药浴,必要时候还辅以针灸,才将她的体温维持在了一个相对平稳的范围内。 但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手段总不可能一直用下去。 初年尚不大清楚,但楚袖却知晓,秦韵柳已经在私下里寻找些偏方了,其中不乏换血等吃力不讨好的方法。 换血凶险,稍有不慎便是杀人。 别说太子那关过不去,就是那狐假虎威的宋公子都不会让她拿宋雪云做如此尝试。 还是要寻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才行。 半碗米粥喂进去,宋雪云的脸色看起来也红润了不少。 初年将宋雪云放平,又盖好衾被,秦韵柳推开了离得稍远些的一扇窗,又将屏风撤开,三人这才到了外室的桌上用膳。 才吃了没一会儿,外头便吵嚷起来。 殿门并未合上,是以那声音便飘了进来,落在三人耳中。 “姓秦的,你在里面偷偷摸摸了五天,说是要治疗长姐,又不让旁人探视,指不定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给小爷滚出来。” 这也是每日的保留节目了,宋公子不厌其烦地每日来三次,次次都踩着饭点来,口中污言秽语之难听,就连初年那个一向好脾气的姑娘都忍不下去,手里的竹筷都要让她捏烂了。 “这人怎的这般难缠,每日来此胡搅蛮缠,进都进不来,倒是大话放得多。” 若是放在平时,初年定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但无奈这位宋公子实在是欺人太甚,不止重伤了华阴和琢浅,还成日里来扰人清净,说些难听话语。 楚袖和秦韵柳倒是都不在意,面色如常地吃饭,楚袖甚至还夹了些菜到初年碗里。 怕哪天初年忍不住就冲出去和宋公子理论,继而被他抓了把柄,她拐弯抹角地开解道:“初年姐姐一定自小在城镇里长大,没在村子里待过。” 初年不明所以,愣愣地发问:“探秋你怎么知道?” “从我有印象起我家便已经在镇上开医馆为生,的确未有在村子里生活的记忆。” 楚袖眨了眨眼睛,语气轻快地解释道:“初年姐姐看着就不大适应吵闹,我就不一样了。”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狗,哪家狗一叫,整个村子都跟着叫,那声音可比这响亮多了。” “只要人不搭理它们,久了狗也就不叫了。若是出去赶狗,那是越赶越吵,没个两三时辰消停不了。” 她话音刚落,头上就被人敲了一记,扭头望去,就见秦韵柳施施然收回了手中的筷子,顺带着还夹了一筷子尖椒肉丝。 “别在这里胡言乱语,吃完了就赶紧收拾,下午可有的是活要做。” “是是是。”楚袖毫无悔改之心,对着初年做了个鬼脸便继续吃饭,将食不言寝不语贯彻了个十成十。 也不知是骂累了,亦或是其他原因,外头宋公子的声音渐小,她估摸了下时间,才来了不到一刻钟,定然还没走。 平日里只知骂人的宋公子,今日竟也知道个引蛇出洞的法子,当真是稀奇得很。 楚袖手脚麻利地将一桌子残羹冷炙收进食盒里,便又去帮着初年准备之后汤浴要用的药材了。 秦韵柳在内室里守着宋雪云,她二人则是在外室将一堆药箱摆开,一人手里提着个木质的小戥子,将要用的药材分毫不差地取出来。 按理来说这种事情应当在太医署就已经做完,但无奈宋公子上次因烫伤大闹了太医署一通,更是扬言见他们一次打他们一次,不许太医署的人再入东宫。 当然,为了能治好宋雪云的病,他大包大揽地每日从太医署里取了众多药材,也不管有用没用,反正一股脑儿地送进殿中来。 这也使得她们不得不连配药的活儿也一并做了,才五六日的功夫,原本摆着珍贵瓷瓶的博古架就被她们改成了药架,干起活来的时候整个外室都摆着药材。 若是此时有人进来,定然无处落脚。 楚袖心里不过划过了这个念头,谁知下一刻便真有人踏进了殿中,且那人还不是普通人,而是东宫的主人——一身赤袍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站在门前,一手扶在门框上,低垂了眼眸望着地上摆着的各色药材,未曾言语。 而站在他身后的宋公子竟也像是被缝了嘴,一个字儿都不往外说,乖巧得像个鹌鹑似的。 单就这么看来,倒也人模狗样。 楚袖心中一惊,面上也是一副慌张模样,手脚都不协调,险些直接扑到地上去,她用手肘捣了捣还在称药材的初年,小声提醒道:“初年姐姐,太子殿下到了,我们是不是该收拾一下,给太子殿下让出一条路来?” 太子又不像宋公子,来寝殿是为了找麻烦的,定然是要看看太子妃、说些体己话的。只不过来的不巧,正撞上这一地药材,被拦在了门外。 初年一开始没注意,被她这么一提醒,也不敢抬头看,拉着她就将药材整理了一番,勉强理出了一条能容一人行走的小道。 “未曾注意太子殿下尊驾到此,还请太子殿下海涵。” 地方不够,初年与楚袖也未曾行大礼,只是退到一旁低头行礼。 太子殿下连个眼神都未分给她们,径直沿着留出来的小路往内室走,绣着金纹的赤红衣摆自药材上一一拂过,也从楚袖眼前划过。 再之后的便是宋公子,依旧是一袭素淡的白袍,也不知他为何喜欢这么个颜色,成天里就穿着一身白在东宫晃荡。 本以为对方会像太子殿下一样掠过她们往里走,谁知对方就这么施施然地停在了两人面前。 上好的锦缎作面,浅蓝色的丝线勾勒出飞鹤流云,只是鞋帮被踩出道道污痕。 “你们两个,今天是故意的吧?” “早不弄晚不弄,偏偏挑小爷和太子姐夫来的时候弄。” 话放得狠,声音却小得像是悄悄话一般,再加上他拘谨地站在原处,数次抬脚却又因无处落脚而缩了回去,这番威胁话语便大打折扣。 莫说是楚袖了,就连初年也不当回事,只垂手低头权当没听见。 见两个小小医女也敢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宋公子怒极,正想给她们个教训,却见两人齐齐后退了几步,离开了他所能踹到的范围。 这个距离,若是他强行踹人,能不能踹到还不一定,自己就得先摔个狗吃屎。 “好好好,你们两个贱婢,等着,待会儿小爷就让你们知道奴大欺主的下场!” 他指着人一通骂,却还是不敢大声。 初年和楚袖听了一会儿,见他是真的不敢动手,也便回了原位继续摆弄药材。 宋公子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后只能愤恨地一甩袖,往内室里去了。 当然他也没进去,只是站在珠帘外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楚袖也不动声色地借着收药材的名头靠近了些,宋公子一心都在内室里,倒也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太子进去,秦韵柳自然是让开了位置,此时正站在一旁,将宋雪云的近况一一告知太子。 虽说这些话都是每日递到书房的报告里会写的内容,但秦韵柳还是复述了一遍,方便太子对着宋雪云本人来一一比对她们这几天的成果。 “太子妃的体温虽保持在了一个稳定的范围,但长此以往,依旧会有不可逆的损伤。” “下官遍寻医书,未能寻得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 “听说苗疆有一换血之法,似能治体寒之症,或许可以一试。” “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握着宋雪云的手,一手抚在她苍白到有些透明的面容之上,鬓间的发丝垂落几许,遮住了他的瞳眸。 “秦女官以为,何人是这换血的最佳人选?” 90-100 第91章 捉狐01 秦韵柳没有说话, 内室一时之间针落可闻,偏偏此时宋公子像是站不稳似的,整个人一头栽进了内室里。 他身量虽不高, 体型也瘦弱, 可无奈珠帘也承不住这么一个大活人的份量,被他这么一扯登时便帘断珠散, 洒落一地,还有不少蹦跶着滚落到了太子脚边。 他趴在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身下压了不少拇指大的东珠,硌得他龇牙咧嘴,最后还是摸着地板自己坐了起来。 “太子姐夫, 这都是意外,小、我不是故意的。” “且放心, 我待会儿就命人把这珠帘穿好……” 说了一半,他又觉得不太对, 便又换了个说辞, “待会儿我亲自把它穿好 ,姐姐醒来看见了一定高兴。” 他方才也听见了秦韵柳所谓的换血言论,但他并不认为是什么难事。 姐夫贵为东宫之主, 想要人来放血还不是几句话的事, 便是再不济,还有他愿意给姐姐换血,无论如何, 姐姐的病都是有救的! “说得也是,云儿平日里最为宝贝这道珠帘, 每次瞧见都心情不错。” 太子弯腰将一颗东珠捻起,对着宋公子扯出了一抹笑, 而后将珠子往那方向一抛。 “秦女官,这法子你可以用,寻人随便寻。” “若是有什么要求,直接和明轩说就是了,他与云儿是姐弟,不会有人比他更上心了。” 宋明轩手忙脚乱地将那珠子接住,也答话道:“只要是姐姐的事情,我在所不辞!”说罢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做保证。 “既然如此,那下官便先下去准备了。” 秦韵柳告别太子,路过宋明轩时停了下来,温声道:“还请宋公子移步,下官有事要同公子商量。” “好好好。”宋明轩迭声应了,对着还坐在宋雪云床边的太子扬了扬手中明珠,“太子姐夫,那我就先走了,放心,我一定能将姐姐治好的。” “放手去做,有什么事,孤给你担着。” 有了太子这句话,宋明轩登时便眉开眼笑,信心十足地大踏步跟着秦韵柳往外头走,路过楚袖和初年时也将方才放出的狠话忘了个干净。 楚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竟然答应了以血换血这种凶险的法子,非但如此,就连一向是个刺头的宋公子都同意了下来。 这种偏方自古以来便少有人用,经常是走投无路之时才会用上。 以楚袖几十年的见识,也未曾见过一个换血成功的案例。 她心中直打鼓,手上拿着的戥子倾斜都未曾察觉,还是初年喊了她一声,方才回神。 “怎么了?” 初年从她手中拿过戥子,将之放置在一旁,语气和缓道:“秦女官走前让我们俩把殿中的药材收拾了,然后去太医署帮忙。” 她方才走了神,也不知秦韵柳到底吩咐了什么,只能向初年问询,“去太医署帮忙?我这资历怕是不够吧。” 在这方面,她倒不是自谦,实在是医药之道难学,临时抱佛脚得来的知识,到了正经活用的时候自然会露马脚。 初年如何不知她资历短浅,但秦女官既然如此吩咐,必定是有她的道理在。 虽不知具体是要做些什么,但总归不是些太难的事情,是以她温声安慰楚袖,让她不要过于担忧。 “莫要担心这些,太医署人才众多。若真要做些什么重要事情,也用不到我等资历浅的人物。” 初年乐观,楚袖却不如此想。 且不说秦女官提出来的凶险法子,单是为太子妃诊治一事,就够太医署的太医们头疼了。 那日殿外太医跪了一排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只能希望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医德颇佳,还敢来帮忙了。 两人将外室里摆着的药材都收起来了,太子却还没出来,楚袖临走前从断得长短不一的珠帘里瞧见他将宋雪云的右手贴在脸颊上,时不时轻轻啄吻,也不言语,只沉默着望着她。 都说太子暴戾无情,待宋雪云倒是一等一的好,朝臣因无嗣一事催促数次都被他打了回去,至今东宫还是只有一位女主人。 太子对她的视线毫无察觉,继续和宋雪云痴缠。 楚袖挪开视线时,他正好抬手去抚摸宋雪云凌乱的鬓发,宽大的袖摆因与衾被摩擦而滑落几分,露出了一截手臂。 肤色算不得白皙,但肌肉紧实,最抓人的莫过于其上的道道伤痕,有的已然结疤,有的却还在渗血。 莫说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了,便是东宫中的一个普通仆役,身上都不见得会有这样的伤痕。 谁也不曾想到,只不过是无意的一瞥,竟让她见到如此一幕。 怕被太子察觉,她很快移了视线,却将此事记在了心中,打算什么时候借着秦韵柳的渠道将消息送出去。 初年带着她离了东宫,一路上撞见几名宫女太监,都是一打眼瞧见她们身上的太医署服饰便低头收声快步离去,倒显得她们像什么瘟神一般。 好在两人都不是计较这些的人,除却赶路全然不分心神在此。 因着今上身子骨弱,太医署在宫中的位置举足轻重。 原本的小院一扩再扩,最终将旁边一处年久失修的宫殿吞并,修缮成了如今气势恢宏堪比一宫的太医署。 楚袖自打进了宫就被秦韵柳带去了东宫,今日还是她第一次到这太医署来。 离得远些就瞧见金砖碧瓦琉璃柱的宫殿,正门后置着一鼎香炉,其中燃着数道线香,升起袅袅烟气。 不像药馆医署,倒像个庙宇道观。 她腹诽几分,随即跟在初年后踏过了寸高的门槛。 太医署里人来来往往,大部分都不言语,只匆匆行路,少部分则会往这边看一眼,和她们搭话的就更少了,只有一个青衣小童。 “初年姐姐,秦女官派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呢,且跟我来吧。” 那小童倒真是一副道童打扮,走在前头也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怕楚袖不清楚情况闹了笑话,初年便小声地与她介绍:“这是太医署郑医正的小孙子,今年才五岁,在这里做学徒已经满半年了。” “不过他一般不跟着郑医正做事,倒是常常来帮秦女官。” 太医署里只有一位秦韵柳是女官,医女们也都在她手底下办事,而其余的男学徒则是分给了年轻些的太医来带。 按理说,郑医正的孙子在太医署也算是个香饽饽,大家都该抢着要他才是,但无奈他认准了秦韵柳,旁人怎么劝说也没法,只能任他去了。 总归他还年幼,学的都是些基本功,在哪里学都是一样的。 “所以,是说这小童不能惹?” “倒也不是,是要你以平常心待他。但也别太过看轻,这孩子与他爷爷一样,天赋异禀,小小年纪比许多老资历的学徒都厉害,有时连我也比不上他呢。” 初年如此说着,语气里便不由得有些失落。 楚袖一听就知她八成又想多了,连忙安慰道:“初年姐姐也不差的,这般年岁就在宫里做了正式的医女,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呢。” 某种意义上,楚袖这话说的也没错。 太医署扩张后广招学徒,张榜时闹得轰轰烈烈,到最后招来的人也不过寥寥五十几人,更别说入宫后筛选了大批,到最后十不存一。 能在这般激烈的竞争中胜出,初年自然也算不得什么普通人。 “就你嘴甜。”初年微瞪了她一眼,倒是不再说话了。 小童带着她们左转右拐,最后停在了一处木门外,门上未有匾额,只在两边廊柱上挂了牌子,左边那块写着“阎王莫进”,右边写着的则是“小鬼回头”。 也不知是什么人写的,倒是与外头那些仙风道骨的名字相去甚远,想来也是个有趣的人物。 小童上前叩门,只叩得一响就听见里头传出如杀猪一般的叫声。 “姓秦的,你搁这儿公报私仇呢是不是,小爷是来帮忙的,不是给你做血猪!” “你扎针放血就算了,拿这么大一盆做什么,过年杀猪吃啊!” 楚袖站在靠后些的位置,那声音传过来依旧响亮。 敢在太医署如此大呼小叫,还对秦韵柳出言不逊的,恐怕也只有那位无法无天的宋小公子了。 她与初年这些天在东宫已经习惯了宋明轩这张吐不出什么好话的嘴,可小童显然没有。 只见他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里头究竟是什么人物,最终得不出什么结论,只能扬声道:“秦女官,我带初年姐姐……” 他回头望了一眼,楚袖知情识趣地报上姓名:“探秋。” “我带初年姐姐和探秋姐姐过来了。” 如果她方才没有听错,这人叫她姐姐似乎叫得不是很情愿? 不管怎么算,她都比这五岁小童要大上不少,他到底哪里不大服气? 楚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从迈进太医署大门来的言行举止,没发现哪里不对,总不能说是她和初年聊天的几句话得罪了他吧。 就在她腹诽的几息时间里,小童已然提高了声音将方才话语重复了一遍,然而他到底年纪小,说起话来又轻声细语,哪里比得过宋公子的嘹亮嗓音。 眼见着那孩子皱眉撇嘴就要喊第三遍,她立马上前拍门喊话一条龙。 “秦女官,我和初年姐姐来帮忙了。要是方便的话,我就直接开门了啊。” 那两下拍门力道用得很大,不需低头看她都知道手掌定然红了一片,效果倒是立竿见影,里面宋公子的声音就像被掐了脖子般戛然而止。 “进来吧,没什么不方便的。” 得了秦韵柳这话,她也不客气地将门一推,两扇门敞了开来,便见宋公子撩了衣袖将胳膊垫在澄黄的软枕之上,而秦韵柳手里拿着根细长的银针,手边则放着一个……酒盅? 宋公子的嘴可当真厉害,这么小的玩意儿,喝水都得喝五次才能解渴,亏他能对着这种东西喊盆。 第92章 捉狐02 门一打开, 宋明轩便用空着的左手挡在了眼前,蓦然洒进来的日光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也没看清楚来人是谁。 “快把门关上, 小爷的眼睛都要晃瞎了。” 小童没见过这种人, 板着一张小脸就到了秦韵柳跟前,“秦女官, 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秦韵柳将手中的银针架在一旁的蜡烛上灼伤,随口吩咐道:“景铭你去药方找李怀吧,我方才给了他几个方子,你帮着他一起找一下药。” “好,我去帮李叔的忙。” 名唤郑景铭的小童回应着秦韵柳的话, 却下意识地瞥了对面的宋明轩一眼,那白衣的公子看起来是个尊贵人物, 坐姿却颇为豪放,一脚踩在另一张椅子上, 左手则是落在膝盖上不住地点弄着。 “看什么看, 再看小爷挖了你的眼睛。” 郑景铭也不回话,收回视线对着秦韵柳一礼,转身出门前甚至对着初年和楚袖都颔首示意了一番, 独独忽略了宋明轩。 他走后楚袖便将门带上, 初年已经被秦韵柳喊去帮宋明轩放血,她自己则是走到了一处药柜前。 “探秋,你且过来。” “来了。” 楚袖从宋明轩身边路过, 一低头的功夫就瞧见他颤抖的腿,又往桌上瞥了一眼, 初年拿着毫针攥了他一根手指正往上扎,而宋明轩已经别过头闭上了眼。 看来宋明轩是当真害怕, 只是不知道是怕针还是晕血了。 此处的药柜看着就与别处的不同,一来上头没有铜环方便拉取,二来上头绘制了一副极大的太极阴阳图,四周则是开至荼蘼的朵朵青莲。 “秦女官,这是?” “药柜罢了。”秦韵柳眼神淡漠,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张对折着的、巴掌大的纸来,借着身形的隐蔽塞到了楚袖手里,“你帮我拿些药,我告诉你怎么取。” 她闻言一愣,继而回应道:“秦女官放心,我一定听您的话。” 走到阴阳两点正对着的位置处,看着左侧那足有两尺宽的木隔断,她轻微地笑了笑,而后展开了手上的纸。 阴阳倒转,万物有逆。 青莲伴生,四象有寻。 四句密语对应着两种药柜排列的顺序,她略一思索便有了想法,而后将纸折了数叠塞进了腰间的囊袋里。 “第一个,左四三。”秦韵柳念了个编号,打算先看看楚袖是否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手里拿着特制的小竹簸箕,踩在木梯的第二阶,口中念念有词,“左四三,左四三。” 药柜按九九之数分了行列,阴阳两点连线的位置便是中列,左右各四列九排,其中阴阳图占据了最中央的七七之数,其余则是刻画了向各个方向生长的青莲。 好在木梯上也有机关,用不着她来回推动,只要掰动侧边的机关就能顺着药柜上的滑轨移动。 按照方才那四句密语,左四三便在药柜的最左边从上往下数第三排,抽屉上画着一支向下的青莲。 于是乎她用力将机关一推,木梯便滑到了左三列的位置。 她伸出左手,顺着青莲所指的方向往下数了四格,微微弯腰便拍在了第七排那个抽屉上。 只听咔哒一声,抽屉探出,她随意抓了一把出来,也没计算分量,转身将手掌摊开,扭头去问秦韵柳。 “秦女官,是这味药么?” 秦韵柳并未细看药材,只见她取用的方向正确,也便无言地点了点头。 “下一味药,右一七。” 右一七正落在太极阴阳图的白色部分,以阴阳逆转一说来看,对应的便是左一二。 楚袖向上攀了几阶,略微掰动机关使之靠近,同样的,她也只是从左一二中抓了一把。 “正是如此,接下来,我说药材与分量,你用戥子称好了便放到这边来。” 秦韵柳转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包药材的牛皮纸与捆扎的细线,放置在药柜与她之间只有掌宽的台面上。 “左四三,二钱四分。” “右一七,一两三钱二分。” “右四六,整五钱。” “中零二,二两三钱。” 一味味药材从特制的药柜中取出,称量后俱都放在那窄小的柜台上,呈一字排开。 秦韵柳手中也持着一柄戥子,正一味药又一味药地撑过去,具体份量旁人无法得知,只有她自己才知晓。 待到楚袖取完所有的药材,秦韵柳也称得差不多,她压根儿没让楚袖从木梯上下来,而是道:“探秋你将这里收拾一下,我去煎药房一趟。” 楚袖还未回话,秦韵柳便已经将药材打包好,拎着出去了,只余她低头看着戥子里的药材,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之尽数倒回了药柜里。 好在她记忆里还算不错,七八味药材在药方里也算不上复杂,归整起来也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尽归原位。 她拍着手从木隔断后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宋明轩才反应过来,她抓药的小半个时辰里,这位小公子竟然一声不吭地任由初年给他放血,实在是稀奇得很。 宋明轩将脸埋进了手臂里,从她这个方向也瞧不见神色,只见他伸着右手臂一动不动,只有在初年用针扎上他指腹的时候才会绷紧手臂,略微颤抖几下,却不发出声音。 “宋公子这是?”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初年附近,便见得桌上排排摆了四个小罐,每一个里头都装着刚刚覆盖一层的血液。 “我也不知,从开始扎针就这模样了。” 初年拿出第五个小罐子,将银针消毒后便扎在了他另一处指腹上,一滴鲜血涌出,她便将之悬在小罐之上揉捏,加速血液流出的速度。 直到这一个罐子也如前面四个一样收集了一些,初年便松开了手,同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可以收回去了。 “宋公子,已经好了,您可以起来活动一下了。” 初年话音刚落,就见方才还“安静乖巧”的宋公子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怒骂道:“这哪里是取血,分明是给人上刑!” “磨磨唧唧的折腾这么久,我看你们就是找死。” “你们等着,小爷迟早要把你们这些贱婢都拉去喂狗。” 初年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又惹到了他,但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径直将五个罐子盖好放进托盘里,便端进了木屏风后。 “喂,耳朵聋了吗?小爷和你说话呢!”见没人搭理他,宋明轩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抓起方才垫手的布枕就扔了出去,正正好砸在初年背上。 若只是这样还不会出事,无奈小公子脾气大,紧接着竟是将桌上放着的一块镇纸也扔了出去。 楚袖有心阻拦,但无奈宋明轩力气极大,她手上也没合适的工具,情急之下只能扯了外袍去兜,却还是迟了一步。 那镇纸砸在了初年小腿的位置,将她砸得一个踉跄,手中的托盘脱手了不说,整个人也倒在了木屏风上。 瓷罐坠落碎了一地,内里存续着的鲜血也泼洒在屏风之上的雪梅上,恍若梅枝泣血一般。 她匆忙上前查看情况,因着还有宋明轩在场,也不好直接掀了裤腿,只能先去看那镇纸。 这一看才松了口气,不是京中常用的铁制镇纸,只是个紫檀木雕出来的,拿在手里分量也不重,被砸到应当也不至于折了腿。 初年被扶着到旁边椅子上坐下,再抬头时宋明轩还坐在对面,见她看过来还恶狠狠地瞪人:“看什么看,一个破木头还能把你砸倒,装样子也不装得像一点。” 楚袖收捡着地上的碎片,闻言便将托盘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随即说道:“不好意思宋公子,刚才这一出,那罐子碎了个干净,得麻烦您再在太医署里待上一段时间。” 见宋明轩一脸铁青,手已经开始摸索东西,看样子还是要闹,她抢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道:“您放心,为了不耽误您的时间,也为了尽快治好太子妃,这次不用针扎了。” 宋明轩本想生气,可听见“太子妃”三个字也便强压怒火反问了一句,“你们改主意了?这可不行,那小爷先前受的罪算什么?” “还有,松手。”他看着楚袖隔着衣袖按上来的双手呵斥道。 本也是为了阻止他再扔东西,被这么一说,她顺势松了手。 “没改主意,只不过再按刚才的流程来一遍,您遭罪,我们也免不了受罚,就想着用个简单点的法子。” “还有简单的法子!”宋明轩一拍桌子,整个身子往这边倾斜,对着初年怒目而视,“有简单的法子不知道早给小爷用,一天天的养你们这群人有什么用,全是废物。” 初年哪里知道什么简单法子,见状也看向楚袖,就见对方冲着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也便不再管了。 “你闭眼是什么意思,看不起小爷是吧!” 楚袖把他指人的手按下来,“宋公子消消气,您要是生气,这血可没法用了啊。” 打蛇打七寸,宋明轩在意的也不过是他亲姐宋雪云,拿换血说事,倒是一说一个准。 宋明轩偃旗息鼓地坐下了,嘴上也没什么好话,“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给小爷准备好了。” 话说得狂,要是手没抖就更有说服力了。 楚袖将初年扶着进了里间休息,方才又取用了东西出来,宋明轩已然如方才一般摆好了架势。 她也不客气,将瓷罐的盖子掀开,一手执刀一手执起宋明轩的手,比划了几个位置,而后在食指指腹的地方下了手。 “嘶。”宋明轩原本还趴在胳膊上,这么一下疼得他就要收回手,却被按住手腕只抽了一半。 “宋公子,您可别乱动,看看,浪费了这么多。” 宋明轩抬头就见着指腹上一个横贯的伤口,汩汩冒血,因他刚才的动作,有不少都抹到了医女的衣衫和布枕之上。 “你有病啊,说着要简单法子,谁让你拿这么大一把刀来的。” 将瓷罐抵在伤口上,这次划的口子大,不用她挤压也很快铺满了一层。 一开始她还怕宋明轩收手,专门空出一只手来压着他,到后来他仿佛认命了似的,也不动作,只是耷拉着脑袋,嘴倒是还不停。 接血无事,她还分神听了一会儿,的确如小厨房的王娘子所说,骂来骂去也没什么新鲜词。 等到又五罐子接好,宋明轩已经没了骂人的力气,只恹恹说道:“你们可得把姐姐治好,要是治不好,新仇旧恨加起来,小爷一并清算,非得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十八层地狱!” “奴婢定然竭力而为,宋公子不必担心。” 虽说是存了些报复的心理,但她下手时也有分寸。 伤口看着大了不少,实际上没一会儿也止了血,但在宋明轩的颐指气使之下,她还是给他上药包扎了一番。 “喂,就包这么点,是不是你们太医署穷得要关门了啊?” 宋明轩将食指竖起,眼睛斜觑着包扎好的布料,打量了一会儿就又放到楚袖面前,“打发叫花子呢,再多包两层。” 其实原本都不用包成这样,哪想小公子还嫌不够夸张。 楚袖也懒得和他辩驳,直接三缠两绕给他裹上,反正是他自己要求,裹成猪蹄也得自己受着。 但好像宋明轩很是受用这种猪蹄造型,弄完了还勉为其难地夸了她一句,“这还差不多像个大夫。” 嘟囔了这么一句,宋明轩一下子就恢复了元气,当即质问道:“你们药也抓了,血也放了,是不是该给我姐治病了?” 哪里有那么快,秦韵柳单翻各种医书就翻了四五天,寻出来的法子也不止换血一种,只不过目前过了明面的只有换血罢了。 楚袖想着,秦韵柳应当是将换血作为最后手段,其余方法都用尽了才会尝试这一种,现下放宋明轩的血,也不过是为了做些先行准备罢了。 毕竟换血也有说法,也不是随意抓个人来就能行的。 但这些话都没必要让宋明轩知道,她也只能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 “秦女官如何想,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可不知情,宋公子还是先行回去吧。” 宋明轩开口骂了两句,然后发现对面这人就和没听见似的,该干嘛干嘛,骂的狠了还晃一晃手里拿着的瓷瓶。 那摇摇晃晃的架势,似乎下一刻就要摔地上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被人威胁了,先是讶异,而后便要闹,谁知对方轻飘飘地瞥来一眼,而后低了头嘟嘟囔囔。 “算算时间,也快到太子妃用膳的时间了,我们都腾不出空来,也不知有没有人记得。” 一听自家姐姐可能没饭吃,宋明轩哪里还有闲工夫在太医署和些下人置气,瞪了楚袖一眼便起身往外走,归心似箭,恨不得身上能插翅膀径直飞回东宫去。 好不容易把人忽悠走,楚袖也不磨磨蹭蹭,将盛着血的瓷罐放好,便绕到里间去看初年的情况。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初年已经好了许多,楚袖进去时她正撩了裤脚,用掌根按压化瘀,抬了头望过来。 “宋公子已经走了,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秦韵柳并没有派人来给她们传话,楚袖也不确定是不是要去煎药房寻人,就来问问作为前辈的初年。 初年手上的动作不停,略一思索后便回答了楚袖的问题:“煎药房那边有李大人在,又有郑景铭帮忙,我们过去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还是在此处等着吧。” 初年做了决定,楚袖就不会反驳,她扯了把椅子到初年跟前,和她问起了太医署的事情,最先聊到的便是她口中的李大人。 “这么说起来,李大人是在煎药房当值,看来他煎药的本事一定很高。” 闻言,初年微微笑了起来,她认可了后半句,却纠正了前半句:“真要说起来,其实李大人也不算在太医署当值。” 楚袖适时地表现出了惊讶,唇瓣微微张开发出一声气音,“哎?” “你应当还记得,我们去东宫那日,宋公子烫伤了手,秦女官给了他一枚阴阳鱼木刻作信物,让他来太医署找一个叫李怀的人?” 其实是不记得的,但初年都这么问了,她也就顺着往下答了:“有些印象。” “难道李怀,便是这位煎药房的李大人?” “正是。”初年点了点头,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道,“李大人不在太医署内担任职务,只愿意做个守门人。” “郑医正拗不过他,为此还专门为了李大人在大门旁边建了间小屋。” 能得太医署医正这般青睐,没些真本事定是做不到的。 这般想着,楚袖也问了出来,本以为能得到答案,谁知初年闻言却带着些苦笑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李大人平日里守在大门处,除了晨起开门和夜里关门外从不见人影。” “据旁人说,只有郑医正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 “这么说来,秦女官又是如何能使唤得动李大人的呢?” 初年却无奈,穿好了鞋袜,从用作小憩的贵妃椅上跳了下来。 “这便是另一个秘密了。” 似乎楚袖展现的好奇心有些太过,初年不免得有些担忧,也便吩咐她道:“宫里不比外头,行事务必小心,也别太过探究什么秘密。” “知道了知道了。”她装作受教了的模样应承下来,实际上心中所想的却是与之截然相反。 她来此本就是为了探寻秘密,免不得要多听多看多问。 说起来,太子手臂上的伤似乎还没什么讯息,或许可以找个时间问问秦女官。 昏暗的里间里,脱去外袍的医女没个正形地坐在椅子上,面上的表情却是少有的沉静。 而背对着她整理衣衫的医女也并不知晓,这个刚刚被她敲打过的姑娘,接下来会做出些什么来。 第93章 捉狐03 没得地方可去, 楚袖也只好在这不大的屋子内逛了起来。 一道雕花木隔断将之一分为二,内里摆放药柜与医书,外头待客会诊。 按初年的说法, 秦韵柳有时夜里忙, 来不及回寝舍那边,也会在内室里拉一道纸屏风隔挡, 直接睡在里头一张不大的榻上。 她大致翻看了下书架上放着的医书,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些草药图鉴,其余的则是些风土杂谈。唯一共同的恐怕就是其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了,蝇头小字错落在墨字旁, 写不下的则是夹了纸进去。 看来秦韵柳做到女官一职,的确付出了非同一般的努力。 初年见她对这些感兴趣, 也便在书架前驻足片刻,而后指着某一本尤为破旧的书道:“你若是想辨识草药, 那本书最为基础。” “把它背下来, 你的基本功就算扎实了。” 那书看起来已经被人翻阅过许多遍,侧边书脊的位置拿宣纸糊了又湖,写着的书名都不像是刻印上去的。 她对比了一下手里书上的批注和那书名, 字迹相仿, 看来是秦韵柳自己写上去的。 “《铃兰图鉴》?” “名字听起来像什么花卉图鉴,实际上内里收录的草药是历代以来最全的,基本入门的孩子都会抄录一份来背。”初年在旁解释道, 手指拂过那有些泛黄的书脊,她继续讲述, “《铃兰图鉴》全书共三册,放在这里的应当是第一册。” “你若是感兴趣, 也可去太医署的藏书阁里去借,就拿你身上那枚木刻做抵押便可。” 闻言,楚袖从腰间囊袋里翻出来那枚太极阴阳鱼木刻,先前不知此物用处,大家又少有人佩戴,也就收了起来。 如今初年这么一说,她才知晓有这么一个用处。 她仔细打量着手里这枚木刻,除了一枚太医署的徽记外,也没在上头看到什么与本人有关的讯息,想到先前秦韵柳将之作为身份信物交给宋明轩,不由得心生疑惑。 “这东西又没写名字,若是我借阅了书却未还,如何得知是我?” “你这丫头,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埋怨归埋怨,初年还是为她解了惑:“你看鱼眼这里,稍稍用些力气。” 手指按在凸起的鱼眼处,轻轻一按,就见鱼嘴张开,吐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牌子,一左一右,正是“探秋”二字。 “竟然如此神奇!” 其实这机关也算不得如何精妙,但对于第一次见的人来说,便是犹如神迹。 楚袖现下作为一个才离开村落不久的丫头,自然是要惊讶的,只不过惊讶过后也就失了兴趣。 她将木刻收起,拉着初年便要去藏书阁一趟。 初年瞥了一眼外头已然全黑的天色,伸手拦住了她。 “如今太晚了,藏书阁怕是都已经关了。” “再者秦女官应当也快回来了,我们还是不要四处乱跑了。不然秦女官寻不到我们独自离开,今夜我们就得在这儿过了。” 初年说得在理,楚袖也就没再想着去别处,而是从屋内搬了椅子出去,将外头的纸灯笼给点燃了。 夜风微拂,苍白的纸灯在檐下摇摇晃晃,在一片黑暗中显眼得很。 这灯笼一挂,没过多久便有人来了。 楚袖和初年本就在廊下候着,见有人来便立马起身迎接,然而才走了几步,两人就不约而同地缓了步子。 来者并非是她们所想的秦韵柳,而是一名着灰蓝长袍的中年男人。 他眼下青黑很重,下巴胡茬长得很乱,应当是许久未曾搭理过,身材瘦弱,套在宽大的长袍里被风一吹便往里灌。 楚袖不认识人,也不知这人来做什么,一时之间也愣在了原处。 倒是初年见了来人,依旧迎了上去。 “李大人,可是秦女官有什么吩咐?” 原来这就是那位在太医署里一枝独秀的李大人,单看这一身衣裳,便知他的确不凡。 毕竟她白日进来时,遇见的人就没有不穿石青袍的,就连郑景铭那个五岁小童都不例外。 李怀将灯笼夹在手臂和身体之间,从怀里取出了个小册子,双手翻了一会儿,借着烛火看了几眼,才有些迟疑道:“你是初年吧?” “奴婢正是初年。” 确认了她的身份,李怀才慢吞吞地道:“秦女官让我帮忙带句话,你们先回东宫去,帮着太子妃汤浴,她今夜不回去了。” 等了许久就等来这么一句话,初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谢过李怀好意便打算锁了门带着楚袖回去。 而楚袖站在一旁,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见李怀三两步走上前来,将那册子塞进了她手里。 “我眼睛不大好,劳烦这位姑娘帮忙看看,这几个字我可是写错了?” 她下意识地掠过李怀双眼,神莹内敛,哪里像是眼睛不好,但她也没有点明,而是翻开了那本薄薄的册子。 顶上灯笼摇曳,映在纸上忽明忽暗。 一目十行地将那册子上所写的东西看完,她抬起头来,正对上李怀探究的视线。 “实在是抱歉,我不大识字,不能帮到李大人。” “不过这些时日在东宫跟着秦女官学了不少,下次再到太医署来,应当就能帮得上忙了。” 那边初年也将两把椅子放了回去,将房间落了锁,正打算将钥匙交给李怀,便见那一向被太医署众人评价为脾气古怪的李大人面上扯出个勉强称得上和蔼的笑容,对着楚袖说话。 “不妨事,下次再来就好了。” “我看你也是个聪慧的孩子,多学多练,一定能成功的。” 如果不是现在场合不对,初年只想找个人问问,她是不是哪一步走错了,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么奇幻的一幕? 就连郑景铭那般天才的人物都被李怀批得一无是处,像探秋这种还没入门的人,竟也能得李大人一句“聪慧”? 初年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也不上前,手里握着的黄铜钥匙都握热了还没送出去。 到最后还是楚袖注意到了她,她才晕晕乎乎地将钥匙交给了李怀,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对方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那点烛火逐渐隐于黑暗,初年拉着楚袖的手问道:“你和李大人说了什么,怎么他态度如此和煦?” 楚袖不明所以,挑拣着说道:“没做什么,李大人想让我帮他抄书,我说我不大认字。” “就这么简单?” “是啊。” 不管初年信不信,楚袖也说不出别的原因来。 那册子在她读完后就被李怀收走,如今她身上也没什么证据,自然是任她随便说。 好在初年也不是非要问出个好歹来,她很快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提了盏灯笼便和楚袖漫步回东宫。 天色已晚,两人因为要等秦韵柳而误了太医署统一用晚膳的时辰,那处房间里除了茶水也没什么垫肚子的东西,早就饿得腹中唱起了空城计。 但再如何饿也得先去太子妃寝殿确定宋雪云的情况,两人不得已忍着腹中饥饿。 离得稍远些的时候,楚袖便瞧见了门外守着的黑衣侍卫,个个腰间佩剑,神情冷峻,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来者何人?” “太医署医女初年、探秋,来帮太子妃药浴。” 楚袖提着灯,与初年一道向数层台阶之上的人行礼,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却仍旧未被放行。 那为首之人摒退了周围的几名侍卫,往下走了几步道:“太子正与太子妃闲话家常,两位姑娘不若先去准备一番。” 汤浴所用的药材下午基本已经备好,只需烧上几桶热水来便能进行。 侍卫如此言说,想来她们这个点是进不去了。 初年皱了皱眉头,正要将实情道出,便觉左侧衣袖传来拉扯感,楚袖凑上前来在她耳边轻声言语:“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去小厨房一趟。既能寻些吃食填饱肚子,也能督促他们烧好水送来。” 京城秋日里温差大,白日还是艳阳天,晒得人能脱层皮,夜间小风一刮就冻得人直打哆嗦。 太医署的衣袍只是寻常厚度,受不得今夜的狂风。 回东宫的一段路上,她的手已然失了温度,僵硬地持握着灯棍。 领头的侍卫也不在意她们究竟要去哪里,是以初年告知他们要去小厨房时也没得到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在她们离开前说了一句,等太子离开时会派人去小厨房通知她们。 谢过对方好意,楚袖便拉着初年去了小厨房,因为不知宋明轩在何处,所以她这次没走小路。 比平时少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两人便抵达了小厨房。 小厨房倒是没关门,烛火燃得很足,整间屋子都被照亮。 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竟寂静得很,往日里闲聊八卦、呵斥叫骂是一个也听不见。 楚袖拦下了想要上前敲门的初年,自己一个人提着灯走到紧闭的门前,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那门裂开一条缝,一只手径直向她抓了过来。 她往旁边一躲,身形一转,手中的灯笼便被那人捞在了手里。 那人啧了一声将灯笼扔到一边,继而趾高气扬地骂道:“不是说了别过来嘛,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一如既往的骂人水平,只是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底气不足。 在东宫一向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宋公子,竟然还有心虚的时候? 她心绪一转,开口便寻得了借口:“我等是来给太子妃烧水的,娘娘待会儿要药浴,耽误不得。” 那门顷刻便关了起来,内里传出杂乱的声音。 初年有些担忧地望过来,她则摇摇头表示无需担心,指了指内里,轻声道:“很快便会开的。” 似是印证她这句话,不过几息功夫,小厨房的门便被人从里面大力拉开,冷风席卷进去,带出了一股子焦糊的味道。 而开门的少年郎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偏偏他自己还毫无察觉,一脸的倨傲。 “还不快点进来烧水,要是耽误了姐姐治病,你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初年一见他那模样就想笑,最后不得已躲在楚袖身后,借着她的身影当着才没在宋明轩面前破功。 楚袖倒是装得很好,低着头慢慢移了进去,把宋明轩的话当做耳旁风。 放在以往,宋明轩定然还要骂上几句,但今日情况特殊,他没心思搭理这两人,将人放进来就将门关上,甚至是拨上了木栓,一副做贼的模样。 室内门窗紧闭,那股子焦糊的味道也就散不去,初年蹙着眉头扯了扯楚袖,楚袖略微侧了身过去,就听得她放低了声音:“探秋,宋公子是不是烧糊了饭,这股子味道当真冲鼻。” “我也不知,好姐姐,忍忍吧。” “待找点吃的填饱了肚子,我们离开便是了。”至于烧水,倒是顺带的了。 两人分工,楚袖往锅里倒水,初年点火起灶,不一会儿便烧起了一锅水。 水汽自木盖的缝隙里蒸腾而上,因着门窗紧闭,不一会儿便在上方聚了一片,瞧着似仙界云雾一般。 两人都在炉灶前,热得不住擦汗,最后只能将外衫脱掉,将扇火的蒲扇拿来扇风。 烧水要些时间,两人都是饿着肚子来的,等待的时间就更是难熬。 楚袖寻了个小灶,那是王娘子平日里给她留吃食的地方,掀开锅盖却只见碟不见吃食。 瓷白的碟子里细碎的糕点屑无声地诉说着答案。 有人进了小厨房,还能在王娘子毒辣的眼睛下将一碟子糕点都下了肚。 再结合厨房里飘着的这股子焦糊味,这人选无需多想。 她望向背对着她们坐在一处炉灶前的宋明轩,他抖着腿耸着肩,似乎在做些什么。 悄然走近,站到他身后的时候,她才看清楚这位小公子在做些什么。 手掌满是烟灰,指尖被烫红了也不肯松手,只来回倒腾。 而他手中之物褪去焦黑后便露出了内里澄黄的颜色,与此同时,一股香甜的味道也弥漫开来。 初年坐得稍远,一时之间还没什么感觉。 楚袖却是站在宋明轩身后,红薯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实在令人食指大动。 她定了定心神,轻轻拍在了宋明轩肩上,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那人像是被猫抓了的耗子似的一蹦三尺高,手里的红薯径直一扔,而后又慌忙去接。 剥了一半的红薯被他接住用宽袖拢了藏在身后,这才装模作样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道:“你个死丫头,做什么吓唬我。” “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让你出不了东宫大门!” 她也没想到只是一个动作就把他吓成了这幅模样,连平日里的自称都忘了个干净。 “只是见公子一人在此,便想着问问有没有见过王娘子留下来的点心,哪想一不小心惊扰了公子做……”说着,她的眼神便往宋明轩脚下的那堆木灰处飘。 宋明轩立马就明白了这人是看见自己在烤红薯了,登时就凶狠了面容。 “臭丫头,小爷吃点东西还要和你们这些下人禀报吗?” “晚膳做得清汤寡水,生怕人吃饱了,就该把这些人都拉出去杖毙,连个饭都做不好,还留着做什么。” 见这人又自顾自地骂了起来,楚袖也十分无奈,她只是想过来诳几个红薯,怎么话还没说几句,这小公子就钻进自己的想法里出不来了。 无奈之下,她也不抱期望了,反而在小厨房内搜寻起来,最终找到了几枚鸡蛋和剩下的米饭,估摸着做出个两人份来不成问题,也便将宋明轩抛到一边,找初年帮忙生火了。 等到宋明轩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红薯早就凉了,反倒是对面两个小丫头的炒饭新鲜出炉,香味四溢。 作威作福惯了,宋明轩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径直上去便往旁边一坐,瞧了正盛饭的楚袖一眼,而后和个大爷似的开口:“ 给小爷也盛些来。” 看那模样,估计是觉得自己还能给她们这种下贱之人留点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宋明轩现下没带人,再加之已经知晓了他几分弱点,楚袖倒也没原先那般怵他。 更别说太子殿下白日里才应承下的话语也让她确定了一件事—— 这位脑子不甚聪明的宋公子赶巧出现在东宫的原因,怕是要为太子殿下来试探她们这些人有没有混进奸细的。 太子妃遇害,东宫戒严,楚袖混进来得未免也太容易了些,但好在她本也不是怀着要害宋雪云的心来的,就算被查出来也不至于毫无辩驳之力。 因此,面对于这个在太子纵容之下异常凶残的少年郎,楚袖也不打算如先前一般惯着他了。 当然,作为新入宫的小医女探秋,她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做些什么。 所以,她只是绕过宋明轩到了他原先所在的炉灶前,三两下将掩埋在烟灰之下的红薯都捞了出来,寻了个木盆一并端到了他跟前。 “公子请用。” 宋明轩低头,只见焦黑的红薯摆在面前,对面两人则是端起了盛着金黄蛋炒饭的碗吃得开心。 他头一次在东宫遭到这般待遇,下意识地便要将面前这木盆踹翻,但下脚之前他还留了一丝清醒,知道先去锅前走一圈再说。 这便不得不说楚袖对于分量的把握十分精准了,给两人一人盛过一碗蛋炒饭后,锅里别说是一碗了,就是一粒米也不见得有,活像是刚刚被什么东西舔过锅底似的。 宋明轩黑了脸,本想骂人,但刚才这小丫头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估计是骂也骂不出什么花来。 最后他只能满怀怨气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对着初年和楚袖两人吃着烤糊了的红薯,下口的动作极其凶狠,好像被他吞入腹中的不是红薯,而是她们的肉一般。 楚袖若无其事地扒着饭,倒是初年被这眼神吓到,吃饭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初年姐姐别担心,宋公子可喜欢吃红薯了,不然也不会深夜一人在此,放心吃吧。” “是……这样的吗?” 初年感受着那刺骨的视线,总觉得事实不像探秋说的那样,但的确只有两碗饭,她们两个人都吃了一半了,也不好让宋公子吃她们的剩饭。 最后初年选择了背过身子,眼不见心不烦地将那一碗还算美味的蛋炒饭给吃得一干二净。 没办法,她在家中最多也就是帮忙煎过药,从来没试着做过饭。若不是探秋还有点手艺,今晚两人就只能忍饥挨饿了。 天大地大,厨子最大,她吃人嘴短,也没有立场置喙探秋的做法,更何况她心中也记恨着宋明轩折辱华阴和琢浅的事,自然不会说什么。 在这样堪称诡异的氛围下,只有楚袖心中无任何负担地将饭吃了个干净。 盛饭之时她就有意多给初年盛了一些,她自己其实只得了小半碗。 蛋炒饭毕竟有些油腻,深夜入食,一个不小心便要引起肠胃不适。 她可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去赌,只能使了点小手段让初年多吃些。 祭五脏庙的时候,两人也没忘了烧水,如今小厨房里三个大锅灶里都盛满了热水,初年时不时看火递柴,没让一个炉灶熄了。 倒是一旁望饭止饿的宋明轩最终还是将那几个焦糊的红薯都塞进了肚子,勉强吃了个半饱。 他本是为了维持形象才将小厨房的人赶出去的,谁知小厨房里没多少现成吃食,他自己又不会做,只能学着记忆里佃户的模样烤红薯。 结果烤糊了不说,还得看别人吃着香喷喷的猪油炒饭,别提心里有多难受了。 是以他见楚袖起身的第一时间便开口找茬:“烧好了水还不快点送去姐姐寝殿,你们在这里磨洋工呢?” “果然是下贱之人,做事都磨磨蹭蹭,懒驴上磨似的。” 初年抿了抿嘴角没说话,楚袖更是直接,她将一瓢热水舀进方才炒饭的锅里,手里拿着丝瓜络子递将过来。 “宋公子大义,想来是愿意为了太子妃能早点泡上药浴来洗碗的吧?” 宋明轩嘴巴张张合合,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只能没好气地躲过她手里的东西,动作粗鲁地刷起锅来。 初年在楚袖身后更是一脸惊奇,见对方甩甩手走到她面前来,也便小声道:“宋公子做这些事情,看起来似乎很熟练的样子。” 楚袖瞥了动作因初年言语而一顿的宋明轩,也跟着小声回道:“有些人生来就是天赋异禀,或许宋小公子的天赋就在刷锅上呢。” 这自然是个玩笑话,但宋明轩听见了也没有什么大反应,反倒是兢兢业业地刷锅。 她不免一惊,她随口说着玩的,这人不会当真了吧。 然而不等她仔细辨认一番宋明轩的反应,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太子殿下有请两位姑娘到正殿去,有要事相商,还请两位不要耽误时间。” 第94章 谋皮01 说是请两人相商, 实际上她和初年一出门就被有意隔开了。 见此状况楚袖不由得心中一沉,莫非太子已经看穿了她的身份? 可仔细回想自己入宫以来的行径,也无甚出格之处, 不至于短短几天就暴露了。 再者若是暴露了身份, 恐怕来请她们的侍卫就不会仅仅只是隔开两人,却无进一步动作了。 楚袖定下心神, 面上却是神情惶惶,与她隔着一人的初年安抚性地看了她几眼,便伸手过来。 那侍卫见状往后退了几步,给两人留出些空间来。 “多谢大人。” 初年道了谢,两人牵着手, 夜风里彼此的温度传过来,不免心安几分。 就这样一路到了正殿, 围在她们身边的侍卫散去,只余为首的那人带着她们进殿。 “回禀殿下, 太医署的两名医女已带到。” 太子已然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墨绿长袍, 似乎刚刚沐浴过不久,披散的长发还未干透,在玄黑的外衫上留下了一片濡湿的痕迹。 他斜倚在榻上, 一手曲起搭在凭几上, 一手握着书卷,听见侍卫的通报才抬了眼皮,却也没正眼瞧她们, 只挥挥手让侍卫下去了。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礼,初年在前, 楚袖在后。 明明两人声音也不小,但太子仿佛听不见似的, 将侍卫遣离后便继续看起了手中的书卷。 一时之间,屋内静得能听见火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太子不发话,两人谁也不敢动,哪怕腿都开始酸痛,也只能咬牙强撑。 又翻过一张书页,太子才漫不经心地开口:“起身吧。” “多谢太子殿下。” 初年已经习惯了宫里人动不动就要给人来点下马威的规矩,此时站起也不见一丝凝滞。 倒是楚袖,心有余而力不足,起身时摇晃了几下,若不是初年搀了一把就要倒到地上去了。 “孤今夜找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这些日子照顾太子妃,可有发现什么端倪之处?” 这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太普通不过的关心,但偏偏问的不是主管治疗的秦韵柳,而是两个听命行事的小小医女。 楚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李怀在太医署给她看的那个小册子上所记录的事情。 先前送出去的尖刺被拿去与香炉内的凸起多次比对,最后确认两者原是一体,合起来便是个细微到寻常人难以察觉的毫针。 至于其上有没有淬毒、又淬的什么毒等问题便无从知晓了,起码从目前所有的证物上并未查验出毒素的存在。 此等大事,自然不会一直瞒下去。 楚袖当初也只是和路眠说在查清香炉一事之前不要外传,如今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自然是要将物证上交大理寺再行查验一番的。 保不齐太子便是得知了这事,才来问询她们。 至于为何问的不是秦韵柳而是她们这些手底下的医女,八成还是心有顾忌吧。 秦韵柳在宫中多年,太子与之接触虽然不多,但也不少,足以确认这名女官的心思绝不在害人之上。 可初年和她进宫年份都不长,若是要掉包亦或是收买都简单得很。 楚袖和初年都低头不语,太子也不急,只是将手中书卷往面前小几上一扔,整个人坐起身来。 “两位俱沉默不言,莫非是未曾发现什么?” “既然如此,不如让孤来提醒提醒两位?” 太子理了理衣襟,清俊的面容因烛火摇曳而染上几分阴霾,颇有些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暴戾模样。 在这位脾气古怪的太子面前,楚袖不敢搞小动作,低着头在心中捋着这位太子的情报。 太子名顾清修,在皇子公主中行三,自小便极为勤勉,在兄弟之中也算出类拔萃。 生母是得过十年独宠的婉贵妃,外祖家世代从军,虽比不上定北将军和镇北王,但在武将之中也有一席之地,只不过作为太子的母族多少还是有些不够看。 若不是上头那位皇后嫡子夭折,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坐这储君之位。 顾清修做皇子时脾性是一等一的好,可自打入了东宫后便一日暴戾过一日。 有人觉得他是原形毕露,也有人觉得他是被繁重的事务压得踹不过气来,但终究没有具体的原因。 与宋雪云成婚后倒是收敛了许多,再加之有宋家门生在外为他经营名声,近些年来在百姓里的评价也很是不错。 宋雪云遇刺后,顾清修就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东宫人人自危,就连他自己身上都伤痕累累。 只是不知道是他自残还是有人施加在他身上的了,若是旁人,能对顾清修下手还不被清算的,不过寥寥之数…… 宋雪云与他好比缰绳于马,如今的顾清修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来。 得知有人刻意在香炉中动手脚针对宋雪云,顾清修内心未必有表面这般平静。 果不其然,顾清修沉吟了片刻,眼神在下方两人逡巡数次,才开口道:“太子妃身上,可有何处有伤痕?” 初年和楚袖都曾为宋雪云脱衣推拿,对于她身上的各处印记再清楚不过。 楚袖有意不言,让初年回答了这个问题。 “太子妃身上无甚伤痕……”说到一半,她像是回忆起什么来一般,恍然大悟:“右手指根处似乎是新长了一层皮。” 初年并未对此做什么结论,只是如实告知了情况。 毕竟这既可以说成是之前伺候的宫女粗手粗脚,也可以说是她们做事不力,又或者说是那日琼花台上受的伤。 顾清修闻言将视线落在了未曾言语的楚袖身上,俯身向前,指尖在檀木的桌子上重重地叩了一下。 “这位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楚袖这才有些结巴地回道:“回,回太子殿下,奴婢医术浅薄,未曾多近太子妃的身。” “只是初来那日,依秦女官吩咐,曾从太子妃手上拔了根刺出来。” 将一切推到了秦韵柳身上,楚袖便又低垂了头,双手微微颤抖,似乎是有些害怕的模样。 顾清修半眯了眸子,指尖在案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下一下恍若敲在了两人心上。 “这么说来,先前那些宫女当真是办事不力,竟然连此种错漏都未曾发现。”顾清修意味不明地提起那些被他杖毙的宫女,又温声吩咐两人。 “两位日后若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可直接来正殿,找方才带你们来的那位侍卫通传便可。” 两人自是应下,之后便被送离了正殿。 初年心中惴惴不安,一路上也没什么言语的心思,拉着楚袖便往小厨房的方向赶。 她们走时小厨房里只有宋明轩一人,而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生火的人,要是那三大锅热水冷了,宋雪云的药浴便又要推时辰了。 本来就比平日药浴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又去正殿走了一遭,便又虚耗了两刻钟。 治病救人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若是中途停了一次,谁知会发生什么变数。 火急火燎地赶回小厨房,却在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初年急得团团转,语无伦次地和人解释,楚袖在后头看得一清二楚,当下便拉了她一把道:“初年姐姐,莫急,这是小厨房里的李娘子,定是有话要说才拦人的。” 李娘子点头,也不浪费时间,径直道:“药材已经从太子妃寝殿那边取来熬煮了,周顺他们已经搬了几桶热水搬到寝殿去,还请两位姑娘去那边吧。” “莫要误了太子妃的诊治才是。” 事态紧急,两人道了一声谢便往太子妃寝殿那边跑去。 去到寝殿时,门外守殿的侍卫正帮着穆成平往里抬水,抬眼见两人进来更是抹了一把汗道:“太子妃还在内室里睡着,我等是粗人,也不好进去,烦请两位姑娘进去看看吧。” 两人分工明确,初年进去照料宋雪云,楚袖则是留在外室指挥着几人将水先灌入浴桶之中,而后吩咐他们一刻钟后再送些热水来,便将寝殿的门合上。 初年和楚袖两人合力将宋雪云放进了浴桶里,而后便一人拉着一只手按压起了穴位。 约莫一刻钟后,浴桶中的水便不再热了,此时宋雪云身上已经被蒸腾得微微泛红,除了闭着眼外和普通人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如此反复泡过两次后,楚袖便让人将滤好的药液搬了进来,按比例兑好后就又将宋雪云泡了进去。 这次不用按压穴位,而是要让她全身都在药液中浸泡满两刻钟,就连面部也得时不时用浸满了药液的布巾擦拭才行。 为了能顺利完成这次药浴,她用随手从梳妆台上摸出来的银蛇簪将宋雪云的长发盘起,而后在她颈部绑了一块小布枕以防泡的太久硌到。 楚袖皮肤薄,对于普通人来说温热的水对她来说已经有些烫了,因此对于温度的把握比不上初年精准。故而是初年在来回走动,将药液或热水倒入浴桶中。 她虽然是坐在浴桶旁一动不动,但热气蒸腾下,依旧是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将这两刻钟熬过去,两人将宋雪云扶回床上,吩咐人将浴桶和其余水桶撤了下去。 做完这一套工作,楚袖和初年都累得够呛,两人并排坐在床前的脚踏上休息。 没有人在,两人也就不顾及什么形象了,将外衫扔到一边,整个人靠在床边不住地深呼吸。 “药浴虽然很管用,但只有两个人,还是有些太累了。”初年休息了一会儿便起身将厚重的被子从柜子里抱了出来,盖在了面色红润的宋雪云身上。 楚袖对此表示认同,初年或许还有些力气能来回走动,她已经累到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但也没办法,华阴和琢浅受伤,太医署那边也没有多余的人手调过来,只能我们两个累些了。” 两人无奈苦笑,而后按老规矩分好了前后半夜的值守顺序,这次楚袖守前半夜,初年守后半夜。 当然,不守夜的人也不会离开寝殿,只是能去外室的那张榻上休憩。 “那前半夜就交给你了,但遇到什么事就直接叫醒我,千万别客气哦。”初年打了个哈欠,但出去之前还是再三吩咐,生怕楚袖遇到突发情况不会处理,从而耽误了治疗。 歇息了一会儿恢复力气,楚袖双手后仰搭在床边将自己撑了起来,闻言也乖巧地应下:“知晓了,初年姐姐也快些去睡吧,等到丑时三刻我再喊你。” “好,那我去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宋明轩没有再来找她们的麻烦,两人也得以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 更令人可喜的是宋雪云的体温有所回升,这证明秦韵柳新寻来的施针之法有用,且药浴的法子也没错。 三人之中情绪最为外露的当属初年,望着宋雪云脸颊泛出来的粉意,她激动地抓住了秦韵柳的手。 “这法子有用,是不是很快太子妃便能醒来了?” 秦韵柳对此却不乐观,愁绪在她眉间凝结。 “怎么了,秦女官可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初年一下子察觉到了不对,开口问道。 自打提出了换血之法后,秦韵柳便在太医署和东宫之间两头跑,除了施针之时能见到她外,大多数时候人都不在东宫。 本以为是太子妃的治疗有了进展,毕竟宋雪云的情况也的确在好转,但观秦韵柳面色,似乎并非如此。 “不是什么大问题。”秦韵柳不愿回答,将话题扯到了别处去,“我带了新的药方来,你和探秋从今晚开始便按这个方子重新熬药。” “还有膳食也要变,具体的我都写在里头了。” “探秋机灵,让她拿去和小厨房的人说。” 秦韵柳回来一趟,除了几张写着各种注意事项的纸外什么也没留下,便急匆匆地回了太医署。 等楚袖从小厨房回来,见到的便是一张全新的膳方,上头所用药材之名贵便是常年吃药的她都不免咋舌。 也只有皇室才能如此挥霍这些价值千金的药材了,换作是她,保不齐要将身家都抵进去。 新换的一批药太过珍贵,当天下午送药的人便从几个不知名的太医署学徒变成了李怀。 他依旧是那身破旧的灰蓝长袍,头发倒是打理的一丝不苟,俱都用一束木冠固定。 李怀在太医署地位特殊,到了地方无需他言语,那些学徒便颇有眼力见儿地将药材往里搬,手上动作也轻了不少。 但就算如此,也时不时要被李怀不轻不重地说上一句。 “那边那个小子,你再拿下去,五十年份的雪凝脂便要糊在盒子上了。” “还有你,低着头不看路,是想撞到柜子上去吗?” “安心做事,别心里想些乱七八糟的,我又不吃人。” 楚袖正好在此时带着小厨房刚出炉的点心回来了,一进门就听见一人小声嘀咕道:“是不吃人,骂人骂得最凶。” 本想看看是何人能说出如此言语,可那人本就是背对着她,来的几人身量体型相差无几,实在是寻不到。 而那边坐在桌边饮茶的李怀见她愣在门口不动,便催促道:“丫头辛苦了,快来这边歇息一下。” 此话一出,她清楚地感觉到那几名搬药材的学徒都往这边看了几眼。 王娘子对她好,做点心总是给她多留些,这次也不例外,足足装了三碟,还切了不少瓜果,将五层的食盒都塞满了。 如今才过申时,不前不后的点儿,她提着巨大的食盒实在是惹眼得很。 快步走到李怀身边,她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在桌上摆了个齐整。 她不大喜欢这些甜口的点心,可王娘子好意,她也不好推辞,正好李怀带了人来,也不浪费这些点心。 “小厨房那边才做出来的点心,李大人若是不嫌弃,便用一些吧。” 茶色的马蹄糕与乳白色的莲子糕相得益彰,红彤彤的西瓜切块,汁水汇聚在盘中。 李怀很给面子地取了一块马蹄糕,细长的糕点呈半透明状,捏着底部拿起的时候上端垂下却不折断,极有韧性。 “东宫的厨娘倒是很有本事,这马蹄糕入口即化,有几分家乡的味道。” 马蹄糕是南越那边传过来的点心,说是马蹄糕,实际上就是用荸荠和红糖制成的点心,只是在南越方言中与“马蹄”音似,才得了这么一个名儿。 没想到李怀竟然是南越人士,他的官话讲得极好,一点也没有南越口音。 “李大人不是京城人士吗?” 李怀又捻起一块马蹄糕,一边吃一边讲:“不是。我是南越人士,只是外出学医,才落在了京城。” “小时候家里穷,只有年关将近的时候才能得一块点心,掰开了和好几个兄弟姐妹们分。” “那滋味,甜的很呐。” 他眯起眼睛细细品味,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似乎真的借由几块糕点回到了年幼时的那段日子里。 楚袖对于自己的童年印象不深,只记着被人从这里卖到那里,动辄打骂,莫说一块糕点,便是一块干硬的馍馍都是天赐之物。 因此有段时间她对于吃食搭配从不在意,只要不饿死就行,还是当时的坊主见她可怜,一点一点地给她掰了过来。 思绪纷飞间又飘到了前世去,她摇摇头暗道自己太过多愁善感,如今还在东宫之中,怎的就有闲心想起以前。 她取了块莲子糕慢慢吃着,初年见状也不说些什么,只是叮嘱几人加快了搬药材的动作。 许是马蹄糕引起了李怀的思乡之情,他胃口大开地将一碟子马蹄糕都吃了个干净。 较之于他,楚袖便逊色许多,满打满算也不过用了两块点心和一杯清茶。 见她起身离位,李怀伸手扯住了她的手腕,眼神往座位上落了落,道:“小丫头就别去捣乱了,你不通药理。” “要是毁了这些药,卖了你都不够还的。” 李怀说的是实话,楚袖也就熄了帮忙的心思,问起了另一个问题:“药材如此珍贵,我与初年姐姐未必会煎,小厨房的人便更不会了。” 越是名贵的药材,入药的条件也就越苛刻,都说久病成医,这话落在她身上却不适用。 她只能勉强识得几味珍贵药材,其余事宜是一概不知。而初年出身不高,进入太医署后也未曾经手过什么大病,自然也不知要如何处理。 说来说去,还是得太医署再派人来才行。 “不愧是秦女官手底下的人,想得就是周到。” “秦女官早先便想到了这些事,这不,便将我派到此处来帮忙了。” 初年放下手中木盒,闻言惊愕转身:“竟然是李大人亲自出马?那倒是不用再担忧了。” 那几个来送药的学徒更是面面相觑,想知道究竟什么时候秦女官吩咐李怀留下帮忙,但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也没得出个结论来,只能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加快了速度将药材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不多时药材归整完毕,那些个学徒却无一人敢上前打扰李怀的好兴致,只能一致地将求救的眼神落在了初年身上。 初年也很想回望过去,但无奈相较之下,她似乎更适合打破现下和美的局面。 “李大人,药材已经放好了。您看,我们是不是该开始熬药膳了?” 药膳是要将药材与食材按一定配方结合再辅以特殊手法做出来的滋补饮食,其对火候的要求已经到了一种变态的地步。 太医署的药炉都是经过工匠多次改造才能达到这般效果的,可东宫的小厨房哪里有这个条件,想来须得多试几次才能行。 是以初年提出来这样的请求也不算过分。 李怀原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他并未回答,而是眼风一扫望向了躲在初年身后那几个战战兢兢的学徒,眼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你们一个个的,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若是日后去给贵人们请脉,莫非也是这般窝囊样?” “也不知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骂完了人,李怀便要让他们滚回太医署,楚袖也不拦,只是迅速地从食盒最下头抽出几张油纸来,将剩下的点心打包起来塞进一个学徒手中。 “辛苦你们来这里帮忙,这些未曾用过的点心便当做谢礼了。” 那人捧着一包点心,却不敢说话,拿眼神直觑李怀神色,见对方横眉冷竖,下一刻就又要骂人,才仓皇地收了下来。 “多谢姑娘好意,都是分内之事,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便脚步飞快地出了殿门,那速度,活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李怀见状冷哼一声,到底没再骂人,只是起身让楚袖带他去小厨房熬药去。 楚袖自然应声,临走前叮嘱初年记得将另一盘凉西瓜吃掉。 两人并肩往外走,宽大的外衫落在一起,时不时交叠。 “说起来,还未曾问过探秋姑娘入宫是为了什么?”李怀自然不是问探秋这个身份,他的意思是楚袖打算在什么时候出宫。 若是真要治好宋雪云再离开,恐怕没有三年五载是不行的。 但就他从秦韵柳那里得来的些许消息里也知道,这位同他们不一样,不是要在太医署里常驻的,甚至都不一定要在宫中。 “太子妃的病如今还没头绪,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只想让太子妃好起来。” 要好起来,就得知道宋雪云到底是如何变成这样的,换言之,也就是要搞清楚宋雪云身上病症的来源。 两人话中有话地一路往小厨房的方向走,等到了地方的时候,两人的信息也交换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也便劳烦李大人了。” “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一说。” 第95章 谋皮02 李怀身兼熬药一职, 但依旧没在东宫住下来,而是如同秦韵柳一般每日两点一线地奔波。 宋明轩则是一如往常地来寝殿点卯,只不过因着他不再喊打喊杀, 每次来只是安分地坐在不远处看昏睡的宋雪云, 那两个侍卫在请示过顾清修意见后也就不再拦着他了。 楚袖将这人当空气,该做什么做什么, 初年却难受得很,总觉得身后有只饿狼盯着她,做事都绷紧了神经,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来祸端。 就这样又过了五日左右,宋雪云的身体不再好转, 又进入了一个瓶颈期。 但好歹体温停在了一个正常人的范围,两人倒不像宋明轩那般急得上蹿下跳。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换了新方子姐姐就能好么,怎么这两天一点变化没有?” “你们是不是偷工减料了?” 宋明轩这些话早先也和李怀说过, 但李怀只是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便离开了, 也不知宋明轩自己脑补了什么东西,自那以后见了李怀就躲。 柿子找软的捏,所以他也只敢和她们两人说些不客气的话了。 初年还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们这些时日做些什么, 宋公子也在一旁瞧着, 哪里有本事在您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呢?” “谁知你们用了什么法子,不然为什么姐姐的身体不见好转?” “定是你们从中作梗……” 宋明轩胡搅蛮缠,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块糕点堵了嘴, 糕点干涩,噎得他说不出话, 也顾不得再说,急忙在殿内找起水来。 可方才还在手边的茶壶此时不翼而飞, 他只能捶着胸口慢慢往下咽。 “宋公子,这可是小厨房专门为您做的点心,一定得多吃些。” 楚袖将外室里的糕点端了进来,放在宋明轩手边,细心吩咐,一派为他好的模样。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攥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茶壶。 初年看得目瞪口呆,但在看到楚袖回头眨了眨眼还是上前将那茶壶接了过来,用宽大的衣袖掩了藏到床头的布枕之后。 宋明轩再如何担忧宋雪云,到底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有道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再如何他也不可能凑上前来对宋雪云动手动脚。 藏在此处能确保他找不到这茶壶,不然待会儿发现是探秋所为,定是要大闹一番。 宋明轩食不下咽,又见楚袖将盛放着糕点的盘子放在自己手边,便要抄起来扔她身上,谁知初年一声惊呼。 “太、太子妃皱眉了!” “什么?” 已然触到瓷碟边缘的手蓦然收了回来,宋明轩顾不得喉中干涩,含糊地喊了一声便冲了上来。 他将坐在床边的初年推开,低头看向了躺着的宋雪云。 她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身上穿着一身云锦纹绣的寝衣,长发披散在枕上,铺成一段墨色。 原本平和的神色因眉间的隆起而打破,秀美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愁绪。 纵是未成妆色,也自有一股烟雨朦胧之美。 若是平日,宋明轩一定吵嚷着是谁让姐姐忧心,要将那人碎尸万段,然而此时,他只是怔愣着,眨了几下眼睛,竟有泪珠顺着睫羽滚落。 内室寂静无声,楚袖拉了拉站在一旁的初年,指了指外头,示意两人先出去。 初年看了看情绪激动的宋明轩,继而点了点头,随着楚袖离开。 两人才走到珠帘处,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啜泣声,初年脚步一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宋公子无法无天,对太子妃倒是真情实意。 楚袖伸手撩了面前这穿得长短不一的珠帘,似乎又看到宋明轩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坐在地上,用针线将颗颗东珠串连,口中嘟囔着姐姐一定会喜欢之类的话语。 宋家姐弟情谊真切,如今一幕实在是令人伤怀。 只盼着宋雪云醒来,能好好将宋明轩的性子掰正,不然长此以往,宋明轩定要因此丢了性命。 两人到殿门外通知了守门的侍卫,让他前去正殿同太子通报一声。 初年即刻动身去太医署通知秦韵柳,楚袖则是留在寝殿中等待太子前来。 约莫盏茶时间,顾清修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身后则是个沉默寡言的黑衣侍卫。 “听说云儿动了?” “正是,方才宋公子声音大了些,初年姐姐便瞧见了太子妃皱眉。”楚袖据实以告,甚至为了宋明轩的面子还美化了些。“现下宋公子正在里头陪着太子妃,殿下也可进去陪着。” “青冥,你在这儿守着,孤进去看看。”顾清修将那黑衣侍卫留在了外室,自己则是大踏步地进了内室,珠帘被他一掀,落下后碰撞个不停。 那黑衣侍卫手中握剑,直愣愣地与她站在外室,在顾清修进去后便将视线落在了珠帘上。 楚袖倒比他自在些,先一步坐在了桌边,提壶倒了两杯凉茶出来。 “侍卫大哥,太子殿下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出来,你还是坐着歇会儿吧。” 话说得客气,她面上却是有些揶揄的笑,特意画得圆润了许多的眼眸笑起来略显稚气,倒让她生动活泼了不少。 被她招呼的那名黑衣侍卫身子僵直,闻言却乖巧地转过身来,三两步坐到桌前,将那柄银白的长剑随手置在了桌边,带有薄茧的手指搭在青绿色的杯沿上摩挲了几下。 这熟悉的动作一出,她的笑容便更浓郁了几分,将桌上的糕点也推到了他面前。 “这茶点甜而不腻,配当季的龙井正合适,大人可以一试。” 黑衣侍卫闻言便伸手去拿,只是在手指触上糕点之前便先被对面的姑娘抓住了。 对方似乎没想着要将他箍住,那点轻微的力道只需一动便能挣脱,但他没有动,一反常态地迎着那人视线,与她对上了目光。 分明有段时间未见,两人又都是做了伪装的模样,但四目相对,他却不免勾起了唇角,只是弧度太小,不甚明显。 楚袖像是与人闲聊般坐到了他身侧,时不时为他添茶,宽大的衣摆落在桌上,掩去了些许动作。 指尖相触,她被那温度烫了一下,下意识便瞥向了身旁的那人。 对方坐得端正,明明手指在衣袖下动得极快,面上却是正派得很,左手执着杯盏,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入腹中,眼神更是落在了那碟子糕点上,似乎想要看出朵花儿来似的。 信息交换完毕,那一碟子糕点也吃得七七八八。 “大人若是喜欢,可以多去小厨房用些。那里有一位手艺极佳的娘子,想必能让大人舒心。” 他依旧寡言,对于她这几近明示的话语也只是嗯了一声应下,之后便是相对无言。 就在她以为两人之间的话题就这般结束,准备起身之时,手腕却被不轻不重地拉了一下。 回头看去,始作俑者头一次没有收回手,望着她的眼眸艰难开口:“这些时日,你过得如何?” 楚袖不知他是何时进的宫,又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替换了顾清修的近身侍卫不被发现,是以她也未曾隐瞒些什么。 “有惊无险,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她答了对方的疑,现在便该轮到她问了。 “大人呢?” 不过是极普通的一问,却让眉眼冷峻的青年登时放了手,半晌才挤出一句:“尚可。” 她忽地叹了口气,反手抓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凑到他耳边用气音道:“路眠,我说过很多次了,你言谎的功夫实在是太差了。” 本是避免隔墙有耳才靠近的,可路眠还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耳廓因温热的气息而泛起了红,怕被她瞧见,便猛地站起身来,凳子被他带得在地板上发出声响。 动静不小,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内室,她见里面的人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正要放下心来,便见面前人移动了几步遮了她的视线,嘴唇无声开合——有人来了。 “奴婢还要在东宫待上些时日,日后不免要麻烦大人,还请大人不要推脱,收下才是。” 她从发间取了根银簪塞进路眠手中,做出一副要贿赂人的模样。 “不合规矩。”路眠冷脸闪身到了桌边将长剑拿起,见对方还要再靠过来,便将手中剑鞘一转,尾端抵在了对方肩膀处。 宋明轩精神奕奕、笑容满面地出来,结果一打眼就见着了这一幕,他呵斥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楚袖率先开口辩解:“我见青冥大人似是很喜欢这糕点,便想着从小厨房讨了方子送与他,谁知……”之后言语被她隐去,低头前还故意望了一旁冷酷无情的路眠一眼。 宋明轩皱着眉头往桌上看,果不其然看见只剩了三块糕点的碟子。 他是没胆子去问太子姐夫身边的侍卫,那些家伙个个都是冰块脸不说,下手打人更是一个比一个狠。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只听太子姐夫的话,对他没有一点儿怕的,说打就打,打完还能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他初来乍到时被揍了一顿不服气,想要让姐姐帮他撑腰,结果喊来太医左看右看,硬是没瞧见一处伤痕,却让他足足疼了大半个月。 自那以后他就知道这些会武功的人实在是不能惹,谁知他们什么时候下了黑手,到最后还是有苦难言。 是以他压根儿没问路眠情况是否属实,直接劈头盖脸地怼着楚袖骂。 “小厨房的方子都是太子姐夫为姐姐特意寻来的,哪里由得你这个贱婢做主送人!” “别以为在东宫待了几天就能作威作福了,奴婢就是奴婢。” 这些话语较之之前已经中听了许多,且因为宋雪云的缘故,他不敢大声说话,杀伤力大打折扣,楚袖也就左耳进右耳出,表面上洗耳恭听,实际上心思早就飞到了接下来的事情上。 可她习惯了宋明轩的德行,路眠却似乎难以忍受,他身侧抓着剑的手开握几次,向前迈了一步。 “宋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太子妃的情况已经派人去太医署告知秦女官,相信秦女官很快便会过来。” 赶在路眠动手之前,楚袖先行打断了宋明轩的话,三两句交代了现下的情况,反倒将他给问住了。 宋明轩支吾了一会儿,最后干巴地说了一句:“那你怎么不去太医署把秦女官带回来?” 这话一说,不止楚袖诧异地望了过来,就连路眠的眼神都带了些嫌弃。 话一出口宋明轩就反应过来不对,可他又不可能承认自己方才脑子轴住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讲。 “万一她在太医署被什么事绊住了呢,要是耽误了我姐姐的治疗,她可能担待得起?” 他越说越顺,到最后更是伸手来抓楚袖:“你同小爷去太医署一趟,把姓秦的找来。” “宋公子,还是属下去吧。” 路眠蓦然开口,惊得宋明轩一抖,也不敢说个不是,只能喏喏应下。 倒是楚袖反驳了他的提议,目视对方道:“太子殿下还在内室,大人也不好离开,还是我去太医署一趟吧。” “宋公子放心,我定然快去快回。”言罢,楚袖便起身往门外走。 “我、我去看着你!”宋明轩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抛出这话,而后便抢先一步窜出了门外。 离开前,楚袖对着路眠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无事,让他在此处安心等着,路眠也就不再往外走,而是抱剑站回了原处,面上神情肃然,丝毫看不出方才出言帮忙的模样。 但最终宋明轩和楚袖也没能走出东宫,因为初年已然带着秦韵柳赶了过来。 四人在路上撞见,来不及见礼便匆匆往寝殿走,宋明轩更是恨不得拉着秦韵柳飞起来,心中暗恨自己当初怎么没学个轻功什么的,不然此时就能拉着人飞檐走壁,也能快上几分。 其实秦韵柳赶来的速度算不上慢,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硬生生缩短到两刻钟,秦韵柳已然顾不得什么女官的风度仪态,一路上是疾跑过来的,她身后的初年提着药箱亦是脚步不停。 几人回到寝殿的时候,路眠依旧守着,见他们进来便低声道:“殿下还在内室与太子妃一起。” 秦韵柳对着他颔首,算是多谢他这一句话,而后便片刻不停歇地撩了帘子进去,也不在乎会不会扰了顾清修与宋雪云的亲近。 “姓秦的,你且等等……” 宋明轩倒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原本就跑得慢,与楚袖一道落在后头,他进殿时秦韵柳已经掀了帘子,出声提醒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见她进去。 “病患不等人。” 秦韵柳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涉及到治病救人更是一根筋,莫说里面只是太子,便是今上,事态紧急之时也顾不得许多规矩。 不同于宋明轩,楚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拦不住秦韵柳,进殿后便寸步不停地往内室走,路过路眠时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宋明轩是最后进内室的,那时顾清修已经被秦韵柳等人挤到了最边上站着,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不错珠地看着床上那人。 秦韵柳把脉看诊,回首望了初年一眼,她便将药箱里的东西一一在桌上摆开,取了针袋递了过去。 距宋雪云有动作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按理说等到秦韵柳来,那些微的动作应当已经恢复原样才对。 然而秦韵柳见到的依旧是蹙着眉头的女子,甚至眉峰拢聚,比初年所言要严重不少。 顾清修也从旁补充着宋雪云的情况:“孤来以后试着抚平过几次云儿的眉头,然而却不管用。” “皮肉紧绷,应当是病症加剧了。若是这么下去,怕是时日无多了。”秦韵柳上手摸索了一会儿,最后得出了这么一个噩耗。 宋明轩第一个跳出来,他全然不能接受一直都在好转的姐姐忽然就急转直下,他红着眼便要将秦韵柳扯离宋雪云床边。 “你这庸医!姐姐明明就快好了,你竟然说这些昏话来咒她。” 然而有人擒住了他的臂膀,将他死死地压在了原处。 胳膊处传来剧痛,背上更像是泰山压顶,可他全然不呼痛,只是一双泪眼死死盯着那张拔步床。 “不对不对不对,姐姐还说要教我读书识字,要教我诗词歌赋,才不会、才不会……” 他哽咽着,却怎么也不愿意说出最后那几个字来,顾清修瞥了他一眼就觉得胸中烦闷,一挥袖让路眠将人打晕了扔回房中去。 比起宋明轩的恸哭,顾清修要清醒许多,他只是眼眶微红,却保持住了作为东宫太子的风骨仪态。 “依秦女官来看,现下情况,应当如何治疗才好?” 他语气是罕见地平和,或许是将秦韵柳当做了唯一的一根浮木,因此必须死死地抓在手中,不肯放手。 秦韵柳也不绕弯子,径直将法子说了出来。 “太子妃现下的情况最多能撑半个月,半月之后必须行换血之术。” “先前秦女官不是已经在研究换血的法子了吗?若是可以,孤希望此事越快越好。” 在顾清修眼中,秦韵柳整日在太医署里捣鼓换血之法,宋明轩放血放得每日都在吃补药。 如此十多天的时间过去,应当能拿出个圆满的方法才是。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秦韵柳缓缓摇头,对着他说出了他此生听到的最残酷的话语。 “殿下,宋公子的血液并不符合标准,没有办法为太子妃换血。” 宋明轩可是与宋雪云一母同胞的兄弟,若是他都不行,那这世上究竟谁才能救他的云儿? “那就试。” “不是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整个东宫,不,整个皇宫的人都随你去试。” “只要能救云儿,剩下的事情孤来摆平。” “若是这样都不能让云儿醒来,你们,也便一并去伺候云儿吧。”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但是下令的人是东宫之主,也便没有人敢反驳,在场的几人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有条不紊地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之后便如顾清修所言,他将整个皇宫的人都抓来太医署放血,就连他父皇后宫里的那些高位嫔妃都没放过。 这其中,自然也包含他自己的母亲,婉贵妃。 婉贵妃情况特殊,楚袖和初年不得已提了药箱去往她寝宫取血。 太监宫女都被训练有素的黑衣侍卫制服压在一边,两人推开厚重的殿门进入,便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殿内并未开窗,只一左一右点了落地灯,勉强能照清前路。 两人顺着烛火往前,没走几步便听见了女子含糊的呜咽声,似乎是被捂了嘴。 初年与她手挽着手,一步一步往前探,出声问询道:“ 奴婢是太医署派来取血的,贵妃娘娘可在?” 女子的呜咽声愈发明显,回答的却是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凛冽如夏日清泉。 “径直往前,孤与母妃在此处候着。”是顾清修。 两人依言往前走走到尽头,便瞧见数根白烛几乎是贴着着顾清修点燃,他背对着她们跪着,脊背挺直,单薄的寝衣上已然显了血痕,交错纵横地爬在了他的背上。 楚袖心中一惊,不其然地想起了之前无意间瞥见顾清修手臂上的新旧伤痕,想来也是婉贵妃的手笔。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对面的婉贵妃被人五花大绑在了黄梨花木的圈椅上,嘴也用丝帕堵了起来,方才的呜咽声便是从她口中传出。 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停了步子,见识了这般宫廷秘辛,不知两人还有没有命在。 然而耳边又想起了顾清修的催促声,两人也只能提着药箱上前,在婉贵妃愤恨的眼神中自她手上取了一罐血。 “贵妃娘娘,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取完血又帮着婉贵妃止了血缠上绷带,两人便打算离开,谁知才迈出去一步便又被喊住了。 “且慢。” 原本跪在白烛中的顾清修起身,迈步而出拦在两人身前,硬是未曾碰倒一根烛火。 他兀自取了匕首,用力在掌心一划,便有血珠喷洒,楚袖将装血的罐子凑了上去,几息功夫便装了大半。 自打顾清修大张旗鼓地在宫内寻人放血,他本人便每日都要放一罐血给秦韵柳研究,如今那如玉手掌上亦是伤痕累累,可他每次动手时却不见半点疼痛,随意一割便是横亘掌心的伤口。 他也不用她们包扎,自己胡乱地用纱布缠绕几圈,便打发她们离开,他自己则是又跪到了那圈白烛中央去。 自那以后,初年每每见到顾清修便会想起在贵妃殿中见到的那一幕,总是心中惴惴,生怕他哪日追究起来。倒是楚袖,因着要去顾清修那边取血,与路眠的交际也比以往多了不少。 从他那里楚袖得知了顾清修折腾了整个皇宫的人还不够,似乎有意将出宫建府的几位皇子公主都拉来放血,便是今上和皇后娘娘,他都有一试之心。 眼下这般大动干戈,普通的太监宫女不敢多说,高阶的嫔妃们亦是颇有微词,只不过是今上看在顾清修是为了太子妃寻药才纵容了几分。 倘使顾清修真的拿今上开刀,怕是他这太子之位便坐不稳了。 楚袖都能明白的道理,顾清修未必不懂,可他依旧是准备这么做,当真是为了宋雪云的安危倾尽了所有。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顾清修打算夜探皇帝寝殿去取血的前一日,秦韵柳总算是从成千上万的血液之中,寻到了十罐最为合适的血液。 在做检验前,为了避免此人的亲疏远近对结果有所影响,送去太医署的所有罐子都是用特殊手段二次封存过的,除了制作者谁也无法揭开。 众人怀揣着希望将那十罐血液上的纸签揭封打开,却见上头齐齐写着同一个名字——顾清修。 第96章 谋皮03 这几日因着宋雪云病重一事, 整个东宫都愁云惨淡,楚袖等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寻到了能换血的合适人选, 却在发现那十人实则都是一个人, 且是东宫之中最为尊贵的那人。 众人并不怀疑顾清修对宋雪云的情谊会让他答应换血,可作为太子殿下、昭华未来的储君, 他绝不可能行如此危险之事。 宋明轩急得团团转,当即便寻了个碗给自己放血,一边放一边嘟囔说:“一定是那些不中用的家伙弄错了,我再放点,姓秦的这次你可得仔细验, 别再出什么差错。” 他明明最是怕疼,手掌都疼得抽搐了, 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嫌弃的神情,将那一碗血放到了秦韵柳跟前。 秦韵柳只是挪了挪视线, 却并没有动。 这说辞不过是在掩耳盗铃, 事实上就是只有顾清修才是与宋雪云血液相似的最佳人选。 就算是要换人,也得是除顾清修外的其余皇子公主才行,宋明轩的血在很早之前就被排除在外了。 见秦韵柳不答, 宋明轩一掌拍在了桌上, 双目圆睁地望向她。 “就算我的血比不上太子姐夫,那用我的十碗血,总能抵得上太子姐夫的一碗吧。” 治疗哪里能是这般换算的, 这道理就算宋明轩再蠢也该知晓,可他还是抱着渺茫的希望说出了这种话。 然而面前这几人都不将他的话当回事, 秦韵柳更是将那十罐血放回原处,思考片刻后便带着楚袖往东宫正殿而去。 顾清修这些日子为了取血一事焦头烂额, 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路眠入殿禀报时他眼中已经满是血丝。 “禀殿下,秦女官带人来了,说是寻到了太子妃的匹配之人。” 闻言,顾清修自桌案后起身,竟是要亲自前来迎接,路眠神色不变,继续道:“属下斗胆已将秦女官放入殿中,此时已在外殿等候。” 顾清修当然不会怪他,只匆匆地出了内殿,便见得秦韵柳与楚袖站在殿外,见他便要行礼。 “秦女官不必多礼。”一挥手免去秦韵柳等人的礼节,顾清修开门见山道:“与云儿匹配之人是谁?” 秦韵柳迟疑片刻,顾清修以为是那人身份的问题,立马承诺:“秦女官莫怕,你只需告知孤是谁,其余事宜孤自会处理妥当。” “孤是太子,不管是谁都会卖孤几分薄面。” 秦韵柳呼出了一口气,这才将答案告知顾清修:“幸也不幸。” “与太子妃匹配之人定然愿意行换血之法,但此人身份,恐会有万般阻拦,无人会同意此事。” 说这话时,秦韵柳罕见地抬起了头,不顾礼数地直视顾清修:“下官斗胆,请太子殿下将几位殿下聚在一处,或许会有转机出现。” 顾清修是个聪慧的人,秦韵柳的话也不算太难解,他已经知晓与宋雪云匹配的人便是他自己。 秦韵柳的确为他着想,但这提议他却不大认可,因此他避而不答,只是吩咐路眠将两人送离正殿。 “秦女官莫要担心,且继续准备便是,三日后换血一事定然无忧。” 两人入正殿不过片刻就又被带离,站在正殿前,秦韵柳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事情,着实难办呀。” 楚袖亦是不言,顾清修一意孤行,换血之法也不是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顾清修和宋雪云都不见得能好,就连太医署的人也难逃责罚。 倒也算得上是背水一战了。 她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修书一封给长公主,看对方是否愿意前来一试了。 之所以不请求长公主帮忙将其余皇子公主召集起来,是因为楚袖怀疑此事幕后主使便在其中。 月神像的爆炸已然查明是镇北王所做,为的是要削弱太子威信,使之在百姓之中失去口碑。 可在香炉之中暗插毒针,使得宋雪云长睡不醒,且是太医署难以探查出来的病症,这种事情对镇北王来说有弊无利,自然不可能是他所为。 今上身体抱恙并非是什么秘密,皇子之间看起来一团和气,难保谁心中有夺嫡之心,便借着琼花台拜月仪式生事。 可到底为何要让宋雪云病重呢? 楚袖总觉得,她像是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 说些难听的,眼下东宫一团乱,太子更是疲于为宋雪云寻求治病之法,获利最大的反而是与他同得民心的长公主。 只是许多人都不将这些年来低调行事深入浅出的长公主当回事,将目光都放在了剩余的几位皇子之上。 但她是知晓的,长公主亦有称帝之心。 幕后之人定然不会就此收手,毕竟一个太子妃没了,虽说会对顾清修造成极大的打击,但他依旧是太子。 因此这盘局最后一定会落在顾清修身上,只是不知,这人要如何出手了。 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着实是难熬得很,在东宫里情报也不似以往容易获得,许多事都得她自己细细摸索。 就在她一边帮着秦韵柳筹备换血用到的器具时,东宫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排场极大,十六位宫婢在前开路,一路坐着华美的轿辇入了东宫,轿辇后则是举着各色依仗的太监宫女。 顾清修外出议事未在东宫,那人便在正殿歇下,命人将各色吃食一一奉上,而后才遣人来太子妃寝殿将楚袖与初年喊了过来。 两人一进正殿便见得了那似没骨头一般躺在美人榻上的女子,她着一身青云纱织就的襦裙,钗环簪发,腕间箍着数道金铃,一动便叮铃作响。 容貌生得不算绝色,但胜在风姿摄人。 唇角微微上挑,清凌凌送来一眼时,便有一种烟视媚行的美感。 楚袖和初年只进殿时瞥了一眼,之后便一直低垂着头颅走到了下首处,明明看出了此人是谁,却也不敢道破身份,只含糊道:“太医署医女见过贵人。” “贵人?”那女子咬下一颗水润的葡萄,指尖随意指了一名身旁打扇的宫婢,语气轻缓道:“来,你告诉她们,本宫是谁?” 那宫婢笑意盈盈,手中罗扇也未停止动作,阵阵凉风吹过冰盆扑在那女子身上。 “我们家娘娘可是毓秀宫之主婉贵妃,尔等奴婢竟然含糊其辞,真是该打!” “要是按毓秀宫的规矩,这等没眼力见儿的奴婢,合该先拉下去打上二十大板,才能与娘娘见礼呢。” 莫说二十大板,便是十板子下去,一些普通的宫婢也要被去了半条命。 楚袖和初年也乖巧,伏低了身子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太医署医女见过婉贵妃娘娘。” 后宫之人额外爱给人立规矩,婉贵妃也不例外,她全然忽视了两个大活人,只一心一意地把玩着盛在琉璃盏里的晶莹葡萄。 直到一盘葡萄用尽,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摒退那些奴婢,只留了几个心腹在侧。 “听说你们太医署有个十分本事的女官,寻了个好法子来救太子妃。” “这是件好事,只是本宫怎么听闻,那人要拿我儿来开刀?” 知道此事不易,不管是顾清修还是太医署等人都将此事压在心底,从未对外言说,婉贵妃是如何知晓的? 就算东宫之中有她的人,也绝不可能从这几人口中探听得知这消息。 除非,有人事先预见了此事,并将之告知了婉贵妃。 心下思索万千,明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两人未曾起身,此时也便伏了身子回话:“贵妃娘娘明鉴,女官大人绝无此等心思。” “我等只为诊治太子妃病症而来。” “哦?”婉贵妃忽地坐起身来,从旁一伸手,便有婢女恭敬地奉上了一根玄色的长鞭。 她俯视着跪伏在地上的两名医女,唇畔笑意清浅,手上动作却凶狠得很,一鞭子打在了两人身前。 “我儿这些时日大张旗鼓地在宫中四处寻人放血,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这些贱婢竟还想着欺瞒本宫,莫非是想暗害我儿?” 这种大罪如何能认,两人自是要辩驳的,但婉贵妃并不许她们开口,手中长鞭啪的打在两人背上,初秋的衣衫单薄,被这么一抽便隐隐渗出血迹来。 “有本宫在一日,便不会让你们对我儿出手,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眼看着婉贵妃的下一鞭便要落下,楚袖咬牙拖着初年往旁边一滚,让这鞭子落了空。 婉贵妃手里的鞭子看起来朴实无华,实际上暗藏玄机。 鞭子抽在人身上便会开启机关,倒刺扎入皮肉,再用力一扯,能硬生生撕下一条肉来,这也是她们两人受了一鞭就见血的原因。 第一鞭是未曾想过婉贵妃会直接对她们动手才生生受了下来,这第二鞭就绝不能受了。 见两人躲过,婉贵妃心中怒意更盛,执着鞭柄的手指了指身旁的几个婢女,道:“给本宫把这两个贱婢捉起来。” 楚袖拼了力气躲过那一鞭已经失了力气,三两下便被两个婢女捉着手臂提了起来,初年倒是比她好些,还能站起来往外跑。 见她还有几分犹豫,楚袖恨铁不成钢地望向了殿外,好在初年反应及时,没被抓住跑出了正殿。 守殿的侍卫与初年早已相熟,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就没拦她。 等到婉贵妃身边的婢女追出去之时,初年早已逃之夭夭,再难寻到踪迹。 那两人无功而返,婉贵妃似笑非笑的眼神吓得她们径直跪在地上请罚。 “好了,让这位姑娘看了,还以为本宫是什么凶恶之人呢。” 婉贵妃将那两人扶起来,而后便到了楚袖跟前,手中鞭柄抬起了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着这一张脸。 她原本满面笑容,却在看清后蓦然失笑。 应当是认出来了吧。 婉贵妃往这边走的时候,楚袖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当时毓秀宫中只点了几根火烛,不甚明亮,婉贵妃或许没瞧见靠后一些的初年,却一定看清了她的面容。 “原来还是个老熟人,既然如此,本宫便更要好好招待你一番了。” “不然让旁人知道了,还说本宫是个不知礼数的人呢。” 漆面的木柄在脸上滑动带来冰冷的触感,楚袖有些不适地躲了一下。 “姑娘莫要乱动,若是一不小心划破了脸,可就得不偿失了。”婉贵妃吐气如兰,像只美人蛇一般用长鞭在她身上比划,似乎在考虑要从哪里下手。 若换作是自己的脸,她定然不会害怕,可如今她是易容成探秋的样子,脸上的特制面具可经不住抽打。 她不甚清楚叶怡兰如何做的这面具,但想来再神巧的手艺也不能将面具在这一方面做得以假乱真。 她一直不言不语,婉贵妃便觉得无聊,也就将手中长鞭扔给了方才那两人。 “既然这位姑娘没什么话想说,那便给你们个机会将功补过吧。” 其中一名宫婢眼疾手快地抢了长鞭在手,谢过婉贵妃后便扬鞭抽了过来,瞄准的正是她的脸颊。 楚袖低头去躲,是以那鞭梢重重地抽击在了肩胛骨上,石青色的外衫撕裂,擦出一道血痕。 她闷哼出声,却依旧不敢抬头。 鞭上倒刺将皮肉划开,刻骨的疼痛让她不住地抽搐,便是无人挟制也无法躲开。 到了后头,那两名压着她的宫女也加入了抽打的行列,四人轮流拿鞭子,闲着的人便为婉贵妃端茶倒水。 她没多久就疼晕了过去,而后又被一壶凉茶泼醒。 “姑娘这身子骨看起来不大行啊,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怎么就晕过去了,还是该多练练才是。” 身上疼痛不止,动一动就像是撕裂一般,是以她趴在原地并未动弹,只是在鞭子抽到身上时才会下意识地抽搐几分。 眼前已经出现重影,只隐约能看见婉贵妃在一旁瞧热闹般吃着点心。 说是外出议事,实际上顾清修是与秦韵柳等人寻了一处暗室为换血做准备。 作为供血之人,顾清修身上不能有一点差错,自然要进行一次全面而细致的检查才能行。 只是这一次,估计要被打断了。 暗室离得不远,一盏茶的功夫也差不多够了,就是不知何时才会出现在正殿。 这样想着,她挣扎着往殿门那边瞥了一眼,模糊的视野中却只有宫婢们不断抬起的手。 意识逐渐昏沉,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竟伸手抓住了落在身上的鞭子。 “你——” 她已经辨不清人影,声音也忽远忽近,只是凭着本能拽着那一截鞭子。 不能再让她们打下去了,再如此下去,她必死无疑。 可她不想死,这一次,她还没见到长公主荣登高位,为女子开恩科。 她从没有这么期待有人能如话本中的英雄一般从天而降,大喝一声住手将所有人吓退。 但是没有,耳畔悄无声息,就连杂乱的脚步声都没了。 一滴水珠落在眼皮上,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是下雨了吗?还是她在做梦? 她手上终究无力,那被攥着的鞭子从掌心脱出,砸在了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方才围在楚袖身边的婢女此时都已经护在了婉贵妃身前,个个神情惶然,却还强打着精神质问来者:“哪里来的宵小之辈,竟然如此无礼!” 那人并未回答,一双冷凝的眸子直直穿过众人落在最中的婉贵妃身上,杀意凛然。 婉贵妃一颤,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为自己壮胆:“本宫记得,你是常在太子身边伺候的那个侍卫吧!” “怎么,太子如今是要为了个小小医女同本宫翻脸?” 黑衣侍卫将那已然晕厥过去的医女抱起,也不答话,径直往殿门外走去,竟是将婉贵妃视若无物。 “一个小小侍卫,也敢无视本宫!” 数只碗碟朝着他的背后掷了过来,他却不闪不避,只空出一只手来在腰间一拂,那柄未曾出鞘过的利剑便落入手中。 他背身挽剑,却丝毫不损威力,碗碟被剑身弹开,几息后便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婉贵妃不敢再动,然而此时殿门口却又多出了一人,正是来迟几步的顾清修。 他眼神一扫便知发生了何事,对着黑衣侍卫语速飞快:“秦女官已经在侧殿候着,你快些将这位姑娘送去。” 待得黑衣侍卫带人离开,他才抬眸望向了一片狼藉中仍旧昂首的婉贵妃:“孤似乎说过,不想让任何人来扰孤的清净。” “这么看来,母妃的记性似乎不大好,需要孤亲身侍疾才是。” 那几名宫婢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想离开又怕婉贵妃事后怪罪,只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孤有些话要单独和母妃说,你们且先下去吧。” 此话一出,宫婢如蒙大赦,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婉贵妃来不及抓住人就已经散了个干净。 厚重的殿门被缓缓合上,顾清修面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缓步走向了婉贵妃。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婉贵妃从东宫出来后便一病不起,连太医署前去请脉都被回绝,说是心病难医。 毓秀宫中愁云惨淡,东宫侧殿也不遑多让。 楚袖被婉贵妃打成重伤,初年心怀愧疚地在她身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伺候,才总算在第三天的时候等到了她醒来。 “先不要说话,喝点水润润嗓子。” 她在初年的帮助下艰难地喝完了半杯水,这才开口问道:“换血一事,如何了?” “一大早秦女官她们便在忙碌了,待会儿我也要过去的。” 楚袖的伤大多在背部,因此初年在床上铺了厚实的褥子让她趴在上面,此时她双手抱着枕头,半直起身道:“我也要去。” “探秋。”初年罕见地板起了脸,语气严厉,“莫要胡闹了,你身上的伤如此严重,就是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安心在此处养伤为好。” “可是……” 门外传来三声响,这是在催促她走,初年将杯盏放到桌上,急匆匆地去开了门。 她趴在床上,隐约能听见初年和来人交涉的只言片语,再之后,初年离开了,那人却留了下来。 步伐轻而无声,就连呼吸都极为轻缓,若不是她知晓有人进来,恐怕难以发现这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来。 “ 阁下不必守着我,我如今已然无事。”她率先发声,想要让那人先行离去。 可对方闻言却并不后退,反倒是加快了步子闯进内室来。 为防有人窥视,此间屋内置了一道纸屏风,其上墨痕浅淡,透出其后之人的高大身影来。 再然后,玄衣佩剑的青年转过屏风,三两步便到了她床前,明明如此急切,真到了眼前却有些怯怯。 依旧是楚袖先一步开口,她面上带了极为灿烂的笑容,道:“你瞧,我活下来了。” 她真情实感地为自己的存活而高兴。 这样的事实,让路眠有些接受无能,他矮了身,第一次伸手按住了她的唇角。 指下的皮肤温热,因着对方的迷茫而微微牵动。 “阿袖,不要说这样的话。” “是我去迟,才让你受了这般苦楚。” 路眠不躲不避,与楚袖的双眸相对,将自己的过错一一剖白。 他还要再说,楚袖却将他的手扯了下来,轻轻摇头,道:“这如何能是你的错,你来救我,我甚是欢欣。” “应该说,是你来得及时。” 她虽未问过初年她究竟是如何得救的,但她心中隐约觉得,那日的那滴水珠,来源便是面前这人。 路眠抿唇不语,半晌后才道:“今日太子殿下便要和太子妃换血,你可要去?” “正有此意。”她眸子一亮,立马答应了下来,只是一动背后便是剧痛,不由得身子一僵,“可我这伤……” “ 无妨。” 路眠去了外室一趟,回来时手里便推了个木轮椅,与一般轮椅不同,椅背部分用的是上好的锦缎,不会硌到她的伤口。 木轮椅太医署多的是,但拆了椅背做这个的,路眠怕是头一个。 她有些惊奇地望着他,他却凑上前来,低声说了句抱歉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路眠的手臂肌肉紧实,抱起一个成年女子也好不费力,从床上到轮椅的距离不过几步之远,他却走得分外缓慢。 整个人落进轮椅之时,楚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狐疑地看了看面前高大的玄衣男子,似是想从他面上瞧出些端倪来。 然而对方神色不变,在她看过来之时甚至还疑惑开口:“怎么了?” 她总不能直接问对方是不是故意走得慢的吧,于是只能沉默着摇了摇头。 路眠为她披上了外衫,又寻了一条薄衾盖在身上,这才推着轮椅往外走。 他力气大,遇到门槛台阶也无需将楚袖放到一旁,双臂一用力便连着轮椅一起拎了起来。 楚袖前世咳疾深入肺腑,到最后几年之时更是不|良于行,出入都靠着两名婢女一人推一人抱。若是当时有路眠一般的人物,想来也能轻松些。 久违地坐在轮椅上,思绪乱飞间,她并未注意到路眠微红的耳廓与轻微颤抖的手臂。 她养伤的房间本就在太子妃寝殿不远处,因此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到了寝殿门口,只是还不等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呼喊。 “清修!” “太子殿下!” 路眠推开殿门,将楚袖抱了进去,她等不及路眠来推,双手转着两侧车轮向前,碾着木地板向前。 长短不一的珠帘遮了大半光景,但她依旧能瞧见那几乎染红了地面的鲜血以及赤着脚站在地上的女子。 女子面容苍白,寝衣上也沾了许多血迹,神色仓皇地跪在床边,一声声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清修,清修,你醒醒。” 秦韵柳与初年更是手忙脚乱,就连李怀都一头扎进药材里翻找。 一个冰冷的事实摆在眼前——换血失败了,宋雪云不知为何醒了,作为代价的是顾清修倒了下去。 东宫无主,太子病倒,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一个不小心,便要引起时局动荡。 第97章 李代 楚袖花了一些功夫才明白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按秦韵柳的话来说就是, 最初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将顾清修的血液引进宋雪云体内后,事态就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变化了起来。 宋雪云皮肤之下似有异物凸起, 四处游走不断, 为此秦韵柳和李怀不得不先行处理那异物,用刀划开后发现那是一团粘稠的血块。 将之清理了出来后, 两人以为这下总该相安无事了,谁知顾清修突然四肢抽搐起来,身上更是如同宋雪云一般浮现了游走的凸起之物。 只是相较于宋雪云身上的,他身上那些异物游走的速度更快,凸起的程度也更大。 两人手忙脚乱, 却始终无法像处理宋雪云身上的血块一般将之取出,只能看着它四处游走, 最终顾清修口中满溢鲜血倒了下去。 而宋雪云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顾清修生死不知地倒在一旁, 当下也便慌乱了起来。 众人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将顾清修的状况稳定下来, 然而现下情况极为不妙,几人坐在外室,俱是神情凝重, 其中更以宋雪云为首。 她本就昏迷了半月之久, 甫一醒来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遭逢此噩耗,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是失了血色。 随便在身上套了件外衫,宋雪云便与众人坐到了一处商讨, 她环顾一圈,像是在寻什么人。 “太子妃是在找宋公子么?” 楚袖一语道破, 宋雪云也不遮掩,点头承认。 “家弟性情狂放, 有些事情不好让他知晓。”换言之,就是宋明轩会坏事,最好不要让他知道。 从宋明轩近日言行来看,的确不像是个能保守住秘密的人,也无怪乎今日行换血之法,顾清修还刻意用寻药材的借口将他调了出去。 “太子如今情况堪忧,短时间内无法现于人前。” “但一国储君病重实非小事,更不用说,此乃小人暗算。” 宋雪云端坐主位,一针见血地将当下的危机道出,这也代表着,她决定将信任交付给在场众人。 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有旁的身份,亦或是见识过大场面,唯有初年第一次接触这种事情,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悄悄退离了此处,守在了门边。 众人自然察觉到了,但无一人阻拦,盖因大家都多少猜到了宋雪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初年退出,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日琼花台之上,本宫礼拜月神娘娘,上香之时却觉手掌异痛,下意识后退时像是踩到了一处松动的砖块。” “轰隆巨响后便再无什么印象了。” 宋雪云先是简单说明了自己昏迷前的事情,而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路眠身上,问道:“青冥你常为太子做事,应当知晓调查结果才是。” 她一点都不认为自己遇害后顾清修会不管不顾,甚至使唤起对方的贴身侍卫来也不见分毫迟疑。 可见太子与太子妃是真的鹣鲽情深,外人所说也并非全是谣言。 路眠入宫前本就是奉命调查此事,入宫后更是接管了太子的暗卫,暗中更是查探了不少,此时自然不露怯,三言两语便将调查结果告知了众人。 “大理寺已经查明,月神玉像中事先被人放置了三斤左右的火药,引信顺着桌案藏在了火烛中。” “只要点燃火烛,燃尽之时便会爆炸。” 宋雪云闻言便打断了他,将蹊跷之处点明:“可当夜月神像爆炸之时,火烛才燃不久。” “正如太子妃所言,月神像并非是引信引爆,而是另有一处机关。” 那便是宋雪云方才所说的后退时踩到的砖块了。 乞巧宴那夜楚袖便在现场,因此她比其他人多知晓些讯息,只是她现下还用着探秋的身份,就算有所猜测也不能明说,只能在心里默默回应着。 果不其然,下一刻路眠便将她心中所想道出:“太子妃先前所说踩到了一处松动的砖块,属下听从太子吩咐,将琼花台上铺设的地砖一一撬开,最终在供台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巴掌大的铁盒。” “属下不懂机关术,便将之送到了大理寺去,得到的结果便是——此为一种特殊的点火器具,只要其上的所承的重量超过定值,便会有火星喷出。” “地下也有一根铜管,内里有燃烧过的痕迹,因此真正点燃火药的乃是藏在机关处的第二根引信。” “雕刻月神玉像的工匠在神像完工的当夜就悬梁自尽了,其父母妻儿不知所踪,死无对证。” 大理寺的追查到此便落了帷幕,路眠与苏瑾泽联系上了越途,将那机关盒子的模样向他描述了一番。 对方明确表示,此物正是出自他手,整个昭华再无第二人能有这般奇思妙想。 只是越途同样有不解之处,便是当初他将此物图纸奉上时,柳亭并不当回事,甚至隔天便与他言明将图纸送给了一位颇爱研究新奇玩意儿的友人。 如此一来,柳亭虽有在琼花台上动手脚的心思,但却未等烛火燃尽,就有人先行一步引爆了火药。 而这人便是柳亭口中的那位友人。 这些事路眠私下里都与她讲过,这位友人便是破局的关键,但无人知晓其身份。 毕竟柳亭平日里也是神出鬼没,越途大多时间都只在侧园里等待他的调令,也无法得知他过往的行踪。 楚袖拢了拢腿上的衾被,不动声色地望了路眠一眼,对方并未察觉,正对着宋雪云请罪。 “属下无能,未能查出幕后之人。” “无事,你本也不是负责查案的,既然大理寺得出了这般结论,那想来也只能是这般结果了。” 大理寺查案,若不是令上头满意了,是绝不会停下的。 如今琼花台一事就这般没头没尾地落幕了,定是查到了什么人物,让今上愿意应下这么个糊涂的结果。 再深处宋雪云不敢再想,当务之急还是要将东宫打理好才是。 她依旧看向路眠,蓦然起身对着他盈盈一拜。 不管是以路眠的身份还是青冥的身份,他都受不起宋雪云一礼,当即便闪身离开。 男女有别,他不敢伸手去扶宋雪云,只能绷着一张脸道:“太子妃这是何意,若有何事需要用到青冥,直说便是。” 其余人也是不明所以,秦韵柳更是第一时间去扶宋雪云,却被她拦了下来,待行完全礼,她也不起身,就跪在地上,目光灼灼,径直对上路眠视线。 “太子昏迷,东宫形势紧急,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宋雪云这下连本宫的自称都不要了,全然一副求人的低姿态。 “那是自……” 宋雪云打断他的回应,直白地道出了自己的请求:“我想请你,假扮太子,助我度过中秋宴。” 如今已是七月末,按理说中秋宴早该操持起来了,但鉴于之前宋雪云昏迷,顾清修便大手一挥将事情都丢到了顾清蕴头上,美其名曰让长姐做些不累人的准备,到时等宋雪云醒来便操办后半部分。 宋雪云是不知晓顾清修竟在外如此得罪人的,她只是觉得不能让长公主将中秋宴这个麻烦事全揽在身上。 但她想要操持中秋宴,前提必须是东宫一切踏入正轨才行。 寻人假扮太子,欺瞒君上,若被发现,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宋雪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可她实在没有法子,只能做一回无礼无德之人,以此来逼迫青冥答应。 假扮太子和假扮侍卫天差地别,便是路眠也不免心中犹豫,是以也并未第一时间答应下来。 见他未曾答应,却也未曾拒绝,宋雪云便知他心有动摇,也不逼着他要在今日便下决断,而是定了个期限。 “一日为期,一日之后,你若是有了决定,便来寝殿寻我。” “届时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 她都如此言说,路眠如何还能推脱,自是应下了这一日的约定。 将此事说出,宋雪云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差了不少,秦韵柳顾不得什么礼数尊卑,当即便扯了她的腕子把脉。 “气血两亏,脏腑有如火烧。” “下官斗胆直言,以娘娘如今的状况,怕是无法操持中秋宴。” 宋雪云未曾想到自己还有问题,当下便要证明自己无碍,结果只是起身的一个动作便已经站立不稳,倒在了秦韵柳怀里。 从楚袖的角度,正正好瞧见她扬起的袖摆下泛起的青紫,她眼神一凝,急声道:“上臂有异!” 秦韵柳闻言,急忙撩开衣袖,便见得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青紫。 与寻常的淤青不同,此物似有生命一般,随着宋雪云的每次呼吸向外扩散。几息功夫便扩大了一圈。 那物像是墨滴入水,顺着筋骨脉络晕开。 李怀取了针袋,秦韵柳沉吟片刻便下了数针,止住那物蔓延趋势,这才将宋雪云扶起。 “娘娘身上病症未解,且与太子身上的遥相呼应,在彻底寻到解救之法前,还是莫要四处走动才是。” 似是要印证秦韵柳的话语,路眠推着楚袖进了内室,将顾清修的衣袖往上一撸,与宋雪云相同的位置上亦是一片青紫。 倘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受威胁的话,她指不定会拼死一试,可现如今她的性命与清修相连,行事不免就要掣肘。 不得已,宋雪云便又将视线落在了路眠身前推着的那人身上,她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将这个颇为无状的请求说了出来。 “不知这位姑娘,可能同青冥一道……”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犹豫片刻,才说出了后半句话:“佯装?” 路眠被请求假扮顾清修,眼下这情况,宋雪云请求的也只能是让楚袖来假扮她了。 同路眠一样,楚袖也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沿用了路眠和宋雪云的一日之约。 将这些安排好,宋雪云便显得有些疲累,路眠便带着楚袖先行离开,初年尚在门外守着,见他们二人出来诧异道:“已经无事了么?” 楚袖点头,初年便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言语间颇有愧疚之意:“抱歉,方才出来前其实我是想带你走的,只是…… ” 她没将话说全,但悄悄往旁边瞥了一眼。 楚袖一下子就知道了她的未尽之意,无非就是路眠在旁,她不敢上前直接把她带走。 这种事情无可厚非,再加之她本就有意要留下来听宋雪云的安排,自然不会怪罪初年,因此她露出一个如往常一般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初年的肩膀。 “初年姐姐不必道歉,我并没有怪你。太子妃宅心仁厚,并没有要对我做什么。” 她并未将房内发生的一切告知初年,初年离开本就是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而且宋雪云的请求知道的人也是越少越好。 “嗯,那我推你回去吧。”初年说着便要接手轮椅,却被一旁不言不语的路眠拦了下来。 “大人这是?” 初年诧异开口,其实方才路眠将楚袖带到太子妃寝殿时她就觉得很是奇怪,明明两人没多少交集,青冥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那种人,怎么就答应探秋的请求,将人带过来了呢? 被女子探究的视线打量,路眠也没什么异样神色,只冷漠吐出了几字:“有台阶。” 路眠这么一说,初年才反应过来寝殿外足有数十阶的青石梯,而探秋如今坐在轮椅之上,无人帮忙的话,的确很难下去。 因此,她颇为娴熟地站到了楚袖身后的另一侧,对着另一边的路眠道:“之前麻烦大人了,接下来我与你一起,应当就不会那么累人了。” 路眠没说话,而是身体力行地向初年证明了自己并不觉得累。 他径直弯腰将楚袖与轮椅抬起,动作不见分毫迟缓地走下了台阶。 初年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连忙追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路眠和楚袖天天都去太子妃寝殿听宋雪云的教导,力求在中秋宴上不出差错。 至于平日里的官宦往来,宋雪云都以顾清修的名义推了个干净,借口也是现成的:太子妃才醒不久,身边离不开人,他这个做夫君的自当侍奉在前。 这话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行不通,但在宠妻无度的太子殿下身上却是再正常不过。 别说是与这些个官员们往来了,自打太子妃病重,太子殿下连上朝都没心思,经常是见不到人影,便是去了,也一门心思地想让今上下诏在全国寻医。 顾清修之前的所作所为,正好为他们遮掩太子与太子妃病重的事实余下了不少时间。 宋雪云的身体其实也算不得好,只是比先前昏迷时好上一些,每日能有三个时辰清醒。 在这三个时辰里,她要将内务府呈上来的各样章程审核批复,教导楚袖和路眠两人如何才能不出错地扮演。 当然,到了第五天左右,这教导便是单独针对路眠的了。 楚袖与宋雪云身形相仿,再加之她原本就曾接受过专门的训练,在了解了宋雪云的生平后便模仿了个八九分。 路眠比顾清修身量稍高些,为此不得不特制了一双薄底的鞋子,就连发冠也得重新制作。 这些外物都还是小事,最大的难题莫过于路眠的演技。 虽说顾清修这些时日喜怒无常,但在宋雪云未曾出事前,他对外还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待人处事温和有礼。 而路眠习惯了身边有苏瑾泽这个传话筒在,大多数时候他只需冷着一张脸便可,就算需要他开口,大多数也是雷厉风行的架势,何时待人温和过? 这也使得他扮演顾清修的过程异常艰难。 宋雪云清醒的时间有限,哪怕全用来调教路眠都不够,是以楚袖出了个法子:先让宋雪云把扮演顾清修的要点一一写下,平时便由她来教习路眠,等到宋雪云醒来再让她验收一番。 “还是探秋姑娘有本事,这才几天功夫,看起来便像模像样了。”宋雪云看着已然大变样的路眠,忍不住揶揄了几句。 “太子妃谬赞,是青冥大人聪慧,奴婢帮着他想象了一番,他便突飞猛进了。” 宋雪云倒也没继续追究是个什么法子,只是让路眠在她面前喝茶用膳、行走端坐,考校着中秋宴那日能用到的一切。 身姿已经无甚大问题,只是眼神略微还差些。 但时间本来就短,能扮成如此模样已是不易,宋雪云也就不再吹毛求疵,反而嘱咐起他们旁的事情来。 “中秋宴在宫中裕光殿举办,届时青冥只要在位置上坐好,配合着探秋便好。” “今年中秋宴除却要君臣共乐外,还额外多了一场赏月宴。” “官宦子弟会移步至裕光殿外,露天玩乐,此宴目的是为皇子公主相看。” “本宫与长公主各承一半,到时便需要探秋姑娘与长公主一同开场。” 楚袖闻言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还不等她开口,宋雪云便接了下一句:“探秋姑娘不必担心,你只要借口说身子还没好,顺着长公主说几句客套话便好了。” “那些词儿本宫也写进这册子里,你只需背诵便好。” 宋雪云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楚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摆出一副被宽慰了些许的表情来。 当然,宋雪云再放心也不会让他们两人无依无靠地去那中秋宴,早先便吩咐了秦韵柳跟在她身边,也好见机行事。 本以为只要静待中秋夜宴的到来便好,谁知八月十三这天,毓秀宫那边突然有了动静。 婉贵妃派了身边的奴婢前来东宫送口信,正是先前在太子正殿中曾对楚袖动手的宫婢之一。 毓秀宫的宫婢踏入正殿后便行了拜礼:“奴婢见过太子。” 她等待许久未能得到起身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太子殿下,娘娘让奴婢来传口信,说有要事相商。” 坐在桌旁品茶的太子殿下不紧不慢,执壶倾茶,水液落入杯盏中的声音在殿内回响,青年微凉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哦?母妃不是身体抱恙,怎的今日想起来要与孤见面?” 宫婢低垂着头,将婉贵妃的原话一字不落地道出:“娘娘说是多日缠|绵病榻,不免想念殿下,想、想要与您好好商议先前所说之事,她如今变了想法。”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太子将茶杯置在桌上,道:“你且回禀母妃,孤晚间会去毓秀宫,请母妃好好休息才是。” 宫婢得了回应,谢过太子后便忙不迭地出去了。 太子目送她离开,起身将侧边的屏风拉开,露出了其后身着同样衣衫的两人。 毓秀宫来人是突发事件,宋雪云为考较两人的能力,刻意没有自己应对,而是让路眠做好了准备。 是以那宫婢踏入殿中所见到的“太子”,实际上是路眠假扮的。 路眠答应要前去毓秀宫,也是宋雪云在屏风后打了手势,让他应承下来。 “娘娘为何要让青冥大人答应下来呢?那宫婢口中的‘先前之事’我等都不知晓,贸然前往毓秀宫,万一暴露……” 楚袖方才就十分不解宋雪云的举动,此时殿内只剩了他们三人,也便开口问了出来。 尽管她也想知道顾清修当初究竟和婉贵妃说了些什么,将对方吓得回宫就大病了一场,但就路眠如今这一无所知的模样,若是被婉贵妃察觉出什么来,简直是晴天霹雳。 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拒绝,可偏偏宋雪云让路眠同意了。 “一定要去。”宋雪云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不止青冥要去,探秋你也要去。” “啊?” 路眠去还有些说法,让她去是什么道理? 宋雪云简单讲述了他们夫妻与婉贵妃之间的事情,概括下来就是婉贵妃不喜宋雪云对顾清修的影响太大,隔三差五就想着给顾清修塞几个女人,但次次都被拒绝。 即便如此,婉贵妃也从未放弃过这个想法。 “虽然本宫与太子都不愿意松口,但太子重孝,婉贵妃传召,次次都会前去。” 也就是说,如果这次不去,反倒会让婉贵妃起疑心。 可楚袖曾撞见过毓秀宫里的那一幕,总觉得母子俩的关系并非是宋雪云所说的那般简单。 起码能将婉贵妃五花大绑起来让她们取血,太子就绝不可能是个重孝之人。 她心中疑虑颇多,但都不是能对外言说的,只能在心中默默盘算。 “当然,你们也无需害怕。” “晚间本宫与青冥一起去,探秋你就作为本宫的婢女一起去。” “之后中秋宴或许婉贵妃还会有旁的动作,这次去了,你们也好有应对之法。” 宋雪云都做了决定,路眠和楚袖只有听从的份儿。 但在那之前,两人先将宋雪云送回了寝殿,让秦韵柳帮忙施针,让宋雪云能多清醒一段时间。 秦韵柳为了顾清修身上奇异的青紫伤痕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几人到时她面前已经摆了数本摊开的医术,摘抄字句的纸张在旁更是摞了厚厚的一沓。 她听闻这请求便将眉头一皱,再三询问了宋雪云的意见,见对方态度坚决,才无奈地为她施针。 银针入穴,躺在榻上的宋雪云登时便软了下去。 “我封了她的穴位,暂时让她昏睡了过去,你们走之前再来寻我。” “只是这法子我先前也未曾用过,不能确保之后苏醒的时间就一定是一个时辰。”宋雪云先前已经忙碌了两个时辰,按理来说还能醒一个时辰。 楚袖和路眠只能点头称是,没一会儿就被嫌他们碍事的秦韵柳给赶了出去。 两人左右也无事,最后还是回了太子正殿,继续排演太子与太子妃的日常。 第98章 桃僵 申时末, 楚袖和路眠前去寝殿寻秦韵柳将宋雪云唤醒,然而无论她如何施针,宋雪云都是一副沉沉睡去的模样。 一连换了三种方法都不管用, 秦韵柳用手抹去额间汗珠, 无奈道:“这种情况我也没办法了,眼下只能让你们二人先行去毓秀宫一趟了。” 秦韵柳虽不知路眠也是假扮的, 但她知晓楚袖的本事,倒不似宋雪云那般担忧。 “的确如此,既然这样,便有劳秦女官看顾太子妃了。” “我这边没什么大碍,倒是你们, 万事小心。婉贵妃可不是个好惹的性子,莫要在她面前露怯。”秦韵柳在宫中多年, 多少也知晓些宫中秘事,她小声嘱咐道:“传言中婉贵妃对太子的感情十分扭曲, 有人曾瞧见婉贵妃对年幼的太子动手。” “这次若是婉贵妃还要动手, 你们……” “唉,随机应变吧。” 秦韵柳也没什么好法子能帮着两人避祸,这么多年婉贵妃与太子的事情都没在宫中暴露出来, 就证明婉贵妃和太子都在暗中隐瞒, 只能寄希望于这次婉贵妃看在有“太子妃”在旁的份上,莫要动手了。 路眠对此并不在意,因此面不改色, 楚袖则是心有猜测,也便面色如常。 两人出了寝殿, 特意叫了轿辇仪仗,往毓秀宫而去。 酉时二刻, 轿辇停在了毓秀宫外,宫婢远远瞧见还未当回事,等到了近前才反应过来是太子的仪仗,忙不迭地跪拜行礼。 有那等机敏的宫婢,第一时间便扭头进了毓秀宫,向婉贵妃通传。 “娘娘,太子来了。”宫婢急急忙忙地进了殿内,话语也带着欣喜。 “吵什么吵,太子来毓秀宫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匆匆忙忙的像什么样子!”婉贵妃先是骂了几句,而后对着铜镜扶了扶鬓边的一根流苏簪,又取了口脂垫上,这才满意地转过身来。 见那宫婢还未退出去,婉贵妃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你还有事要禀报?” “太子今日乘了轿辇,带了依仗。” “而且奴婢瞧着,那轿辇上似乎并非只有太子一人。”宫婢觑着婉贵妃神色,斟酌着用词。 如今有资格能与太子共乘一轿的人,除却太子妃外不做他想。 而婉贵妃对宋雪云甚不满意,除却大婚时不得不见了一面外,大多数时候都恨不得这人从自己面前消失。 以往顾清修来毓秀宫请安,都极有眼力见儿地不将宋雪云带来碍她的眼。 结果宋雪云不过是病重一回,竟让太子为她破例至此,甚至还排场颇大地坐着轿辇来。 婉贵妃不曾言语,宫婢也就不敢退出去。 半晌才听得女子的吩咐,话语之中尽是埋怨之意:“太子既已到了宫外,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催着小厨房传膳!” “是奴婢短见,奴婢这就去小厨房那边。” 宫婢应声退出殿内,正对上准备进殿的太子与太子妃,两人关系极好,就连上台阶这般小事,太子也搀扶着太子妃,手臂在她身后虚拢,一副怕她摔倒的模样。 平日里只听传闻说太子颇为珍视太子妃,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种,以前见太子孤身来毓秀宫,还以为是传言夸大,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 只顾着偷看两人,未曾注意脚下,她身形不稳,便要从台阶上滚下去了。 然而一阵失重感过后,她却未能察觉到什么疼痛感,睁眼一瞧,原来是太子妃伸手扯了她一把。 许是之前的病还未好全,太子妃面上是脂粉都掩不去的病态,唇上艳色的口脂衬得她更病弱几分。 太子在太子妃身旁拧眉,锐利眼神落在她身上,抬手便将太子妃扣在她腕子上的手拨开了。 “云儿真是善良,连这种小事也要管。” “太子也说是小事,能帮也便帮一把了。”太子妃面上笑容清浅,宽慰太子的同时手轻轻摆动几分。 明白太子妃是让她先行离开,怕太子之后怪罪于她,宫婢当机立断,行礼道:“奴婢笨手笨脚,多亏太子妃仁善才得以免去一场灾祸,奴婢一定铭记太子妃的恩德。”之后回去一定常在佛前为太子妃祈福,希望她能早日好转。 后面几句她没敢说出来,好歹她还记得现在是在毓秀宫的地界儿,里头那位婉贵妃娘娘极为不喜太子妃。 她就算再感激,也不敢在婉贵妃眼皮子底下表示出来,毕竟她日后还要在毓秀宫当值,哪里敢得罪婉贵妃。 只是她想不通一件事,这般好的太子妃,婉贵妃为何不喜欢她呢? “行了,你方才行色匆匆,想来有事要做,孤与太子妃也要入殿面见母妃,莫要在此处浪费时间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太子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的,还着重强调了“孤和太子妃”这几个字。 但看太子依旧是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的模样,想来应当是她的错觉吧。 不过太子都如此说了,她也不好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行礼后便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而在她身后,一身金线玄衣的太子与着云纹白衣的太子妃对视一笑,携手踏进了正殿之中。 殿内婉贵妃已然坐在了桌旁,较之之前在东宫相见时随意的模样,此时她身着赤红芍药九破裙,衣上缀饰金穗,发间钗环齐备。 鎏金彩绘的茶杯被染了浅色丹蔻的手指端起,袅袅而升的雾气遮了半脸。 “儿臣见过母妃。” 两人一同见礼,婉贵妃还想故技重施晾他们一会儿,谁知不过几息功夫,她的好儿子便扶着身侧的女子起身,甚至拉开了她对面的凳子让之入座。 见自家儿子如此不给面子,婉贵妃面色铁青,将手中未动的杯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开口便是阴阳怪气:“几日不见,太子似乎不怎么把本宫放在眼里。” 太子挨着太子妃坐下,正在婉贵妃对面,闻言便道:“母妃多虑了,只是云儿身体欠佳,不能久站。” “母妃宅心仁厚,想来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她倒是想在意,可这不是没机会么! 婉贵妃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将太子妃抛置一旁,拉着太子闲话家常,有意冷落太子妃。 然而太子每每接话都要提及太子妃,更是频频回望对视,在她面前摆出一副恩爱模样。 婉贵妃气不过,只得冷声催促侍立在旁的宫婢:“看看小厨房那些人究竟在做些什么,这么久还没将菜端上来。” “当真是没眼力见儿,不知今日太子与太子妃前来么!” 这一通指桑骂槐,让楚袖面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她按着宋雪云往常的性子和缓开口:“母妃莫急,想来是下头的人忙碌了些,儿媳不打紧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强撑着不适来毓秀宫看本宫,若是不好好招待,旁人还以为本宫虐待于你呢。” 婉贵妃明里暗里地挤兑她身子不好还跟着顾清修来毓秀宫,楚袖对此但笑不语,只是瞥了路眠一眼。 路眠接收到她的讯息,当下便将话头扯到了自己身上:“来传话的宫婢说母妃已经想通了,孤才带着云儿一同前来。不知母妃是何打算?” 路眠此话一出,婉贵妃面上神情僵硬,动作都迟缓了不少,无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楚袖瞧见这一幕,便知她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的,婉贵妃的确对于顾清修有些发怵,至今都还记得当时她们取血时的位置,哪怕那处早已因上好的药膏而痊愈,连疤痕都未曾留下。 “这才进来不久,不聊那些事情,用过饭我们再商量。”婉贵妃埋怨地瞅了他一眼,继而将一碟子糕点推到了楚袖面前,“云儿,来,你身子不好,那些下人手脚慢,先吃些东西垫一垫。” “多谢母妃。”楚袖承了这不情不愿的糕点,嘴上说得客气,却并未伸手去拿,只对着婉贵妃轻柔一笑,气得她险些将指甲都掰断了。 但路眠就在一旁坐着,她也不好发作,只能装出一副颇为受用的模样。 好在小厨房的人来得及时,在婉贵妃快要没话说之时端着各色菜肴鱼贯而入。 “小厨房今日做了糖醋鱼,太子幼时最爱这道菜,今日可得多吃点。” 婉贵妃如此说,在旁布菜的婢女便为路眠夹了一筷子糖醋鱼。 路眠在吃食上倒是不挑,对于这糖醋鱼也没什么反感,只是他尚且还记得临出门前两人曾互相考校着背了一遍宋雪云写的册子,上头白纸黑字地写着,顾清修最是厌恶吃鱼,哪怕只是路过闻到鱼腥味都要让人撤走。 可对面的婉贵妃神情自然,似乎并不是有意要针对他,可见是真的这般认为。 到底是什么样的母亲,竟能连亲子的喜好都不清楚? 路眠想到自己那每日变着花样做菜的母亲,不免有些同情顾清修。 “多谢母妃好意,母妃也多用些红酥酪。” 路眠没假手于人,自行起身盛了一碗,送到了婉贵妃手边。 “太子如此孝顺,本宫心怀甚慰啊。”婉贵妃喜笑颜开,却也不忘明里暗里向一旁的楚袖示威。 楚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顾清修从不带宋雪云来毓秀宫了,一个原因是婉贵妃不喜,另一个原因恐怕是他也舍不得让宋雪云被人如此挤兑埋汰吧。 反正她今日来就是陪着路眠的,如非必要她也不会出言,只要安静地做个花瓶就好。 是以她只默默埋头用饭,对于婉贵妃的数次挑衅视而不见,反倒让婉贵妃觉得她假清高,心中更是恨恨。 在场三人里,恐怕只有楚袖全心全意在用膳,婉贵妃琢磨着之后的事情,路眠则是一边应付着婉贵妃时不时的亲近,一边为楚袖布菜。 见她停了筷子,他便唤人取来了茶水。 婉贵妃瞧见后便蹙眉道:“怎么?是这八珍汤不合太子妃口味?” “非是云儿挑剔,她大病初愈,多有忌口,这八珍汤荤腥油腻,她喝不惯的。” 一边说,路眠还一边为楚袖斟了茶水放在手边。 婉贵妃自寻没趣,撂了筷子便不再用膳,摆摆手道:“既然如此,便将这些东西撤下去吧,免得让太子妃看了犯恶心。” 宫婢们从桌上撤菜,婉贵妃起身朝着内室的方向对着两人道:“你们二人都进来吧,本宫有话要对你们说。” 路眠扶着楚袖,跟在婉贵妃身后。 不同于之前楚袖与初年来时内外室以数条帷幔隔开,殿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木隔断,拱形门后是一扇轻薄的纸屏风,上头随意泼墨,写意得很。 她瞥了一眼,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般手笔,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也便放在了一旁。 两人迈步进去,却见婉贵妃伸手将支窗的木杆取下,又走到木隔断旁将帷幔解开。 层层叠叠的纱幔罩住拱门,纸屏风本就离门极近,这么一来便将外头的视线拦了个彻底。 她搭在路眠臂上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却在对方看来时轻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碍事。 丝丝缕缕的白烟自香炉升起,一股子极为浅淡的香味在内室弥漫开来。 路眠第一时间便察觉了异样,他用内力悄悄化去体内残香,原想帮着楚袖祛除之时,对方却猛地攥住了他的手。 纤细的手指在掌心滑动,他抿紧了唇瓣,很想拒绝,但看见对方那坚定的眼神,也不由败下阵来。 总之有他在身边,不管婉贵妃耍什么花招,他总能护得她全须全尾地回去,绝不会再让婉贵妃伤她分毫。 “母妃,今日这是?” 见婉贵妃哼着不知名歌谣,从箱奁里取出数支白烛,在正中央的位置摆出个极小的圆来。 依路眠的眼力来看,那圆只勉强能容得两人在内。 “啊呀,修儿怎么迷糊到连这祈福的仪式都忘了,快来,到这里跪好。”婉贵妃弯腰用火石点燃了第一根白烛,扭头见他还扶着楚袖不动作,话语里便带了几分愠怒。 路眠还不知如何是好,便见婉贵妃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将楚袖从他怀里扯了出去,便拉着他到了那白烛围成的圆旁。 楚袖被婉贵妃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所幸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这才没摔出个好歹来,只是她身上的伤本就没好全,如今这么一压更是痛得呼出了声。 路眠见状便要起身,然而婉贵妃扣在他臂上的手极其用力,见他有挣扎迹象更是怒极,将悬挂在梳妆台上的一个香粉盒取了过来,将那香粉直接扑在了他身上。 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路眠屏气凝神,想要看婉贵妃打算做什么。 “乖,修儿跪好。” 婉贵妃摇了摇腰间悬挂的小金铃,路眠便低头望了过去,那金铃上绘神秘繁复的花纹,不似昭华常用的饰物纹路。 她指了指那圆,路眠还未有动静,倒是倒在一旁的楚袖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摇晃着身子往这边走。 路眠骇然,未曾想过婉贵妃燃点的香料竟有蛊惑人心之用,他强定心神,顺着婉贵妃的话语跪进了那白烛圈里。 楚袖移动的步伐很慢,婉贵妃一心燃点白烛,也没分神去注意周围。 是以楚袖不声不响站在她身后时,将她吓得一个手抖,手中火石落地。 婉贵妃怒极,登时便要给楚袖一个耳光,然而对方忽然脱力倒在了地上。 “呸,真是晦气,要是扰了祈福仪式,填了你这条贱命都不够赔的。” 楚袖倒下的地方巧妙得很,既未能拦在婉贵妃身前,又能与她身后的路眠对上视线。 她嘴唇缓慢地开合,力求将信息传达给路眠。 婉贵妃去而复返,手里又拿了一枚碧玉铃铛,她在路眠身前席地而坐,一边摇铃一边道:“修儿,要收敛自己的脾气,不能再对母妃不敬。” “至于宋雪云那个贱丫头,母妃也懒得再管她,但你得知道,不能独宠于她。” “成婚四年有余都未有所出,她指不定有什么隐疾在身。” “你日后是要荣登大位的,如何能只有这么一个不下蛋的母鸡!” “听母妃的话,借着这次赏月宴,纳几个世家贵女做侧妃,充盈东宫,也好助力于你。” 路眠一声不吭地看婉贵妃表演,那香似乎对婉贵妃也有些用处,起码她现在看起来一副飘飘然的模样,实在很像是那种吸大烟吸得人事不知的人。 似乎是见他不言语,婉贵妃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将那枚铃铛怼到他眼前摇了几下。 “修儿,你知晓了吗?” “母妃嘱咐,修儿不敢忘记。”他本就无甚表情,放空视线时看起来便是一副被控制的模样,倒是很容易将不甚清醒的婉贵妃糊弄了过去。 做完这些,婉贵妃兀自笑得开心,又将那首不知名的歌谣唱了起来。 “千年梨园不解愁,百年花旦作名流。” “练功要从童子起,滴水穿石成新人。” 路眠将这几句词记在心里,打算之后让苏瑾泽去好好查一查,这歌谣听起来像是在讲戏楼里的事情,或许与幕后之人有些关系。 婉贵妃多年独宠,就算再有手段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拿到这种奇异的香料,必然是宫外有人将东西送来的。 另一边楚袖背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抠在掌心,力求维持清醒,有些模糊的视线中见得一片赤红向她走了过来。 殿内三人只有婉贵妃是红衣,想来定是她来了。 清脆的铃铛声响在耳侧,而后婉贵妃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只是相较于对着路眠时的轻声细语,此时她十分不客气。 “你自知配不上太子,所以在赏月宴上极力撮合太子纳二色,且会说服家中长辈,将一切罪过揽在自己身上。” 楚袖还想再听听婉贵妃要说些什么,然而再之后除却一声闷响外就再无其他动静了。 原来是路眠见婉贵妃似要对她踢踹,也顾不得许多,自指尖飞出一枚白玉棋子,打在婉贵妃后颈处令其昏迷,而后便飞速起身到了楚袖身前。 在来毓秀宫之前,楚袖曾向秦韵柳讨了枚清香丸,其作用便是让人提神醒脑。 本来是怕她在毓秀宫内伤口崩裂,从而在婉贵妃面前露了破绽,这才讨来的,如今倒是阴差阳错地用上了。 路眠自她腰间的银香囊里将清香丸取出,用内力化开表层后便放在了楚袖鼻下。 薄荷清香直冲颅脑,不到十息的功夫她便醒了过来,看见路眠的那一刻神智还有些不清楚。 “方才,发生了什么?” “婉贵妃不知从何处弄来了这迷惑人心的香料,想要扭转太子的想法,让他放弃宋太子妃,纳几位世家贵女入东宫。” 路眠简短地说了婉贵妃的打算,而后便问道:“婉贵妃方才对你也说了几句,对你可有影响?” 楚袖回想一番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也便摇了摇头。 路眠却不信,他试探性地提起了顾清修。 “你试着想一下太子殿下——” 他话还没说完,楚袖便语速飞快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我得撮合太子殿下纳二色。” 这下别说是路眠了,就连她自己也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她与顾清修算得上是素不相识,哪里轮得到她来劝诫顾清修纳二色。 看来这便是婉贵妃借由那香料做下的暗示了。 “无碍,反正这香料还在,之后你按着婉贵妃的法子对我再下一次暗示便好了。” 楚袖从路眠怀中探出身子来,伸手便将婉贵妃攥在手里的碧玉铃铛捞了过来,径直塞进了他手中。 她则将清香丸放到了他另一只手中,道:“等盏茶时间后你便摇铃。” 摇铃念词,清香丸唤醒神智,这一套流程走下来,便已经耗费了一刻钟的时间。 看婉贵妃似乎有醒来的迹象,楚袖眼疾手快地将先前她拿来扑路眠的香粉盒子取了过来,盒子里还剩小半,但也够用了。 她将香粉细细地落在婉贵妃跟前,才拍着她的脸颊将人唤醒。 婉贵妃悠悠醒来,一睁眼便见得楚袖在跟前,她大惊失色,正要推开面前此人时,便听得连绵不断的铃铛声。 “婉贵妃,你今日一切都如愿以偿,心中十分宽慰。但香粉香料已然用尽,你有心再向供用香料的那人拿一些,那么,你要如何联系此人?” 婉贵妃神色茫然,听她问话半晌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只支支吾吾道:“香料,香料是戏郎君送来的,是拜神求来的,没有人,没有人。” 她侧坐在地毯上,眼神四下飘散,却在看到一处后不住地跪拜起来,口中更是嘟囔个不停。 “戏郎君莫怪,戏郎君莫怪,小女子这就为您祈福。” 婉贵妃如此说着,便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那白烛圈旁,面带仓皇道:“修儿,修儿呢,你不能不拜戏郎君啊。” 眼看她便要疯魔起来,路眠再一次出手将她击晕了过去。 “看起来,婉贵妃似乎在信奉着一个名叫‘戏郎君’的淫祀邪神,而有人借着这‘戏郎君’的名头,将这香料送了过来。” 路眠分析得不错,楚袖点点头便借着路眠的力站起身来,两人将香炉熄灭,又将碧玉铃铛上的纹路仔细记录下来,这才将昏迷的婉贵妃扶回床上,推开窗棂,让室内残留的香味散尽。 做完这些,两人便光明正大地从内室走了出去,离开毓秀宫时还刻意嘱咐宫婢说婉贵妃忽然头疼,想要休息一段时间,让她们莫要前去打扰。 太子的吩咐在毓秀宫自然无往不利,再加之婉贵妃本就是跋扈的性子,绝无人敢进去打扰。 如此这般,也便掩去了一场算计。 第99章 中秋 八月十五, 大清早宋雪云才清醒了过来,将楚袖和路眠召到寝殿,仔细问询了前日毓秀宫发生的事情。 楚袖掩去了戏郎君和奇异香粉的事情, 将婉贵妃想要太子纳侧妃的事情告知了宋雪云。 对方闻言并无什么惊讶神色, 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 “无事,婉贵妃向来看不惯本宫, 赏月宴时你们装聋作哑便好,她也不好在宴会上闹。” 宋雪云应对婉贵妃已经有一套成熟的理论,关于这事也只提了一句,倒是扯着楚袖顺起了晚上的流程。 晚上的中秋宴,宋雪云无甚要做的事情, 只要安安静静待到宴会散场便可,倒是之后的赏月宴, 对她来说才是重头戏。 赏月宴上都是各家年轻子弟,婉贵妃和皇后也在场, 容不得出错。 如果可以, 宋雪云是想自己参宴的,但她苏醒的时间、时长都不定,实在不得不做两手准备, 让楚袖也事先了解赏月宴的流程。 “最先便是长公主开场致辞, 这时你只需应和几声便好。” “之后各家贵女公子便会轮流开始表演才艺,具体顺序都写在单子上了,待会儿你将它背下来。” 宋雪云将一张印着烫金字样的赤红单子交给了楚袖, 她接过后便揣在了袖中,点头应了下来。 “这才艺不会表演太久, 约莫也就半个时辰,再之后便是半个时辰左右的自由时间, 此时你便可借口身体不适,先去侧殿休憩一番,待得宴席快散场的时候再回来便是了。” “可,皇后和婉贵妃都在,也不好直接离开吧?”楚袖有些迟疑地问出了这话。 宋雪云却捂嘴轻笑道:“莫要担心。” “此等宴会,目的便是让各家公子小姐碰面,得以喜结良缘。” “是以,这赏月宴拢共也只有一个时辰罢了。” “皇后和婉贵妃最多看完各家子弟的表演便会离开了,之后便由小辈来接管了。” 长公主一向仁德,先前也帮过宋雪云许多,因此她在安排楚袖离席时,也不认为长公主会不同意。 这解释足够说服人,楚袖也就没再提出异议,之后便顺从地听宋雪云安排。 相较于对于楚袖的谆谆教诲,宋雪云对路眠便放松许多。 盖因顾清修平日里便极少参加宴会,就是参加了,也大多是坐在案桌后一声不吭地饮酒。 曾经倒是有不长眼的官员上来敬酒,也早就被他三言两语骂得不敢再来了。 “青冥你的任务要简单不少,只需冷脸坐着便好。若是觉得无事可做,也可为探秋姑娘布菜,亦或是饮酒。” “但切记一件事,不要与除探秋姑娘外的任何人交谈过甚。” 顾清修与她不同,他每日接触朝堂事务,所见之人众多,那些消息她不可能全部探听得知。 是以写给路眠的册子也只是一些顾清修的基本信息罢了。 若是与那些个官员亦或是皇子公主闲聊起来,那些信息可无法支撑路眠搪塞过去。 宋雪云忧心忡忡,但无奈她也没法子,只能在嘱咐路眠的同时也安排着楚袖为他做掩护。 “若是遇到实在难缠的人,探秋姑娘便借口身体不适,带着青冥暂时离席。” 在她看来,探秋比青冥要机灵许多,随机应变起来也比青冥要来得巧妙。 “谨遵太子妃教诲。”楚袖做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还故意炫耀一般向路眠瞟了一眼。 路眠抿唇,掩去些许笑容,配合地摆出一副冷脸嫌弃的模样。 宋雪云见两人这般情况,不由摇头道:“你二人关系如此僵硬,也不知探秋废了多少功夫,才能骗过婉贵妃。” 不过既然能骗过婉贵妃这个亲娘,想来还是有些本事在的。 只要避过政事上的交涉,这李代桃僵之计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实施了。 “好了,时辰不早了,探秋姑娘也该去试妆了。” 女子妆发繁复,没有几个时辰是做不好的。 先前她挑了三四个妆容,一一试过去还要些时间,自然要让楚袖先过去的。 倒是路眠,衣衫配饰早已选好,只需在宴会半个时辰前换衣便好。 “好,那奴婢就先去侧殿了。只是……”临走之前,楚袖问了问宋雪云的意见:“太子妃喜欢什么样式的妆容?” 宋雪云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小丫头是还想着她能参宴,才有了这么一问。 她不免失笑,摸了摸腕间的一枚白玉镯子,道:“素淡不争便好,至于衣裳……” 宋雪云眼神掠过那长短不一的珠帘,望见内里和衣睡下的男子,轻声言语:“便用那件广袖素蝶百迭裙吧,那颜色好看,衬小姑娘。” 也衬当年的明媚春光,言笑晏晏- 酉时初,楚袖才算是正经从偏殿里出来。 她本人倒是没那么多心思打扮,但无奈宫婢们一个比一个热情。 若不是她多次拒绝,她们恨不得把那一整个梳妆盒里的首饰都戴在她头上。 顾清修珍视宋雪云,不年不节都要送许多礼物,梳妆台里的首饰更是每隔十日便要换上一批。 宋雪云平日里变着花样地戴都戴不过来,宫婢们将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好不容易遇上了一场宫宴,自然是卯足了劲儿打扮她,力求要做到顾清修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孤的太子妃,是昭华最耀眼璀璨的明珠。 纵是如此,她离开侧殿时,发间也簪了不少首饰。 侧鬓用镶玉白银流苏钗簪起,元宝髻两侧悬着碎玉链,最中间是一枚莲花模样的白玉额饰,珠花细碎地落在发髻上,最旁斜插一根碧色螺簪。 面上倒是脂粉轻扫,掩去面上病态,口脂挑了个不甚明艳的颜色,尽显温柔之态。 至于宋雪云所说的那件百迭裙,是青白交缠如烟雨云雾般的颜色,腰间坠玉串珠,行动间如风拂柳。 “怎样,可符合太子妃心中所想?” 妆扮完后楚袖便第一时间去了寝殿,想着让宋雪云仔细看看,结果推门进去之时,内里只剩了初年在守着。 初年并非第一次见楚袖扮成宋雪云的模样了,但楚袖如今一身隆重服饰,惊得她下意识便要起身行礼,做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方才听见的是什么。 她蓦然抬起头来,便对上了楚袖有些迷茫的眼神,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将楚袖引进来后道:“太子妃已经睡下了,怕是不能看了。” 怕楚袖失望,她连忙补充道:“但是你今日的装扮当真很好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了。” “那就好。”楚袖微微笑着,有几分宋雪云温柔浅笑的模样。 初年一时有些恍神,半晌后才呐呐出声:“我头一次发现,探秋你竟与太子妃有几分相似之处。方才那一个笑,我还以为面前是太子妃呢。” 楚袖不置可否,她曾学过几年模仿之术,如今又有宋雪云本人从旁辅助,学个十成十当然不在话下。 但为免引起宋雪云的疑心,在她面前,她还是刻意模仿得不像了些。 “初年姐姐如此说,我便放心了。若是太子妃今夜能醒过来,你可一定要将我现如今的装扮告知于她。” “那是当然,今夜宫宴盛大,探秋你可要万事小心。” 初年从未想过,十几天前还跟在她身边打下手的小丫头,转眼就成了太子妃的替身,竟要参加皇家宫宴,还要同今上坐得那般近。 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整个东宫的人都别想好过。 “嗯,那我先去正殿寻青冥了,初年姐姐你好好照顾太子妃和太子殿下。” 告别初年,楚袖便去了太子正殿,门外侍卫见她来都抱拳行礼。 “属下见过太子妃,殿下如今正在换衣,想必很快便好了。” “无事,本宫在外室稍等片刻便好。” 她入殿后便寻了个地方坐下,伸手为自己倒了杯茶,还没来得及喝,便听得身前一阵响动。 顺着声响看去,便见得一只手搭在了檀木屏风上。 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与纯黑的檀木相衬更是夺人眼球。 那人缓步往外走,绣着兽纹的衣衫便寸寸展现在她面前。 料子用的是柔软的织云锦,浅淡的青绿色与绡白色撞在一起,白玉冠绾发,翠竹缠枝裹腰,宽袍大袖隐去几分锐利,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温和了许多。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约就是这位如竹如玉的君子,面容紧绷,如临大敌,举手投足间满是局促。 相识数年,楚袖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欣赏了一番后才开口问道:“怎么,可是这衣裳有哪里不合适?” 路眠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而是叹了口气便往内室走。 “哎?” 楚袖不明所以,但见路眠不发一言,揣测他或许是回去换衣,也就没有追上去,而是等了片刻。 然而路眠还是没有出来,她不得不走到屏风前,屈指敲了几下充作提醒。 “你可方便?我要进来了。” 又等了五息功夫,路眠没有出声,她便绕过了屏风,正见得青年衣衫散乱,腰间随意用一根玉带扎着,一手执匕首,在原先那条青绿色的腰带上勾划着。 “你这是?” 路眠从不做无用之功,想来是这腰带有些异样。 她上前一瞧,正正好他手腕一抖从中挑出根墨绿色的细带子来。 那带子极细,怕是要五根并在一起才足有一指宽,最扎眼的莫过于那粗糙到楚袖都看不下去的编织技巧。 但这也算不得什么过错,是以她走上前去,想要仔细观察一番。 然而路眠将那带子随意一团便塞进了放在桌上的囊袋里,怕楚袖误会,便开口解释道:“这东西上沾有前日在毓秀宫的香料,正好我取出来,今夜交给苏瑾泽去查。” 两人参宴的衣裳都是内务府送来的,细带子是被缝在了腰带下面,定然不是在送来的过程中才混进去的。 也就是说,那人能在内务府动手脚,想来地位颇高。 “除此之外,我还在腰侧寻到了这个。” 雪白的锦帕中放着一根细长的针,在光下泛着不详的墨色。 “这东西瞧着和从太子妃手上拔出来的尖刺很是相似,或许师出同源,送去给秦韵柳看看吧。” 楚袖示意路眠将细针收齐,又从柜子里寻了一条淡青色的腰带,与他身上那件衣衫配着也不算突兀。 “不必,这样便暴露了我们知晓此事,于引蛇出洞一事不利。” 可他手中的腰带已被拆开,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再去寻一条一模一样的腰带,只能如此。 她正打算将目前的窘况言明,就见路眠自身上摸出了针线,三两下穿好针后便缝补起了那腰带。 他下针极快,眼睛一扫便知要在何处落针,片刻也不停顿。 那架势,比之春凝坊的绣娘子也不遑多让。 倘若当初乞巧宴路眠能上场,想来也能捞个不错的名次。 看那绵密的针脚和几乎看不出缝补痕迹的腰带,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路眠一般,讶异地看着他:“只知你编织手艺好,没想到你缝补手艺也不一般啊。” “年幼时跟着我娘学了一些,练武总有剐蹭,也便习惯带这些东西在身上了。”路眠也不觉得男子会刺绣针艺有什么尴尬,如实解释道。 倒像是路夫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楚袖一想到那位离经叛道、与寻常女子额外不同的路夫人,倒也不觉得她如此教孩子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了。 路眠花了一些时间将衣衫理好,两人便携手出了正殿。 中秋宴开设在裕光殿,那处宫殿离着东宫不远,就算两人稍微磨蹭了些,倒也不耽误赴宴。 两人同乘轿辇,临到裕光殿外便停了下来,路眠搀扶着楚袖出来,还未走几步便被人喊住了。 “二哥,二嫂,你们这就要进去了?” 那声音带着笑意,唤人时也比旁人亲近些,楚袖不动声色地和路眠对视了一眼,这才移了视线往声音来源处瞧。 靠前些的位置上停了架极为华丽的轿辇,玄木金雕赤纱幔,本是瞧不清那人身影的。 但对方极为热情,半个身子都从轿辇中探了出来,歇在旁边的老太监见状大惊失色,慌忙道:“九殿下可不敢做如此危险行径,若是跌下来便不好了。” 顾清辞自是不听他话的,自顾自同两人搭话:“现在时间还早,过会儿我们一同进去呗。” “进去得早了,又得被抓住念叨,烦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身形便愈发不稳了,那老太监便急得到了轿辇旁伸手护着。 “九殿下,实在不行,您下来同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说话吧。这样实在是太危险了啊,您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娘娘非得扒了老奴的皮不可。” 顾清辞沉思几息,而后便撑着轿辇的扶手翻了出来,衣袂飘飞间还夹杂着老太监的尖叫。 “吵死了,闭嘴。”顾清辞对老太监毫不客气,说完这一句后脸上便又挂了笑容,小跑着到了等在殿前的两人。 “二哥二嫂,你们是在等我么?” 楚袖但笑不语,路眠则是冷淡开口道:“算是。” “离开宴还有一刻钟,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二哥二嫂是打算直接进去呢,还是和小弟我闲话家常打发时间?” 顾清辞今日着了一身潋滟紫的衣裳,腰间佩了一块羊脂白玉,却因着他过于狂放的动作左摇右摆。 “自是要进去,九皇弟若是想躲闲,便继续吧。” 婉贵妃和兰妃多年争宠,两人的孩子也不见得有多亲近,只是顾清辞见谁都熟,和谁都是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路眠本人也与顾清辞不大相熟,这股子冷淡劲儿倒也算是本色出演了。 被人冷脸,顾清辞不觉有异,面上笑意都不见变化,依旧笑盈盈道:“既然如此,小弟便不打扰二哥二嫂了。” “我在这里等会儿小十一,待会儿席间再见。” 顾清辞目送着两人入了裕光殿,他倒也不再回轿辇上,而是倚靠着殿门附近的宫墙,摆弄着腰间的玉佩等人。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才有一个白衣少年郎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正是顾清辞口中的小十一,顾清流。 “九哥,你走时怎的不叫我!” “现在都这个时辰了,母妃定要唠叨我许久。” 顾清辞敲了他脑袋一下,没好气地道:“还知道我是你九哥啊。” “好心让你多休息一会儿,倒成了我的错了。” “走走走,现在进去一点都不晚。” 顾清流跟在顾清辞身后踏进了裕光殿,口中嘟囔个不停:“还不是九哥你忽然要拉着我喝酒,我喝醉了才耽误了时辰。” 他们几乎是踩着点来的,一进去便惹得众人注目。 大大小小上百人一同望过来,顾清流下意识地便要往顾清辞身后躲,然而顾清辞扣着他的肩膀,强硬地揽着他顶着众人视线往上席的位置上走。 顾清流欲哭无泪,哆嗦着问顾清辞:“九、九哥,这未免也太吓人了些,你往常参加宫宴都是这么多人吗?” 他今年才满十五岁,往日里参加宫宴都是跟着兰妃一起的。 这次兰妃觉得他年岁也到了,不该再跟着母妃一起走,便托了顾清辞照顾。 谁知顾清辞如此不靠谱,白日里便拉着幼弟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中秋宴时还来得这般迟。 两人落座后不久,今上和皇后便携手入殿,众人齐齐下拜,口呼万岁。 待得今上与皇后落座上首,如往年般讲了些客套言语,这场中秋宴便正式拉开了帷幕。 席间乐师舞姬轻歌曼舞,官宦子弟觥筹交错,时不时与至交好友推杯换盏,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按宋雪云吩咐,路眠摆出了最为冰冷的表情,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那些个官员果然望而却步。 只是—— 宋雪云未曾说过,会有两人全然不将顾清修往日积威当回事。 一人便是先前就在殿外遇见过的顾清辞,另一人则是老熟人——宋雪云的亲弟,宋明轩。 宋雪云苏醒后便第一时间将宋明轩送回了家中,不允他来东宫探望,可将这小子给憋坏了。 好不容易有个正当理由能见姐姐,自然忙不迭地随父进宫,一有机会便凑了上来。 顾清辞虽是个自来熟的模样,好歹说话风趣,与路眠也是闲聊天地,不涉及什么宫廷秘闻,路眠也能对付得来。 可宋明轩就不一样了。 他对于宋雪云是十成十的关心,坐在楚袖身边是不住地诉苦,一会儿说东宫小厨房人瞧不起他,一会儿又说宋太傅逼着他抄家规,过会儿又说想姐姐想得不得了。 莫说是楚袖了,就连陪着顾清辞过来的顾清流都被吵得眼冒金星,拉着顾清辞衣袖小声嘀咕:“九哥,这人谁啊,怎么说这么多话都不带停的,他不会口干舌燥吗?” 顾清辞也想问,但他认得宋明轩,知道是宋家才找回来不久的小儿子。 这家伙少在人前出现,但知道他的人对他评价都极差,说是个口无遮拦的狂妄小子,惹着了就和条疯狗似的。 他虽不怕事,但也不想招惹这么一个麻烦,只好委屈幼弟,伸手捂了他的嘴。 他们这些旁听的尚且如此,楚袖这个身处最中心的人只觉得再听宋明轩唠叨下去,她怕是就要偏头痛了。 是以她寻了个话题,将他的注意力拉开:“明轩今日赴宴,可是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宋明轩不知她话语中暗藏的深意,憨笑着道:“今日我就是想来看看姐姐。” “姐姐大病初愈,我还没来得及和姐姐说些心里话便回家了,心中实在想念得紧。” 顾清流听他这般言辞,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宋明轩一拍桌子,双目圆瞪就看向了对面。 顾清流双手捂嘴,径直往顾清辞身后躲,顾清辞叹了口气,自家的傻弟弟,还是得自己护着。 “宋公子莫怪,小十一只是想起了些开心的事情。” 宋明轩未曾见过顾清辞和顾清流,方才也未仔细听顾清辞与路眠闲聊,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来攀关系,当下便冷哼一声,倒是没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来。 这场小闹剧过去,楚袖拉着宋明轩语重心长地嘱咐道:“父亲也是为了你好,誊抄家规能平气静心,对你正合宜,你也莫要抱怨了。” 好说歹说将宋明轩哄回去,耳边落了清净,她才有闲心打量起那总是躲在顾清辞身后的小少年。 顾清流虽说已是舞象之年,模样却生得稚嫩,再加之他总是面露怯意,瞧着就弱气几分。 似乎是注意到了楚袖的视线,顾清流对着她露出个腼腆的笑容。 她正要挥手将这孩子叫到跟前来,便有人抢先一步拍了拍他的头,手中提着一柄春暖凝玉壶,对着几人抬了抬道:“许久未见了。” “太子殿下,太子妃。” 第100章 赏月 来者一身黑红衣裳, 一手提壶一手执扇,脸上因酒意而泛起微红,细长眼眸眯起, 唇角上翘。 “上次见太子与太子妃, 应当是大婚的时候了吧,一眨眼便过去了四年有余。” “太子大婚时皇弟来得迟些, 没来得及向两位敬酒,今日便补上。” 他说完也不看两人,径直将壶嘴凑到唇边,将酒液倾入口中,竟是要以壶作盏。 “哇!五皇兄好厉害!”顾清流见他姿态潇洒, 不由得赞叹出声,结果头上挨了一记, 他双手捂头,看向身侧云淡风轻仿佛未曾出手的人, 道:“哎呀, 九哥你做什么,这样很痛啊!” 一个喊五皇兄,一个喊九哥, 亲疏之分立现。 顾清明如此作态, 楚袖和路眠也被架了起来,好在顾清明没为他们满酒,倒也不怕他另有图谋。 路眠饮了一杯, 楚袖则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本宫大病初愈,不可多饮, 五皇弟见谅。” “自然,皇嫂随意, 不必在意臣弟。” 顾清明将壶中酒饮尽,潋滟眼眸里水光四溢,盯着楚袖看了好一会儿,才轻笑一声表示不在意,而后便提着空酒壶往别处去了。 他动作实在明显,就连一旁的顾清辞和顾清流也没办法忽略,顾清流年纪小,但也知道这事儿不能大张旗鼓地说出来,只是扯了扯顾清辞的衣角,想拉着他离开。 然而顾清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轻微地摇了摇头。 顾清流噤声,却不由得看向了坐在案桌之后的青年,他略微低了头,望向手中空荡荡的金杯,指尖在那浮雕纹路上摩挲了几下。 青绿衣衫的青年明明在笑,顾清流却无端感受到一股寒意,这令他瑟缩了几下。 就在他以为太子殿下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时,一只柔软而白皙的手从太子手中夺走了那只金杯,言语柔和。 “都答应过我少饮酒了,一国太子可不能言而无信,戏耍我这小女子。” 顾清流与这位太子妃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是宋太傅的嫡女,是书香世家里养出来的女子,性情温和不争。他原以为与那些个动不动就之乎者也的大儒相差无几,现在看来,太子妃远比他想象中要来得好。 而且,太子殿下当真很听太子妃的话。 顾清流见太子殿下蓦然换了一副表情,笑意一下子就从凛然寒冬变成了和煦春风,轻声解释道:“哪里敢不听你的话,方才只是出神了。” 似乎是要印证这句话,他将酒壶推到了案桌边角处,表示自己绝不再饮。 顾清辞也很上道,伸手将那酒壶捞到手里,先是给顾清流斟了一杯,才笑着向楚袖保证道:“二嫂放心,这酒今日我们兄弟俩包圆了,绝不让二哥再碰一下。” “你们也少喝些,饮酒过度伤身。” 楚袖饮了口特意让宫婢准备的温热花茶,特意点了顾清流的名:“小十一怕是醉意还没散多少,更得少喝些。” “哎?二嫂是怎么知道我今日饮了酒,明明母妃都不曾知晓?” 顾清流年纪轻,闻言一下子就来了兴致,也不像方才那般避人,若是没有顾清辞拉着,怕是早就蹿到了楚袖身边,做第二个宋明轩了。 “小十一来时身上酒香未散,自然闻得出来。” 楚袖如此说倒也不算言谎,宋雪云出身世家,却有一手绝佳的酿酒手艺,当世名酒只需轻嗅其味便知其名。这点本事不为外人知,如今便被她拿来说道了。 至于她自己,则是因为苏瑾泽和路眠的严防死守,不得不守着金山做穷鬼,满满一窖的酒都不能饮上一杯,大多数时候只能闻着味道过过瘾。 “别看我如今这样,未出阁前也是酿过不少酒的,太子当年便最是喜欢了。” “原是如此,那二嫂什么时候再酿一些,可一定要通知我!”顾清流兴高采烈地预订之后的酒,全然未曾细究她所说的未出阁前。 顾清辞见状便将他扯了回来,顺带着替他道歉:“这小子口无遮拦,二哥可千万别和个小孩子计较啊。” “九哥你今早还说我年岁大了,该承事了——” 话说到一半又被捂了嘴,顾清流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顾清辞则是僵着脸赔笑道:“母妃那边在喊了,我们就不打扰二哥二嫂了,这便走了。” 顾清辞说完便走,就这都没忘了将那酒壶也一并带走。 两人离开后,楚袖只得往路眠的杯盏里倒了些花茶,借着动作低声道:“未曾想过,九殿下在宫中原是这般模样,倒是有趣得紧。” 楚袖与顾清辞在宫外机缘巧合相识,对方一开始便是一副极为不好惹的模样,莫说是这般与他谈笑了,就是路过不小心遮了他的日光都得讨些骂,赫然一个被养得不知世事的富家公子。 未曾想过,他竟也能如此有眼力劲儿,看着路眠面色不对便要撤退。 寻的借口也差得很,兰妃哪里是方才才喊他们,那是从一开始就想叫两人过去,只不过顾清辞装聋作哑,凑到这边来让兰妃没了法子这才作罢。 不过他倒也是聪慧,知道无人敢惹太子,便带着幼弟前来躲闲。 之前在裕光殿外,顾清辞借口不入殿,她便有所猜测。如今他在这边磨蹭了这般久,想来正如她所想,是在躲着兰妃。 今日赏月宴本就是为了他们这些适龄皇子举办,小十一年纪轻或许还能躲得过去,顾清辞和顾清明这种已然加冠的皇子是绝无可能得。 顾清明她不甚清楚,顾清辞可是一心只想着冀英侯嫡女,纵是被百般嫌弃也不见退却之意。 这种情况下,他绝不可能应兰妃安排与哪家贵女结为秦晋之好,自然只能四处躲闲了。 顾清辞喜欢凌云晚的事情未曾大肆宣扬,他行事也颇为小心,不肯让那些风言风语沾染凌云晚分毫。 可即便如此,冀英侯也怕他借着赏月宴的名头强行让今上赐婚,这才早早地将凌云晚送去书院避祸。 今日未见凌云晚出现,顾清辞心中应当便有了考量,只是不知他能不能拗得过兰妃,保全自己了。 楚袖将带着浅淡香味的花茶饮尽,在不远处婉贵妃的瞪视下将身子离得路眠远了些。 只是路眠却伸了手,将她扯近了些,顺带着将还泛着些许热气的糕点推到了她面前。 “这糕点不腻,你用些吧。” 宫宴上大多数人都是推杯换盏,极少有人是来这里用膳的。 是以宫宴上的菜肴分量极小,勉强可以充作个下酒菜,想要靠着这东西吃饱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楚袖试衣换装,莫说是来裕光殿前吃些东西垫垫,就连午饭都未曾来得及吃。 如今腹中空空,却还得顾及着宋雪云的形象,不能将桌上的糕点菜肴都用尽了。 路眠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饿了就吃,天理如此。 见她还是迟疑,他身先士卒地捻了糕点塞入口中,几息功夫便吃了小半,而后便拿起了玉筷,对着桌上有些冷了的菜肴下筷。 他并未再说些什么,可楚袖却莫名明白了他的意思,将那碟子糕点取来,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路眠常年练武,就算将桌上的菜肴都吃完了也不见饱腹,只是因用饭速度太快,多少有些噎得慌。 他伸手正要去拿装着花茶的小壶,便见一只白瓷杯递到了手边。 “喝吧,也没必要这样的。” 女子轻柔的笑落在耳边,他觉得耳根发痒,却不好去揉,只能苍白地解释道:“只是突然饿了。” 楚袖没说信不信,只是将手中的瓷杯递得更近了些。 路眠接过瓷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还未来得及再补救着说些什么,就见楚袖挥手招来了站在十步之外的宫婢。 “待会儿上些清淡可口的粥食便好,不必再上菜了。” 夜间用膳,再美味的菜肴冷了都不好吃,倒不如上些不易凉透的吃食。 是以到最后,在满场酒香之中,楚袖和路眠另辟蹊径,一人一碗浓香的瘦肉粥,吃得好不快活。 无旁人打扰,他们也便有了闲工夫赏乐看舞。 路眠对这些了解不多,只勉强能分得清楚好听与不好听,再细节些的便不清楚了。 楚袖在这方面倒是行家,只可惜宋雪云不是,因此她也只能将许多话憋在心中,说些粗浅话语。 然而就算如此,路眠大多数时候也接不上话,只能来来回回说几个字表示自己在听。 比如当下,她便一边品茗花茶一边点评起了乐师的曲子。 “在此处添入笛声,当真是神来一笔。” “这曲子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祝贺曲,如此一来便添了几分缥缈意境,正合今夜中秋赏月之情形。” “嗯。” 再比如席间那跳胡旋舞的舞姬衣袖翩飞,腰肢细软,□□足尖踏在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双手似穿花蝴蝶般变换姿态。 “都说翩翩胡旋,一舞倾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弦鼓同响,双袖同举。节奏鲜明,奔腾欢快。” “在理。” 一连看了几场乐舞,路眠都是以寥寥几字应答,本是好意,但不知哪里惹了身旁人不快,一时之间竟沉默了下来。 他心下不免有些慌张,往日他与楚袖独处时,都是楚袖抛出话题,他来应答,从未有过如此寂静时分。 他是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氛围,可是该说些什么好呢? 如果是顾清辞,会说些什么呢? 他思来想去得不出个结论来,最终还是决定直接道歉。 “抱歉。” “嗯?” “嘴笨,未能让你尽兴。” 青年双手攥着身前衣衫,用力到抓皱了布料,眼神也不敢往那边落,生怕瞧见对方怨怼的神色,只能直愣愣地望着不远处的地板。 手背上覆了一抹温热,一股轻柔的力道拉扯着他松开衣裳。 他愣神片刻的功夫,人便已经被拉得朝向了右侧。 素淡妆容的姑娘直视着他的眼眸,侧鬓上的流苏因方才的动作微微摇晃,尾端打在白皙柔软的面庞上。 “今日怎的如此多愁善感,可是哪里惹你不满了?” 楚袖刻意没有用敬称言语,是以这话问的并非是“顾清修”,而是隐在其后的路眠。 “并未,只是见你不再观舞,猜是败了你的兴致。” “我方才只是看累了,想歇一会儿眼睛。” 楚袖这下算是明白了,路眠这是误以为她嫌弃他嘴笨,实际上哪里与他有关,只是正常的歇息罢了。 她无奈轻笑,路眠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闹了个乌龙,急忙道:“抱歉——” “好了,就这样抱歉下去,这场宴会怕是都要结束了。” 楚袖指了指后退撤出殿内的乐师舞姬,本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对面一直空落落的位置忽然坐了一人,在宫宴上亦是姿态狂放不羁。 桌案旁落了数不清的酒坛,看起来像是正常宴会都在饮酒,只是不知躲在何处了。 这般多的酒,哪怕是刻意挑选出来的清酒,也该醉意上涌了。 是以那人扯开了衣襟,任由一小片胸膛露在外头,一手摇着玉骨扇扇凉,另一手却还拎着个酒壶喝个不停。 楚袖不免想起第一次见到顾清明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大醉酩酊的模样,这人就这般爱酒吗? 她愣神的片刻功夫,顾清明已然朝着这边举杯,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将酒壶往身后一扔,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了。 “他方才,说了什么?” 两席对面而立,离得虽不算远,但也着实听不清,倒是路眠会读唇语,想来知晓对方言语。 路眠盯着那道离开的背影,目光之灼灼就差把对方后背烧出一个孔来了。 顾清明此人实在是不尊礼数,怎么能对嫂嫂说出这种话来! 他私心是不想将这种腌臜话告诉楚袖的,但她既然问了,他就不会隐瞒,只能尽量美化一番:“他方才说有些事要与你商量,让你在宴后去侧殿一趟。” “届时我与你同去,莫怕。” 楚袖应允下来,毕竟顾清明都当着路眠的面做这种事了,应当也能预想到两人同去的结果才是。 不多时,这场宫宴便散场落幕,陛下先行离去,皇后娘娘与高位嫔妃们则是移步到了裕光殿外提前布置好的一处会场之中。 路眠和楚袖两人也按着顾清明所言到了侧殿,侧殿大门敞开,内里灯火通明,却并非只有顾清明一人。 他斜倚在门边,依旧是那般衣衫凌乱的模样,只是发冠扶正了些许。 “果然皇兄也会跟着来。”他第一句便是调侃,见路眠神色不虞才与一旁的楚袖道:“冒昧请皇嫂前来,实在是臣弟之过。” “但臣弟也是受人之托,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皇嫂莫怪。” 路眠扶着楚袖向前走了几步,冷眼道:“有什么话进去再说,云儿吹不了夜风。” “是臣弟考虑不周,我们进去再说。” 三人进殿,路眠先寻了个把椅子让楚袖坐下,而后才抬眸望向了对面的顾清明。 楚袖这才发现,顾清明腰间别了一把与他衣衫同色的竹笛,鲜红的穗子打得乱七八糟。 “不知五皇弟所谓的‘受人之托’是怎么一回事?” 顾清明自腰间抽出了那把明显是才制不久的竹笛,笛子在他手中转了个圈,穗子飞舞间险些打在了楚袖脸上,路眠登时便出手扯住了那穗子。 “若是手不稳当,就不要出来卖弄。” “臣弟知错,皇兄松手吧。” 顾清明道歉的速度飞快,也不管诚恳不诚恳,总之他说完便试探性地扯了扯笛子,没扯动。 “五皇弟似乎不知该对谁道歉,不如孤去问问父皇?” “这点小事哪里值当惊动父皇。”顾清明讪笑一声,继而对着几人之中唯一坐着的楚袖道:“皇嫂,臣弟绝非故意,还请原谅则个。” “无妨,还是先说正事。” 这下竹笛倒是拿了回来,他可不敢再做什么动作,当即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白日里皇后娘娘宣臣弟入宫,说是今夜赏月宴无人开场,怕是坏了氛围。又听说臣弟这竹笛吹得不错,便让臣弟来做这个开场之人。” “所以,这差事是怎么与本宫扯上关系的?” 楚袖皱眉,听顾清明这语气,似乎是要她也做这开场之人。 抚筝对她来说倒不是难事,难在这般突然,如何选曲便成了难题。 “本来这事儿臣弟应下来也没什么,偏生皇后娘娘说只有一人,多少有些不合赏月宴的意趣。” “听说皇嫂曾夺得花神会魁首,皇后娘娘便让臣弟来问问皇嫂你的意见。” “当然,皇嫂若是不愿,臣弟一人也可以的,绝不强人所难。” 别看顾清明在她面前摆出一副低姿态的求人模样来,事实上毫无选择的是楚袖。 明面上是顾清明的请求,实际上已经是皇后娘娘的吩咐了。 从儿媳的身份出发,无论如何考量,这都是不容拒绝的一次试探。 是的,楚袖将之称为试探。 宋雪云先前病重闹得人尽皆知,突然病愈不免惹人怀疑,有人来试探也无可厚非,可是能搬动皇后娘娘这位大佛的,怕是没有几位。 楚袖望向对面因醉酒而面泛桃花的青年,缓缓点头应了下来:“不过是件小事,五皇弟不必如此。” “只是赏月宴开场在即,本宫手头并无乐器,想来五皇弟应当率先备下了,不如取来让本宫试试手?” “那是自然!选的是皇嫂惯常用的筝,还请皇嫂移步内室。” 楚袖一手搭在路眠臂上,借力起身,而后便跟着顾清明进了内室。 一把通体幽黑的筝陈放在案桌之上,筝首绘凤,筝尾绘龙,侧边则是龙凤城乡之景。铜香炉放在边角处,升起袅袅烟气。 她随意拨弄了两下,便皱着眉道:“这弦怕是承不起太激烈的曲子。” “皇嫂见谅,皇后娘娘传召得急,只来得及寻到这筝。” “不知五皇弟选的什么曲子?若是太难,倒不如五皇弟一人独奏。” 顾清明匆忙答道:“《游龙戏凤》,这曲子是皇后娘娘选的,说是正合适赏月宴。” 《游龙戏凤》的确合适,曲调明快,不甚激烈,唯有一点,曲中变调颇多,极为考验弹奏之人的技巧。没有三年五载的功夫,是弹不成的。 她倒不怵这个,她怕的是未曾练过便贸然合奏,会将这精心布置的赏月宴毁于一旦。 “皇嫂莫怕,这曲子臣弟也是练过许多次的。到时皇嫂先奏,臣弟在第三段渐入,也不怕出什么差错。” 这倒也是个法子,只是这样的话,主演之人就变成她了。 她还要再说几句,就听外室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继而是宫婢战战兢兢的声音。 “五殿下,皇后娘娘那边催促了。” “知道了,本殿这就过去。”顾清明扬声应答,回头便做了个请的手势。“皇嫂先行一步,臣弟将这筝抱过去。” 楚袖没问为何不唤仆婢来拿,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和路眠携手离去了- 若说中秋宴上还有几分君臣之别,这赏月宴上便要肆意许多了。 交好的世家子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也不拘泥于一桌一人的说法,俱是随性而为。 坐在上首的皇后也不觉得他们失礼,反倒是兴致高涨地拉着长公主叙话。 “蕴儿,你瞧这些孩子,个个都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这么一场赏月宴,也不知能成就几对有缘人。” 不同于另外两位妃子还得为自家孩儿作打算,皇后娘娘只顾清蕴一个女儿,也早在多年前成婚建府,如今自是无事一身轻,权当是瞧瞧年轻孩子们。 “能成就几对女儿不知道,母后今日心情不错倒是知晓的。” 按常理来说,顾清蕴的位子不该与皇后挨着,可这本就是一场不那么正式的宴会,也就无人在意这些。 顾清蕴往下方一瞧,左手边兰妃扯着顾清流和顾清明耳提面命,右边婉贵妃则是环顾全场没发现顾清修的踪迹后独自喝闷酒。 “你这孩子,愈发爱打趣母后了。”皇后拍了两下顾清蕴的手,嗔怪道。 “我瞧着你今日心情也不错,怎么,可是你那宝贝香料有了什么进展?” 原来顾清蕴这些天沉迷调香,那股子狂热劲儿就连宫中的皇后也有所耳闻。 “倒也算不上什么宝贝,只是此前从未见过,这才废寝忘食了些,倒让母后见笑了。” “你呀你,以前就贪玩爱闹,成婚了也不见收敛,怕是瑜崖平白跟着你受累。” 皇后意有所指,想让顾清蕴收敛些,谁知本来在一旁饮茶默不作声的苏瑜崖闻言开口:“皇后娘娘明鉴,瑜崖并不觉得受累。” 有了苏瑜崖这话,顾清蕴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母后您瞧,瑜崖可不这么觉着呢!” “好了好了,你们夫妻间的事情,我就不掺和了。” “反正瑜崖做事有数,有他管着你,我也能放心些。” 母女俩亲昵言语一会儿,时间便到了戌时三刻,顾清蕴挥了挥手,一旁的宫婢便将悬挂的铜钟敲了三下。 浑厚的声音响彻全场,方才还吵闹的众人登时便安静了下来,便是那些玩闹的纨绔子弟都正了正衣襟坐好。 “时值中秋月圆夜,诸位世家子弟齐聚于此,赏玩月华,共襄盛举,实乃本宫之幸。” “如此佳节,合该开怀畅饮,本宫先敬诸位一杯。” 顾清蕴举杯,而后一饮而尽,手腕翻转示意杯盏已空。 她正要宣布宴会开始,便听得身后屏风处传来一声清亮弦音,恰似凤鸟引吭。 身旁皇后拉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道:“坐下好好听吧。” 凤栖梧桐,龙游云雾。 二者心意相通,凤鸣则龙吼,凤栖则龙盘。 筝音潺潺,叙尽缠绵之意。 笛声渐入之时,筝音也愈发高亢,恍若能瞧见龙凤在万丈高空之上飞舞环绕。 “如此神技,不知是宫中哪位乐师?” “竟能将原是笛曲的《游龙戏凤》演奏成如斯模样,宫中着实是卧虎藏龙啊。” “筝技出神入化,笛声出现的时机也颇为巧妙,当真是巧思啊。” 曲终之时,场内絮絮低语不断,大多都是在谈论弹奏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来大家都很喜欢本宫挑的曲子。”皇后对着身侧宫婢使了个眼色,对方便转到屏风后,将那演奏之人请了出来。 青绿衣裙的温柔女子一出场便惹得众人哗然。 “这不是太子妃吗?原来刚才那首《游龙戏凤》是太子妃所奏,无怪乎有如天籁。” “本以为当年花神会上一曲《寻山水》已是绝唱,谁曾想数年过去,竟还有幸听得太子妃的筝曲。” 宋雪云的筝技未必就出神入化到了此种境界,只是家世身份使然,又有花神会魁首的名头在,众人也便夸大了些。 只是这么一闹,迟了她几步出来的顾清明便无人问津了,便是有人注意到他,也最多与同伴慨叹一句。 没办法,自言妃死后顾清明便纵情山水,常年不在京中,许多世家子弟都不认得他,就算又认得的,也不把他当回事。 毕竟一个一无母族助力、二无今上恩宠的皇子,没人愿意下注在他身上。 柳家兄妹今日倒是也来了,可两人本就不是奔着寻姻缘来的,对于顾清明的出现也无甚观感。 皇后见状也不为顾清明说话,只是抬手让行礼的两人起身。 “今日见诸位在此,本宫不由技痒,也便向皇后娘娘讨了恩典。” “此曲权作抛砖引玉之用,还请诸位不要怪罪。” 正话反话都让她说了个遍,既将这打乱流程的罪揽在了自己身上,博得皇后好感,又自谦说是抛砖引玉,便是有人心中怨怼也不好表现出来。 “接下来,不知哪位愿意上场一试?” 这话也是客套,具体顺序早已安排下去,大家心知肚明。 是以楚袖这话方落,便有一位着宝蓝锦衣的少年郎自人群中起身,抱拳一礼。 “薛泓献丑。” 这少年郎家中乃是武将,此时站出来表演的也是剑舞,只是入宫不得佩剑,便以一枝桂花替代。 少年郎意气风发,身姿飒爽,澄黄的桂花因他的动作簌簌而下,落了满身。 楚袖看得入神,却听耳边一声冷哼,身侧那人刻意移开了视线不看薛泓,口中却道:“雕虫小技,手脚绵软,连花都落了。” 别管是不是雕虫小技,总之少年舞花,赏心悦目,有心在赏月宴上出风头的,谁会在意招式是不是正宗。 除了路眠这个木头对薛泓鸡蛋里挑骨头外,在场众人无一不为他叫好,就连楚袖都在其中。 薛泓之后上场的是个瞧着年岁就不大的小姑娘,她手里抓着支竹笛,说话还带着些磕巴。 “民、民女郑晴秋,表、表演的是笛曲《千秋盏》。” 《千秋盏》在笛曲中难度中上,转音颇多,但这些都算不得什么问题,最致命的是,《千秋盏》乃是一支悲曲。 此时演奏,显然不合时宜。 这小姑娘八成是被家中长辈坑了一把。 楚袖回忆了一番郑晴秋的处境,与凌云晚相仿都是出生后丧母,父亲续弦,不同的是她的继母并不像宋氏那般和善,明里暗里地磋磨她,将之养成了如今这般性子。 今日若是当真让她将这《千秋盏》奏了出来,恐怕这小姑娘在京中就要颜面尽失了。 楚袖有意帮忙,也便开口道:“《千秋盏》此曲颇长,郑小姐若是演奏全曲,未免耽误时间,不如只弹第二小调和第五小调?” 弹曲最是要求连贯,哪能随意从中挑选。 不明所以的人只当太子妃是在为难人,但也不敢仗义执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支支吾吾地应了下来。 “一、一切都听太子妃的。” 看来是个懂事的孩子,这般想着,楚袖也便欣慰地点了点头。 除却郑晴秋这个小插曲外,之后的演奏都十分顺利,顺利到世家子弟们都四散去亭中赏月了,她还意犹未尽地坐在原地,并未如宋雪云所言的假托身体不适离去。 皇后等人先后离去,婉贵妃临走前还拉走了路眠,千叮咛万嘱咐地要让他注意着些她已经挑好的几位姑娘。 楚袖对此视若无睹,安心地坐在原地等路眠回来,然而有人却不想让她清净。 “大家都去赏月,怎的皇嫂一人在此?” 来的正是整场宴会都做透明人的顾清明,旁人还有母妃为他们打算着急,他一人倒是清净得很。 说是要为了皇子公主们选秀,这几位皇子个个都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倒是那几位公主玩得不亦乐乎,她方才还瞧见六公主和七公主一起逗弄薛泓呢。 “吵嚷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得些清净,自是要回味回味的。” “皇嫂喜静倒没什么,只是此地风大,久坐伤身,不如臣弟带皇嫂去那亭子里等?” 顾清明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水上亭,那亭四面用帘挂遮挡,的确比这露天的会场要好上许多。 楚袖意动,但还是没有答应下来。 “太子殿下片刻便归。” “既然如此,那皇弟同皇嫂一起等吧。” 说做就做,顾清明一撩衣袍就在她不远处坐了下来,伸手就将她桌上作摆设的酒壶捞走了。 “皇兄当真是暴殄天物,如此珍宝在手都不知享受。” 话语说得极其暧昧,倒不知是说人还是说酒了。 他一口叼住壶嘴,一仰头便将酒液倒入口中。 因为两人距离不远,她将吞咽声听得十分清楚,再结合方才顾清明的话,总觉得极有深意,被夜风一激,身上便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顾清明一向离经叛道、潇洒恣意,楚袖还是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像是雪夜行路被孤狼锁定一般。 有意打破这僵局,是以她顺着今夜赏月宴往下聊:“今日赏月宴,五皇弟可有中意之人?” “有是有,只不过,对方似乎看不上我呢。”顾清明说这话时仰头望月,一只手向上伸出,缓缓抓握,“对我来说,她像是天上月、镜中花,都是可望不可即之物。” 楚袖只是想寻个话题,倒是没想到能得到顾清明肯定的回答。 不过对方口中的这个她究竟是谁,没听说顾清明和哪家小姐走得近啊? 也不可能是柳臻颜,顾清明与她都未曾见过几面,他看起来也不像会因为一次救命之恩就喜欢上对方的人。 莫非,这所谓的心上人比较惊世骇俗,令他不敢言说?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很快便被顾清明的下一句话击碎了。 “皇嫂,你说,若是有一人,不为财帛所动,不为美色所倾,不为权势所迫。” “若想得到她,该当如何呢?” 世上竟有如此有风骨之人? 这是楚袖的第一反应,莫说她少见多怪,人活一世,总有所图谋,哪里就能如话本子里写着的谪仙人一般无欲无求呢。 这人怕是有更为远大的抱负。 这是楚袖的第二反应。 这样的人,用“得到”二字都是折辱。 “或许,待得此人心愿既遂,会有转机。在此之前,还是按兵不动来得好。” “皇嫂是如此想的吗?” “臣弟还以为,皇嫂会让我帮着她成事呢。”顾清明朗笑出声,一壶酒已然被他喝了个干净,随手掷在地上,金壶发出当啷声响。 楚袖不自在地笑了笑,身子也往旁边挪动了些。 “不知这位姑娘身份,本宫哪敢妄言。” “说到底,情爱之事,除却那两人外,旁人如何出主意都不见得好,还是要自行探索才是。” 顾清明从未间断饮酒,面上的红晕也就未曾散去,此时他迷蒙双眼,一手撑在桌上,一手向着她的方向伸了过来。 楚袖强定心神,正要叱骂出声,便见得那修长的手掌在面前摊开,一滴水珠正好落在上头。 两人相对无言,还是顾清明茫然道:“皇嫂,似乎下雨了。” 他这话说出口时,豆大的雨滴已经急速落下,顷刻间便将地面打湿。 这下倒好,也不用再等路眠了,两人在雨里狼狈穿行,径直躲进了先前顾清明所说的亭子里。 方才在外头的时候,两人只瞧见此处亭中有挂帘,能作遮风之用,进来后才发现里头已经坐了一个人。 说来也算老熟人,正是与兄长分散开来的柳臻颜。 她拆了系着挂帘的短绳,在此处百无聊赖地看着话本,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未能带些茶水进来。 听见外头噼里啪啦的声响,柳臻颜才从书中抬头,便见得急雨打得池中游鱼飞窜,涟漪阵阵。 再然后,这原本只有她一人的水上亭便多出了两人。 还未等她想起来这两位是什么人物,那已然被淋成落汤鸡的青年便开口了:“柳小姐,又见面了。” 又?这么说来,还是曾经见过的人了。 等她从脑海里把这人翻出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毫不客气地在她对面坐下,甚至还霸占了大半桌面。 相较于此人的流氓行径,另一人就显得正常了许多。 她侧坐在石凳之上,温柔眉眼令柳臻颜想起了楚袖。她也有一个多月未曾见过楚妹妹了,朔月坊的人说楚袖为寻乐谱离京远游,归期不定。 再加之云乐郡主也被容王锁在了府里,她着实无聊,只能让春莺搜寻些话本解闷,如今手上这本《风月债》便是最后一本了。 眼看着手里的话本子就剩了薄薄几页,再看外头雨急风骤,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便大着胆子开口:“太子妃若是身上冷,不如穿我这件外衫吧!” 她眼眸明亮地盯着楚袖,似乎只要她一答应,就立马将外衫脱下来。 “无碍的,只沾湿了些许衣角。”楚袖柔声拒绝,方才顾清明顺风挡在她身前,扑面而来的雨全落在他身上了,这也是顾清明格外狼狈的原因。 至于顾清明,不用两人催促,他自己便将外衫一脱,提到挂帘处拧了几把,哗哗水声与落雨声融为一体,倒也分不清个什么来。 水上亭三面的挂帘都解了下来,唯独临水的一面未解,正正好让三人能瞧见悬挂于夜空之上的皎洁明月。 柳臻颜撑着下巴赏月,嘟囔了一句:“这大晴的天,怎么就忽然下雨了呢!” 晴天下雨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晴夜下雨着实罕见,就连楚袖也是第一次见。 “都说雨打芭蕉好看,我瞧这雨打莲叶也不遑多让嘛。” “皇嫂可要来看看?”顾清明将外衫抖开在桌上铺开来,顺带着邀请着楚袖去赏雨中莲。 “那莲叶可是少见的圆,聚了水左摇右摆颇是有趣呢。” 楚袖没被他的话语诱惑,倒是柳臻颜闻言便凑了过去,探头探脑地问道:“那特别圆的莲叶在何处?” 柳臻颜将身子倚靠在栏杆上,也不顾衣衫被雨丝打湿,探着身子观瞧。 楚袖见她被雨丝扑面都不后退,大半个身子都快探出亭外,便急匆匆起身,同时出声提醒:“柳小姐小心些,你这样太——” 危险二字还未出口,她伸出去的手便被一股大力拖拽,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打得她睁不开眼,只听见女子惊声尖叫。 “太子妃落水了!快来人啊!” 迷蒙间,她瞧见一个黑影倚在亭边,似乎是在看戏。 100-105 第101章 生变 柳臻颜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她明明方才还在寻那所谓的莲叶,怎么一晃神太子妃便落了水?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犹记得方才那柔软的触感, 是女性的一只手。 是她把太子妃拽了下去吗? 可是为什么她还在亭中, 不应该与太子妃一起跌入水中吗? 她的大脑一片糊涂,却还是知道喊人来救。 “来人啊!太子妃落水了!” 慌乱之下, 她径直奔出了水上亭,一路往裕光殿正殿跑去。 这场雨来得急,夜风也喧嚣,她的呼喊声传不出多远就被雨声吞没。 是以等她喊到人来水上亭的时候,莫说水中的楚袖了, 就连亭中的顾清明也不见了踪影。 “怎么,怎么会这样?”柳臻颜脱力地跪在地上, 望着一片茫茫的水喃喃出声。 而被她喊来的数十个宫婢则是一言不发就往水里跳,就算这位小姐是拿她们寻开心, 也不能毫无作为。 万一是真的, 太子妃在裕光殿里出了事,她们谁也逃不脱。 但入水之前,还是有一人留在了亭中, 问询着柳臻颜:“小姐, 太子妃落水之时,身旁可有别人?” “或许是那人救了太子妃也说不定,您莫要如此。” 宫婢话语提醒了柳臻颜, 她立马拽住了宫婢裙角,厉声道:“去找五皇子!” “啊?”宫婢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险些跌了一跤。 “去寻五皇子,五皇子方才也在水上亭。” “太子妃不见了, 一定是他救起了太子妃,一定是。” 若是顾清明没救起太子妃的结果,柳臻颜不敢去想。 那宫婢闻言自然是拔腿就跑,生怕慢了一点耽误时辰,到时候没的就是自己的命。 柳臻颜不会水,因此只能在亭中看着宫婢们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直至雨停也没捞出点什么东西来。 她浑身发软,就连头脑也不大清醒,见有人急急忙忙闯进亭中,也不顾来人是谁,抓着对方的手臂接连追问:“太子妃没事对不对?” 对方一摸她的额头,一片滚烫,再看她已是意识不清,却还挂念着太子妃的安危,连忙答道:“太子妃无事,五皇子唤了宫婢救起了太子妃,听说已经被太子带回东宫了。” 一听说太子妃没事,柳臻颜悬着的心一放,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颜儿,颜儿。” 情急之下,来人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径直将柳臻颜打横抱起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与此同时,东宫也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路眠抱着落水昏厥的楚袖回来时,整个东宫都吓了个半死,不等吩咐便自发地备齐了姜汤被褥等一应物什,甚至有人急匆匆地去太医署请人,若不是半路被秦韵柳拦了下来,指不定要出事。 秦韵柳一个头两个大,本来就要照料两个病患,楚袖这一病倒,搞得本就紧缺的人手更是忙不过来,最后不得已将病得最轻的楚袖交由初年。 “她根骨本就弱,先是鞭伤后又落水,如今发起高热来更是难熬。” “方子我已经写好拿给青冥了,你看着给探秋喂下。” 在路眠带着药回来之前,初年便按着秦韵柳的嘱咐给楚袖喂了姜汤,又时刻候在身边用毛巾冷敷。 如此反复了一整夜,待到第二日天光初破,楚袖才将将降温,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初年在殿内守着照料,路眠就在殿外守了一夜。 秋日里露水重,一晚上过去衣衫便被打湿了不少,可他无暇他顾,只一心挂念着楚袖的病况。 他昨夜里被婉贵妃喊走,本以为不过是几句嘱咐话语,想着很快便能回去陪着楚袖。 谁知婉贵妃如此胆大,在宫中都敢明目张胆地算计人,在偏殿里燃了烟花之地所用的助兴香料。 若不是他察觉及时,屏气凝神,指不定便要着了她的道。 他没去看那躺在轻薄纱幔里静候着的女子是哪家小姐,破窗而出后便去赏月宴上寻人。 那时已然落雨,雨丝密布叫人看不真切。楚袖不知去了何处,他正想着寻个宫婢帮忙寻找,便见得湖边有一道人影翻了上来。 他上前一瞧,便见得楚袖脸上的妆容被水洗了个干净,唇瓣发白,无意识地瑟缩几下,而将她推上来之人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只一张秾艳面容露在外头,犹如民间流传的索命水鬼一般。 “皇兄?”那人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欢欣的笑容来,“皇兄来的正是时候,皇嫂方才落了水,似乎是有些呛水,快些喊太医来看看吧。” 对方言语诚恳,一心为楚袖考虑,路眠却来不及多想,将楚袖抱起便往正殿去。 他未曾带伞,让楚袖一直淋着雨也不是个法子。至于还在水里的顾清明,反正他会水,待会儿自然会爬上来的。 昨日一场闹剧,使得他离了楚袖身边,一时不察,便又让她遭了旁人毒手。 路眠心中暗恨,但他也并不相信所谓的镇北侯嫡女胆大包天对太子妃下手的谣言。 他与柳臻颜接触虽不多,但也知晓那是个极为单纯的姑娘,不可能对初次见面的宋雪云下手。 与其怀疑是柳臻颜,倒不如说是顾清明推人来得让人信服。 毕竟在柳臻颜含糊的几句话语中,当时那水上亭里分明是有三个人在!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能等楚袖醒来再做仔细打算了。 路眠默默做了打算,而后便又提着昨夜从太医署带出来的药,起身去小厨房为楚袖熬药去了。 风寒发热的药常见,路眠在家中也为母亲煎过许多次,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唯一的问题便是小厨房的人似乎不大喜欢他,每每他来熬药,他们个个都如临大敌。 哪怕上一刻还在闲话家常,他一进去就像是被人掐了喉咙一般齐齐没声儿了。 他不止一次瞧见那年岁不大的孩童躲在大人身后偷瞧他,等他看过去便又转了视线。 最离奇的一次莫过于他送了那孩子一颗糖,结果对方攥着糖扭头就扑在进来的大人腿上哭。 他百口莫辩,最后只能寻了小厨房里最角落的一处炉灶做个木桩子。 当然,为免打扰到旁人的兴致,他把握时间向来很精准,煎完药就走,绝不多停留一分一毫。 如此三日,从无例外。 然而今早他寻了个板凳在炉灶前看火时,却罕见地被人搭话了。 搭话的人他也眼熟,似乎是姓王,小厨房里属她待人热情,他刚来时也是这位王娘子为他指了个不常用的小炉灶。 “这位……” 王娘子其实想来搭话很久了,可是这小伙子脸上见天地不带笑,嘴上倒是客气,就是那眼神和刀子似的,瞥得人脖子冷飕飕,她也是心理建设了好几天才敢上前来。 “在下青冥。” “青冥大人,您时常在太子身旁伺候,不知有没有见过探秋那姑娘啊?” 不确定路眠会不会在意这么个小医女,王娘子还特意描述了一番:“是个身量偏高的小姑娘,脸生的嫩,说话很是有趣。” 到最后她才想起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说,连忙补充道:“ 探秋姑娘是太医署来的医女,常在太子妃寝殿里伺候。” “之前听说她被婉贵妃责罚,一直在养伤,可那段时间还时不时会到小厨房来,这几天是彻底不见人影儿了。” 见路眠不语,王娘子还以为对方是没见过,正讪讪一笑准备道歉时,对面玄衣青年却开口了,只是看那深情,似乎有几分为难? “她还在养伤,前几天伤到了后背,不太能起身,所以没能来小厨房。” 王娘子怔愣着听他说话,一时之间没有反应。 路眠还以为是没能取信于她,当机立断道:“她昨日还说想吃小厨房做的茯苓糕,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啊?啊,茯苓糕是吧,我这就做,保准让那丫头今天就吃上热乎的茯苓糕。” 王娘子这才回过味来,茯苓糕的确是小丫头最爱吃的糕点,但那丫头生着一张稚嫩面容,人却机敏,不应当与这位侍卫小哥有太多来往才是。 怎的这人还能知晓探秋喜欢吃什么点心? 又想起对方是三天前才开始日日来小厨房煎药,她试探性地问道:“一直以来也忘了问,大人这是在为谁煎药啊?” 路眠被她问得身子一僵,想起对方只是个普通厨娘,应当看不出药材的区别来,才含糊道:“太子妃落水高烧不止,太子命我为太子妃煎药。” 王娘子倒是不再问了,只是离开前那眼神怎么看怎么有深意,做糕点的时候更是时不时便要往这边看一眼,直将路眠看得如芒在背,药一熬好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见他端着药健步如飞的模样,王娘子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扯着李娘子继续道:“你瞧,这人心急如焚的样子,哪里像是给太子妃熬药!” “再说了,太子妃的一应事宜早就移交太医署管了,怎么会到小厨房来。” “我看啊,八成就是给探秋那小丫头熬的药。” “探秋当真是好福气,自己能进宫做医女,做得好了指不定能升个一官半职,还有个做太子近身侍卫的追求者。她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娘子听她絮絮叨叨个不停,手上摔打面团的动作也愈发用力起来。 似是发觉到没人回话,王娘子肩膀撞了李娘子几下,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些认同感,然而对方只是瞪了她一眼,却不说话。 “你好歹应个声儿啊,不然我一个人说个不停,显得我是个多爱八卦的人似的。” 王娘子话音刚落,李娘子便惊奇地瞧着她,口中亦是毫不客气:“真稀奇,今天你才开眼,揽镜自照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 “呸,就会损我。不说了,我要给丫头做糕点呢!” “谁稀罕听你叨叨!”李娘子也是把头一撇,两人相看相厌,却还在一张长面板上做事,伸手抓粉时撞上了还冷哼一声。 然而等茯苓糕上锅一蒸,帮着烧火的人左看看右看看,没人说是什么火候,也就试探性地取了一根木柴往灶里扎。 “哎哎哎,干什么呢!”左边王娘子伸手扯住了他。 “你哪是蒸糕点,是来过家家的吧!”右边李娘子双手抱臂,带着冷笑觑他。 “不会干活就滚一边去,别耽误时间。”两人异口同声,这时候就又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了。 那人哪敢插嘴,这般情形之下,多说一句就要被两人围攻,自然是悻悻起身让出了位置。 王娘子一屁股坐下,径直往灶里塞了一大把柴火,火腾地旺了起来,橘黄色的光照在眼上不一会儿便灼得受不了了。 “你说,待会儿这茯苓糕怎么送过去呀,平时都是丫头自己来拿的。” 李娘子没吱声,过一会儿王娘子又自说自话起来,“你说要不我给她送过去?好歹也是我亲手做的,算个病中探望。” “你亲手做的?” “好好好,我们俩做的。那咱俩去送?”王娘子越说越觉得在理,打算等糕点一出笼就和李娘子一起去太子妃寝殿侧殿送。 而另一边,初年和路眠才配合着将汤药给楚袖喂了下去。 三天的汤药灌下去,楚袖的情况已经好转许多,虽说还是未醒,但起码已经能自行吞咽食物了。 “看样子,探秋苏醒就在这两天的功夫了。等她醒过来,这次就算熬过去了。” 这三天里楚袖反反复复的发热,初年的神经时刻紧绷着,一点也不敢放松,如今眼见着她好转些了,多日积累的疲倦一起涌上来,人便有些站不住了。 路眠扶住初年,言语道:“你去旁边房间休息吧,这边我来守着。” 初年有些意动,但临离开前还是细心嘱咐道:“等探秋醒来,小厨房那边温着的米粥便可以拿来了。她昏睡太久,不吃些东西扛不住的。” 路眠应声,继而搀扶着初年将她送回了房间之中。 左等右等不见人醒来,反倒是等到了前来送茯苓糕的两位娘子。 路眠也没拦着人,反正楚袖此时已无大碍,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病症,也便让两人进了殿。 “我待会儿还要去太医署拿药,烦请两位多停留一会儿,待我回来便好了。” 英俊的玄衣青年临走前是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去取药的是她们两人,而他本人能留下来照顾一般。 “晓得了,你快去吧,探秋这边有我和珍华在,不会出事的。”王娘子应声极快,赶在李娘子出声前便已经说了一连串,以至于李娘子只能嗯了一声算作同意。 “多谢。” 谢过两位,路眠便动身往太医署赶去,东宫与太医署有些距离,在宫中又不能疾驰,单靠脚力,须得一刻钟的时间。 “你瞧,我就说了,这小伙子待探秋很是不一般。”王娘子还想和李娘子说些有关路眠的猜测,但刚说了一句对方就提着茯苓糕进了内室。 说来也巧,初年喂药时其实楚袖便有了些意识,只是眼皮沉重睁不开。 待得缓过那一会儿,她也便睁眼起身,喉咙干痒说不出话,也就没办法喊人来。 估摸着自己的身体无甚大碍,楚袖掀开身上用来发汗的厚重棉被,伸手从一旁半人高的屏风上取了外衫披上,来不及穿鞋袜便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 许是没人喝,那茶已经凉透。 她喝到一半,便正对上了两双盯着她一动不动的眼睛。 “咳咳。”她被吓得呛咳一声,连忙将手中杯盏放下了。 “你这孩子,后背伤才裂开不久,怎么一点记性不涨,还自己下来倒水。”王娘子扯着她的手把人往床上带,看着动作大,实际上力道轻柔得很。 李娘子更是直接,将手背往壶上一贴,皱眉道:“怎的喝冷茶,对身子不好。” 一来一回,她还没说出个一言半语来,便又被推着回了床上。只不过这次不是躺着,而是趴着。 “两位姐姐怎么来了,当真是令我心生欢喜!” 从两人言语中,她大概能猜到对外她是以什么借口病倒的。但这两位惯常是不出小厨房一步的,平日里送吃食的另有其人,怎么忽有兴致来寻她? “昨夜忽有一梦,梦到有只小馋猫到小厨房喵喵叫,说吃不到茯苓糕就不走了。” “这不,醒了便做了些来喂猫。” “不然,过几日怕是耳根子都不得清净。” 这话说得楚袖都有点羞赧,她不爱吃甜,王娘子做的茯苓糕刻意减了糖的分量,又清甜可口,便忍不住多吃了些,自那以后就得了个小馋猫的名号,不知被王娘子拿来调侃了多少次了。 见床上的姑娘不言不语,两颊似有羞意,李娘子也不免带了笑,为她解围:“行了,别逗她玩儿了,茯苓糕热着才好吃,再说下去都凉了。” “对对对,还是先吃!” 王娘子将食盒往床旁一放,掀了盖子便端出来一碟子嫩白的菱形糕点来。 两人看着楚袖用了小半碟,又闲聊了几句,等到听得笃笃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已然取药回来的路眠,也就借口有事离开了。 只是王娘子离开前还意有所指地拉着她的手,小声在她耳旁念叨:“我看这小伙子性子不错,你若是有心,可得抓紧些。” “我与青冥并非……” 楚袖倒是有意解释,可王娘子说完就走,连听她说话的时间也不给,路过路眠时还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眠将手中药材放到一旁,面露不解:“这位娘子是何意,从今早开始便怪怪的。” 她哪好意思和路眠说对方误会了两人的关系,也就佯作不知地含糊了过去。 路眠也不懂什么寒暄,单刀直入地问道:“说起来,推你入水的人究竟是谁?”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并未看清对方的面容,只能实话实说道:“那夜雨急风骤,挂帘并未解开,雨丝扑在脸上,眼睛都不大能挣开,只觉着手上被一股大力拖拽,再然后便落了水。” “我是会水的,本想着自己游到岸边去,但水里似乎有什么在拉我,那东西越缠越紧,最后我体力不支,也就溺了水。” 路眠越听神色越不对,到最后更是抿紧了唇瓣,放在桌上的手死死攥紧。 “可是有哪里不对?” 她知晓落水一事定然是有人在背后谋划,但看路眠的神色,不像是找出端倪之处,倒像是被人戏耍了一般。 “你落水之后,我便带人去裕光殿水上亭查了数次。” “水上亭栏杆完好,不存在松动的情况。柳臻颜那边也说自己莫名其妙头晕才往下倒,无意一扯,谁知便将你拉了下去。” “至于水中拉扯你的东西,经查证是缠绕的荷花枝茎,我还在里头寻到了你的一只绣鞋。” “顾及太子妃的名誉,对外说是宫婢救起,实际上我当时去到池边,将你推上岸来的是五皇子。” 顾清明? 怎么又是他! 这次落水看起来似乎是巧合,但就是巧合太过,未免让人心生怀疑。 尤其是之前在赏月宴上顾清明的那段话,总让她心神不宁。 “我总觉得,五殿下像是知道我是谁。” 楚袖还待说些什么,便听得外头一阵吵嚷声,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你在此处休憩,我出去看看。” 路眠登时便抓着放在桌上的长剑起身,楚袖却扯了他的衣袖,道:“我们一起去。” “也好,但你躲远些。” 两人匆匆赶到时,就见有一人尖叫着从太子妃寝殿门内跌出,披头散发看不清容貌,但见她身上衣衫被利器划破,不少地方甚至是见了血。 路眠眼神一凝,正想上前将此人扶起,余光便瞥见一个木凳被掷了出来,他抽剑反击,将那木凳劈裂。 楚袖则是绕到他身后,将那形容狼狈的女子扶了起来,对方不知在殿内见识了什么,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只能勉强靠着她的力气站着。 “这位、姑娘?” “你进太子妃寝殿做什么?” 她才开口问了两句,便见那人身子一颤,继而用力将她一推,竭力往外跑去,只是她慌不择路,竟是从数十层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因着顾清修陷入昏迷,宋雪云早已勒令太子妃寝殿中的宫婢太监离开,只余了几个绝对忠心的侍卫在殿内看顾。 此时这人摔下台阶,也无人上前观瞧,还是楚袖扶着栏杆一阶一阶地走下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温度渐散,毫无波澜。 这人竟是已经死了! 她这才拂开了对方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副有些熟悉的面容来。在某种意义上,倒也算得上是楚袖的老熟人。 此人双目圆睁,瞳孔扩散,头下渗血,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她为此人阖了双目,这才仰头看向上方,想让路眠来帮忙将此人搬到侧殿闲置的房间里去,也好之后让秦韵柳查看一番。 结果便见得路眠将手中长剑归鞘,仅用剑鞘与殿中追出来的那人对打。 路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三两招便将对方制服,一手刀劈晕了。 “你那边如何?” “人已经死了。” 她将那不知何缘由闯进太子妃寝殿的女子平放在地上,自己则是寻了一阶台阶坐着。 不多时路眠从寝殿里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台阶,瞥了一眼那人尸体便伸手抱起。 为了照顾她的速度,路眠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如她一般一阶一阶地往上爬。 “青冥你做什么呢,还不快些将那人带进来!” 高阶之上,秦韵柳一身深沉黑衣,脾气也不似初见时那般沉稳,这些时日她是一个人当成两个来用,时间更是恨不得掰成八瓣来花,偏生这坏事是一茬接一茬,生怕她能有空喘口气似的。 人忙事多,人也就容易暴躁。 秦韵柳都数不清这些日子里她骂了多少人,只觉得血气上涌,怕是命都得少半截。 “探秋又不缺胳膊少腿,待会儿自己就爬上来了,你再磨蹭下去,里头的又要闹起来了。” 这话成效显著,起码路眠在歉意地看了楚袖一眼后便大踏步地上了台阶,几息之间便到了秦韵柳近前。 两人进了殿,楚袖才爬了一半,正停着歇息时,猛地被一处晶亮物什吸引了视线。 她弯了腰身,从台阶下勾出了那物什,是一只打磨得极为光滑的翠玉耳坠,边缘处还带着血丝,应当是从耳垂上直接扯下来的。 将耳坠用手帕包裹收入怀中,她便继续往上攀爬,等她到了殿门前,正与匆匆赶来的初年撞了个正着。 “探秋你醒了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秦女官方才派人来喊我,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初年一边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裳,一边问着像是来了有段时间的楚袖。 她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单看那跌死的宫婢,便知道此事关联重大。 两人一同进殿,初年还没看清殿内情况就被塞了一沓纸,秦韵柳像股风似的刮了过去。 “你去太医署将这些药材取来,顺带着让李怀把他那几个徒弟都拉来东宫熬药。” 来不及多想,初年扭头便往殿外跑,倒是楚袖踱步到了路眠跟前。 殿内拢共就内室里放着一张床一张榻,顾清修和宋雪云各占一张,刚刚被路眠搬进来的尸体自然没有那般好的待遇,被放在了随意清理过的桌面之上。 桌案不足一人长,那尸体放在上头,小腿耷拉着,大腿也有一半悬空。 “秦女官如何说?” “说此人脑后淤肿,却并不是致命伤。” “这么说,她并不是跌死的?”她与尸体尚且隔着一段距离,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有些青白的面容上干涸的血迹。 路眠点头,将秦韵柳方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此人乃是惊惧而死。” 换言之,这人从殿前滚落,不是摔破了脑袋死的,而是在落至底端时便已经被吓死了。 这得是多大的刺激,才能将人活生生地吓死。 她不免又想到方才与路眠争斗的那人,距离太远,她没能看清是谁,只能根据身量猜测是个男子。 “刚才你打晕的是何人?” 路眠指了指内室,倒是没说话。 “那人是太子殿下?” 路眠点了点头,同她解释道:“方才太子殿下瞧着状态不太对,好像认不得人来,摸着什么砸什么。我没办法,只能先把他打晕了扛进来。” 具体发生了什么,恐怕还得等秦韵柳空下来才能知晓。 毕竟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若是敢上前去问,秦韵柳就敢让她滚出去,还是安静些帮忙吧。 她与路眠都不甚通歧黄之术,此时能做的也不过给秦韵柳递递东西,就这还经常因为送的慢了被骂。 约莫半个时辰后,秦韵柳才拿衣袖抹了脸上汗珠,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看向了两人。 “好了,现在想问什么便问吧。” 她这么一抹,脸上便现了道道血痕,只是她自己毫无察觉,还是楚袖取了锦帕为她擦拭干净。 “秦女官衣上怎的沾染了血迹?” 感受到那轻柔的力道,秦韵柳双眼一闭,任由楚袖擦拭。 “这哪里是沾染了血迹,我这简直就是穿了一身血衣。”秦韵柳抱怨一声,抬手便要将外衫脱下来。 秦韵柳原本也是穿太医署那一身的,可顾清修时不时吐血,衣衫换得太勤,她心烦意乱,索性就换了身最耐脏的黑衣。 可即便如此,今日这衣裳还是报废了。 然而她脱了外衫,内里浅色的衣裳早被晕出了大片血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身受重伤呢。 觉着楚袖已经退了开来,秦韵柳低头一瞧便看见被污得如同泼墨山水画的衣裳,重重地叹了口气,倒也不在意了。 “我也不知从何而问,不如秦女官将殿内发生的事情都与我们讲讲?” 秦韵柳瞥了路眠一眼,见他纹丝不动,楚袖面上也无什么异样神色,也便缓缓开口,讲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大约是一个时辰前,累到不想动弹的秦韵柳在宋雪云床前的脚踏上倚靠着休息。 她心里挂念着两人,便是休憩也不敢真睡过去,只是闭了眼睛。 然而就在一片寂静中,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窗边传来。 她猛地睁眼望去,就和正爬窗的人对上了视线。 青天白日,那人却穿了一身夜行衣,面巾都因动作掀起一半,显然是个极不合格的刺客。 两人对视一眼,秦韵柳还没说些什么,对方便一声尖叫,自窗边摔了下去。 担心是声东击西,秦韵柳倒是没出门查看,只是站起身来,自一旁的药箱里取出了用于防身的匕首。 就在她想着可能会有人破窗而入时,殿门却被人推开了,那人一瘸一拐的,似乎是方才从窗边跌下扭伤了脚。 “你是何人,如何进得东宫?” 秦韵柳厉声质问,她本做好了对方不回答的准备,谁知对面那人支支吾吾,竟还说出个来处。 “我、我是毓秀宫的宫婢,奉命来探望太子妃的。” 这话真假不知,单是对方这可疑至极的装扮,秦韵柳便不会允许她靠近。 她正兀自戒备,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尖锐啸鸣,侧边衣衫摩擦声乍起,她分了神往一旁观瞧,便见得顾清修举起一只珐琅花瓶朝她重重地砸了过来。 砸了一下她尚且没晕过去,顾清修便以极快的速度砸了第二下,这下秦韵柳彻底受不住了。 等她因一股剧痛醒来,见到的便是双目赤红的顾清修,他正死命掐着她的人中,待她醒来便将她用力拽到了宋雪云床边。 床上女子呕血不止,眉头因痛苦而皱成一团,衣衫片刻就被染成血红色。 “快、快救云儿!” 顾清修嘶吼着让秦韵柳救人,待她开始施针止血,便面容扭曲地出了内室,离开前还特意将极重的屏风挡在了珠帘后。 之后的情景秦韵柳并未亲眼目睹,只是听见外头打砸东西的声音,直到顾清修抓到了一个人。 “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们的错。” “都是你们害的云儿。” “太子殿下明鉴,奴婢只是奉娘娘之命,啊!” 那人连话都未说完,就被一连串打砸东西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顾清修不再言语,只时不时能听见那人求饶的声音。 “殿下饶命,奴婢真的……” “放过我吧。” 再往后,便是止不住的哭声了。 秦韵柳有心想要救人,可宋雪云情况紧急,她若是此时抽身离去,宋雪云极有可能当场暴毙。 权衡之下,她只能当自己耳聋,硬是在惨叫之中为宋雪云施针。 等她稍稍稳定了些宋雪云的情况,出去想看看情况之时,便见顾清修无知无觉地靠着屏风,再出殿门,便见得路眠抱着那闯进来的女子拾阶而上。 “再之后的事情,你们也知晓了。” “那人已然死了,说来也好笑,她不是跌破后脑而亡,偏偏是骇破肝胆而死。” “若是我当时能出声阻止顾清修,亦或是不将李怀赶回太医署,或许就能让她活下来。” “那人如此蠢笨,一看就不是个刺客。” 秦韵柳越说越悲,说到最后竟然泪流满面。 路眠笨口拙舌,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将求救的视线落在楚袖身上,对方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话都不要说。 又过了一会儿,秦韵柳整理好心情,这才道:“太子妃的情况很不好,我方才查看,她的症状加重了许多,青紫已然蔓延全身。” “便是华佗在世,都回天乏术。” “如今只能用名贵汤药吊着一条命,但人已油尽灯枯,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撒手人寰。” “只余太子殿下,他症状倒是无甚变化。”秦韵柳提起顾清修时,特意带着两人走到了榻前,伸手将那衣袖撩开,指着上头新覆上去的割痕道:“但他似乎有自残倾向,这几道应当是方才在殿外割的。” 为了佐证这一想法,秦韵柳还摊开了顾清修的左手,掌心一道横贯伤,旁边的巾帕上还残留着不少从伤痕中清理出来的细碎瓷片。 这明显是长期持握碎片留下的痕迹。 楚袖看着那伤痕交错的手臂,一时间有些出神。 之前撞破毓秀宫中顾清修长跪不起那一幕,她还以为这些伤痕是婉贵妃所为,可如今看来,都是顾清修亲手划出来的。 再结合先前秦韵柳所言,在一声尖锐啸鸣后顾清修便对她动了手,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顾清修当时被人摄了神智。 之后狂性大发却还知晓要用屏风堵住内室入口,说明他并不是第一次发病,甚至是知道这是无法自控的病症,怕伤及宋雪云,这才移了屏风。 还有那个毓秀宫的婢女,手无缚鸡之力,婉贵妃为何要派这么一个人来? 疑团重重,可眼下的突破点只有一个,便是婉贵妃。 楚袖自怀中取出在殿外拾得的碧玉耳坠,上头的血迹干涸,凝成了红褐色。 “方才我自阶下缓步而上,途中瞧见了这样东西,不知秦女官可知晓?” 这碧玉耳坠的工艺、材质在宫中都无甚特殊之处,秦韵柳瞧不出什么名堂来,指了指那婢女的陈尸之处,道:“许是她耳上落下来的,比对一番便知。” 闻言,楚袖凑上前去仔细观瞧,这人死了有段时间,面如金纸,流出来的血也凝成了血污沾在散乱的发上。 她动手拨开凌乱的发丝,便见得那小巧的耳垂上一片平坦,竟是连耳洞都未曾有。 如此说来,这耳坠定然不是她所有了。 “难道是这姑娘从毓秀宫中偷了东西藏在身上?”秦韵柳揣测道。 楚袖却摇了摇头,道:“我曾在毓秀宫中撞见过这姑娘,她在婉贵妃那里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传膳婢女,接触不到婉贵妃的首饰。” “说得也是。”秦韵柳点了点头,继而提起了另一种可能:“或许这耳坠不是她身上的呢?” 这种可能性的确是有,是以楚袖上手将婢女全身上下都摸了个遍,最后从她衣袖里摸出了个带有破洞的囊袋来。 除此之外,她还瞧见了对方手臂上一道细长的划痕。 囊袋打开,里头放着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并未如她所想在里头寻到另一只耳坠。 她将那耳坠举起,对着光才发现碧玉与包银的连接处,勾着一条极细的丝线。 心思电转,她登时将那耳坠往那截青白手臂上的伤痕处一放,竟全然吻合! 耳坠非但就是这姑娘带着的,甚至还是贴身藏着的! 她无法行偷窃之事,也就是说,这耳坠是旁人送她亦或是捡来的。 若是婉贵妃打赏,绝不会只送一只,如此一来,捡拾而来的可能性便非常大了。 看样子,这毓秀宫是非去不可了。 第102章 俱伤 楚袖原本想着让路眠佯装成顾清修的模样, 而她就作为他的婢女跟在身边,这样两人就能一同去毓秀宫探个究竟。 然而这想法还没来得及实现,便被突然苏醒的顾清修打了个措手不及。 对方谁也没有告知, 甚至连路眠都没有带就单枪匹马地杀去了毓秀宫, 显然他还记得被路眠击晕前那宫婢所言。 害怕他在毓秀宫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秦韵柳不得不让楚袖和路眠紧急赶往毓秀宫, 最好能在半路上把人拦下来。 “这是我先前所制的清香丸,所剩不多,但胜在有效。”秦韵柳将一个瓷瓶塞给了楚袖,对着路眠,她则要直白得多:“若是太子发狂, 你便同今早一般将他击晕带回来便是了。” “若是事后太子怪罪,我一力承担。” “当然, 你们一定要确保自己的安全,遇事莫要冲动。” 两人拿了东西便往外走, 甚至都顾不得宫规, 路眠半抱着楚袖一路小跑着往毓秀宫的方向赶。 然而迟了一刻钟出发的他们未能在路上拦下顾清修,抵达毓秀宫之时,外头乌泱泱跪了一片人, 个个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情况紧急, 两人也顾不得问询,径直走向正殿便要推门而入,谁知此时从旁闪出两个婢女来挡在门前。 她们伸展手臂, 后背紧贴在殿门上,对着两人呵斥道:“哪里来的宵小之徒, 竟敢擅闯婉贵妃寝殿!”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一切声响,楚袖无从得知内里的情况, 见两人一脸执拗,也便生了怒气。 “我等是东宫之人,奉命来请太子殿下回宫。” “若是耽误了时辰,你等可担待得起?” 提起顾清修的名号,那两名宫婢明显身子一颤,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坚守在门前,梗着脖子道:“ 总之,没有婉贵妃的命令,我等绝不可能开门。” 楚袖半眯了眸子,俯视着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婢女,她们是婉贵妃的心腹,平日里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骤然被个小丫头吓着了,当下便要伸手来推人。 “你那是什么眼神!” 眼看着对方要动手,路眠也不再站在楚袖身后做个摆设,一手扯住一人手臂,使了三分巧力便将两人丢在了一旁,继而一脚踹开了寝殿的门。 “你们竟敢冒犯贵妃娘娘!” 路眠和楚袖压根儿不搭理那两人,踹开了门扫视一圈没见到人便轻车熟路地往内室走,见得那熟悉的纸屏风,两人就知道婉贵妃八成又使了那莫名其妙的香料。 楚袖将一枚清香丸碾碎放进身上佩戴的银香囊里,而后将之攥在手心处。 见她做好准备,路眠也不客气,上前将那纸屏风移到一边,一股子浓烈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内室里的情况与他们设想的不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南辕北辙。 室内原本轻薄的淡红纱幔被扯了个干净,换成了素白的锦缎。 屋内倒是依旧燃点着白烛,只是这次跪在火烛圈内的是被抽得鲜血淋漓的婉贵妃。 她着一身华丽宫装,跪在那里又哭又笑,令人毛骨悚然。 女子声音本就尖利,婉贵妃又刻意吊起了嗓子,在这宛若哭丧般的装饰下便显得尤为瘆人。 起码跟在他们身后进来的那两个婢女就被吓得连连后退,摔在了地上,就连一开始追进来的目的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这……” 在披红挂绿的婉贵妃身前寻了把椅子坐着的正是顾清修,只不过他双眸紧闭,手执长鞭,看起来像是已经晕死过去的模样。 像是哭够了一般,婉贵妃又凄凄哀哀地唱起了歌谣。 “千年梨园不解愁,百年花旦作名流。” “练功要从童子起,滴水穿石成新人。” 这两句词被她翻来覆去地唱,每个字都在舌尖滚过几遍才吐出来。 楚袖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站在原处看路眠屏气直奔紧闭的窗棂而去,他先是开了窗,而后用一旁的铁棍拨弄着要将香炉合拢。 身后破空声袭来,他不得已松了手,香炉上的机关关了一半,继而被鞭梢波及,重重地落在地上,砸出大片淡青色的烟尘。 原是坐在椅子上的顾清修赫然掀开眼皮,露出其下几乎被血浸染的瞳眸。 他并未看向路眠那边,只是凭借心意将长鞭舞得虎虎生风。 顾清修再如何也是个成年男子,使了蛮力抽打下去,那些悬挂起来的白绫很快便碎了个干净,裂帛声在室内此起彼伏。 当然,这般情况下,就连他自己和跪在一旁的婉贵妃都受了几鞭。 婉贵妃被抽打到时身子会不由自主地一颤,但她似是不知痛一般,依旧唱着那首诡异的歌谣,甚至越唱越凄厉,到最后俨然一副讨命模样。 顾清修也是如此,不知他是已然看不见还是不想分神,他屡屡冲着无人的地方挥鞭,鞭梢打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极为响亮的声音,这声音又进一步刺激他发狂。 路眠使了轻身的法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倒地的香炉旁,香灰扑了满地,燃尽的、未燃尽的香都混在了一起,又因着顾清修胡乱抽打的鞭子而扬起尘烟。 眼看着顾清修动作愈发疾厉,路眠只得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将那大片的香灰拢进香炉,然后带着它从大敞的窗户冲了出去。 香炉被带走,内室重归寂静,顾清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没寻到有人的动静,复又坐了下来,摇晃着身形听婉贵妃唱歌。 楚袖看着这诡异的一幕,隐隐和那日在毓秀宫中见到的场景重合,只是主次之人互换了。 顾清修的眼眸应当是已经不能视物,不然方才不会那般毫无章法地乱打。 据她粗略估计,顾清修挥出去几十鞭,最多只有一鞭碰到了路眠。还是因为路眠要收拾香炉,动作慢了些许,才叫他一鞭将束发的银冠打飞了。 乍然目盲之人,最是容易激动,更别说顾清修本就受了刺激,性情狂躁。 她从瓷瓶中取出了两枚清香丸,正想着要如何能放到两人身侧,就听得身后哭喊声。 “贵妃娘娘!” 原是那两个宫婢,和缓了心情后便又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第一时间便要冲进内室去。 楚袖有心阻拦,也只扯住了一个人,奈何对方还不承情,三两下将她推倒也便冲了进去。 两人围在婉贵妃身边,想扶她起来,又怕牵动了她的伤口,只能一边哭一边道:“娘娘,娘娘您看着奴婢。” “若是哪里弄痛了您,您一定要说。” 两个婢女颤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搀扶婉贵妃,然而对方却不领情,不止避开了两人的动作,甚至反手把两人推倒。 另一边顾清修也听到了动静,面上神情狠戾,浮现出极为明显的厌恶。 他将长鞭缠在手上,侧身便将那实木的椅子搬了起来,用力地往婉贵妃那个方向扔了过去。 “小心!” 楚袖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出言提醒的同时更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倒了一旁的纸屏风。 纸屏风之前被路眠移了位置,正正好离得顾清修更近些,她此时一推,倒也拦了顾清修一下,让那椅子歪了些。 两名宫婢强行扯着婉贵妃往旁边躲,虽还是被椅子砸到,但好歹没有砸在头上,只是砸折了一只胳膊。 屏风倒下的动静过大,反而将顾清修的注意力引到了她这边来。 长鞭如闪电般抽来,楚袖只能狼狈地往旁边的木隔断一躲,勉强避过。 她一低头就瞧见了一人扶着婉贵妃想要出来,但对方一心只注意着顾清修,并未看到她身旁的婉贵妃猛地抬了头,往顾清修那边看了一眼便猛地挣扎起来,一边推拒一边叫喊着。 “修儿别打我,我是母妃!” “娘娘,是奴婢啊。您小声些,奴婢带您出去。” 那婢女急得一连做噤声的手势,却并不管用,婉贵妃极力挣扎,甚至抡圆了手臂甩了婢女一耳光。 对方被这一巴掌扇得失了神,一时之间没有动作,婉贵妃也便跑了开来,又跪在了先前那位置,双手捏着耳垂道:“我很乖的,我很乖的。” “修儿也很乖,戏郎君大人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经过顾清修一通打砸,内室几乎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婉贵妃跪着的那片地儿也不例外,白烛早已七倒八歪,断裂的木屑、瓷片落了一地。 然而她就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哪怕膝盖上鲜血淋漓,她也跪得很是稳当。 婉贵妃的动作让楚袖不由得注意到了她的耳垂,右边的耳坠不翼而飞,倒是左侧带着一支极其眼熟的碧玉耳坠,正随着婉贵妃摇摇晃晃的身子而不断颤动,与满头乌发缠在了一起。 顾清修将那婢女抽得爬不起身,这才停了手,此时他手中的长鞭已经被血色浸染,倒钩处甚至还能瞧见细碎的肉条。 楚袖捂着嘴不敢出声,只能捏紧了手心处的银香囊,以极慢的速度往内室里走。 她也没打算要将里头的三个人都救出来,但起码离木隔断只有数步之遥的那个趴在地上的婢女还是可以一试的。 当然,她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敢托大,将先前取出来的清香丸碾碎成粉末攥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地上一片狼藉,她在注意顾清辞动作的同时还要清理道路,是以几步的路,她走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到。 那婢女面朝下趴在地上,一早便注意到了楚袖的动作,知道对方是来救她的,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直到楚袖到了她跟前,她才极轻极缓地吐出了一口气,而后张嘴咬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尽管楚袖扶起她时的动作很是轻柔,还是不免扯到了她背后的伤口,但因为痛呼都被堵在了嘴里,倒也没发出什么动静。 只有扶着这婢女的楚袖感受到了她不住颤抖的身体,再一瞧,对方为了不出声,口上用力,竟将手也咬出深深痕迹,边缘发白,令人不由担忧是不是已经咬破。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她们两人小心翼翼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来,无奈还有一个婉贵妃拖后腿。 也不知她们往外走的动作是哪里碍了婉贵妃的眼,对方一下子就望了过来。 她穿过乱糟糟的头发,与婉贵妃对视,那双眼极其平静,黑黢黢的眼珠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一般。 忽而,婉贵妃笑了起来,是那种非常瘆人的笑。 一边笑,她还一边伸手指着这边:“坏人!” “是坏人,修儿帮母妃打坏人!把她们打死就没事了。” 明明顾清修已经看不清了,但婉贵妃这么一喊,他竟分毫不差地向这边冲了过来。 这时两人离着木隔断只有两步的距离,楚袖咬牙扯着那婢女往外跑,也顾不得再注意手上力道的轻重。 两人一奔出内室,她便将那婢女推倒了一旁的木隔断后遮掩身形,她却因迟了一步被顾清辞抓住了肩膀。 对方不知为何舍弃了那长鞭,赤手空拳地追了上来。 顾清修的身量比楚袖要高出不少,使了蛮力将人压在地上时,她只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要被捏碎。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忍痛翻了身,将手中的粉末冲着顾清修的口鼻处洒了过去。 清香丸可内服可外用,倒也不怕失手让他吞服,以至于伤了身子。 两人的距离本就离得近,她这么一洒,粉末几乎都扑在了顾清修脸上。 对方浸了血的眼眸一怔,眼珠转动了两下后定在了一处。 在察觉到顾清修手上力道轻了的一瞬间,她便顺势往旁边一滚,躲过了他骤然失力倒下来的身板。 顾清修因清香丸的药力而晕了过去,刚刚还指挥着顾清修的婉贵妃登时便变了个模样。 她带着一身伤痕与凌乱的长发,满脸仓皇地往这边跑。 “修儿,修儿。” 婉贵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这边走,哪怕被绊倒也即刻起身,直到赤脚踏过碎瓷,身体上的疼痛彻底盖过了意识无法再站起来。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双臂拖行着身体,眼睛不错珠地盯着倒在内室隔断处的顾清修。 与此同时,路眠也带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怀赶到,他身上斜挎着李怀的药箱,手里提着个巴掌大小的香炉。 “你手里可还有清香丸?” “还剩三颗。” “足够了。” 路眠从她手中取走了装着清香丸的瓷瓶,将取出一颗投进香炉中,而后便向内室走去。 他将香炉放在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而后便向着婉贵妃走去。 察觉到有陌生人靠近,婉贵妃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只不过她才挪了寸许,便被路眠一只手给按在了地上。 婉贵妃挣扎不止,但路眠硬是靠着蛮力压着对方,而后掐着下巴将碾碎了的清香丸塞了进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做了无数次练出来的。 路眠做时不觉得有什么,做完了起身才发现楚袖站在李怀身侧,手里提着药箱,一直看着这边。 “呃,嗯,我怕她伤着自己,只能这样了。”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了这解释的苍白无力,然而他着实不知要如何是好,也就只能站在原地呐呐。 “我明白的,你将婉贵妃还有倒在最里头的那位都搬出来吧。” “李大人来都来了,干脆一起看看吧。” 楚袖指挥着路眠搬人,顺带着把李怀也安排了个彻底。 对方正忙着查看顾清修的情况,闻言也只是哼唧了几声,倒是没反驳,算是别扭地同意了。 李怀来时是被路眠扛在肩上来的,带的东西除了一个药箱外就再无其他,是以他也只能简单地处理了几人的外伤。 两个被波及的宫婢一个被抽打得晕了过去,另一个倒是没晕,但险些把自己的手给咬下一块儿肉来。 李怀一边包扎一边摇头:“ 现在的人啊,一个比一个狠,这都下得去口。” “大人,我家娘娘如何了?”明明自己的手都包的和猪蹄似的,那婢女却还是惦念着不远处平躺着的婉贵妃,对方身上的衣裳早就碎成了布条,就连内里的衣裳都被血污灰尘沾染。 李怀包扎的动作极快,甚至收尾时都未用剪刀,径直用手将纱布撕开打了个结便算结束了。 “如今正做了个好梦,至于身上的伤都是小事,太医署有上好的金疮药,几瓶下去,将养一段时间便好了。” 他说话时面色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在一片废墟中穿梭还有空骂上几句,倒让那宫婢安心了些许。 心上的挂念一松,人便再撑不住,半趴在地上睡着了。 楚袖见状叹了口气,瞥向了在婉贵妃手上割了个口子放血的李怀,她从药箱里翻出瓷瓶递过去,蹲在不远处问道:“李大人可瞧出些什么端倪来?” “有是有,但还是得和秦女官仔细比对比对。” 李怀毫无愧疚之心地在婉贵妃满是灰黑的手上又划了道口子放血,直至将那小瓷瓶装满,他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得了,接下来我们把太子殿下带回东宫去,婉贵妃就交给毓秀宫的人来照顾吧。” “这两人要如何处置?”楚袖指了指瞧见了顾清修与婉贵妃异常的两个婢女。 李怀笑了声,道:“这还不简单,带走便好了。” 言罢,他踏出殿门,冷着一张脸同站在庭中战战兢兢等候吩咐的太监宫女道:“贵妃娘娘今日动了气,不大想看见那两个蠢笨丫头,你们寻个人与我将这两人送去太医署。” 这话实际上错漏百出,然而众多宫人竟无一人反驳,到最后还是两个宫婢站了出来。 “有劳大人来此,待会儿我们便将那两人送去太医署。” “莫要说待会儿了,太医署忙碌,我可没闲工夫等着你们。”李怀不依不饶,径直点了四个粗壮的嬷嬷出列,而后便转身回了殿中。 那四个嬷嬷面面相觑,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两个常在婉贵妃身边的婢女没拦,也便加快了步伐追了上去。 路眠负责将顾清修送回东宫,楚袖则是跟着李怀去了太医署。 李怀有意让楚袖去打探消息,也便板着一张脸走在了最前头。 她稍稍落后几步,比架着那手上包扎着重重纱布的两个嬷嬷靠前些行路。 这几人看面相都是忠厚老实的人,其中一人右手虎口上有一层厚实的茧子,四指指节处更是粗粝。 楚袖猜测这人应当是常在厨房里做帮手,不是厨娘便是砍柴人,总之都与小厨房有关。 她怀里还揣着那只碧玉耳坠,沉甸甸地坠着一条人命。 她在走动间将那从尸体身上寻来的破旧囊带落在了那人面前,而后在对方注意到那囊袋出声唤她时回头。 “姑娘,你东西掉了。” 那囊袋用的是极为普通的布料,多次浆洗后已然褪色发白,边缘处更是因多次摩挲出了毛边,正中间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秋字。 也正是因为这个巧合,让她起了用这个试探的心思。 她第一时间摸了摸袖口,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后便慢了步子,正要伸手将那人手上的囊袋接过,却在低头的那一瞬间愣了一下。 “这,这好像不是我的东西。” 她用手比划着自己囊袋的大小,极力解释道:“我的囊袋比这个要小些,颜色有些像,但料子不大一样,最重要的是,我的囊袋上绣着我的名字。” “可这一个上头只一个秋字。” “这不是我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从那表露出些许局促的嬷嬷手上将囊袋接了过来。 接着这次机会,她也便与嬷嬷并肩行路。 走了几步出去后,她恍然大悟道:“进毓秀宫前,曾撞到一个婢女,东西洒了一地,因为走得急,也就随意抓了东西。” “现在想来,应当是拿错了。” “嬷嬷,你们都是在毓秀宫当值的老人了,可知道这只囊袋的主人是谁?” 当然,为免她们都说没见过,她还详细地描述了那人的容貌,仿佛真的是急切要寻回自己的囊袋一般。 其余三人都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只有方才捡起她囊袋的人在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后犹豫出声。 “姑娘你撞到的,可能是在厨房打下手的秋丫头。” “她今早便被婉贵妃派出去了,听说是要给太子殿下送些吃的,或许就是在路上你们撞见了。” 她曲起手指挠了挠脸颊,有些疑惑地道:“可我见着她的时候,她手上并未提着什么东西,反倒是神情慌张。” 这下那嬷嬷彻底不说话了,但却时不时地将视线落在楚袖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现在不说不要紧,只要待会儿愿意说便好。 这样想着,楚袖弯起了唇角,指尖在那个歪曲的秋字上点了几下。 那位秋姑娘,到底是奉了什么样的命令呢? 第103章 婢女 到了太医署, 嬷嬷们将两个婢女按照李怀的吩咐安置在床上,她们的任务也算完成,按理便该离开了。 但楚袖适时地端出了刚刚泡好的茶, 更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硬是将这四个人留了下来。 毕竟搀扶着两个大活人走了这么久,歇歇脚也实属正常。 在其余人喝茶歇脚的时间里, 楚袖借着煎药房那边需要帮手的借口将那位嬷嬷喊到了一旁。 “姑娘,咱不是要去煎药房帮忙么?若是去的迟了,耽误了时辰,大人怪罪下来,我们这种小人物哪里担待得起啊。” 她方才便注意到了, 这位嬷嬷较之其他三人,似乎要更木讷些, 身上衣衫的料子也差了许多。 就像她如此明显地将人喊了过来,若是旁人, 早该想到是有话要说, 可她似乎是真情实感地想着怎么还不去干活。 是以她也不卖关子,径直说明了自己的企图:“嬷嬷,不瞒您说, 我那囊袋里放着家中长辈的遗物, 实在是不能随意丢在外头。” “你若是知道秋姑娘去了何处,我也好去寻她换回来。” 嬷嬷被她这么一说,当下也着急起来。 “遗物?这么重要的东西, 的确不能丢了。”她神色慌张地四下张望,又扣弄起右手虎口处的老茧, 在原地踱步,一副等不及的模样。 “可是秋丫头走时也没说贵妃娘娘具体要让她做什么去, 是我在殿外偷听到贵妃娘娘说什么东宫、什么添点东西猜的。” 楚袖也做出为难模样,晾了那嬷嬷一会儿,见对方多次想开口却又缩了回去,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这样吧,您将今早遇见秋姑娘的事情仔细与我说说,或许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能帮着我们找到秋姑娘呢。” 嬷嬷果然上钩,点了点头便讲述起了今早她在毓秀宫中遇到秋姑娘的场景。 据她自述姓乔,在毓秀宫的小厨房里做个粗使的嬷嬷,人虽然迟钝些,但好在干活伶俐,在小厨房里也属闭嘴做事那一挂,日子过得也算平淡。 而秋姑娘全名无人知晓,是打小就送到宫里来干活的,当初带她的嬷嬷为她取了个秋叶的名儿,这么多年也就叫了下来。 乔嬷嬷与秋叶的初识说来也极其简单,那时秋叶还因着做了件好事儿在婉贵妃面前有些印象,乔嬷嬷被小厨房里其他人使唤着做了大半活计。 秋叶去取吃食时便见得十来个人坐在小厨房前的台阶上嗑瓜子聊八卦,一个个悠闲自在,乔嬷嬷一个人在小厨房里又是炒菜又是炖汤,还得抽空去看顾灶膛里的火。 虽说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做着,也没出什么乱子,但秋叶还是在婉贵妃面前狠狠告了那些人一状。 除乔嬷嬷外,小厨房众人被罚了整整三月的俸禄,并且秋叶放话,若是再犯,她还要去告状。 没人和钱过不去,最主要的是毓秀宫里规矩颇多,这种事情有一无二,下一次惩处,要的可能就是他们的脑袋了。 乔嬷嬷私下里带了银钱吃食去道谢,结果秋叶不收这些还则罢了,甚至反过来送了她不少东西。 用秋叶的话来说就是要回报她的恩情,可乔嬷嬷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何时何地帮过秋叶,只能在之后尽可能地帮着秋叶做些小事。 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熟识了。 秋叶不善女红,乔嬷嬷却手巧,见她随身备着放东西的囊袋已然破了个大洞不能再用,便自告奋勇地做了一个给秋叶。 秋叶收到后果然十分高兴,更是央着乔嬷嬷教了她绣自己的名字,这也是那囊袋上歪歪扭扭的秋字的由来。 两人关系亲近不少,乔嬷嬷也将秋叶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哪怕秋叶后来因多次插手小厨房的事情被婉贵妃厌弃打发到小厨房来,她也依旧如往常般护着秋叶。 好比今晨就是乔嬷嬷一人将早膳齐备,秋叶在旁打下手,做好之后便由秋叶拿到婉贵妃寝殿去。 当然,毓秀宫负责传膳的婢女众多,秋叶只是最末的那一位,作为小厨房的代表人物去的。 在等秋叶回来的空当里,乔嬷嬷便开始洗涮锅碗瓢盆。 按往常婉贵妃用膳的速度,洗完这些东西,秋叶也该回来了。 可今日乔嬷嬷连着正殿送回来的剩菜剩饭都收拾完了,还不见秋叶回来。 她把心一横,心想反正小厨房也无人看管,她去去就回,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谁知她还未走到正殿门口,只是路过了一扇窗户,就听见里头有人慢条斯理地吩咐道:“你只需到东宫去,将这东西交给太子妃便是了。” “其余事宜,自有人告知于你。” “本宫不喜自作主张之人,你可懂?” “奴婢晓得。”这是秋叶的声音,微微颤抖,却还带着些许喜意。 “放心,此事你若做好,本宫便将你调回来在殿内当值。”婉贵妃很会拿捏人的心思,除却秋叶外,她还刻意提起了乔嬷嬷:“就连与你交好的那位嬷嬷,本宫都能将她提作小厨房的管事。” “但若是不成,你二人的处境,应当不用本宫多说吧?” “奴婢明白,此去定然为娘娘解忧!” 乔嬷嬷听得云里雾里,没敢说话,只脱了鞋子,蹑手蹑脚地回了小厨房。 片刻之后,秋叶便回来了,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意,一进门见她已然收拾齐备,忙解释道:“这次是个意外,下次我定然早早回来,不让嬷嬷您劳累。” 乔嬷嬷一把拉住了秋叶的手,动作拉扯间,放在秋叶袖中的囊袋便掉了出来。 秋叶捡起那囊袋,却发现地上还落了只碧玉耳坠,她拾起耳坠,敲了敲脑袋道:“定是方才在娘娘殿中,不小心将娘娘落在地上的耳坠给带出来了。” 然而她看了看时辰,已经来不及了,也便将之用帕子包裹塞进了囊袋之中。 “算了,等回来再交给娘娘,指不定那时候还不用受罚呢!” 乔嬷嬷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倒是让秋叶反过来安慰她道:“嬷嬷别怕,我出去办个事儿,很快便回来。” “那你万事小心,等你回来,就把那囊袋换了吧,我刚好绣了个新的。” 其实并不是刚好,而是秋叶的生辰快到了,乔嬷嬷手里的银钱不够,也不够给她做身衣裳,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做了个囊袋,绑好将秋叶身上已经勾丝发白的囊袋换下来。 “那等我回来,嬷嬷可要再教教我怎么刺绣,我就不信了,还能次次都没长进!” 秋叶喜笑颜开,看起来完全没把这东西当做是生辰礼物,更有可能是连生辰都忘了。 乔嬷嬷应声后便将秋叶送出了小厨房,见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后,也不免笑了出声,而后便张罗着准备午膳。 “再然后,太子殿下便气势汹汹地来了,一来就让全宫的人出来迎接。” “殿下一番扫视没见到贵妃娘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所有人跪着不准起身,自行进殿去寻娘娘了。” “再然后,便是姑娘和那位大人来了。” 乔嬷嬷说完这些,双手不住地在身前搓动,小心翼翼地觑着楚袖的神色。见对方没有不耐烦的神情,这才开口问道。 “姑娘,该说的我都说完了,秋姑娘究竟在什么地方呀?” 秋叶的去处从一开始便是确定的,但面对着这么一个一心想着之后为秋叶过生辰的老嬷嬷,楚袖实在说不出秋叶已经不在人世这种残忍的话来,只能含糊其辞道:“如此看来,嬷嬷的猜测似乎不无道理。” “许是秋姑娘有旁的事耽搁了吧,待会儿我回东宫瞧瞧,指不定她便在那里呢。” “劳烦姑娘了。” 乔嬷嬷点头哈腰地道谢,楚袖本就是言谎,再加之对方是老人家,心中的愧疚上涌,当即便伸手扶住了乔嬷嬷。 “嬷嬷客气,不过是小事罢了。” “倒是我平白将您喊出来,累得你都没法子歇脚了。” 她将乔嬷嬷送回几人歇息的地方,那三人已然歇好,见两人进来更是招呼着:“方才便想说了,若是实在忙碌,喊我们过去打下手也是使得的。” “我们这些老婆子虽然不像乔姐姐一样煎过什么药,但个个都有一把子力气,端些东西还是可以的。” 煎药本就是借口,楚袖也便谢过了几人的好意,而后让乔嬷嬷坐了下来。 “那边已经差不多了,就是乔嬷嬷还得歇息一会儿。” 几位嬷嬷面带笑容,倒水的倒水,递糕点的递糕点,闻言便道:“这都是小事,反正回宫去也没什么活计,等等乔姐姐也好。” 见她们并无怨言,楚袖也就放了心,陪着几人坐了一会儿,又将人送出太医署,方才回转到了安置着两名宫婢的房间,李怀早已在其中等候。 “看来是问完了。” 李怀从摇椅上起身,将一旁的温热茶水一饮而尽,而后便撩开了布帘,露出两个沉重的大木箱来,那两名宫婢则是弯曲了身子躺在其中。 “伤口我处理了一番,又在她们身上洒了些安神的香料,半个时辰内不会醒来。” “待会儿青冥带着人来搬走,对外就说是往东宫送的药材,无人敢说些什么。” 李怀考虑周到,已不需楚袖再做些什么,是以两人也就一起等着路眠来。 等待期间,李怀自身上摸出了个折起来的信封,递给了楚袖道:“外头人送来的信,说是十万火急。” 楚袖接过一看,上头印着苏瑾泽的个人徽记,拆开信封,内里嵌套着另一封信,上头浓墨饱酣地写了个陆字。 只需一眼,她便确定了写信人的身份,正是潜伏在镇北王府隐藏身份的正牌世子,陆檐。 这个时候,他写信来做什么? 她将信封拆开,抽出内里的纸张,一目十行地看完上面的内容,眉头便越皱越紧。 “李大人,您医术了得,在太医署内又是博览群书,可曾晓得离魂失魄之症如何诊治?” “那得看你所谓的离魂失魄是怎么一个说法了。” 李怀半直起了身子,与她对上视线。 一旦涉及治病救人,他就格外认真。 楚袖将信中所述症状简单讲了一番:“食不下咽,问不应声。昼不能醒,夜不能寐。” “这症状听起来,不像是《本草纲目》中记录的离魂症,倒像是民间所说的丢了魂。” “这可不能找大夫,得找个道长来做法才行。” 虽如此说,李怀却还是取来了纸笔,一连写下了数味药材及剂量。 待得笔墨干透,他将那纸塞进楚袖手里,道:“李家独门安神秘方,外人不知,且拿去一试。” “既是秘方,如此透露出去是否会有影响?”楚袖捏着一张薄纸,没第一时间喜出望外,而是问了李怀这么一句。 李怀啧了一声,而后摆摆手道:“哄你的,不过是我才改良出来不久的安神方子,疗效比以往的汤药要好上一分。” “研究出来不就是给人用的嘛,藏着掖着的,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改进。” “多谢李大人,我这就写信,将您这方子一并送过去,就是还得麻烦您送一遭信。”楚袖接过纸笔,用镇纸铺开,而后便提笔写了起来。 李怀在她不远处躺在摇椅上,一个眼神儿也不往这边瞟,只是在她要将信与药方一并封起时说了一句。 “用后若是有效,可千万得写份记录给我。” 她先是一愣,继而认同地点点头,从中抽出信来又补了几句上去。 身在宫中,楚袖身上也没带火漆,只能就近点燃了一根火烛,用蜡油将信封了起来,这才双手递给了李怀。 李怀也没看信封上头写着什么字,随意往袖中一揣,便继续悠哉悠哉地等人了。 半刻钟后,路眠带着几名东宫的侍卫赶到,一眼望去都是面无表情的玄衣侍卫,不知道还以为是李怀犯了什么事,今上派人来拿他了。 玄衣侍卫们都是练家子,两两抬起大木箱也不见吃力,走在官道上也是健步如飞。 为了掩人耳目,除了装着那两个婢女的木箱外,李怀还将先前备好的三大箱药材与器具一并取了出来。 反正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怕是也无暇再回太医署了,干脆借着这个机会搬个一干二净,也省得之后还得麻烦。 到了东宫后,路眠指挥着侍卫们将木箱搬进了太子妃寝殿中特意为李怀辟出来的屋舍里。 正所谓医者眼中无男女,李怀住在此处也没人有意见,毕竟李怀的医术大家有目共睹,有他在,大家也能安心些。 等到侍卫们离开,路眠便拨开了木箱的锁扣,一左一右将两人扛在肩上,楚袖则是在房间内拍打了几处机关,而后一副画轴翻转,露出了足够两人通行的暗道,三人相继进入后机关便复原如初,全然看不出有人存在的痕迹。 至于那两只空了的木箱,自有知情的暗卫处理。 三人在通道里走了盏茶功夫,视野便开阔了起来。 几人都不是第一次到访,很快便各自找了活儿干。 路眠将两个婢女用锁链扣着,楚袖则是从一旁的药柜里取出了李怀惯常用的各样刀具,一一铺陈在白布之上,而后端到了李怀身边。 暗室的另一边是由两张方桌临时拼凑而成的“床”,上头躺着个只着寝衣的女子,正是上午便在东宫亡故的秋叶。 许是处于愧疚,秦韵柳为她洗去了一身的血迹,将长发梳顺,换了全新的衣裳,这才将她放在了暗室之中,静待李怀的到来。 李怀在太医署中地位很高,郑医正也极为看重他,一来是因为他熟读药理,制药很有一手,二来便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遗体动手,绘制了许多人体的肌肉纹理走向图。 毁坏尸体在本朝是大罪,便是郑医正也不敢公然包庇,只能让李怀换了名姓藏于宫中,继续他的研究。 楚袖不懂人体走势,唯一的了解也是从前世的同僚师泽丰口中得知,那人与李怀一样,也爱将人开膛破肚,得了个妖鬼的诨名。 当初 她便帮着师泽丰递过几回刀,如今在李怀身旁帮忙,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锋利的刀刃划开肌肤、脏器,一层层地溯本回源。 安顿好那两个婢女,路眠便过来接手了楚袖的工作,他态度强硬,加之面前的景象确实令她有些生理不适,也便退到一边,执起纸笔,记录着李怀所说的话。 如秦韵柳下的诊断相同,秋叶的确是惊惧而死,李怀来解剖也不过是出于医者的本能,他能接触到的尸体,大多都是如秋叶一般惹了贵人从而丢了性命的仆婢。 尸体解剖道一半,李怀伸手从腹中取出一截肠子观察时,被锁链拷在暗室另一端的宫婢幽幽转醒。 一睁眼便见得这血淋淋的一幕,她喉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身子止不住地打哆嗦,就连被砸折的一只胳膊都因过度后退而撞到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三人并未侧目,任由她在那边叫喊,很快,另一名婢女也被刺耳的尖叫声唤醒,同样目睹了李怀在一人腹中搅动的模样。 但她并没有叫出声,而是咬着唇压了下去,面色煞白地贴紧了墙壁。 不多时,尸体的解剖便进入了收尾阶段,李怀取了浸过烈酒的针线,将脏器归于原位,开始细致的缝合。 做到这一步时,楚袖与路眠往往都可以离开,只不过这次有着两位稀客,他们也便没有离开暗室,而是向着两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长时间的哭喊尖叫已经让其中一人哑了嗓子,见两人靠近也只能从喉咙中挤出几声沙哑的叫声。 反倒是刚才一直强忍着的那位婢女,如今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她看着两人道:“你们将我们绑来,是想将太子殿下的事情隐瞒下来吧。” “我们可以配合,但是,你们要保证太子殿下不会再对贵妃娘娘出手。” 其实这个交易完全就是不对等的,因为她们两人已经被绑到了一处她们不知情的地方。 如果对方不想做交易,完全可以杀了她们,一样能达到掩藏秘密的目的。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提出了这个条件。 更不用说,她刚刚目睹了一场堪称是血腥虐杀的一幕了。 看来这人是真的对婉贵妃忠心耿耿,这样的人,反倒不用怕她会将事情捅出去了。 “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我叫探秋,至于来处,想来应当不用介绍了吧。” “我叫幼翠,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就是了。” 幼翠也是当初在太子正殿中对楚袖下手的宫婢之一,可她直到如今才认出了楚袖,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要为之前的事道歉的意思,估计在她心中,婉贵妃下的命令从不会有错。 对方都如此开门见山,楚袖也不客气,径直问道:“你可知晓戏郎君?” 如她所料,幼翠并没有露出茫然的神色,反倒是轻笑了一声道:“就知道你第一个会问这个。” “戏郎君是娘娘从京城外接回来的一尊琉璃神像,戏郎君手执一条长鞭,对日可现七色光芒,犹如虹彩。” “娘娘每日祭拜,是戏郎君最为虔诚的信徒,这些年来还得了不少天赐之物。” 听到这里,楚袖皱着眉头打断了幼翠的话,将一张纸悬在了她面前,问道:“那些所谓的天赐之物里,是否包括这枚铃铛?” 幼翠看着那图上画得栩栩如生的碧玉铃铛,瞧了好一会儿才肯定道:“是有这枚铃铛,大概是三四年前的天赐之物。” “你确定没错?方才看了那么久,可别是看错了。” 听楚袖这么说,幼翠摇摇头,极为肯定地道:“不可能看错的。” “你瞧,这儿有道很是明显的裂痕。”她的指尖落在碧玉铃铛靠下些的位置,的确如她所说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在,“这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丫头摔出来的,娘娘原是想杖毙此人的,后来转念一想离戏郎君的诞辰近了,也便放了那人一马,只将她贬到小厨房去了。” “说起来,今晨娘娘还单独召见了那丫头,我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宫婢都没留一个在里头。” “想来很快便要飞黄腾达了。” 然而幼翠并不知道,在她口中即将飞黄腾达的姑娘,正躺在与她相隔不到一丈距离的桌上,被人一针一针地将肚皮缝合起来。 第104章 病危 楚袖从幼翠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戏郎君的消息, 但问起戏郎君究竟是从何方请回来的神像时,对方却是少见的一知半解。 “娘娘迎戏郎君回来的时候,身边还只有我一个人伺候,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 “那时我陪着娘娘去京城外的松山寺祈福, 恰逢寺中行洒扫之礼,我便替娘娘扫了那登山的四百九十九阶。” “等我上山时, 娘娘手里已然捧着那戏郎君的神像,面上是多日来少见的欢愉。” “我那时以为是松山寺的主持大人开解了娘娘,后来才知道是戏郎君解了娘娘的惑。” 听到这里,楚袖不由得发问:“一尊有口无言的神像要如何解惑?” 幼翠言道:“我亦是不解,但娘娘不曾讲过。” “除此之外, 戏郎君近期可有过什么谕旨下达?” 幼翠仔细回想了一下,却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只能摇了摇头。 楚袖沉思片刻,换了种说辞问道:“贵妃娘娘一般什么时候会点燃那天赐的燎沉香?” 以幼翠在毓秀宫当值的年份来看, 她应当能察觉出点香的规律才是。 “一般会在传召太子殿下的时候燃点香料, 娘娘说这是上好的安神香,用了对人身体有益,是以每次都会为太子点香。” “那这香料是由谁来准备的?”楚袖着实不大明白, 戒备森严的宫中, 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皇帝的宠妃宫中放下许多东西而不被人察觉。 就算婉贵妃也帮着对方遮掩,这么多年来愣是一次都没被发现,说没有猫腻, 她是绝对不信的。 “天赐之物都由娘娘亲自保管,我等婢女无缘触及, 只是我跟在娘娘身边的时间久些,早些年还机缘巧合碰过几回。” “那香果真有些神异用处, 那日我不小心冲撞了太子殿下,对方竟也未曾问我的罪,反而是问我有没有受伤。” “若是我未曾沾染香料,怕是当时已然被太子殿下处死了。” 楚袖越听心越沉,这哪里是什么天赐之物,分明就是压抑顾清修狂躁之症的特殊香料。 再结合顾清修入主东宫后脾气便一日差过一日的事情,她有理由怀疑,便是顾清修身上的狂躁症都与这尊来源诡异的戏郎君神像有关。 她定了定心神,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在你看来,太子殿下与贵妃娘娘的关系如何?” 幼翠显然没想到会被问这种问题,怔愣了一瞬才呐呐道:“其实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原先是很好的,只是后来太子殿下娶了太子妃,一切就都变了。” 从幼翠的视角中,楚袖得知,四年前顾清修还是个引得众人夸赞的翩翩儿郎,便是兰妃都得暗中拧帕子暗骂自家儿子不争气,连与顾清修一争之力都没有。 顾清修更是每日都到毓秀宫请安,婉贵妃时不时为他下厨做菜,母子和乐。 可自打顾清修如愿娶得了宋雪云后,两人间的关系便急转而下。 顾清修时常忤逆婉贵妃,屡屡将对方气得卧床养病,更有几次直接呕血晕厥。 但以楚袖在毓秀宫中见到的诡异情形来看,实际情况可能和幼翠所说截然相反。 她曾问过秦韵柳,顾清修手臂上的伤痕最早可以追溯到何时,对方的回答是可以辨认的伤大约是五年前,但衣衫掩盖的肌肤下,还有更多更旧的伤痕。 那些伤痕的形成时间无法确定,但唯一知晓的便是,是在顾清修还未做太子前的伤口。 她初次进毓秀宫时,婉贵妃虽被捆缚,但顾清修背上的血痕也并非作假,可见婉贵妃还是对顾清修动了手。 那时殿内并未燃点香料,想来只是一次普通的教训,并非如上一次她同路眠一起那般,是要以异香来扭曲顾清修的意志。 或许这也是当时婉贵妃反而被顾清修制住绑起来的原因之一。 之后她又林林总总问了些问题,幼翠大部分都对答如流,但也有少部分她并不知情。 至于幼翠旁边那位婢女,早早地便因惊惧而昏睡了过去。 有幼翠在,楚袖也没心情再将她唤醒,再者以对方的胆子,不一定会回答她的问题。 路眠在一旁将两人的话语记录成册,见两人结束了话题,他也便将册子往怀里一揣,上前并指点了幼翠的昏睡穴。 幼翠身形软倒,落在床榻之上,楚袖帮她摆正了身子,而后便对着身后还在忙碌的李怀招呼了一声。 “李大人,我这边已经妥当了,便先去秦女官那边看看。” 李怀头也不回,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在尸体胸腹中绕动,丝线被他这么一绕,二重结便将破腹的豁口合拢起来。 “晓得了,你们先去,我再有半柱香的功夫也便上去了。” 路眠在前扭动机关,暗室的一处墙面便猛然后撤,继而向侧滑动,两人的身形隐入其中后,石门又缓缓闭合,恍若一切都没有发生。 太子妃寝殿下的暗室驳杂,并非只有一处,但大多数时间宋雪云还是安置在太子妃寝殿之中。 对于病患来说,通风换气也是极为重要的。 如非必要,秦韵柳并不会将人转移到暗室之中去。 两人拾阶而上,一路掠过了不少黑黢黢的岔道,直到行至无路,这才由路眠对着砖石一掌拍下。 内陷的砖石带动机关,咔哒咔哒的声响中,面前的石门向上掀起,将通明的日光洒进密道。 两人闪身出去,楚袖在殿内几处机关中按压旋扭,方才将石门关起。 甫一上来,便听得秦韵柳的呼喊声:“初年,再取些汤药来。” 暗道出来便是寝殿中的侧室,惯常是用来摆放宋雪云的衣衫首饰的。不过自打秦韵柳入住,这地方便被改造一新,除了新安置的一张绣榻外便是堆积如山的药材。 方才秦韵柳口中的汤药也在桌面上齐齐整整地摆了数碗,路眠闻言便端了两碗进去,他身手矫健,躲过匆忙而出的初年,手上的汤药也不见洒,反倒是提醒她一句:“小心。” “青冥你可算来了,快拿去给娘娘喂下。”也顾不得如何客气,初年见是路眠,忙不迭地道。 前段时间顾清修病倒后紧闭唇舌,比之宋雪云情况要差许多,灌下去的汤药十不存一。 秦韵柳倒是有法子,但无奈她分身乏术,到最后这给顾清修喂药的差事便落在了作为贴身侍卫的路眠身上。 他的法子简单粗暴,比之秦韵柳所说的还要快速,秦韵柳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他去了。 路眠听初年所言,也便不再停留,端着药碗进了内室。 楚袖也跟着走上前去,便见得宋雪云口中溢血不止,秦韵柳擦了数次也不见好,干脆将她摆成侧躺的姿势,让血液从唇边流出来。 秦韵柳将针带掀开,手指拂过便捉了数根银针。 那边路眠先是用帕子探进宋雪云口中清理了污血,而后便利落地灌了两碗汤药进去,见她还要往外呕,他便点了穴道逼着对方咽了下去。 “秦女官,药喂下去了。” 言罢,路眠便闪身到了一边,给秦韵柳让出了位置。 秦韵柳也不言语,手中银针倏地扎入体内,方才还不停呕血颤抖的宋雪云便好转了些,但依旧是面如金纸、呼吸微弱的模样。 做完这些,秦韵柳失了力气往旁边一倒,还是楚袖扶了一把。 三人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问起宋雪云,但从现下这情形里已然知晓了结果。 想来那日秦韵柳被砸晕过去之后,有人对宋雪云下了手。 或许是奉命而来的秋叶,或许是被控制了神智的宋雪云,又或者是某个神秘人。 因着方才的挣扎,宋雪云身上的寝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锁骨,其上青紫遍布,竟是已经扩散至了此处。 这才过去半天,便将四肢都蔓延了个遍,继而要往脸上走了。 秦韵柳肃着一张脸,扭头看向路眠:“太子殿下可醒来了?” “未曾来得及去查看,但想来是未醒。” 路眠将顾清修送回东宫,又将清香丸碾成的粉末投入香炉中燃烧,吩咐了两个侍卫守在门口便又赶去了太医署,的确没有时间再去看顾。 “应当是未醒,不然依着殿下的性子,早该冲过来了。”楚袖扶着秦韵柳在桌边坐下,而后抬手为她倒了杯清水。 这一个月以来,秦韵柳在殿中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还有功夫品什么茶,如今这桌上的清水都是昨日未曾喝完剩下的了。 秦韵柳也不在意这些,狠狠灌了三杯水下肚,便猛地撑着桌子起了身。 “不行,还是要将太子殿下拖过来。” “他若是不醒,我便施针让他醒。” 能让一向沉稳行事的秦韵柳说出这番称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话语来,可见宋雪云的情况当真是刻不容缓了。 路眠当即起身,并未言说什么,只是脚步飞快地出了殿门。 楚袖拉着秦韵柳又坐了下来,扯着她的手臂问道:“既是如此急迫,可能让太子妃苏醒片刻……也好让两人见这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这四个字分外沉重,一出口两人便同时缄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秦韵柳才道:“我手上有一套针法,非穷途末路不可用。” “虽有起死回生之效,代价却是两刻钟后即死。” “因与回光返照相似,却又延长了时间,故得名回照针法。” 秦韵柳说这话时转了头,视线从那被绑在一旁的长短珠帘上掠过,慢慢落在了宋雪云的身上。她臂上、头顶都扎满了针,随着微弱到几近没有的呼吸而轻轻颤动。 “那些针是稳住她心神的,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能取下了。” 半盏茶的时间,足够路眠将人带过来了。 宋雪云身上雪白的寝衣都被先前呕出来的血浸透,看着一片狼藉。 楚袖看着这一幕,轻声道:“待得取针后,我们为她换身衣裳,上个妆吧。” 看着躺在那里的宋雪云,楚袖不免想到中秋宴前她温柔浅笑着说挑那件广袖素蝶百迭裙时的模样,眼神缱绻而多情,似对未来有着无限期望。 宋雪云如今已然是油尽灯枯之象,作为最后一次的妆扮,楚袖想尽可能地让她高兴。 当时她未曾瞧见“自己”穿上那衣裙的模样,今日便全了她的心愿吧。 “自是可以,只是太子妃身边离不开人,你且去挑些衣裙首饰来便是了。” 秦韵柳端坐在桌边,这地方既可以瞧见宋雪云,也能观瞧见殿门,是个绝佳的位置。 楚袖得了应允便起身往侧殿而去,秦韵柳住进主殿后,侧室里的一应衣裙便都被挪到了侧殿去,她先前试衣换装便在那边,如今也算是轻车熟路。 上次她落了水,那身衣裳是晕晕沉沉中初年帮着她换下来的,后来与其余配饰一起放在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箱中送到了侧殿。 她一进殿门便直奔目标而去,见得那木箱还好端端地放在原处,抱起便往主殿走,片刻都不敢停留。 一来一回费了些功夫,她进了主殿之时路眠已然在了,他将仍旧昏迷着的顾清修安置在侧室之中,见她进来便指了指内室道:“秦女官在里头拔针,待会儿就会出来。” 楚袖点了点头,将怀里的木箱放到了桌上,探身看了一眼顾清修的情况。 许是路眠与她所想一般,顾清修也被换了一身衣裳,正正好是中秋宴时那件青绿长衫,就连发冠都重新扎束了一番。 她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顾清修,又看了看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路眠,终是忍不住问道:“这是你换的?” 路眠不觉有异,施施然点头道:“想来太子妃也想见见这身衣裳穿在太子身上是个什么模样。” 宋雪云醒来后,顾清修便长睡不起,两人像是话本子里中了恶毒诅咒的佳侣一般难以相见。 今日一见,之后便是天人永别,路眠也寻不到个合适的衣物,索性将中秋宴的衣裳又给他套了上去。 所幸他在军中待过几年,穿衣束冠的速度有刻意练过,再加之顾清修昏睡也不能提什么意见,只能任由他摆弄,也便飞快地换好衣衫将人扛来了此处。 闻言,楚袖指了指桌上的木箱,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待会儿便为太子妃换衣上妆。” “速度大约比不得你快,得再有盏茶功夫。” 路眠还没来得及表态,内室里秦韵柳便喊了:“探秋,将东西拿进来,时间不等人。” “就来!”楚袖回头应了一声,对着路眠打了个手势便抱着木箱匆匆赶了进去。 有秦韵柳帮忙,换衣裳的速度快了许多,楚袖将梳妆台中的胭脂唇彩都摆了开来,仔细挑选了合适的颜色,才取了细毫为宋雪云描眉画唇。 宋雪云乃是中上之姿,不爱浓妆艳抹,偏爱素净淡雅的妆容,楚袖依着她的喜好,只上了一层浅淡的脂粉,点了淡杏色的口脂。 发间也无太多装饰,只一左一右簪了两枚流苏钗,与耳垂上水滴形的白玉铛相得益彰。 妆点完毕,秦韵柳便将宋雪云交到了她手上,她自己则是出去唤醒顾清修,顺带着询问一下他要不要在宋雪云身上用那套回照针法。 尽管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认为以顾清修对宋雪云的感情,他一定会同意,但还是要问上这么一遭才合宜。 上过妆后的宋雪云除却双眸紧闭外,全然瞧不出是个病重之人的模样。 楚袖看着这样的宋雪云,忽地伸手拨弄了一下她鬓边垂下的流苏,浅色的串珠微微摆动,拂过颊侧时总让人觉得她下一刻便要睁开眼睛,说她调皮。 但终究只是错觉。 扮演活泼开朗的探秋久了,她似乎自己也沉了进去,这样不好。 尤其是在面对着一出悲剧时,尤其不好。 当年教习她们那一批歌女的姑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与人共情,无论结果如何,到最后伤的都是自己。 像她们这种唯一的使命便是送入权贵家中充当细作的歌女,共情是一味致命的毒药。 许是安稳日子过得太久,她也松懈了不少,待如今反应过来,已然是半只脚踏进这泥淖之中了。 她出神的片刻功夫,那边似乎便已经结束了交涉,一道青绿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来,但因目不能视的缘故,走出几步便要跌倒,有好几次甚至走错了方向。 不得已,路眠便自告奋勇地上前攥住了顾清修的手臂,沉声道:“太子殿下,属下带您过去,太子妃已经候在内室了。” 掌心的手臂止不住的发颤,路眠斜了视线望了顾清修一眼,便见得一向都是沉稳神色的太子殿下眼尾泪连成线,泪珠沾湿睫羽。 已然看不清前路的双眸依旧是浸血的状态,瞳孔略微发散。 路眠将顾清修带到了床边,安顿着他坐下,旁边则是看顾着宋雪云的楚袖。 顾清修的双手在床上不断地摸索,楚袖看着很是心酸,也便将宋雪云的一只手递到了他手边。 “殿下,娘娘还未苏醒。” “孤知晓了。” 顾清修看不见宋雪云,但将那只无甚温度的手攥在手心时,面上却松快了些。 他颤抖着伸出了另一只手,想要抚摸宋雪云的面颊,有着楚袖帮忙,倒还算得上是顺利。 秦韵柳取了特制的金针走上前来,施针前,她对顾清修道:“这套针法虽有用,但绝不可让娘娘情绪波动过大,不然气血上涌,很有可能会加快身体崩殂的速度。” 顾清修挪到了床尾,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一旁的纱幔,从那双失了血色的唇中挤出极轻极小的几个字:“下针吧。” 楚袖帮着秦韵柳扶正了宋雪云的身子,而后略微解开了她的衣衫。 回照针法下针的位置巧妙,多在衣衫撩开也能扎到的位置,因此她们先前的换衣上妆也不影响施针。 落针约莫一炷香后,宋雪云的眼皮开始颤动,这便是施针成功了。 秦韵柳将宋雪云身上的金针一一收回,楚袖则是将宋雪云扶了起来,使之靠进了顾清修怀里。 “再过半炷香的时间,娘娘应当就会醒来。但此针法因人而异,苏醒过程所用的时间也不定,但总归不会超过一炷香。” “我等就候在外头,殿下若是有吩咐,直接唤下臣便是了。” 仔细吩咐过顾清修一应事宜,秦韵柳便带着两人到外室去了。 为了让两人自在些,楚袖使唤着路眠将挪到侧室的屏风搬了回来,又亲手解下了珠帘,这才坐回了桌边。 桌上摆着秦韵柳刚刚才翻出来的小香炉,原本雕花镂空的铜盖被丢到一边,一根香火才显了点火星。 起初时,殿内殿外都一片寂静,三人都齐齐望着那道阻隔了视线的屏风,等着里头出些动静。 半炷香过去,依旧无事发生。 直到那炷香快要烧完,内室里才传来了顾清修沙哑的一句问:“云儿,你是不是已经醒了?” “嗯。” “那为什么一直不说话?”顾清修看不见宋雪云的模样,也不知她如今是个什么表情,生怕自己的血瞳吓着她,慌忙间便闭了眼。 反正睁眼闭眼与他来说已经没差,还是不要让云儿看到这种可怕的东西了。 再然后,一点冰凉落在了眼皮上。 “阿修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清贵俊美,是这天下顶顶好看的儿郎。” 宋雪云大顾清修三岁,当年兄长入宫做了皇子伴读,时常与她讲起二皇子为人和善,虽为皇子也不骄不躁,是个十足十的君子。 两人借由宋大公子的关系见了面,时常一起手谈品茶,一来二去也便熟识起来。 再后来兄长随大皇子一并去了,顾清修伤怀于此,更是代兄长送了不少奇珍异画来。 宋雪云现在还能想起,她后来拆穿那明明是他自己所画时对方羞赧闭眼的模样,恰与此时他轻颤的睫羽叠在一起。 没人比宋雪云更知晓她现在的情况,正因为时间不多,她才更要笑,哪怕阿修看不见,也要让他知晓,她是快快乐乐地走的。 牵起他的手慢慢放在唇边,有些粗粝的指纹一点点摸索过去。 “云儿,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顾清修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宋雪云的意思,他唇边也泛起了笑,竭力让自己做出她记忆中温和的模样来。 “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为你实现。” 这是他们大婚之时许下的约定,成婚后他也的确处处都依着她,甚至为了她不惜和婉贵妃翻脸。 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她一直努力做个合格的太子妃,想着能减轻些他的负担,不想初出茅庐便折戟沉沙,竟是连自己都折了进去。 “我有好多好多的愿望,阿修都得一一为我实现才是。” “云儿,你说便是了,我绝不食言。” 第105章 亡故 太子妃薨逝, 整个东宫一夜之间挂上了白绫,阖宫上下也寻不出一个脸上带笑的人来。 太子殿下尚且沉浸在丧妻之痛中,东宫的太监婢女们便已经自发地为太子妃换上了素衣。 也有那等未曾有素淡颜色衣裳的人, 便寻了深沉的墨色衣衫穿在了身上。 楚袖去小厨房的几步路里,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黑白二色,恍若宋雪云的离去带走了东宫中的一切生机。 还没进小厨房的院子, 她便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哭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小厨房众人都曾受过宋雪云的恩惠,在宋雪云病中他们更是日日求神拜佛,希望能让宋雪云好起来。 此时蓦然得知此等噩耗, 哪怕过了一夜也难以从悲痛之中走出来。 她在院外等了一段时间,见大人们哭得差不多了, 这才在厚实的院门上叩了几下。 笃笃声响引得众人抬眸望来,便见得全身上下都是一溜儿黑的小姑娘睁着清凌凌的眼眸, 面上表情淡淡:“我来取些吃食, 太子殿下许久未曾用膳,身子骨撑不住的。” 这个“许久”,指的是从宋雪云殁了的昨日申时, 一直到如今天擦黑的戌时五刻。 他将自己关在了寝殿里足足一天一夜, 不管谁上前问话都是毫无应答,恍若一块石头扔进了无底洞般,听不见一丝声响。 若他是昭华境内随便一个百姓, 如此缅怀伤痛谁也不会去打扰,可偏生他是太子殿下, 还是个恰逢多事之秋的太子殿下。 莫说婉贵妃那边还等着个交代,就是宋雪云的死因也有待查明, 许许多多的事压下来,如今这一日的伤怀已是众人竭力争取下的结果了。 在她来小厨房之前,路眠已经带着七八名侍卫围了寝殿,正准备使用武力将殿门破开,把颓唐的太子殿下接出来。 思绪从寝殿那边脱离出来,她面对着尚且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众人摆了摆手道:“切莫要伤怀了,小厨房里可有什么能即刻带走的吃食?” 穆成平闻言抹了把泪,声音沙哑,有些尴尬道:“已然过了用膳的时辰,小厨房里倒是还热着些吃食。” “只是……”只是那都是留给他们的晚饭,不免简陋,拿给太子殿下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无妨,取来便是。”楚袖走上前去,将手里足足五层的食盒拎着进了小厨房。 那五层食盒里装着的是半个时辰前小厨房送来的饭食,他们几人吃了两层,另外三层送进殿内却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此时已然冷了。 “只要是热乎的,什么东西都不打紧,殿下如今也没心思在意这些。” 楚袖都如此说了,穆成平也不再推诿,吆喝着几人从蒸笼里取了几张烙饼,又舀了一碗浓稠的白米粥。 怕顾清修吃得没滋没味儿,食盒里还放了一小碟子咸菜。 这吃食对比往日顾清修所用的膳食,的确称得上简陋,但事急从权,简陋些总比吃冷饭要强得多。 至于为什么不将那些饭菜再回炉热一番端过去,她只能说有些精贵食材,再热一遭就变了味道,还不如吃些简单的呢。 再者顾清修许久未曾进食,也用不了那么荤腥的食物,热腾腾的白米粥正合适,顶饿还养胃。 将食盒拿在手里,看着眼圈红红的众人,楚袖轻声道:“太子妃也不想看见你们这般模样的。” “太子妃走了,以后小厨房便要好好照顾起太子殿下的一日三餐了。” “你们也知道,太子殿下只听太子妃的话。小厨房送膳,他多少也能吃一些。” 说完这些,她也便弯了弯腰,拎着食盒转身出了小厨房的门。 “秋丫头说得对,咱们成天里在这儿哭也不是回事,还是得好好做饭才行。”王娘子首先响应了楚袖的话,她一撸袖子便抓起了个大白馒头往嘴里塞。 穆成平见状急忙给她舀了碗水,边拍着她的背边道:“好好做饭就好好做饭,你吃这么快做什么,那么大个馒头干嚼,噎不死你。” 嘴上骂骂咧咧,动作上倒是不见减缓。 “我这,咳咳,不是想着早点吃完早点干活,明天的早膳我定要把我的本事都使出来,让太子殿下香迷糊了。” 谁也没打击她的积极性,只含糊地接应着。 那边离开小厨房的楚袖可不知自己几句话还惹出一场闹剧来,她带着饭食回去,离着老远便瞧见了那敞开的正殿,只是不知是路眠带人破开的,还是顾清修想通了自己开的。 正殿前数十阶青石阶她如今走得很快,几乎不需停留便到了殿门前。 她瞥了一眼两扇殿门,最中间落了几道新出的刀痕。 看来方才的问题有了答案。 再往里走几步,路眠正站在珠帘外与顾清修对峙。 路眠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顾清修时逢新丧也没说话的兴致。 说是对峙,实际上就是路眠一手扶剑一手撩起珠帘,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清修,试图用视线感化他。 可偏生顾清修只顾着垂头看宋雪云,连个眼神都未曾分给他,这一幕就变得十分喜感。 楚袖咳了几声示意自己的存在,顾清修毫无反应,路眠倒是看了过来,眼神在她手里的食盒上转了一圈,便退后些许,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施施然上前,也不似路眠般在珠帘处站立,径直上前将食盒里的馒头白粥取了出来,碗筷也一并在桌上摆好。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您也该用些吃食了。” 顾清修面无表情,未曾因她言语动作分毫,恍若殿内还是只有他与宋雪云两人一般。 “太子殿下莫非忘记了太子妃的嘱托么?” “才过一日,便要做个背信弃义之人了?” 看着猛然转头过来的顾清修,楚袖暗道果然拿宋雪云激他是最好的选择。 她也不想这般戳人痛脚,可若是任由他这么沉沦下去,别说宋雪云的死因查不出来,怕是顾清修自己都难以保全。 顾清修与宋雪云身上的青紫究竟是什么东西,至今还未查明,再耽误下去,顾清修迟早也会步上宋雪云的后尘,不明不白地成为旁人计划里的一环。 “你竟偷听孤与云儿谈话!”顾清修很是愤怒,因着那是宋雪云的遗言,怕被外头的人听见,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的,谁知还是被外人听了些去。 见他这般模样,楚袖便知自己赌对了。 当日他们几人在殿外候着,只依稀听得了前几句,再往后宋雪云压低了声音,顾清修也依着她做。 那丁点儿声响被厚实的屏风挡了个彻底,外头是一点动静都听不见。 要是路眠有意去听,凭借他那卓然的耳力,或许还能听得些许。但楚袖也知道,路眠可不屑做这种事情。 她方才所言完全是胡乱猜测,顾清修挂念已逝的宋雪云,宋雪云难道就不知情么? 五年夫妻,十年青梅竹马,湛湛青天下共度的十五年,宋雪云比顾清修本人还要更了解他。 这样的人在临终时会说什么话,其实很好猜。 楚袖不是个喜欢八卦的性子,便是猜中了也不会往外说,今日也是见顾清修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心中窝火,这才说了出来。 若不是她现在还顶着探秋的身份,面前的人又是顶顶尊贵的太子殿下,她可能都要上手了。 此时此刻,她才算是彻底明白,路眠为何非要带着人将殿门撞开了。 见顾清修误会,她也不反驳,只是伸手隔着衣衫拉住了他手骨微凸的腕子。以她的力气,自然不可能拉起一个有意抵抗的男子。 “奴婢家乡曾有一说法,人离世后七天,魂魄仍会停留在肉身周围。” “这七日里,此人生前遗愿若是有一件未能做成,鬼差便无法寻得魂魄,只能长长久久地做个孤魂野鬼,直到某日消散在天地间。” 两句话说完,她清楚地感知到手下腕子松弛了力道,也便扯着他带到了桌前。 楚袖将汤勺塞进他右手,又将一个馒头塞进左手,顾清修都不反抗,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下口前他蓦然开口问道:“此话当真?你家乡当真有这说法?” “绝无作假,奴婢以性命保证。殿下慢用,奴婢在外头候着,有事您出声便是了。” 顾清修没应声,正一口馒头一口粥地往下吃,至于那碟子特意取来的咸菜,他是动也没动。 不愧是皇子楷模,便是吃着极为简陋的食物,仪态风骨也不见丝毫折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面前摆着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呢。 撩了帘子出来时,一抬眼便撞上神色肃然的路眠,对方特意遮掩后的漆黑瞳眸直勾勾地望了过来。就在楚袖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之时,只听他低声道:“真的?” 楚袖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的是什么,也茫然回问:“什么真的假的?” 路眠指了指内室,又道:“方才那番神鬼之说,可是真的?” “这你也信?我胡乱编的,总不能让太子殿下就这么一蹶不振吧。”她哑然,路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若真信神鬼之说,怕是要夜夜不得安眠了。 “可你方才……”路眠神色一怔。 “赌咒发誓?” 看着面前身量颇高的玄衣男子,她摇了摇头道:“做我们这行的,若论赌咒发誓,一年能说个千百回。” “若尽数当真,这天底下可没几个能活的。” 言罢,她拍了拍路眠的手臂,从他身侧掠过往外殿的桌边去了。 不多时,顾清修用完了膳,同时将楚袖和路眠喊了进来,她将桌上剩余的半个馒头放回食盒便告辞离开,留两人商议事宜。 她也不是无事可做,提着食盒先送去小厨房,之后便往李怀的居室去了。 李怀自打昨日来了东宫便再未回去过,一来是要看顾着那两名毓秀宫的婢女,二来则是忙着整理更新他手里的那人人体图鉴。 昨日宋雪云溘然长逝,秦韵柳便和李怀商量着怎么能让顾清修同意他们胆大包天的请求。 大悲之下,顾清修身上的病症也加重了,躯干上爬满了青紫淤痕,唯有四肢和头颅还白皙如旧。 从宋雪云的身上得来的经验告诉他们,若是让那淤痕蔓延至全身,那可就是真的华佗在世也难救了。 其实以原本那青紫淤痕蔓延的速度,宋雪云少说还能再活半月,可偏生出了差错,令她身上的淤痕在短短两天内便爬满了全身。 说来也很奇怪,那淤痕哪里都去,就是不往脸面上爬。 秦韵柳也曾想过是不是这些怪东西畏光,可试着将宋雪云的衣袖撩开暴晒半日也不见丝毫效果,也便死了心。 之前他们已然使尽了所有的手段,就连太医署那浩如烟海的卷帙也被两人一一翻阅,并未有哪卷医书里记载了此等怪异病症。 是以两人猜测,这应当是一种从外域传来的无名之毒。 因着从未在昭华地界儿出现过,自然也无法从昭华的医书上寻到解决的方法。 如今宋雪云身死,为了能让顾清修也活下来,他们便想着能不能将她的遗体弄来研究研究。 体表之症他们整整看了一个多月,可若是,此毒在体内呢? 剖开肚腹之后,或许就能看出些什么来。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秦韵柳和李怀便各自筹备了起来。 楚袖今早从初年口中得知了这消息,也不知是该劝还是不该劝,只能先去探探两人的口风再做决断。 叩响门扉三声,不多时便有凌乱的脚步声自内里传来,再一瞧,果然是面带慌张的初年。 她一指殿内,问道:“李大人和秦女官可在?” 初年先是点了点头,又极快地摇了摇头,整个人堵在门前一动不动,悄声道:“探秋,这事儿你就不要沾手了。秦女官知道我把消息透给你,可将我好一顿骂呢。” 初年是为了她好,毕竟觊觎当今太子妃遗体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偏生楚袖不怕这个,她使了巧力按在初年腕骨上,逼着对方松了手,自己便闪身进去了。 说来这一招也是从路眠身上学的,她在宫中几多波折屡屡受难,路眠深觉不能只自己看顾着她,还得让她自己也有些防身的本事才行。 只可惜这几招功夫学来还未来得及防身,便先用在了闯门上。 进暗室的机关楚袖比初年不知娴熟多少倍,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她便开了暗道,三两步踏进去后摆了摆手道:“莫要担忧,不碍事的。” 暗道狭长,周围又是厚实的石墙,这话语便显得低沉许多。 初年来不及拦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白影儿被石门遮掩,急得直跺脚。 “探秋,你,你当真是!” 摸着墙壁往下走的楚袖可不知初年在上面碎碎念了多久,她辨了方向便径直往关押着那两名婢女的暗室走。 东宫底下暗室虽多,但李怀用于解剖的一应器具都放在那间暗室里,便是转移也不甚方便。 踏出暗道时,两双眼睛齐齐望了过来,看见是她后又若无其事地挪了开来。 李怀手里攥着炭笔,在床上的木人身上来回比划着,冲着一旁抄录书籍的秦韵柳挑眉:“我都说了,那丫头可拦不住探秋,偏你不信,非要派个人拦。” 秦韵柳落笔挥毫,一张方子便誊抄完毕,她将那纸放到一边静待墨干,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写下一个方子,闻言头也不抬道:“拦不住也要拦。” “说不过你。”李怀应了一句,继而问起楚袖:“探秋来这里是打算做什么呢?” “先说好,你要是和初年一样唧唧歪歪,转身直走不送。” 还没开口就被堵了回来,楚袖噎了一下,继而道:“你们可想好了要如何说服太子殿下?” 一室寂静,她的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迟疑道:“你们该不会,没想出个法子来吧?” 李怀还想遮掩一番,秦韵柳却将两人老底掀了个干净:“想不出什么得用的法子来,太子殿下如此爱护太子妃,怕是下葬都不情不愿。” “若是我们说要剖开太子妃的肚腹,八成太子殿下会先砍了我们的头。” 秦韵柳也愁呀,她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法子能说服太子殿下答应这种一看就十分无礼的要求。 到最后实在想不出个法子来,也只能听着李怀的,到时直接和太子殿下对峙,指不定对方一个心软就答应了呢。 虽然这心软的几率实在是小得可怜。 “依你们看,若以太子妃的遗愿来要挟,有几成把握能行?” “这……”李怀犯了难,太子殿下爱重太子妃,定然是不愿她死后还遭罪的,但若是太子妃的遗愿,他又一定会全力以赴地去完成。 若是两者冲突,哪个更高一筹的确很难说。 “行,就这么做!”秦韵柳一口答应了下来,反正他们也没退路可以走,让他们亲眼看着太子殿下死,那是绝无可能的。 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该抓住才是。 “万一……” “没有万一,大不了豁出去,将太子妃的遗体偷出来。”秦韵柳火气十足,到最后更是吐出了一番骇人言语。 李怀大惊失色,倒是楚袖面色如常,甚至是点了点头,肯定了秦韵柳的话:“这实乃下下策。” “不是情非得已,谁愿意做这种事!”秦韵柳搁了笔,将书卷归置到书案左上角,便起身走到了楚袖跟前。 “我知你有巧舌如簧,但这件事最好还是不要插手。” “前进后退皆是死路,你闯进来实非良择。” “探秋,你应当是个很想活下来的人才是。” 秦韵柳一句比一句戳人心窝子,说到最后李怀看着楚袖冷然的面色,生怕对方暴起和秦韵柳打起来。 他急急忙忙挤到两人中间去,双手被炭笔染得黝黑,也不好伸手将两人分开,只能举着手隔挡两人。 “你们先冷静一下,这事儿还可以再商量。” 李怀比两人高出半头,站在中间便彻底遮挡了视线。 “不用商量了。”楚袖从李怀身后绕了出来,对着秦韵柳直白道:“既然你不要我管,那我也不再插手。” “但事先说好,若你们成不了,我亦会出手。” 秦韵柳还想再劝,楚袖却已经施施然离开,那抹素影渐渐融入黑暗之中。 “本就是浑水一滩,还非要踏进来,也不知图什么。” 楚袖一走,剑拔弩张的氛围便散了个干净,秦韵柳推开李怀,叹着气说了这么一句。 “既来之则安之,有时候你就是想太多。探秋有这个本事,就让她试试也好啊。”李怀显然心大许多。 秦韵柳白了他一眼:“人是我带进来的,自然要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本来这丫头在东宫里屡屡遭难就够我烦心的了,再插手此等大事,真丢了性命,我可护不住她。” 见秦韵柳一副紧张的模样,李怀摇了摇头道:“且不说你扭转不了那丫头的性子,便是说你所谓的大事……” “她难道插手得少了么?” 乔装改扮混入东宫,假冒太子妃,这两件事哪件拿出来都是天大的事,可楚袖依旧做了,非但是做了,还做得颇为悠游自在,怕是那个扮太子的小子都没她来得自在。 不管她是自恃本事还是无心为之,自打她进了这东宫起,就注定搅和进了这一滩浑水里。 除非破局,不然得不了什么好处。 这道理楚袖知道,秦韵柳知道,李怀也知道,可他们都来了,至今也没有一个人打算放弃,还想着把顾清修从浑水里拉回来。 秦韵柳又叹了一口气,她发现打从她应了这份差事来了东宫,就整日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一个月都比得上她前半辈子发的愁了。 “行了,叹气也没用,还是快点干活吧。” “要是太子殿下大发慈悲答应下来,我们却拖了后腿,那才是悔不当初呢!” 言罢,李怀便又转回了那木人前,手指顺着其上画着的经脉纹路走了一遍。 秦韵柳亦是寻了另一本医书,摘录着其上可能与顾清修病症有关的草药、医方。 两人各自忙碌起来,而在他们身后,两个婢女并排躺在石床之上,兀自睡得安稳。 早在楚袖来之前,李怀便喂了两人昏睡的药物,确保这两人睡得不省人事,这才带着秦韵柳在此处做着准备。 若非是路眠分身乏术,他早就将这两人扔到别处关着去了。 105-110 第106章 疯犬 楚袖万万没有想到, 顾清修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隔日里他便穿着一身素白长袍上朝去了,只不过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被今上怒吼着赶了出来。 在百官面前丢脸,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施施然行礼后便退出了大殿里。 太子妃薨逝不是小事,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前去触顾清修的霉头,哪怕他现在看起来比往日里冷脸的模样要温和多了。 一路步行回了东宫, 太子殿下被今上叱责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皇宫。 就连去毓秀宫中打探消息的楚袖都知晓了这事,非但如此,他们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场景,恍若他们就是站在那金殿里的文武百官似的。 “听说是太子殿下上书要镇北王交出嫡女来,对方不依, 两人便明晃晃地在金殿上吵起来了。” “今上被迫听了半个时辰的你争我吵,最后头疼病犯了才不得已将太子殿下赶出来的。” 讲这故事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太监, 一双眼眸黑白分明,肤色白皙, 描述起场景来绘声绘色, 活像个说书先生。 旁边围着他听故事的都是一水儿的小丫头,最当中的那个将右手举得高高的,小太监见状便点了她的名:“怎么, 你有话要说?” “为何要听半个时辰?听吵架可难受了, 今上不该立马制止他们吗?” “今天我是复述事实,不是在这儿讲话本子,这种问题我哪里知道。”小太监翻了个白眼, 对着众人摆摆手道,“已经说完了, 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有人唉声叹气, 有人不死心地让他再来一个,还有人窜上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巴掌大的锦囊。 楚袖瞥了一眼,那锦囊鼓鼓囊囊的,装的应该是某种打赏。 “今天没听够呢,没关系,明天还是这个点儿,我们继续讲之前没讲完的《风月债》!” 《风月债》在宫外火了不知多少年了,在宫内却还是个稀奇玩意儿,起码对这一群小丫头来说就很有吸引力,一个个注意力立马就被分散了去,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话本故事。 楚袖坐着时混在一群小丫头里也不突兀,站起时那身量可谓是鹤立鸡群。 不得已,她只能磨磨蹭蹭地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弯着腰准备开溜。 她才走出去几步,就见得视野里多了一片墨蓝色的衣角,再往上一瞧,正是方才讲故事的那个小太监。 他生得伶俐乖巧,眼眸偏圆,带着笑看人时很是讨喜。 面对这样的一张脸,谁也不会舍得说出什么重话来。 “这位姐姐是新来的吧,之前没见过呢。” 楚袖面上不慌不忙,也笑着回应:“我的确是新调来这边的,以前在旁的宫殿当值。” “见有人往这边来,我就好奇着跟过来了,没想到误闯了进来。” “姐姐言重了,哪里有什么误闯。这地方谁也能进,谁也能来。” “尤其是像姐姐这么好看的人,能来看我讲故事是我的荣幸。” 有这张嘴在,这小太监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小太监望着她,看那架势是打算与她一道出去,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她本来是要去小厨房那边看看乔嬷嬷的。 如此一来,便不得不空手而归了。 不过沉默几息的功夫,那伶俐的小太监便疑惑地问道:“姐姐在想什么呢?” “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说说。” “姐姐别看我年纪小,在毓秀宫当值也有些年头了,这里的哥哥姐姐们都分外喜欢我呢。” 小太监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锦囊解了开来,伸手抓了一把便塞进了楚袖手里。 她本要推拒,但无奈小太监耷拉了嘴角,声音也闷闷的:“姐姐是不是觉得我话多,不然为何不接受我的礼物?” “只是觉得到底是旁人送你的东西,我拿不大好吧。” 听她这么说,小太监立马喜笑颜开,手掌向上摊开露出了那东西,原来只是一把瓜子。 “姐姐尝尝吧,这是小厨房那边一位颇有手艺的嬷嬷炒的,很是美味。” “我嘴馋得很,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讨要,那位姐姐知道后,每次来听故事都给我带上一些。” “当然,作为回报,我会给她留着最靠前的位置。” 楚袖接过了那把瓜子,也学着小太监的模样吃了几颗,的确如他所说,不同于一般用粗盐炒出来的葵花子,这瓜子似乎是用茶叶炒的,还带着股清香。 不知不觉她便将手中的瓜子给吃完了,两人也走出去了一段距离。 临别前,小太监又从锦囊里抓了一把给她,笑着道:“我叫沐言,下次姐姐可一定要来听我的故事呀。” 他走出去几步,又倒了回来,像是才想起来一般问道:“姐姐叫什么名字,在毓秀宫什么地方当值?” 楚袖皮笑肉不笑:“昨个儿才来,还没来得及安排。” “至于名字,我叫秋风。” 沐言盯了楚袖一会儿,才道:“总觉得姐姐面熟,但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想来是前世就有的缘分。” “秋风这名字也起得很有意境,只是不知姐姐和小厨房那位秋叶姐姐有何关系?” 她原是想跟着小丫头们往小厨房的方向去的,谁知这群半大丫头该吃饭的时候不去吃饭,先跑去听了故事。 本以为还得再寻机会去小厨房找乔嬷嬷,不想在这儿先遇到了一位似乎是认识秋叶的小太监。 她做出讶异的神色,道:“竟有人与我名字如此相近,当真是有缘,看来得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叫秋叶的姐姐才是。” “那姐姐可来得不巧。”沐言摇头晃脑的,显然还有一段故事要讲。 “怎么个不巧法?”她很是懂得捧场,接着沐言的话往下问。 沐言指了指主殿的位置,凑过来小声道:“那位秋叶姐姐被贵妃娘娘派出去做事儿去了,依我看来,八成已经死在外头了。也就小厨房那位乔嬷嬷还不死心,天天念叨着说秋叶姐姐要回来。” 先前乔嬷嬷与她讲述时,秋叶并未将此事告知他人,那这个名叫沐言的小太监是如何得知的? 还是说,他也在试探她? 短短几息功夫,楚袖心里已经过了好几种可能性,但最后她还是一脸惋惜地道:“竟有此事?当真是红颜薄命。” 正巧两人也走到了一处岔路口,沐言指了指右边的路,道:“秋风姐姐,我要去干活了。” “之后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保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袖心下道哪里还有什么之后,慌忙拉住他的手道:“沐言弟弟,不知你可知晓要如何讨贵妃娘娘的欢心?” “我在别宫时就听说毓秀宫当值极难,一不小心便要被撵出去的。” 沐言被她祈求的语气吓了一跳,有些不自在地将手抽了出来,左右观瞧了两眼才道:“姐姐莫要担心,娘娘前两天遭了灾,现在还没醒呢,没空管我们这些小喽啰的。” “原是如此,多谢沐言弟弟了。” “不妨事不妨事。”沐言挥了挥手,这下是真的走了。 楚袖将那半把瓜子攥在手心,慢悠悠地往毓秀宫外走。 她是孤身来此,回去时自然也是一个人,只是她才踏出毓秀宫的宫门,便见得赤红宫墙下候着的颀长身影。 “怎么了?可是东宫那边出了事?” 她三两步上前,开口刚问了几句,对方便扯住了她的手臂,急匆匆地往那边走。 对方身高腿长,步子迈得也大,她不得已小跑起来,只是到底身体一般,没过多久便气喘吁吁。 “你别光走,倒是说发生什么事儿了呀?” 对方回头一瞧,紧实的手臂往她腰间一揽,绷着一张脸说了句抱歉,便将人整个抱了起来。 她还是第一回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被他抱着,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那身熟悉的黑衣料子妥帖,不像旁的衣衫上有各式各样的纹路,不免会硌到人。 她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与耳畔吹过的风声,问了第三遍:“究竟是怎么了,用得着这么急?”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对着那紧绷的下颌线以及淡樱色的唇瓣,对方疾驰的动作不减,开口回道:“太子妃寝殿被人烧了。” 楚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耳背,要不就是方才在毓秀宫听故事听得脑子不清楚了,怎么听见路眠说太子妃寝殿叫人给烧了。 太子妃寝殿那是什么地方! 是东宫重中之重,把守最为森严的地方,这一点在宋雪云去世后非但没有减弱,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了。 然而就是这样严密的防守,竟也有人能闯进东宫把太子妃寝殿给烧了! 那这纵火之人得是有何等通天的本事,难道真是那神出鬼没的戏郎君不成? 她思绪纷飞,将心中的人选翻来覆去地挑了许多遍都定不下来,最后还是问起了路眠:“可曾抓到那纵火之人?是何方神圣?” 她自认这问题不算为难人,可偏生她问完之后,路眠紧抿唇瓣不言不语,倒是足下生风,速度又快了几分。 到了东宫门前,路眠总算是将她放了下来,却依旧扯着她的腕子往里走。 看着那两扇大敞着朱红宫门,他这才吐出了之前问题的答案:“纵火之人无需抓。” “难道那人纵火后非但不逃离,还留在了东宫内不成?” 她本是随口一说,但奈何说完后路眠便沉默了。 对于路眠来说,沉默往往只分两种情况,不知如何说与默认。 她觑着路眠面上神色,应当两种都有。 也不知这纵火之人究竟是什么人物,竟能让路眠都摆出这幅神情来。 她心中好奇,再加之现下情况的确紧急,也便提了裙摆一路跑去了太子妃寝殿一探究竟。 离得稍远些的时候,她便瞧见那滚滚浓烟直升而上,宫婢太监们慌乱跑着,手里拎着各式各样装水的容器,试图扑灭这一场大火。 然而火势凶猛,那点儿水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随手抓了一人问道:“殿内可还有人?” 那小宫女眼带泪花,颤声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都在。” 宋雪云在倒是正常,毕竟尸体不会跑,可顾清修为什么没能出来? 不等她再多想些什么,就听见旁边一阵嘈杂之声。 “滚开!小爷的姐姐还在里头呢,你们贪生怕死,小爷可不怕!” 一身华贵白衣的少年被人一左一右抱着大腿,还有一人自后方环抱着他的腰身,此时声泪俱下道:“小公子您不能进去啊,这么大的火,您进去就是送死啊!” “老爷吩咐过我们要拦着您不做傻事的,少爷,您就是不在意我们,想想老爷夫人也好呀。” 然而这番言辞却并未打动那少年郎,反而让他更加暴躁,他伸手撕扯着几人:“放开,小爷叫你们放开!” 宋明轩发了狠地挣扎起来,甚至从怀里掏出匕首,往那几只手上用力一扎,也不管扎透后会不会伤着自己。 几个仆役被痛得放了手,宋明轩便带着身上的几个血洞奔进了燃着熊熊烈火的大殿之中。 “小公子!” “您真的不能进去啊!” 然而这些嘶吼宋明轩都听不见了,他先前便将一桶水淋在了身上,此时便从袖口处撕扯了一块湿透的布料捂住口鼻,一边往里走一边喊道:“太子姐夫,你在哪儿啊?” “姐姐,你回句话啊,我是明轩!” 火场之中,除了泛白的烟就是灼目的火,他在外殿里搜寻一边,没找到人,也便往内室而去。 却在迈步时被什么东西砸到,一抬头便见得火烧珠帘,他亲手串好的帘子一颗一颗落在地上,细微的响声被火舌舔舐廊柱的噼里啪啦声响盖了过去。 他脚步迟缓了一瞬,继而便踏进了内室之中。 床前站了一个人影,对方一身缟素,长发披散,脑后束了一条三指宽的白绸。 那人背对着他,也不说话,也不走动,哪怕火焰已经将他的衣角燎得不成样子。 想起外头那些仆婢说,火场里只有姐姐和太子姐夫两人,而这背影显然就是个男人。 他一边上前将人拉住,一边迟疑地问道:“太子姐夫,姐姐在哪里?” 随着那人转过身来,一张熟悉的脸显现在他面前,只是以往那双狭长的眼眸被白绸遮挡,上头能瞧见明显的湿痕。 “太子姐夫,你、你这是怎么了?”宋明轩罕见地结巴了几声,毕竟顾清修这幅模样他实在是没想到。 顾清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道:“眼睛坏了,看不清路。” 言罢,他又指了指床上,言语中略带些颤抖:“云儿便在这里,明轩,你先带她走吧。” 宋明轩闻言才将视线落在了床上,待看清时被吓了一跳,床上那人浑身都被不知名的青紫覆盖,看起来像是被人重重责打过一般,更重要的是,这人面容正是他的姐姐,东宫的太子妃,宋雪云。 一向温柔体贴、会点着他的脑袋让他多听父亲话的姐姐,就以如此一副模样躺在了一张火床上。 宋明轩不知自己是怎么拉着顾清修走出的火场,只知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麻木地站在了火场外头。 顾清修被一群人拉走查看情况,先前拦着他的仆役见他神思不属也没敢再说些什么话,只是伸手来扶。 然而就是这么一碰,宋明轩就嘶吼着又一次冲进了大火之中。 若说方才还有生还的可能,如今大殿被烧得廊柱倒塌,门扉碳化,这么一闯,无异于自寻死路。 路眠被楚袖拉来,让他多注意着点宋明轩的情况,但事发突然,便是他也没来得及扯住宋明轩,只能往自己身上泼了水继而跟了进去。 所幸因着烟尘弥漫,到处都是倾倒的柱子,宋明轩没能深入火场,只是在入口处急得破口大骂。 “哪个天杀的纵火,要让小爷知道一定要扒了他的皮!” 一边骂还一边伸手去搬那燃烧的火柱,皮肉炙烤的滋滋声传来,他却没有松手。 路眠上前按着他的肩膀往后拉,宋明轩却猛地推了他一把:“滚开!我姐姐还在里面。” “太子妃已经薨了,宋公子若是再不出去,便要与太子妃同去了。” “去就去,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把姐姐带出来!” 宋明轩面容狰狞,眼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火场过高的气温蒸发殆尽,只在脸上留下滑稽的泪痕。 路眠正想将他打晕,却见得头顶一根火柱轰然倒下,再高的武功在此时也不管用,他只能出声提醒道:“快闪开!” 宋明轩却不听劝,依旧搬着倒在地上的火柱,全然不知顶上到来的危险。 轰隆一声,正殿的两扇门终是被烧的变形,彻底倒下了。 还在殿外救火的众人被那飞溅的火星吓得齐齐后撤,过后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里头的人是不是已经烧死了,只能继续将一桶又一桶的水泼洒进去。 楚袖不怀疑路眠的本事,也不认为他会被这一场火困囚在里头,唯一担心的就是宋明轩那小霸王不配合。 火势减小的正殿里走出来个高大身影,再定睛一瞧,赫然是被烟灰糊了满脸的路眠背着已经晕厥过去的宋明轩。 楚袖带着几人急急忙忙地迎了上去,路眠瞥了一眼,却没将人放下,只道:“宋公子的腿被砸了一下,我送他去偏殿歇着。” 在场众人里只有楚袖勉强还算半个大夫,是以其余人颇为放心地让楚袖跟着路眠走了。 正殿烧了,偏殿离得远,没受到什么波及,方才从火场里出来的顾清修也被安置在此处。 楚袖和初年帮着将宋明轩放在了床上,而后便由初年剪开了他腿上那和皮肤黏连在一起的衣衫。 路眠在旁洗去一身的烟灰后便也来帮忙,反倒是将顾清修晾在了一边,他也不恼,不疾不徐地喝了口杯中才泡好不久的茶水,道:“那小子还活着吧。” 这不是句问话,而是一句已然落定的陈述。 初年不敢答话,路眠不想答话,到头来还是落在了她头上。 “活是还活着——”楚袖偏头瞧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腿,视线在初年严阵以待的侧脸上转了一圈,才继续道:“只是这一双腿怕是废了。” 顾清修就坐在不远处,她有意去瞧他的神色,却见对方一脸淡然,好像并未听见她方才言语似的。 可他指骨轻敲白瓷杯,在颇有节奏的韵律声中,轻轻道:“这样,便该信了吧。” 这话的深意令人不敢细想,她瞥了一眼路眠,对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也是知情者。 看来是在她不在场时商量出来的结果。 不过看顾清修如此风轻云淡,想来那在正殿之中烧成黑炭的尸体也并非是宋雪云。 再结合一直未曾出现的两人,她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只是不知他们究竟是用什么理由才说服了这位爱妻如命的太子殿下同意。 她在心中思索着这些,手上递东西的动作却也不慢,帮着初年将那伤口清理干净,而后敷上了药膏。 至于内里的接骨,初年表示自己目前还不会这些,只能待会儿送到太医署去了。 处理好宋明轩的伤,路眠便又背着人同初年一起出发去太医署,临走前他指着顾清修,道:“你好好看顾悲痛欲绝的太子殿下,我去去就回。” 虽说不知他这“悲痛欲绝”四字从何说起,她还是点头应允了下来,而后便合上了门。 “这位姑娘,是叫探秋对吧?” 没想到顾清修会和自己搭话,她怔愣一瞬而后答道:“正是,不知殿下有什么吩咐?” “孤听秦女官说,云儿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是你假扮成她的模样去赴的中秋宴。” 这事情在几人中不是秘密,在顾清修面前,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再隐瞒的必要,便承认了下来。 “是奴婢去的,就连之后那一场赏月宴也是。” 听她如此说,顾清修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笑声轻缓,如朗月入怀一般。 她极少与顾清修这般一对一的说话,尤其是在对方看起来不大正常的时候。 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想法,她选择了沉默。 “放心,孤不是要责罚于你。当时云儿既然选了你,那定是有她的道理在。” “孤想问的是,那日将你推入水中之人,是否真是镇北王嫡女?” 在宫中盛传的版本里,赏月宴中镇北王嫡女嚣张跋扈,与太子妃争执间将对方推落水中,这才引发了之后一连串的事情。 就连宋雪云的逝去都一并算在了镇北王嫡女头上。 楚袖当时并未看清是谁,但也知晓以柳臻颜的胆子是不敢做这种事的,更何况当时她们并未有争执,甚至可以说是相谈甚欢。 是以,她否认了这一说法,并道:“当时与奴婢一起的还有五皇子,镇北王嫡女是拉了奴婢一把,但不知为何对方并未落入水中,反倒是奴婢进了水。” “哦?竟是这么一回事?”顾清修拉长了语调,面上浅笑不止,“探秋姑娘,孤怎么觉得,这事就是镇北王嫡女所为呢?” 第107章 奇毒 顾清修作为太子殿下都这么盖棺定论了, 她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和这人唱反调,只能以沉默应对。 好在顾清修也不需要她回答,说完这话后便自顾自地饮茶去了。 两人对坐在桌边, 倒也相安无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 正殿的火被扑灭,有一宫婢被派来通知消息。 她下意识地便看向了顾清修, 只见方才还面带浅笑的清瘦青年登时便换了一副哀恸的神色,甚至那白绸都被打湿了些许。 视线下移落在那修长手指上的莫名水光,她严重怀疑顾清修是沾了茶水。 看破了顾清修的小把戏,她抿了抿嘴,而后扬声道:“知晓了, 待会儿便带太子殿下过去。” 都这么做了,不在人前演一出好戏, 想来顾清修也不会收场的。 她走到顾清修身边,略微搀扶着对方的手臂, 将之扶起往房门外走去。 踏出房门之时, 她忽然想到了之前问路眠的那个问题。 纵火之人无需抓,还留在了东宫,太子妃寝殿中只有太子和太子妃在, 再加之顾清修对宋明轩受伤的诡异态度。 这一条条线索指向了同一个答案——寝殿的这把火, 分明就是顾清修自己放的。 或许是为了掩盖宋雪云遗体的去处,也为了给外人演一出好戏,他不惜将自己也一并放在了火场之中, 甚至刻意瞅准了宋明轩来前小半个时辰点火。 这样一来,尸体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毫发无伤,又有宋明轩这个亲弟弟的证词在, 没有人会怀疑那具已然烧成焦炭的尸体不是宋雪云。 两人走到正殿外,原本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大殿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残垣断壁都被厚重的烟灰扑满。 原本收拾着的宫婢太监见他们来便齐齐行礼,顾不得手上黢黑。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起身吧。”顾清修的声音沙哑几分,听起来像是哭了很久似的,他沉声道:“可寻到了太子妃?” 他这话说的好像宋雪云还活着一般,不少宫婢闻言都低垂了头颅,更有些情感丰富的已经在偷偷抹眼泪了。 “太子妃……被安置在那边。”那人遥遥指了另一边侧殿。 “探秋,带孤过去吧。” 她应声,依旧扶着人往那边走,还能听到身后那些人的小声议论。 “太子与太子妃真是伉俪情深,只可惜天妒红颜。” “是啊是啊,那么好的太子妃,偏偏……” 众人都慨叹两人感情之坎坷,无人怀疑那尸身,看来顾清修这一招出得的确不错。 待到了侧殿前,便有两名黑衣侍卫守着,见两人过来,无需吩咐便在前面开道,将两人引到了一处房间前,推开门便拱手一礼道:“殿下,已经到了。” 言罢,那两名侍卫便扶剑而立,面上神情肃穆,不见丝毫怜悯。 “多谢两位。”楚袖谢过两人,便扶着顾清修进去。 为了方便顾清修表演,她并未关门,任由两扇门大敞着,保准里面什么动静都能被外头的人听见。 这房间构造极其简单,随意一瞥便能将整个布置一览无遗。 想来是个闲置的客房,临时被拿来放置尸身。 内外室并无隔断,两人一进来便直奔着屋内那张唯一的绣榻而去。 绣榻用白布盖着,隐约能看出来是个人形。 顾清修看不见,但做戏也得做全套,他轻轻挣了挣楚袖扶着他臂上的手,道:“麻烦探秋姑娘看看,是否真的是云儿?” 她依言照做,上前将那白布往下卷了一截,视线下移,便正对上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都烧成这般模样了,她实在是无从分辨,只能实话实说道:“殿下,奴婢辨不出来。” 顾清修毫不意外,只是沉默片刻而后慨然道:“倒是孤为难探秋姑娘了。” 言罢,他摸索着坐到了绣榻边,而后一抬手,便落在了那具焦尸的脸上。 他絮絮叨叨说着情话,若是叫旁人听了,定然觉得太子殿下情深不寿。 但无奈她现在就站在这位太子殿下面前,看着他面带嫌弃,搭在焦尸脸上的手一动不动,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该说不说,起码顾清修的演技一流,只要不是如她一般站在跟前儿,都瞧不出什么破绽来。 当然,她严重怀疑顾清修是摆了个姿势出来,而后对着心里的宋雪云在念叨。 毕竟他是知道这具焦尸并非宋雪云的,单从他这嫌弃的动作来看,演技再好怕也说不出来。 如此说来,顾清修的眼睛看不见,在此时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了。 顾清修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他颤着指尖向她的方向伸了过来,她立马心领神会,掏了帕子上前擦拭。、 只是这帕子干燥,再如何也不可能将那烟灰擦拭干净,只能将大部分的烟灰蹭了下来,还有一部分嵌入掌纹,恐怕只能用清水洗去。 “殿下见谅,回去后再仔细洗吧。”这话她说得极其小声,人也凑得近。 顾清修捻了捻指尖,方才极为明显的颗粒感已经没了,只余一种痒意。 对于楚袖的识趣,他只是弯了弯唇角,也没什么表示,便任由对方将他扶起身来。 “抱歉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在耳边,楚袖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意思,青年沉重的身躯便压了下来。 顾清修比她高出足足一个头,在男子里也算高挑,就算他因病痛而瘦弱了不少,那分量也不是楚袖能承得起的。 她被那突如其来的分量砸得一头撞在廊柱之上,忍着疼痛扶着人,还得冲外面大喊:“两位大人,太子殿下悲痛欲绝,已经晕过去了,奴婢一人看顾不过来,还请两位大人帮帮忙。” 话音刚落,守在门边的两个黑衣侍卫便有如神兵天降,一人扶起太子殿下,另一人向她伸了手。 只不过她没应,反而自己摸着身后的柱子爬了起来。 脑后隐隐作痛,想来是砸了个大包,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强装镇定,吩咐两人将顾清修带到旁边的房间里去。 反正秦韵柳和李怀都没空来看,初年也去了太医署,安置在哪里也没什么讲究了。 那两名侍卫也无疑问,尽职尽责地按她所言行事,很快便将人送走了。 她离开前,将那白布又重新盖在了尸体上,拜了两下后也便离开了- 很快,东宫失火、太子昏厥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成为了朝野上下热议的话题。 顾清修这一手打得柳亭措手不及,不少文官都觉得是镇北王嫉恨太子殿下在朝上参他,又强行要让他女儿抵命,这才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地纵火烧了太子妃的寝殿。 不然怎么就那么巧,两人晨起才吵了一架,回去没多久东宫就被人烧了。 宋雪云的父亲在殿上声泪俱下地痛骂那纵火之人,非但烧了太子妃的尸身,让她连死了都不得安宁,更是让他幼子在火场之中伤了腿脚,往后都只能是个残废。 好歹也是做过太子太傅的人,其下门生众多,骂起人来也是直扎人心,方式五花八门。 文官们觉得镇北王不识好歹居然敢对太子殿下出手,武将们也个个作壁上观,权当在看热闹,独一个定北将军看在往日情谊上还为镇北王说过几句话。 只是路九修势单力薄,也不是个能说会道的性子,往往三五回合就败下阵来,到最后更是称病不朝。 少了路九修帮忙,柳亭每日上朝堪比当年在朔北打仗,次次都被文官变着花样地参,就连他今日踏进金殿多瞥了一处空当一眼都要被拿出来说事,说他定是在观瞧太子殿下的踪迹,试图再下一次黑手。 当然,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在今上面前说的话自然要文雅许多,但不妨碍文官们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的架势是摆出来了。 不止朝堂,就连民间也忽地多出了一大批义愤填膺的文人,游走在各大茶楼,讲述着相差无几的故事。 就连街头巷尾的孩子都能唱上几句文人们编撰的歌谣,让柳亭回府的路上耳朵都不得清净。 “太子妃心善如仙,偏有丑陋妖魔生嫉恨。” “纵火烧宫不要脸,偏生装作没事人。” “这坏人真是羞羞羞,我家街尾的那个傻子阿明都知道做错事要认的!”一群孩子围在一起,为首的是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她手里攥着一把糖葫芦,一边讲一边给孩子们发,惹得他们争相应合。 “对对对,晚晚说得对!” “这种坏人就该、就该拉去菜市场砍头!”小孩子不懂事,只能学着在茶馆里指点江山的人说话,这菜市场砍头的说法就是他从一个穷酸的老秀才那里学来的。 “可是,坏人叫什么名字呀?” 被问出了致命的问题,那叫做晚晚的小姑娘摇头晃脑的,像是在努力回忆,而后便拿糖葫芦的木签一敲手心,恍然大悟道:“啊!是叫什么杨柳的人,总之就是这个什么柳,是个十足十的坏人。” 小孩子嗓音尖利,在一片嘈杂的叫卖声中直直地穿过轿帘,扎在了柳亭心里。 他本是为了家中孩子来此买些糕点,这才命人停了马车去排队,谁知就停留这一会儿的时间,便听得了这一番甚不中听的言语。 驾车的马夫恨不得此时能找个洞缩进去,他寻这地儿停车也是看此处小巷寂静,谁知车刚停好就进来这么一群孩子。 进来也便算了,偏生说得还是自家王爷的事儿。 本来这些天王爷就为这事儿心烦,府里不知多少人都吃了挂落,今日这么一遭,八成是要算在他头上了。 可即便如此,这些孩子们堵在巷口,便是他想换个地方停车也做不到,只能沉默着。 半晌,那些孩子们各自领了糖葫芦,哼着歌谣散了去,马夫便翘首以盼地望着巷口,希望刚才去买糕点的侍从能快些回来,救他于水火之中。 可他望穿秋水地盼,没盼到人回来,倒盼到马车里的王爷发话了。 “问问宋文是怎么回事,等了这么久都没拿到,再不回去,颜儿便要闹了。” 这声音听着没什么变化,语调平稳,甚至还带着些温和。 “好,小的这就去。”马夫应了一声,才从马车上跳下来,巷口便走进来一个人影,再一瞧,正是两人方才提起的宋文。 那人着深蓝长衫,袍角不知为何沾了灰尘,两只手都提满了油纸包,冲着这边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那边排队的人太多,就多费了些时间。” “但我抢到了小姐最喜欢的莲花酥,还特意多买了份杏仁酪呢。” 马夫可没心思应他的话,只敷衍了几句便催促着人上车:“快上车吧,可不能再耽误时辰了。” 宋文也知道自己误了事,不敢再言语,跳上马车与马夫同坐。 马夫才将车幽幽架起,那扇天青色的帘子便被挑开了一线,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 “将糕点拿进来吧。” 柳亭开口,宋文莫敢不从,忙不迭地将两大包糕点递了过去。 那糕点有些分量,套在一只手上时便勒出深深的红痕来,然而柳亭却不在意,只估摸着重量差不多便收回了手。 油纸包裹严实,顶上还放着一张宣传用的红纸。 柳亭没仔细瞧,拆开线便将那纸随手一扔,先捞了一块莲花酥扔进口中。 “太甜。” 他又瞧了旁边那如同豆腐一般的杏仁酪,用半指长的竹片挑了一块入口,还是皱眉。 “甜过头了。” 一连两样吃食都没得到他的一句好话,但他还是冷着脸将油纸重新打包扎好,就连顶上的红纸都贴正,任谁也发现不了名声赫赫的镇北王会在马车里偷吃家中小辈的糕点吃食。 外头依旧嘈杂一片,柳亭端坐在马车之中,指尖不住地在膝头轻点。 待得四周逐渐静下来,便是快到了王府跟前了。 只是他今日时运不济,还未到门前,便先听见了个令人厌恶至极的声音。 “呦,这不是咱们名震朔北的镇北王嘛,怎么今日做的马车如此低调啊。” 那人摆明了就是来嘲讽的,柳亭可懒得与这种人费口舌,屈指在车壁上敲击几下,便道:“绕过他回府。” 马车却半晌没有动静,马夫吞了口唾沫,看着那拎了张木椅便大马金刀地堵在道上的男子,颤着声音回道:“王爷,这、这过不去呀。” “怎么就过不去了!” 柳亭本就被那些孩子的歌谣扰得心烦,偏生他又不能和些半大小子计较,不然明日他气量连小儿比不过的传闻就要传遍全京城了。 本想着回府躲躲清闲,却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 他猛地掀开车帘,便与那堵在路中间的男子对上了视线。 对方一身织锦瑞狮纹的赤金衣裳,一条腿蹬在扶手之上,脸上挂着嬉笑望过来。 明明生得容貌俊俏,却莫名有种想让人一拳砸上去的欲望。 柳亭暗道,有这种想法的一定不止他一个人,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做过罢了。 见他从马车中探出身来,对方更是挥了挥手,俨然一副与他相熟的模样:“好久不见啊,柳亭。” “怎么你脸色这么难看,难道有人惹你了?” 这话说出口,又很快被他自己否决:“也不对啊,谁敢惹我们大名鼎鼎的镇北王啊。” 眼看这人就要自说自话说到天边去,柳亭攥着车帘的手青筋迸起,深呼吸数次,在心中不停告诫自己:千万要忍住,这家伙惯会蹬鼻子上脸,要是理他一次,接下来半个月都没了清净。 “宋文,还不赶车!” 话语里的咬牙切齿让马夫一惊,尽管柳亭喊得不是他的名字,但他还是一激灵,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却还是不敢驱车。 无他,拦在路上的男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不然就凭他方才在王爷面前大放厥词,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可王爷非但没让人把他拖下去,反倒是要赶车绕过这人,一看就知这人不好惹。 马夫进退两难之际,便听得一声嗤笑,继而手中马鞭缰绳都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双手给夺了过去。 这双手的主人轻飘飘地瞥来一眼,他便僵着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方便对方以站姿驾车。 两匹上好的乌云踏雪纡尊降贵来拉车,在马夫手里不过平稳前行,到了柳亭手里,却蓦然变了一副模样。 他驾车的动作极其娴熟,三两下便调动起了名马骨子里的矜傲,踢踏着冲向了那横亘在路间的男人。 那人不闪不避,甚至还有余裕对着站在马车上高出他许多的人调笑:“哎呀,怎么还是不经逗,才说了几句就这么生气。” “都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了,还一天天地装什么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啊。” “不累得慌吗?” 对此,柳亭的回答是高高扬起的马蹄,闪着金属光泽的蹄铁重重落下,只消一下就能将人的头颅踢碎。 原本在车上坐着的宋文早就瞅准时机跳了车,马夫没什么眼力见儿,倒是被柳亭一脚给踹了下去。 马夫在路边滚了几圈,龇牙咧嘴地叫了几声,抬起头来便见得这惊险一幕,不由得尖叫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一手拍在木椅扶手上,荡开一圈圈的灰尘,整个人凌空而起,翻身落在了马头之上。 一个人的分量压得两匹马不住地摇头晃脑,但并不能将那人甩下去,反倒是让那人时而劈叉时而并立,到最后更是落于一马背上,倒骑着与它们的主人说话。 “啧啧啧,果然还和当年一样小心眼,他们还说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看你也没什么变化啊。” 说着说着,那人便要凑上前来仔细端详,柳亭扬起马鞭就往那边抽。 “你别急呀。” “哦,还是有变化的。” 那人笑嘻嘻地躲开马鞭,又瞥了柳亭一眼才施施然从马上跳下,嘴上还是不饶人:“皱纹多了,头发白了。” “要我说啊,这把年纪就别装嫩了,我瞧着你那儿子比你可顺眼多了。” 言罢,他便摆摆手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来,特意退回到马车旁,对着上头的人道:“这椅子是你家侍卫搬出来的,记得待会儿再搬回去啊,不然堵在这里怪挡道的,影响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就不好了。” 马夫震惊,敢情这位也知道挡道啊,所以为什么要刻意坐在路中间,椅子还是从镇北王府里搬出来的! 再一瞥王爷的脸色,得,已经是全黑了。 他以自己二十年驾车的经验起誓,这半年来他从没见过好脾气的王爷气成这样。 所以说,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祁万泽,你没事干就回去教训你女儿,要还是闲的没事,我不介意带人上门讨教讨教。” “还有,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半个时辰前才见过吧。”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碎容王殿下!” 能在王府里做马夫、且能一做就是半年的人自然也不是蠢的,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明白了过来,继而震惊:怎么有人隔了两条街还刻意过来堵人的啊! 祁万泽可不知道旁人怎么想,知道了也不在乎,反正他专门过来就是为了找柳亭的不痛快。 在朝堂上憋得久了,总得发泄发泄。 看着柳亭那家伙铁青的脸色,他总觉得神清气爽,就连镇北王府门前平日里看着极为晦气的两尊石狮子都瞧着憨态可掬了起来。 路过时他还摸了两把,语重心长地嘱咐:“辛苦你们为个晦气人守门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也要继续消极怠工啊。” 马夫不敢说话,只能绕到另一边去找宋文,对方看起来倒是比他强些,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对方,问道:“我们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宋文淡然道:“等着便是。” 话音刚落,就见站在马车上的柳亭气极,将马鞭重重地扔到地上,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忘记回身从车厢里拎了糕点出来。 “还不把马车赶回去,留着再让人堵吗?” 路过两人时,柳亭扔下了这么一句话,马夫低头行礼,宋文却胆大地问道:“王爷,那椅子……” “劈了送去厨房做柴火,晦气。” “还有那两匹马,拉去好好洗涮一番,遇了小人,碍气运。” “是,王爷。”宋文应下这吩咐,干活的实则是那位马夫。 抛下这么两句话,柳亭便提着糕点进了府,守门的侍卫听得他的吩咐,个个提心吊胆起来,毕竟是他们从府里搬出来椅子给容王殿下的。 若说王爷怪罪起来,他们也不算无辜,只能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好在王爷似乎没空搭理他们,路过时也未留下只言片语。 柳亭一路往柳臻颜的小院里走,还未进远门便听见里头不住的哭闹声。 “爹爹,爹爹,我要爹爹!” “有鬼,有鬼啊!”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哥哥你要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我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的不是我。” 他在院外站立片刻,而后推了半合的院门进去,同时面上也带了笑,似在哄小孩儿一般。 “颜儿,爹爹回来了,还带了你昨日说的莲花酥和杏仁酪。” 尽管做了心里建设,院内情形还是远超他的想象。 他那因高烧失了心智的女儿披头散发地抱着庭中的柳树,口中喃喃个不停。 旁边是他的儿子,捧着个玉色的小碗应和着每句话,还要劝着妹妹吃些东西。 最过分的莫过于有个穿红衣的姑娘蹲在树上,拿着披帛逗弄她女儿玩。 几人齐齐地望过来,柳亭一眼就瞅见那红衣姑娘的模样,提着糕点的手都攥紧了几分。 所以,祁万泽那老不休的自己来气他还不满足,把自己女儿都拉来折腾他姑娘? 之前都说颜儿和祁潇然交好,他就觉得不对劲,可颜儿喜欢,也就随她去了。 结果颜儿都成了这般模样,祁潇然还专门过来逗弄她。 柳亭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柳岳风一眼,而后伸开双臂迎接冲着他飞奔过来的柳臻颜。 但柳臻颜并未如他所想地扑进他怀里,而是骤然停在了他面前,伸手将那两个油纸包拿走了。 “哥哥,吃!” 他一个人大活人在这里,柳臻颜反而扭头去喊柳岳风,像是完全没看见他一般。 “颜儿,拿东西要先谢过人。”柳岳风,或者说是陆檐,将手里的碗往树下的石桌一放,便往这边走了过来。 这些时日柳臻颜神智总是恍惚,陆檐担心她,也便央着殷愿安让他来帮忙。 所幸在柳臻颜院里也没什么危机,也用不得殷愿安来替他挡灾,于是乎他亲身上阵照料柳臻颜,也算有了些起色。 起码他说话还管用,柳臻颜时不时清醒过来还能与他聊上两句。 柳臻颜扯着捆扎糕点的棉线,闻言便转了身,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这人:“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柳亭愣了,先前柳臻颜虽然也不认人,但好歹能认出他和柳岳风两人来,如今怎的连他这个父亲也不认了。 陆檐无奈,一手接过她手里的糕点,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温声言语道:“颜儿,这是父亲。” “父亲?”柳臻颜懵懵懂懂,跟着陆檐念了一遍。 她盯着柳亭好一会儿,就在柳亭以为她认出来的时候,对方又眼神一闪,拎着糕点躲到了陆檐身后。 “哥哥,我们去吃糕点吧。” 陆檐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用抱歉的眼神看了柳亭一眼,道:“父亲,颜儿她不大认人……” 话没说完就被柳亭打断,对方脸上是一贯温柔的笑意:“没事,风儿你把颜儿照顾好就行,不用在意爹。” “只是……”柳亭的视线越过陆檐,落在他身后那个从树上跳下来的红衣姑娘身上,“这位是?” 柳亭这是明知故问,在场的人都知道,但陆檐还是耐着性子准备给他介绍,只是他刚说了一个字,祁潇然就拍着他的肩膀把人往后一扯,桃花般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 “云乐见过镇北王,今日我是来寻颜颜玩的。” 不愧是祁万泽的女儿,一脉相承的讨人厌。 “颜儿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没办法和你一起玩了,郡主还是找你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去吧。” 柳亭言语挤兑,祁潇然却佯装听不懂,一抬手便揽住了柳臻颜的脖子,有意用脸颊轻蹭了两下,道:“我与颜颜就志同道合得很,先前还约好要一起去做衣裳呢。” “镇北王日理万机又年岁已高,不懂我们这种年轻人也很正常。” “在这一点上,镇北王真该学学我父王,他就什么都不管,无事一身轻,旁人见了都说他像个才加冠的少年郎呢。” 祁万泽比柳亭还大上两岁,而立之年,精细保养如柳亭也不免显了皱纹,祁万泽就更明显了。 祁潇然这话显然就是为了回怼柳亭刚才那几句话,反正她爹自己都没脸没皮,她说起这种夸大其词的话来也不觉害臊。 更别说这话还有一半是真的呢! 当真有人说过容王殿下瞧着就像个年轻人,只不过是在他和别人连赌了三天酒,硬把对方喝趴下的时候。 祁潇然自然不会暴露这一消息,反正镇北王回京才半年多,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 反正能看他吃瘪一会儿是一会儿,祁潇然不无恶意地想着。 她明明是第一回见镇北王,却分明厌恶于他,在看见这张脸上的笑容时就觉得无比恶心,想出言打破他面具的欲望蠢蠢欲动。 到最后,她也是这么做的。 在看到柳亭面色不虞却还得维持温柔笑意的模样,祁潇然就觉得这次口出狂言还是值当的,顺带久违地想:要不回去和父王交流一下镇北王年轻时的糗事,下次就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聊了。 “风儿,照顾好你妹妹。”柳亭不答祁潇然的话,吩咐了陆檐一声便准备离开了。 几乎是柳亭一踏出院门,祁潇然便欢天喜地地将门一关,落锁的声音格外明显。 柳亭从来没信过神佛,但今日的连连遭遇,让他觉得该找个机会拜拜神了,尤其是该查查哪尊神明比较能咒人。 怀揣着这样恶毒的想法,柳亭却并没有走回居室,反而是沿着柳臻颜的院子一路往北走,踏上了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 停在满墙血藤之前,他极为熟稔地自腰间抽出匕首割破掌心,艳色的血珠挥洒,藤蔓蠕动着扑向一处,将那枚盘蛇机关露了出来。 这是侧园,也是他所有秘密埋藏的地方。 里面锁着他的罪恶,也锁着他的未来。 侧园在镇北王府里占地不算大,但柳亭其实很喜欢来侧园,因为越途是个很不爱与人说话的性子。 此人就像他幼年时院中那口已然枯竭的井一般,不管扔下去多少石头都照单全收,偶尔也能听见些许回应。 这是柳亭最需要的人,如同当年大漠里对那个外域来的女子动心一样。 他喜欢旁人依附他的模样,喜欢对方千依百顺却又不过度黏人。 越秋完美符合了他的一切想象,所以,她成为了他孩子的母亲。 如果越秋当初没有拒绝他,现下镇北王府里应该有一位极为温顺的王妃才是。 柳亭一边在心中遗憾,一边行过那森森白骨堆砌出来的假山石桌,抵达了最中心的一座孤坟。 墓碑上头铭刻着“家姐”二字,笔锋飞扬,入石三分,乃是越途来此后寻了上好的石料一笔一划雕刻上去的。 越秋真正的坟茔并不在此处,准确的说,他连越秋的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他怀念当年两人在大漠之中的种种。 “何事?”一道白影站在了他身边,那人也如同他一般凝视着那块石碑,神色表情都被极长的兜帽遮去,柳亭只能瞧见那因修剪而杂乱散出的浅金色发丝,如同和煦的日光一般。 对于柳亭来说,将越途收入囊中,成就感非同一般。 毕竟这位在朔北令人闻风丧胆的鬣狗之主入了他麾下为他驱使,许多不好摆到台面上的事情都有人能代为执行。 最主要的是,他相信越途能为他做到一击必杀。无论他最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只要越明风在他手上,越途就永远不会背叛。 也不枉他从发现那孩子开始便有意无意地灌输些尊父的想法,让那孩子一直以来都很孺慕他,并且以得到他的夸赞为荣。 初起时越明风扮起柳岳风来还有些捉襟见肘,更是多次在人前露了马脚,都是他一一 为这只幼鸟掩去痕迹,才得以让他磨炼出如今炉火纯青的演技。 有时候,就连他这个始作俑者都会恍神,怀疑自己面前站着的究竟是越明风还是那个已经同陆扶玉一般被他放弃的柳岳风。 但是无所谓,哪怕那个骨头渣子都沉在青白湖里的懦夫哪日重回人间,他也并不害怕。 因为他手中有着无数底牌,而如今,离这场棋局结束,只差一招——一把直抵心脏的利剑。 这样想着,柳亭面上勾起一丝阴冷的笑,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极为少见,但却是这座侧园、这个青年见过最多的神色。 外界盛传风流儒雅的镇北王,并非是狡黠的狐狸,而是阴暗中伺机而动的阴冷毒蛇。 越途略微抬起了头,看向身侧那个男人。 前几日生出的白发被他一一扯去,如今看去还是满头乌发,只是数量有些稀少,扎束成冠后更是紧紧贴着头皮。 不知用力一拳揍上去,会不会直接脑浆崩裂? 在这种情况下,越途已然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或者说,在看到柳亭时他的思绪总会游离到那些骇人听闻的手段上。 “本王要你,在重阳那日入宫去,至于要做什么。” “到时会有人与你说的。” 越途没觉得入宫有什么难度,只是不明白柳亭怎么忽然变了想法。 他之前明明一直想着在一场盛大的宫宴上动手,一直以来都是在为今年元夜时做筹备的,忽然将时间提前了三个月。 莫非是宫中生变,让他的计划向前了一大截? 可思来想去,近些时日甚嚣尘上的大事件也只有一个,便是东宫太子妃薨逝的事情。 柳亭的嫡女虽被牵连其中,但就他所知,这老匹夫可不是什么会怜惜儿女亲缘的人,断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改动计划。 换言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那个共谋者,总算是露出了些许马脚。 越途面上毫无表情,只是回问了一句:“深夜去?” 问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他前几次被派去宫中就是深夜,说好听点是在宫中各处踩点,说难听点就是在做送礼物的红衣老人,在一座颇为豪华瑰丽的宫殿里放下各式各样的礼物。 因为自姐姐离开后就再也没收到过红衣老人在年末送来的礼物,越途在做别人的红衣老人时还忍不住拆开看了。 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的香丸、花卉种子、还有一朵金丝艳红蕊的花儿。 在那些东西里,越途唯一认识的便是那朵花,那朵在他们家乡被唤作恶魔之吻的花,接触之人往往会萎靡不振、精神恍惚。 若是长久与之待在同一环境之下,更是会引发头痛呕吐等多种症状,更有甚者因无法忍受日夜的折磨而选择了极为残酷的死法。 他就曾见过一位颇有才华的画匠叔叔,亲手用短刀一片片地割下了自己的肉,在昭华这叫做凌迟之刑。 当时他人还很瘦小,三两下便挤到了人群最前头,那血腥的一幕直直倒映进他的眼眸之中。 那团血肉模糊的物体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已经是一块会动的肉块了。 然而就是如此,那锋利的刀刃还在一片猩红上剐蹭个不停,只不过因为没了人形,力气也小得可怜,只是将那团肉搅得更加模糊了。 那一幕给幼小的越途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也将那名叫恶魔之吻的花卉模样深深印进了脑海之中。 姐姐曾说过的话不经意地出现在了脑海里:恶魔之吻,非毒奇毒,绝不可碰。 “不,青天白日去,本王知道你有这本事。”柳亭的话落在耳边,越途才将思绪从过往之中抽离出来,他微微点头,心里却在想,恶魔之吻在昭华极难存活,到底是谁培育出来的呢? 第108章 暗谋 顾清修又去上朝了, 这真是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故事。 当然,这主要是指楚袖的感受。 无他,秦韵柳和李怀忙着解剖宋雪云的尸身, 比对各种各样的毒素图鉴, 初年则是帮着照料断了双腿还不愿意回家的宋明轩,只有她被指派着要跟在眼盲的太子身边, 做个尽职尽责的眼睛。 然而再如何贴身照料,她也不可能跟着顾清修进金殿里去,只能一个人候在殿外长吁短叹,希望今日顾清修不要再整出什么大事来。 也是前两天她才知道,路眠为什么不再追查琼花台一案反而跑到东宫来顶替了太子的贴身侍卫。 因为大理寺实在查无可查, 到最后只能匆匆将此案结在了那几名工匠身上,连带着负责琼花台收尾工作的路家父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罚。 路九修好歹也是曾在朔北力挽狂澜的定北将军, 当时只是罚俸半年,路眠这个回京后就又无甚出众功绩的小将军受到的处罚就严重了许多。 他被剥夺了小将军的名号, 身上的一切任职都停了, 起码一年后才能重新上任。 其实这惩罚对于路眠本人来说不痛不痒,毕竟他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做官的执念,光耀门楣这种事他从来不当回事。 但无奈他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 苏瑾泽更是天天在他耳边念叨, 是以在有机会躲开这些纷扰的时候,他也便兴高采烈地来了。 他还是进了宫才知道楚袖也在,这下更好了, 还能顺带着继续履行保护她的约定。 楚袖从不怀疑路眠践约的执着,当年那个三年之约被他突如其来的远走打断, 待他回京后便重新计算了起来。 对于已然长成的朔月坊来说,其实路眠的庇护并不像最初那般必不可少, 但对方乐意,无论是出于朔月坊老板的身份还是路眠好友的身份,她都乐得随他去了。 虽说堂堂将军之子乔装改扮潜入东宫说起来有些图谋不轨,但倒也没什么人能发现,毕竟路眠卸了任、无事一身轻的时候本来就不爱出门。 在保护她这件事上路眠算得上是尽职尽责,在其他方面上就略显不足了。 尤其是她嘱咐对方要在朝堂之上尽量拦一下顾清修,别让他一时激动又砸了东西伤到哪位大人。 是的,她要路眠保护一下金殿中的其他官员,而非眼盲的太子殿下。 原因也简单得很,东宫被烧后的七天里,身残志坚的太子殿下每次上朝都以雄赳赳气昂昂进去开始,灰溜溜被骂滚出来结束。 以往那个最注重礼仪的太子殿下像是跟着那场大火一起烧没了似的,不止头疼的今上这么想,就连文武百官也这么想。 无他,哪儿有人成天逮着一个人骂的呀。 更别说太子殿下不止从哪里学了那么多骂人不重样的话,比那些酸腐文官的话术强了不知多少倍。 最最重要的是,这人是太子殿下,哪怕对方一眼不和就砸东西,顺带着讥讽几句,他们除了意思意思地参几句也做不了什么。 当然,这也不乏是因为太子殿下的火力基本只对准镇北王一个人,极少发生误伤事件。 看热闹嘛,大家都乐意,作为镇北王死对头的容王殿下尤为乐意。 没看这几天容王殿下上朝的频率都高了不少吗? 以往别说七天见七次容王殿下了,一年都不一定能见得了七次。 前有太子殿下围追堵截,后有容王殿下幸灾乐祸。 镇北王的遭遇让不少武将都觉得凄惨无比。 但觉得是觉得,帮忙是不敢帮的。 只是今日太子殿下在如往常一般打砸一通后竟并未舒心地离去,反倒是向上一礼道:“这些时日镇北王一直不愿意将他女儿交出来,甚至连让儿臣问询一下当日情况都不愿意,儿臣实在是痛心不已啊。” “就连母妃都因挂念云儿而缠绵病榻,儿臣上次去见她时,她还说云儿托梦于她,再查不出凶手,就要亲自显灵了。” 这话神神叨叨,按理说不该在金殿内说,但奈何今上自认琼花台一案没能查出个首尾来,意思意思让顾清修折腾几天柳亭也算补偿了。 “那太子认为,该当如何?” 折腾了这么久,也该有个定数了,不然天天让朝堂和个菜市场似的也不像回事。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今上头一次正面回应了顾清修,而非以扰乱朝堂秩序为由将他赶出去。 “回父皇,儿臣的要求也极为简单,只要将镇北王嫡女接到宫中来,让儿臣仔细问询一番便是了。” “云儿才遭大难,又被人推入水潭,如今无辜丧了性命。” “若不查清原委,儿臣寝食难安,恐也无法为黎民百姓效力。” 前头都还算正常,最后这话便牵扯得有些大了。 往小了说是太子殿下一时无法从丧妻之痛里走出来,往大了说可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百官屏气凝神,就连呼吸都放缓了不少,就怕自己发出了什么声响,惹得今上拿他们杀鸡儆猴。 金阶之上,着明黄龙袍的帝王低低笑了一声,一改往日的温和。 延板下垂的旈珠因他的动作而轻微碰撞,在寂静的金殿中尤为明显。 “太子的意思朕已经知晓了,就依你所言。” 帝王并未问过镇北王的意思,也无需过问,但为了过往情谊,他望着下首神色晦暗不明的柳亭道:“镇北王也毋需太过担忧,柳小姐入宫后便与皇后住在一处,定然无人敢欺。” “不过朕听说,柳小姐似乎神思不属,患了离魂之症?” “可有此事?” 柳亭隐在衣袍下的手攥紧,柳臻颜的异样他明明封锁了消息,柳臻颜病后的一应生活起居更是寻了几个哑巴照料。 唯独前几日祁潇然不知如何进了府中,今上得了这消息,只可能是祁万泽那个老匹夫在背后搞鬼。 被人打乱了步调,他心中怒极,面上却是一副恭敬模样,回道:“小女患病,实在是不敢叨扰皇后娘娘……” 他还想再劝几句,帝王却蓦地笑出了声,轻微摆了摆手道:“无妨,皇后也很喜欢那孩子,不算叨扰。” “再者说,有太医署众人在,镇北王还怕女儿治不好不成?” 这便是不能商量的意思了。 事已成定局,柳亭也不再挣扎,反而面露为难道:“臣百般阻拦外人见小女,这离魂之症是其一,其二便是小女似乎不大认人,前两日更是连老臣都识不得了。” “小女自小便与兄长亲近,如今只有犬子能与她说上几句话。” “太子殿下若是要询问,恐怕只能由犬子代为转达了。” 帝王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但也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当下便道:“既如此,便让镇北王的一双儿女入宫便是了。” “只是这么一来,便不好住在皇后宫里了。” 顾清修这种时候反而不大积极了,半晌都没有说话,还是今上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径直问道:“太子既然提了这么一出,想必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不如让镇北王的一双儿女住在东宫,也好方便你之后行事。” 顾清修无可无不可,反正来了就把这两人打发到最偏的宫室去住便是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朝堂上的氛围渐渐和缓起来,有几个官员上报着各地情况。 顾清修则是略微抬起了左手,这一个细小的动作让殿上官员都松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伤了眼睛,短时间内只能由人搀扶着行动,能在这个时候陪侍在他身边的自然是不折不扣的心腹。 众人不由得瞥向了明明一直站在一旁、存在感却几近于无的黑衣侍卫,除了刚进殿时他向着今上行礼外,其余时候大家都会自觉忽略这人,直到太子殿下抬手示意自己要离开时,这人才会如同鬼魅一般上前来,扶着太子殿下的手臂出去。 他们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发现有这么一个人站在那里的。 好在这位黑衣侍卫颇为照顾他们的心情,站定后眼睛从不乱瞟,只专注地落在太子殿下身上,也让他们这些普通人压力倍减。 今天也不例外,沉默寡言的黑衣侍卫扶起同样是玄衣加身的太子殿下,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将人带离了金殿。 嗯,很好,是太子殿下特有的退场方式。 但也没人敢置喙太子殿下这无礼的行径,没看见上首坐着的帝王都没说什么吗? 人家的儿子人家自己宠,一点问题也没有。 与此同时,在金殿外等得无聊只能在心里默默盘算之后事宜的楚袖总算是等到了人,她站的地方较远,几乎和最外围的守殿侍卫站在一处。 只不过对方必须时刻绷紧神经,她还能在等累了的时候找个角落坐一会儿再起来。 不知殿里情况如何,她试图从路眠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是无奈对方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是在看到她时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将顾清修身侧的位置让了出来。 感觉到手上的力道轻了不少,蒙着玄色素绸的青年微微侧头,向着她的方向轻启唇瓣:“今日如何?” “东宫一切如常,寝殿也在修缮之中,估摸着这两天便能修好了,殿下无需挂心。”这便是说一切进展无虞,这几天便能查出宋雪云身上的病症究竟是何来处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顾清修颔首,便不再问了。 今上怜惜太子殿下眼盲,特许他在金殿外停了轿辇,楚袖扶着顾清修下了那足有百层的玉阶,将之送上轿辇,她本人则是和路眠一同走在了轿辇旁。 顾清修一上轿辇便将四周的挂帘扯了下来,旁人以为是太子殿下又被训斥了不大高兴,只有楚袖和路眠知道,他是又犯病了。 不止是那奇异的青紫淤痕,还有他本身的狂躁之症,都像是蛰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咬他一口。 为了让顾清修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秦韵柳以李怀的安神方和她的清香丸为基础,研制出了一种药效更为强烈、同时对身体的损伤也更大的药丸。 顾清修每日上朝前都会吃一粒,在朝堂上清醒地怼镇北王半个时辰,而后便爬上轿辇用匕首划破皮肤来维持自己的理智。 用他自己的说法来说,这是他多年来的经验之谈,只有疼痛和血液能让他不再发狂,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景象之中。 之前楚袖和路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在昨夜里拿到陆檐送来的信后,他们便清楚了,这是一种毒,一种在外域早已大行其道的毒药。 且从那只言片语中,他们了解到一直以来以神明名义为婉贵妃送各种东西的人便是越途,只是在越途抵达京城之前究竟是谁在送就无从得知了。 轿辇行进的速度算不得快,起码以楚袖的体力完全能跟得上,甚至还有空小声问路眠方才在金殿上的情况。 路眠瞥了一眼悄无声息的轿帘,微风拂开轿帘,有极淡的血腥味传来,他皱了皱眉头,很是不喜欢顾清修这样让自己清醒的法子,但他管不到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只能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想来下午镇北王家的一双儿女就会抵达东宫,我们得早些做准备才是。” 楚袖愕然,万万没想到顾清修这些天这么折腾,只是为了将柳臻颜和柳岳风两个人要过来,这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现在的顾清修看起来头脑清醒,一切如常,但实际上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疯子,要不是还有宋雪云的遗愿撑着,他怕是真能在那日火场里和宋雪云一起烧成灰烬。 这样的人,绝不会就这么轻轻放下,又或者说,只是针对镇北王一个人,多少有些太符合常理了。 在顾清修身上,符合常理反而是一种不合常理,毕竟他向来不是什么普通人。 两人随着轿辇一路回了东宫,路眠上前将那把精美至极的匕首从顾清修手中夺了过来,简单擦拭后便收进了袖中,再然后扶着他下了轿辇。 疼痛使得他的手臂微微颤抖,路眠甚至能感觉到掌心的微微濡湿,那是顾清修的血。 八月底的京城还算温暖,白日里日光灼灼,有时也能热得人心烦意乱。 早朝定在卯时初,头顶还是一片星夜,时不时的冷风直直往衣裳里钻。 相较于他们只是将丝绸等凉快布料做的衣裳换下去,顾清修身上已经是深秋所穿的厚实衣裳了。 但即便如此,那鲜血还是浸透了衣裳,所幸他为宋雪云服丧,又因着白衣上殿太过忌讳,因而日日着黑衣,也瞧不出个什么印迹来。 两人合力将顾清修送回太子正殿,将安神香燃点起来便退到了外殿。 顾清修醒来的时机不定,但大致也如同宋雪云当时一般,每日能正常清醒两三个时辰。 路眠还能时不时出去为顾清修办事,楚袖就只能每天陪在顾清修身边,揣摩着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以及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讲述赏月宴那日的情况。 谁都知道这里头有蹊跷,可偏生查不出什么端倪来,那座水上亭顾清修也不知去了多少次,亭边的每一根栏杆他都亲手摸过,确定未有动摇。 两人枯坐了一炷香,茶水已经喝光,就在楚袖准备出去再沏一壶茶的时候,原本合拢的殿门被人缓慢地敲响了。 路眠第一时间捉剑起身,将拎着个空茶壶的楚袖护在身后,用剑鞘末端拨开了门。 门后是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她一脸尴尬地向两人投去了视线,正想说声抱歉就被身后的大嗓门抢了白:“你这贱婢还不快滚开,挡着小爷做什么,是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中气十足,嚣张跋扈,一听就知道是哪位人物。 楚袖将空茶壶放回桌上,扯了扯路眠的衣袖,示意他将剑鞘收回来,不然让那位瞧见了,肯定又是一通乱骂。 哪怕她对这些话是左耳进右耳出,也耐不住宋小公子经火场一遭骂人功力见长,有些话简直脏得不能进耳朵。 路眠自然也是听出来此人身份,但他不愿意走开,只能收起剑鞘而后冷脸望着门外。 初年低头侧身将宋小公子的身影露出来,一边做口型说着抱歉,一边打算动手将他推进去。 但是没推动。 太子正殿的门槛建得比侧殿要高,为了方便宋小公子在东宫走动巡视,顾清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同意他把他自己所居住的屋舍门槛全砍了。 那足有一掌之宽的门槛挡在轮椅脚踏前,宋明轩只能眼睁睁看着,若是以前他早一脚踹上去了,但如今他两只腿才接了骨头不久,以后还不知能不能站起来。 他颇为自然地抬头看向直愣愣站着的路眠,骂道:“有眼无珠的东西,都不知道上来搭把手吗?” “真不知道太子姐夫怎么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连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一双招子放在脸上屁用没有,不如挖出来下酒。” 路眠皱眉,想回怼回去,但他又骂不出那些污秽言语,到最后也只能冷哼一声。 “你哼什么哼,一个小小侍卫还敢在小爷面前放肆,小爷要告诉太子姐夫,让他将你下狱!凌迟!” 宋明轩双眸喷火,恨不得能起来把路眠咬死。 楚袖见两人又是这般模样,忙不迭打起圆场:“不知宋小公子来寻殿下何事?殿下才下朝不久,方才睡下。” 宋雪云不在了,唯一还能管制住点这位小霸王的也就是顾清修了。 她刻意这么说,也是想让他闭上那张嘴,莫要再说些不中听的话语惹得路眠不快了。 碍于此时身份,路眠确实不能对宋明轩做什么,但他又不是真的是东宫侍卫,再过半月出了宫,路眠要是和苏瑾泽一起套麻袋打他,他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果不其然,宋明轩一下噤了声,再开口时声音就小了许多,只是语气还是不大好:“太子姐夫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爷那日在火场里就瞧见太子姐夫装扮不对了,可是有人暗害于他?” 楚袖没想到宋明轩是问这个,先是一愣继而道:“太子妃仙去,太子殿下悲痛欲绝,哭伤了眼,后来又在火场之中烟熏火燎,便更差了些。” 至于后半句,楚袖选择性地听不见。 好在宋明轩也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避而不答,拍着轮椅扶手低吼:“太医署真是一群废物,连个眼睛都治不好。” 她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这位好像从来没把她和初年当成太医署的人,在她们面前把太医署骂了又骂,贬了又贬。 她也不走,和初年面面相觑,等宋明轩骂完了骂累了,又直勾勾地盯过来:“小爷骂这么久,不知道给倒杯水啊!” 那可真是抱歉,准备去取水的时候被宋小公子堵住了,到现在桌上放着的还是个空壶。 但她知道这话说出来定然讨骂,是以她选择直接将那空壶塞进了宋小公子怀里。 精致小巧的金镶玉壶落进他怀里,宋明轩低头望了一眼,又抬头看了一眼此时站着比他高出许多的姑娘。 半晌才将手里的壶想往外一扔,只是动作被面前这带着轻柔笑意的姑娘拦了下来。 “宋小公子,这可是太子殿下最喜欢的壶,全昭华都找不出第二只来,做壶的师傅前些年因病去了,这手艺没传下来。” 这一番话让宋明轩停了手,将那壶捧在手里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没看出什么特殊来,但他还是心有戚戚地把壶攥紧了。 初年适时开口:“宋小公子,既然太子殿下安眠,那不如我们就先回去吧,您的伤也该上药了。” 宋明轩看了看楚袖,又偏头看了看初年,最后将那玉壶往外一放,双手攥紧道:“快把壶接着,小爷过会儿再来看太子姐夫。” “你们可得仔细照料着太子姐夫,不然小爷可饶不了你们。” 楚袖自然称是,就在她准备关门的时候,宋明轩又叫停了初年,回头对上她的视线道:“记得转告那个冰块脸,下次记得把小爷搬进去,不然没他好果子吃。” 这下楚袖没回话了,微笑着将门一关,彻底隔绝了宋明轩的视线,隐约还能听见那人的斥骂声。 她不由得为初年这些天的遭遇揪心,心道可得快点将这位活祖宗给打发了,不然初年迟早得累死。 只能说万幸宋明轩现在腿脚不好,初年躲得远些也不至于像当初的琢浅和华阴一样受一身伤。 门一关,路眠也从一旁闪身出来,面色不虞,双手环胸。 “好了,也别苦着一张脸了,我去接些水来,待会儿你看顾着些,我去寻秦女官他们问问情况。” 说完这些,楚袖将那柄被她吹得天上地下的玉壶去接水了。 她才将那壶提在手里,路眠便挑眉问道:“世无其二的金镶玉壶?” 如果不是他们前几日一起从库房里搜寻出这柄玉壶来,他当真会信了楚袖的话语。 她现在糊弄人的本事越来越熟练了,也比在宫外时要活泼许多。 也不知是要维持探秋的身份故而如此,还是楚袖本性也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也才是个十八岁的姑娘,贪玩些倒也正常,已然二十一岁的路眠如是想道。 “随便应付的几句话罢了,别再说你会信这种胡话了,我可不信。” 楚袖说完这句便出了门,太子正殿与小厨房相距较远,是以这次她去的是东宫的膳房。 她与膳房的人不大相熟,但好在对方似乎都识得她身上那极为显眼的太医署服饰,离得远远的便听得有人喊:“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女来了,都仔细些啊。” 那模样,活像她是来巡查膳房一般。 等她走到膳房门口时,内里乌泱泱地站了一大批人,除了锅灶起火下了食材实在离不开的,整个膳房的人都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她扣在门上的手一顿,一时间倒不知是该进还是不该进。 站在人群之前的是衣料相对要好些的两男一女,见了她俱是笑模样,几人视线一对便由唯一的女子出来同她搭话:“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虽不知他们误会了什么,她还是十分直白地将手中玉壶往外一递道:“正殿中的茶水空了,我来取些水用。” 她清楚地瞧见那女子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而后便恢复了那温和的笑意,双手将玉壶捧过道:“这都是小事,我这便让人给姑娘取水。” 一听不是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来的,另外两名管事便肩膀一垮,将人驱散开来:“还愣着做什么,东宫多少人都等着开火呢。” 刚才还站得无比笔直的众人顷刻间作鸟兽散,楚袖扯了扯嘴角,暗道能在宫里当值的人果然都是有些见风使舵的本事在身上的,尤其是能在顾清修管控的东宫里爬到管事一职的人。 片刻后全新的茶叶与滚烫的水便都已备好,只不过怕那小巧的玉壶不够喝,水是放在了另一个大了许多的瓷壶里头的。 楚袖本就是来取水的,也没想得要和膳房的人做些什么交流,是以在对方询问是否要派个丫头同去时,她摇了摇头,无比真诚地道:“殿下不喜生人,还是我自己来吧。” 女管事也不觉有异,毕竟顾清修一直以来就不大喜欢婢女进正殿,平日里洒扫的都是太监,身旁伺候的都是面无表情的玄衣侍卫。 若放在往日,楚袖过来也不会有如此优待,这不是太子妃殁了之后,小厨房那边便铆足了劲儿要和他们膳房争高低,手底下的菜都快做出花儿来了。 若论菜色口味,定然是膳房里的厨子更胜一筹,但无奈小厨房那边不按常理出牌,压根儿不像他们一般揣测太子的口味,而是剑走偏锋地变着花样做太子妃喜爱的菜品。 太子妃才没了几天,太子殿下自是伤怀之时,瞧见那些菜品可不就睹菜思人,频频“宠幸”小厨房,将他们这正经是为东宫太子做饭的膳房扔到脑后去了。 原本以为这常陪侍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医女会是突破点,谁知这人就像是看不懂他们与小厨房间的暗流涌动似的,除了取水之外的话题硬是装傻充愣。 送走楚袖时,女管事突然想起来,这位医女似乎和小厨房那边的人关系不错。 这人来膳房不会是来打探敌情的吧? 女管事仔细回忆了楚袖进来时膳房的情形,确保因人墙而未露出他们今日准备的午膳,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楚袖对女管事的猜疑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八成也不会多在意,她又不是东宫的人,充其量也就是个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的外人。 她将东西送回正殿,那时顾清修依旧没有醒,但好在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路眠每隔一段时间就进去看一眼,倒也不至于让顾清修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出什么问题。 再然后,她便从太子正殿的暗道直直而下,在转过几个弯后抵达了秦韵柳和李怀所在的那间暗室里。 幼翠和另一名毓秀宫的婢女早已被安排到了另一处地方,原先躺在那张方桌拼凑而成的床上的秋叶则是被顾清修的一把火烧成了焦炭,正停灵在重建中的太子妃寝殿侧殿之中。 暗室里燃着不知多少只烛火,直将灰暗的室内映照得有如白日,踏进去的那一刻,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令楚袖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头。 她不太喜欢这股子血腥味,只要闻到就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恍惚间都要回到前世被病痛折磨得恨不得即刻死去却又倔强活着的那几年。 那是非常痛苦的回忆,她总是拒绝回忆。 是以她强打精神,以一种异常平缓的语气宣告了自己的到来:“秦女官,李大人,看起来像是已经结束了?” 其实说是结束也没错,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看到两人不是废寝忘食般扑在床前,而是跌落在了墙边,眼底的青黑重得像是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虽然他们两人也确实很久没有睡好就是了,每日卯时起子时歇,除了看医书就是对着宋雪云的尸体尝试新的方法。 数日下来,研究一直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而在今天,他们总算是有了一个结论,在陆檐的那封信启发了他们之后。 李怀已经沉沉睡了过去,手里还握着个细长的琉璃瓶,瓶口用红布封好。 秦韵柳也大差不差,只是她离着暗室入口要更近些,因此也被那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唤醒了。 听见楚袖的问话,她吞咽几下润了润沙哑的喉咙,而后举起了一直攥在手里的医书道:“查到了,出现在太子妃身上的那些青紫淤痕,是从一种名叫七星海棠的植物提取出来的毒素,在域外都极为少见。” 再详细的,秦韵柳没有再讲,而是示意楚袖上前来将医书拿走自行翻看。 楚袖也并未客气,缓步走到秦韵柳身边,先是将她搀着放到了宽大的木椅之上,后又从暗室角落里的一个大木箱里抽出了张厚实的毯子盖在了李怀身上。 再如何李怀也是个大男人,她可没有把握能扶得起来,还是稳妥一些,让他就这么在地上睡吧。 秦韵柳没说什么,只是将手中医书绘有七星海棠图解的那一页翻了出来,打算待会儿结合宋雪云身上的实例将试过的各种救治方法誊抄下来,这样日后若是再遇到也好有个依照。 楚袖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时候,这位对岐黄一道有着无比的狂热的女官,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冷漠地落了一句:“磨墨。” 秦韵柳的语气太过自然,满室的血腥气都被她冷淡的话语冲散几分,楚袖不其然地想起了前世带她的那位女谋士,似乎也总是这样,一旦做了什么便不管不顾,能一连好几天不吃饭。 那时的楚袖还是个刚从歌坊里出来的乐师,除了一手琵琶外什么也不会,再多些的也就是些魅惑人的本事。 但是那位女谋士教了她许多,识文断字、谈吐气质,甚至于是行走坐卧间的一分一毫。 那个将一切都毫无保留教给她的女谋士隐约与此时的秦韵柳重合,让她不免失声,乖顺地执起墨块,在倒了些许清水的砚台中缓缓滑动。 秦韵柳做起事情来是不顾时间的,等她终于停笔,原本燃了满室的烛光已然尽数熄灭,而在案前摇曳着豆大火苗的,已经是第三根了。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把楚袖晾在了一边许久,连忙出声道歉:“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 “我这就和你讲讲这七星海棠……” 楚袖按住了她翻阅满桌纸张的手,尽管站在秦韵柳身后,她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了,我方才在秦女官身边已经看过了。” 非但如此,她还仔仔细细地看过了秦韵柳写下的那些已经用过却失败的治疗方案以及她接下来准备在顾清修身上用到的疗法。 尽管她于岐黄一道上是个十足十的外行人,也不得不承认,秦韵柳是她见过的大夫里最肯下苦工钻研的人,没有之一。 她松开了按住秦韵柳的双手,转而落在了对方因长时间伏案而僵硬的肩颈上,一边用着合适的力道揉捏,一边开口夸赞:“秦女官真的很努力,想来很快便能攻克太子殿下身上的海棠之毒了。” 秦韵柳舒展着身子,感受着酸痛的脖颈一点点被柔软的指尖揉捏开来。 对于楚袖的话却并不认同:“七星海棠在昭华极为少见,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只见过太子妃这一个病例。” “而且按送来的那封信上所言,太子身上同时还存在着另一种诡异的毒,谁也没办法确认这两种毒会不会在太子殿□□内发生异变,继而变成一种全新的毒。” 秦韵柳丝毫没有对接下来的事情有所期待,倒不如说,她总是在设想最坏的结果。 楚袖也不反驳,只是确认了掌下已经不再僵硬,便做出了邀请:“现在烦心这些也没有必要,不如先去好好吃上一顿。” 她的视线在不远处呼呼大睡的李怀身上掠过,唇角勾起笑容:“你们应当许久未曾吃过一个好饭了吧。” “那确实是,我这就把李怀喊醒,待会儿一起去小厨房吃点东西。”秦韵柳点了点头,手上整理的动作也不慢。 楚袖帮着她将厚厚的一沓纸张放进随身带着的药箱里,起身时轻轻道:“太子殿下说服了今上将镇北王的一双儿女送了过来,可能之后还要叨扰秦女官一番。” 秦韵柳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传言中这位推楚袖下水的镇北王嫡女在接连数日的高烧之后便被关在了家中。 “是谁身子不适?” “镇北王嫡女,身患离魂之症。”楚袖也不隐瞒,毕竟都是自己人,她讲出了之前与李怀的对话,还提起了那张安神的方子。 秦韵柳对于李怀的本事毫不怀疑,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道:“李大人的判断并无错漏,只是具体情况如何,还是等人到东宫来再具体查验吧。” “那是自然,叨扰秦女官了。” 能得到太医署中数一数二的两位太医的联手救治,柳臻颜的离魂之症治好的几率便又大了几分。 赏月宴后,她与陆檐满打满算只有过一次半通信,前几日送入宫中提及外域毒花的信件,她并未回复。 秦韵柳这下没有再答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该离开了。 楚袖自然也不耽误,转身投入黑暗,沿着甬道之中那微弱的光芒一路上行,一直走到太子正殿的暗门前。 只是还没等她扭开机关,先听见了一句令人脊背发凉的吩咐。 “青冥,带孤去重明殿一趟。孤方才想起,还有一份礼物未曾送出去呢。” 重明殿是今上批阅奏折的地方,后头便是寝殿。 醒来后的顾清修不急着问宋雪云的情况,到重明殿去做什么? 莫非今上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电光石火间,路眠同她复述的朝堂之上的情形闪现在了她眼前。 她这下才总算明白,顾清修到底想做什么了,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就没想过被众人围攻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第109章 传信 楚袖从来没觉得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 慢到从她听见顾清修的话语到两人出门像是过了数年之久。 门扉合拢的声音穿过厚重的砖石落入她耳中时,已经变成了极轻极浅的动静。 她抿了抿唇瓣,素白的手在机关上拧动, 石门洞开, 她施施然地从中走了出来。 桌上翻着三只水色玉杯,其中两只是她离开前与路眠饮水所用, 第三只想来便是苏醒后的顾清修用的了。 她伸手用手背碰了一下那三只玉杯的杯壁,如她所想,两盏已然冰凉,另一盏却尚余温热。 想来顾清修醒来饮了杯水便匆匆离去了,如此之急迫, 是生怕迟一步就做不成自己的事情吗? 她隐在暗处知晓了这一消息,第一时间便打算去传消息。 在送她入宫之前, 长公主也是给过她一条暗线的,只是后来由秦韵柳来与她接触, 那条线也便一直没有动过。 如今, 该是动用这条线的时候了。 她暗下眼眸,将三只玉杯倒置着放回托盘之中,而后施施然捧着那红木托盘离开了太子正殿。 若是此时有人从旁观看, 一定会发现她走的方向赫然便是膳房。 现在已近午时, 膳房忙得更是热火朝天,她一路走来莫说是有人接待了,连个闲着的人影儿都瞧不见。 她也不生气, 自顾自的踏进热气蒸腾的膳房,来回走动的人太多了, 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炉灶前的人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没有人看她。 整个膳房没有清闲的角落,她甚至寻不到一个木盆来放这些已然用过的杯盏茶壶。 但她并不窘迫,反倒有种闲庭漫步的悠然。 红木托盘被她放置在最角落处,她自己则是舀了缸中清水来清洗。 洗到一半,身前蓦然落了一片阴影,她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也并没有抬头,就像是从未注意到有人来一样。 直至一滴艳红落在了她面前,准确来说,是滴在了她面前擦得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 从清洗杯盏溢出的些许水液之中,她看到了倒映着的那个人影。 头发乱糟糟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瞥了一眼水光里的人影后就继续洗起了杯盏。 “需要,帮忙,吗?” 一句话被断成了好几截,但她听得出来,此人并非是故意如此,因为他的嗓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砾摩擦,而且他说得很慢,音调也很奇怪,就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一般。 将最后一只玉杯洗净,用干净的布巾一一擦拭干净,她才将一切放下,湿着一双手道:“你受伤了,我先帮你包扎一番。” 这般说着,她轻轻拉过来面前这个小少年的手,一双比她还要小一圈的手是满是泥灰血液混合的污渍,指尖正因主人的不安而瑟缩着。 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这少年身上狼狈,只是像个普通的、滥发好心的姑娘一般要给他包扎。 那少年身上的衣裳极长,耷拉在身前的布料足有一尺,他才迈出去一步就踩在袍角之上,差点整个人都摔在地上。 “小哑巴你怎么又来这里了,都说了不要进膳房,你把地板都踩脏了,程管事看见了要发脾气的。”撞到了少年的人先是一僵,想要道歉,却又在看清了对方模样后飞速改口。 这个穿着东宫里常见的下仆衣裳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在膳房中也没有多少地位,方才她清楚地瞧见这人上前想去帮着一个人烧火,都被嫌弃没本事推开了。 眼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就要将脾气发泄在少年身上,她蓦然回转了身形,因为方才少年被绊得一趔趄时挣脱了她那轻飘飘的束缚,两人现在看起来有些距离。 楚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存在感很弱的人,当然,她也没有自恋到觉得所有人都该一眼看到她。 但在统一穿着的膳房里,她这身石青色的外衫应当很是扎眼才是。 可这人上来就找少年的麻烦,完全没看见她,或者说,没把她放在眼里。 因多年体弱,她的身形其实很单薄,青白绸带束起的腰身异样的细,但当她将那少年护在身后的时候,竟也完全隔绝了那人喷火的视线。 “午时将近,膳房看起来很有余裕,想来是笃定今日午膳送得进太子正殿了。” 她其实并没有威胁的意思,毕竟她一个医女,在顾清修面前说话完全没有分量,只是在秦韵柳足不出户研究宋雪云身上的毒时充作个交流的桥梁罢了。 又或者说,没有人敢左右顾清修的决定,哪怕只是一件衣裳、一顿饭、一杯水。 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其实本意并不在震慑此人,毕竟这样一个小人物,或许根本不曾明白膳房与小厨房争来争去有什么深意,他自己都还未能在这偌大的东宫膳房里有一席之地。 中年男人被她突如其来的话说懵了,可他没有机会开口问询,因为有一名褐衣的男人走了过来。 在看到对方出现的那一刻,中年男人的嘴唇就像是被黏住了一般,除却颤抖外发不出一点声音。 倒是躲在楚袖身后的少年忽地自她侧边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脏兮兮的脸庞上满是笑意,他一字一字地道出了此人的身份:“穆、管、事。” 被他这么叫,穆管事面上也没什么不高兴的神色,反倒是对着楚袖拱手一礼道:“未曾注意到探秋姑娘前来,是成安冒犯了。” 她也适时回礼:“穆管事不必在意,本就是我不请自来,小事一桩罢了。” “只不过现在有些事绊住了手脚,待会儿便来取走杯盏,还请穆管事寻人看顾一下。” 她神态自若,仿佛并不觉得在如此忙碌的膳房里专门拨一个人出来看顾一柄不会跑不会跳的玉壶和几个玉杯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她不久前才说过,这是太子最喜欢的玉壶,是一柄世无其二的玉壶。 话可以对宋家的小公子说,自然也可以对着膳房的管事说。 名叫穆成安的管事生得不像个在膳房里做事的人,他下颌处续了胡须,统一式样的衣衫妥帖地穿在他身上,不见一丝褶皱。 所以楚袖只用了一眼就确定了,这位穆管事并非是个普通人。 她不曾知晓膳房的三名管事究竟谁高谁低,但她就是莫名觉得,这个如同田舍间教书先生的穆管事,应当是三人之中掌权最多的。 穆成安堪称温顺地应了下来,目送楚袖和那少年离开后,他拦下了那名中年男人,明明言语温和,却让那男人浑身一激灵。 “我似乎说过,不大喜欢有人在膳房里碍手碍脚。” 中年男人眼神慌乱,顷刻之间便要跪倒在地,但他终究没有跪下来。 因为穆成安看了他一眼,带着和善笑容的轻飘飘一眼,中年男人不敢再动,整个人如丧考妣地往膳房外走。 无人注意他,也无人在意他,一如他来时的模样,以后,或许还会更严重些。 而这样重的惩罚,归根结底竟是因为中年男人对一个狼狈的少年发泄了自己的怒火。 拉着少年到膳房侧边廊下的楚袖望见这一幕,她表情无甚变化,甚至没有去看朝这边轻轻一礼的穆成安,只是朝下呼出了一口气。 温热还带着些许水汽的呼吸打在了那伤痕交错的手背上,带来一阵颤栗。 很痒,这是那少年唯一的感受,但是他没有缩回手,反倒将另一只手也送到了她面前。 他看到这个称不上漂亮、浑身上下只有那身衣裳足以让人记得的姑娘愣了一下,细眉微微蹙了一下,而后俯身,在他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上吹了一口气。 这次,他又说话了,他盯着那个低头的姑娘,头一次言语这么流畅:“你该为我包扎伤口。” 这话听着不像请求,倒像是一个疑问,只是那人话语实在太过笃定,让人不得不奇怪这个在东宫中苟延残喘、被所有人都轻贱的的少年,是怎么有胆子说出这种如同命令一般的话语的,哪怕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太医署的小小医女。 若是旁人,指不定会叱责他,打骂他,因为他无礼的举止和言行。 可是楚袖不会,她面对这样的话语只是笑了起来,将那少年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乱了一些后,她从一直带在身上的药囊里取出了一包药。 褐黄色的粉末倾泻而下,落在已经被浸湿的帕子擦去血污的伤口上。 这样很疼,但楚袖死死拉着他的手,不让他退缩分毫。 直到药粉覆盖伤口,她才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抽出一条青色的手帕来,叠了几下后用它包扎了少年手上的伤口。 “可能会有点痛,但是这样好得很快。” 少年摸了摸右手上用手帕打出来的结,望着楚袖道:“会很快。” 得到了回应,她看起来便更高兴了几分,问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这个少年的名字。 少年眨了眨那双唯一还算得上漂亮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意义,再精确点说,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还在这里、在他面前坐着。 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 两个人的交集应该到此结束,直到下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见面后,就回归各自的生活才是。 所以她为什么要问他的名字? 他是不是也该问一下她的名字? 这两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所以他双眼放空,半晌未曾说出一句话来。 而就在此时,抛出这个问题将他难住的姑娘却笑了起来,比之前那些含蓄的笑都要恣意许多,他甚至从那双清凌凌的眼眸里瞧见了朱红的廊柱、飘动的白幡以及一个看起来有些呆愣的少年郎。 原来,她也是个很好看的姑娘,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 所以,他打算为这个笑得很好看的姑娘破一次例,他头一次吐出了自己的名字:“黎。” 这少年只说了一个字,而后便以异常殷切的目光望着楚袖,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少年是在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 可事实上,在少年思考的这段时间里,楚袖已经问了许多其他的问题。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瞬间看懂了少年黎的眼神,他在等着她的名字。 真实的名字不便告知,探秋的名号似乎有些不够诚意,是以她也吐出了一个字:“珍。” 像是怕他不知道是哪个字,她拉过少年那完好的左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了那个字,而后解释道:“就是寓意宝物的那个珍。” 珍是她前世的师傅为她阅尽诗书取下的假名,那位为南梁殚精竭虑的女谋士是如此解释这个字的: 紧接着她反问道:“你的黎,是黎民百姓的黎吗?” 黎用力点了点头,而后用手指了指天上,道:“赐名。” 这个天上指的自然不是如今端坐殿堂之上的帝王,那样尊贵的人物也不会认识东宫膳房里的一个狼狈少年,更不可能为他赐名。 这个人的身份在两人对视间心照不宣,楚袖蓦然起身,又一次揉了揉黎的头发道:“有时候,活得不那么狼狈些,也是可以的吧。” 黎没有动作,就连眸光都是呆滞的,似乎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她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在说了这么一句话转身便走,顷刻间便踏进了膳房之中。 两人在外头聊了有一会儿,膳房内的雾气已经没那么重了,隐约也能瞧见人影儿。 她甫一踏入,穆成安便迎了上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恭敬的仆从,手上端着红木托盘,托盘上放着的是她从太子正殿带来的东西。 “探秋姑娘,东西成安送到了,也望姑娘能代成安向故人问一声安好。” 穆成安没有说故人是谁,但这答案已经显而易见,所以楚袖也没有再佯作不知,只是轻笑道:“探秋当不得穆管事如此嘱托,带话自是可以,只是不能回话。” “无妨。”穆成安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对方有没有回话,只是要她带一句问候过去。 总归是这两人之间的事情,她不能也不想插手,先前承了穆成安的情,也便帮他一回。 楚袖带着东西回了太子正殿,她行路的速度很慢,一来是因为手中端着物件,二来则是正殿之中并无什么人在等着她。 顾清修既然有胆往重明殿去,想来也做好了今日不归的准备。 若是他狂悖一些,或许近几日她都不会再在东宫里见到他。 她已经送了信出去,能防备几分、防备到何种境界,都已经是旁人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现如今她只有一件事要做,便是去小厨房将穆成安的话带到。 红木托盘被她放回了太子正殿,而后她便步履匆匆地往小厨房去了。 而在太子妃宫殿旁的小厨房里,却不大和睦。 王娘子和李娘子站在一处,两人齐齐对着对面的穆成平施压,话里话外都是一副要罢工的意思。 “穆管事,实在不是我们两个恃宠生娇,你这几样点心天天做,别说是太子殿下了,就是我们也要吃吐了呀!” 王娘子没读过多少书,成语用得也不合时宜,但也没人敢在这时反驳她,就连一向爱揪她错处的李娘子都出声应合:“再美味可口的点心,也经不住天天吃,是该停一段时间了。” 她们说的道理难道一把年纪的穆成平不知道吗?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小厨房本来就是为了照顾太子妃的口味才建起来的。 太子妃口味清淡,小厨房里当值的厨子也擅长清淡味道的饭食,就连糕点都做的清甜可口。 可如今太子妃去了,太子青睐于小厨房,多日来的膳食都是由小厨房做的。 可小厨房毕竟是小厨房,人手不多,厨艺精湛但并不擅长做其余口味的吃食。 小厨房的人从一开始的斗志满满到后来的唉声叹气,只用了五天不到的时间。 不止是王娘子和李娘子发愁,小厨房里做菜的就没有几个不发愁的,就连那年岁不大的孩童也每到饭点就长吁短叹的。 “可我们手头也没有什么新方子,只能做点殿下还算喜欢的吃食了。不然……”穆成平叹了口气,本来就疲惫的眉眼此时显得他的面容更加沧桑了。 楚袖到时,见得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比起膳房的热火朝天,小厨房堪称是愁云惨淡。 莫说是炉灶升腾起来的雾气了,他们甚至未曾开火,只一个个地寻了空地方,或站或蹲,但都是一副哀愁的模样。 她推门的手落在门上,反倒是先敲了两下。 笃笃声引来了几人的注意,也让小厨房内的惨淡气氛被冲散了些。 先开口的依旧是王娘子,她与楚袖最熟:“探秋今日怎么到这边来了,太子殿下身边无事么?” “有青冥看着,我来是为了传话的。” “传话?传什么话?”王娘子甚是迷茫,自打太子妃殁了,太子殿下对膳食要求不高,基本是端什么吃什么,从来不需要身边的侍女来传话。 楚袖坦然地指了指另一边坐在小板凳上洗菜的穆成平,道:“是有话要带给穆管事。” 听到和自己有关,穆成平才移了视线过来,径直开口:“谁让你来传话的?” “今日得空去了膳房一趟,那边的穆管事让我问您一声安好。”尽管已然猜出了两人的身份,但楚袖还是将这句话带到了穆成平跟前。 在听到膳房两字的时候,小厨房的众人就暗道不妙,方才还和穆成平“打抱不平”的王娘子更是直接捂了自己的嘴。 穆成平待手底下的人很是温和,这也是他们这批人敢在他面前没大没小的原因。 但大家都知道,和善的穆成平有一个绝对不能提起的逆鳞——膳房的另一位穆管事,他的双生胞弟,穆成安。 这是小厨房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平时虽爱谈东宫里的八卦,却独独会漏过膳房,似乎东宫中并没有这一个地方似的。 所有人都在粉饰太平,包括穆成平本人,但这层遮羞布忽然在某一天里被一个外人毫无防备地揭开了。 穆成平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手里还攥着一把青菜,但他已经无暇顾及,收紧再收紧的掌心将青菜攥得不成样子。 “还有呢?” 她望着穆成平铁青的脸,却依旧没有退却,只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没了,他只让我向您问声好。” 穆成平忽然笑了一声,继而猛地将被他攥烂的菜叶扔回盆里,他站起了身,没有看向楚袖,反倒是望向了王娘子。 对方双手捂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王娘子说的很有道理,那从今日开始,我们便不做了,反正太子殿下的口味谁也不知,干脆就算了吧。” 这是在安慰小厨房众人,但同样也是事实。 东宫太子是昭华的下一任君主,这样的人,是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喜好的。 一膳三十菜,每盘菜都只能得到矜持的两筷,再然后就要被撤离下去。 一个小厨房,的确没有办法和膳房抗衡,尽管他们试图凭借着太子对太子妃的恩宠换取新的前途。 谁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法,太子殿下现在是很缅怀逝去的太子妃,但时间会抹平一切。 就算他一年不忘,那三年、五年、十年呢? 等东宫迎来新的太子妃,他们还能继续以这种捷径在太子面前留下痕迹吗? 当然不能。 穆成安选在这时候让人带话,尤其是让常在小厨房的楚袖带话,本就带了几分怜悯的意思。 膳房的三名管事里,只有穆成安看到了小厨房的孤注一掷,并且不将他们当回事,甚至还有闲心来提醒一番这个哪里都不如他的兄长。 穆成平是愤怒的,但越愤怒他就越理智。 诚然他能带着小厨房在十天半个月里抢过膳房,但他能一直抢下去吗? 他不能,所以穆成安让人带了话,既是警示,也是一种招安。 小厨房本就是从膳房里分离出去的一批人,此时回归,没有人会说什么,或许他们还会在背后称赞一句穆成平看得清楚局势。 旁观着这一切的楚袖眨了眨眼睛,蓦然开口:“小厨房是不是还得看顾一下宋小公子?” “他伤了腿,短期内怕是要待在东宫了。” 眼看着小厨房就要分崩离析,楚袖也做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她只是提起了尚且住在侧殿里的宋明轩。 这位断腿的小少爷打死都要在东宫留着凭吊姐姐,宋太傅都拿他没办法,而这位小公子,最为推崇他姐姐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小厨房的吃食。 若是利用的好了,也不妨为一条出路。 第110章 离魂 楚袖到小厨房来本也是为了传话, 说完也便走了,没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又打算如何做。 尽管她已然在见到穆成安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刻, 容貌相似、年龄相近, 除却双生兄弟外不作他想。 两人间的具体矛盾她并不知晓,但这种事情最终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来决断。 她无心将自己牵扯进一场兄弟间的纷争里, 只能在说出那一番话后淡然地抽身离去,仿佛带来这样石破天惊的变化的人并不是她。 不知是她今日的运气实在是差,还是那位小公子被她忽悠走后便一直在侧殿等着,总而言之,她再一次遇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宋明轩。 煌煌天光之下, 那个少年着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衣裳,双手按在轮椅扶手之上, 目视面前的这一片狼藉。 他从来没这么安静,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沉静。 其实说遇到也不太恰当, 因为宋明轩停留在高阶之上、废墟之前, 而她只是从阶下走过,不经意地一瞥便瞧见了满地残骸中唯一的一抹白。 按理说,在大火被扑灭的那日, 宫人们就应该将这些被烧焦的廊柱、匾额以及那些捧都捧不起来的飞灰打扫干净, 因为这样污秽的东西不该留在东宫之中。 但无奈东宫之主是个颇为随性的人,即便是烧灼了他妻子尸身的烟灰,也不允许他们收拾带走。 用顾清修的话来说, 就是在这些东西里埋葬了已故太子妃的精魂。 棺椁里躺着的尸身被宫婢细致地处理过,但即便出动了几十名宫婢, 也未能让那具焦黑的尸体显现出一位太子妃该有的威仪。 于是她们只能给她套上了价值千金的衣裙,带上金玉制成的首饰, 在她灵前燃点长明灯。 但有一件事很奇怪,太子殿下如此珍爱太子妃,却不愿意为她立牌位。 如今在棺椁面前摆着的,是个无字的木牌。 因为知晓停灵的那位其实并不是宋雪云而是毓秀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秋叶,楚袖鲜少前往灵堂,只在搭建起来的那日恭恭敬敬地去上了香。 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这位宋小公子曾多次在灵堂哭到晕厥过去,他手上往往捧着那个没有字的牌位。 他没有反驳顾清修的决定,也没有尝试自己去雕刻一个牌位出来,他只是抱着那个没有名字的牌位哭喊姐姐。 楚袖站在最下方,是以仰望的姿态看到宋明轩的,对方背对着她,是以她看不清对方手里有没有拿着牌位。 长久的驻足使她有些疑惑,宋明轩为什么能一动不动呢? 他在那里坐着,不哭也不喊,像尊石雕泥塑的偶像。 而在她的认知里,宋明轩绝不会是如此安静的人。 于是她屏气凝神,拾阶而上,她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脚步声,鞋履踏足青石板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很快。 她未曾停步,一直在往上攀,眼神落在宋明轩身上。 对方依旧没有动静,就像是没听到一般。 最后几阶,她几乎是跑上去的,如同秋日里的一阵疾风般卷了上去。 但即便如此,宋明轩还是没有动,又或者说,他是不能动。 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少年郎双眸微微睁开,身体被白绫捆扎在轮椅之上,令他不能挣扎分毫,但奇怪的是,他见了楚袖,动作激烈地挣扎起来,却依旧不发一言。 可明明他口中并无堵口的布巾,是以楚袖猜测,应当是有人点了他的哑穴。 她不通武功,不知如何解开穴道,更看不懂宋明轩那飞舞的手势,只能道:“宋小公子莫急,奴婢先将你送回侧殿,之后寻个侍卫来帮忙。” 宋明轩点了点头,算是应答下来。 楚袖没有像路眠一样的力气,自然不能将宋明轩抱在这高台,只能推着他往一旁新辟出来的斜坡走。 为了缓和陡势,那斜坡极长,足足是高阶的三倍有余。 她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分神打量着宋明轩。 他的双手并未抓在扶手之上,而是揣在了袖中放在身前,看起来像是怀中有着什么东西一般。 毕竟这斜坡虽缓,却也不是全然安全,尤其是在推着轮椅的人是个弱女子的情况下。 若是一不小心脱了手,亦或是骤然停下来,宋明轩一定会狠狠地从斜坡上滚下去。 他的双腿才被正了骨,本来恢复的希望就不算大,再这么一摔,怕是连手都要摔断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护着? 难道是那块牌位? 可那块空白牌位又算不得什么机密,东宫所有人都知道,宋家小公子缅怀长姐时便会将那牌位抱走,起初时还有宫婢会拦,后来发现太子殿下并不在意,甚至是纵容宋小公子的时候,也就无人再敢阻拦了。 宋明轩的动作实在明显得很,莫说是她了,便是初年在此怕也不会错过。 说曹操曹操到,她才在心里想了一下初年,就听得坡下有呼喊声传来,定睛一瞧,正是初年。 初年罕见地换下了太医署的规制衣裳,穿了如水波般的烟青色襦裙,裙摆被风一拂便层层漾开,从上面看下去就像亭亭玉立的一支青莲。 青衣的姑娘提着裙摆逶迤而上,不多时便停在了两人身边,她望了楚袖一眼,继而半蹲下身对宋明轩道:“宋小公子怎么自己一个人到这边来了,奴婢换了一身衣裳就不见你人影,吓得魄散魂飞呢。” “如果下次宋公子还要出来,可千万要带着奴婢一起。” 初年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才猛地发现,往日里她说一句对方骂五句的宋小公子现在却无比地安静。 可低头对上他的视线,分明与先前一般无二,怒火滔天,黑白分明的眼眸快要脱眶而出。 楚袖叹了口气,解释道:“宋小公子似乎被人点了穴,现在没办法开口说话。” “我从小厨房那边出来,瞧见宋小公子一人在废墟前,担心他是要做些什么,便上前一瞧,结果他被白绫捆缚,绑在了轮椅之上。” 初年讶然,她望了望眼神躲闪的宋明轩,便知楚袖所言非虚。 可若只是这般,宋明轩非但不该眼神躲闪,而是要更加恶狠狠地瞪着她才是。 毕竟是她擅离职守,才让他被人以那般屈辱的姿态绑在了轮椅上。 这几日的相处下来,虽然宋明轩从不对自己的断腿自怨自艾,仿佛真的信了众人口中所说的还有治愈的可能性。 但陪在宋明轩身边的初年知道,他看着乖张,实则色厉内荏,在太子妃逝去后尤其如此。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被少年的哭喊声叫醒,见他深困梦魇、泪流满面,口中不住地喊姐姐。 别打我,我不是野种。 姐姐我怕。 这是宋明轩喊得最多的两句话,初年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她不知道这位小少爷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左了性情,变成如此暴戾的模样,但他对太子妃的确是一片赤诚之心。 这样的赤诚使得他对待有关太子妃的事情都格外谨慎,每次去废墟前凭吊都会换衣焚香,绝不会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那里。 如今分明被人折辱,他却不怨恨,实在是古怪至极。 以她如今的姿态,很容易便能看见宋明轩宽大的衣袖下凸起来的部分,看起来是个细长的物什。 初年下意识地抬头与楚袖对上了视线,而后状似无意地从那片衣袖上拂过。 宋明轩身子往后一缩,躲了过去。 而初年指尖蹭上了些许灰黑,她轻笑道:“宋公子莫怪奴婢冒犯,实在是衣有污秽,于礼不合。” 这幅度极大的动作自然也落入了楚袖的眼中,只不过她像是没看见一般为宋明轩解围:“已经是用膳的时辰了,还是先回侧殿吧。” “探秋说的是。”这般说着,初年同时伸手过来,从楚袖手里夺过了轮椅的控制权,对着她道:“辛苦探秋,之后便由我来吧。” 楚袖没拒绝,她与初年并排往下走,时不时低头望宋明轩一眼,方才那一躲似乎让那东西在他衣袖之下显了形。 初年的话语更是让他翻着衣袖寻找那抹沾了灰黑的衣料,如此一来,那物什便显现得更加清楚了。 约半尺长、并指宽的细长形物件,一端自翻起的衣袖里漏了出来。 暗沉内敛的黑檀木被雕刻成一寸见方的瑞狮模样,最边缘隐约可见月白色的绢帛。 这是一副字画,除此之外,楚袖想不到什么东西需要被如此裱起来。 这莫名其妙的发展令她更想知晓宋明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务之急就是先把这东西从宋明轩身上取来。 靠她一个人自然是不行的,但现在有初年打配合,两人好歹也是共事过一段时间的同僚,前些时日配药煮药练出来的默契还是在的。 下了斜坡,初年目不斜视地推着轮椅往侧殿的方向走,只是她似乎没注意到青石板路上多了些碎石瓦砾,直直碾了上去。 木轮被卡得一顿,坐在上头的人被颠簸得离开了椅面一瞬,他下意识地抓住了两边的扶手,宽大的袖子被风吹拂开来,漆黑的瑞兽破衣而出,咚的一声落在了离他脚边尚有一尺的地面上。 万籁无声,就连风声都在他耳边止息了。 宋明轩没有试图去捡,因为这样的距离,他压根儿碰不到,去捡无疑是自取其辱,所以他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指了指地上的卷轴。 “哎呀,初年你真是不小心,怎么把小公子的东西都掉出来了。”她口吻轻快地抱怨了一句,初年也顺着她说话:“那可真是抱歉,麻烦探秋帮忙了。” “小事一桩。” 因为真的是小事一桩,她只需走过去,将那东西拿起来,然后送进宋明轩手里。整个过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哪怕在这里的是个三岁小儿也不会搞砸这么一件事。 但是宋明轩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少说也有十五岁的医女,纤细的指尖在画轴背面一滑,那原本系得极紧的束带也不知是如何被拨弄开来。 总之,他看见那卷画轴在平整的青石砖上铺陈开来,一低头便对上了那墨痕深浅的一顶花冠。 金花银珠玉流苏,碧玺翡翠红玛瑙,天下珍宝尽数融在了这顶花冠上。 再往下便是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他着女子罗裙,却套着男子外衫,一手执竹笛,另一手却仗剑。 如此怪异的组合汇聚在一起,却意外地很是和谐。 那男子面容被一把从旁掷出的折扇扇面遮掩,只露出了一双细长的眉眼。 除此之外,四周还错落着丝绸、金银、宝珠,看得出来,这应当是一出戏的落幕。 楚袖的眼神长久地停顿在某一处,而后赶在宋明轩要暴起之前,她将画轴一点一点地卷了起来,重新塞回了宋明轩怀中。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结束,相反,只是个开端罢了。 是谁送了宋明轩这么一幅画,对方的意图又是什么? 这一切都有待查考,但不是楚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别的不说,宋明轩就得有人去询问一番,按身份来说,最为方便的是顾清修。 其实这也简单,只要她在顾清修面前提起,他就一定会去盘问,毕竟这画上的人物他再熟悉不过。 她跟着初年去了宋明轩居住的侧殿,顺带着蹭了一顿午饭后才慢慢踱步回了太子正殿。 路眠和顾清修依旧没有回来,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是以她也不打算在正殿中空耗时间,那里早有人等候。 她推门入殿,正对上那人手执一卷医书,纸笔铺开,旁边已然摞了一叠书写过的纸张。 “秦女官可是在找治离魂之症的法子?” 从暗室里出来用过饭食又将将沐浴一番换了新衣的秦韵柳点了点头,她并未擦干头发,水珠自发尾落下,浸湿了她肩背的衣衫,衬着她都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然而玄衣加身的女子眸光沉静,闻言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她道:“你走之后不久李怀便醒了,我问了他一些细节,总觉得柳小姐身上病症应当并非是离魂之症,而是神魂失散、怔忡之症。” 秦韵柳用了一种文雅些的说法,若让楚袖来解释,那便是最为简单的三个字——失心疯。 失心疯涵盖的范围很广,但总归都是痴傻癫痫一类,最重要的是,很难治好。 楚袖不由得沉了面色,柳臻颜是个极好的姑娘,这失心疯简直就是飞来横祸。 她不认为柳臻颜是个承受能力弱到被人当成推太子妃入水的凶手就会罹患失心疯的人,她得知镇北王有造反之意时也不过是恸哭几刻,在柳亭面前尚且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患失心疯。 “不知秦女官可能瞧出这失心之症的病因?” 秦韵柳没有妄下断言,她只是从容地翻过一页医书,一目十行地掠过上面的内容,道:“不敢妄下定论,还是等见到柳小姐再说吧。” 没有哪个医者敢在望闻问切之前就有胆子说自己一定能治,那不是自信,是自负。 尤其是在太医署里当值的太医,更不会说这种极有可能下一刻就会送自己进火坑的话。 楚袖没再问问题,也没时间留给她再问了,因为外头陡然嘈杂了起来。 这样的嘈杂在东宫之中其实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太子近些时日心情不虞,宫人们就连洒扫时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惹得太子发怒,更别说是要在太子正殿外如此吵闹了。 “哥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这个地方好亮啊。” “柳小姐,那边不能过去啊!” “颜儿,到哥哥身边来,不要去打扰别人。”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楚袖猛地拉开了正殿的门,便见得一个身着彩衣的姑娘向她奔袭而来,乳燕投林般扑进了她的怀里。 这一出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因此被扑倒在地上的时候,她还有些怔愣,双手垂在身侧,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那姑娘从她身上爬起来,以极快的速度跪坐在一边,而后捧起了她的脸,轻轻呼了两口气:“不痛不痛哦。” 实际上砸到的是身后的楚袖:…… 正准备落笔的秦韵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笔尖的墨滴便砸在了纸上,晕出一个不甚规则的痕迹。 “这位小姐是?” 闯进来的这位姑娘明显不是东宫里的人,那身看着乱七八糟的彩衣,实际上也是极为难寻的衣料,秦韵柳曾有幸在一位后妃身上见到过。 还不等楚袖回答,那敞开的殿门便闯进来了更多的人。 一名宫婢进来瞧见她倒在地上,面色大变,神情仓皇地上前来搀扶她:“医女大人莫怪,是奴婢们未曾看顾好两位贵人,这才误入了正殿。” “奴婢这就带他们离开。” 宫婢觉得该尽快带这两兄妹离开,毕竟太子殿下先前便吩咐过要将东宫最偏僻的一处宫室为他们腾出来,摆明了就是不想见到这两人。 可她一时没能拦住柳小姐,让其直入正殿,甚至还冲撞了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医女大人。 她如今背后冷汗涔涔,只觉得离死不远了。 “且慢。”楚袖伸手挽住了那名宫婢,温和道:“不知这两位是哪里来的贵人?” 这是明知故问,但也不得不问,谁让太医署里的小医女不可能认识镇北王的一双儿女呢。 话音刚落,那身着青竹长袍的青年人便弯腰行礼,姿态谦卑,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医女和宫婢,而是两位世家贵女一般。 “家父乃镇北王,今奉上令携妹前来东宫。” “家妹身有不适,这才冲撞了这位医女,还望见谅。” 宫婢和楚袖俱往旁边躲闪,以两人的身份可都受不得世子爷这一礼。 见他一直保持着行礼的仪态,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愿,楚袖连忙道:“公子客气,都是小事罢了。” 而后她便将视线落在了那个一直攀着他手臂的姑娘身上,对方见她看来,露出一个幼稚到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见这位公子起身,宫婢才走到他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看样子是要将两人带去住所。 离开前,楚袖拉住了宫婢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不知这两位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宫婢讶异,不明白楚袖问这个做什么,这两人来了也是个透明人,无人会在意他们,怎的太子殿下身边的医女还如此在意? 楚袖又指了指身后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的秦韵柳,道:“先前殿下说要医治离魂之症,秦女官准备已久,如今人来了,便是打算一起过去的。” 宫婢很快便接受了这个说法,并道:“嬷嬷将这两位贵人安排在了旭阳殿侧殿里,那地方清净,不会扰了那位小姐的治疗。” 旭阳殿,东宫东南角落的一处宫殿,在东宫之中是用来摆放那些陈旧的书籍物什的,少有人烟。 让柳家兄妹住到这种地方去,顾清修也未有什么异议,是当真要眼不见心不烦。 但不见人不代表就不给柳臻颜治病了,毕竟话都放出去,哪怕只是意思意思,秦韵柳也该往这旭阳殿走上一趟才是。 今日柳臻颜误入太子正殿,正巧与秦韵柳见了面,何尝不是一种天赐良机呢! “既如此,我与秦女官也一同前往,便劳烦你带路了。” 宫婢欠身一礼,口中忙道:“分内之事,承不得医女大人一声谢。” 而在两人一来一往交际之时,秦韵柳已然拎起了那硕大的药箱,走到了楚袖身边。 她并没有贸然上前去探柳臻颜的脉,对方看着就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如藤蔓般攀附在哥哥臂膀之上,似乎全然不知这行为其实已经突破了男女大防,十分的不合适。 那位公子倒是颇不自在,屡屡想将那双手扒下去,奈何那姑娘性坚,扒下去就再攀上去,乐此不疲,简直将此当成了一个与兄长玩闹的游戏。 到最后,那公子也放弃了抵抗,任由妹妹贴在自己身边,跟在宫婢后头往旭阳殿走。 楚袖和秦韵柳则走在了最后,两人贴得极近,正低声耳语。 “秦女官可看出什么来了?” “瞧着无甚攻击人的样子,应当只是神智退化……”秦韵柳又看了一眼走路都不安分、还在蹦蹦跳跳的姑娘,接着道:“退化到了五六岁孩童时期。” “可有救?” “这位小姐情况看起来还算不错,或许能有解救之法。” 110-120 第111章 失魄 旭阳殿偏僻, 为了给柳家兄妹居住,宫人们忙碌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腾出了两间能住人的宫室,并且留下了几个小丫头供两人驱使。 先前带路的那名宫婢已经离开,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位十分伶俐的丫头。 她自称叫做明月, 已经在旭阳殿洒扫多年,熟悉殿中的每一处宫室, 此时提起那两间宫室来也是如数家珍:“西侧殿尽头那一间居室便是安排给公子的,那处置了书案,还有一排直通殿顶的书架,内里藏书无数。” “东侧殿第一间是备给姑娘的,女儿家的一应物什已经摆好, 姑娘的衣裙也都归置进了衣橱之中。” 不得不说,这安排很是巧妙。 起码从她口中说出来, 会给人一种原来太子殿下还是很重视他们两兄妹的错觉,不然为何如此妥帖? 但错觉终究还是错觉。 不然怎么会在知晓其中一人神志不清时将两人的居室安排得如此南辕北辙? 青竹衣衫的公子看了看两侧, 对着明月道:“家妹不大方便一个人住, 可能为在下换个东侧殿的居室?” 明月没想到贵人对这安排不满,但一时之间也再腾不出一间宫室来给他住,只能有些赧然道:“这怕是一时半会儿换不了了。” 楚袖和秦韵柳安静地站在两人身后, 看顾着一时兴起冲过来把玩药箱上悬挂的一把络子的柳臻颜。 前头两人僵持着, 明月不知该从哪里给他找一间宫室来住,陆檐自觉再提有些强人所难,也便成了现下这幅模样, 还是楚袖走上前来问道:“不知这两间居室哪间更大?” 明月一愣,继而回道:“西侧殿那间要大些, 那边有着内外室,还有一处案桌书架, 比东侧殿要宽敞不少。” 楚袖扭头问陆檐:“公子可是要在旭阳殿里临帖摹字?” 陆檐自是摇头:“家妹尚在病中,在下实在无心风月,只想好好照顾妹妹。” 听见陆檐的话,柳臻颜也在后面探出头来,拍着手道:“哥哥好!” 陆檐微笑,揉了两把柳臻颜的头发,被楚袖的话点明后冲着明月一礼道:“既然如此,不如将家妹的一应物什搬进西侧殿,我兄妹二人同住。” 明月人都傻了,没听说过这么大岁数的两兄妹还要住在一起的,可再看那姑娘面上懵懵懂懂的神情,怎么看也与这年龄不符,她咬咬牙,应承了下来。 “公子都如此说了,奴婢自然应允,只是那间居室只有一间内室……” “无妨,将案桌搬开,置一张榻,在下住那里便可。” 陆檐都这么说了,明月也就不再支支吾吾,径直带着几人去了西侧殿,期间对于柳臻颜天真懵懂的询问都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以至于最后他们踏进居室之时,柳臻颜对她的称呼已经从“姐姐”变成了“明月姐姐”。 明月对这个称呼十分受用,原本绷出来的沉静面容都破功了,面带笑意地与柳臻颜交谈,临走时还给她重新扎了个头发,簪上了自己身上最好的一只珠花。 柳臻颜蹦蹦跳跳地凑到几人面前,银制珠花蕊心处缀着一颗极小的玉珠,她笑容灿烂、两颊还带着剧烈活动后的粉,看起来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陆檐第一个开口:“明月姑娘扎的头发很好看,珠花也衬颜儿。” 楚袖闻言扫了一眼那发髻,是个极为简单的样式。毕竟明月也不是专门负责给贵人们梳妆打扮的婢女,也梳不出什么高难度的发髻来。 单从难度来看,现在这发髻显然是比不上柳臻颜原先那个的。 但柳臻颜看起来很开心,这发髻和珠花也很衬她。 是以楚袖也应和道:“柳小姐当真是好看,比娇艳的花儿还要好看。” 秦韵柳没说话,她与柳臻颜不熟,也不是个会发善心哄小姑娘的性子,但无奈柳臻颜谢过两人后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颇有种她不开口便要一直等下去的架势。 柳臻颜指了指自己头上,一字一顿地问:“怎么样?” 那珠花实在很是普通,普通到以秦韵柳这种不太爱打扮的人都能瞧出来,她目光沉沉,道:“好看。” 得了夸赞的柳臻颜欢天喜地地走了,秦韵柳舒了一口气,而后继续向陆檐问话:“按世子所言,柳小姐是在连日的高烧后变成了如今这幅纯稚的模样?” “烧了整整三天,请来的大夫都说很是凶险,极有可能会烧坏脑子。”说起柳臻颜高烧不退的那几日,陆檐面上的表情都淡了些,显现出一种落寞来。 秦韵柳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似乎在出神的楚袖,这姑娘身子骨比柳小姐可弱多了,可她淋了雨又落入水中,也只是烧了一夜,柳臻颜不应当会高烧三日才是。 “柳小姐回府后,可有说过些什么?” 陆檐详细讲述了赏月宴那夜他被宫婢急急忙忙喊到水上亭后和柳臻颜的对话,又提起她烧得迷迷糊糊时吐出的几句话来。 “她一直很愧疚将太子妃带进了水中,但她本人也不知是如何做到将太子妃扯入水中自己还在亭上的。” “迷蒙间还一直在向太子妃道歉。” 提起已逝的太子妃,陆檐的唇色都跟着发白,放在桌上的手都不自觉地攥紧。 秦韵柳和楚袖都知晓宋雪云的死因,自然不会怪罪柳臻颜,更不用说那阴差阳错落入池中的根本不是宋雪云,而是如今行走无虞的楚袖。 但她们作为东宫之人,也不好出言安慰,只能强行扭转了话题。 “柳小姐现下看起来只是神智退化了些,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症状么?” “除了我以外,她不大认人。” 为了增加可信度,陆檐起身将扑在榻上摆弄一把九连环的柳臻颜拉了过来。 碧玉制成的九连环被她摇来摇去,玉石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柳臻颜的脸上还带着懵懂,不明白哥哥怎么忽然要把她扯过来,于是伸出一只手扯着陆檐的衣角,大半个身子都藏在他身后,露出半张脸来看着依旧坐在桌旁的两人。 陆檐安抚了她有些焦躁不安的情绪,而后道:“颜儿,先前你在正殿里扑倒了一位姐姐,现在向她道歉好不好?” 秦韵柳和楚袖安然坐着,一同将视线落在了柳臻颜身上,对方一瑟缩,九连环便响得更厉害了。 “我,我很乖的,对不起。” “不要怪我哥哥。” 柳臻颜如他们所想地道歉了,只是对象不是楚袖,而是秦韵柳。 两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秦韵柳一身黑衣,楚袖却是着太医署的统一服饰。 从太子正殿走到旭阳殿的时间里,两人没有换过衣裳,神情也差得很远。 但柳臻颜偏生没有认对人,她对着坐得最远的秦韵柳深深一鞠躬,整个人都快缩到桌子底下去了。 “无事。”秦韵柳吐出二字,让柳臻颜起身,对方飞快地跑回了陆檐身后。 陆檐又抚着那只珠花道:“颜儿,送你珠花的那个姐姐,我们应该回礼才是。” “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明月才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是普通的孩童也不该忘记才是,可柳臻颜偏偏忘了,非但如此,她还张冠李戴地把这件事都推到了楚袖身上。 “是这个姐姐!她对颜颜很好!” “颜颜喜欢她!” 说着,柳臻颜竟然又一次扑了上来,丝毫不见面对秦韵柳的窘迫。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楚袖在看清她动作时便转了身子,让后背抵在桌上,不至于再次被柳臻颜扑倒。 将欢欣雀跃的姑娘接了个满怀,对方还紧紧搂着她的脖颈,楚袖松了一口气,不得已抱着柳臻颜回话:“现在看出来,这姑娘是真的不大认人。” “还是先让秦女官看看吧。” 来旭阳殿的路上,几人已经交换了姓名身份,陆檐也知道秦韵柳是目前太医署里的唯一一个女官,医术了得。 “那便有劳秦女官。”陆檐再次行礼,秦韵柳不发一言地抬了抬他的手臂,继而便搭上了柳臻颜的手腕。 柳臻颜不是很懂这是在做什么,坐在楚袖腿上被她压着手腕伸出去,却还是不忘问:“姐姐,这是个好玩的游戏吗?” “是个让颜颜快快长大,能和哥哥一起出门去玩的游戏。” 知道柳臻颜自打醒来就被柳亭关在府里,行动范围也只有那么一个小院,楚袖很容易便拿捏了她的想法,继而用这话来哄她。 陆檐本还想再说几句,毕竟柳臻颜现在除了他,谁的话也不听,动不动就要翻脸闹腾,可谁知他还没开口,这位探秋姑娘便凭着一句话说服了好动的柳臻颜。 秦韵柳把脉的速度很快,在柳臻颜面露不耐之前便收回了手,望着楚袖道:“将她两只胳膊的衣衫撩起来。” 楚袖和陆檐一人一边,将那宽大的衣袖挽至肩侧,两条嫩生生如莲藕的手臂便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柳臻颜不知他们想做什么,还以为依旧是方才那游戏,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带着些许温热的指尖落在皮肤上的时候,柳臻颜第一反应不是奇怪,而是痒。 她在楚袖怀里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楚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她挣脱开来。 秦韵柳更是觉得莫名其妙,明明她还怕手太凉冷到这位柳小姐特意搓热了才下手,怎么对方就这么一个反应。 想不通的事就先不想,秦韵柳将此事抛在脑后,认真地在柳臻颜手臂上的每一寸肌肤上摸索过去,最终在她右上臂外侧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颗胭脂痣,最当中是根极为眼熟的尖刺。 秦韵柳一手按在她上臂,一手才药箱之中拎出针带取出银针,一拨一挑便将那刺弄了出来。 与从宋雪云手上扯出来的极细尖刺不同,这东西明显要粗壮一圈,模样瞧着也像花卉枝茎上的刺。 将尖刺用丝帕包裹放入木盒之中,秦韵柳便起身告辞,她打算立马回暗室去和李怀一起看看这东西与之前那根刺究竟有什么不同。 她也没忘了要给柳臻颜开个方子出来,随手从药箱里捞出来一沓纸拍在桌上,道:“ 从上到下总共十五个方子,三日无效便换新方,有效为止。” 秦韵柳提着药箱匆匆离去,只有楚袖将那一沓药方收整起来,和陆檐面面相觑。 柳臻颜早在秦韵柳收手的时候就从楚袖怀里钻了出去,目送秦韵柳离开后便两手一挥,将居室的门给关了起来,而后便小跑着向楚袖冲了过来。 再一再二不再三,在她不管不顾要抱上来的时候,陆檐伸手拦在了她面前,略微板起脸:“颜儿,不要老是冲撞探秋姑娘。” 冲撞二字被他着重强调了一番,因为柳臻颜的冲撞不是言语冲撞,是真的冲撞。 柳臻颜眨了眨眼,看了看挡在楚袖跟前的陆檐,而后道:“我没有,我就是觉得她很熟悉。” 言语清楚、逻辑清晰,就连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瞧着都很是熟悉。 楚袖拉了两下陆檐垂下来的衣袖,让对方将手臂放了下来,便对上一双兴冲冲的眼睛。 她犹豫片刻,还是随着陆檐喊出了声:“颜颜?” 柳臻颜似乎被她这一声叫给逗笑了,一时之间宫室里都是她欢快的笑声。 笑过之后,她满目狡黠道:“妹妹明明比我小一岁,为何叫我颜颜,该当一句柳姐姐才是。” 陆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一愣,反应过来后便上前几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道:“颜颜,你恢复了?” 对楚袖来说,震惊之事还比陆檐多上一件。 方才柳臻颜所言,怎么听起来像是知晓了她的身份一般。 若是她只说探秋这幅皮囊比她小,那楚袖也不会起疑心,可她偏偏对着刚见一面的小医女说两人相差一岁。 也不怪她多想,失了神智的柳臻颜除了陆檐外对谁也不亲近,为何偏偏对探秋如此特殊呢? 又或者说,其实柳臻颜并没有真的罹患失心之症,一切均是伪装? “也不算完全恢复。”柳臻颜拉着一脸恍惚的陆檐在桌旁坐下,为了安抚他的心神,顺带着还给他倒了杯茶水。 “烧过之后醒来就总是头痛,有时清醒有时懵懂。” “因着多是夜间清醒,也不好叫哥哥知晓,便一起瞒着了。” 柳臻颜又指了指楚袖还拿在手里的一沓纸,愁眉苦脸地问道:“不知方才那位姐姐留下的方子里可有不那么苦的,先拿来让我甜甜口也好啊。” “你不知先前那方子有多苦,简直像是口嚼黄连,苦得人心都发苦,再喝下去,我都要变成一株黄连了。” 她看起来一副深受其害的模样,但她又不得不承认那安神的方子极其有效:“虽说方子的确有用,令我白日里也有一半时间能清醒过来,可是……” 楚袖见她像是回味起来那股子发苦的味道,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连忙开口转移话题:“柳小姐既已痊愈至此,何以方才是那般模样?” 她与秦韵柳都不是拙目之人,不至于看不出来柳臻颜是装的还是真的心智如小儿,也正是看出来柳臻颜并非佯装,此时她才更为不解。 柳臻颜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只能将自身感受道出:“方才那位姐姐离开,我脑海之中便逐渐清明起来,直至方才合了那门,人便彻底醒了。” 楚袖想了想,又道:“莫非是那尖刺拔出所致?” 怕柳臻颜对于心智不熟时的记忆不大清晰,她还特意指了指柳臻颜的右上臂处:“那胭脂痣上被人扎了根刺进去,柳小姐可有感觉?” 被她这么一说,柳臻颜下意识地便按在了自己的右臂处,发觉不对后又松了手,看了一眼身旁一直不言不语的陆檐,斟酌着要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 陆檐也注意到了她的打量,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她心中有难处,且这难处与他有关。 可他现在除了这一个妹妹什么也没有,不会觉得哪里难堪,也便鼓励着她:“颜儿,有话就直说吧,不必在意哥哥。” 于是,柳臻颜开口了,只是她第一句话就将两人吓得不轻。 她说:“有感觉,这刺是赏月宴那天晚上扎进去的。” 作为赏月宴当事人之一的楚袖心中倒吸一口凉气,暗道:顾清明竟然对柳臻颜下此狠手?他们之间不是还有救命之恩和未曾对外言说的婚约吗? 陆檐就更迷茫了,他见到柳臻颜的时候赏月宴都因那一场落水之事乱作一团,但他无比清楚,自己是第一个触碰到颜儿的,不应当有人能暗下杀手才对啊。 见两人都露出不太明白的神情,柳臻颜又道:“下手的是父亲。” 陆檐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桌上还未饮几口的茶盏被他打翻,茶水倾倒在桌上四下流淌,却无人在意了。 “不、不是,哥哥守了你一夜,父亲虽然来过,但也只是慰问了几句,怎会害你?” 在陆檐看来,柳亭对柳臻颜表现出的父爱远超于对他之时,不说平日里千依百顺,就连病时那副急切的模样也不似作假。 哪怕这人心中有再多豪情壮志,对这唯一的小女儿,也该有些温情才对。 可柳臻颜却说那令她神志不清、难以清醒的尖刺是柳亭所为,对方有意让她变成这般模样。 陆檐没有办法接受,他自己被如何对待都好,一向千恩万宠长大的妹妹被如此对待令他出奇的愤怒。 相较于他,柳臻颜反而淡定得很,她甚至反过来拉着陆檐的手安慰他:“哥哥无需再为他说话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能就借着这机会和他断绝关系,真是再好不过。” 不知怎的,陆檐忽然想起柳臻颜第一次不认人的时候,她盯着柳亭仔仔细细看了很久,最后拒绝喊他爹爹。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起了这个心思啊,不过也好。 父亲不称职的话,那就抛弃父亲好了。 反正过往那么多年,他们兄妹相依为命也过下来了。 等他们聊完这些,对面的楚袖早就不知所踪,陆檐望向柳臻颜道:“颜儿知道探秋姑娘去什么地方了吗?” 柳臻颜答非所问:“她现在叫探秋?名字也还不错。” 而后她指了指露出些许缝隙的门,道:“探秋姑娘方才出去了,估计是不想听见我们说这些秘辛?” 但实际上她走得也有些迟了,做这些无异于是掩耳盗铃。 柳臻颜想到那人急匆匆离开,仿佛身后有狗在追的模样,便忍不住想笑。 倒是陆檐不是很明白她在笑什么,只是将那放在桌上的药方理了理,自言自语:“不知该从哪张方子开始……” 他思索了一阵儿没得出结论,也便将这个难题推给了柳臻颜:“颜儿既然不喜欢喝苦药,不如自己选一份出来吧。” 柳家兄妹两人都不通药理,除了知道黄连是苦的以外,对其余药材可谓是一窍不通,此时让柳臻颜来选也选不出个什么花样来。 因为这几张药方子里都没有用黄连,且药材大同小异,看起来只是她先前在喝的安神药的改良方子。 到最后她把心一横,闭眼一指,点了个方子出来。 “就这个了,反正我们也不懂,跟着那位姐姐的说法来就是了。” 陆檐深以为然,将柳臻颜挑中的那张方子拿到最外头来,其余则是收进一个木盒里放到了内室之中。 刚做完这些,门扉便被人敲响,柳臻颜将端在手中的杯盏往桌上一扔便往内室里跑,一边跑一边解下隔断处的纱幔,顺带着对陆檐低声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贪玩,如今已经睡下了。” 陆檐点头应下,在看着柳臻颜钻进床榻之中后便出声道:“门没关,直接进来便是了。” 那人显然极为守礼,听得他这话才伸手推开了本就未曾合拢的门,也并未向里走动多少,站在门口便道:“柳公子,奴婢寻了人来搬书桌,您现在可方便?” 来人正是明月,她身后还隐约站着几人。 陆檐如今站在隔断处,与明月隔了一整个外室相望,拱手一礼道:“劳烦明月姑娘挂念,只是家妹已然睡下,待家妹醒来,再行此事可好?” “一切都依柳公子的。” “不知待会儿要去何处寻明月姑娘?” 明月忙不迭道:“柳公子客气,若是要寻明月,将庭中青铜钟摇响,我等自会前来。” 话音刚落,旭阳殿中的青铜钟便铛铛大作,钟声之急促,让人不由得怀疑此人是何等的十万火急。 明月脸一僵,她身后已然是旭阳殿的全部宫人了,贵人又都在宫室里歇着,还有谁能来敲钟? 第112章 画像 楚袖不知道是怎么闹到如今的局面的, 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往左边看,是一身青衣的初年半蹲在宋明轩面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试图说服对方将那把华丽至极的匕首放下来。 往右边看, 不知何时又变作小儿的柳臻颜缩在陆檐身后,以一种懵懂姿态说出最扎心的话语, 样样都往宋明轩心口上扎。 “哥哥,这、这是谁呀?好凶!” “还拿着那么危险的东西,一看就是个坏人!” 短短两句话就将宋明轩被初年平息了些许的怒火重新挑起,白衣小少爷气极,手中的匕首用力往外掷去, 锋刃处折出日光,直直冲着对面两人而去。 “死丫头, 就是你害的我姐姐,你去死吧。” 宋明轩是瞄准柳臻颜往外丢的, 但对方也不是个死的, 拉着自家哥哥就往旁边躲,只是速度慢了些,依旧让那匕首割破了衣衫, 在左臂上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谁也没来得及阻止。 楚袖反应过来便第一时间拉着柳臻颜到了内室,那里头备着各式各样的伤药,原本是为了柳臻颜贪玩磕碰而准备的, 此时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 在东宫一个多月,楚袖处理伤口的水平见长, 三两下便将那一指长的伤口包扎起来。 陆檐在一旁安抚着柳臻颜的情绪,虽有见效, 但对方也已经疼得满面泪水了。 “柳公子与柳小姐就先待在内室吧,待奴婢将宋公子劝走再说。”楚袖将哄人的饴糖塞进了柳臻颜口中,见对方被转移了注意力,一心一意与口中甜丝丝的糖作斗争,这才对着陆檐说道。 陆檐看顾着柳臻颜,以防她在动作间压到伤口再次渗血,闻言便冲着楚袖颔首道:“多谢探秋姑娘了。” 楚袖从内室里出来,还没说什么呢就先得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这个贱婢,当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姐姐对你千般好,你竟如此偏袒杀人凶手!” “早知道当初就该弄死你,指不定就没这些破事了!” 宋明轩越说越激动,扯下身上的佩饰就往外砸,也不管有没有打到人,全然一副发泄的模样。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楚袖顶着那越来越难听的骂声,上前一步先将试图再阻拦一番的初年扯到了自己身边。 “站远些,被伤到就不好了。” 初年退至楚袖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两人所在的位置刚刚好是宋明轩波及不到的位置。 两人站在那里好比一堵人墙,彻底隔绝了宋明轩的视线,待对方打砸了个彻底、气喘吁吁之时,楚袖才不紧不慢地道:“方才去正殿时偶遇了青冥大人,他告知奴婢,太子殿下有事要寻公子。” “如今时间也不早了,公子若是玩闹够了,不如现在去正殿?” 宋明轩激烈辱骂的声音一顿,而后便是更加难听的话语,到最后只剩了一句话:“还不快点滚过来,太子姐夫寻小爷,竟然也敢欺瞒不报,就该把你这贱婢拔了舌头下油锅!” 楚袖充耳不闻,只和初年一并过去,行在他身后,将这聒噪不停还想着杀人的小少爷带走,顺带着给站在隔断处看情况的陆檐一个安心的眼神。 旭阳殿离得远,哪怕宋明轩再急,他们也走了好一段时间才到太子正殿外。 宋明轩路上便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衫,如今既将进殿,便又喊起了两人:“小爷现下仪态如何?” 还能如何,原本环佩齐备的月白锦衣经过方才那一通闹腾,配饰全无、褶皱横生,就连他那原本还算正常的头发都散了几缕下来垂在脖颈处。 初年还想说些什么,但楚袖先一步拦下了她,对着宋明轩十分诚恳地道:“公子姿容俊美,仪态超然,再合适不过了。” 也不是楚袖故意要整宋明轩,实在是路上她和初年数次提出要替他整理一番,都被对方恶狠狠地拒绝,用的理由还是贱婢不配碰他的衣裳。 可骄纵的宋小公子似乎还不太习惯一身锦衣,调整了半天非但没有什么进展,甚至是弄得更乱了些。 到了如今这般模样,也实在不能怪她。 反正顾清修看不见,路眠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就让宋明轩以为自己仪态绝佳吧,也省些事。 反正进去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方才在正殿遇到了路眠,两人交换了一番情报,临了她提起了午时宋明轩被人绑在太子妃寝殿废墟前头,怀里还塞了一副画卷的事情。 和宋雪云相关的事情在顾清修这里从来都是重中之重,什么事情都得往后推。 初年推着宋明轩进了正殿,楚袖陪侍在旁,低垂眉目不敢直视顾清修。 “明轩和探秋留下。”男子如玉撞击般的声音响起,初年没有一丝停顿,扭头便走,剩下的路便只能由楚袖来推了。 将宋明轩推到桌旁,与顾清修面对面地坐着,她则是与顾清修身后站着的路眠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玄衣侍卫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他睫羽极长极密,这般动作起来像是有两只黑蝶振翅落在了眼上。 看来顾清修不大生气,还能心平气和地同宋明轩交流。 她心中划过这么一个念头,下一刻顾清修便开口了,也很直白,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明轩今日得了一幅画,不知可否拿出来让孤品鉴?” 宋明轩先是一惊,正要发怒,继而反应过来说这话的是顾清修,也便乖觉起来。 “是得了一副画,上头画了个头戴花冠、不男不女的家伙,上头题了字,但我还未来得及看。” 其实不是来不及看,而是他还不大认字,那几个字只能读白字,猜测是画上那人的名字。 倘使顾清修能够看见,便能瞧见宋明轩有些尴尬地屈指挠了挠脸颊。 因为这家伙后知后觉地望见了顾清修眉眼前横着的那一条黑绸,方才意识到,太子姐夫已经看不见了,哪怕把画拿来都没办法仔细看。 是以他从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子代替姐姐要照顾太子姐夫的想法,努力回想着画上的东西。 “那人面容以扇遮掩,一手执笛,一手背身仗剑,女子内裳,男子外衫。” “怪异归怪异,但画得颇为俊美。” 顾清修指尖落在了桌面上,敲击两下发出笃笃声,宋明轩便停了下来,轻声细语道:“太子姐夫,怎么了?” “说这么久累了吧,喝点茶润润嗓子。” 宋明轩很是听顾清修的话,闻言便拎起桌上的金镶玉壶,一手提着壶把,另一手虚虚托在壶底,小心翼翼地倒了两杯茶。 一杯推到顾清修面前,另一杯则捞到自己手里。 壶中茶水已经晾了有一段时间,但宋明轩也没喝,反倒是用手指在杯壁打着圈,一副为难情态。 “太子姐夫,今日那人我也未曾瞧清楚模样,只看见那人并未束发,纯白的斗篷里显出些许浅色来。” “他将我掳去姐姐寝殿前,又塞了一幅画在我怀里。”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连站在他身后的楚袖都听不清内容,只能大概猜测。 但对面的顾清修面色不改,唇边笑意不改,道:“浅金色的头发,倒是个奇异之人,连带着那幅画上的人物都沾了些神异。” “孤曾在母妃宫中见过一尊琉璃像,与这画上之人有八分相似,只不过那人并未仗剑,而是捉了一把素扇在手。” “母妃唤他为,戏郎君。” 这三个字一出,在场众人面色齐变,反应最大的当属宋明轩,他惊得直接将手探进了杯中,被温热的水一激便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明轩可是受伤了?” “没事没事。”宋明轩用袖摆将桌上水痕擦干,湿漉漉的袖子被他团吧团吧塞了起来,“不知这戏郎君是什么人物啊?” 顾清修将婉贵妃从京外迎回戏郎君神像,又每日叩拜上香的事一一说了,到最后落点于戏郎君有求必应上头。 “母妃曾言,戏郎君目游天下,常为信徒偿愿,短则三日,长则五日,所求之事必能成功。” 楚袖将顾清修所说记在心里,又和从幼翠那里得知的消息一一对比,两人所言相差无几,看来这戏郎君的确是如此神出鬼没。 只是越途为什么要将戏郎君的画塞到宋明轩手里呢? 宋明轩已经断了腿,在东宫里也是依仗顾清修过活,性子无法无天,他得了戏郎君的画像,又得知戏郎君有求必应的名号,会做些什么呢? 想通了个中关节,她搭在宋明轩轮椅上的手不由得收紧了几分,暗道这幕后之人当真是还嫌场面不够乱,非要将各方势力都牵扯进来方才罢休。 顾清修也似乎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或者他也早已疯了,哪怕猜出来这意图,也不多加阻拦,甚至于是助力一把。 再看宋明轩,他拎着袖子,面带茫然,重复地问了一句:“当真是有求必应?” “孤莫非还会骗你不成?”顾清修轻轻笑了一声,提了一件与宋明轩有关的事情:“几月前,云儿想念兄长,孤便带着她去给宋兄上了炷香。” “孤不忍看云儿心伤,也便说可以让宋家子弟入宫来陪。” 黑绸遮了他的眼眸,但他面露惘然之色,显然很是怀念那时两人的生活。 “云儿同孤提起了你这个自幼失散的弟弟,孤有心派人去找,可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早就无处可寻。” “就连宋太傅都来劝孤放弃,说你八成已经被拍花子带走,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云儿想念你,孤也便去毓秀宫中求了戏郎君一次。” “再之后,便是你的出现了。” 宋明轩万万没有想到,他回归宋府竟不是个巧合,而是戏郎君以鬼神之力暗助。 第113章 祭拜 在未入京城之前, 宋明轩是个街头混混,幼年有母亲护着,落在身上的打还不算多。等母亲也被父亲失手杀死抛入泥沙之中后, 挨打对他来说便成了家常便饭。 他心中有恨, 每每想和父亲动手都因多日的饥饿而头晕眼花,被膀大腰圆、本就是屠夫出身的父亲打个半死, 再丢在阴冷的草垛上。 直到某次他实在是受不了,在父亲醉酒之时用足有儿臂粗的麻绳勒住他的脖颈,又将锋利的杀猪刀捅进了他的肚子里。 一向高高在上的父亲被他如杀猪宰羊一般大卸八块,鲜血落在地上,染红了一寸有余。 为逃避抓捕, 他慌不择路地乱跑,却不小心从山崖间坠落, 再醒来时便被一位好心的商贾带到了京城,再后来便是在街上看场子时撞到了宋家的车架, 身上的印记露出来, 才被发现原是宋家失散已久的小公子。 一连串的机缘巧合让他从街头混混摇身一变成了个富家公子,还是个权势滔天的世家里的小公子。 宋家是书香世家,规矩更是奇多, 他待了几天便浑身难受, 一连触犯了数不清的家规,被抽打一顿后扔去了祠堂。 跪祠堂对他来说是个新鲜事儿,风吹日晒雨淋是一样也不沾边, 比起以往的日子来简直不要太舒适。 要不是宋太傅一直怀着要将他掰正性子的想法,他觉得住在祠堂里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闲的没事儿干还能和来送饭的仆役唠两句。 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倒是他那名义上的姐姐、东宫的太子妃受不了了, 向宋太傅提出了要将他接入东宫亲自教导的想法。 宋明轩是不想去的,他再无知也知道皇宫是个什么地方,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他虽不是进宫去做仆役,在那里却也讨不得什么好。 但无奈这种事情并不看他的意愿,没多久他就被打包送进了东宫,要成为那太子妃的玩具。 如此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嫡女,又嫁给了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做太子妃,还未见宋雪云,他便预见了以后愁云惨淡的生活。 可谁知入了东宫,非但没被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当真什么家中祸害,反而切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美人乡英雄冢。 当然,他并不是起了什么歹念,而是这位大小姐待他实在是好,不止每日带他练字,还与他一同喝茶划拳,让他狠狠享受了一把。 慢慢的,宋明轩也就认下了这位姐姐,就连东宫太子与他亲近不少,特允他在东宫之中可以不口呼殿下、见之不行礼,可谓是全天下独一份的殊荣。 本以为他可以就这样和好不容易得来的姐姐、姐夫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下去,谁知姐姐不过是去主持一场七夕宴,回来便昏迷不醒,之后更是折了一条命进去。 更可气的是杀害他姐姐的凶手还逍遥法外,甚至是带着兄长入住了东宫。 在他看来,将此人扒皮抽筋都不足以弥补她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只恨他如今双腿难以行走,不能亲自动手。 长久的沉默之中,宋明轩想了很多,最后他低头望着自己满是粗茧的双手,暗下决心,一定要让那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反正他已经杀过一个人了,也不怕再多一个,反正本来也是一条贱命。 “孤今日与你将这个,也不是要你多想,只是觉得事出蹊跷,所以才唤你来一问。” “这东西神异,你待会儿便将那画卷送来正殿吧。” 宋明轩这边计谋还未实现便胎死腹中,急急忙忙道:“太子姐夫,那幅画我还得回去找找,要不——” “要不明天送到正殿来,太子姐夫觉得如何?” 顾清修沉吟,捧起手边那盏彻底凉透的茶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将宋明轩急得团团转,眼珠子死死盯着顾清修,生怕他吐出什么不同意的话语来。 但好在顾清修似乎并没有这意思,只是润了喉咙后便道:“那便依明轩所言。” “多谢太子姐夫,我现在就去找,保管给您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得了顾清修的首肯,宋明轩扭头便催促楚袖道:“快快送我回去,可别耽误了事件。” 宋明轩实在是藏不住事,他眼眸里的喜悦都快要迸发出来了,实在很难不让人发现异常。 便是顾清修双目难以视物,恐怕也从他这带着欣喜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端倪。 被这么一催,楚袖也便同顾清修告辞,顺带着与路眠交换一个眼神,而后便推着说个不停的宋明轩离开了。 对方对于谋算暴露一事毫无察觉,一心只想着回去赶紧将那位戏郎君供奉起来,顺带着许些愿望。 他努力回想着以前母亲是如何求神拜佛,再将之一一复述出来:“去寻些香烛、纸钱、金银元宝来,还有三牲五畜、瓜果点心。” 眼看着他越说越离谱,楚袖连忙打断:“小公子是要祭拜太子妃吗?” 宋明轩含糊道:“差不多吧,你先把东西送到小爷房间里,小爷换身衣服就去。” 楚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明轩,见对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该用这些东西来供奉戏郎君,心中不由得叹气,也不知宋雪云之前是怎么将这么个小少爷教得人模狗样的。 如今宋雪云不在,宋明轩便原形毕露。 初年并未离开,只是候在了殿门外,见得两人便伸手将轮椅接过。 楚袖简单解释了几句:“初年姐姐先带宋公子回去换衣,我去准备些东西来。”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到了太子妃寝殿后便各自行动。 楚袖第一时间便往库房去了,清点了些香烛果品便回了宋明轩的居室外,便见得初年手上拿着一件雪白的外衫站在门外。 她将手中的一应物什放下,问道:“这是怎么了?” 初年也不懂,只是干巴巴地将方才情形讲了一遍。 “所以说,宋公子急着要换裤子,所以把你赶出来了?” “是啊,我也不是很懂宋公子究竟想干什么。”初年面露迷茫,将手上的外衫叠了几下挂在手臂上,而后便轻柔地叩了几下门,道:“宋公子,探秋将东西送来了,烦请开一下门。” 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两人面面相觑,都怀疑是不是宋明轩打翻了什么东西,此时趴在地上起不来身。 于是初年又道:“宋公子可无碍?若是摔了什么东西,可千万别去碰,等着奴婢进去收拾。” 还是没有回应。 留下初年继续叫门,她自己则是转身去找了太子妃寝殿中四处巡逻的侍卫。 “宋公子一回来便将自己关了进去,我们好说歹说就是不开门,还是请两位大人破门吧。” 负责巡逻的侍卫也是老熟人,当初守在寝殿门外拦了宋明轩不知多少次,也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性,此时听闻也便仗义出手。 高大的黑衣侍卫右手扶剑,两人站在门前,先是喊了几声:“宋公子,您若是在,就知会一声。” “宋公子,得罪了。”言罢,两名侍卫一同抬脚,踹向了那道木门。 砰的一声巨响,门栓被这大力震断,两扇门狠狠地砸在了两旁。 侍卫持剑在前,初年和楚袖拿着东西在后头,几人一同进了屋。 外室里并无人,只有凌乱的衣衫扔在地上,楚袖一眼扫过去,甚至在里面瞧见了亵衣。 她往里走的步子停顿了下来,顺带着还扯了一无所知的初年一把。 “怎么了?” 她没说瞧见了宋明轩的贴身衣物,只道:“再进去怕是多有不便,还是请两位大人去吧。” 那两个侍卫也很是上道,一手握鞘,一手按在剑柄之上,步伐轻缓地走上前去。 飘飞的帘幔被内里吹来的风掀飞,露出内室里的场景。 原本严阵以待的侍卫面上神情僵住,第一时间就尴尬回头,本想制止后头两位姑娘的步子,不想她们齐齐站在五步开外,眼神都不望这边瞟。 “两位姑娘,你们还是先出去吧,这边有我们在便是了。” 他们还有心替宋明轩遮掩一番,谁知内室里陡然传来一声哭爹喊娘的叫声。 “喂喂喂,快来人啊!快点把小爷救出来!” 这一声喊吸引了初年的注意,她不由得投了视线过去,便瞧见那被一团丝绸裹起来的人影,隐约还能瞧见那蜜色的肌肤。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探秋不让她看了,敢情宋公子当真将自己脱了个精光,然后不知怎的被裹在了那里头。 两个侍卫进去帮忙,时不时还能听到宋明轩数落人的声音,但侍卫再怎样也不是伺候人的婢女,没有那般轻柔的动作,只简单为他套上了衣衫,又将人抱到轮椅上便离开了。 “若是还有什么事,尽管来喊我们兄弟便是。” “叨扰两位大人了。”楚袖谢过两人,而后便将放在身边的香烛等物什拎到了宋明轩面前,问道:“宋公子,东西取来了,现下可要去太子妃停灵之处?” 宋明轩瞥了一眼放在竹篮里少得可怜的香烛瓜果,心中怒极,正待破口大骂,又被她后半句噎了回去。 “不用,小爷方才在内室里为姐姐简单布置了个小灵堂,你们将东西布置好就可以走了。” 楚袖不疑有他,笑着应下,与初年和宋明轩一道进了内室,只见原本布置极为奢华的内室被各色白绸遮盖起来,一旁的窗户大开,时不时有微风拂进来,倒也勉强是个灵堂。 只是旁人供奉时桌上总得放些表明祭拜之人身份的东西,宋明轩倒好,一无牌位二无画像,直接就是一块白布盖着。 那般大的空当,想来其后悬挂着的便是戏郎君那副画像。 她将瓜果供奉在前,而后便将三根香塞进了宋明轩手里。 宋明轩坐在轮椅上,面上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他不言不语,闭目拜了三拜,而后将手中的香递给了楚袖,让她插进香炉里。 如此一来,便静待佳音了。 宋明轩和楚袖同时望向那块白布,心里想的南辕北辙,却都想让这位戏郎君显灵。 毕竟戏郎君神通广大,能在宫闱中横行多年,想来本事不小。 当然,宋明轩这般简单的祭拜自然是不可能让戏郎君知晓的,但楚袖知道,戏郎君既然敢让越途光天化日便闯进东宫送来画像,想来也是有备而来。 此人笃定宋明轩会祭拜,也笃定他会许下什么愿望。 接下来要做的事一目了然,不止戏郎君清楚,他们也清楚得很,就看谁棋高一着了。 第114章 守株 自打宋明轩祭拜了戏郎君, 一连三天楚袖都借着要看药方成效的名义去旭阳殿查看情况。 路眠更是夜夜都睡在柳家兄妹居室的屋顶之上,以防越途某日接了任务要对两人下手。 可两人严防死守,三天内却无任何异样发生。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秦韵柳和李怀从清香丸和安神方里改进出来的方子十分有效, 柳臻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神志不清的时间甚至可以控制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 因此她也成了一个套话的不二人选,毕竟没有谁会对一个心智只有五六岁的人起疑心。 柳臻颜以童言稚语惹得旭阳殿当值的几位婢女都极为喜欢她, 温和的陆檐从旁辅助。在这儿住了没几天,两人便将这几位婢女的来历摸了个七七八八。 “明月在旭阳殿中资历最老,旭阳殿中的一切事情都瞒不过她,将殿中一应物什的名录背得滚瓜烂熟,什么东西多了少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明致和明雅才入宫不久, 主要负责洒扫庭院、植剪花卉。旭阳殿主要是靠这两人对外交流,我们平日里的膳食便是她们去膳房取的。” “至于这两人, ”柳臻颜隔空点了点值守在门外一动不动的两道黑影,一手托腮道:“名叫莲生和莲绘, 是对双生子, 入宫前是武馆里长大的,会些拳脚功夫。” “也是这个缘故,这两人被安排来护卫我与哥哥。” “当然, 晚上宫门落锁, 她们也就回去睡了。” 柳臻颜讲完这些,便转回了视线,落在了不紧不慢喝茶的两个人身上。 “你们难道就不觉得无聊么?” 先回答的是陆檐, 他将一旁小炉上煨着的陶壶提起,手腕微动便将那一圈深色的小陶杯注满了微褐色的茶水。 指骨抵着陶杯推到楚袖面前, 茶水微微荡漾,升腾出些许热气。 柳臻颜也不用他送, 伸手将那陶壶拎了过来,径直倒进了旁边那绘着青色双鱼的白瓷杯里。 陶壶肚腹圆润,可架不住它小,被她这么一倒,一壶茶都进了瓷杯里,才将将倒满。 柳臻颜像是毫无察觉,拿着杯盖拨动几下便要喝。 “颜儿,茶水还烫口,待会儿再喝。” 陆檐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强硬一些,从柳臻颜手中躲了那杯茶,反手将一碗温热的汤药塞进了她手里:“还是先喝药吧,不然再热一回药力都散了。” 一听喝药,方才还兴致勃勃和楚袖介绍旭阳殿婢女的柳臻颜登时就垮了脸,整个人趴在桌上,摆出拒绝的姿态。 “再等等吧,再等等。” “饴糖、蜜饯都备好了,一口气喝完再吃些甜甜嘴,不苦的。” “哥哥,你是真不觉得这药苦吗?光是闻着这个味儿,我都快要吐了。” 陆檐不为所动,将黑乎乎的汤药和一旁的蜜饯都推到了柳臻颜面前,试图以此来诱惑她。奈何柳臻颜这段时间是天天和苦药作伴,任他怎么劝都劝不动,只能一如往常放到最后再让她一口闷。 楚袖在旁边悄无声息地喝茶,看着两兄妹你来我往,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只是看热闹看着看着,这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探秋妹妹见多识广,你说这药是苦还是不苦?” 每次柳臻颜喊她妹妹,那一双潋滟双眸望过来的时候,她心里便是一个咯噔,因为柳臻颜总是话中有话,仿佛已经瞧出来她原本的身份一般。 “良药苦口,柳小姐还是快些喝了吧,我也好回去和秦女官复命。” 旭阳殿里并无炉灶,就连一日三餐都得从膳房拿,柳臻颜喝的药自然也是要在别处煎好再送来。 楚袖名义上还是顾清修贴身伺候的婢女,自然不能整日待在这里,她也是寻了顾清修沉睡的时间才来旭阳殿的。 她都这么说了,柳臻颜也不好再推脱,只能眼一闭心一横,将那碗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药方里没有黄连,可那药的味道也依旧刺鼻,熏得柳臻颜恨不得能直接晕过去,但她晕不过去,只能抓几颗蜜饯来缓解苦味。 她一边从蜜饯里汲取甜味,一边和楚袖讲着感受:“苦、太苦了,要是能不这么苦就好了。” “颜儿。”陆檐不赞同地喊了她一声,柳臻颜立马正经了起来,道:“每次喝完都觉得神清气爽,眼前都清楚了不少,基本都是只有晚上才会傻一会儿,白天里都正常。” 这几句话和前两天没有区别,她点点头算是记下,走之前将一个锦囊放在了桌上。 柳臻颜见状便拿了过来,打开来就见充盈的棉絮里头躺着黑黢黢的三枚丸药,她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黑芝麻丸?” “我和哥哥都不爱吃这个,探秋妹妹还是拿回去吧。” 楚袖理了理衣衫,也像柳臻颜方才一般指了指外头守着的莲生和莲绘,挑眉道:“这两位姑娘晚上不在,你们兄妹若是遇到些什么事儿,还得挑灯披衣去撞钟。” “这东西扔出去便炸,有响无声,做个示警再合适不过。” “柳小姐便留下吧。” 要是给陆檐,他未必会收,但换成柳臻颜,哪怕只是图个稀奇,也会将之收起来。 “原来还有这般好的东西,那我是得收下,多谢探秋妹妹好意。” 知道是会爆炸的玩意儿,柳臻颜也没敢再拨弄,将之扎束起来放在桌上。 楚袖纠正她道:“这是秦女官给的,并非是我的功劳。” “那也是探秋妹妹讨来的,该当一句谢。”她漾起笑容,意有所指。 楚袖将她的试探置若罔闻,与她身旁的陆檐嘱咐:“喝药还是要趁热喝,下次柳小姐若是还推辞,柳公子可不能这般纵容,长此以往,对身子有碍。” “受教了,多谢探秋姑娘告知,在下之后一定督促颜儿喝药。”陆檐一脸正色回道。 她说完这话便走,也不管柳臻颜的哀嚎,带着空了的食盒踏出门外,又与那对双生子颔首示意。 她来旭阳殿来得勤,这几个小丫头哪怕不知她的名号身份,也知她是专门来给贵人送药的人物,还能与贵人谈笑风生,想来也不是她们这种普通婢女能比得上的,自然也带几分恭敬。 “姑娘慢走。” 她压低了声音,同两人道:“这些天辛苦你们,改日我代宋公子向你们赔礼,如今只能说声抱歉了。” 扎偏左髻的莲生低眉顺眼道:“姑娘客气,宋公子很是安稳,不来吵我们的。” 听她这么说,扎着偏右髻的莲绘立马反驳:“哪里安稳,自打这位宋公子住进东侧殿,成天里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不说,闲的没事儿就敲钟玩儿,差点把明月姐的魂儿都给吓飞了。” 年长些的莲生拉扯妹妹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可脾气不好的莲绘却不吐不快:“也不知这位少爷作何要到这偏僻的旭阳殿来,明摆着瞧不上,何不挑一处好地方住进去!” 对于在旭阳殿里当值的几个婢女来说,宋明轩只不过是个和柳家兄妹一般有幸被接近东宫的贵人,好生伺候是应当的,可婢女也是人,哪里经得住这么瞎折腾。 莲绘怨念深重,遇到楚袖更是说个不停。 待她发泄一番,楚袖才低声道:“宋公子身份特殊,大家都担待着些,估计没几天他就走了。” “没几天是几天啊?我看那位医女姐姐见天儿的被骂,要我早就忍不住把那人打一顿了。”莲绘直白地问道,莲生在她旁边不住地使眼色,但也没用。 同楚袖一样,宋明轩也是三天前突然搬到这里来的,美其名曰是要和柳家兄妹培养培养感情,但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家都知道。 无非就是想看着柳臻颜什么时候才会被戏郎君杀死,届时能做个见证者。 初年作为宋明轩的专属医女,自然也是来了旭阳殿,只不过东侧殿的房间小,宋明轩也不会允她在房内添置床榻,便让她与明月等人一起住了。 莲绘未必与初年有多少深厚感情,不过是代入自己,心中不忿罢了。 “贵人之间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哪里知晓呢。”她安抚性地拍了拍莲绘的肩膀,继而从袖中取出了一对木雕的小鸟,细长的穗子悬挂在下头。 “这是我送你们二人的礼物,也勉强算个赔礼。” 莲生还要推诿,莲绘却欢欣雀跃地接了过来,指尖点在小鸟栩栩如生的尖喙上。 “多谢姐姐,我们一定会守好贵人们的。” “莲绘!”莲生被不争气的妹妹气得说了句重话,转头便对楚袖道:“让姑娘见笑,莲绘年纪小,行事无状,还望姑娘不要与她见谅。” 这对双生子极为有趣,两人一唱一和,在这旭阳殿中也算无往而不利。 楚袖倒不在意两人和她套近乎的手段,只轻轻笑了一下表示无碍,而后便离开了旭阳殿。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日,但偏生有人不想让旭阳殿清净,又或者说,不想让东宫清净。 深夜中,东宫角落忽然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响动,不少宫人都披头散发地从居室里冲出来,互相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住在正殿外间里的楚袖也不例外,她披了件外衫起身,第一时间看向了内室里的顾清修。 他平躺在床榻之上,双眸紧闭呼吸平稳,如同睡着了一般,而在他身边值夜的李怀倒是一个激灵从脚踏上爬了起来,正在把脉确定顾清修的情况。 “无碍,殿下一切正常,尚在昏睡之中。”李怀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已经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他狐疑道:“没听说京城会有地动啊?” 他迟疑的这会儿功夫,楚袖已然换了身齐整衣裳,取了灯盏便要出门去。 李怀也知道劝不住她,索性只道:“夜间行路,万事小心。” “晓得了。”随着沁凉的夜风落进来的便是这么一句轻柔的应答。 第115章 待兔 东宫的道路修得极为宽敞, 足可容两架轿辇并驾齐驱。 白日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到了夜里,冷风一吹便成了鬼怪故事里的空旷街道。 八月底的月亮只剩了些许弧度, 高挂天边洒下清辉, 再如何也照亮不了这条大道,只能靠着手中被风吹得摇摆不停地灯笼来照路。 她尽可能地加快了步伐, 但即便如此,等她从太子正殿走到旭阳殿之时,一切也已经落了帷幕。 旭阳殿的宫门洞开,最当中的青铜钟落了地,将那青石板都砸出了数道裂痕。 几名婢女躲在门后瑟瑟发抖, 在她路过时有人大着胆子提醒了一句:“姑娘,里头很是危险, 还是莫要进去了!” 那几人都躲在暗处,她提着灯笼靠近, 才勉强看出来是另两名她不大熟悉的婢女, 应当是叫明致和明雅。 “你们两人在这里,其余人呢?” 那两人都灰头土脸,她也分辨不出谁是明致谁是明雅, 只听见方才喊住她的那道声音继续说道:“原本是明月姐姐去西侧殿看情况的, 但莲生莲绘放心不下,也追了过去。” “再之后又是一声巨响,我们本想出去寻人帮忙, 可又怕离开后有人误闯进来,所以就都守在这里了。” 这么大的动静, 确实也用不得喊人,有耳朵的人都听得见。 “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道声音又道:“原本我们睡得安稳, 骤然巨响把我们吓了一跳,披了衣裳出门就见一道白影掠了过去,再然后青铜钟便当的一声砸了下来,激起一片尘土。” “白影?”楚袖不免得想到宋明轩口中浅金发色的白衣人,所以说,来执行戏郎君命令的会是越途吗? 如果是越途,路眠与他难分高低,如今应当还在缠斗。 “正是。”那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双手在旁边的柱子上比划着:“那道白影有如鬼魅,在黯淡的月光下一闪而过,我们都以为是瞧见了鬼,可明月姐姐说是进了贼人,追着就往西侧殿去了。” “那东侧殿的宋公子呢?” 这下那人没音儿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道极为微弱的声音:“初年姐姐去那位公子那里了,但后来也没见两人出来,应当还在屋内不出吧。” 听了这两人的话,楚袖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而后便提着灯笼往东侧殿的方向去了。 当然,临走之前她还吩咐了这两个小丫头:“旭阳殿偏僻,许多人不一定会来,你们当中一人去寻今夜值守的侍卫,剩下一人守在此处便是了。” “可我们人微言轻,侍卫大人不一定会听我们的话。” 闻言,楚袖便从腰间解下了那枚象征着太医署的太极阴阳鱼木刻,递了过去。 “此物当作信物,他们瞧见便知不是妄言,自会随你们而来。” 方才絮絮而语的姑娘双手恭敬地接过,而后便毛遂自荐道:“我常与人打交道,便由我去寻人!”而后又侧身对旁边矮她一头的丫头道:“明雅,你在这边也不用出去,有人来就像我方才一样提醒一句便好。” “嗯嗯,都听明致的。”细弱如蚊蚋的声音如此应答,随之递过来的是一张叠得十分方正的帕子。 明致一手接过,帕子糊在脸上随意擦拭几下,便要往外走,却被明雅追着拦了下来。 “没、没擦干净。” 明雅指了指她面上的灰尘,见她还是没擦干净,便大着胆子上手了。 明致僵着身子,四下飘忽的眼睛一下子便和楚袖对上了,她一脸尴尬道:“这孩子就是比较粘我。” 然而楚袖并非是在看两人,而是在思索她该先去哪边看看。 西侧殿有路眠护着,不至于当真出事,东侧殿无人看顾,于情于理似乎都该先去东侧殿走一遭。 可这歹人是为了柳臻颜而来,宋明轩作为请愿的信徒,莫说有事,应当正等着接柳臻颜的死讯。 犹疑片刻,她倾身将暗处的一盏灯笼提了出来,点亮后塞进明致的手里,微微颔首后便向着东侧殿的方向去了。 宋明轩如今入住的居室正是先前为柳臻颜准备的那一间,在东侧殿第一间,离得也近。 她绕过那已然倒塌的青铜钟,踏入长廊之中,行了几步便到了近前。 门扉紧闭,屋内未曾燃点灯火。 她提灯靠近,便将门扉映出一团暖色的光晕,叩门数下,道:“宋公子,初年姐姐,我是探秋,你们现下还好么?” 自白身份之后,面前的门便被拉出一条极细的缝来,内里有人道:“探秋?你怎么过来了?” “听见震天响动,心里担忧,便过来看看。” “你与宋公子可有受伤?” 初年先是摇了摇头,又反应过来楚袖看不见她的动作,便轻声道:“无碍,我过来时宋公子也才起身不久。” “我怕外头出了什么事,伤到了宋公子,便与他一道躲在了屋内。” “倒是西侧殿那边,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竟有如此地动山摇之势,莫非真是地龙翻身了?” 话音刚落,她便又自己否定了:“若是地动,怎会只有西侧殿有事呢。” “喂!是不是西侧殿那边派来的人?”宋明轩话语中的幸灾乐祸不加掩饰,就差明晃晃地说是不是人死了。 楚袖被他哽了一下,没答话,只是指了指西侧殿那边,初年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万事小心,有事就来找我。” 初年没把宋明轩划进帮忙的范围里,以对方那大爷般的脾气和不甚强健的身体,别说是帮忙了,不帮倒忙都是烧高香了。 楚袖做了个明白的口型,将怀中藏着的一把匕首塞了过去,而后便转身往西侧殿的方向去了。 踏出长廊时还能听到宋明轩的大呼小叫:“你这贱婢是哑巴了,还是耳聋,问你话怎么不答!” 她吐出一口浊气,原本提灯的右手被夜风吹得失了温度,便换了左手。 可就是交换的这么一个空当,轰隆巨响如雷贯耳,指尖交错便将灯笼落了地,爆炸掀起的狂风乱尘登时扑灭了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 面前陡地一暗,她立马躲到了长廊之中,借着廊柱的遮掩向外观瞧。 丁零当啷的声响传来,抬头一瞧便见得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亭中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打得虎虎生风。 黑衣人手中执一把长剑,剑光凛冽间便将那数枚暗器打落,白衣人见状便将手一拂,数枚银针自指缝间显现。 银针擦过黑衣人的衣衫,使他进攻的速度缓滞了些许,趁这空当,白衣人便当面一扑,手腕翻转间便是一把尖锐刀刃,狠狠地往对方胸膛扎去。 黑衣人向后一翻,腰身反弓,足尖上挑便将白衣人手中刀刃踢飞,继而将手中剑鞘往外一掷,木制剑鞘因灌注内力而开裂,狠狠地砸在了对方右臂处。 那臂膀登时失了力气,白衣人捂着肩膀闷哼一声,转身便以鬼魅般的轻功离去。 黑衣人没有再追,只是走了几步将那被丢在地上的剑鞘捡了起来,抬头便正对上躲在廊柱后头偷瞧的楚袖。 两人目光正对,一时间连风都寂静了不少。 楚袖慢慢从柱子后面挪出来,开口解释:“动静太大,我来看看情况。” “方才那人可是给宋明轩送画卷的人?” 黑衣人、也就是路眠摇了摇头,归剑入鞘,冷然道:“此人武功不高,并非是他,怕是旁人顶替。” “不过轻功倒是很不错,也是个硬茬子。” 路眠环顾四周,瞥见那只因方才打斗而残破的灯笼,沉声:“与我一道去西侧殿看看柳家兄妹吧,那几个婢女都在那里。” 楚袖自是同意,只是关于那白衣人,她心中疑惑重重,最令人不解的,当属那人撤退之前,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往她藏身的地方投了一眼。 眼下时机不大合适,还是之后再与路眠商议为好,当务之急还是确保柳臻颜无事。 路眠腰悬长剑,身上衣衫被银针穿了数次,系带处也松松垮垮,他干脆直接扒了下来,披在了楚袖身上。 肩上陡然落了分量,楚袖讶异地抬头,只见得一线弯月辉照在俊美的侧脸上,唇峰上挑,注意到她的视线后,眉眼便微微侧了过来。 “嗯?怎么了?” 还以为是她身上冷,路眠便又帮她拢了拢那对她来说极为宽大的外衫,道:“抱歉,出门未带披风,只能先凑合一下。” 路眠这道歉其实很没有道理,他现下顶替的是贴身侍卫的身份,没听说哪家侍卫外出巡逻还带披风的。 再者说,他能将外衫脱下与她遮风御寒已是施恩了,哪里能奢望更多呢。 “这外衫已经很抵用了,我二人之间无需这般客气。” “倒是你,不冷么?” 秋夜寒凉,路眠将外衫脱下便只剩了一件紧贴着身体的玄色内裳,手肘处被他扯了外衫的绑带扎束起,显露出精瘦的手臂。 多年练武的身体不觉寒凉,甚至因着方才那一场打斗还散发着热气。 路眠面不红心不跳,只轻微摇头:“不冷。” “我在冬日里也不曾松懈,比起寒冬腊月,此时不算严寒。” 楚袖赞同地点了点头,同他沿着长廊往尽头那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笼走。 “那是旭阳殿管事的婢女点起来的,有两个会武的婢女挨了那白衣人几下晕了过去,只剩她一人守在柳家兄妹身边。” 三言两语讲完方才在西侧殿发生的事情,两人也走到了居室面前。 路眠伸手叩门,顺带着报上了自己的身份:“是我,方才追着那白衣人出去的侍卫。” 门后脚步声渐近,门栓被拨开,楚袖从门缝中瞧见了室内的昏暗,她不由得皱了皱眉,道:“已经无事了,多燃些烛火吧,太黑柳小姐会怕的。” 明月上下打量了路眠一番,确定是方才见过的那个黑衣人,这才从门边让开,迎了两人进来。 “莲生和莲绘都被打晕,现下还在昏迷之中,柳公子在照料柳小姐,不大方便出来。” “奴婢本想帮忙,但柳小姐只亲近柳公子一人,也便罢了手在此等候。” 几人说话间,内室却猛地传来了陆檐急促的呼喊声:“颜儿,颜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哥哥!” 几人匆匆赶进去,只见床榻上躺着的那女子双眸紧闭,口中却溢满鲜血,身子不住地颤抖。 这熟悉的一幕让楚袖的瞳孔一张,险些跌倒在地,她扭头看向路眠,未曾开口对方便冲上前去将陆檐挤开,抱起柳臻颜便往太子正殿飞奔而去。 “颜儿……”陆檐尚未明白情况,但见得妹妹被人抱走,也立马起身追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明月怔怔然道,她四下观望,只觉得天塌地陷。 旭阳殿被人毁成这副模样,贵人也身受重伤,她一样任务都没完成不说,连带着手底下的小丫头也遭了殃。 楚袖并未跟着路眠走,反倒是扶着摇摇欲坠的明月,沉声道:“明月姐姐,如不介意,不妨与我仔细讲讲今夜之事?” 第116章 试药 太子侧殿里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秦韵柳和李怀在内里诊脉施针,陆檐则和路眠一起守在外头。 路眠是个闷葫芦,也不怎么会安慰人, 只能看着陆檐急得在旁边团团转。 “这、这位大人, 可知颜儿究竟为何会吐血不止?明明那白衣人也未曾靠近颜儿就被明月姑娘一凳子砸到一边去了。” “而且一直以来颜儿都在乖乖喝药,从来没有遗漏。” “莫非、莫非真是放凉了导致药效变化, 惹得颜儿病症变幻了?” 短短一会儿时间,陆檐已经吐出了数个猜测,他身上单薄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紧攥双手,语无伦次。 “秦女官与李大人正在查看, 想必再过一会儿就会有结果。” 路眠今夜也是宿在了柳家兄妹屋顶之上,但谁也不清楚那白衣人是如何混进旭阳殿中的, 他发现那人之时,对方已经闪身进了西侧殿。 两人追逐不过几息功夫, 对方破窗而入, 再然后丸药掷出,响声震天,惊动众人, 也打了那白衣人一个措手不及。 路眠紧追其后, 与其打斗起来,但室内本就不大,缠斗起来不免掣肘, 他也废了好一番功夫才逼着那白衣人出了居室,到庭中去打。 中间那几名旭阳殿的婢女也闯进来帮忙, 只不过三两招就被打晕了过去。 直至方才,路眠也没明白今夜白衣人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倘若真是要杀人,之前在旭阳殿中那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随手抓一个就能当作人质,为何不动手呢? 就在他沉浸在今夜那场缠斗中之时,有人推了房门进来。 那人身上还披着不大合身的玄色外衫,太长而拖在地上的那部分被她虚拢着包在怀里,除此之外,她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陆檐停了步子,手依然在颤抖,却还是见礼:“探秋姑娘。” “柳公子不必如此。” 进了屋她便将那外衫脱下来叠好,正要放到一旁留待之后洗净后交还路眠,就见原本八风不动坐在桌后的青年像是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而后便起身将那外衫接了过来。 “一路走过来,衣摆沾了不少灰尘,还是换一件吧。” 她这话也不是无的放矢,路眠作为太子的贴身侍卫,在此处自然是有一间居室内,虽说内里都是一水儿的玄色衣衫,换了也看不出来罢了。 路眠却不在意,他甚至没拍一拍衣上尘土,就那么松松垮垮地披在了身上。 做完这一串动作,他方才回道:“不妨事,反正在旭阳殿打了那一架都烂了,这衣裳该扔了。” 穿着破破烂烂、满是尘土的外衫,路眠从善如流地将从楚袖手中接过的食盒打开,从中端出了两碗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汤药便进了内室。 楚袖对他越俎代庖的行为接受良好,甚至有余裕请陆檐坐到桌边。 陆檐婉言拒绝:“抱歉探秋姑娘,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他连一向的谦称都忘了。 “柳公子,我要与您聊的正是柳小姐的事情,或者更详细些来说,是柳小姐身上的怪病。” 一说起柳臻颜,陆檐登时便冲了过来,双手按在桌上,倾身而下急促地问道:“颜儿究竟是什么病症?先前不是说已经快要好了吗?” 面对他的质问,楚袖表现得极为镇定:“先前的确是在好转,但是今夜生了变故。” 说着,她从随身带着的药囊中取出了一个仅有半个巴掌大的木盒,锁扣拨弄开来,便见得内里凹陷处陈放着四分五裂的雪白颗粒。 “就是这东西害了颜儿?”陆檐左瞧右瞧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细嗅了一会儿,迟疑道:“是海棠香?” “正是,传言域外育有一品极为特殊的海棠。瓣有七片,为墨痕深浅之色,蕊有七支,顶端银白,呈北斗七星之态,故得名七星海棠。” “其味浅淡,投入香料之中更是极难察觉。” 陆檐闻言神色大变,将那木盒啪的一声合上,急声道:“这东西既然有毒,我们岂不是都中招了?” “非也。”纤细的指尖点在木盒之上,她向陆檐解释:“七星海棠香味无毒,有毒的是其花瓣枝茎中的汁液。若是不慎沾染,顷刻便会侵入肌肤。” “最初会长久的昏睡,再之后便是呕血不止,待到病入膏肓之时,人身上便会出现如同剧烈撞击留下的淤痕般的青紫斑块。” “斑块长满全身之时,便是此人身死之日。” 这番骇人听闻的言语将陆檐吓得不轻,他仿佛已经失了魂一般,望着那极小的木盒,嘴巴开开合合,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也知道将七星海棠的名号说出来,多少有些唬人,但她的本意也不是靠着这东西恐吓陆檐,而是想为柳臻颜寻条活路,起码是在东宫的活路。 “实不相瞒,七星海棠之毒在昭华极为少见,便是太医署也不过丁点资料,秦女官与李大人醉心于此已有数月,列出了不少解决的方子。” “但这些药早先并没有人尝试过,也无从得知到底能不能将此毒遏制。” “今日我将这些事情告知柳公子,便是想问柳公子,可愿意让柳小姐试药?” 如她所想,陆檐陷入了长足的沉默之中,久到路眠都从内室里端着空碗出来,他还未曾给出个明确答案来。 楚袖坦然问道:“柳小姐情况如何?” 路眠将空碗放回食盒之中,瞥了一眼尚在纠结中的陆檐,道:“两碗药灌下去,止痛止血双管齐下,方才我出来时已经平稳睡下了。” “如此便好。”她松了一口气,倒也不步步紧逼,只是同陆檐剖白道:“今夜各种事纷至沓来,想来柳公子也需要些时间考量。” “柳小姐中毒尚浅,缓个一夜还是使得的。” “若是柳公子有了决断,明早告知于我便是了。” 言罢,她便自座上起身,一手拎起那装着空碗的食盒,同陆檐告别。 路眠也是紧跟其后,两人一同往太子正殿的方向而去,走出去一段距离后,楚袖率先开口:“那白衣人的身份,你心中可有猜测?” 路眠默然,只道:“有几个人选,但尚无证据,不好擅下定论。” 楚袖脑海里掠过白衣人临走前匆匆瞥来的那一眼,只一眼,那人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般收回了视线。 那双太过沉静的眼睛,她绝对不止一次见过。 “我心中人选倒是只有一个,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做这种事情,明明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想不通的话,就暂且不想了。” 路眠骤然的发言,惹来她奇怪的一眼。 他实在是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大多数时候的路眠都格外的沉寂,像是深山悬崖之上从不动摇的松柏一般,只一心做事。 “先解决眼下的事情,剩下的,也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虽不知路眠是从何而来的自信,但他这质朴的话语倒让她放松了些。 今夜月光寂寥而黯淡,倒显得漫天星子夺目至极。 她略微仰头望着这幅瑰丽图景,喉间微痒,而后便哼起了曲调。 女子的嗓音本就清亮,轻轻哼唱时平添几分温柔,就连足下都轻飘飘起来。 她并不擅舞,只能摇摆着身形行在路上,原本妥帖的衣摆因动作而起伏,似溪边微澜。 路眠没有打破这美好的一幕,反而被她感染,也小声地哼唱起来。 只不过他不甚通音律,这般现学现卖,便总是跑调,偏生他自己还发现不了。 侧殿与正殿的距离不远,两人到正殿门前之时,这曲子还没唱到一半,但此时已经不合适再唱,也便戛然而止。 楚袖推门而入时,鬼使神差地用余光瞟了侧后方的路眠一眼。 衣衫褴褛的玄衣青年用右手在嘴上敲了两下,眉心皱起,似乎在不满什么。 她不免多想,路眠是不是也听出来他自己跑调了? 其实也还行,没到鬼哭狼嚎那般地步,最多就是有点怪异。 此情此景也不方便再安慰人,她只能将这些话压在心底,打算寻个合适的时机同他说。 正殿中顾清修虽已睡下,但也在外室里燃了几根火烛,勉强能看清路。 两人一进去便直奔内室,还没走到床榻之前便听得帷幔之中传来幽幽一声:“探秋?青冥?” “是奴婢和青冥大人。”她应了声,上前将那层层叠叠的纱幔挂在床柱镶嵌的金钩之上。 楚袖离开之前顾清修尚还沉睡着,她走之后也无人为他绑上黑绸,此时便睁着血红无神的双眼,向着方才发声之处看来。 他坐在床榻之中,一手扶着床柱,一手则抬了起来,同时道:“总觉得异常口渴,给孤取些水来。” 路眠闻声而动,楚袖则是上前将手臂递了过去。 顾清修搭着她的手臂,慢慢摸索到床边,而后借力起身。 他比楚袖要高上足足一头,行走间略有些不稳,几乎是将大半个身体都落在了旁边的姑娘身上。 “今日昏沉,身子也笨重许多。” 怕顾清修夜间醒来只能喝些冷水,楚袖专门从膳房讨了个小火炉,平日里便煨着一壶水,如今正是派上用场。 路眠捧着温水走来,楚袖也扶着顾清修往外走,方走到明暗交错之际,她就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 只见路眠抛了手中茶盏飞奔而来,她尚不明白情况,紧接着便被沉重身影砸倒,后脑勺重重地落在柱子上,连带着旁边的灯架都跟着一晃。 她定睛一瞧,便见得顾清修倒在她身上,右边半张脸已经被青紫爬满,衬着他圆睁着的血红瞳眸,颇有几分鬼怪之谈的模样。 顾清修身上的病症,竟又重了不少! 第117章 穷途 谁也没有想到顾清修的病症会在一夜之间——甚至可以说是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便加重了许多, 他如今这般模样,莫说是清醒时刻无几,便是能醒来, 恐怕也无法再上朝了。 秦韵柳刚从侧殿里出来还没喘口气, 就又被路眠扯着到了正殿,而且情况比之柳臻颜还要紧急许多。 她与李怀使尽了浑身解数, 也只能勉强减缓那青紫蔓延的速度。 “太子殿下可能等不及柳小姐试药了,以现下的蔓延速度,最多只剩五日。” “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也有可能是三日。” 李怀当机立断道:“反正都是个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万一将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呢。” “治是一定要治的,只是手段便不免要激烈起来。”秦韵柳唉声叹气, 将先前简单用针线缝合起来的纸张翻过数遍也没寻到更好的方法,“难道真的只能用这般凶险的法子?” “用便用了, 大不了就是赔进去我们两条命。” 李怀将他宝贝的各样刀匕用烈酒反复擦拭, 泛着精光的眼眸随着擦拭的动作逐渐明亮,眼下皱纹仿佛都一时消散,回到了当初意气风发、立志要医遍天下难治之症的少年。 秦韵柳嘴上千阻万拦, 实际上心中早有决断, 见李怀如此洒脱,她也无心再想旁的事情,从内室里出去便将楚袖和路眠两人都拉了进来。 “此时已然是穷途末路, 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开刀取物, 力求能减缓些许。” “明日起,探秋便将初年喊上, 你二人轮流按着这几个方子熬药,昼夜不可停歇。” “至于青冥,你现在先帮我们把太子殿下绑起来,用个能露出躯干的方法。之后你便负责隔一段时间便去取药,切记要以最快的速度取来。” 两人自然是无有不应,路眠更是此刻便上前将顾清修扒了个干净,从衣柜里寻了几件厚实的秋日衣衫,三两下拧成绳,便将顾清修以大字型绑在了床上。 李怀试着拉拽了几下,那结扣纹丝不懂,甚至在顾清修的手腕上都未留下什么印记。 “真不愧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专门做这个的就是不一样,比我手底下那些笨小子手艺好多了。” 路眠默然地接受了李怀的夸赞,楚袖在旁边看着,心道这都是在朔北捆人练出来的,确实不是太医署里的几个学徒能有的经验。 现下那青紫已然覆盖了整个躯体,除此之外还能在顾清修的四肢胸膛上瞧见与宋雪云当时一般的涌动。 秦韵柳口中的开刀取物,取的便是这些粘稠的血块。 当初从宋雪云体内取出来的东西尚且历历在目,那时还只有一个,顾清修如今身体上到处都是,将原本还算是清瘦的身体变成了非人一般的模样。 楚袖只在路眠扒衣服瞥了几眼,便觉得胃水上涌,似要将入夜前吃的那餐饭都呕出来。 许是见她神色不对,没一会儿秦韵柳便将两人赶了出去,说是他们赶紧养足了精神,明日便没有这般清闲的时候了。 楚袖和路眠深以为然,再加之已经是子时过半,正是人畜安睡最熟的时候。 两人在正殿前分道扬镳,各自回居室睡觉。 路眠如何她无从得知,但她自己是回去倒头就睡,就连衣衫都未曾脱下,还是第二日路眠敲门数次不得回应,不得已破门而入才将她吵醒。 她迷蒙睡眼,尚不知今夕何夕,头发亦是乱糟糟一片,衣裳更是皱得不成样子。 她所居的屋舍不大,不分内外室,只有一道轻薄的纸屏风在夜间入寝时充作隔断来用。 路眠站在纸屏风另一侧,一连喊了她数次,她才回应了一声。 “如今什么时辰了?” 外头天还未亮,她也判断不出个时间来,只觉得困顿至极,就连和路眠说话时也睁不开眼睛,仿佛这张床榻生出了一双手,将她牢牢锁在了它怀里。 “卯时初。” 卯时初,也就是说,她满打满算才睡了两个半时辰,难怪她觉得精神萎靡、眼眸刺痛。 但即便如此,该起床还是得起床。 她如游魂般拾掇了一番,又将那穿了一夜皱得不成模样的衣衫换下,这才从纸屏风后走出,准备取些水来洗漱。 “我打了水。”路眠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水桶,又抬起手上的铜壶:“也烧了水来,方便你洗漱用。” 她看着衣衫齐整、精神一如往常的路眠,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起床后还有时间挑水烧水,到底是什么时辰醒来的?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除了这些,你还做了些什么?” “练了一个时辰的剑,简单做了些吃食。”路眠如实说。 她沉默一瞬,而后道:“你到底睡了多久?” 路眠回想了一下,便得出了结果:“半个时辰左右。” 半个时辰! 这下她是由衷地佩服路眠了,只睡了半个时辰竟然还能如此精神奕奕。 她一脸麻木地去提那木桶,却没提动,还是路眠搭了把手才搬进了内室。 楚袖直接用沁凉的井水洗了把脸,凉意刺激之下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我们先去清点一下药材储备,看够不够不间断的熬煮。若是不够,便得麻烦你去太医署跑一趟了。” 药材也在侧殿中的居室里堆着,顾清修平日里喝的安神药便是从此处取用。 太医署送药来时便顺带着拟了本簿子,之后的每次取用,楚袖和初年都有记载,此时翻阅起来便是一目了然。 “巴山草三百四十四份,衔烛花四百五十三份……” “按秦女官给的方子,这些药材大约能煮上百次,应当不用去太医署了。” 但这么多的药材,不管是搬去小厨房还是膳房都不大方便,楚袖干脆大手一挥道:“去问问有没有单独的铁炉,搬一个过来,一劳永逸。” 结果膳房是没有这种东西,小厨房有是有,就是多年搁置不用,那炉子上头裂痕道道,灰尘遍布,一看就不能再用了。 “这东西都是小厨房刚开起来时穆管事做的了,四五年过去,也没人再用,堆在库房不见天日,谁也不知道成了这般模样。”王娘子也没想到这东西如此磕碜,脸上的笑都有点挂不住。 楚袖倒没王娘子想得那么难以接受,毕竟一开始她也只是抱着试试的想法来问的。 转身欲走之时,却发现路眠并没有跟上,再一看,他正望着那个残破的炉子出神。 “可是这炉子有哪里不对?” 高大的青年摇了摇头,反倒是对着王娘子开口:“我们就借这炉子了。” 王娘子被他说得一愣,忙不迭道:“啊?可这炉子是个坏的啊!实在不行你们去膳房那边问问,那边家大业大的,指不定就有十个八个的。” “我们先前已经去过膳房了,那边没有才到这边来的。”楚袖解释了一句,看着路眠不顾上头的灰尘上前将铁炉抱起,面上神色如常,没明白他要残破的炉子有什么用。 直至两人踏出小厨房,路上再无旁人,她才问了出来。 路眠抱着半人高的炉子,刚换的一身衣裳又沾满了灰,就连下巴也不知为何蹭了些,但他本人毫无察觉,甚至还板着一张脸道:“修修还能用。” “原来是这样啊。”楚袖闻言点了点头,走了没几步她又停下来,一脸疑惑地望过来:“你方才说什么?” 虽说不知楚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路眠还是乖觉地重复道:“修修还能用。”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修炉子?” 楚袖自认为也算了解路眠,可今日方才知晓他不止不需要睡觉来补足精力,甚至连这种修葺炉子的活儿都会做,莫非真是她这个挚友当得不合格? 见路眠不答,她又吐出了第二个疑问:“他知晓此事吗?”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苏瑾泽,若说与路眠关系亲近的同龄人,非苏瑾泽莫属。 “不知。” 听到这个答案,她竟罕见地松了一口气,道:“虽不知你还会多少技艺,但若是之后有空,我愿洗耳恭听。” 虽然不明白楚袖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但路眠还是应了下来,顺带着道:“其实我做饭的手艺还不错,下次可以做给你吃。” “那我就期待一下之后了。” 话是这么说,但事实上楚袖不用想也知道路眠会给她做些什么吃食,无非就是那些好克化、调料味淡到几近于无的东西。 毕竟这些时日受了不少伤,身子也没完全养好,花娘尚不知这些,作为身边人的路眠却一清二楚。 路眠在关乎她身体的事情上从不让步,严苛到苏瑾泽见了都得打个寒颤,心道大牢里的囚犯还有断头饭可以吃,楚袖倒好,连点油水也捞不着。 路眠将那裂痕斑斑的炉子放在了外室,那里相对宽敞一些,而后便从库房里取来工具,围着炉子敲敲打打了起来。 背对着青年的楚袖一边按药方分着药材,一边道:“待会儿我去旭阳殿找初年,若是炉子修补好了,你便先去正殿看看情况。” 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之中,青年沉稳的声音传来:“旭阳殿偏僻,以你的教程怕是要走上一段时间,还是我去比较快。” “也好,届时若是宋公子闹将起来,便从旭阳殿里寻个婢女将他送回居室去便是了。” 路眠手下的动作不停,明明围着炉子来回走动,手中锤柄更是抡动不止,呼吸声却不见紊乱。 “只怕宋公子没那么安分。” 第118章 鹬蚌 自打起了心思的那日起, 顾清蕴就预见到自己有一日会和崇拜的父皇对上,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般早。 作为昭华朝的长公主、父皇母后疼宠的长女,顾清蕴一向都很合格。 小到一场踏春宴, 大到主持缫丝礼, 她无一错漏,一直以来都是弟弟妹妹们心目中的典范。 哪怕顾清修都入主东宫数年, 也依旧将她视为平生大敌,变相认可了她的能力。 可今日朝会,坐于高台之上的帝王只用了短短几句话便要将她过往的一切都推翻。 “前几日太子觐见,奉上了一卷帛书,其上陈述了太子妃薨逝的真正原因。” “荣华, 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顾清蕴不明所以,宋雪云离世的确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但此事又与她无关,再怎么说也只能与镇北王扯上关系。 是以她只是向上行了一礼, 颇为圆滑地道:“儿臣未曾阅过帛书, 不敢妄言。” “既如此,待荣华观后再做定论。”言罢,便有太监恭敬地将那帛书端到了顾清蕴面前。 雪白帛书, 朱红落笔, 怎么瞧怎么触目惊心。 再一看内容,明明是在说镇北王嫡女以下犯上、枉顾人命,可偏偏总要提起赏月宴上无人看顾, 才致使宋雪云落水没能被第一时间救起来。 全文洋洋洒洒,明着讽刺镇北王包藏祸心, 暗里却是在说她这个主持宴会之人的失职。 看完这份帛书,顾清蕴总算明白为什么父皇昨日连下数诏, 要她今日一定要来上朝,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儿臣以为,太子这份帛书说得极有道理。” 顾清蕴也不知她是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这一次她并未再低垂眉目,而是抬起头来,视线笔直地穿过帝王面前的旈珠,与已然年老的雄狮四目相对。 没有谁退却,哪怕此时顾清蕴实在处于劣势,她也依旧不避不让,高声道:“失责之人,自当受罚。” 她没有指名道姓地说镇北王,但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谁人不知这些天来太子殿下与镇北王针锋相对,为的就是要将太子妃一事掰扯出个结果来。 如今长公主出来站队,众臣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敢在此时说些什么,唯独宋太傅德高望重,登时便出列下跪:“小女死得蹊跷,还请陛下严惩凶手,还小女死后清明。” 长公主尚且算是局外之人,可宋太傅先失爱女,后折幼子,这些天来提起此事便是潸然泪下,实在是令人动容。 有那等微末小官,受其鼓舞,即使人微言轻,也出列向上拜礼:“小臣请陛下严惩凶手,还太子妃一个安生。” 有一便有二,不多时,殿中文官已有八成跪在了地上,还有两成人虽说是站着,可眼神四下乱瞟,很快便也跪下了。 这般随波逐流之人也不少,但已无人在意这些,甚至于武将那边都犹犹豫豫要不要下跪。 毕竟这一出弹劾的是镇北王,武将中的领头人,另一位领头人路九修被罢朝至今未归,他们便只能将求救的眼神落在了同样站在前方的容王殿下。 只见他往镇北王身后一站,也不管按规矩他该和镇北王一排,就那么站着头一点一点,想来是梦中周公传唤。 年轻些的武将纷纷瞠目结舌,容王殿下不愧是容王殿下,如此严峻的场合也能打瞌睡。 年岁大些的武官则是老神在在,干什么的都有,个个都是神游模样,看天看地,总之就是不和那些摇摆不定的武将对视。 上一次金殿之上跪成一片,还是先帝在时,百官齐齐上奏要停工神佛像。 顾清蕴站在百官之前,仰头抬首与沉默不语的帝王对视,她这一招其实说不得好,但面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她也别无他法,只能以形势逼迫。 金殿内气氛凝重,已是针落可闻。 帝王久久不语,哪怕是仁主明君,此等威势也让众人不由得冷汗涔涔。 “荣华所言甚是。” “今日若是还不给宋太傅一个交代,实难服众啊。” 帝王言语轻描淡写,顾清蕴却将心提了起来,父皇将顾清修所写帛书在朝堂之上取出,又刻意只让她观瞧,敲打之心不言而喻。 纵是年老无力,雄狮也不允许有人觊觎他的宝座,哪怕那人是他的儿女。 “柳卿教女无方,伤及他人,褫夺镇北王称号,降为国公,罚俸三年。” 对于柳亭来说,这无异于是晴天霹雳,他获封镇北王之时,为表衷心,将一应封地食邑上交,只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吃饭。若不是早死的陆扶玉家大业大,留下来的嫁妆不知凡几,镇北王府如何能有如今的规模在。 如今只不过是一桩莫须有的事情,罚俸也便罢了,这老东西竟要夺了他的王爵称号,再下一步,莫不是要将兵权也一并收缴去? 当年镇守朔北时老皇帝便多次从中作梗,试图让路九修与他分庭抗礼,若不是那路九修是个直肠子,不懂什么争权夺势,柳亭绝不会让他活得那般轻松。 柳亭急中生智,往外踏出一步,不紧不慢道:“臣自是认罚,只是祸不及子女,臣一双儿女尚在东宫之中,多日未有书信传出,实在是心中担忧。” “不知可否允臣前去探望一番?” “若是太子殿下不愿见臣,让犬子出宫一趟也可。” 柳亭演技出神入化,提起柳臻颜也是一颗拳拳爱女之心,便是宋太傅都不好驳斥于他,只能静待帝王回应。 这请求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方才重罚了柳亭,这下也该给些甜头才是。 “柳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朕也是做父亲的,自然知晓儿女不在身边的挂碍。” “晚些时候便允世子回家探亲,柳小姐还是留在东宫诊治为好。” 明面上说是诊治,实际上就是做个人质。 这样哪怕柳亭对柳臻颜的宠爱为假,他起兵之时天然便占了一项不顾亲眷的名头,只要他心有迟疑,便是先前埋下去的暗棋该启动的时候了。 顾清蕴从旁看着这对多年的君臣交锋,见柳亭忍得眼角都快抽筋了,还得装出一副爱女情深的表情,不得不说,睁着眼睛说瞎话有时也是门了不得的本事。 按理说这件事到此也该落下帷幕了,没看见满地的文官都开始你搀我我扶你地起身了么! 百官都齐齐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该进入朝会的正常流程了,谁知下一刻帝王便又开口了,倒不是继续迫害已经成了国公的柳亭,而是对着长公主。 “朕听闻,赏月宴一事,几乎是荣华你一手包揽?” 这事儿从长公主身上开始,也该在长公主身上结束,应当也算合理? 明明一点也不合理好吧! 在金殿角落,一直饶有兴味看热闹的俊秀青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扯了扯旁边同僚的袖子,小声道:“怎么这事儿还要怨长公主啊?那日赏月宴你我都在,骤雨疾风之下都有婢女引路躲雨。” “任谁也知道,这赏月宴安排得不能再妥当了。” “暮深你可少说些吧,贵人们斗法,我等小子闭嘴遥观便是了。”这同僚也是从军营底层爬上来的,与林暮深私交不错,见他似有不忿,便连忙劝诫。 林暮深也是个急性子,同僚也怕他在朝堂之上闹出什么事来。 然而林暮深只是嘟囔了几句什么便没了下文,让那同僚歇心的同时也不免惊奇:一向难缠的林百事怎么今日这般好说话。 其实哪里是好说话,分明是知道自己插不上话,又大致揣摩出了个分明,也便偃旗息鼓了。 归京大半年,林暮深一直未曾站队,倒不是说他有多么的忠君爱国,而是他一直在观望,观望哪一位皇子才值当他押注。 好不容易得了一身功勋,若是一朝牙错,岂不是满盘皆输? 这比他幼时在赌坊里玩过最大的局还要惊险得多,自然值得他多考量些时候。 在赏月宴此事之前,长公主和太子都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而如今…… 他隔着人群望向那道挺拔身影,心道当真是要同路眠共侍一主了。先前长公主百般招揽,他都不为所动,可今日见她有胆在金殿之上直视帝王,心中热血也跟着沸腾起来。 对,就是这样,将年老的雄狮从高座之上扯下来。 他爱赌,骨子里就是叛逆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不乐意读劳什子圣贤书,一心只想往边塞跑。 老太爷看出他的反骨,打过骂过,最后还是妥协,将他送去了军营历练。 而投奔长公主,如此惊险的一步棋,他竟也在剑拔弩张的朝堂之上轻轻下了决断,哪怕此时长公主正处于劣势,被帝王强逼着垂下头颅。 但他知道,总有一天,这只羽翼丰满的金凤会一飞冲天,登临高位,叫旧日换新天。 女子为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听着就让人心神振奋。 顾清蕴可不知一出闹剧竟让她一直招揽不得的人才向她倒戈,此时她全幅心神都在应付上首的帝王上。 “太子妃此前受伤,儿臣体恤她身子弱,便偏帮了些。” “本以为是寻常家事,也便未曾告知母后。” 事实也确实如此,可帝王心难测。若是宋雪云无事,此事提起来也是一段皇室友爱的佳话,可偏生宋雪云明面上是因落水而亡,这番说辞便显得有些刻意揽功之意了。 但揽功之罪也好过被扣一个世家子弟的帽子要强上许多,她以退为进,倒是堵了皇帝原本罗织好的罪名。 “荣华既然认错,便罚俸半年,禁足一月吧。” 这惩罚单拎出来也够不痛不痒,尤其是与方才被褫夺封号的柳亭对比,更显得微不足道。 有不少人都默默地觑柳亭的神情,见对方面色如常,便在心中暗暗佩服,果然是能上战场做主帅的人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当真是英豪啊。 这话若是让站在柳亭身后打瞌睡的容王听见了,非得翻几个白眼而后将柳亭的小心思广而告之:什么沉稳面色,分明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都是装的! 第119章 行险 朝会结束后, 祁万泽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手一不小心便落在了一位俊秀的青年身上,那人丝毫不诚惶诚恐, 只是冲他点点头便要抬步离开。 祁万泽连忙扯住那人后衣领, 那人正要下台阶,被他一扯便身子后仰, 险些从阶上滚下去,成为千百年来第一个从金阶上跌落的官员。 “不知大人有何要事?”那青年如今只有脚后跟挨着石阶,身上使不出什么力气,只靠着祁万泽一只手拎着才没倒下去。 祁万泽涨红了脸,道:“我松手了, 你先站稳。” 青年看起来很是迷惑,但还是眨了眨眼:“哦。”言罢他便站直了身子, 竟是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胳膊酸痛像是要被拽断的祁万泽看了看那足足有数百层的石阶,又看了看面前好整以暇站在他面前比他还高出半个头的青年, 心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算得了柳亭那老匹夫要倒大霉,没想到他也得跟着犯太岁。 早知道今日就不该拿柳亭做挡板,真是晦气! 日常在心里咒骂柳亭无数遍后, 祁万泽揉着小臂, 龇牙咧嘴地招手:“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哪家教出来的?” “那大叔你呢?” 得, 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从大人变大叔了。 祁万泽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 一手揽上对方肩颈,硬生生将对方拉到和自己一个高度, 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小子,在军中有没有听过疾驰军的名号?” 那敢于顶嘴的青年回想了一会儿,实诚至极地答道:“没听说过。” 被这回答一噎,祁万泽不由得偏头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人,一身武官的装扮,瞧着也是个青年才俊,莫非是哪个世家里捐出来的官,不曾上过战场? 思及此,他也不卖关子了,指了指自己,道明身份:“那你总该听说过容王吧,我就是。” 容王二字一出,青年的眼神都变得奇怪起来,就在祁万泽以为对方要恭维他一番时,却听得对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容王殿下,那个总能占据最佳看戏点的大人,就是您啊!” 虽然一向是肃然起敬,但怎么和他想象中不大一样? “我、本王觉得你很是眼熟,好像见过几面,你是哪家的?”祁万泽一本正经地问道。 “下官林暮深,现下在路小将军手底下当值。” 这名字也听着耳熟,祁万泽盯着那张带着灿烂笑容的脸,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面前这人与当初高头大马之上风光无限的沉稳少年郎对上。 林暮深自报家门之后,方才还对他兴致勃勃的容王殿下陡然间变了一副模样,眼神冷酷无情,就连搭在他肩上的手都收了回去。 “容王殿下?” “别和本王说话。”祁万泽后退几步,还伸出手阻拦林暮深上前。 金殿外人来人往,这一出不知被多少人观瞧,多少人敬佩的视线落在那年轻的武官身上——竟然能将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容王殿下逼到这般模样,看来也是个人才啊! 祁万泽对于众人的视线适应良好,清了清嗓子道:“今日风和日丽,本王有意请你过府一叙,不知你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落在林暮深身上的视线便更加热切了,更有甚者专门停了步子看热闹。 林暮深原本是要拒绝的,但他忽然想起,以容王和柳国公的陈年旧怨来看,容王殿下今天定然会去国公府上瞧热闹。 如此一来,他岂不是平白得了一次去国公府的机会! 想清楚后他立马上前几步,拉着祁万泽的手便道:“好,我去。” “去就去,手撒开。” 祁万泽看着那已然被勒出一道白痕的手,又看了看对面那傻乐的家伙,忽然就明白了柳亭每次面对他时的无力。 此等硬茬子,当真难缠。 林暮深可全然不在意他的评价,反正是祁万泽先拉的他,那么带他离开也算是理所应当。 两人相携而去,徒留看热闹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拍了拍旁边的同僚问道:“容王殿下和这位林小将军以前认识?” 想到两人一来一往如同说书般的对话,同僚将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没听说过两人认识,之前容王殿下都不上朝,两人去哪里认识!” 那人闻言更是惊叹不已:“不认识也能如知己故交般玩笑,不愧是容王殿下啊!” “难道不是林小将军更让人惊奇?”同僚忍不住插嘴道。 两人就这个话题一路聊着离开,周围不少官员亦是如此,倒是没人在意隐在暗处才被罚了一回的顾清蕴。 柳亭怕被人议论,一下朝便早早地离了金殿,顾清蕴倒也想走,只是她还没走出去几步就被大太监喊住,说是今上有话要与她单独言说。 两人聊了有一会儿,再出来时便见得林暮深与祁万泽在殿前的这一出,她觉得颇有意思,也算是今日的消遣。 等到百官散尽,她才施施然从殿中走了出来,赤红衣裙上用金线绣着大片的凤凰花,灼灼艳艳夺人眼球,一如顾清蕴本人。 她踱步下了金阶,裙摆逶迤过雕龙刻凤的阶面,初起的朝阳落在其上,辉照出耀眼的光彩。 守卫在金阶两旁的侍卫见这位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停了步伐,略微仰头望向那还不甚刺眼的朝阳,轻声道。 “都如今这般时辰了,是该天亮了啊。”似乎是在慨叹朝阳- 东宫,太子正殿。 汤药源源不断地送进正殿,却依旧是一幅兵荒马乱之景。 看着手下几乎成了个血人的顾清修,李怀咬咬牙,在他大腿内侧又下了一刀,锋利的刀刃划开肌肤,鲜血登时便喷涌而出。 紧接着便有数根银针落在周围,勉强减缓了血液的流动,给他留出些许时间来在刀口附近寻找粘稠淤块。 纵是人陷入昏迷,这般的疼痛也让顾清修不住地抽搐,若非路眠绑得实在是紧,这一切也不会如此顺利。 李怀将刀口扒开,用两根细长的银棍在里面翻找,路眠则是端着一碗味道刺鼻的汤药站在床边,只等李怀将淤块找出便给顾清修灌下去。 这药的作用也很简单,一来止痛,二来吊命。 疼痛到了极致,同样能疼死人,哪怕顾清修自小就有以疼痛保持清醒的习惯,也不能免俗。 至于吊命…… 路眠身量高,哪怕站在最外围也能瞧见那因疼痛而扭曲的脸颊上已有三分之二被青紫覆盖,可见这毒素蔓延速度之快,实在是分毫不能松懈。 若是没有汤药续命,单是这满床的鲜血,就够顾清修喝一壶的了,哪里还能继续接受这般凶残的治疗。 李怀做这事已经得心应手,三两下便将一团血红的淤块夹出,扔进了脚边的木盆里,里头已经积了过半。 暴露在外头的淤块很快便由血红变为乌黑,散发出极为难闻的味道,像是擦了呕吐物又许久未曾清理的脏抹布一般,令人作呕。 好在室内这几人都不是一般人,顶着这般恶臭也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底下的工作。 秦韵柳上前将银针拔出,先前便制好的特效止血药粉不要钱地往上一扑,再用白绸将那处伤口包扎起来。 另一边路眠则是将顾清修的上半身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便一手撬开紧闭的嘴唇将一碗汤药硬生生地灌了下去,另一手则是在对方喉咙处一瞬,免得顾清修将汤药吐出来。 一套动作下来,除了路眠外的两人都是大汗淋漓,稍微退了开些擦汗。 “辛苦你了,待得一切事了,定然要让太子殿下好好嘉赏你一番才是。”秦韵柳和李怀累得瘫倒在地,身上仅剩的力气让他们不至于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而是各自寻了个东西靠着。 “正是如此。”艰难吐出了四个字,李怀按着有些抽筋的右手,试图在休憩的盏茶时间里尽可能地恢复手的状态。 秦韵柳比他要好些,瞥见他动作如此艰难,也便蹭过去捧起了他的手按压穴位。 而该得嘉赏的路眠则是端起那有些凝固的半盆乌黑淤血,往正殿外走去。 这怪东西凝固的速度堪比火烛,待他走到被楚袖和初年充当煎药房的那间居室外时,那东西已然成了固体。 他面不改色地取了一旁的柴刀将之剥离下来,又三两下剁成碎块,放入旁边的大木盆里。 初年守在修好的炉子前,时不时看顾着火焰大小,楚袖则是如穿花蝴蝶般在数排书架中穿梭,按着方子将药材放入小药篓之中。 楚袖清点着药篓里的药材,将之顺手放在桌案上,这才有些空余同路眠搭话。 “那边情况如何了?” “这方法有用,就是不知太子殿下何时才能醒来了。” 楚袖低头瞧了瞧已然放了三大盆的乌黑碎块,不由得皱眉道:“这玩意儿当真是诡异至极,莫非是要将人身子里的血都变成这种东西不成?” 一个大活人体内最多有五升血液,而现下堆放在这里的乌黑淤块,粗略估计也有三升,早已超过了寻常人流失血液的极限。 若不是秦韵柳和李怀用尽浑身解数,恐怕顾清修早就一命归西了。 做完这些,路眠便又抱起那木盆,路过初年时还取了一碗汤药。 目送玄衣青年匆匆离开,又思及他衣上沾染的血迹,楚袖叹息着在初年身边坐了下来。 案桌上已经放了七八个小药篓,短期内是不需要她再去配药了。 初年没有回头,一双眼紧盯着炉火,感觉到她的靠近,便道:“探秋若是累了,可以靠着我歇息一会儿,待会儿有事我再喊你。” 昨夜旭阳殿的动静闹得大,初年也睡得不早,可好歹她还是如往常一般睡到辰时才起,纵然一起来便被喊到太子殿来做事,也比起没睡多久的探秋要好上许多。 探秋本就生得白,反衬着那眼下的青黑更是明显,再加之她步伐游离,更是犹如话本子里的孤魂野鬼一般,她初见时便被吓了一跳。 楚袖闻言倒是靠了上去,只是没睡,反而与初年攀谈起来。 “若是东宫事了,初年姐姐想去做什么呢?” “自然是回太医署磨炼技艺,早日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医者,就如秦女官那般。” 在太医署当值的医女没有一个人不以秦女官为榜样,初年自然也不例外,她话语里的憧憬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只可惜我天资愚钝,比不得几位姐姐聪颖,入宫许久也不得存进,只能做些熬药之类打下手的活计。” 见她颓废,楚袖便有意逗她开心:“初年姐姐可别这么说。” “要是认识这么多药材的初年姐姐都天资愚钝,那我岂不是连出现在这里都是撞了大运?” “初年姐姐迟早有一天会得偿所愿的。” “那就借探秋妹妹吉言了。” 初年话音刚落,便觉得颈侧拂过一道温热的鼻息,她试探性地开口:“探秋?” 没得回应,她不免失笑,心道这些天果然还是累到了,能休息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第120章 冒犯 经过秦韵柳和李怀没日没夜的救治, 顾清修总算在第五天午时苏醒了过来,只是他面上已然爬满了青紫,原本被血浸染的双眸此时也变成了青紫淤色。 如此一来, 也无需再用布绸遮眼, 而是直接做了顶密不透风的帷帽,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 外人都道太子殿下是在东宫闭门不出休憩几日, 谁也不知他是度过了极为凶险的几日,将将才从鬼门关回魂。 九月初五日,太子妃寝殿总算修了个大概,不再是一片废墟残骸,内里一应陈设都还未来得及安置, 除了一张床榻和一张方桌外便再无他物。 但即便是如此清贫,顾清修还是义无反顾地带着人住了进去。 数名玄衣侍卫来来回回走动, 将太子殿中的必需品一一搬来太子妃寝殿,楚袖则是守在内室, 时刻等着顾清修的吩咐。 “孤听闻探秋姑娘之前与旭阳殿那两位接触颇多?” 顾清修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柳家兄妹搬离太子殿, 住回那偏僻的旭阳殿。 他当真是恨极了柳亭,连带着柳家兄妹在他这里也讨不得什么好。 将人要来也不过是想慢慢折磨,得知柳臻颜也惹上了七星海棠之毒, 他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是报应。 柳亭那老匹夫敢在七夕拜月仪式时对云儿动手, 那他的女儿因七星海棠而死,也不过是天理昭彰罢了。 他本是想拿柳家兄妹开刀,谁知柳亭如此狡诈, 竟趁着父皇下旨褫夺封号时卖惨,将儿子讨了回去, 只剩个没多久就要病死的女儿。 反正柳臻颜也要死,他也不屑于对一个病秧子动手, 只是将其遣返旭阳殿,无人伺候无人送药,静静等死便是了。 秦韵柳等人也不是没提过将柳臻颜当作药人,但都被顾清修否决了,他似乎已经明了自己时日无多,甚至让秦韵柳等人停止研究七星海棠的解药,转而为他续命。 顾清修一声令下,整个东宫莫敢不从,也只有楚袖还在按着先前秦韵柳写出来的那一沓方子,熬煮好汤药后让路眠送去旭阳殿,看着柳臻颜喝下。 有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哪怕救不回顾清修,能保住柳臻颜的命也是好的。 楚袖在暗中接济旭阳殿的事情除路眠外无人知晓,因此听得顾清修问话她也不见慌乱,沉声应道:“那两位来此之时,曾按照殿下旨意与秦女官去过一次,再之后便是送药,其余接触并无多少。” 因着殿中尚有侍卫来来往往,顾清修也便带上了厚实的素云绸裁作的幕离,将一应视线隔挡在外。 “那日雷霆震响,到最后也未查出缘由来,就连那白衣人也全无踪迹。” “竟有人胆大包天,敢夜闯宫门,入东宫行刺。”顾清修语调平稳,似乎真是不解此事一般。 但楚袖心知肚明,他哪里是不解有人行刺,他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专门去旭阳殿杀柳臻颜。 由此可见,顾清修先前虽然言语撺掇宋明轩向戏郎君请愿杀人,实际上心中也是不信的,八成是要借着戏郎君的名头除去柳家兄妹。 只是未曾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便有人先他一步,还弄出那般大的动静来。 最令人不解的当属如此大的阵仗,白衣人竟连一人都未杀便狼狈逃窜。 “据青冥大人所言,那白衣人身形鬼魅,轻功卓绝,又极擅隐匿身形,这才跟丢了。”楚袖将当时情况篡改一番,便同顾清修如此禀报道。 “实在是可惜。” 谁也不知顾清修在可惜什么,他说完这句话便又闭口不言,直到玄衣侍卫将各色东西搬完,领头的路眠上前来复命,他方才又一次开口:“青冥与那白衣人缠斗几番,可曾发现什么端倪之处,可以指证此人身份?” 路眠沉思片刻,恭敬答道:“属下当时踹伤了他的右臂,如此短的时间内绝不可能痊愈。” “右臂……”顾清修不知想起了什么,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而后他忽然转了话题:“不日便是重阳佳节,父皇有意祭祖,届时你二人与孤同去。” 闻言,路眠与楚袖对视,眸中尽是不解。 带路眠也便罢了,好歹也是贴身侍卫,带她一个小医女可当真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毕竟祭祖此等大事,许多官宦都未必能前去观礼。 楚袖登时便矮身下去,诚惶诚恐地行礼:“奴婢身份低微,实在不敢出席此等场合,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顾清修如何想不到这一层,但他还是一意孤行,为此还寻了个颇为正当的理由:“青冥有旁的事做,孤眼盲之后,你是孤身边伺候最久的人,孤自然是信你的。” “这种话莫要再提。” 顾清修都如此说,楚袖也不能再拒绝下去,也便顺势承了下来。 “承蒙殿下厚爱,探秋定然好生伺候殿下。” 顾清修不以为然,摆摆手让她起身,而后状似无意地提起了今日有贵客前来的事情。 “你们也无需太拘谨,来的人是个洒脱性子,一切如常便是了。” 顾清修并未明说此人身份,楚袖思来想去也没猜出谁会在此等关键时刻前来,索性也就不想了,摆出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再之后她极有眼力见儿地为顾清修和路眠空出了地方,她自己则是借口熬药退了出来。 也不知两人究竟聊了什么,只知道殿内噼里啪啦砸了不少东西,还有人瞧见殿下身边的青冥出来时额角都被砸破了。 可见这次太子殿下把自己关在殿中数日,出来时脾气又差了不少,不少人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己。 当事人路眠反倒无甚害怕的迹象,顶着头上的伤还跑到侧殿放药炉的屋舍去拿药。 楚袖一抬头便见得那片猩红之色,忙不迭地将人拉到跟前,用湿帕子擦去血迹又上了药,这才松了一口气,问起伤口缘由。 路眠也不隐瞒,三言两语将顾清修有意要与他做戏的事情说了出来。 因着方才上药,他现如今是坐在木凳上,说话时略微仰头,目光所及之处正正好是交叠衣襟之上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脖颈。 今日楚袖绾得是垂挂髻,如上好锦缎一般落在耳侧,衬着那白嫩的耳垂分外可人。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从苏瑾泽那里没收的话本子里的一句诗——鬓垂香颈云遮藕。 只一瞬他便意识到了这句诗对楚袖的冒犯,恨不得当下扇自己几个耳光来清醒清醒。 楚袖这样的姑娘,怎么能用这样意含狎昵的诗来形容呢? 她当是高山之上纤尘不染的雪莲花,当是青天之下振翅而飞的鹤。 唯独不该是那些淫词艳语里被人用言语反复折辱的可怜女子。 他一时间有些出神,连楚袖何时退了开来都不曾知晓,依旧维持着仰头的动作,眼神却涣散开来。 额上蓦然落了一点温热,他转动眼珠,便瞧见那朵洁白无瑕的云伸出手来,用了些力气并指抵过来。 他被推得有些后仰,眨了眨眼睛,尚不明她为何如此动作。 “ 你再这么愣下去,汤药都要冷了,还不快些拿走。”难得见路眠露出如此神态,楚袖也便调笑了一番。 “哦哦哦。” 高大的玄衣侍卫闻言便起身,手脚都像是新安上的一般,险些将凳子都带翻了。 这般情态让楚袖都忍不住笑,一边将汤药放进食盒里,一边道:“怎么?殿下不止砸破了你的头,连带着脑子也给砸蒙了?” 路眠有些窘迫,却不敢看她如花般的笑靥,也不敢将实情讲出,只呐呐了几声,瞧着不像将门虎子,倒像哪家憨头巴脑的农家人。 在哄女孩子一事上向来不大敏锐的路眠此时有一种惊人的直觉,一定不能将方才之事的具体缘由道出。 但冒犯还是冒犯,于是他在接过那只小食盒时也对着楚袖颇为认真地道:“抱歉。” 楚袖没想到他憋了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对他这句抱歉更是满头雾水:“方才我不过开个玩笑,怎的你就又开始道歉了。” “以我二人的关系,想来也无需一口一个抱歉吧。” 路眠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抱……”后一个字被他吞进了嘴里,换成了其他话语,“那我先去那边了,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你在近前伺候可要小心。” 顾清修有心要立这个喜怒无常的性子,她作为他身边的一个小医女,自然也不能反驳,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 路眠走后,她简单收拾一番也便去了正殿,方一入门便听得顾清修言语:“可是探秋?” “回殿下,正是奴婢。” 此时殿内无人,顾清修也便将那碍事的幕离摘了下来,露出一张青紫的面庞来。 纵使他的五官都未有变化,一眼瞧着也再不觉绮年玉貌,打心底里便生出一股子胆寒来。 哪怕楚袖已经看过许多遍,乍然瞅见还是惊得瞳孔一缩。 “接下来的几日可能要麻烦探秋姑娘与孤同寝同食了。” “伺候殿下是奴婢的本分,谈不上麻烦。”她缓步上前,伏身一礼。 顾清修却笑:“以后这‘奴婢’二字,便不要再用了。” “探秋姑娘名字本就雅致,想来做个秋良娣也是使得的。” 坐在桌边的青年唇边噙笑,明明连视线也未曾投过来,却用短短几句话让楚袖心中生寒,登时便抬头望了过来。 顾清修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提议的惊世骇俗之处,还在侃侃而谈他编撰出来的狗血爱情故事,楚袖分神一听,还不如街边茶摊五岁稚儿编出来的呢。 “殿下,这……” “秋良娣放心,孤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顾清修看起来似乎已经入戏了,楚袖欲言又止,到最后还是没说,只能认命地做这个三流话本子主角般的秋良娣。 120-130 第121章 祭祖 九月初九重阳日, 以帝王为首的皇室诸人一同前往供奉列祖列宗的昭阳殿。 楚袖作为新上任的秋良娣,自然寸步不离地跟在顾清修身侧,两人手中拉着一道极短的黑绸, 方便她带着顾清修行路。 祭祖仪式繁杂, 她天不亮便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好一通打扮,赤金项圈玛瑙簪, 珍珠耳坠碧玉环,再加之一身灼眼至极的红裳,任谁也不能忽略她的存在。 敢在今上祭祖之时闹这般幺蛾子的,恐怕从古至今也只她这一位,没看见就连一向奢衣宝珠的婉贵妃都收敛了一身傲气, 乖顺地跟在帝王身后么! 楚袖倒是有意减少存在感,但无奈这一身实在太过招摇, 婉贵妃更是时不时便恶狠狠地瞪过来,仿佛看到了什么狐狸精勾走了她儿子一般。 虽说她这个赶鸭子上架的秋良娣在短短几日便因着顾清修随意编撰出的三流话本子荣登宫闱的议论第一人, 但天地良心, 她当真没有同那故事里一般谗言媚上、灵前献媚、挟恩图报、自荐枕席。 再具体些的故事,连细想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残忍,她选择忽略。 反正在顾清修的一通胡扯之下, 宫中七成以上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身边多了个心狠手辣、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女人, 且此人招摇到前太子妃离世不到一月便登堂入室,径直住进了重新修缮后的太子妃寝殿!其心可诛啊! 众人心中如何想她是完全不管,反正在昭阳殿如此庄严肃穆的地方, 没人敢当面指责于她。 不然她是绝不可能答应顾清修的,要知道顾清修给她编的这个背景故事简直是天怒人怨, 若是换个寻常场合,怕不是早就被人指着鼻子大骂狼子野心, 顺带着将她凌迟处死了。 她一心做个鹌鹑,立在顾清修身侧低垂眉目,听着礼官念着辞藻华丽的祭祖祷文,悄悄打量着旁边站着的几人。 顾清修身为太子,自然站在皇子公主之首。 往下本该是荣华长公主顾清蕴的位置,但奈何她前些时日被帝王罚了禁足,便是祭祖也未曾派人前去,可见今上是铁了心要罚爱女。 顾清蕴人虽未到,多年来在兄弟姐妹中的情谊却不是假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空出了那个位置,权当顾清蕴在府中祭祖了。 长幼有序,长公主之后便是五皇子顾清明,他似乎精神不大好,脸上也无甚表情,盯着面前那空着的位置一动不动,像是出神了一般。 再往后些楚袖便看不见了,只隐约瞧见六公主和七公主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不知在做些什么。 足足站了两刻钟,礼官总算将祷文念完,由今上领头,皇室众人一一向如山般的牌位上香祭拜。 每有一人上香,在一旁随侍的女婢便会唱两句祷词,前半句歌功颂德,后半句祈求祖宗保佑,十分合情合理。 昭华重孝,是以在今上和皇后祭拜后,紧接着便是养育了皇子公主的后妃,第一位便是后宫之中地位超然的婉贵妃。 她和兰妃针锋相对多年,绝不会放过每一个能压对方一头的机会。 只见她出列前不动声色地对着旁边的兰妃露出极为浅淡的笑容,继而莲步轻移到了祖宗牌位前,从奉着香案的婢女手中接过檀香,跪在软垫之上拜了四拜,方才将之插入香炉之中。 婉贵妃礼数周全,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之后便是养育了两位皇子的兰妃,她也不是个服输的性子,迎着婉贵妃的目光也上前祭拜。 只见她在蒲团上跪坐,神情恭敬地三拜九叩,又念了一段极短的祷文,方才上香站到了另一边去。 婉贵妃是武将世家出身,未出阁前便是有名的绣花枕头,自然也听不懂她那拗口至极的祷文,只当兰妃在此等场合还卖弄学问,当真是不害臊。 因此她对上兰妃隐含挑衅地目光也不退让,径直迎了上去不说,甚至还比对方更嚣张。 兰妃见她这般就知此等蠢货压根儿没听懂祷文含义,平白在那里耀武扬威呢,也便侧过头不再与之对视。 大喜的日子,看多了蠢货岂不晦气! 见兰妃躲避视线,婉贵妃更觉是自己棋高一着,颇为神气地挺直了脊背,恍若一只斗赢了的鸡一般。 两人站得靠后,这场交锋又结束得很快,除了站在另一边百无聊赖的楚袖外并无旁人瞧见。 她看得极为隐蔽,生怕因为瞧见两妃在祭祖日暗中争斗而改日被鸩杀于东宫,虽说她可以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但诸事未成,也不好于此时脱身。 又有两名后妃祭拜,过后便到了顾清修,他扯动手中黑绸,示意楚袖行动,她也只能躬身引路,将目盲的太子殿下牵到供桌前,扶着对方跪下。 至此,顾清修方才松了手中黑绸,她眼疾手快地将之收进了袖中,而后有些尴尬地站在了那捧着香案的太监身旁。 其实按顾清修原先的吩咐,是要让她站在他身旁帮忙的,可她实在是没胆子在帝王家数百祖先面前造次,见君不拜更是大罪,只能以此等小聪明躲避一番,心中更是不住地致歉。 她本身不大信鬼神传说,但对于先祖,还是怀着一定敬畏的。 反正都是在顾清修附近,多那么几步距离也没差别。 因病痛而形销骨立的青年头戴幕离,宽大的衣衫遮掩身形,持香下拜,姿态虔诚远超常人。 不知旁人是如何看待此时的顾清修的,但她看着这一幕,不免想到前几日顾清修长跪于神龛之前,指尖温柔抚摸那装着宋雪云骨灰的槐木盒。 今日这一出,顾清修真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布下的局。 他在跪拜老祖宗的时候,会不会也在祈求祖宗保佑他行事一切顺利呢? 顾清修拜过牌位,便停了动作,端正地跪在原地。见此情形,楚袖便知是该她出场的时候了。 她将黑绸重新塞进顾清修手里,牵引着他到了供桌前,又调整了他的手腕朝向,而后轻轻扯了手中黑绸两下,示意已是正位。 顾清修不带分毫犹豫地向下用力,哪怕小指侧都沾上了香灰也未停手。 楚袖清楚地瞧见他右手抽搐不止,却依旧在用力地往下按,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做了个大胆至极的举动——她直接将顾清修的手从香炉之上拨开了。 在旁人看来,她这动作堪称狂悖,但只有她与顾清修两人知晓,这是为了什么。 隔着厚重的幕离,她瞧不见顾清修的神色,但想来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体内本就有着多种剧毒,早已显现油尽灯枯之象,今日以此布局,自然是想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是以他有意在重阳祭祖这日重现七夕拜月时的情形,当然,他没打算拿顾家宗族的牌位作陪葬,因此只是在香炉里动了手脚。 祭拜结束,楚袖牵着顾清修走到另一侧去,将将站定便见婉贵妃斜了视线过来,她心神一凛,打起全副精神。 谁想婉贵妃只是将手背在身后,用帕子擦拭了几下右手掌侧的位置。 楚袖心领神会,婉贵妃这是瞧见了顾清修手上沾染了香灰,想让她帮着清理一番,倒是与他们原先的安排不谋而合。 只是她方扯出一张帕子,伸手去拉顾清修的手时却被蓦然躲过。 再抬头便见得顾清修身形一僵,看来是身上的毒又一次发作了。 她离得近,瞧见那只敷粉掩盖青紫之色的手上忽地迸裂出道道痕迹,眨眼间便有鲜血喷涌而出,将玄色的衣裳晕染成更深的颜色。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凭借着以往多次祭拜得来的信息,调整了一番朝向,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楚袖配合地发出一声惊呼,却不伸手去拉,任由顾清修冲着听到声响回头的婉贵妃压下。 两人齐齐倒地,连带着一旁的帝王与皇后都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瞧却见是太子人事不知地晕厥了过去,婉贵妃被他砸得人也饭懵,双手摆动间便将他戴在头上的幕离打了下来。 看着流血不止的青紫人影,楚袖敢说,帝王的脸都吓白了,像是下一刻就要两眼一翻也晕过去的模样。 皇后见状连忙以袖遮挡帝王视线,同时吩咐众人:“还不快些将太子殿下扶起来,将太医署的郑医正喊来!” 这场祭祖行到一半便发生了此等怪事,自然也不能再按那冗长的礼节继续,余下的皇子公主便一起在供桌前上了香,也算是供奉过祖宗牌位。 太监宫婢们围在顾清修身边许久,半晌却无动作,皇后瞧见便杏眸一瞪,厉声道:“还等什么,耽误了太子就医,尔等可担待得起!” 那自然是担待不起的,但他们实在是无从下手,只能齐齐跪倒,由资历较长的一人开口:“殿下身上伤口太多,奴婢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啊。” “那难道就任太子殿下流血而死吗?” “这……” 众人犹豫之余,但见一道素白身影闯进,他俯身将流血不止的顾清修拦腰抱起,动作之迅疾连婉贵妃都没反应过来,还怔愣地躺在原地。 “我带皇兄去最近的宫殿歇着,待郑医正来,有劳诸位带路。” 只一句话的功夫,顾清修身上便又裂出几道伤口来,犹如残破的瓷器一般。 那人抱着顾清修往外走,楚袖第一个跟了上去,行在他身侧时心中还满是疑惑:怎么顾清明会在此时出手,难道他不该竭力避着顾清修吗? 此时出现,无异于是引火烧身。 第122章 冬云 楚袖对宫中地形不甚熟悉, 跟着顾清明左拐右拐入了一间看起来便萧条残破的宫殿。 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几名手脚伶俐的婢女和太监,其中一人抬头瞧了一眼那已然落灰的匾额,便飞奔去太医署, 其余人则是随着顾清明一并入了殿。 顾清明抱着人, 轻车熟路地冲着侧殿一间居室而去,抬脚踹开房门。 楚袖本还不太明白怎么顾清明先往侧殿而去, 在瞧见内里虽简陋好歹也有些人气儿的陈设也便放下心来。 这居室摆明了是有人在住,只是此时主人不在罢了。 事急从权,楚袖也顾不得许多,在顾清明将人放下后便冲上前去,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 怼着顾清修的嘴硬往里灌。 只是她没有路眠那般熟稔且实用的喂药本事,半瓶下去, 真正进了顾清修嘴里的寥寥无几,最后还是顾清明帮忙, 两人才勉强灌进去一些。 虽说少, 但胜在有用,起码顾清修身上不再有新的裂痕出现,胸膛起伏也明显了些。 她这次出来没带多少东西, 除却这保命的药液外便只剩了几颗止血的药丸, 外用内服俱可。 碍于顾清修身上伤痕实在太多,她依旧选择了喂药,好在止血丸入口即化, 并不像方才那般让她手忙脚乱。 做完这些,她便坐在了床边守着顾清修。 顾清明则是非常熟练地从一旁陈旧的衣柜里拎出来……一张木凳? 楚袖看了看那残破到只剩半扇门的衣柜, 又看了看被顾清明坐着的只有寻常凳子一半大小、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宫中人自己做的凳子,陷入了沉思。 这人该不会带他们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吧? 似是看出她心中疑虑, 顾清明解释道:“此处名为冬云殿,是已经废弃许久的宫殿,只剩了两名年老的宫女守着。” “前些日子天凉,彩云嬷嬷受了寒凉起不了身,翠英嬷嬷如今应当在她屋内照料着,待会儿应该就会过来了。” “殿下似乎对冬云殿很是熟悉,竟连两个粗使嬷嬷的名字也记得。”楚袖一针见血道。 顾清明跷起双腿,足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便在木凳上转了半圈。 这般孩童玩闹的姿态落在他身上也不显突兀,只是成年男子到底身高腿长,曲起双腿坐在上头多少有些捉襟见肘。 除此之外,那腐朽不堪的木凳也因不堪重负而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充作连接的铆钉更是向外翘出,钩住了顾清明的衣角。 他本人似乎毫无察觉,还在凳子上扭来扭去,顺带着讶异道:“我方才没说过么?” “我幼时便住在冬云殿里,彩云嬷嬷和翠英嬷嬷从那时起就在此处了。” 言罢还指了指身下被他当作玩具的木凳:“这是翠英嬷嬷的手艺,当时我欢喜得紧,离开冬云殿时还哭着喊着让翠英嬷嬷帮我做了个小木马呢。” 楚袖曾仔细看过有关顾清明的情报,但白纸黑字并不会写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只阐述了顾清明在生母死后被当时的言嫔过继。 至于他那存在感极其薄弱的生母所居何处、幼时又与谁相伴这种连他自己都极少在人前提及的事情,那便无从得知了。 她沉默的这段时间里,顾清明还在讲着那小木马的归宿:“我当时很是喜欢那小木马,就连睡觉也要将它放在床边才能睡得着。” “或许是我太过在意这木马了,言嫔娘娘叱责我玩物丧志,逼着我亲手将那木马劈成了数段,又扔进了火盆里。” 他的语气逐渐低沉,楚袖从这只言片语中,在脑海中大概拼凑出来一个小男孩哭着将喜爱之物烧毁的模样。 年幼丧母,被过继后又遇到如此严苛的一位娘娘,当时的顾清明大约真的很无助。 只是她依旧不是很能理解,顾清明为何如此自然地与她讲起这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往事? 尤其是在他的兄长就躺在不远处的床上生死不知的时候。 就在她忍不住要打断顾清明时,笃笃的敲门声传来,略一抬头,便见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有些局促地望了过来。 嬷嬷一身蓝白衣裳,边缘因大力搓洗掉了颜色,一双手骨节粗大,肌肤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劳作所致。 这位应当就是顾清明口中的翠英嬷嬷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嬷嬷踏入殿中,纳头便拜:“奴婢翠英见过五皇子殿下,见过这位贵人。”因不知楚袖身份,只能如此称呼。 顾清明第一时间从木凳上起身,双手将翠英嬷嬷搀扶起来,语带亲昵:“翠英嬷嬷,都说过多少次了,嬷嬷待我不必如此见外。” “殿下……”翠英嬷嬷呐呐出声,眼神却往这边瞟。 见状楚袖便打算介绍一番,却被顾清明抢白:“太子殿下生了病,便先来这边休息一番。” “这位姑娘是我的贵客,嬷嬷待她如待我一般便是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她忍不住反驳道:“我乃东宫秋良娣,今日情况特殊,前来借冬云殿一用。” 此话一出,翠英嬷嬷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她焦急地攀上顾清明的手臂,道:“殿下,这……这可是有违人伦之事,实在是做不得啊。” 顾清明拍了拍她的手,面上笑容不改,安抚道:“嬷嬷无需担忧,此事我自有考量。” 翠英嬷嬷闻言更慌了,还要说些什么时便被顾清明打断:“彩云嬷嬷身子骨不好,如今卧病在床,还需嬷嬷你多担待些,这边有不少宫婢候着,嬷嬷便安心回去吧。” “这、这不大好吧,好歹也是在冬云殿里,于情于理老奴都该在旁帮衬才是。” “这不是有我在呢嘛,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 “我办事,你放心。”顾清明拍着胸脯保证,紧接着便抵着翠英嬷嬷的肩膀将她往屋外赶。 翠英嬷嬷一步三回头地被推了出来,临了还拉着顾清明百般嘱咐:“殿下,您方才所说之事真的使不得啊。” “您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担心啊,翠英嬷嬷听了这话一点没被安慰到,甚至更慌了,可顾清明铁了心要让她回去,她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顾清明掰扯,只能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祈祷太医署的医官可千万来得再快些,莫要让两人在屋内独处太长时间。 不知是不是她的祈祷生效,她还未走到彩云门前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各种嘈杂声音。 “快快快,太子殿下就在此处,麻烦郑医正再快些!”一名面容稚嫩、斜挎一个大医箱的太监扶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口中不住地催促。 那白发医官、也就是郑医正腿脚尚好,但无奈这小太监心中急迫,打从见了他人影便恨不得插上翅膀飞来,一路上说是扶着他,实际上是扯着他狂奔而来。 “呼,已经到了,呼,别急,先让老朽喘几口气。” 郑医正今年六十有三,平日里就是坐镇太医署,极少能用得上他出诊。 今日从太医署一路跑到冬云殿,几乎是横跨了整座皇宫,便是他年轻时也未曾有过这般境遇。 他甚至觉得自己如今还能与这小太监说上几句话,都是他平日里烧香拜佛得来的善果。 可惜小太监不能体会他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手上是一点没松,拖着人就往里走。 “没事儿,郑医正您接着喘,我带您进去就行了。” 被蛮力拖着往前走的郑医正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晕过去,他看着前头这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心道这估计就是他平素吃荤杀生的报应。 那小太监是半步也不肯慢,拉着郑医正跃上几层台阶便直奔有几个婢女守着的居室而去。 “殿下,奴将郑医正请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刚送走翠英嬷嬷的顾清明还没再做到木凳上便听得这么一声,也便转了弯到门前去。 楚袖则是掐着时间又给顾清修喂了一颗止血丸,方才起身往外走,准备去迎接这位德高望重的郑医正。 再然后,衣衫凌乱、发丝乱飘、双颊通红、急促喘息的郑医正便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偏生拉着他来的那小太监还毫无察觉,步子是停了,手还死死扯着。 “将人送来便好,你先去把那几名宫女喊进来吧。” 顾清明轻咳了一声,摆手将那小太监打发出去,上前帮着郑医正拍了拍背,楚袖则是提壶倒了一杯茶,虽说是凉的,也好过没有。 郑医正也不耽误,一手接过茶杯,一边往床榻的方向走。 凉茶下肚,他也到了床边,略微低了头瞧过去,一向见多识广的郑医正险些摔倒。 来之前只说太子殿下晕倒,可没说太子殿下连脸色都变了啊。 郑医正自认不能从这张发紫的脸上看出什么来,索性伸手抓了顾清修的腕子,试图从脉象上辨认一二。 再然后,他不动了,连手里的茶杯都忘了放下。 “郑医正,皇兄情况如何?”顾清明不明所以,只能开口问询,结果只见郑医正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态回头:“太子殿下,竟然没有脉搏。” 可顾清修的胸膛依旧有微弱的起伏,甚至还会因为浑身肌肤迸裂的痛楚而抽搐几下,摆明了还活着。 是以顾清明上前将顾清修的另一只手捞了起来,递到郑医正面前:“再试试这边呢。” 郑医正讶异地望着格外殷勤的五皇子,心道他怎么记得五皇子和太子殿下关系很是一般啊,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探了脉搏。 “没有。” “此等病症,实在罕见啊。还是先将殿下身上这些伤痕处理一番为好。” 说着,郑医正便要上前将顾清修身上被血浸透的衣裳给扒下来。 “老师,先别动!” 第123章 线索 从东宫一路赶来的秦韵柳推门而入, 见郑医正动作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当即便叫喊出声。 “原来是小柳啊。”郑医正直起腰来,不解问道:“怎么, 可是你有旁的见地?” 秦韵柳急匆匆走到床前, 一边同郑医正解释,一边燃了烛火烫针。 “太子殿下一直以来便是由我诊治, 老师你情况了解不多,贸然下手恐生异变,这才无礼。” 提着药箱的李怀则是轻车熟路地取出几枚丸药,怼进顾清修嘴里,方才退到一旁去了。 郑医正看着两人, 抚着胡须,一脸欣慰:“你们可是老朽的得意门生, 既然小柳都这么说了,老朽也便压一回宝。” “你们放手去做, 老朽就在旁边看看。” 秦韵柳自然没什么意见, 李怀则是上前将顾清修扒了个干净,将那副全然被青紫覆盖的身体暴露出来。 郑医正见状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毒当真是阴狠至极,将好好的人折腾成这幅模样。” 他也曾远远见过几次东宫太子的依仗, 端坐轿辇之上的青年龙章凤姿, 气质斐然,如今竟被折磨成了此等形态,着实令人唏嘘。 “伤口迸裂有如瓷器裂痕, 看来已经到了末路之时了。” 李怀扫了一眼顾清修的身体,便下了如此论断, 绷着一张脸从药箱中取出早先便配好的各种草药,拎着出了门。 门外楚袖和顾清明候着, 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 “我要煎药,敢问厨房在何处?”李怀直白地问道。 顾清明自是答话:“就在不远处,本殿带大人过去,秋姑娘在这里守着,以防郑医正还有什么吩咐。” 早在秦韵柳进门之时,楚袖便扯着顾清明到了屋外,美其名曰莫要打扰到顾清修的诊治。 如今顾清明一走,门外便只剩了她一人。 先前被嘱咐去烧热水的丫头们提桶的提桶,端盆的端盆,为首的宫婢手里拿着几条干净的布巾,回道:“良娣,东西已备好,可是要现在送进去?” “交给本宫便是了。”她伸手端过一个铜盆,又取了数条布巾,便命她们守在门外:“水一旦不热了,便端回去重新烧。”言罢,她便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 屋内血腥味弥漫,她却面不改色地上前,将布巾浸入热水后便用随身带着的银筷夹起,擦拭着顾清修身上已然干涸的血痕。 裂口处还在渗血,她这动作也不过是让秦韵柳能够瞧见那些细密的裂痕究竟在何处,方便下针。 她擦拭过一处,秦韵柳便下一处针。 直到将全身擦过,顾清修浑身上下已无一处好地方,全都密密麻麻扎满了银针,远远望去好比一只巨大的银刺猬一般。 楚袖对这一幕适应良好,郑医正却是第一次见有人身上能扎这么多针:“小柳你艺高人胆大啊。” 面对老师的夸赞,秦韵柳却摇头道:“哪里是什么艺高,穷途末路,拼死一搏罢了。” “只怕要连累老师。” “为医者若是畏手畏脚,如何能救死扶伤。”郑医正面带笑容,倒是不像秦韵柳一般担忧。 “学生受教。” 秦韵柳坐在床边,时刻关注着那成片的银针,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要让顾清修送命。 楚袖在擦完顾清修的身子后便退出了屋内,在吩咐了丫头几声后便打算去完成自己今日最后的使命。 只是她还没踏出冬云殿的门,就先被人叫住了。 “秋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可否带上我?”在这宫中,唯有一人坚持喊她秋姑娘。 她侧身回头,果不其然瞧见倚靠在一根廊柱之上的顾清明,他还未来得及换一身衣裳,素白锦袍上横七竖八地沾染血痕,瞧着跟才杀完人回来似的,尤其是配上他那灿烂到有些瘆人的笑,便更有鬼怪传说里惑人心神的妖魔模样了。 “本宫要去为太子殿下讨个公道,殿下若是愿意跟,跟上来便是了。” 丢下这么一句,她也不管顾清明到底有没有跟上来,自顾自地踏出冬云殿,径直往昭阳殿去了。 她循着记忆里的路线一路回了昭阳殿,还未踏上石阶就被带刀的官兵拦了下来,对方义正辞严:“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勿要靠近!” “本宫乃太子良娣,哪里是什么闲杂人等。此案事关太子,有什么是本宫不能听的。” “还不快让开,若是让什么线索遗漏,你们有几个脑袋砍!” 多亏了宋小公子日夜不停的咒骂,让她的怼人的词汇也充盈了不少,此时充当个嚣张跋扈的宠妃根本不在话下。 官兵很是尽职尽责,便是如此也不让路:“未曾听说有太子良娣协理办案,还请娘娘不要为难我等。” 嚣张跋扈的宠妃可从来不会体恤旁人,闻言反手便是一巴掌,只不过她刻意寻了角度,力气使得极大,也便成了如今这般想扇别人耳光却因对方躲过收不住势摔倒的模样。 其中一名年轻的官兵看不懂旁边老兵的眼神示意,见她倒地便上前去扶。 楚袖也在心里暗道怎么这里还有如此不懂行情的人,,但该演的还得演,她将对方甩开,恶狠狠地瞪视并痛骂道:“用不着你假惺惺,要不是你躲开,本宫会倒在这里?” 骂了两句,见对方直愣愣地站在身前,又不住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本宫扶起来!” 年轻官兵双手空空,眼带迷茫地回头,不明白自己是该扶还是不该扶。 老兵无力扶额,却还不能把这傻小子怎么样,只能叹息着上前赔礼道歉:“手下不懂事,娘娘玉体磕碰,我等实在担待不起,还是去太医署看看为好。” 说着,他便要来搀扶倒在地上的楚袖,却被她一下子躲了过去。 “你这等人如何能来扶本宫,将你们上峰叫来。” 短短盏茶功夫,她便变了好几次口风,年轻官兵站在靠后些的位置,忍不住嘟囔道:“怎么说风就是雨,哪里是我们的错。” 确实是来找茬的楚袖:…… “别说你们上峰不在,昭阳殿里总有人在吧,给本宫喊出来。” “娘娘,您这……确实是强人所难啊。” 原本的侧坐姿势不大舒适,她翻了身正坐起来,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两人一眼,硬生生将两个高大的卫兵吓得后撤了两步,而后她便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巧玲珑的金唢呐。 两人面面相觑,还没明白这难缠的良娣是要闹哪样,就见她将唢呐往嘴边一放,一声嘹亮的高音传来,震得耳朵都发麻。 坐在殿前吹唢呐,此等做法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见多识广的老兵也来不及阻拦,只能任她吹。 这唢呐是她刻意寻人造的,什么音准一律不要,唯一的要求就是音要高,要响亮。 唢呐的效果立竿见影,昭阳殿里登时便有一道着赤红官服的人出来。 离得太远,她也看不清楚那人神色,但猜也猜到不会太好看。 为免被人遮挡致使对方瞧不见她,就算这人出来,她也没停嘴,直到对方从高阶之上下来,她才将唢呐一收,双手抱臂一副等说法的模样。 “怎么回事?”那人到近前时正好瞧见她收唢呐,便问起旁边两人。 那年轻官兵张嘴欲言,余光却瞥见那坐在地上的红衣女子低头擦了擦金唢呐,似乎还要再吹,吓得他连忙闭了嘴。 “本宫有一线索要上交大人,那线索便在昭阳殿里放着。” 那位大人更是摸不着头脑,但出于谨慎还是将她带进了昭阳殿,只不过他也点了几名好手将她围在当中,以防她忽然暴起影响查案。 楚袖也不在意他们这宛如押送犯人般的姿态,进了昭阳殿眼神一扫便知大理寺的人的确如她所想,并未动那供桌。 到底是皇室家庙,供奉着的都是些先帝先后,如非得已也无人会去碰。 她上前几步,手刚抬起来还没落到供桌上,便听得一人言语:“这东西可碰不得。” “半个时辰前本宫还在此上香,祖宗都承认本宫,轮得到你们来置喙!” 狐假虎威这一套她玩得很溜,抬手做出要打人的模样,宽大的衣袖便拂过供桌,将那精致的香炉带得打翻在地,登时便腾起一片香灰来。 众人被这惊变吓得齐齐跪下,一时之间竟只有楚袖揉着手腕站在原地,还在埋怨:“这可是太子殿下让内务府专门为本宫做的衣裳,现在倒好,被个破香炉划烂了袖子。” 香炉落地,方才带她进来的那位大人面色一变,勃然大怒,再也不顾什么情面,将她一把推离了供桌前,弯腰将那洒了一半的香炉捧起,复又放在供桌之上。 “诸位先帝莫怪,此人无状,下官这便严惩于她,还望祖宗莫要恼怒。” 他正闭眼祷告,肩上忽然落了一只手,本想忽视不管,但奈何那人按着他的肩膀往前一倾,睁眼便见得一只破烂衣袖晃了过去,竟是又将供桌之上的香炉拿了下来。 “先别说话!” 她将那香炉取下来后便翻转倾倒,香灰一股脑地落在地上,溅起的灰尘糊了那官吏满脸。 官吏想咳嗽想呸几声,又怕冒犯了先帝,只能强忍着用袖子擦了几把,再然后便见那胆大包天的女子将空香炉往他跟前一放,一脸的自豪:“喏,线索这不就来了嘛!” 两只眼睛都看到这人方才还在抱怨衣服破了的官吏无语凝噎,倒也低头看了一眼,心想香炉除了香灰还能有什么,结果正对上一根极细极长、还闪着寒光的银针。 他心思如电转,顷刻间便想到了两个月前那场针对太子妃的祸事,登时也顾不得要给祖宗请罪,将那香炉塞进一旁跪着的验官手里,忙不迭道:“拿去仔细检验,务必与两个月前的那个香炉进行详细比对。” 至于他自己则是一溜小跑地冲出了昭阳殿,徒留验官一脸迷茫地抱着香炉:“啊?哦,好好好。” 第124章 行刺 眼见目的达到, 楚袖也不再在昭阳殿浪费时间,趁着众人都在打扫之时便偷偷溜了出去。 方出殿门,便见得一人守在殿外, 面上笑容灿烂, 还冲着她挥了挥手:“秋姑娘,真巧, 又见面了。” 楚袖心道不巧,明明就是一路跟着她过来的,方才可能就躲在什么阴暗角落里看她表演。 她不想再和顾清明说话,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像没看见一般往下走。 “秋姑娘怎么不说话?”许是他自己也知道那一身衣裳吓人, 此时身上已不是先前那染血的白衫,而是一件不大合身的青衫, 料子瞧着也只是普通的棉布,不怎么合他皇子的身份。 见她一直沉默, 只埋头往下走, 顾清明也不觉得尴尬,提起方才她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唢呐:“秋姑娘的唢呐吹得不错,不知下次有没有机会欣赏一番……”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她头一次知道有人能这般不懂看氛围, 又或者说,顾清明这人摆明了就是故意缠着她。 可她不过就是个小婢女,缠着她能有什么用, 还不如守在顾清修身边找个机会直接弄死他呢。 “殿下若是无事,不如去看看彩云嬷嬷, 想来嬷嬷病中也很想见您。” “没想到秋姑娘如此挂念彩云嬷嬷,不如与我同去, 嬷嬷定然很高兴!”顾清明也深以为然,然后就向楚袖发出了邀请。 楚袖不是很懂顾清明是怎么想的,他去看幼年照料他的嬷嬷,带着一个不甚相熟的姑娘去做什么,尤其是这人名义上还是他兄长的妾侍的时候。 “殿下还是自己去吧,本宫还得回东宫一趟,就不奉陪了。” 她说完便拎着裙摆、加快步伐往外走,生怕慢了一步就被顾清明追上来又要说些有的没的。 “那秋姑娘路上可小心些。”虽不知顾清明是怎么想的,总之他没追上来便是好事。 走出去一段距离,眼看着无人在意,楚袖便闪身进了一座极为僻静的宫殿,亭中洒扫之人见她进来也没什么惊讶神色,指了指主殿的位置便低头做事了。 楚袖一边走一边将发间的钗环拆下来,这般沉重的分量压着脖颈,着实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待走到主殿门前,她头上便只剩了一对鎏金赤红珠簪,抬手叩响了门。 “殿下,是我。”声音清冷似雪,赫然是楚袖本来的声音- 奉元殿,皇后将一碗琥珀色的汤药塞进床上之人手里,语带埋怨:“知道害怕就往后躲一躲,干什么要那般靠前。” “如今可好,将自己吓成这般模样。” “若是着了凉,再大病一场,满朝文武又要闹起来了。” “闹就闹,我还怕他们不、咳咳咳——”端着药的帝王闻言便怒,却猛地吸了口凉气,将肺腑冰得发痒,捂着胸口咳了起来,那汤药也有大半倾洒在了棉被之上,留下一团污渍。 皇后急忙伸手将碗夺了过来放到一旁太监端着的托盘之上,而后便抚摸着他的脊背帮忙顺气。 “知道你不怕,少说些话吧,歇歇先把药喝了。” 帝王慢慢和缓过来,也便拉住了皇后的一只手,叹息道:“我是真的老了,非但老了,还是个病秧子。” “不想喝药也别说些胡话。”皇后瞪他一眼,而后吩咐那端着托盘的太监道:“再端一碗上来。” 太监行礼退下,帝王又按着额头靠在床柱上,言语道:“哪里是胡话,你瞧我这老胳膊老腿,哪里比得上孩子们康健。” “也难怪啊……” 难怪什么他没说出来,但皇后也能猜出他的未竟之语,无非就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个想自个儿飞了。 对于皇后来说,谁当皇帝都没差。反正她有个极为出息的女儿,再不成她自己抛下这一堆破担子出宫过日子也行,倒不一定非得做这个憋屈至极的皇后。 当然,她也不乐意每天看这个杀过来那个杀过去的,今早顾清修那副惨绝人寰的模样,当真是伤眼睛。 要是她是婉贵妃,此时都不知哭晕过去多少回了,也就是婉贵妃被顾清修砸得头脑发懵,还没回过劲儿来呢。 估摸着等婉贵妃反应过来,这后宫便又得翻天了。 一想起这些事皇后就头疼,对待纳婉贵妃入宫的帝王便更没有几分好脸色了。 “再伤春悲秋下去也无意义,昭阳殿那边还等着陛下做主呢,还是快些喝了药歇息一番吧。” “说得在理。”帝王点了点头,倒也乖觉地坐着等药端上来。 只是药还未来,倒是有人闯宫来了。 听得一片嘈杂之声,皇后拧眉便问:“外头是何人喧哗,不知此乃皇帝寝殿吗?” “回娘娘,是个灰头土脸、着官服的大人,非说有要事急需面见陛下,奴婢们拦也拦不住。” 此时在宫中走动之人,除了在昭阳殿查案的大理寺众人外不做他想。 皇后又道:“那人可有说他姓甚名谁,何等官职?” “回娘娘,此人自称姓陈,是大理寺少卿。” “原来是陈卿,许是在昭阳殿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这才到寝殿来,便让他进来吧。” 皇帝都这么说,她自然也不能反对,只是唤了人来在床前置了一道屏风遮挡视线,也不耽误禀报。 刚将人放进来,对方便扑通一声跪下,向着帝王行礼:“大理寺少卿陈忠义参见陛下,今日闯宫实乃无奈之举,之后臣自会领罚,还望陛下海涵。” 屏风后传来几声咳嗽声,而后便是帝王威严低沉的声音:“陈卿不必多礼,且将调查事宜说来便是了。” 陈忠义跪在正中,闻言便直起腰身,将昭阳殿发生的一应事件道出,只是省略了楚袖的数次故意为之,只道:“有太子良娣从旁协助,臣等发现那香炉之中插着一根三寸有余的银针,以香灰覆盖后仅能露出一点寒芒。” “若是上香时不甚用力过猛,银针便会刺入皮肉之中。” “与两月前太子妃在琼花台上所用香炉一般无二。” 他一股脑地将查探到的消息道出,意在指明做这两件事的都是同一人。 “先前琼花台案便不明不白,事关太子殿下,此案决不能再做无头悬案。”陈忠义重重叩首,额头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在殿内一叩不起,气氛沉重到针落可闻。 打破宁静的却是个身材瘦长的太监,他端着厚实的红木托盘,目不斜视、步伐稳健地向着屏风后走去,像是完全没看见正中间还有一个人一般。 屏风后帝后端坐,俱侧耳细听陈忠义言语,见得人进来,皇后率先斜了视线过去,见是端药的太监,心中暗道外头的人竟也不拦着,让陈卿看见,多少显得帝王薄情。 但药都送来了,该喝还得喝,她抬手端起药碗,还未转身便见那太监直起腰身,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陌生倒没什么,她也不可能将宫中所有伺候的人都记得一清二楚,最多就是警惕一些罢了,可那妖艳的红瞳却让她猛地一惊。 昭华境内未曾见过此等人物,更别说宫闱之中了,她下意识地便要喊人,却见对方拎着实木的托盘就冲着床上坐着的帝王去了。 皇后将手里的碗往那歹人身上一砸,从床褥下头抽出一把锃亮的长剑,一边招架一边高声喊道:“有刺客,护驾!” 原本在殿中的仆婢登时奔出殿外,陈忠义则是立马起身,取了殿中一根画轴便冲了上去。 也不知是两人当真有些本事,还是贼人就这般弱鸡,竟赶在侍卫到来前便将对方拿了下来,皇后娘娘还扯下了床幔,将对方双臂绑缚在身后。 三人一直在床前打斗,帝王被吓得不轻。 也幸得龙床够大,他被皇后一把推进最里头,也没受什么伤,此刻从内里探出头来,一脸的严肃正经。 “将幕后主使道出,朕可饶你不死。” 说这话时帝王心里也知只是走个流程,要是刺客个个都这么好忽悠,哪里会做行刺君上这般胆大之事。 是以他说完也不在意,反而是摆手让皇后再拿一碗药来,顺带着吩咐陈忠义道:“这刺客乃是你一人抓获,可明白?” 陈忠义下意识地看向了出力最多的皇后娘娘,对方并无反对意见,甚至将手上那削铁如泥的宝剑递了过来。 “喏,拿着。” “一切都听陛下的。” “陈卿今日神勇,于奉元殿中捉拿刺客,陛下合该赏赐才是。”见他双手接过剑,皇后也就放下心来,理了理衣衫便站起身来,出去应付那些闻声而来的侍卫。 “那是自然,陈卿想要什么赏赐?” 帝王身着明黄亵衣,端坐床上,斜了视线望来,陈忠义还没明白怎么忽然就要赏赐与他,这般天大的馅饼莫名其妙砸在头上,他反而懵了,余光瞥见那贼人面色沉静如水,甚至还有闲工夫盯着龙床上棉被的花纹瞧。 “陛下,这刺客好像有话要说。” 皇后娘娘方才三下五除二地将贼人捆起来之时并未堵他的嘴,可此人被抓后便安静地恍若不存在一般,此时忽然被提及,他竟也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对,我有话说。” 其实只是说话不过脑子的陈忠义暗道,这刺客怎么看着和平常刺客不一样啊。 只可惜刺客听不见他心中所想,依旧自顾自地说话:“不瞒您说,我家主子也是陛下的老熟人了。” “他才回京没多久,原本雄心壮志,结果您前两天险些将他一撸到底。” “这不,就派我来了。” 他双手被绑,人却自在得很,身子往后一仰,头顶的帽子便松垮下来落了地,露出那头恍若狗啃一般的浅色短发来。 第125章 暗访 陈忠义走出奉元殿时, 众人都恭贺他护驾有功,很快便要有大喜讯传来,他面上一片和乐, 只有自己知道心里是如何的一团乱麻。 那刺客身高腿长, 体型也不瘦弱,他一人压根拎不起来, 只能点了几个侍卫随他一同往诏狱去。 好在这长得乱七八糟的刺客也识相,出了奉元殿后就垂头缩肩,一副被打怕了的模样。 要不是他肩上被实木托盘砸的那几下现在还隐隐作痛,指不定就真信了此人这般鹌鹑模样。 话又说回来,此人既然武艺高强, 干嘛装模作样地让他们抓住,又极快地供出柳国公来, 难道是诬告? 陈忠义想到这种可能性,可又在心中否定, 是个人都能看出此人不对劲来。他可不信陛下没看出来, 可即便如此还是让他大查特查…… 不管这刺客背后之人是谁,起码他的目的是达到了。 今上确实与柳国公有隔阂,并且打算借着这个机会下手, 铲除这一隐患。 反正他也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官, 上头如何打架也与他关系不大,安心查案便是了。 倒是这刺客异于常人的容貌,值得好好审问一番, 此人的昭华话说得也不大标准,总有一些奇怪的腔调在。且这腔调听着也不像迄今为止到昭华朝贡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口音, 仿佛就是忽然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一个地方似的。 若是能盘问清楚此人来历,于昭华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这边陈忠义心中思绪万千, 却全然未曾瞧见围在旁边的一个圆脸丫头悄悄退了出去,疾步离开了奉元殿。 那丫头揣着手急匆匆地在宫道上走,在瞧见某道身影后便低垂了头颅撞了上去。 那人一时不察,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张口便骂:“哪里来的丫头,都不看路的嘛!” “五殿下息怒,奴婢是被那凶神恶煞的刺客吓到,这才乱走的。” “刺客?”顾清辞看向宫婢走来的那条路,拧眉质问道:“你是哪个宫里伺候的?” 圆脸宫婢被他这一喝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奴婢是奉元殿里的奉茶宫女,方才有刺客闯入,已被一位大人制服了。” “一位大人?”顾清明抓住关键,追问:“一个人就能将刺客制服?” 那宫婢不明白顾清明怎么在意的是这个,但还是老实地回答:“的确是一位大人,方才奴婢听侍卫们喊他‘陈少卿’。” 顾清明并不在朝堂中当值,听着这称呼也猜不到是谁,索性也不猜,问起另一件事:“那刺客凶神恶煞又是怎么一回事?” 提起这个,宫婢身子一抖,像是在回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那人金发赤瞳,生得与昭华人完全不同,定然是恶鬼后裔,当真是吓人。” 眼看那宫婢都要哭了,顾清明摆摆手让她离去,放过了这个被刺客吓得六神无主的小宫女,他自己则是摸着下巴原路返回了。 与此同时,身着白衣的青年大摇大摆地踏入宫门,长呼出一口气,道:“在外头折腾了这么久,总算是等到小爷我出场的这一天了。” “还是先去看看顾小九说的地方吧,他身边有那家伙在,出不了什么事的。”言罢便扬长而去,将与他一同入宫的同伴扔在了身后。 路眠对于苏瑾泽无视他的行为没什么反应,只是抬步跟了上去。 相比于路眠,时常入宫找顾清辞玩的苏瑾泽要更熟悉宫中道路,带着他左拐右拐走了不知多少条小径,而后便停在了一座荒芜的宫殿前。 在进去之前,他略微仰首瞥了一眼匾额,只见上头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雀翎宫”三字。 “这宫殿,不是……” 苏瑾泽听见他开嗓,也跟着往上看了一眼,却毫不在意地道:“雀翎宫嘛,先前那位死得十分凄惨的言妃所居之处。” “当时众人都传言妃是惹上了什么邪祟,在她死后今上倒是有意再遣些人进来,毕竟雀翎宫当年也是耗费无数工匠心力造出来的奢华宫殿。” “谁知就是最为疯癫的冷宫弃妃都不愿意住在这里,最后只能将雀翎宫封锁起来。” “再之后,就变成现在这幅比鬼怪老巢还要瘆人的模样了。” 说这话时,苏瑾泽伸手从绿油油的门上扯下了一段藤蔓,而后便一脚踹在了门上,那股子陷入的感觉让他露出嫌弃的表情,却不得不接连踹了几脚,直到那门打开方才停了下来。 “喏,走吧。” 见他面上神情扭曲,鞋帮上沾染了青绿色的汁液,路眠思考片刻,便从腰间取出匕首,手腕倾转间便解决了苏瑾泽的问题。 “好了,现在可以走了。” 苏瑾泽低头看了看自己只剩了罗袜的脚,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你有匕首,你刚才不削青苔,把我鞋割了做什么!” “嗯?” 在他看鞋的功夫里,路眠已然踏进了雀翎宫,闻言侧身回头,一双碧色的眼眸里写满了“不是你觉得不好走路的吗”的疑惑。 有些时候,苏瑾泽真的很恨自己为什么对于路眠的心思如此了解,哪怕他没说话也能从眼神里猜出八分来。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怀疑路眠是故意整他,压根儿不是脑子里缺根筋。 “行行行,不说了,正事要紧。”苏瑾泽只能从长靴的碎片上走下来,罗袜踏在灰尘遍布的地上,不多时便蹭得一片脏污。 这下他可不敢表露出什么神色来了,生怕路眠不经意望过来,又将他的罗袜也毁了,那可真的只能用脚擦地了。 雀翎宫规模堪比当下婉贵妃的毓秀宫,两人一进来便直奔主殿而去,也走了足足一刻钟才到近前。 相较于寒碜的宫门,殿门明显就干净了许多,起码没有藤蔓和青苔,只是有些地方漆面掉落了罢了。 苏瑾泽上前叩门,路眠则是将先前那把匕首握在了手中,摆出十分的警惕。 “有人在里面的话,能不能开下门?” “误入此地不知如何才能出去,还请指个明路。” 问了几声都不见回应,苏瑾泽也不客气,当即后退几步,给路眠让出位置来。 两人默契十足,路眠见状也心领神会,后撤几步小跑加速,一脚便蹬在了门上。 老旧陈腐的门轴被这巨力倾轧,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但到底没直接倒下,摇摇晃晃的落下不少浮灰。 正待路眠要踹第二脚的时候,那两扇殿门才被人缓慢地从里打开,一片漆黑之中显现一双眼睛,对方似是知道遇到了不得了的人物,急匆匆道:“门就在最北边,往那边走就是了。” 那人说完便又要关门,苏瑾泽眼疾手快地将一个长条状的物件塞在了门缝里,阻拦了对方的动作,笑嘻嘻地道:“走了这么远,我现在渴的要死,不知能不能进去讨杯水喝?” “这、这恐怕……”藏在门内的人哆哆嗦嗦地想要拒绝,却瞧见不远处的玄衣青年手执匕首飞速在柱上刻画,不多时便削下来一层。 “我这兄弟呢,没别的本事,就是这刀耍得溜,心情一不好就想动动刀子。” 说着,他右手大拇指朝下,示意对方往下瞧:“我这鞋就是报废在他手里的。” “现在,能请我们进去喝杯茶了吗?” 都这么说了,那不能也得能啊。 “两位公子进来吧。”内里之人背身往回走,苏瑾泽立马扶住门边,一手捞住方才用来堵门的物什,眼神示意路眠也跟进来。 作为雀翎宫的主殿,此处占地极大,两人进去后发现里面仅有一张缺了腿的桌子,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实在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住了八年之久。 那人一瘸一拐地去给两人倒水,苏瑾泽和路眠站在原地,打量着那人的动作。 路眠轻轻摇头,示意那人不像是装的,应当是真的瘸了腿。 除此之外,苏瑾泽方才从门缝之中瞧见的一片黑炭,正是这位瘸腿老伯的面容。 当年言妃重病而死,却无人知晓是什么病症,只道身体一日比一日衰败,到死时如花开败一般,整个人形销骨立,只剩了副骨头架子和一张勉强还能看得出来人形的皮。 此等骇人的死状,宫闱中人提起都是讳莫如深,他们还是借着顾清明的路子才打听出来。 言妃死后,原本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接二连三地遭遇意外,有的是夜间失足坠井,有的是青天白日吊颈,更有甚者在烧饭时像是着了魔一般钻进了炉灶之中。 这些传言或真或假,总之言妃身边的人是死了个干净,谁也查不出言妃究竟为何会染上如此奇怪的病症,到最后将尸骨裹了草席,寥寥一口薄棺便葬在了雀翎宫中。 具体的埋骨之处无人知晓,只知道是五皇子亲自为他母妃下葬,自那以后便一步也不愿踏入雀翎宫,对外说是触景伤怀,具体缘由怕是只有顾清明自己才知道了。 苏瑾泽见那人端着两个豁口的碗过来,也便多走了几步迎了上去,一副和蔼可亲的小辈模样,全然不见方才威胁人时的嚣张。 “多谢老伯。” “不知老伯可知道董伯安这个人呐?” 粗布麻衣、打着补丁的瘸腿老头闻言面容便抽搐了起来,焦黑的伤痕随之抖动,瞧着就瘆人得很。但苏瑾泽目不斜视,依旧带着笑意,像是完全没看见一般继续说道:“听说董伯安有些话要说,我们便来了。” “老伯,您说,我说得对吗?” 第126章 狗急 楚袖混在人群之中, 一水儿的青白衣衫外加素色的帷帽,任谁也瞧不出来她便是白日里在昭阳殿闹过一回的秋良娣。 她此时已然换回了自己的面貌,以与教坊司乐师交流技艺的名义被请进了宫中, 帮着顶替一位月前生了重病的乐师在席间演奏。 白日祭祖, 夜间宫宴,原本这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可谁也没想到昭阳殿祭祖便出了那般大的差错。 这场宫宴取意登高望远,因此选在了一处多假山叠岩的宫殿,名曰重山殿,乃是一处纳凉避暑的绝佳地方。 舞姬们在席间翩翩起舞,入秋的天气夜里寒凉也依旧穿着轻薄的绢绸舞衣, 水袖漫卷间有如天边流云。 楚袖顶替的那名乐师是弹箜篌的,乐师带的那几名学徒都没办法完整地将那首特意挑选出来的《群玉》演奏出来, 这才不得已向外求助,正巧让她顶了空当。 教坊司所用箜篌乃是竖箜篌, 共二十二弦, 弯形如弓,弹奏时如琵琶般抱在怀中,指尖拨弄便有清澈柔美之声传出。 诸多乐器之中, 楚袖尤擅琵琶, 其余乐器也有修习,但箜篌在其中只能说是略有涉猎,会的曲子不多。 但好歹她有多年的演奏经验, 这首《群玉》此前也用琵琶数次练习过,对其转音曲调十分熟悉, 换用到箜篌上也不是多大的难处。 但她上场前时间并就不充裕,以箜篌奏《群玉》也不过练了三遍就被匆匆喊上了场, 此时也不得不全神贯注在手中这件乐器上头,无暇分神遥观众人。 《群玉》这首曲子有个高亢的转折点,意指等群山见百鸟,管弦齐鸣,舞作鸟状,本该是个众人惊叹的桥段。 奈何只有惊没有叹,转眼间那穿白羽长裙的舞姬便自腰间拔出一柄柔韧的软剑,径直冲向了上座,正是帝王所在之处。 其余舞姬也未曾闲下,各有奔头,一眼扫过去都是些达官贵族,在朝堂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楚袖尚未反应过来是何等情况,身旁的乐师便也一拥而上,自琴中、桌下、袖中,甚至是将笛箫一扭变作短剑,顷刻间便只剩她还在原地拨弄弦声。 “怎么还愣在这里,发到你手里的剑呢?”一名着纯白衣裳的女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几乎是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质问。 她看了看对方那明显易于普通乐师的衣裳,迟疑地发出声音:“那剑,是这时候用的?” “那不然呢,是发给你削苹果用的吗?”对方没好气地反驳,而后便又塞了一把短剑过来:“你是个新手,笨点就笨点吧。” “拿着跟上前面那几个,他们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她还待要说些什么,对方却急得跳脚了:“别问,多做事少说话不知道嘛!” “还拿着那箜篌做什么,平白碍事,放下!” 她依言照做,将价值千金的箜篌好生安置,便拿着那不到半臂长的短剑上前去了。 说这些人有组织吧,像她这般搞不清楚情况四处乱窜的也有好几个。 说他们没组织吧,偏偏还靠着这么点舞姬控制了当下的场面,原本护卫宫廷的禁军却迟迟未到,也不知是被人拦住了还是也出了什么差池。 楚袖装模作样地将短剑比在一个年轻的武将脖子上,对方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眼神倒是凶狠,恨不得将她撕成两半,但实际上却连一根手指动不了。 她眼神在案桌上一扫,便见得各样菜肴都少了一点,酒壶更是空空荡荡,早就被倒下来的人影给砸倒了。 地上不见湿痕,想来是宴间便已经喝完了。 再一瞧对面的文官,个个都气得面庞涨红,手哆嗦得不成样子,但好歹还坐着,勉强维持了些形象。 不像她这列的武官,趴在桌上都算得上体面,那些位列上首的武将四仰八叉,什么样的姿态都有,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横剑在旁,颤巍巍的手一看就不是刺客出身。 看来是这批人事先针对武将下了使人浑身无力的药物,这才能以堪称一团乱麻的乐师舞姬控制住一众大臣。 而那为首之人…… 楚袖将视线上移,落在那着白羽长裙、身姿纤长如鹤的女子身上。 她一手将帝王从主席上拎起,执剑的手稳稳当当落于颈侧,眼神却落到下首几名被舞姬压着的武将身上。 “今日重阳夜宴,诸君宴饮甚欢。” 那女子用一种类似于咏唱的方式将这句话道出,甚至还用了内力,让末席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无奈帝王因琼浆玉露甘甜而贪杯多饮,于席上失态竟拔剑……” 众人齐齐侧目,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楚袖亦是捏紧了袖间的烟花弹,此物是她在换衣时在香囊中发现的,与当初她给柳臻颜的裂石弹一般,都是出自越途之手。 裂石弹丢出便会有地动山摇的爆炸之声,而烟花弹调整了内里的火药比例,使其触物便炸出璀璨烟火,哪怕相隔较远也能瞧见,常用来传递信息。 早在异变之初,她便扔了一颗出去,只是运道不好地与宫外所放的烟花撞在了同一时辰,也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这异常。 “自刎于席上!”许是那女子沉默的时间太长,原本倒在席间的一人竟猛地站起,劈手便将旁边乐师手中的短剑夺了过来,径直架在了侧席的一位公子脖颈处。 因着他动作迅疾,短剑又极为锋利,竟将那公子的发冠挑落,割断了垂落下来的半数乌发。 “镇、柳国公,你!你这乱臣贼子!” 宋太傅见对面有人起身,本以为是哪个武将忠肝义胆上前护驾,谁知对方却口出狂言,摆明了是要在今日宫变,将今上变成先帝。 “宋太傅还是少说几句吧。” 柳亭面带嗤笑,他今日装扮得尤为用心,一身黑袍暗绣日纹,纯金发冠上雕刻着张牙舞爪的雄狮,敷粉去须。若非是眼角数道细纹,当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 “你那些圣人的大道理还是回去与你那杂种儿子说去吧,本王可不爱听那些个穷酸话,尤不爱听有人对本王说三道四。” 宋太傅被他的牙尖嘴利气了个倒仰,竟也躲过了颈间的短剑,而后便怒发冲冠地向着柳亭冲了过来。 柳亭没想到宋太傅还有如此气量,只是见对方衣冠凌乱、面色发红如失了理智的乡野村夫般冲了过来,便不由得发笑:“都道宋太傅乃当代文坛清流,最是克己复礼,如今看来,也是虚言。” “真该让那些成天显得没事干的文人看看,他们推崇的宋大人究竟是何等粗鄙模样!” 柳亭一脚将宋太傅踹倒,抬头望向上首的那人:“越途,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那狗皇帝杀了。” 被叫做狗皇帝的帝王闻言一脸仓皇,当即便道:“大侠还请高抬贵手,朕之后一定大为封赏于你。” 柳亭这一喊,倒让楚袖稳下了心神,这刺客是越途,对他们来说反倒是好事。 “柳亭,你可还记得我为何愿意脱离朔北大漠部落追随与你?”越途抬手将伪装扯了下来,露出那妖异的外表,艳红的唇瓣微微弯起:“数次佯败,成就你镇北王的再次威名。” “若不是你多番催促,想来我也不必与路眠那个疯子对上。” “到最后,人财两空,还得供你驱使。” 文官还未听出个什么来,倒是有好几个武将恍然大悟,其中以一名年轻的白衣青年尤甚。 他像是生怕有人听不见一般,大声惊讶道:“原来是那个红眼金发的朔北鬣狗之主!” “柳国公你竟与此人勾结,危害我昭华国土,真是其心可诛!” “果然是养狗养不熟,陛下多年恩赐都没能让你有些廉耻之心,今日做下此等寡廉鲜耻之事,三岁小儿闻之都要唾骂。” 楚袖瞥过一眼,便见那破口大骂的青年竟也是个她颇为熟悉的人,只是对方在她面前多是爽朗性子,似乎从来没这般脸红脖子粗,像是要和旁人吵架似的。 不过,窥柳亭神色,这一招对他来说倒是有奇效。 作为一个极其爱护名声的人,柳亭能忍过天下文人对他口诛笔伐的那一个月完全是靠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意志。 如今只要越途将那狗皇帝的人头割下来,他就能踩着顾清明那个废物荣登大宝,将先前瞧不起他的人全都凌迟处死。 可偏生在这节骨眼上有人不长眼睛地撞上来,他也不介意让这狗皇帝在死前见见血。 他眸中凶光乍现,一把将侧席上的公子掼倒,短剑被他飞掷而出,寒光凛凛,直冲那年轻武将面门而去。 楚袖不由得捏一把汗,这药烈性,她旁边这武将挣扎半天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林暮深虽能痛骂柳亭,但观他额上汗珠也能看得出来他的吃力。 哪怕近些年柳亭未再上过战场,却也不曾荒废过武艺,他暴怒之下扔出的短剑,堪比弓开满月激射而出。 这一剑若是落在林暮深头上,当场就得流些红白之物出来。 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尝试着拎起一旁的空酒壶,也向着林暮深那个方向丢了出去。 当然,凭借她的臂力与准头,不指望这酒壶能砸偏短剑,她这一手主要是冲着林暮深的脑袋去的。 柳亭哪怕被夺了封号,也是个国公,席位靠上,而林暮深在百官之中毫不起眼,座位自然靠后。 楚袖脚边的武官也是个年轻人,坐的位置与林暮深相差不远。 也就是这点位置之差,才让她有胆子将这酒壶扔出去一试。 只听哐啷一声,不止柳亭目瞪口呆,就连被砸的那人也是一脸震惊地歪倒下去,身形被桌案遮掩,却还不忘问出声:“砸我干嘛!” 楚袖沉默片刻,忽然指着林暮深的方向道:“岂能任你辱骂柳国公!砸你个酒壶算是轻的,下次直接拿石头砸!” 柳亭很难描述现在的心情,这个不合时宜出现的女人是第一个如此维护他的,可偏生也是这人让他那柄短剑落了空,平白地扎入假山半寸,如今还在震颤。 “你,大可不必如此维护本王!” 听他言语像是没认出自己来的样子,楚袖便更不怕了,当下便低头行礼道:“为国公分忧是应该的。” 被一口一个国公喊,但其实并不想承认的柳亭表情复杂,最终还是选择忽视了她,将方才被他推倒在地的人又拽起来,看着那张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低声道:“莫怕,只是演戏给你舅舅看的。” 那公子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点了点头,配合着做出一副惶恐神情来,张嘴却是:“舅舅救我!” 第127章 盛怒 那公子嗓门极大, 面上倒是一副害怕的模样,声音中气十足到打十个柳国公都不成问题。 更奇怪的是,方才他口中的舅舅是何人物? 柳亭离京多年, 成婚都是在朔北, 少有人知晓他夫人是什么人物,只知道是个昭华女子。 而上首那挟持帝王的贼人摆明了并非昭华之人, 那这声舅舅又从何论起? 众人心中疑惑重重,却都闭口不言,生怕自己就成了下一个林暮深。 他们可不敢拿自己的命赌旁边站着拿刀的人有没有胆子同方才那位姑娘一般为柳国公“仗义执言”,将他们从柳亭的怒火下拉出来。 但没了一个林暮深,还有一个容王殿下。 甚至于比起林暮深, 容王殿下知晓柳亭更多的糗事,骂人更是犹如打蛇七寸, 次次都往人心窝子上戳。 这次也不例外,在席位上躺得歪七扭八的容王殿下寻了个舒适姿势, 双手枕在脑后, 腿往桌案上一搭,恍若他不是被人下药才软倒此处,而是酒过三巡不胜酒力在此躲闲一般。 “陆姑娘可是家中独女, 没听说何时多了个兄弟啊。” 祁万泽边说边摇着腿, 自在悠闲得很,两人位置本就不远,他斜睨过来, 唇边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还是个奇形怪状的兄弟。” “该不会是你这老匹夫耐不住寂寞,又在朔北骗了个小姑娘吧!” “呸!祁万泽, 以往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难道你以为今日我还会一忍再忍不成?” 两人本就是死对头, 一听祁万泽讲话,柳亭便忍不住手上用力,连带着攥紧了手下人的衣衫,对方登时便呼吸不畅,不得已接连拍打他的手:“爹,爹,松松手。” “忍?”祁万泽表情夸张,唯有场上站立之人才能瞧见,而柳亭离得最近,自是第一个瞧见他那欠揍的表情。“你不一向标榜自己谦谦君子,做什么和我这种粗人计较?” “难道不应该一笑泯恩仇嘛?” “再说我也没说错,你骗的小姑娘还少啊!” “清平侯家的二姑娘、郑国公家的大小姐、依红楼里的卞红姑娘……” 祁万泽越说越离谱,柳亭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脑袋上让他闭嘴,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也便怒瞪了对方一眼,吼道:“知不知道什么是挟持,一点血都不见也叫挟持?” 他这一嗓子把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的乐师吓得一哆嗦,短剑啪的一声就掉在了祁万泽脸上,将对方喋喋不休的嘴给堵上了。 “大、大人,是、是这样么?” 众目睽睽之下,那乐师被吓得欲哭无泪,伸手将那短剑拿了下来,一个不小心便给自己开了个口子,又放在了祁万泽脖颈旁。 乐师手上的血经由剑柄、剑身,最终从剑尖落下,滴在祁万泽身上,倒也算一种另样的见血。 莫说柳亭了,就连祁万泽的表情都有些好看,他盯着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乐师,心道柳亭真是胆大,这种人也敢用来挟持重臣,当真是不怕有人反他。 这么一番闹腾,倒让人更是笃定容王殿下定是戳到了柳亭痛脚,才让他这般失态。 要知道方才口唤舅舅的可不是什么私生子,那可是实打实的世子爷,哪怕柳亭被今上从镇北王撸到国公爷,那也还是位金尊玉贵的世子。 且观这世子容貌,并无半点异域风情,便知其父母双亲俱都是昭华人士,莫非这名叫越途的青年是个干舅舅? 正当众人心中如此设想之时,那金发红瞳的青年就像是能读得他们心思似的,开口道:“你说会给我亲姐姐越秋一个名正言顺,要让她入柳家祠堂,受众人香火。” “要让我的亲侄儿越明风堂堂正正站在人前,不再凭着一张假面过活。” “国公爷,这些可还算数?” 在越途道出越秋两字的时候,柳亭就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他万万没有想到,越明风还在他手里,越途就敢如此与他叫板,甚至是当庭逼迫。 倘若他要是不如了越途的愿,这个疯子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来。 可若是他认下…… 柳亭环顾四周,见得文官移目、武官怒瞪,便知若是认下此桩事,之后这些个来参宴的文武百官便是一个也不能留。 须得通通杀光,才能不让他的一世英名受污。 是以他红着眼将他手中的筹码,也就是乔装柳岳风的越明风拎了起来,单手掐在对方颈子上,向上道:“我想,你应该知道答案吧。” “咳,咳咳。”锦衣公子不住地咳嗽,一张如玉的面庞都涨得通红,可见柳亭并未留手。 越途目光如炬瞪来,直白道:“看来国公也当我是个无知之人,玩弄于我。” “那越途投桃报李,也便助你一臂之力。” 还算他识相。柳亭如此想着,也便微微松了力道,却依旧扼着那锦衣公子的颈子,只是让对方得以喘息。 柳亭拖着越明风上前,一步一步行过赤红如火的长毯,眼见帝王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龙袍上褶皱丛生,一如他摇摇欲坠的统治。 “不知澈玥可还记得,我为你付出了多少?” “昔年宫闱中无人以你为尊,个个欺你辱你,打骂更是有如家常便饭。” “是我为你挡去明枪暗箭,为你暗谋出路。” “深入朔北,斩去你心腹大患的照日部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你登位便让我长守朔北,可曾管过我的死活?”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真该让先帝将你一剑杀了才当宜!” 柳亭情绪激动,说到痛时更是一脚踹翻了桌案,还是越途拎着人往后退了几步,才幸免于难。 他这番言语将自己塑造得可怜无比,像是被疑心病重的帝王猜忌而不得不反一般。 可在场也有一半是与他同龄的老臣,对于当年之事自有判断,不会被他三言两语说动,倒是那些年轻些的官员,此时已然变了神色。 楚袖暗道柳亭果然是老狐狸,到了此时也不忘收买人心。 方才柳亭与祁万泽对峙之时,她便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此刻正好到了林暮深跟前,将那本就六神无主的舞姬劝到一旁,她自己则是靠近了桌案。 林暮深还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态,见得她过来,便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道:“多谢楚老板相救,不然方才可当真要送了性命。” 他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让楚袖都怀疑自己方才的猜测莫非是错的? 她拎了拎案桌上的纯金酒壶,分量不轻,看来如她所想,林暮深也入了这局,甚至挑衅柳亭都是故意为之。 柳亭所下的药物究竟是何配置她无从得知,但看众武将如今个个神智清明,只是浑身无力,想来也不会比毓秀宫中那从恶魔之花中提取出来的香更毒。 是以她将药囊中所剩无几的清香丸塞了两枚进林暮深口中,而后伏案问道:“武将中还有谁人可用?” 林暮深将药丸压在舌下,亦是低声道出了几人名号,又想起来楚袖不认人,便重新说了那几人的位置。 见楚袖欲走,他伸手扯住对方衣袖,道:“但若说最有用的人,非容王殿下莫属。” 林暮深如此说,楚袖也便大概估量了一下距离,她若是要到容王殿下身边去,怎么着也得个数十步,还得不惊动柳亭。 她一边思索,一边沿着林暮深方才所说的几个位置往上席挪动,待得药囊中清香丸只剩一颗时,她才走到中间些的地方。 抬首一望便见得柳亭对着越途怒目而视:“越途,你这是什么意思?” 越途勾着帝王的后衣领将人撤得后仰,与柳亭拉开五步的距离。 “无甚深意,”越途抬手,那舞衣上细长柔软的羽毛便垂了下来,正正好盖住帝王面容,他微眯起眼眸,赤眸被睫羽遮盖暗藏,轻笑道:“一换一,如何?” “你……” 越途盖过柳亭声音,道:“国公爷难道以为,经方才那一遭,我还会信你不成?” “明风脖子上的伤痕还在呢!” 他这么一指,众人便都瞧见那被柳亭拉扯着的锦衣公子,面面相觑却下不得定论,还是容王殿下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人不是陆家姑娘的孩子岳风,是方才那位越秋姑娘的孩子啊!” “柳亭,你这事可做得不地道,怎么能拿私生子来冒充嫡子,夺世子之位呢!” 柳亭哪里还有空去搭理祁万泽,他此时只顾着越途了。 越途武功高强,帮着他做了不少肮脏事,能一直捏在手里还好,若是让越途就这么脱离他的控制,免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反咬他一口。 因此越明风绝不能这般轻易地交出去,又或者说,要让他自愿地去而复返。 越明风也算是他看大的,相较于越途这个半路才来的舅舅,越明风与他自然要更亲近些,更不用说孩子天生便会对父亲怀有孺慕之心。 凭借着这样的自信,柳亭颔首同意了越途的要求,并且为表诚意,率先将越明风向越途的方向推了一把。 越途也果然守信,将两股战战的帝王往中间一推。 见他那般仓皇失措的模样,柳亭不由得嗤笑一声,道:“未曾想过你也有……” 后几个字还未出口,面前的形势便陡然逆转。 柳亭反应过来伸手去抓那明黄衣裳的帝王时已经晚了,方才唯唯诺诺的越明风竟在与帝王擦肩而过时将人掳了回去。 此时三人齐齐站在他对面,让心中笃定越明风不会背叛的柳亭都生出些许动摇来。 “风儿这是做什么?” “难道忘了为父与你说过的话了吗?” 柳亭意在点醒越明风,莫要因越途几句话而忘了他们的大业。 越明风比之柳岳风更像他的儿子,相应的,他也多在这孩子身上倾注心力,自然知晓这孩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是来自父亲的肯定,是全天下的认可。 越明风这个人本就是为此而活,绝不可能背叛于他! 然而事与愿违,站在越途身边的越明风闻言却是大笑出声,身上更是传来噼里啪啦极为瘆人的声音,不多时便比原先高了一个头。 “谁是你的好儿子,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 第128章 事落 “你、你是谁, 你不是我的风儿!” 柳亭骇然,倘若这人不是越明风,他如何能拿捏得住越途! 再看越途一脸修罗模样, 原本架在帝王脖子上的长剑缓缓移动, 剑尖直指他的咽喉,柳亭更是冷汗涔涔。 “越途, 是这些人绑走了风儿,你莫要生气,待我们将这狗皇帝杀了,便能逼问出风儿的下落了。” “越明风”,又或者说是殷愿安将帝王往身后一捞, 他自己则是兴高采烈地冲了上来。 他面上的易容手段并未卸除,顶着一张文弱书生的脸, 手上动作却狠辣无比,上来就先攻下三路。 柳亭自然不会束手就擒, 但他再如何也双拳难敌四手, 很快便被两人联合镇压了下来。 但他依旧不死心,努力想让越途向他倒戈:“ 越途,你就算不想自己, 难道不为风儿想想吗?” “他从小就想见识京城风光, 你难道要让他夙愿未偿便做个阶下囚吗?” “还有,你不是想让秋儿进柳家祠堂吗?我自然是同意的,等宫宴后回府便迁, 你看如何?” 然而不管柳亭如何说,越途就像是没听见一般, 将手中长剑丢进殷愿安怀里便大步往外走。 “你这老匹夫也说够了吧,平日里对人吆五喝六的, 现在用得上人家了,又开始在这里卖温情了。”殷愿安在旁奚落,被瞪了也不在意,施施然在柳亭对面盘腿而坐。 看着柳亭面色变幻,半晌吐不出什么话来,殷愿安顿感无聊,视线便不由得在四周乱飞,在落到一处后陡然有了主意,伸了手过去。 “说起来,你这蒙汗药效果真是厉害,你自己也尝尝吧。”言罢,他便拎起酒壶怼在柳亭嘴边,硬逼着他喝了大半壶,直喝得人力软筋麻,坐都坐不住了方才收手。 殷愿安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东西能堵柳亭的嘴,最后干脆撕了柳亭的衣摆,用酒壶里的药酒浸了,再团成一团塞进他嘴里。 “你瞪我也没用呀,抓你可是上头的主意,我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喽啰。”殷愿安坐在柳亭面前摇头晃脑的,柳亭则是软倒在地,只有一双眼睛极不服输地瞪着殷愿安。 “小子,你是哪家人物,有没有兴致到我府上一趟啊?” 声音自下而上传来,殷愿安却并不转身,而是向后一仰,腰身在先前被柳亭踹翻的案桌上弓成一道弯钩,倒着瞧来人。 先看到的自然是衣摆,奇异鸟兽的纹路在衣上蔓延,将那玄黑的布料都浸上了几分威严。 再之后便是劲瘦的腰身,皮制腰带箍出一截腰,殷愿安猜测这人平日里一定没少练武。 最后便是脸,相较于那完美的身体,殷愿安对这张脸的兴趣不大,但即便如此,他也说不出个难看来,只能评价个俊俏。 “我记得你,你是方才同这老匹夫叫板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 这熟悉的问话,令那人抬起的腿又缓缓放下,对方迟疑片刻,却回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与林暮深是什么关系?” 殷愿安瞧见那张脸上的纠结疑惑,一个用力便从桌案上翻了个跟斗下来,正正好落在那人身前半步处。 他舒展腰身,右手握拳,大拇指朝内道:“我叫殷愿安,是这京城中一个游手好闲的花匠。” “至于你口中的‘林暮深’、‘林暮浅’的,我不认识!” “怎么,那什么林暮深与我生得很像?”说这话时,殷愿安将脸凑了上去,却全然忘记自己还顶着柳岳风那张苍白的面容。 容王一手按在他脸上,后撤一步道:“不像,不像,你二人一点都不像!” “那你怎么对着我问他?” 眼看着殷愿安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祁万泽赶忙移了话题道:“我方才的提议如何,殷兄弟可有心动?” 殷愿安却是摇头,眼睛眨动几下,狡黠道:“我可是有东家的人,不能轻易到旁人府上去的。” “不然要是被撬了墙角,我东家可是要哭的!” 本是想着能不能从柳亭身上搜出解药方才上前来的楚袖严重怀疑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但两人的关系本就隐秘,自是不能在此时暴露出来。 是以她对着祁万泽恭敬行礼:“民女参见容王殿下,不知可否让民女前去搜寻解药?” 祁万泽闻言侧目,见得一袭青白衣裙的女子低眉垂眼,回道:“自是可以,姑娘方才赠药之恩,本王铭记于心。” “举手之劳,都是那位白衣小将军想出来的法子,民女不过是机敏些罢了。”她从善如流地将清香丸一事推在了林暮深身上,毕竟一位已有军功在身的小将军比一个乐坊老板可靠谱多了。 当然,这也与她不想将自己暴露于人前有关。 不管这位容王殿下是信还是没信,反正不管何人问起,她都一口咬死是林暮深赠药献计。 得了容王殿下首肯,楚袖提起裙裾便踏上了首席,她对柳亭求救的眼神视若无睹,一心只在他身上搜寻,奈何摸了个遍也没找到,只能无奈作罢。 殷愿安见状,三两步跑上来,将柳亭口中的碎布一扯,带出些许涎水,他嫌弃地看了一眼便丢到地上,拍着对方的脸问道:“喂,老头,你把解药藏哪里去了?” 他此番行径实在是侮辱人,柳亭气得半死,胸膛猛烈起伏,面色涨红,喘得像个破风箱似的,像是下一刻就要厥过去一般。 “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殷愿安便失望地将那地上的碎布又塞回了他口中。 这下柳亭更是震怒,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狠狠地撞了上来,将殷愿安都撞得一个趔趄。 只是殷愿安塞得实在太狠,他腮帮子鼓动几下也没能将那沾染灰尘的碎布吐出来,反而尽显狼狈之相。 祁万泽将殷愿安扶起,望着死对头趴在那里顶腮,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一句话来:“好像□□啊。” 短短五个字,将正在努力的柳亭震得不敢再动,甚至连因怒极而生的力气都瞬时消失,整个人狠狠地摔落在祁万泽脚边。 “啊,抱歉,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实在是太像了,所以有感而发,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吧。” 楚袖在柳亭奋起之时便后退了几步,自然未被倒下的殷愿安波及,此时站在一旁,正正好瞧见祁万泽脸上有些尴尬的笑,心道容王殿下这次说的应当是实话。 只不过“这次不是故意”?难道还有数次的故意为之? 柳亭与祁万泽的恩怨实在太早,哪怕是楚袖也难以翻出二十多年前的旧账来一一清算,只大概知晓两人自小便不对付,你来我往地过招。 单论本事来说,两人难分高低,但无奈柳亭格外注重形象,行事往往多有考量,不如祁万泽洒脱,自然处处低他一头,又被冷嘲热讽,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躲着这位冤家。 柳亭本就不擅逞口舌之快,此时被绑缚不说,嘴还叫人堵上了,可谓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听着殷愿安和祁万泽像演双簧一般在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时不时还上手戳弄一番,柳亭就恨自己怎么方才不一头撞在地上晕过去。 哪怕之后被狗皇帝拉去关入天牢,与蛇虫鼠蚁为伴,也好过与这两人相处。 楚袖只听了两句便离了此处,暗道这两人联手,怕是连陌路之人都能逼疯,像柳亭这种从小到大的把柄都捏在祁万泽手里的人,更是有如钝刀割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本就存在感弱,离开也无人发现,之后混入跪地的乐师舞姬之中也不见分毫慌乱。 离席的越途领着数百禁军回来,领头之人赫然便是被贬回府反省的路眠。 他着一身飒爽的金纹玄衣,长发以一根发带扎束脑后,少年意气十足,腰佩长剑,大踏步而来。 楚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面前停下,伸出一只粗粝且骨节分明的手来,青年沉稳的声音落在耳边,却有如警钟鸣响。 “劳你费心,不必再跪。” 她尚迟疑着要不要伸手,对方却一反常态,双手按在她肩上,竟是整个人蹲了下来,视线与她齐平,碧色眼眸里满是认真,一字一顿地重复方才话语。 这下不接话也不行了,她叹了口气,将手搭在路眠臂上,两人对立着一同起身,而后同时松开了手。 路眠表面上无甚变化,实则耳根悄悄红了一块儿,甚至有些发痒。但楚袖就站在身旁,他也不好伸手去揉,只能强忍着。 之后的事宜其实与楚袖没多大关系,但不知路眠是忙得将她忘记了,还是之后有事要与她商量,竟任她在一旁与教坊司众人待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只不过她是坐在铺着软垫的圈椅上,而教坊司众人俱是跪在寒凉的石板路上。 路眠先是派人将受惊的帝王送去奉元殿安置,复又安排人为中药的武将解了药性,命他们暂居宫中,不可将此事外传,这才有空料理柳亭。 此时柳亭已经吹冷风吹了大半时辰,脑子却不大清醒,怎么问都不答话,无奈之下,路眠也只能先将人收押起来,容后再审。 夜间风凉,楚袖受不得寒,早早便搬着椅子寻了个避风的好地方,正正好就是在先前塞给她一柄短剑、让她跟着帮忙的那个管事身边。 见对方跪得笔直、全然不似旁边那些人一般垂头丧气,楚袖不免好奇开口:“于管事为何与旁人迥然不同?” 着纯白衣裳的于管事闻言先是瞥了她一眼,而后用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语气说道:“你这种混迹于俗世之中的凡人如何能懂我等信徒的虔诚!” “郎君法力无边,迟早会渡我等出苦海。” 楚袖一愣,继而带着些许笑意开口:“于管事所言的‘郎君’,可是一位名唤戏郎君的神明?” “你也知情?”于管事上下打量她,那眼神似乎在说,这般没有悟性的人竟也能成为郎君的信徒? 第129章 鬼神 “那是自然, 我甚至家中还有一副戏郎君的精致画像,还有一尊琉璃像。”楚袖极尽忽悠之能事,借着曾见过的两个与戏郎君有关的物什, 将自己说成了戏郎君在人世间钦点的神女。 “郎君曾数次显灵于我面前, 赠下许多灵丹妙药,闻一闻便心旷神怡, 吃一颗便百病皆消。” 她一边观瞧着四周,一边弯下腰身凑到于管事耳边小声说道:“别看我如今不过十七八的模样,实际上我已有近五十年的寿数了。” 于管事闻言惊愕不已,第一反应却是不信:“你莫要信口胡诌,不然郎君怎么从未赐我如此神药!” 于管事今年四十有三, 面上早生了细纹,鬓间也隐约可见雪色, 说这话时还不经意间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楚袖注意到她这动作,猜测她臂上应当是有些什么, 心生一计道:“若非活的时间长, 难道你觉得以我现在这幅豆蔻少女的模样,能有这般精湛的技艺?” 眼看于管事有些动摇,她连忙加大攻势, 她将右手放在于管事面前, 道:“我这右手曾被一个纨绔子弟折了三指,本以为此生再不能碰管弦,谁知峰回路转……” 她刻意放慢了语速, 于管事果然上钩,语气急切, 激动地抓住了楚袖的手。 “是戏郎君为你接了指是不是?” 情急之下,于管事力道极大, 险些将她直接从椅子上扯下来,她连忙以袖遮掩两人神色,低声耳语:“莫要声张,不然你我都要被抓起来拷问个明白不可。” 此等逆天改命之事,的确该小心些。 于管事赞同地点了点头,但又忍不住问道:“当真是戏郎君所为?” 她一边说还一边反复搓动楚袖的手指,仿佛那是什么稀罕物什一般。 眼看着于管事的眼睛愈发亮起来,手指上的力道也让楚袖顿感不妙,总觉得再放任下去,于管事都有可能砍了她的手拿回家去当作神迹供奉起来。 她登时便抽回手直起腰身,板起面孔道:“既是不信,那无需再言了。” “本以为你是个聪慧的信徒,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蠢笨的俗人。” “难怪郎君极少在你面前显灵。” 最后一句话明显戳到了于管事的痛脚,她猛地向前一扑,从跪姿变成趴伏,死死攥住楚袖的裙角,像是攥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夫人莫怪,夫人莫怪,都是我嘴笨。” 这般大的动静已经遮掩不了,楚袖无奈只能踹开了于管事的手,冷声道:“莫要以为疯言疯语就能逃脱牢狱之灾,今晚有的苦头让你吃。” 只要于管事还保有一丝理智,应当能听出她言外之意来。 只见于管事先是一愣,而后便求饶道:“姑娘,看在我带你入宫的份上,还请饶过我这一回吧。” “我这般年龄,实在是扛不住啊!” 声泪俱下,好不动容。 楚袖还未做出点回应,就见不远处黑衣青年大踏步走来,抬手挥剑便将那一截布料削了下来。 路眠生得冷峻,冷脸肃穆时更能唬人,更遑论他是战场上见过血的人物,提剑站在人前,一身煞气吓得于管事的哭声都噎在了喉中,指尖攥着那点布料茫然望着他。 “莫要惹是生非,平白聒噪。” 他早不说晚不说,偏生在于管事拉着楚袖裙角哭号不止时才说,手段还如此激烈,恍若于管事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再结合方才他入场时刻意将人扶起的姿态,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 跪在地上的乐师舞姬心中暗恨自己白日里怎么没和这位来顶缸撑场子的姑娘打好关系,指不定这会儿就能鸡犬升天,不用受这牢狱之灾了呢。 可这时候再怎么说也晚了,还不如缩着脖子少惹些事情,指不定官爷们见他们这种小喽啰什么都不知道,也便放过他们了呢。 有了路眠插手,这点小插曲也很快便翻了页。 越途与一众舞姬乐师被关押在重山殿中,由林暮深带人看管,而路眠则是护送着楚袖往毓秀宫去了。 两人如今都未曾伪装,若是要以正常途径进去,怕是走了没几步便要被人拦下来。 是以楚袖换了身纯黑的衣裙,将发间的一应钗环都摘了个干净,甚至还从重山殿中供教坊司临时换装的房间里寻到了一顶极长的黑帷帽,也不知是什么舞蹈才用得上这样的道具。 半透的帷帽盖了她半身,离得远些便完全看不出模样来。 路眠隐匿的功夫极强,带着楚袖虽然有些影响,但毓秀宫此时的侍卫都被婉贵妃调走,倒也不怕被人发现。 在来之前路眠便从越途那里确认过他每次往宫中送东西的流程,此时两人略微抬头,便见得殿内正徐徐上升的数盏天灯。 “如此一来,是不是不大好潜入其中?” 两人如今藏身在黑暗之中,路眠揽着楚袖的腰,眼睛落在那些用细线栓着的天灯上,闻言便道:“简单。神明显灵,总得有些神迹不是吗?” 路眠手上并无合适东西,楚袖见状便将腕上带着的银镯子褪了下来递过去,微扬下巴示意他用这个。 谁曾想路眠却并不领情,反手往身后的砖墙上用力一磕,耳听得细微的崩裂声,黑暗中却看不真切,再然后便见他将些什么东西飞手扔了出去。 楚袖还在观瞧那些天灯,只觉腰间一紧,身子猛地跌入一个宽广的怀抱,对方拥着她小跑几步借力而起,轻飘飘落在宫墙之上,后又沿着暗下去的地方飞掠至主殿的屋脊处。 两人齐齐趴着,她略微拨开帷帽,往下一瞧,便见得一向喜爱华丽璀璨妆扮的婉贵妃罕见地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比白日里在昭阳殿祭祖时穿的那一身绣着暗纹的衣裳还要质朴许多。 除此之外,她乌发披散脑后,时哭时笑地在亭中赤脚行走,若不是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婉贵妃这般诡异的情状,八成要以为是哪个女鬼出来游荡。 此时她才发现,庭中的天灯暗下去了三分之一,都随着夜风向天空飘散而去。 她讶然地看向路眠,指了指那些已然与星辰无异的天灯,轻声道:“方才你掷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路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衣袖翻开些许,露出其下寒光凛凛的利器。 想到那清脆的崩裂声,她恍然大悟道:“你砸碎了用来砌宫墙的青砖?” “好用。”怕楚袖多想,他补充道:“这种碎块随处可见,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这理由倒是无可指摘,她点了点头,继续与路眠默不作声地观瞧婉贵妃。 她赤着脚在庭中如无头苍蝇般乱走,似乎并未看到那飞远的天灯,反倒是唱起了那首古怪的歌谣。 “千年梨园不解愁,百年花旦作名流。” “练功要从童子起,滴水穿石成新人。” 一边唱,她还一边从手中的香囊里往外洒东西,那东西在夜中也散发着些许辉光,砸在石板上也是清脆声响,楚袖离得远瞧不清楚,但路眠却看得一清二楚。 “是珍珠。” 大把大把的珍珠被婉贵妃洒到地上,她赤足踏上也不觉有异,就这么踏着满地珠辉、唱着歌谣返回了正殿。 以路眠从越途那边得来的信息看,接下来便是要降下神赐了。 路眠寻好位置后便掀开了几片琉璃瓦,两人一起从不大的洞里往下瞧。 只见婉贵妃踏进一个以燃烧白烛为线的圈中,面朝放着戏郎君琉璃像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 “恳请戏郎君赐下神药,救我麟儿。” “若得神药,待他日我儿登位,必然为戏郎君您重塑金身,广立庙宇,以举国之力供奉于您。” 她一边说一边叩首,直至木地板上现了血迹也未停下。 然而往日堪称有求必应的戏郎君此次却并未显灵,婉贵妃走投无路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将衣衫往上一挑,锋利的刀刃便将肌肤划破,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郎君息怒,信女这便为您献上贡品。” 她跪直了身子,从神龛上抱下来一个瓷盆,一尊精美的琉璃像立在其中。 再之后她将流血的手臂悬在琉璃像上方,让血液从琉璃像的头顶落了下去,道道血痕在琉璃像上显现,最后汇聚在盆中。 这尊琉璃像,竟是用人血浸泡供奉的! 婉贵妃的手臂光洁如玉,除却方才划出来的一道伤口外别无他物,看起来也不像是供奉过戏郎君的模样。 她心中疑惑之时,下方的婉贵妃手起刀落,又在胳膊上划开几道口子,痴痴道:“我是蒲柳之身,比不得修儿尊贵,还请戏郎君莫要怪罪。” “待修儿度过此劫,定然十倍偿还,还请戏郎君赐药。” 楚袖望了一旁准备齐全的路眠一眼,对方略微颔首,而后便向下洒了一把不知名的粉末,将那一圈白烛尽数扑灭,再然后便抱着楚袖从屋顶上飞掠而下,抬手推开了殿门。 “汝之所求,本君已然知晓。” “念你数次供奉虔诚,本君便亲往幽冥殿一趟,将你儿魂魄引渡回人间来。” 殿前一道黑影伫立,头晕眼花的婉贵妃已经看不太清楚,但还是一头栽倒在地,口中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日后信女定然时时供奉、日日上香。” 哪想“戏郎君”嗤笑一声道:“本君香火不知凡几,哪里须得你这一星半点,尤其是你这般女子的供奉,本君更是瞧不上。” “若非你育有人王,本君也不屑受你供奉。” “那……郎君想要信女如何还愿?”婉贵妃声音颤巍巍的,带着几分惧怕问道。 “本君在凡间有一化相,借本君之名行苟且之事。” “本君已算出其人所在方位,便在这宫闱之中,但本君不可插手凡间事,是以须得你出手,将那恶相揪出。” 婉贵妃闻言更是糊涂了,她虽为贵妃,但却不是后宫之主,随意寻人也实在有些难度。 “不知那恶相有无什么特征?” 晕过去的前一刻,婉贵妃听得那高大的戏郎君道:“你近五日便接触过那恶相,仔细回想一番,将此人身份告知人皇,便可成事。” 近五日? 近五日她一直在毓秀宫中,未曾见过什么外人啊。 唯独三日前那人说是奉皇上之命来送东西,那时还对戏郎君的琉璃像兴致勃勃的…… 平日里默不作声,谁知原来那人便是戏郎君恶相,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她险些就被个恶相骗了! 第130章 照心 在毓秀宫一番装神弄鬼, 见婉贵妃因失血过多而晕过去后,两人便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 路眠上前将瓷盆搬开,楚袖则是在室内翻找起来, 最后在梳妆台上寻到了一个玉白的小瓷瓶。 她这两个月跟在秦韵柳身边见了不少基础的药物, 这种绘着两丛兰花的瓷瓶里装着的便是上好的止血药。 拿到药后她便转身去了婉贵妃身旁,将药粉洒在上头简单止血, 这才伸手将那浸在瓷盆里的琉璃像取出,用帷帽上的网纱包裹了揣在怀中向外走。 但他们只是简单处理了一番,也不能任婉贵妃就那样在宫室中躺上一夜,是以楚袖出马,轻咳了几下寻找声线, 而后便仿着婉贵妃的声音尖叫一声:“来人!快来人!” 说完她便往路眠身边一靠,小声道:“快走, 旁人不说,她那两个忠心的丫头一定会第一时间往进冲。” 婉贵妃手下共有四个一等宫婢, 除却上次顾清修前来闹事时被李怀寻了借口带走的两个外还有两人在毓秀宫中伺候。 虽说这四人在婉贵妃心中也有个亲疏远近, 但这四人谁也不想看到婉贵妃出事,听见方才那般动静,定然会冲在最前面。 路眠抱起楚袖便循着阴暗处往毓秀宫外跑, 三两步攀上屋檐, 伏在屋顶上等人冲进殿内方才在满庭天灯的辉照下离开。 走出毓秀宫的范围后路眠也没将她放下,而是就这么揽着她一路往重山殿而去。 若是放在以往,楚袖早就出言提醒, 但现在她的全副心神都落在怀里那尊琉璃像上,也就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了。 到了重山殿外, 路眠将人放下后便急匆匆道:“夜里风大,你受不得寒凉, 还是再去披件衣裳吧。”言罢,他便指了指她已被风吹的有些发白的手指。 楚袖试着蜷缩了一下,果然已经冻僵,但她还是摇了摇头,道:“正事要紧,入了殿很快便会回暖,不妨事的。” 知道楚袖说一不二的性子,路眠也不再劝,只是站在风口为她挡风,将手伸出,低头问道:“如何?” 楚袖正努力地调动僵硬的手指,见状却不知路眠何意,可觑他神色似乎又不大想说的样子,一时之间便陷入了纠结。 而路眠见她不答话,还以为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也便抿了抿唇,正欲开口,便听得对方疑惑开口:“什么如何?” 以为被拒绝已经做好了给自己的行为找补的路眠没敢看着楚袖,以一种只有楚袖能听到的声音道:“要不要我给你暖手?” 怕被误会成是刻意占便宜,他还解释道:“我常年练武,身上热得很,你可以碰一下。” 这话说得羞赧至极,仿佛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一般。 昭华朝虽说男女大防较之她前世的南梁要淡薄些,但像牵手这种事多少还是僭越了。 方才抱来抱去她还能当是为了方便,如今他这么一说,她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只能叹了一口气,径直将那层窗户纸捅破。 “长到这般年岁,你就算未曾亲身体会,也当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我的身份可不光彩,你确定还要……替我暖手么?” 路眠头一次觉得楚袖的多思多想不是件好事,他只不过是一如往常般想为她做些什么,只是分寸稍稍踏过了些,便被她察觉心思,反问过来。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心意,但他却不喜欢楚袖因此贬低自己,哪怕她只是很普通地在赘述事实,那也让他心生烦闷。 是以,他头一次未曾过问楚袖的意见,而是孟浪地直接用双手将她僵直的手包裹在其中。 骤然被温热包裹,纵是冷寒似玉,也该被消磨几许。 更何况是一直以来便能瞧见他那颗赤子之心的楚袖。 两人这般对立而站,不过片刻,楚袖便耐不住先开口道:“你我相似,心意已决便不会悔改。” “那便,先祝你得偿所愿。”说这话时,她略微仰起了头,微薄的月光映照在那张清丽无双的脸上,竟破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来。 路眠被她说得心尖一颤,却不肯放手,回以一句:“君亦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路眠伸手将那尊琉璃像捞了过来塞入怀中,谁也未曾提松手的事情,便这么并肩踏进了重山殿侧殿之中。 方一进去,原本还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的林暮深登时便跳了起来,语气分外地欢快:“你们可算是来了,再等下去我都要和这些人睡到一处去了。” 嘴上这么抱怨,林暮深却从一旁的禁军手上接过了厚厚一沓纸,正是教坊司众人的供词笔录。 “喏,每人至少一张,问得我嘴皮子都干了。” “那个管事是怎么问都不说一句话,还神神叨叨的,说是只和楚老板聊。”林暮深伸手一指众人当中跪坐得最为笔直的于管事,面上神情也满是无奈。 “无妨,交由我便是了。”楚袖轻笑着安抚林暮深情绪,顺带着道:“择一人与我记笔录,我带着于管事到别处去谈。” 林暮深欣然应下,正准备将方才那写笔录的人推荐给楚袖,便见得路眠一手将那呈着纸笔的托盘接过,施施然开口道:“不必,我来便可。” “你来怎么……”后半句已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瞧见了两人同色的衣袖交叠,逶迤一处。 “怎么了?”楚袖平和开口,却是催促:“若是无事就将于管事喊来吧,如今已过子时,也不好让兄弟们一直不睡。” 林暮深愣了一下,也不唤人,自己上前将于管事唤了出来,又送着三人到了旁边的房间,这才退了出来。 门扉关上,方才还强撑着做出一副不甚惊讶情状的林暮深便揪着头发蹲了下去,暗自纠结道:“这两人究竟是何时勾搭上的,亏我自诩路眠好友、朔月坊常客,竟然毫不知情!” 内里的两人可不知有人因他们突如其来的亲昵而翻起了旧账,试图从中找出一星半点的端倪来。 甫一进去,于管事便在楚袖面前跪了下来,连路眠在旁边也顾不上了。 “劳烦夫人救救我,我还想在教坊司当值,不想就这么被人替下去。” “夫人可是郎君手底下的神女,定然能求来神药,救我一救的。” 才过去一个时辰,于管事便已经成了如此模样,也不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于管事究竟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她一时之间没有答话,于管事心中更是慌乱,最后更是慌不择路地磕起头来。 楚袖哪里受得起这个,当下便伸手拦了一拦,道:“管事何至于此。” “我非神明,只不过比旁人多活了几年,哪里能看出你有何处需要救?” 于管事闻言便将衣袖挽至手肘处,因着上了年纪,手臂上的皮肉已经有些松弛,但最抓眼的不是这些,而是其上一道足有一尺之长的疤痕,蜿蜒扭曲恍若虫蛇爬于臂上。 楚袖望着那道伤痕,表情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 于管事再怎么说也是在教坊司中做管事的,寻常人可不敢在她身上划这么一道口子。 “于管事这伤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伤痕也重,若非名医,怕是这只手臂也保不住。”说着,楚袖的指尖便落在了那凸起的扭曲纹路上。 她的手方才被路眠牵了一路,也不免沾染热意,此时抚摸疤痕,倒让于管事身子一颤。 “夫人慧目,这伤已有三年之久,每至更深露重时便疼痛难忍。” “平日随意生活无碍,却再难拿起乐器。” “一个不能拿乐器的管事,又哪里能算得上管事呢。” “若不是念在我早年为教坊司博得了好名声,怕是三年前就被踢出教坊司了。” 尽管于管事竭力想用诙谐的语气道出过往,但无奈这些事情对她来说本就沉重至极,再如何粉饰太平也不能当作笑谈讲出来。 “管事的难处我已知晓,但是想要求得神药,还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方能成功。” “无论何种代价,我都愿意去做!”于管事匆忙答道,生怕慢上一步楚袖便又反悔:“先前郎君示意我将那名姑娘带上重阳宴,我便做成了。” “夫人你要相信我的诚心,我什么都肯做的。” 楚袖一下子抓住了关键,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问道:“你前几日得了郎君神谕?” 于管事连忙点头,将当日她于教坊司中所得神谕之事道出:“郎君神通广大,花笺对日显字,真乃神迹。” 什么神迹,不过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罢了。 楚袖嗤笑一声,摆出一副严肃面孔,道:“你所遇之人并非郎君本尊,而是一借郎君之名行祸乱之事的恶相。” 于管事被这新鲜的词砸得一懵,呆愣地重复道:“恶相?” “所谓恶相,唯恐天下不乱,只下令,不赐福。” “仔细回想,你为何从未受过郎君赐福?” 楚袖循循善诱,于管事也便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想:“难道,我一直以来供奉的不是郎君不成?” 于管事的猜测多少有些偏,但倒也相差无几。 她也便继续道:“一直以来,你供奉的都是恶相,他法力不足,便只能坑蒙拐骗让人来帮忙。” “若他当真是郎君,为何今夜重阳宴上那人如此之快便倒戈了,难道郎君连拿捏一个凡人的本事都没有吗?” “怎可能,郎君法力无边,莫说是小小凡人,便是达官显贵也得跪拜叩首!”于管事显然转过弯来了,登时便怒道:“好一个恶相,竟敢瞒骗于我!” “方才便说了,求神药须得代价。郎君心善,不愿我等普通人破财,只需替他捉得恶相便可。” 于管事当即便拍着胸脯应了下来,只是她不免怀疑自己:“夫人,你看我只是个四十有余的弱女子,如何能与那恶相斗法呢?” “人皇受万民敬仰,你只需将恶相现身之处告知人皇便可。” “郎君曾赐言于我,说恶相化身在宫中身份不低,与之接触半个时辰后的人三日内黑气缠身不散。” “于管事,你身上便有浓重的黑气啊。” 130-140 第131章 金殿 隔日罢朝, 金殿之上却仍有不少眼带青黑的官员,见面了便互相问候一句昨夜休息得如何,文官回夜不能寐, 武将回睡不着练了一夜的拳。 一听这回答, 众人就知对方也如自己一般,还未能从昨夜那场惊变中走出来, 如今还在提心吊胆。 “我等尚且如此,陛下岂不是……” “嘘,妄议陛下,你不要命啦。” 那人连忙捂嘴,却小声辩解:“昨夜那事实在是令人震惊, 这才一时失言,莫怪莫怪。” 思及昨夜陛下被人扯着衣领用剑架着脖子的狼狈模样, 几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说不出个反驳话语来。 若不是柳国公手底下的人临时内讧, 今日坐在这金殿之上的可指不定是谁呢。若是换成他们, 别说睡觉了,怕是吃饭喝水都得带上三五十个侍卫才行。 “话又说回来,昨夜里立了大功的那位路小将军, 你们可有谁瞧见他了?” 同样是从朔北回来的小将军, 众人不大认识商户出身的林暮深,却个个都听过路眠的名号。 早些年是他与苏家二公子混迹各家后院的轶事趣闻,如今是他直取朔北鬣狗心脏的威名, 之后自然还要加上一项救驾有功的名头。 要不怎么说虎父无犬子呢,定北将军教出来的孩子, 便是玩乐几年,上战场是一员虎将, 回京后也是今上身边的一把好手。 众人一番吹捧路眠,却谁也没瞧见这位少年英才,不由得心生疑窦:按理说今日便该论功行赏,哪怕只是先口头嘉赏一番,路小将军也该出现才是。可如今马上便要朝会了,路小将军却不见踪影,难道是昨夜又生了什么变故? 百官疑惑不解,便齐齐看向了殿内官职最高的右相苏端和。 昨夜宋太傅失态上前与柳国公缠斗,却不小心闪了腰今日告假,他们也便只能以右相马首是瞻了。 一名与苏端和有些来往的老臣上前低声问道:“右相可知路小将军去了何处,怎的这般时辰都未来?” 问苏端和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昨夜那般混乱的局面,众人都不免两股战战,可这位右相却端坐席上不闪不避,仿佛笃定了柳国公做不成这事似的。 再怎么说也和今上是亲家,指不定右相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途径呢。 精神奕奕、容光焕发的右相闻言侧目,只轻飘飘一眼,那老臣便知道了答案,呐呐而退:“老臣眼拙,无意扰右相清净,这便离开。” 苏端和见那老臣转身便走,像是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一般,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如何?右相说了什么?”那老臣方回了几人身边,便有人急切地问道。 老臣瞪了那说话的人一眼,没好气地道:“没说话,但想也知道会是和稀泥的回答。你说我方才怎么脑子不清楚敢去问苏相话!” 那人悻悻地回道:“那不是看右相云淡风轻,瞧着就像是知道些内里乾坤的样子。” “他哪天不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真是失策!” 老臣哀叹两声,还不待再说些什么,上首帝王便已经自侧边走了出来,身边随侍的却不是往常的大总管,而是一位着黑衣、面容冷峻的青年人。 百官向上拜礼,无人敢直面圣颜,自然也就没能发现站在帝王身边的青年人正是他们方才议论过的路眠。 “昨夜动荡,不少爱卿也受了波及,本该让诸位好好休息,但兹事体大,朕也只能狠下心来做个无情的君主了。” 帝王言辞恳切,众人自然是连道不敢。 一番君臣情深后,这才算是上了正题。 禁军压着柳亭在金殿正中跪下,此时的他已然不见昨日的嚣张,一身华贵的玄衣也早就被扒了下来,只着粗布衣裳。头发倒是一丝不苟地梳了起来,但离得近了便能瞧见那丛生的碎发,显然就是匆匆用手梳理了一番。 “柳亭,你着人禀报说今日要在金殿上说件大事,如今来也来了,可能开口了?” 经过昨日那场宫变,帝王也不再称柳亭为柳卿,而是直呼其姓名。 谁曾想柳亭却不言语,环顾四周后未曾见到心中那人,便抬头直视端坐高阶之上的帝王道:“当事人未在,不好言说。” 帝王沉吟片刻,道:“你要见何人?” 柳亭挺直腰背,竭力维持自己的形象,沉声吐出了一个名字。 众人闻之哗然,更有甚者惊惧地瞧着柳亭,想看看他是不是在狱中关了一晚上给关疯了,竟然敢将此事牵扯到皇家头上。 旁人不敢直视圣颜,柳亭却清楚地看到那人脸色铁青,落在一旁的手都猛地攥了起来。 他在心中嘲笑这个懦弱的男人,明明有所察觉,却迟迟不肯相信,非要维持着一个祥和的假象过日子。 反正事情败露,他注定也活不了,何不将狗皇帝苦心维持的平稳假象撕碎了呢。 柳亭怀着恶意吐出了那人姓名,像一条毒蛇在帝王颈边吐信。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种话来,便是要借着百官心中疑虑逼迫狗皇帝将人喊来。只要那人一来,这场以性命作赌注的局便是他赢了。 人活一辈子,能见得金尊玉贵的帝王因自己露出狼狈姿态,也算值当。 日后史官执笔,他柳亭也是昭华朝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既如此,便将他召来。” 帝王下令,莫敢不从,登时便有人急匆匆退出金殿前去传召此人。 殿堂之上一时寂静,无人敢出声打破沉寂。 直到跪在殿中的柳亭从怀中掏出来一张陈旧的布帛,将之铺陈在地面之上,啮破手指以血为墨描摹其上字迹。 本就站得近的官员一眼便瞧见了他所写的内容,不由惊讶出声。 与之不大对付的容王殿下更是直接上前夺过那块布帛,死死攥在手里,痛骂柳亭:“你这等狼心狗肺之人,竟也留着这帛书!” “莫非当年你便预见今日败北,打算以此要挟不成!” 祁万泽此举堪称大胆,无视帝王,咆哮公堂,无论哪一宗罪都不轻,然而帝王不言,似是默认他如此行事一般。 柳亭掀起眼帘,也不反唇相讥,只是伸手去抢祁万泽手中的布帛,但跪姿本就低人一分,祁万泽又用了十分的力气,他自然夺不过来。 这般动作反倒更让祁万泽怒火中烧,上前一步便揪住了柳亭的衣领,竟是硬生生将人以这种别扭的姿势提了起来。 两人靠得前所未有的近,话语里亦是火星四溅。 “凭你也配碰皎皎的东西!” “柳亭,不要以为有皎皎遗言护着你,我就当真不会杀了你。” 柳亭被他这一手拽得气息不稳,却依旧梗着脖子回应:“若是你敢动手,早二十年前就动手了,还等得到今天。” “祁万泽,没本事就不要出来逞英雄,平白惹人发笑!” “你这老匹夫——”祁万泽怒吼一声,另一手握拳便狠狠砸在了柳亭脸面之上。 早在祁万泽出列时路眠便想上前去捞,奈何帝王蓦然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便不得不站立在原地看两人争斗。 眼看柳亭脸上挨了这一记,鼻血狂飙,路眠却耳听得一声轻笑,手臂上力道一松,他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三两步下了金阶,闪身隔开了两人。 祁万泽口中仍骂声不止,相较之下柳亭就安静许多。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伤势不得不安静。 路眠让人安静的手段虽不大美观,但胜在有效,他从善如流地从腰间抽出一根儿臂粗的麻绳,三缠两绕便将两人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一人背靠一根金龙柱,面朝龙椅之上的帝王,也不妨碍接下来的问话。 做完这些,路眠拍去衣上灰尘,从祁万泽手里抽出了那张布帛,奉到帝王面前。 然而帝王只是打眼一瞧便道:“路小将军可是好奇?” 帝王如此问,路眠竟也实诚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路小将军自己看看便是了。”帝王轻笑,指了指他手中的布帛道。 今上都同意了,他自然也不客气,将布帛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这是一封诉状,状告其父殴母至死、毒害亲女,可谓是世间败类。 柳亭方才所言之人与他无亲无故,无论如何也用不到这张布帛上的内容才是。 像是看出了路眠的疑惑,帝王指尖在扶手上点了几下,道:“柳亭其实并非是家中独子。” 路眠对于柳亭的了解不多,来源也就那么几个,最主要的便是父亲幼时的口述。 在父亲的讲述之中,镇北王柳亭是个心怀天下大义的大英雄,数年如一日地镇守朔北,计破照日的故事更是讲了不知多少遍。 再往前些,柳亭尚未前往朔北之时,父亲也并未与他相识,自然是无从讲起的。 “方才他们口中所争的‘皎皎’,便是这张讼状的主人,也是柳亭的亲姐姐,名唤柳皎。” 帝王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言语,反倒是转了话题道:“传召之人走了这般久,竟还未将人带来?” “那孩子这些时日住在旧时宫殿里,有朕特许的车架,也该到了才是。” 他话音刚落,便有道潋滟红衣自殿外走进,顶着众人讶异视线也无半点慌乱,不疾不徐地走到殿中,掀袍一跪道:“草民叩见陛下。” 于情于理,此人话语都未曾出错,毕竟是个白身,称草民也应当。 只是…… 百官还是第一次见皇子上殿,一丝犹豫都没有地便双膝跪地行如此大礼。 更不用说,方才柳亭还以一种极为神秘的态度提及了这位皇子的名号了。 莫非,这位一向不着调的皇子深藏不露? 第132章 对簿01 “起身吧。”帝王面上是和蔼的笑, 恍若端坐高台之上的并非是一位坐拥千里江山的君主,而是一位普通的父亲一般,“小五可知, 朕唤你来是为何事?” 这是个不大好回答的问题。 众人纷纷猜测这位少在京中的五皇子要如何避开这个问题, 却不曾想他竟是径直开口回道:“是因为昨夜重阳宫宴上柳国公造反一事吧?” “儿昨夜虽早早离席,但也听闻此事, 今日一早便在殿中等候父皇传召。” 听起来像是顾清明知道今天柳亭一定会攀扯他一般。 可两人明面上一丝联系也无,难道真是顾清明心虚? “小五竟能猜到今日之事?” 顾清明弯腰作揖,道:“父皇有所不知,早在今年元夜,儿便与柳小姐于青白湖上偶然见了一面。” “那时惊为天人, 之后才知是柳国公的掌上明珠,几次花宴下来, 更觉心动。” “是以……”说到此处,他抬头往柳亭的方向落了一眼, 才有些难以启齿道:“是以柳国公提出结亲一事时, 儿并未拒绝。” 莫说顾清明是个皇子了,便是在场的世家大族家中纨绔,也没有哪一位敢做出此等事来的。 此事好听点说是一桩风流韵事, 说难听点便是私相授受。 想来是自小亲缘寡淡, 大了便离京四处游历,也无人与他将个中道理细细分辨一番。 似乎是怕帝王不信,顾清明还补充道:“儿与柳国公交换过一次定亲信物, 只是后来见柳小姐并无此意,儿便私下做主将那信物还了回去, 可儿的信物还在国公府上,不知何时能取回来?” “你们竟还交换了信物?”帝王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可顾清明就像是被人下了降头一般,全然看不懂眼色,径直点头。 “儿将为母妃所做竹笛赠出,柳国公则是取了一枚铜铃球给儿。” “起初时儿只以为那铜铃球是柳小姐随手取来之物,后来与柳世子诗会相交,方才得知是先夫人遗物。” “意义如此深重,儿更是愧不敢受了。” 柳小姐本人如何想先不论,柳亭能将亡妻遗物当做信物来笼络一位无甚背景的皇子,也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过从昨夜那位名唤越途的刺客口中得知柳亭在亡妻尚在之时便与异域女子纠缠不清,甚至是哄骗旁人为其生育子嗣。 不论从那方面看都是十足十的败类无疑。 “小五倒是对柳小姐痴情不改啊。” “情爱不可强求,儿已经看开了。”顾清明直起腰身,缓步走到柳亭面前,言语轻缓道:“不知柳国公可能将本殿所赠信物归还?” 柳亭怒目圆睁,痛骂道:“满口胡言乱语,本王何时与你交换过信物!” “那日园中,不过是口头提及,你便欣然应允,甚至奉上宫闱图册,说要以此求娶本王嫡女。” “今日反口倒是很快,但本王亦有证据!” 顾清明依旧是一脸茫然,被骂了也不生气,反倒是挑眉道:“柳国公莫不是老糊涂了,怎的如丧家之犬一般随意攀咬他人。” “你!”柳亭咬牙切齿,别过头去不再看顾清明,竟使出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本王府上还放着此人送来的许多图纸,尽皆是此人描绘,还有数封往来书信。” “送去大理寺查验,定能见分晓。” “除此之外,我还要状告顾清明——弑母杀兄之罪!” 此话一出,众人皆哗然。 且不说顾清明的生母是如何死的,便说养母言妃,那可是缠绵病榻十年之久,药石无医而死。 顾清明当年到言妃身边才五岁,五岁的孩童就有如此通天的手段将一个地位不低的妃嫔害成那般模样,还无人察觉不对,着实是无稽之谈。 至于弑兄之罪…… 众所周知,帝王子嗣不丰,排在顾清明前头的也只有两位皇子,一个是皇后所出、早已逝世的二皇子,另一个便是东宫那位了。 年老些的官员有不少都听闻了昨日昭阳殿之事,此时便不免联系起来。 至于为何不说是二皇子? 二皇子离世时,五皇子甚至不在京中,除非是神仙手段,否则怎能远隔万里将人弄死。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啊。”帝王的声音听不出悲喜,自高台之上传下来,落在两人耳边,“难怪身上带着当年的那张帛书,原来是要以此警醒朕啊。” 柳亭闻言便笑:“有筹码自是要用的,尤其是——” “这筹码无比好用的时候。” 他还兀自洋洋得意,另一边的祁万泽却忍不了了,他径直骂道:“状告他人都得扯上皎皎的名号,真让人觉得恶心!” “皎皎知道定然后悔当年那般护着你!” 眼看着柳亭又要和祁万泽吵起来,帝王挥了挥手,路眠便又下去了。 他停在祁万泽身前,十分有礼貌地道了声抱歉,而后将祁万泽的衣裳一撕,团成一团堵了他的嘴。 “你——” “此事既然与两位相关,倒不如今日辩个明白。”其中一人已经被捂了嘴,另一人也就没必要再绑着了,路眠为柳亭解绑,却对着顾清明道:“五皇子以为如何?” “路小将军所言极是,有些事情,是该有个头尾。” 顾清明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做下的那些事不会被人发现。 他今日既然上了这金殿,就断没有让他全须全尾离开的道理。 这般想着,路眠人便站到了顾清明身边,对方不明所以地望来一眼,没得到回应也只能作罢,转而与柳亭对峙起来。 “弑母之事远在数年之前,一时之间也难以查证,便留待之后言说。” “我今日所说之事,才发生不久,一切皆有迹可循。” 顾清明抢白道:“倘若是要说昭阳殿中太子皇兄晕倒一事,柳国公可打错了算盘。” “众目睽睽之下,本殿如何能大显神通对太子皇兄下手?” 柳亭却否认了他的说法:“你不是对太子下手,而是让太子自己中了计。”言罢便有数名禁军端着用白布盖着的托盘走了进来,他上前掀开前两块布,露出两个大小材质都不相同的香炉来。 “这便是你用来害人的东西。” 柳亭抬手指了一人,对方便捋直了衣袖出列道:“大理寺少卿陈忠义,见过五皇子。” 陈忠义随即便向百官讲述了他如何机缘巧合地发现这两个香炉的共通之处,顺带着将太子妃遇害一事也拿出来说了一遭。 “香炉作榫卯结构,银针镶嵌其中,表面涂有剧毒,一旦中针,人便会止不住昏睡过去,之后身上便会有大片青紫显现。” “那青紫乃是活物,随着时间在人体内游动扩散,待其扩散至全身,便是其人身死之时。” “此毒在昭华极为少见,多亏太医署帮忙,才得知此物名为七星海棠,乃是一品枝茎剧毒的花卉。” 若说方才顾清明还不以为然,七星海棠这四个字一出,他便不得不正视起来了。 单一个柳亭自然是扳不倒他的,但若是不止一个人在背后出谋划策呢? 顾清明不期然地想起一双温柔眼睛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感情误事啊。 但他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子,对方在宫中也无什么眼线,单是东宫那点儿地方,可查不出什么来。 他自信满满地看着柳亭和陈忠义一个人掀布一个人讲解,从香炉讲到赏月宴,从琼花台爆炸一案讲到火烧东宫,人牵扯得越来越多,事情也越来越分散,到最后,竟是连昨夜婉贵妃晕厥的事都要算在他头上。 “还有这个,乃是……” 是以顾清明开口叫停了兴致颇高的陈忠义,指着那一看就有些年头、弦还崩断了三根的瑟道:“这种东西也拿出来污蔑本殿,陈大人是当诸位都是眼瞎心盲之人吗?” 陈忠义被他这么一拦,面上也没什么尴尬神色,只道:“此物乃教坊司管事送上来的,下官也不是很懂,得让那位管事亲自来讲才行。” “还请陛下允于管事上殿作证。”陈忠义向上首一拜,得了帝王应允后便着人将于管事请了进来。 单说教坊司管事,众人还不清楚此等大事与一个管事有什么关系,但当那人进了金殿向帝王拜礼,众人便明白过来了,敢情这是又绕回去了,说的还是昨夜重阳宫变那事。 于管事仍着昨日旧衣,眼下青黑比之在场的诸位大人只多不少,但她却异常精神,甚至于开口第一句便直指顾清明。 “五殿下三天前往教坊司听曲儿,听了一个上午都未寻得满意一曲,离开前随手一拂角落里放着的瑟。” “当时无事,夜里便崩断了三根弦,奴婢不得已挑灯修补,却在瑟下发现一张花笺,对灯映照,便得两句。” “送子入司,重九拔剑。” “奴婢愚钝,不知五殿下如何解读这两句话?”于管事言语犀利,直戳顾清明心怀,“莫要道此花笺非五殿下所出,奴婢昨夜便已经问过了花笺的来处。” 顾清明一脸坦然道:“你也说调查了花笺的来处,为何要将此事与本殿攀扯?” “更何况花笺还有字迹可验,何必咬着本殿不放呢?” “莫非是与柳国公商量好,想用本殿来作减罪的踏脚石?” 相较于于管事那多少有些强行的指证,顾清明所言之事的可能性的确更大。 更遑论顾清明猛地向着于管事疾走了几步,像一阵风般刮到了近前。 他方抬手,还未动作,那老旧的瑟便发出悲鸣之声,于管事低头一瞧,竟是将剩下的弦都崩裂了。 “此瑟本就是陈腐之物,如何能说是本殿所为?” 第133章 对簿02 于管事被他说得一愣, 一时插不上嘴,气势便差了半截。 顾清明伸手遥指数件物品,一一道出其中不妥之处, 待说到那两只香炉时更是气极。 “莫说两物毫无相似之处, 便是用了同一法子,内里也置了毒针。” “那为何只有太子皇兄中毒, 太子妃却不见分毫端倪?” “上月中秋宴请,诸君分明在场,可有谁人瞧出来?” 顾清明一口气将所有人都拉下水,他非但要这般大范围地问,还指名道姓:“不说旁人, 陈大人可瞧出什么来了?” 陈忠义自是摇头,他官虽算不得低, 但离太子席位还是有些距离。再加之太子一向在意旁人观瞧太子妃,他哪里敢多看, 只隐约记得那日两人都穿着青绿衣裳, 再多便一无所知了。 问到谁谁闭口不答,满堂朝臣,竟无一人能答此问。 帝王冷眼见他问遍殿上众人, 风头一时无两, 不免皱眉道:“小五,金殿之上,岂容你对肱股之臣放肆!” 顾清明也能屈能伸, 当下便向几位老臣行礼致歉:“小子一时无状,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这般态度, 便是柳亭也挑不出错来,只能捏着鼻子将这页翻过, 打算拿出旁的证据来指认顾清明。 然而就在他开口之时,金殿外竟有人高声喧哗,仔细一听。 “苏端和次子苏瑾泽入宫觐见,还请陛下允我入殿!” 嘴上说得恭敬,实际上那人撒丫子跑得比谁都快,话传进来之时,人都半只脚踏进金殿了。 此等无赖闯殿的情状,怕是昭华有史以来第一回! 看着那拉着个戴帷帽的青衣姑娘左躲右闪的锦衣公子,不少人额角都突突地跳了起来。 无他,以往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就是靠着这般插科打诨,将他们恨不得销毁的秘密挖出来的。 这些年虽然收敛了些,但到底给诸位大人留下了不少阴影,不由猜测又是哪个倒霉蛋被这小霸王盯上了。 而作为众人关注点的苏瑾泽则是拉着人直冲自己父亲而去,也不管对方已经不大好看的脸色。 到了苏端和跟前,他极快地喊了人,将那姑娘往苏端和身后一推,自己则从善如流地跪下了。 “事态紧急,草民只能擅闯金殿,之后全凭陛下责罚,还望陛下允我所带之人作证。”苏瑾泽罕见地正了脸色,礼数周全道。 帝王正欲开口,便见得一旁的大功臣竟也一撩袍角跪到了苏瑾泽身边。 “罪臣路眠亦请陛下允臣作证。” 看着齐齐跪着的两人,苏端和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身后那女子也上前跪下,戴着帷帽跪拜帝王:“罪人楚袖,拜见陛下,还望陛下允民女作证。” 苏瑾泽被两人一左一右夹围着,明面上还跪得笔直,实际上恨不得扭头痛骂楚袖。 这个时候上来凑什么热闹,她无权无势,又无功勋可靠。欺君之罪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像他和路眠这种有家族荫蔽的都要脱层皮,她怕不是得丢了命。 帝王低头瞧着下首三人,不知想到什么,竟罕见地笑了一声,而后道:“三人联名上奏,想来是有要事,闯殿之举实属无奈,自是不会罚你。” “好了,让朕听听,你们要作何证?” 闻言,楚袖伸手拨开帷帽,然而只掀了一半就掀不动了,抬眸望去,只见那人蓦然起身,整个人如巍峨高山一般站在了她面前,将帝王的视线隔绝开来。 “当日中秋宫宴之上,罪臣巧扮太子,欺君罔上,还请陛下降罪。” 顾清明已然沉了面色,未曾想到当初一场宫宴还有这般多变故。 为了拉他下马,路眠竟不惜揽上此等大罪名,明明他们之间也无龃龉,做何要将他置于死地? 顾清明想不明白,但他也不会坐以待毙,当下便道:“路小将军当时分明赋闲在家,又是如何入宫顶替太子皇兄的?” “莫非是早有不臣之心?” 路眠极少与人如此争辩,作为他的好友,苏瑾泽早已习惯了替他开口,此时也不例外,倒不如说,他上金殿来有一半就是为着路眠来的。 然而他还未曾开口,就见一向寡言少语的路眠略微侧了身子,视线正正好与顾清明对上,沉声反驳:“五殿下所言甚是,不臣之心的确有,只不过不是臣,而是殿下你自己。” “七月琼花台案最后查到了柳亭身上,陛下英明,不愿与之刀兵相见,方才小惩大诫。” “可那案中并非只发现了月神玉像中埋藏的火药,还有旁物能证明乃殿下所为。” 路眠先是一指那香炉,道:“此物为一,其上七星海棠之毒乃异域之物,昭华境内罕见,而偏偏五殿下你喜好奇异花草,归京之时曾往几位皇子公主府中都送了些花卉植物。” “不巧,臣在九殿下居所中,发现了一株含苞待放的七星海棠。” 顾清明抓住机会,反问道:“本殿游历各地,给兄弟姐妹们带些东西回来岂不寻常?” “至于路小将军所说的七星海棠,本殿是闻所未闻!” 苏瑾泽从旁插嘴道:“可九殿下却说,那是您特意送来的一孤品海棠,旁处不可得见,待得花开染作丹蔻,是一等一的俊俏,最得女子喜欢。” 提到丹蔻,顾清明气极反笑:“这便是你们着人将这一匣子胭脂呈上来的理由?” 方才那一堆证物之中便有一精美绝伦的梳妆匣,其上镶金嵌玉,木料都是上好的沉香木,较之一众或旧或碎的物品,它极为显眼。 苏瑾泽走到那梳妆匣前,手指一拨一掀便将其打了开来,笑道:“此物主人,亦是一位证人。” 顾清明被这一个接一个的证人弄得不厌其烦,对着一旁久未言语的陈忠义道:“你们还有多少位证人,干脆一口气请上来得了,省得一个接一个的。” 陈忠义觑了一眼方踏入金殿的倨傲证人,低垂眉目对着顾清明道:“五殿下,这位,是最后一人了。” “哦?”顾清明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声,而后极为不屑道:“倒让本殿看看,你们还能请上什么人物来!” “难不成还能将太子皇兄请来不成?” 他顺着陈忠义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得一奢衣宝珠的女子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还不等他道破此人身份,向之行礼,对方便冲到了他面前,扬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那女子指根处还带着数枚镶嵌碎玛瑙的银指环,尽管边角处已经足够圆滑,却还是因为此人的大力而在顾清明左脸上留下了数道血痕。 顾清明被这一耳光扇得耳鸣数刻,口中溢血,狭长眼眸中杀意汹涌,却在一睁一闭间换作了茫然。 “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婉贵妃转了转抵在食指指根的那枚指环,上头沾染了丝丝缕缕的血迹,她瞧了一眼便觉得恶心得不行,当下便将指环摘下,砸在了顾清明脚边。 “下贱之人,污人耳目,难道不该打?” 一语惊四座,婉贵妃却不在意,只姿态自然地拨弄了两下梳妆匣,从中挑拣出个极小的香盒出来。 “将此等毒物送与本宫,想来你这贱种是对本宫恨极。” “既如此,怎么不敢还手,反倒装出一副柔弱姿态来!” 顾清明退开几步,做出恭顺姿态,脊背却不自觉地打着颤,似乎很是惧怕婉贵妃的模样,低声道:“小五不敢。” “不敢?”婉贵妃冷哼一声,继而旋开香盒,随手拔了一根发簪将那脂膏挑出,送到顾清明面前:“倘若要本宫信你,便将这脂膏吞了,如何?” 时下脂膏多以动物油脂为底,混入各种花卉汁液调和,倒也不算不能入口的东西。 只是这要求实在是辱人,便是寻常儿郎也不会答应,更别说顾清明还是一位皇子了。 顾清明垂眼望着那金簪上挑着的些许香脂,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入口,但实际上,他是在等帝王表态。 婉贵妃再如何嚣张跋扈那也是在后宫的事儿,如今她以证人身份踏入金殿,自然不能再如此狂妄。 但婉贵妃偏偏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甚至有意折辱与他,这一切都是他那位好父皇的放纵。 父皇在试探他,顾清明头一次意识到这种在别的皇子上司空见惯的事情,旁人可能心有畏惧,他却只想笑。 多年不闻不问,纵是偶有归京也只得一句不咸不淡的“归来就好”,上次父皇搬出这般大的阵仗,好像还是因为他为活命大闹祭天游的时候。 倒真是久违的“父爱”。 顾清明早已对这位旁人的父亲失望,却还是想看看他那善于和稀泥、装糊涂的父皇要如何应对当下的场面。 若是对他弃之不顾,未免让群臣猜测帝王是否心有偏颇。 可若是管了,这番试探就失去了意义。 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可是他那好父皇亲手造就的,若非他此时还得装出个鹌鹑模样来,不然真想看看那张脸上的神情。 然而顾清明想象中的好戏并没有上演,因为面前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婉贵妃见他不答,竟是直接将金簪戳向了他的眼睛。 这种事情可不是拿来闹着玩的,他连忙后退,身后却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顾清明再清楚不过那香膏中有什么,若是被划到可是得不偿失,下意识便变了步法,掠过其人闪至一边,还未松口气,那人却猛地攥住了他的右臂,力道之大仿佛能将他骨头捏碎一般。 “五殿下看起来似乎轻功不错,不知前些时日可曾夜探东宫?” 第134章 对簿03 “不巧, 臣当时在东宫旭阳殿中遇到个贼人,与之缠斗多时,却不慎被对方逃脱。” “那人功法了得, 臣瞧着与五殿下无异。” 路眠说话时还捏着顾清明的手臂, 力道不减,甚至还有加大的趋势, 纵是他再能忍,也不由得痛呼出声。 哪想一旁的苏瑾泽就等着他这一声喊,当下便窜上前来,手中拿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取来的白瓷瓶道:“赶巧我今日就带着这上好的药,保准一抹百病全消。” 两人图谋一眼便知, 然而有路眠死死压着他,顾清明也无从抵抗, 只能任由苏瑾泽将他右侧衣袖挽起,将横亘在惨白手臂上的大片乌青痕迹显露于人前。 见着了痕迹, 苏瑾泽便取过旁边禁军腰间佩剑, 在顾清明手臂上比划了一番。 在确定无论是长度还是宽度都完全吻合后,他先是扭头问了问左边的陈忠义:“可看清楚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方才一脸笑模样地给顾清明上药, 拔开塞子倒之前还颇体贴地提醒了一句:“可能有些痛, 但是不要紧。” “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说完,他便敲了额头一记,面带歉意道:“瞧我这脑子!五殿下运筹帷幄, 将众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怎么会不懂这道理呢!” 眼看着顾清明就要回嘴, 苏瑾泽赶紧给路眠使了个眼色。 路眠也识相地赶在顾清明出声前动了手,掌根按在那淤痕处用力推开。 方才苏瑾泽的话也不全是骗人, 那白瓷瓶的确装着上好的药,只不过是那种须得以极大力气将淤痕揉开的药油,如今给顾清明用正合适。 至于其中有没有夹带私仇,那就不得而知了。 顾清明神色变幻,却挣脱不得,最后只能任由两人配合着把他搓了一通,原本惨白的皮肤上满是红痕,看着就像是被人打过似的,分外可怜。 见这情状,苏瑾泽心情大好,往顾清明受伤的手臂上一拍,问道:“好了,现在五殿下可以开始狡辩了。” 出乎意料的,顾清明竟大方承认了那日闯入旭阳殿的白衣人的确是他,说法却与路眠不同。 “本殿得知柳国公竟恶毒到对自己女儿下手,那次去是为了救柳小姐的。” 这话便又有许多种解读方法了,柳亭在旁道:“那银针分明是你寄与我的,说一针下去就能让人闭嘴,少生事端。” 楚袖亦是作证:“柳小姐的确也中了七星海棠之毒,只是时日尚浅,除却精神有些错乱外并无旁的症状显现。” 先前路眠拦下了她摘下帷帽的手,此时路眠和苏瑾泽都围在顾清明身边,她也便瞅准时机摘了下来。 一张众人极为熟悉的面庞自轻薄面纱后显出,百官惊呼出声,宋太傅更是老泪纵横,颤着双手喊道:“云、云儿!” “你没死对不对!” “是不是太子殿下将你藏起来了?” 宋太傅激动上前,险些跌在楚袖身边,还是她伸手扶了一把,安抚道:“宋大人小心些。” 楚袖的嗓音较之宋雪云要更清冷些,哪怕有意放缓,也不见有温柔之意。 她并未解释,可这声音落在宋太傅耳边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罪民楚袖,曾于中秋宴上假扮太子妃。”楚袖扶着宋太傅,身子却朝向顾清明,刻意放慢了语速,道:“当时太子妃深受七星海棠所扰,又不愿让旁人揣测东宫生变,这才让民女与路小将军代为出席。” “谁知那夜便出了事,推我入水的并非是柳小姐,而是一同在旁的五殿下。” 她对上顾清明的眼眸,也不遮掩,径直道:“五殿下怕是当时就发现我并非太子妃了吧,但即便如此,还是做了这一出戏,让柳国公和太子殿下对上。” 顾清明被人围着,见她以宋雪云的模样出现于众人之前,不免露出惊讶神色,闻言更是笑道:“本殿不知楚姑娘在说些什么。” “话说回来,楚姑娘前几月不是说外出寻曲,怎的又出现在东宫里,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啊,路小将军也一样!” “本殿在旭阳殿中遇到的可是一位未曾见过的侍卫,并非是路小将军本人。” 说到此处,他恍然大悟道:“原来两位早先便入了宫中,不知是受哪位高人指使?” 顾清明如此说,众人也不免思考腔调,这位楚姑娘且不说,路家可明摆着是长公主那边的人,莫非是长公主授意他入东宫? “高人?”苏瑾泽重复这两字,继而抛了个眼神给路眠,道:“的确是高人指点,对吧?” 思及那人身份,路眠赞同地点了点头。 “都到如今地步,隐瞒也无意义,路小将军还不打算将这位高人名姓道出吗?” “这恐怕……”路眠有些艰难地开口,当时嘱咐犹在耳畔,实在不好做背信弃义之事。 一直见几人你推我攘的帝王这时才开了尊口:“既然小五想知道,路卿也便不必再隐瞒了。” “谨遵陛下教诲。”路眠闻言如蒙大赦,完全没有顾清明想象中的为难。 他心中泛起一丝不妙,再之后便成了现实。 “臣入东宫,乃奉陛下亲旨,为护太子而去。” “楚姑娘是臣寻来的一位帮手,自是与臣同去。” 被划成帮衬之人的楚袖没有拆台,路眠如此说,不管是对她还是对长公主来说都是好事。 此事牵扯太深,长公主最好不要掺和进来,连名字都不要出现才好。 “五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如一齐问出来?” 路眠明明是真心实意地如此作想,但奈何结合目前形势,他这话就仿佛是嘲讽一般。 顾清明不言不语,苏瑾泽却不会任他如此沉默下去。 “看来五殿下想问的已经问完了,那不如来答一答我这心中疑惑!” 他从最后进来的婉贵妃开始讲起:“五殿下明明归京大半年,却在近几日才送婉贵妃香膏,这是何缘故?” 顾清明道:“听闻贵妃娘娘重病,前去探望,怎好空手而去,自是略备薄礼。” 所谓的贵妃重病,实际上是因为顾清修醒来后在毓秀宫大闹一场,将婉贵妃打得皮开肉绽,为了掩人耳目才寻的说辞。 那几日有不少人前去探望婉贵妃,但都被拒之门外,顾清明自然也没能进得去毓秀宫。 听他如此辩解,怀抱双臂的婉贵妃嗤笑一声,戳穿道:“探病之时?” “这脂膏盒子分明是你三日前借着陛下赏赐送到毓秀宫来的,当时你还兴致勃勃地对着那尊琉璃像看了许久。” “总不能说……”婉贵妃上下打量他一眼,接着说道:“你也信奉戏郎君?” 婉贵妃都说到此处了,楚袖也便从一对证物中翻出一卷画轴来,展开后赫然便是悬挂在宋明轩房中的那一副戏郎君的画像。 “五殿下当日还送了此物给宋小公子,民女后来问过宋小公子,他说他气极之时向此神许愿,说希望柳家小姐凄惨死去。” “而当夜,五殿下您便出现在了旭阳殿中,意图不轨。” “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殿下您是故意要让柳家小姐死在东宫之中,进一步激化柳国公与太子殿下的矛盾。” “最最重要的是,您在柳小姐生辰宴后所谓的弃暗投明,说要助路小将军查明柳国公造反一事,其实也是为了搅乱局势吧。” 楚袖忽然讲出个他不知道的事情,柳亭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柳臻颜生辰宴那都是六月份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这两面三刀的家伙还一边和他筹谋造反一事,一边在背地里出卖他! 难怪他步步算计都落空,敢情是与他共谋盛事的顾清明就是个十成十的细作,非但如此,他还两头吃! 许久未曾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柳亭差点被这人气出个好歹来。 顾清明已经彻底沉默了下去,就连戏郎君的事情都被楚袖翻了个彻底,他还能如何言说。 倒是柳亭,气急之下挑出来指着顾清明便骂:“都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似你这边多方挑拨的无耻之徒却是少见!”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还做何要与你成就好事!” 若是说这话的是旁人,顾清明或许还不大好回嘴,可骂他的人是柳亭,他自是要骂回去的。 “你竟也有脸说本殿?” “以美色游走众人之间,哄骗女子做事,反手又将对方推入火坑。” “杀妻杀子,你哪样未曾做过!” “若论阴毒,你我不过半斤八两,如今在这金殿之上做狗咬狗之事,可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比起柳亭还在意形象,骂人都收敛些,常年在外游历、见识过不少市井骂街的顾清明显然要更胜一筹。 柳亭被他这一骂,气得胸膛起伏不定,面色涨红,呼吸急促,“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来,反倒是将自己气得晕厥了过去。 眼看无人有搀扶之意,陈忠义连忙伸手捞了一把柳亭,将他拖到柱子旁歇着。 而柳亭一倒,顾清明也像是发泄完怒火一般,一眼掠过周围人影,在楚袖身上停留几息又云淡风轻地落在了路眠身上。 “路小将军当真是好手段,这般多的事都被你挖出来了。” “只是不知,你心里奉的到底是哪位明主了?” 直到最后,他还致力于在帝王面前挑拨其与长公主的关系,让这对天下闻名的父女离心,自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尽管各种手段都被看破,但他不信日渐年老体衰的帝王能靠着那拳拳爱子之心而不再猜疑,尤其是当长公主的名声如日中天之时。 父女离心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他只要静静等待那猜疑之心生根发芽便是。 纵是如今事情败露,将所有事情查明也须得大半年的时间,而在此之前,他所下的最后一步棋定然已经生效了。 第135章 争斗 金殿之上几人你争我吵许久, 总算是有个了首尾,高台之上的帝王看了这么一场也不觉他们胡闹,反倒是着人将顾清明和柳亭绑了起来, 其余人则是论功行赏, 便是先前参与过重阳宫变的于管事都得了几百两的黄金。 只是于管事似乎对此不大满意,纠结再三后径直跪了下去, 行大礼道:“草民斗胆请陛下收回银两,允草民在教坊司中终老一生,草民定然日日为陛下祈福。” 在顾清明认罪之后,几人便分了两列站在一起,柳亭与顾清明被绑在两侧, 路眠和苏瑾泽一人看着一个,剩余的三位女子则是站在靠后些的位置上。 按理说婉贵妃身份最高, 她该站在中间才是,但无奈婉贵妃瞧不上这么个低贱的教坊司妇人, 将楚袖扯过来挡在中间了。 这也是婉贵妃不知晓楚袖的具体身份, 只是方才听路眠说是他请来的帮手,想着能做小将军的帮手,再如何也比个教坊司管事要来得高贵些。 若是让她知晓楚袖只是京城中一家歌坊的老板娘, 甚至还比不上于管事, 怕是要心中呕血了。 在于管事跪下去之前楚袖便有所察觉,毕竟普通人何曾见过数百两黄金,做一辈子教坊司的管事也拿不了如此多的银钱。 而且今上并未说过此后不让她在教坊司当值, 这请求听着便更为怪异了。 楚袖不期然地想起了昨夜忽悠于管事时在她臂上看到的足有一尺之长的扭曲疤痕,那般的痕迹, 非伤筋动骨不可留。 先前于管事未曾将此伤的来历说出,莫非就是在等着此时面见今上, 请今上为她定夺? 她在心中猜想着于管事如此行事的动机,就见得旁边跪在地上的妇人以一种毅然决然的姿态将宽大的衣袖掀开,语带悲痛道:“草民成婚二十余载,自认也是个贤良妻子,但丈夫动辄打骂,子嗣更是变本加厉。” “草民这只手臂,便是他们父子俩以莫须有的借口毁去的。” “证据尽皆毁去,控告无门。” “草民不求公正,只求能与此二人死生不复相见。” “哪怕日后在宫中做个洒扫亭台的婢女,草民都愿意。” 蜿蜒似蛇的疤痕,恍若泣血的诉告,任谁听了也不免心中动容。 方才还对她百般嫌弃的婉贵妃此时倒成了第一个开口的人,只是她嚣张跋扈惯了,说起安慰言语来也带着几分别扭,落在旁人耳中更似嘲讽。 “世上竟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此等负心薄幸之徒,合该受千刀万剐之刑!” “还有你那儿子,竟敢对母亲动手,当真是被教坏了性子!” “一看你平日里便是对他们言听计从,这才养出两个白眼狼来。” “三年过去都没对他们动手,你可当真是好涵养。” 眼看着婉贵妃就要连着于管事一起骂,楚袖心中哀叹,也便背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 然而对方脾气却大得很,登时便拧眉瞪她:“拉本宫作甚!” “难道你认为本宫说错了?” “这两个畜牲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楚袖闭口不答,也不能答。 不管她心中如何作想,帝王都不会依照她的心意来行事,就连于管事都说不敢求什么公正,只求能老死宫中,躲避这两人。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身为君王更不能偏听偏信,他今日若是因于管事一人言语将其夫其子处死,改日便会有数不清的奏章跃上案桌。 在后宫中纵横数年,婉贵妃竟连这些道理都不懂,可见其父其夫其子为护着她废了多大的心力。 恰如此时,若换成旁人在金殿之上大放厥词,早就被禁军拿下了,也只有一个婉贵妃还能对于管事指指点点,全然不顾帝王的想法。 见她不回应,众人又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望过来,婉贵妃一甩袖子,干脆不管了。 帝王此时方开口道:“你既如此请求,那朕今日便允你与丈夫和离,自此长居宫中教坊司。” “伤了手不好拂弦弹曲,但以你多年资历,这管事自是做得不差,日后也接着做便是了。” 今上此言虽未提什么赏赐,却是金口玉言地定下了于管事的差事,哪怕日后她因伤病难以继任,教坊司也得继续以管事之职养着她,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保障。 于管事万万没想到今上还会刻意为她这种升斗小民着想,甚至还不计较她之前受人蒙骗在重阳宫宴上动手的事情。 她热泪盈眶地垂首拜礼,声音都带着些许喜极而泣:“草民叩谢陛下圣恩,今后定然为教坊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恩赏一事结束,帝王显然心情不错,大手一挥便给这些个从昨日起便提心吊胆的臣子们放了一天假,让他们好好调整心情。 说是一天假期,实际上昭华朝十日一休沐,今日正正好便是初十,本来就该是在家休憩的日子。 都怪柳亭那家伙,选什么日子不好,偏偏选休沐前一日的重阳,让他们担惊受怕不说,还得为了本来就有的假期感恩戴德。 众臣的怨念柳亭无从知晓,他现下只想让禁军快些带他回天牢去,免得受祁万泽这老匹夫的气。 然而事与愿违,祁万泽在朝中多年经营,这点薄面还是有的,硬生生将人拦下来挖苦嘲讽。 虽说有人看着不好动手,但祁万泽的口舌功夫也是京中一绝,死人都能气活的那种。 柳亭被讲得昏昏沉沉,无比羡慕正被三四个禁军押着走出金殿的顾清明。 然而他这羡慕才生不久,就听得殿外众人惊呼之声,然后便觉得一阵风自面前刮了过去。 再抬头一瞧,方才念叨他的祁万泽已经不见踪影,他连忙抓住机会,同旁边的禁军道:“快快快,快带本王走。” “早回去你也能早些休息!” 柳亭不停催促,对方自是依了他的心意。 几人踏出殿门,便见得先前离开的众人都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仅有几名武功还算不错的人上前阻拦那状若疯魔的两人。 柳亭瞥了一眼那被鲜血泼洒的地面,又看了看面前这狗咬狗的情形,当即便笑道:“本王先前还觉得你这人机关算尽,想来还有后手。” “如今看来,后不后手还则罢了,你这右手倒是实打实的没了啊。” 这话刺耳到顾清明靠着一只手招架扑上来的疯狗,也要抽空将那落到地上的匕首朝着柳亭的方向踢过去。 他用了巧劲儿,那匕首凌空飞起,直直扎向柳亭的眼睛。 柳亭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当即便向旁边一闪,只是闪了一半被人撞了回来,那匕首刚刚好削去了他一只耳朵。 鲜血喷溅,登时又污了几块地砖。 楚袖被苏瑾泽拉到一边躲着,见此情形更是急忙把她的帷帽又往紧拉了几分:“别看别看,这种东西污人眼睛。” 他动作实在粗鲁,方才拨弄纱幔时便有好几次都怼到了她脸上。 她不愿意去想现在自己脸上是个什么模样,只伸手拦了他的动作道:“没事,我不怕。”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恶心啊!” “你看了这种东西,保管今夜都吃不下饭去。” 苏瑾泽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可他只是不许楚袖看,他自己倒是看得津津乐道,甚至时不时点评几句。 “一看就是市井里打架的招数,遇到练家子就差了几分。” “打右边,右边他没手拦啊!” “好阴人的一招,竟然走裆下。” 楚袖被苏瑾泽挡得严严实实,但从他这几句里也能听出当下那三人是个什么情况来。 三人争斗得厉害,怕是路眠和林暮深一时之间也未寻到机会将他们分开。 在那边事端解决之前,她觉得有必要先解决一下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 苏瑾泽寻的这个地方视野绝佳,又有几根廊柱遮掩,方才那般情形,不少人都与他们躲在了一处,此时个个都以一种惋惜的神情望着她,便是她心里都有些发怵,干脆把罪魁祸首解决了。 她摘了帷帽,略微踮脚盖在苏瑾泽头上,趁着他鬼叫的时候将两人的位置调换。 这下她站在最前面,一眼便瞧见了那堪称惨烈的场面。 眼盲、断腿、独臂,这些在旁人身上多少也要影响些的残缺,仿佛在这三人身上不存在一般。 往日里趾高气昂的宋小公子以手代足拖着身子行动,时不时阻拦顾清明的动作,大部分时候还是被两人踹来踹去。 顾清修扯下了遮眼的绸布,面上青紫有如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一般,手中利剑挥出,次次都要在顾清明身上留下伤口。 他虽看不见对方踪迹,但有耳可听,还有一个宋明轩时时提醒,倒也与顾清明战了个平手。 相较于那两人不过是受些拳脚,顾清明就要狼狈许多。 原本艳色的红衣几乎都被他的鲜血洇成了深红色,每每动作都有血滴落在地砖之上。 方才禁军押他出殿,谁也未曾想到宋明轩和顾清修胆大到直接在金殿门口堵人,还从背后径直杀了过来。 若不是顾清明躲得快,落在地上的便不是一只右臂,而是他的人头了。 但即便如此,大量失血也让他逐渐没了力气,宋明轩被踹开的距离一次比一次短。 本来就疲于招架的顾清明听得一旁宋太傅不住的催促话语,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硬生生将顾清修手中的剑夺了过来,片刻不带犹豫地掷向了宋太傅。 “叽叽喳喳吵得要命,为个贱种也值当如此聒噪?” 那剑半路便被林暮深拦了下来,然而剑本就长,待得停下来时,剑尖离宋太傅不过半尺之远。 宋太傅不过一介文官,被顾清明这一手吓得跌倒在地。 “本殿与柳亭一丘之貉,自然也能做得这鱼目混珠之事。” 眼看着顾清修摇摇晃晃似是已经站不稳当,宋明轩把心一横,便咬牙将手一收,整个人滚着撞了过去。 顾清明被他撞得身形不稳,却依旧用那仅剩的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怒道:“不过一个市井流氓,在京中养几个月,便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成?” “你身上的血往上追溯三代都不见得有个当官的,若不是本殿发善心,你以为你能在金殿上与本殿叫嚣?” 宋太傅一听便觉不对劲,当即便叫嚷起来:“五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害了我一个女儿还不够,还要拿我幼子开刀!” 第136章 离宫 早在顾清明将剑丢出去的时候, 路眠便瞅准机会靠近,此时出手,将扭打的两人撕扯开来。 顾清明见状也松了口气, 整个人仰躺在血色地面上, 模糊的视线里见得路眠扯了衣衫为他包扎止血,便知自己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他甚至有闲心同路眠开玩笑:“没想到, 到最后还是路小将军帮忙。” 路眠没搭理他,一旁拼命压着宋明轩的林暮深却疾声道:“若是五殿下无事,就赶紧送走吧,不然我看这宋小公子得被气死。” 顾清明方才那一席戳人心窝子的话,宋太傅听了却不大信, 此刻正在林暮深旁边帮着劝宋明轩。 奈何宋明轩就和疯了似的,压根儿听不进去人话, 对阻拦他的林暮深更是抓挠咬掐。 林暮深脸上被挠出好几道印子,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 对着正语重心长的宋太傅道:“我把您家这公子敲晕了给您送回去成不成?” 这本是当下最合适的办法, 奈何宋太傅却不同意,无奈他只能一边压着宋明轩胡乱挣扎的身子,一边催促旁边那位大爷一般的人物赶紧走。 顾清明闻言嗤笑一声, 略微侧头就瞧见了宋太傅围着他那好儿子嘘寒问暖个不停的模样, 不由啧啧生奇道:“年纪大了就是倔,都说了那不是他儿子还不信。” 他这话声音不大,毕竟没了力气。 可宋太傅与他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 自是听得一字不落。 宋太傅背过身去,望着地上狼狈不已、却还往顾清明那边爬去的少年郎, 他伸手抹了一把泪,对林暮深道:“劳烦大人将他送回去吧。” 这便是同意方才林暮深的提议了。 林暮深一时之间未曾反应过来宋太傅的变化是什么缘故, 但手下却干脆利落地把宋明轩击晕,而后将宋明轩抱了起来,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打到一半倒地的顾清修早就被婉贵妃带走,东宫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宋明轩自然是要回宋家的。 两人离开时还能听见顾清明嘀咕个不停,似是很不理解宋太傅为何要如此做。 “将个流氓当宝贝,真是老糊涂了。” 路眠不曾答他的疑,他便扭头去骚扰别人。 “喂,楚姑娘觉得是什么缘故啊?” 在场众多朝廷命官不问,偏偏点出楚袖来,而且他还不是随意喊,是直直地看向了楚袖的方向,可见是在那凌乱的打斗中还分神注意了她的去向。 旁人都是瞧热闹,好奇这女子是怎么和五殿下扯上关系的。 朔月坊与那两位的渊源早就在京城传开了,哪怕是牙牙学语的小儿都能说上几句,可没人知道五殿下缘何对一个女子如此青睐。 众人都等着楚袖回话,她反倒只是轻轻一笑,而后将苏瑾泽扯了出来。 “有什么好问的。” “五殿下怎么不问问我呢?” “好歹咱们也有些交情在啊。” 具体有没有不知道,反正苏家二公子对谁都这么说。 “五殿下若是好奇,不如回去好好问问柳亭那家伙。他活了那么大岁数,定然有不少家长里短的话和你说。” 苏瑾泽站着前头,叽里呱啦一通说,其中不乏指桑骂槐之语, 在苏瑾泽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顾清明便转了视线,待他说完那几句,人早就在路眠肩头晕了过去。 路眠将人交给等候在旁的禁军,冲着苏瑾泽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再说了。 苏瑾泽登时噤声,拉着楚袖便往外走,与路眠走到一处后才开口道:“若是无事,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路眠的安排他再清楚不过,是以这话问的是楚袖。 她对外言说是离京寻曲,如今归来,朔月坊中当有许多事等着她处理,不知得不得空与他们出去。 哪想楚袖半点不带犹豫,应承下来,反问道:“不知苏小公子要在哪里为我和路眠接风洗尘呢?” 苏瑾泽作为右相幼子,虽说不曾登临朝堂做天子臣,但在京城里打下了不少产业,最出名的当属那听起来就与他本人无甚关联之处的揽月居。 可那揽月居乃文人墨客常去之处,多的是风花雪月、碎玉辞藻,可不大适合他们几人。 提起这个,苏瑾泽便嘿嘿一笑,也不点破,卖了个关子道:“等到了你们就知道了,保管你满意。” “你们二人可是我最好的知己,哪里能亏待你们!” 哪怕知晓两人有点首尾,他也没什么避讳,走在两人中间,一手揽着一人肩膀,就这么离开了金殿。 楚袖和路眠知道他性子,两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路眠提了个醒:“不可饮酒。” “知道了知道了。”苏瑾泽飞快答道,又侧过头小声与楚袖嘟囔道:“带着这家伙出去喝酒,我怕不是嫌今日太清闲了。” 明知道路眠能听见还是要说,楚袖也不得不佩服苏瑾泽的闹事精神,仿佛哪天不嘴欠就浑身难受一般。 两个青年你推我攘地往外走,楚袖则时不时帮着路眠回敬几句,让场面别那么快结束。 哪怕三人走下天阶,金殿外战战兢兢的众臣还是能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不知是哪位大人,颤颤巍巍地说了句:“不愧是与那两位交好的人物啊,此等场面都面不改色。” “喟叹弗如啊。”- 楚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苏瑾泽所说的绝佳之处,竟是古茗楼。 若论京城中广受好评之处,非古茗楼莫属。 可苏瑾泽言说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古茗楼就不大合适了。 更何况如今时辰尚早,古茗楼八成还没开门,此时若去,估计只能在后台看那几位角儿上妆了。 然而热血上头的苏瑾泽压根儿不听她言语,扯着两人塞进马车里便亲自驾车前往。 苏瑾泽驾车平稳且迅疾,她方才撩了轿帘一看,离古茗楼只剩两条街的距离了。 都这般了,也不好再让他转头回去。 是以楚袖只能默默打着腹稿,打算待会儿和叶禅明好好解释一番为何要大清早上门。 有本事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规矩,叶禅明此人的规矩便尤其多。 若非当初她靠着数十本戏折子敲开了古茗楼的大门,又以三寸不烂之舌使其放下戒备,怕是也不能借着古茗楼的途径将清秋道发展到如此规模。 之后数次交集,她与叶禅明更是相交莫逆。 但即便是这般关系,她也从不敢在登台前叨扰叶禅明。 听说云乐郡主在被罚后心有不忿,曾于清晨硬闯古茗楼,想要将叶禅明掳回去,却不想没被守门的几个练家子给拦住,倒让叶禅明好一通揍,给赶了出去。 她不觉得苏瑾泽这行为与祁潇然上门找茬有什么不同,只希望看在他们多年好友的面子上,别把人赶出来,随便寻个角落将他们安置着便好了。 在她对面安静坐着的路眠不知什么缘由,隔一段时间便看她一眼,待得她有所察觉时便又收回了视线。 如此反复多次,她也忍不住了,径直问话:“你若是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了。” 路眠本就在犹豫,听她这么说,耳廓更是热了几分,唇瓣开合,吐出的声音却细若蚊蚋。 楚袖没有习武之人那般的好耳力,不得已便将身子向前一倾,试图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这本也没什么,坏就坏在苏瑾泽看到街边摊贩,突发奇想便将帘子一掀,打算向两人寻求意见:“你们说我——” 后半句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齐齐投了视线过来,就看得一脸漠然神色的苏瑾泽。 路眠疑惑道:“你什么?” 楚袖则是猜到了几分:“你是不是想买什么东西?” 苏瑾泽没说话,忿忿地将手里的帘子扔下,不多时便敲响了车壁。 不知他这是闹哪一出,她有些无奈地掀开侧边帘幕,正要问话就见一个栩栩如生的糖人伸了进来。 那糖人不过并指大小,面带浅笑,衣着朴素,唯独怀里抱着个从轮廓看似是个乐器的物件。 不过既然是苏瑾泽所送,这个小人儿手里抱的应该是琵琶了。 “拿着玩吧。” 这种不值钱纯粹是好玩的东西,楚袖自前世就不碰了,如今见了也心生欢喜,只是一手接过后,她便问道:“你二人的呢?也让我瞧瞧。” 苏瑾泽指了指街角的摊子,道:“喏,看见没,人家忙着呢。” “做这一个都是看在我俊俏的份上,我们两个男子就算了吧。” 他摆摆手就往前去了,很快马车就又走了起来。 楚袖手里捏着糖人,时不时翻转观瞧细节,倒也不再忧愁要去古茗楼的事情,甚至她将那糖人塞到路眠手里,让他也能玩上一会儿。 “虽不知你方才说了什么,但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糖人只有这一个,你可小心些玩。” 路眠双手捏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晶莹的糖人面孔上笑意盎然,对面的姑娘亦是带笑。 他抬头正与楚袖对视,缓声道:“你喜欢糖人?” “说不得喜欢,只是觉得这些小玩意儿还挺好玩的。” “就是糖人放不久,待会儿还得吃掉。” 说到这里,她伸手掰了糖人的一只手塞进嘴里,糖浆划开便是一股浓浓的甜,腻在舌尖喉头让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可是这糖人有问题?” 见路眠如此急迫,她当即摆手:“没问题,就是有些太甜了。” “还剩这么多,如何处理才好呢?” 路眠出主意道:“不如送给旁人吧,也不好浪费。” “说得在理,但到底是瑾泽送的,还是先问问他的意见。” 说着,楚袖便拔高了声音,对着正驾车的苏瑾泽道:“这糖人我吃不下,可能借花献佛地送出去?” 正好也到了地方,苏瑾泽将马车停下,掀了帘子回道:“一个小玩意儿罢了,你随意就——” 第137章 主公 “其实我忍你很久了……” 攥着帘子的青年恶狠狠地将这几个字吐出, 而后便冲了上去将那好整以暇坐着的玄衣青年怼在了车壁上。 “路眠,你未免也太猖狂了点吧!” 路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齿间一个用力便将那糖人咬了半截下来, 口中甜腻滋味蔓延, 唇还叼着那根竹签。 因此他也说不出话来,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一双碧色眼眸满带疑惑地望着站在他身前的苏瑾泽。 两人靠得极近,楚袖在旁边也插不上手,只能极力劝道:“有话好好说,也没必要直接动手。” 见路眠一副懵懂不知的模样,楚袖还从旁帮腔, 苏瑾泽就觉得自己和这两人出来简直是要折寿。 明明楚袖平日里也是个极为清醒的人,怎么这时候倒不觉得路眠这行为逾距了! 再者说了, 那是他买来给楚袖吃的糖人,就算楚袖不吃, 送给别人也就算了, 路眠他凭什么那么自觉地认为楚袖会送给他! 他看得清清楚楚,这家伙分明在他说完的那一刻就把糖人塞嘴里了,连一丝犹豫也无, 可见是早有预谋。 “就算是互通了心意, 你小子也给我收敛一点!别真把我当成马夫了,小爷也是个大活人!”顾虑到楚袖,苏瑾泽这话还是凑到路眠耳边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两人相交多年, 自有不被外人所知的交流法子,此时压低声音, 哪怕楚袖就在不远处也听不真切。 路眠却只是瞥了一眼面上有些忧色的楚袖,而后将苏瑾泽压在他肩上的手拨弄开来, 用极为正常的音量道:“你怎么知道我二人互通了心意?” 苏瑾泽愕然不已,飞快地看了楚袖一眼,见对方也是一脸迷茫不知路眠为何突发此言的模样,他呼出一口气,崩溃道:“这是重点吗?” 他这明明是反问,可对方竟然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显然是这么认为的。 “收敛收敛吧,我不想走在外头旁人都说我可怜。” 明明许多年也是这么过下来的,他也了解路眠的秉性,可此时还是深感无力,不得已只能抛了这么一句话,继而转头向楚袖道:“他是个石头性子,阿袖你应该懂我,对吧?” 楚袖自然是懂的,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马车便被人从外叩响了。 “主家吩咐,若是见贵客前来,便带几位从后门进去。” 苏瑾泽停了动作,探出身子去与那人答话,三两句便打听清楚了后门,而后扬鞭驾马将车听到了一处小巷之中。 楚袖常来古茗楼,对这套流程轻车熟路,向前叩门三次,便见得墙头上蹿出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儿来,对方笑盈盈的,见是她便冲着里面喊道:“阿宁,是楚老板,开门!” 无人回应,可门口咔哒咔哒的声音不绝于耳,路眠安静地落后几步等着门开,苏瑾泽倒像个没见识的孩童一般两眼放光地摸着那两扇再普通不过的木门。 “阿袖,你之前也没说过古茗楼里还有此等精妙之物啊!”他对着一扇门上下其手,却不料其后机关开启,他这般一用力,整个人便摔了进去。 楚袖就站在他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跌进去,将门后板着脸的黑衣男孩吓得往后蹿了好几步。 “阿宁见过楚老板。”阿宁先是一板一眼地向着楚袖行过一礼,才艰难地对着趴在地上的苏瑾泽和才踏上台阶的路眠道:“见过两位公子。” 路眠应了一声,而后侧头问楚袖:“这便是之前你信中提到的双生子?” 四年前路眠出征朔北,临出发前将存香阁借由苏瑾泽的手交于她,后来见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存香阁中的孤苦孩童个个都有去处,能讨得一口饭吃,也就没再收回去。 虽说已经不再管存香阁,他依旧将那足有三寸厚的名录背了下来,此时见得这两人,便想了起来。 这对双生子入存香阁时路眠已然在朔北,自是没有见过的,这才有此一问。 “正是。” 两人一应一答的功夫,苏瑾泽已从地上爬了起来,随意拍打几下挥去尘土,便上前要与阿宁交谈,只是才提步对方便闪到了一名面带灿烂笑容的小女孩身后,那小女孩也不怕生,作揖拱手、礼数周全道:“主人还在等候,还请贵客们莫要停留。” 楚袖这才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若说引他们来此的小童口误也就算了,可现下安安也如此说,只能证明…… 她看着走在前面、时不时兴致上来还咏叹一番此处田园意趣的白衣青年,心中也有了一番猜测。 若真是那人到访,倒是用不得她与叶禅明解释了。 毕竟那人生来就是要打破各种桎梏规矩的。 莫说是埋怨扰他清净,叶禅明此时怕是要高兴得合不拢嘴呢。 苏瑾泽明明未曾来过古茗楼,却偏要走在前头,结果就是每走几步便被那绿植花卉吸引了视线踏上旁路,还得楚袖连声呼唤才能回神。 到后来楚袖也不耐烦了,干脆让路眠看着苏瑾泽,一见他有离开的迹象便将人扯回来。 “喂喂喂,少公报私仇啊,力气这么大做什么,这上好的云锦料子都要被你扯坏了。”苏瑾泽竭力扒拉着路眠的手,奈何力气比不上对方,只能被拖着走了。 路眠早已习惯了他的无赖说辞,闻言便低头往下一瞧,实诚道:“扯不坏。” “我没使几分力气。”他如此辩白道。 “算了算了,不和你吵这个了。”苏瑾泽干脆放弃,舒舒服服往后一趟,任由对方拖着他走,还能省些力气。 他闭目养神,顺带着问道:“阿袖,还有多远啊?” 话音刚落,路眠停步,他一个翻身起来,便见得一座雅致非凡的屋舍,不由咋舌道:“叶老板是当真舍得花钱啊,价值百金的沉香木竟也拿来做门板。” 他飞快地算了一笔账,得出了个天文数字后当即转头道:“没想到你们能赚这么多,当真是失敬。” “你说我也投点钱给叶老板,能不能分一杯羹?” 苏瑾泽是真情实感地发问,然而他等来的不是楚袖的回应,而是从屋舍之中缓步而出之人的拒绝。 “古茗楼的钱够用,用不到苏小公子来发善心。” 未有登台安排的日子里,叶禅明向来朴素至极,墨绿衣袍、木簪一挽便可出门,衬着那张如清雪般的面庞更是清冷几分。 他开口时未带情绪,可听起来却有股子怒气在。 苏瑾泽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在这位脾气大的名角儿面前说些胡话。 “主公已经等候多时,三位随我来吧。”言罢,叶禅明便将三人引了进去。 叶禅明从屋内走出时并未关门,此时几人顺着那开着的半扇门便正正好瞧见了内里那罕见地着一身锦绣白裙的女子向对面举杯。 察觉到他们视线,女子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招手道:“总算是盼到你回来的这一天了。” “我们可许久未曾这般对坐聊天了,快进来坐下。” 听她言语,原本坐在她对面之人豁然起身,为楚袖让出了位置,连带着走出几步,伸手将走在其后的两人拦了下来。 “楚姑娘平安归来,当真是再好不过了。长公主日夜挂念着楚姑娘安危,如今可算是能安心了。” 被苏瑜崖一语道破,顾清蕴也没什么羞赧神色,提壶为楚袖满上茶水,大大方方地道:“阿袖可是我手下不可或缺的谋士,自是日日挂念。” “承蒙殿下厚爱,楚袖幸不辱命。” 楚袖笑着应下顾清蕴那句“谋士”,举杯向着顾清蕴谢道。 眼看着两人便要畅聊起来,苏瑜崖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便毫不客气地将依旧想往里走的两人推了出去,合上门扉道:“好了,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也没用。” “长公主与楚姑娘议事哪里是你们能听的。” “还是与我聊聊你们查出来的东西吧。” 苏瑾泽哀叹一声,紧接着便挂到了路眠身上,道:“我这些时日可什么都没干,哥你好好问路眠便是了。” 苏瑜崖没应,只是继续用如沐春风的笑脸望着幼弟,直将对方看得心里发虚,这才开口:“路公子这边请。” 路眠抿唇向着苏瑜崖所指的方向走去,苏瑾泽自是也跟了上去。 苏瑜崖想着路眠方才那个眼神,不由得好奇,在宫中的这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现在路公子一点都不带收敛了。 若是两人当真剖白了心意,向来过不了多久,他们便有一场喜酒可喝了。 届时送什么礼物为好呢? 楚姑娘似乎很喜欢山河游记,可路公子除了练武好像也没什么爱好…… 想了半天没得出结果的苏瑜崖决定之后诗会之上问问姜亭,那家伙好歹也是个做姐夫的,多少应该知道路公子平日在府中做些什么。 谁也不知表面温润如玉的驸马爷心中竟想着这些有的没有,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文弱的模样,任谁瞧了都觉得他无害至极,万万想不到京城中素有凶名的黑白双煞乃是受他驱使,才在京中横行无忌。 几人前后到了另一处房间,苏瑜崖将门合上,还未来得及入座,就听得幼弟猛地坐起来,以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道:“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大事?”还得是他不知道的大事。 苏瑜崖细细筛了一遍没想出来,只好和声问道:“瑾泽所言是?” 苏瑾泽一把将路眠薅了过来,指尖都快戳他脸上道:“这家伙前两天总算和阿袖表白了心意。” “同意也就算了,这小子无法无天,一直在我面前显摆和阿袖更亲近!” 苏瑜崖淡定地倒了杯茶水,对幼弟的话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哥你怎么不气啊!”苏瑾泽一掌拍在桌上,险些将杯盏都震倒。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苏瑜崖不明白苏瑾泽在别扭什么,两人都心心相印了,比以前亲昵些也实属正常,他反问道:“你平日里见我和长公主相处,难道还未曾习惯?” “我——”苏瑾泽彻底败下阵来,干脆躺倒在地上,不说话了。 这时路眠才后知后觉地冒出一个问题来:“为何两位都不奇怪我对阿、楚姑娘的心意?” 两人纷纷无语,苏瑾泽更是直白道:“你不会以为自己藏得还挺好的吧。” 路眠茫然不知,问:“我,有显露出来过吗?” 第138章 归家 从古茗楼出来, 路眠便魂不守舍的,楚袖不免好奇地扯了扯苏瑾泽的袖子,悄声问道:“你们聊什么了, 怎么他这么一副模样?” 苏瑾泽将双手枕在脑后, 面上笑容灿烂,对着担忧不已的楚袖摆摆手道:“不用在意, 他就是烧坏了脑子,一会儿就好了。” 被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她干脆也不指望他了,疾走几步拉住了老神在在的路眠。 对方被她拉住还没反应过来,依旧抬步往前, 一头撞在马车壁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才停了下来。 她还没说什么呢,一旁的苏瑾泽已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怎么我哥几句话把你说成这个样子, 连看路都不会了。” 除此之外,他还晃了晃脑袋, 道:“磕了一下, 可把脑子里的浆糊摇出来了?” “不然我和我哥还是先送你几贴治脑子的药吧。” 两句调笑话出口,却不见有人回应,抬头一瞧, 方才还怔愣着的黑衣青年早被那姑娘一把推着坐在车辕处, 眼睫垂落不敢乱看。 青绿衣裙的姑娘拂开他侧边鬓发,指尖力道极轻地落在那隐有红痕的伤处,清浅的呼吸扑在面上, 惊得他睫羽乱颤。 “看起来不是很严重,也无肿起, 应当只是一时疼痛,过会儿就好了。” “之后若是还疼, 便让阿兰给你开些药膏抹抹。” 路眠乖觉得很,闻言轻轻点头以示同意。 楚袖不知怎的从这已然及冠的青年身上觑出几分可爱来,当即便顺从心意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真乖。” 直到楚袖搭着路眠的手上了马车,苏瑾泽才如梦初醒一般跑上前去,一把扯住路眠的领子,将声音压到最低:“不是,都这样了还用我哥教你啊,你这脑子是真磕坏了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路眠就想起方才的情形,怀中似乎还有浅淡的药香,耳边红晕弥漫。 “是我还有的学……” “那倒是,你和阿袖可差远了。”苏瑾泽把路眠往侧边推了推,也一跃跳上车辕,执缰握鞭赶起马车,顺带调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那个年幼的呢。” 路眠哑然,许久后才呐呐出声道:“要不,你也教教我?” 他想得也很简单,苏瑾泽常在风月里走,定然比他更知晓要如何讨女子欢心。 更遑论楚袖也曾夸过苏瑾泽为人风趣幽默,若是他也能学得一星半点,日后也无需这般窘迫了。 正专注驾车的苏瑾泽被他这话噎得险些抓不住缰绳,当即便道:“我能教你什么!” “你要是实在想学,不如好好向楚袖讨教,她定然很乐意教你。” “再不行回去问问你姐夫,他也是宠妻的一把好手。瞧那《风月债》话本在京城中卖得多火爆,至今都还有书商在印呢。” 路眠受教地在旁应声,那认真的模样瞧着比当年被定北将军拎去校场练武时也不遑多让。 苏瑾泽啧了一声,暗道路眠真是栽了个彻底,遥想当年他们二人在京城搅风搅雨之时,谁能预见到素来冷面的黑无常也会有如此不耻下问的时候。 他们在古茗楼里待了足足两个时辰,出来便将近子时,正是车马人流最多的时候,纵然苏瑾泽挑着开阔的路走,待回到朔月坊也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楚袖不在,朔月坊照开,生意依旧红火,谁也不知道老板娘已经离开了两个月。 苏瑾泽大摇大摆地将马车停在朔月坊门前,才停下来便有两个年岁不大的仆役上前来劝:“有劳贵客移驾,坊前是不留马车的。” 他扫了一眼见是两个陌生面孔,倒也不与对方为难,只笑道:“我来送个人,送完就走,不占位置。” 言罢,他指了指车内,一脸无奈道:“我们这位与朔月坊的渊源可不一般,无人会怪罪的。” 两个仆役听了也不知该继续劝还是离开,只好候在一旁,琢磨着过段时间还不走就再来催促一番。 却见那帘幕被一只手撩开些许缝隙,内里之人着一身素淡的青色衣裙,缓步下了马车,而后泰然自若道:“那就有劳你送我回来了。” “路眠,我们走吧。” “待会儿让花娘做你喜欢吃的鱼羹,许久未见你,她定然高兴。” 方才就从车上跳下来的玄衣公子闻言便抬步跟上,半点视线都未留给那驾车的人。 一听楚袖说花娘要做饭,苏瑾泽当即也不摆架子了,立马道:“阿袖你让花娘帮我做份麻辣鱼,我停了车就回来!” 言罢便赶车去了旁处,半点不见方才面对那两人时的犹豫。 等苏瑾泽回来的功夫,楚袖侧目望向那两个心有戚戚然的仆役,温声道:“这位是苏小公子,日后莫要睬他便是了。” “之前郑爷应该与你们讲过的。” 她离开前将朔月坊的生意交给了叶怡兰和月怜管,像这种琐碎小事惯常是郑爷管的。 那两人自是点头如捣蒜,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个子稍高些的仆役被推了出来,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姑娘是……” “在下楚袖,日后可要与两位多来往了。” 名号一出,两人就知自己闹了笑话,当下便冲着楚袖致歉:“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楚老板,还请楚老板莫要在意。” “我多日不在坊中,你二人又初来乍到,不认得也正常。”楚袖没有怪罪这两人的意思,不然方才她就不会借着话头挤兑苏瑾泽了。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 苏瑾泽停好了马车便朝着这边狂奔,冲过来就径直挂在路眠身上,一点也不见先前互怼时的尴尬。 楚袖对着那两位颔首,而后便带头进了朔月坊。 苏瑾泽拥着路眠往进走,路过两人时停了步子,自腰间的配饰上扯了两颗金珠下来,一人一颗塞进手里。 “方才是我玩闹心起,两位收了这东西就莫要怪罪了。” 在那两人诚惶诚恐要下跪时,苏瑾泽往后一跳,急匆匆地赶着路眠往进走:“快快快,慢了花娘可就不给我做吃的了。” “你可不知道,打从你二人不在坊中,花娘瞧我是哪哪儿都不顺眼,后来我就干脆不来了 。” 苏瑾泽嘟嘟囔囔地和路眠告状,对方含糊应答,本想抬步跟着楚袖往楼上走,却被苏瑾泽揽着脖子往后院扯。 苏瑾泽的理由也十分充分:“阿袖久未归家,也得和那几位说些体己话呀。” “太黏人可不讨人喜欢,你还有的学呢!” 路眠略一思索,也觉得在理,就随着他往后厨去了。 与此同时,楚袖才将将踏上二楼,就被众人围了起来。 脂粉香气扑面而来,云鬟雾鬓将她簇拥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同她讲话。 “楚老板你可算是回来了,姐妹们可想你了。” “我新练了一支舞,楚老板帮我看看呗!” “先前您说的那首曲子我们改好了,您先过目我们的吧。” 一群人挤挤挨挨,楚袖被热情围绕,半晌才站稳了脚跟,无奈道:“各位厚爱,只是我才回来,不大了解现下坊中的情况,过几日定然一一拜访,莫要急切。” 楚袖待人温和,在正事上却一丝不苟,她如此好言,众人也不好再往上聚,只带着满脸笑意各自散开做事。 众人嘈杂的声音不小,二层最靠里的房间被人砰地一声推开,头发乱糟糟的姑娘像个炮仗似的走了出来,口中骂骂咧咧的。 “有完没完,都说别吵了,人才睡下。” 楚袖站在对方十步开外,见得她这幅模样不由失笑道:“怎么两月不见,你就好到与阿兰同枕共眠了?” 对方眼下浓黑,又因被吵醒而满是怨念,游魂一般望过来的时候把楚袖都吓了一跳。 “怎么成这样子了,不会这些日子都是你一人做事吧?” 以往叶怡兰帮她做事,虽也是整日睡不醒的模样,好歹还像个人。 月怜倒好,看着比戏台子上扮鬼子狐妻的名角儿还要唬人,说出去都能止小儿夜啼了。 整理了一晚上的情报,月怜如今脑袋都发懵,看见楚袖也不敢上前,反倒是揉揉眼睛道:“都说不能多干活了,现在都开始出幻觉了。” 看来这姑娘的确是被坊中事务折磨得不轻。 楚袖往月怜那边走了几步,她反倒是被吓得钻进先前那房间,疾声喊道:“叶怡兰,你快起来,让我睡!” 倒在床上的叶怡兰艰难地睁开眼睛,张嘴就是一句骂:“都说没事不要吵我了,要睡你直接睡地下不就成了!” “不行!这几天睡地下都给我睡出毛病来了。” “刚才我还看见姑娘站在门外呢,眼睛都坏到出幻觉了!” 叶怡兰被她扯着坐起身来,迷蒙间向大敞的门口瞥了一眼,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一瞬间睡意全飞,她指着门口那人道:“你看到的姑娘是不是穿着件青绿衣裙,现在还在门边?” 月怜飞速回头看了一眼,而后答道:“都说我们一人睡一天床了,这下可好,咱俩都有病了。” 叶怡兰揉了揉额头,从床上起身,拦着月怜不让她睡下。 “姑娘还是不要看好戏了,再这样下去,这傻子当真要以为自己疯了。” 楚袖倚在门边,闻言便道:“哪里是我看好戏,是她不信啊!” 这么一会儿功夫,月怜也回过味儿来了,对着叶怡兰道:“这是真的?” “真的。” 听到回应,月怜这下也不睡了,径直冲进楚袖怀里,不一会儿便打湿了她的衣襟。 楚袖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柔声安慰道:“好啦,我回来了,你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谁想一向爱躲懒的姑娘猛地抬头,语带泣声道:“不要,我也要为姑娘做事!” “好好好,都听我们月怜的。” “别把我当小孩子啊!” 叶怡兰不由吐槽道:“那你倒是先从姑娘怀里出来啊!” 月怜抱紧楚袖,甚至埋得更深了些,闷声反驳:“才不要!叶怡兰你就羡慕吧!” “姑娘最宠爱的人是我!” 第139章 惊闻 楚袖回朔月坊的第五天, 从苏瑾泽口中得知了那场宫变的结果——顾清明和柳亭家产充公,月余之后问斩。 听说本来是要夷三族的,但顾清明母家早在许多年前便因一次政论被抄家灭族, 如今只剩了他这一个独苗。 柳亭比之顾清明更甚, 父族母族被先帝灭了个干净,妻族在他手中覆灭, 到如今只剩一双儿女外带一个私生子。 柳家兄妹弃暗投明,及时与其父割席,未受牵连。 越明风更是拿出了这些年柳亭作恶的许多证据,为柳亭手中更添几分血色,两相抵消之下, 判了十年的牢狱。 至于越途,他从离开朔北那一刻就注定只有一个死字了。 不管是今上还是路眠, 都绝不会让犯下累累罪行的他离开,更遑论越明风想要在昭华立足, 必然需要个清清白白的身份。 而越途的存在, 便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污点。 是以越途自谋划之初便决定要将自己也作为筹码的一环,换取柳亭的项上人头。 如此一来,大牢之中三人对坐, 倒也与在侧园无异, 只是不知三人在牢狱之中是互相埋怨还是慨叹当初了。 一场宫变,许多人的命途就此转折,但这一切与楚袖倒是无多大关系, 如今也只不过是听取个结果罢了。 是以楚袖听完也没多大感慨,说到底这些都是早已能预料到的结局罢了。 苏瑾泽见她如此, 倒是也放心许多,却又有些迟疑, 不知该不该讲起另一件事。 他犹豫的神色半分没有遮掩,楚袖自然瞧得真切,当下便放下手中茶盏道:“若还有想说的,径直说便是。” “以我二人的关系,难道还需顾虑许多?” “那我可就说了啊。”苏瑾泽将杯中茶水饮尽,润了润喉咙,方才正色道:“东宫那位,把太子妃寝殿给烧了。” 楚袖不明所以,回道:“不是半月前便烧了吗?” 苏瑾泽摇摇头:“非也。上次烧只烧了一具女尸,这次可一把火连带着尸身和人都烧干净了!” 这下她明白过来了,看样子是顾清修又烧了一次寝殿,非但如此,还把宋雪云的尸身寻了出来,倒也算得上是生同衾死同眠。 顾清修也知晓先前以秋叶顶替宋雪云一事容易暴露,干脆放火烧宫,也得个清净。 不过就顾清修那个性子,想来也不愿意让一个小宫女代他的太子妃受众人香火供奉吧。 她尚在东宫时,顾清修便明令禁止众人祭拜太子妃,也就一个宋明轩仗着宋雪云生前疼宠,不把顾清修的话当回事。 默默将一切理顺,楚袖在苏瑾泽面前表露出几分诧异来:“太子殿下缘何要这般做?” 苏瑾泽斜睨着她,表情戏谑:“你不知道?做了太子殿下贴身婢女那么久,我才不信你不知情呢。” “总而言之,这次太子妃寝殿可算是烧完了,里头发现了三具焦尸。太子和太子妃都极好辨认,两人生死相依,验官掰都掰不开太子的手骨,多出来的那具大家都猜测是太子身边那位以微贱之身荣登良娣之位的婢女。” 这些时日苏瑾泽虽是在宫外谋划,但多少也是了解些内情的,自然知道那位名唤探秋的姑娘乃是楚袖化名伪装。 是以这多出来的一具尸体究竟是谁便成了个悬案。 他今日来,也有一丝想要从楚袖这里获得答案的意思。 “大家不都说了嘛,是秋姑娘。”楚袖饮下一口热茶,轻笑道。 一听就知她在敷衍,苏瑾泽干脆也不问了,将身子慵懒地往桌上一扔,道:“好了好了,那我们说点别的。” 他挑眉道:“听说你应了云乐郡主帮忙,可想好要如何做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楚袖就头疼,她叹了一口气,道:“我回来的第二天云乐郡主便上门来了,她似乎被那位公子折磨得不轻,想让我尽快出手。” “可那位公子除了去城南烟雨柳絮阁门外蹲人外便不再出门,便是我有千般手段,也难以施展。” 苏瑾泽闻言建议道:“既然人难寻,不如请君入瓮,让云乐郡主办场宴会,那人可不就屁颠屁颠来了嘛。” 这种简单的道理楚袖如何不懂,可难也就难在这处。 “莫说是要云乐郡主为他刻意开场宴会了,我那日只是提了一下那公子的名字……” 她指着几案边缘处的数道新痕:“喏,郡主当即便将玄铁长鞭往外一磕,我这才换的桌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连名字都不乐意听,那岂不是只能靠你出手?” 楚袖艰难点头,将成算道出:“既然这位宋公子只追着云乐郡主跑,倒不如让他上门来寻我。” 苏瑾泽竖起耳朵,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你想了什么个好法子?” “哪里是好法子,只是个笨办法。”她绝口不提自己为这事儿愁了多少时辰,只轻描淡写道:“按往常来说,月底便是烟雨柳絮阁一年一度的寻风月之日。” “可云乐郡主被缠得不厌其烦,今年是不打算办了,是以至今还未送帖子。” “那位公子急切之下,想来定是要花钱买些消息的。” 苏瑾泽恍然大悟,拍手叫好:“这招妙啊!” “两头吃,又赚钱又赚人情!” 隔着一张桌子,他伸手在楚袖肩上拍了拍道:“要论生意经,果然还得是你!” “争取早日超过叶老板,我也好过过躺在银钱上过日子的美好生活。” 明明苏相也是个心眼多似莲蓬的人,怎么次子就生得这般跳脱,不过是几日前见了一次古茗楼的阔绰,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她语气冷然地警告道:“玩笑归玩笑,你少去古茗楼惹事,叶老板不知往我这里递了多少信了。” “我才去了几次,他能写多少信——” “呵,不算多。”楚袖遥遥指了指远处书架上的一尺见方的木匣,平声静气道:“那一匣子都是。” “看你还有空来我这里闲聊,想来把这些看了也不在话下。” 苏瑾泽还想辩驳,就见对面那衣着淡雅的姑娘指尖在桌面上一敲,一身不怒而威的气势倒与他父亲有几分相似。 他怂得很快,当下便举双手投降:“我看,我看还不行嘛!” “那你能不能让花娘送点糕点上来啊,单看不吃,差点意思。” 正巧此时外头有人叩门数下,待楚袖回应后,方道:“姑娘,陆先生与柳小姐来了。” 柳家兄妹? 此时应当是他们最忙的时候,不在府中清点物品,来寻她做何? “明白了,我就来,先将他们请到书斋那边去吧,孩子们许久未见陆公子,叙个旧也好。” 月怜应她的吩咐离开,她则回头看向蠢蠢欲动的苏瑾泽,道:“今日你就在这里看信,花娘那边我去安排。” “你看柳家兄妹都来了,我在却不出去,不大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他们与你都不熟,见了还别扭。” 楚袖拦住他的话头,也便起身离开。出门后还不大放心,寻了个人守在楼梯口,提防着苏瑾泽下楼。 做完这些,她才往书斋的方向走去,离着稍远些的距离就能听见坊中孩童叽叽喳喳的叫喊声,可见他们是当真喜欢这位陆先生。 书斋门扉洞开,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未有人发现,无奈只能屈指敲了两下门板。 清脆声响吸引众人注意,原本还帮着兄长哄孩子的柳臻颜抬眸看见那斜倚门边、唇畔带笑的姑娘,登时便站起身来,三两步冲到近前,拉着她的手道:“还好你回来了。” “我听兄长说了那些事,生怕你也在那场火里不见了。” 楚袖至今也不知柳臻颜是如何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认出她来的,但此事既然已经翻篇,倒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且看柳臻颜如今生龙活虎的模样,想来秦女官和李大人经此一遭也有不少收获。 “我自是无事。”她一如往日般安抚着柳臻颜的情绪,开口问道:“倒是你们怎么有空到朔月坊来,这几天应该很是忙碌才对。” 柳臻颜回头看向陆檐,见他轻轻点头,这才同楚袖道:“我和哥哥都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整理了些衣裳和母亲遗物就没再管了。” “至于今日前来……”说到这里,柳臻颜还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将手往腰间一放,捏住那鲜红剑穗才继续说了下去,“是要同楚妹妹辞行。” “我和兄长自小就被拘在府中,未曾看过什么山清水秀,如今一身逍遥自在,便打算去看看这天下美景。” “记得楚妹妹说过最喜欢看江南烟雨画船,届时到了那边,让哥哥给你画一幅寄回来,也好过过眼瘾。” 柳臻颜说起这个的时候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她一连说了一长串话,楚袖也不嫌她烦,只是安静地听她讲,时不时回应几句。 倒是陆檐见她说得兴起连他们来这里要解决的另一件事都忘了个干净,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颜儿,你是不是把春莺和秋茗给忘了?” 经陆檐这一提醒,柳臻颜才想起来还有这茬,连忙道:“虽说有些唐突,但我还有件事想请楚妹妹帮忙。” “关于春莺和秋茗,柳姐姐是打算将她们安排在我这里?” 柳臻颜自是不住地点头:“我与哥哥两人出门,不好带她们一起走,便让她们留在朔月坊中吧,做个打杂的也好过跟着我们奔波,还得照顾我们两人。” 出乎意料的是,楚袖反而拒绝了此事,她道:“这我可决定不了。” “两位还是和春莺、秋茗商量好了再来吧。” 第140章 登台 九月二十九日, 碧空如洗,翠湖入镜。 数十艘气势恢宏的画舫在青白湖旁倚靠,各色郎君姑娘如云似烟, 自岸边涌入。 “不办则已, 一办惊人啊。” 趴在窗边的苏瑾泽略略点了点数目,不由惊叹道:“你竟舍得出这么大手笔, 云乐郡主给出的报酬想来很是可观。”不然也不会包下如此多的画舫游船,甚至还将青白湖清场了。 楚袖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落下一子,抬手请对面之人落棋,顺带着回道:“我出人,郡主出力, 事后还有酬金。” “云乐郡主可真是阔气,什么时候我家那位对我也能管这么松就好了。” “可算了吧, 我可听路眠说了,你前几日又跑去赌酒, 到最后酒没拿到, 钱也输了个精光,险些被人扣下,还是他去赎的你。” “若是让苏相知道, 又得十天半个月不能出府了吧。” 被好友揭了老底, 他不满地瞪大眼睛,口中嘟囔:“你们俩怎么还合起伙来欺负人呢,路眠还和你说这个, 他和我从来都是大眼瞪小眼,纯靠我话多。”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 就见正对着棋盘抓耳挠腮的小姑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能不能请苏小公子安静一会儿, 打扰到我下棋了。” 平时就爱找乐子的苏瑾泽第一次被月怜这般阴阳怪气地叫,当下也不满了,径直起身,瞥了一眼那棋局,便捻起一枚白子落下,同时道:“就你这水平,还是莫要和阿袖下了,纯粹是自取其辱。” 即将落到棋盘上的白子被人劈手夺走,坐着的月怜推搡了他两把,道:“要你管,姑娘乐意教我。” “行行行,那你继续和棋盘大眼瞪小眼吧。” 说着,他便望向了对面的楚袖,轻笑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可要出场去了。” “我为了这桩生意牺牲这么多,之后的酒可不能少得了我的。” “那是自然。”楚袖指尖点了点方才苏瑾泽要下的地方,为月怜解释起来为何要下在此处:“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此子一落,前路开阔……” 得了准话,苏瑾泽当即便喜笑颜开,出门前拎起一坛酒,掀去酒封仰头喝了两口,又将衣裳揉了几把,这才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听得木门吱呀的响动,月怜忍不住吐槽道:“这家伙果然适合装酒鬼!” “不对,他本来就是个酒鬼,还是个嘴上没个把门的酒鬼!” 她方说了两句,头上便挨了一记,不疼。但她还是很委屈,捂着头问:“姑娘为什么要打我?” “还说他呢!你比他可差远了!”楚袖慢悠悠地收回手,想到这些年为月怜收拾的烂摊子就觉得头痛,当下便道:“过几日舒窈回来,你就去清秋道那边待上一段时间。” 月怜从来没有离开过朔月坊,也就是这几个月才跟着叶怡兰处理坊中事务,许多地方还不到位。 因着过往经历,她直率地过了头,说起话来不免有几分肆无忌惮,尤其是在有熟稔之人在场的时候。 比如她对苏瑾泽的随性态度。 虽说苏瑾泽为人平和,待谁都没有架子,可月怜在外还是与苏瑾泽这般言语,不免就会惹火烧身。 总而言之,月怜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最要紧的便是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且将其牢记心中。 楚袖常年坐镇朔月坊,梳理各方人脉,无法一点一滴地教她,干脆把人打包送去清秋道,将内里数部轮转一遍,想来也能有点收获。 月怜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当下连学棋的精神也没有了,却又不好在这种重要时候拉着楚袖央求,只能委屈巴巴地摩挲着两颗圆润的棋子不言不语。 见她这般模样,楚袖也软了心肠,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别怕,清秋道里也有几个你认识的人,他们会好好教你的。” 言罢,她便起了身,从桌旁拿起帷帽盖在头上,轻薄的纱幔遮去大半身形,只余腰间那枚紫玉铃铛惹人眼目。 月怜闷声道:“姑娘要走了,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没那么快。”楚袖将先前祁潇然给她的定金——银丝铜骨鞭放在桌上,轻声道:“听得乐声停再动,务必要用上全幅心思才是。” 月怜接过那鞭子抬头问道:“姑娘,如此做当真能成吗?” “那宋公子好歹也是官宦子弟,还能被狂蜂浪蝶吓着不成?” 楚袖轻声道:“那是他没见识过什么叫狂蜂浪蝶。”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也是我们生意的一部分。”- 青白湖上的画舫游船虽多,但分布起来却很有规律,数艘二层高的船只簇拥着最中间露天的一座雕刻着鸟兽鱼虫的一座金台。 烟雨柳絮阁是女子寻欢作乐之地,登台表演的自然是风姿不一的男子,或抚琴或吟歌。 更有甚者上台时摆了一张美人榻,斜倚在上头喝了足足一刻钟的酒。 这自然称不得上是个正经节目,不过能费尽心思讨请帖来赴这场宴会的人,又有哪一个是真的为了节目来的呢。 楚袖出现在侧边画舫上之时,台上恰恰好轮到先前在烟雨柳絮阁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绯衣男子,他穿着极不出挑的宽大衣衫,上头连一抹绣纹也无,素淡得令人惋惜。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在亭外佯扮女身捉弄她们的人竟就是名动京城的红郎。 红郎心高气傲,极少待客,上一次出场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但纵是如此,他随手谱的曲、描摹的画依旧能在外头炒出天价,不知多少贵女听闻他名声,捧着金银往烟雨柳絮阁去,最后也不过与他隔着重重屏风闲聊片刻罢了。 因此,当红郎有可能现身青白湖上时,京城贵女圈为之轰动,本就千金难求的请帖的价格更是翻了几倍,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 是以今日能在这里欣赏红郎曲子的人没有一个家世普通,就连那失态到频频往台上掷花的小姑娘也是个王侯家的女儿。 楚袖隐在众人之中,借着走动的机会观察着不远处那位宋公子所在的隔间。 竹帘如其他房间一样卷起,但内里的人却不在窗边观瞧,反倒是捧着一把手持的菱花镜仔细观瞧着面容。 楚袖特意寻了个角度最好的地方,方便她时刻盯着这位在祁潇然口中脑子多少有点问题的兵部侍郎嫡子。 其实祁潇然说得也没错,毕竟不是每个人追爱时都会疯狂到因着一点蛛丝马迹就男扮女装到此等风月之地来的。 说来宋公子那张请帖还是她专门为他留出来的,位置绝佳,保准能第一时间瞧见台上的一举一动。 他登船时姿态颇为扭捏,若不是她先前打了招呼,怕是早就被查验之人扔下了船。 而现如今,红郎登台表演分不去他半分心神,他只顾着打量镜中姿容,甚至短短一刻钟内便换了数件外衫,实在是令人眼花缭乱。 楚袖倚靠在栏杆旁,一边随着众人的动作掷花,一边瞧着那边宋公子的动静。 高台之上,红郎一曲奏毕,冲着人最多的方向轻微颔首,而后便伸出一双清瘦的手环抱起了桌案上那把瞧着就价值不菲的琴。 他正欲下台,就见得一物自最为奢华的画舫中被掷了过来。 不管是谁,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都是要躲开,红郎亦是如此。 可他只是抬头往那边瞥了一眼,竟就呆立在原地不动,任由那东西砸在他头上,将绾发的玉簪撞开,而后摔了个粉碎。 原本红郎离场,众人心中极为不舍,都在说着各种挽留的话语,可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噤了声,青白湖上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鲜血自额间蜿蜒而下,流过红郎的右眼,很快便将右侧的面庞全部染红。 他维持着仰头望向那边的姿势,许久没有动作。 人群只在那时寂静了一刻,慢慢的便开始有人言语。 “在那条船上的到底是谁啊,怎么有胆子对红郎下手,她不想活了吗?” “红郎那张脸可是天工造物,留一点点红痕都是罪过,如今破了那么大一个口子……我一定要让那个贱人好看!” “可红郎为什么还站在那里不动啊,是看到什么了吗?” 最后这一句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可她们所在的船只与那艘画舫斜对着,方才也只瞧见是从三层最中间那挂起一半的竹帘中丢出来的东西,至于那罪魁祸首的模样,却是一点也没看见。 可就算再无知,单从游船的规模来看,也知道能在那艘画舫上观赏的人非富即贵,不是一般人能够招惹的存在。 楚袖将她们的猜测尽收耳底,指尖在栏杆处轻轻敲打,眼神落在那迟迟没有动作的男子身上。 在他们的计划里,红郎可不该是这么个反应,他到底想做什么? 明明祁潇然说了烟雨柳絮阁的人任她调度,结果这位最出名的红郎却要给她下绊子? 就算红郎不满她,也不该在这件事上使坏才对,毕竟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为祁潇然排忧解难罢了。 她猜不准红郎是个什么想法,但好在她早先便与月怜演练过各种可能性,此时应当也不至于过分慌乱。 “我先前说过的吧,这首曲子不许再弹。” “如今看来,你似乎并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既如此,又何必留在烟雨柳絮阁,随意寻个去处岂不更风流快活。” 140-150 第141章 救美 这三句话一句比一句过分, 被如此下颜面的红郎还未说什么,在场诸位小姐却忍不住了,尤以与那人同在一处画舫的姑娘为甚。 那姑娘着一身素色百花裙, 瞧着年纪也不大, 左眼下一点胭脂痣,双手往窗上一撑, 探出大半个身子来冲上方叫喊:“你算哪根葱,也敢管红郎!” “红郎爱弹什么弹什么,美人就是弹棉花都好听。” 楚袖瞥了一眼便猜到了此人身份——红郎最为忠实的追随者、清远侯家的宝贝女儿谢明珍。 只要有红郎的场次,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她定然到场。 最出名的当属有一次逃了宫宴入烟雨柳絮阁听红郎弹曲, 当夜被其兄长带着七八个侍卫从城南押了回去家法处置。 若是旁人,许也能风平浪静一段时间。 偏生这位谢小姐不同于常人, 夜里受了家法,第二天听闻烟雨柳絮阁有意将红郎编的舞让旁人跳, 便从床上跳下来冲到了阁中, 硬生生砸钱买下了那支舞。 如此奇人奇事,实在令人难以忘却。 “谢小姐果然大手笔,也不知那画舫上的位置要花多少银钱?”楚袖旁边一人瞧见谢明珍, 不由慨叹道:“我们这地方已然算是不错, 都花了数千两银子,谢小姐莫非真的能为了红郎豪掷千金?” 听她这般没见识,旁边几人便以扇掩唇笑作一团, 道:“这位小姐可是刚来京城没多久吧,咱们这位明珍小姐何止是豪掷千金, 万金都是有过的。” 那人一惊,忙道:“谢小姐对红郎如此情深, 今日这一遭,岂不是要和那人不死不休?” “正是如此呢!”其中一人眼神往正骂个不停的谢明珍那边一扫,见她发上的钗环因动作幅度过大而落入水中,慨叹道:“谢小姐可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企及的高度啊。” 就在几人聊起谢明珍之时,楚袖注意到高台上的红郎有了动作,他将那价值不菲的琴随手掷在了地上,如此不仔细的对待使得琴弦登时便崩裂了数根,琴身边缘处也磕碰出了痕迹。 “朱颜可是红郎珍视之物,竟就这么扔在了地上!” “红郎可从来不会因旁人的闲言碎语改换心意,那人究竟是谁,为何能对红郎有如此大的影响?” 众人议论纷纷,谢明珍更是急迫,只恨不能肋下生翼飞到红郎身边去,只能扬声道:“红郎别管这个疯子,他就满嘴都是胡言乱语!” “方才那曲弹得特别好,我很喜欢的!” 谢明珍绞尽脑汁地想让红郎高兴起来,然而她越急越想不出什么风花雪月的词儿来,只能用这般直白的话语剖白心意。 但红郎却因这些简单的话语轻轻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秾艳,唇角上翘的时候便更加艳丽。 刻意描画过的眼眸望过来的那一刻,谢明珍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随之一起停滞了。 “谢小姐捧场,实在是红郎之幸。” 他先是肯定了谢明珍的心意,而后话锋一转,道:“但此事的确是红郎有错在先,也不怪主家生气。” 主家? 众人的注意力本就都在红郎身上,他这话一出,便引得全场哗然。 “烟雨柳絮阁的主家?” 烟雨柳絮阁迄今已有数十年的历史,初初建成便在京中轰动一时。 大家都曾猜测过烟雨柳絮阁的主家究竟是哪一位人物,但无奈这位传闻中的主家神龙见首不见尾,任众人使尽手段也查不到分毫,最后只得作罢。 谁知今年风月之时,这位主家就忽然冒了出来! 难道真是为着红郎来的? 旁人不知个中关窍,谢明珍作为烟雨柳絮阁常客,却是知道些许风声的。 烟雨柳絮阁自八年前就换了个新主家,也是从那时起,烟雨柳絮阁才渐渐在京城中崭露头角。 以往烟雨柳絮阁只在世家圈子里小范围地流传,哪里像现在这般名气大,几乎能与城北的江洵楼媲美。 要知道哪怕有长公主这个女子典范在前,人们也不大能接受女子去烟花之地风流快活,便是作为第一人的云乐郡主,诋毁她的人也绝不在少数。 只不过是忌惮容王殿下的势力才不敢在云乐郡主面前嚼舌根罢了,没见前几个舞到云乐郡主面前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嘛。 谢明珍曾误闯过一次烟雨柳絮阁的后院,恰好就见得往日对她不假辞色的管事毕恭毕敬地将祁潇然送了出来。 是以她觉得烟雨柳絮阁的主家八成就是这位云乐郡主。 同为纨绔,祁潇然可过得比她快活多了,容王可不像她爹一般管东管西的,甚至还能为祁潇然撑腰,日子别提多舒坦了。 她曾想过要与祁潇然交好,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可今日看来,别说是交好了,她要单方面地向祁潇然宣战! 主家怎么了!做主家的就能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人吗? 一气之下,谢明珍干脆从房中跑了出去,估摸着祁潇然的房间位置便冲了过去一通乱敲。 然而她敲得手都酸了,也没见有人回应,只有个着黄衫的小姑娘路过,好心提醒道:“小姐若是要寻这房中人,可来得有些迟了。” “我方才见那位姑娘气势汹汹地带着根鞭子出去了,看方向是往高台去的。” “什么!” 谢明珍也来不及追上去,干脆一脚将那房门踹开,凑到窗前看情况,正好就瞧见一个从头到脚都被帷帽盖住的人拾阶而上,腰间悬挂着一条铜骨鞭。 “喂!你有什么事就冲我来,不许对红郎出手!” 她这一声喊惹得台上两人齐齐侧目过来,但那人并未言语,反倒是红郎出言维护道:“谢小姐误会了,主家待我处处都好,如今是要接我回去。” “红郎你别怕,你有委屈就说,我替你张目。” “谢小姐,我当真没有什么冤屈,是心甘情愿要和主家一起回去的。”红郎摇摇头,弯腰将那琴抱起来,冲着谢明珍一颔首,便跟着那主家下去了。 两人隔空喊话,众人都看在眼里,更有不少人感慨红郎当真是一如既往的无情,哪怕是曾为他付出良多的谢明珍也不能让他多几分温情。 而楚袖在一众讨论之人中观察着对面宋公子的窗棂,见对方将那菱花镜一丢,双手按着窗棂往外观瞧,眼神不住地在高台之上逡巡。 看来,鱼儿还是上钩了。 她隐在帷帽下的面容带了几分笑,漫不经心地应合着众人言语,心中却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让宋公子来一场“英雄救美”,也方便云乐郡主瞧热闹。 祁潇然今日虽未来,可烟雨柳絮阁里的人都是她的耳目,不怕今日之事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去。 待得上了正题,再请云乐郡主本人来出这一口气也不错。 眼看着高台之上两人相携离去,谢明珍黯然失神,浑浑噩噩地回了房间后便要了好几坛酒来。 竹帘被她扯下一半,想来也是无心再看之后的节目。 而宋公子就直接许多了,他当下便扯过一旁的外衫,匆匆将内裙包裹在内,面上轻纱覆盖,勉强做个遮挡就独身冲出了房门。 看他那急切的模样,楚袖也婉拒了几位小姐饮茶的邀请,起身先行离开。 这几艘画舫的布置楚袖再清楚不过,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踏上了湖岸,隔着几丈的距离观瞧前面两人的动静。 红郎并未做什么改装,依旧行在那包裹严实之人身侧,谈笑间言语轻缓,颇有几分温柔小意的模样。 两人并肩而行,时不时停在小摊前摆弄,才走出去不到百步,红郎手上已经提了不少东西。 而就在此时,披着赭色外衫的宋公子才步履匆匆地赶到,他脸上脂粉俱全,就连口脂都挑了红艳的来画。 宋公子拦在两人身前,先是戒备地看了红郎一眼,这才对着红郎身旁那人道:“许久未见,不知姑娘可还记得我?” “当初我们在城外瞄龙阁上初遇,一见如故,之后更是多次相约诗会……” 红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听到“诗会”二字径直开口打断宋公子的话:“主家可不喜欢诗会那文绉绉的东西,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吧。” “我怎么会认错人!”宋公子迭声解释,瞪着红郎道:“倒是你,做什么要与姑娘站得这般近!” “像你这种下贱之人,就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玩意儿,竟然也敢替主家答话!” 红郎被他这劈头盖脸一通骂,面上温柔神色一收。 他本就比宋公子高出半个头,冷着一张脸的时候很是唬人,他挤开凑上前来的宋公子,略微低头道:“还请这位公子莫要攀扯我家主子,没见主子不乐意与您答话么!” 宋公子被他一推,往后趔趄几步,面纱落了地,原本还隔着一层的脸就这么猛地撞入众人视线。 面前的两人还没什么反应,街上跑闹的孩童便被吓得叫喊:“娘!青天白日我见到鬼了!” 宋公子的妆容惨不忍睹,比起轻施脂粉的红郎可差远了。 脸涂得煞白,腮红点得浓重,口脂因着一路的奔波沾染在了面纱之上,还有一部分抹在了牙齿上,看着比丧事铺里的纸扎童子还吓人。 但宋公子本人好像并无自觉,顶着这样一张脸还往红郎身后凑,委屈得很:“姑娘你看他!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我二人情投意合、琴瑟和鸣,我这里还有姑娘送来的信物。”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织锦帕子,仔细打开后里头拖着一只金丝碧玺耳坠。 红郎瞧了一眼就恍然大悟道:“原来当初是你小子潜进烟雨柳絮阁里偷东西!” 宋公子面红耳赤道:“什么潜入,那是姑娘约我进去的!” 两个男子你推我攘地争吵起来,谁也不让谁,不曾想方才那被宋公子吓到的孩童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却脚下一滑往湖中翻去。 众人都看两人吵架,一时之间无人注意,也就只有主家拨开人群,第一时间冲出去,腰间铜鞭甩出,扯住那孩子的腰,猛一用力将人扯了回来。 孩童被扯回来,主家却被那力道带得往湖中栽去。 “主家!” “姑娘!” 扑通一声,主家落入水中,红郎和宋公子同时往这边跑,面上慌张不似作假。 楚袖站在岸边不远处,向旁边的青年投去一个赞同的眼神。 红郎不谙水性,再急迫也只能在岸边等着,宋公子却是觉得自己胜了他一筹,当即便将外衫一扔,跳入水中去救人。 “姑娘莫怕,我这就来!” 第142章 钟情 宋公子水性也算不得好, 但勉勉强强也能在水面上浮着,累死累活地将落入湖中的姑娘扯上来,随便一抹面上的水, 便凑上前去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他下去得及时, 对方其实并没有在水中浸多久,但多少还是呛了几口水, 此时趴伏在地上咳个不停。 帷帽因沾水而吸附在身上,隐约能看出是个姑娘,衣衫厚实,倒不至于显露出什么皮肤来。 那姑娘将帷帽解下扔到一旁,红郎当即将外衫披在她肩上把人扶了起来。 他掏了手帕正欲为她擦拭, 便被对方接了过去,简单抹了几把后, 对方便往宋公子那边望去。 “多谢这位公子相救,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改日我也好登门道谢。” 宋公子本在拧衣上的水, 闻言更是欢欣雀跃,连忙道:“我二人这般心意相通,如何用登门道谢, 只要姑娘同意我的求……” 声音戛然而止, 恍若有人忽然点了他的哑穴一般。 一绺一绺的发丝尾端沁出水珠,砸在地上,湖水洗去了他面上乱七八糟的妆容, 看起来竟也像个翩翩公子。 只是他面上茫然不减,视线落在对面那陌生的一张脸上, 脑子乱得像浆糊一般,语无伦次地对着红郎道:“她、你……” “她就是烟雨柳絮阁的主家?” 红郎蹙起眉头, 挡去宋公子有些冒犯的视线后道:“宋公子自顾自地缠上来,说了那么一通话,如今又质疑起主家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公子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什么连贯话语来,指着对面的女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径直晕了过去。 “公子,公子?” 宋公子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一个不知名的女子以一种极为担忧的语气呼喊着扑了上来。 他晕过去之后,那姑娘上前摇了许久都未见他转醒,猜想是真的晕过去了,方才回头同一直在旁却不动作的红郎道:“你应当是认识这位公子的吧,劳烦你将他送回府上了。” 认识倒是认识,只是不大愿意将这个人送回去。 这种变态的家伙,就应该踹进湖里好好清醒一番才是。 红郎表情阴翳,许久未有答话,对方也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算是认识。”红郎向那女子招手,轻声言语道:“这位公子不大喜欢我,恐怕也不愿意让我送他回家,还是让他的仆役来吧。” 言罢,他看向另一边神色慌张的中年男子,那人看起来也很是眼熟,似乎是之前常蹲守在烟雨柳絮阁外的人。 宋公子在烟雨柳絮阁外不知安插了多少人物,红郎也只是在出阁时见过几个,没那闲工夫一一记的。 “还请将宋公子带回去吧,不然落水着凉,又要闹到阁中来了。” 那人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手脚更加麻利了几分,将晕倒在地的宋公子架在肩上便往外走。 眼看着解决了宋公子,红郎方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那姑娘拢了拢肩上宽大的外衫,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直到两人身影渐渐融入人群之中,站在不远处的楚袖才吐出一口气,扭头看向身侧的玄衣青年道:“事情处理完了?” “之后便是大理寺的事情了。”面容冷峻的青年温声解释,眼神落在楚袖身上,隔着轻薄的纱幔望向她的眼睛:“他说想见见你,你同意吗?”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楚袖也没在此人身份上纠结,只是她不明白的是,对方为何要见她? 两人关系说来也算不得多熟稔,哪怕他寻冬云殿的彩云和翠英两位嬷嬷都比寻她要来的有道理些。 她心中不解,也便直白地问了出来。 哪想传话之人却是摇了摇头,道:“他并未说缘由,我只是代为传话,个中原因并不知晓。” “原因你都不知晓,竟也愿意为他传话?我怎不知你二人情谊到此等地步?” 路眠闻言皱了皱眉头,神情专注地回答:“不是为他。” 这话勾起了楚袖的兴致,她挑眉道:“你这不是为他传话,难不成是为我传话么?” 本是句玩笑话,路眠却煞有介事地点头:“他邀你见面,去或不去应该取决于你的意愿才对。” 见他如此,她蓦然笑出声来:“你这人,还当真是与众不同。” 路眠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然而那姑娘却不解她的惑,只是将手伸到他面前来,语调轻快。 “牵手吗?” 他一时愣住,而后傻傻地重复一遍,还有些结巴:“牵、牵手?” 她还等着路眠做个回应,不想对方环顾四周后松了一口气,向这边走了几步,直到两人肩侧相抵,小声道:“这会不会对你不大好?” 还有心情想这些,看来也是愿意的。 是以,楚袖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将宽大的衣袖轻轻扯开,透露着些许粉色的手自其中探出。 先是试探性地点了点他的手背,在对方有些局促地摊开手掌后便如灵活的蛇一般挤了进去。 九月底天气逐渐转凉,楚袖本就体虚,手上便不免热度不足,此时与路眠贴在一起,感受着一股热意自交叠的皮肤处传过来,她舒展了眉目,慨然道:“习武果然好处诸多,单是体热这一项就让人羡慕不已了。” 路眠倒没说什么让她学武的话,只是僵着身子,眼神都不敢往这边落,道:“若是冷,我随时都在。” “那你以后可得多到朔月坊来了,不然这‘汤郎君’可做得不称职。” 女子的温柔浅笑落在耳畔,将那处烧得愈发红了。 路眠被她这般打趣,却还是认命地稍微使了些力气,将那抹云收入掌中,沉声应好。 两人并肩行走,素淡的袖摆压在深沉的玄衣之上,十分惹眼。 见楚袖未因旁人视线有什么不适,路眠这才放下心来,指了一处捏泥偶的小摊:“要去看看么?” 两人互通心意以来,路眠处处都顺着她,如此明确地提出想法,倒还是第一次。 左右云乐郡主的委托今日也算告一段落,画舫之上的风月场也自有烟雨柳絮阁的人把控,陪着他去玩乐一番也并无不可。 那捏泥人的小摊生意很是一般,他们过去的时候旁边只有一个脸颊圆润的小男孩捧着书,见他们来,也不先喊大人,反倒是慢悠悠地问道:“两位可以随意看。” “这几个可以上手摸,那几个不行,还没干呢。” 两人闻言便顺着那男孩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后面一张不大的方桌上齐齐整整摆了许多泥偶,有憨态可掬的动物,也有栩栩如生的人,一眼瞧过去颇为壮观。 摊主的手艺极其了得,楚袖只不过随意一瞥,一下子就被最边缘处的一只圆滚滚的猫儿攫住了心神。 是以她当即便指着那猫儿问道:“不知这个泥偶如何卖?” 小男孩将书重新拿起来还没读几行字,就听得她的问话,看来这两位并不是单纯来看看的。 故他将书合上放到一旁的书箱之中,站起身来道:“小物件十文起,动物二十文起,人偶五十文起。” 这只是个起步价,放在寻常人家中绝对算不得便宜。 毕竟那是个不能吃不能用、只是摆着好看的泥塑,也难怪生意一般。 “你若是看对了那桌子上的,得过半个时辰再来。” 那猫儿实在是合眼缘,她没怎么犹豫便决定买下,与那男孩问好了价钱,便看向明明是提议之人却不发一言的路眠:“你挑对了什么,我一起买了,待会儿也好来取。” 路眠却对着男孩道:“不知自己做要付多少银钱?” 男孩面色如常,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这话了,回道:“客人若是要上手,价钱便贵上一些,要三十文钱。” “若要绘彩,便再添十文。” 见对方似有意动,男孩劝诫道:“第一次上手难免会有失误。” “若是有想做的模样,待会儿我爷爷回来,请他做便是了。” “无需担心价钱,只比这些个成品贵个五文钱。” 倒是考虑得很是全面。 楚袖没什么上手的想法,她做这些个精细活计向来没天赋,与其花时间学这个,还不如直接买现成的。 路眠与她正相反,是个极其心灵手巧的人,不管是之前编的五色线还是后来送到朔月坊来的精致糕点,都能看出其天赋来。 他有心自己做,楚袖自然也不会劝他,反倒是掏出银钱塞进他手中,道:“你且去换些铜钱来,我在此处等你。” 路眠也没拒绝那枚银两,攥着就大步往不远处的铺子去了。 没有哪家钱庄愿意临水而建,但青白湖又是个风花雪月的好去处。 那些个世家公子、风雅文人都爱往这地方钻,带了大把的银钱想买东西却没法子找零。 久而久之,湖畔那些个大铺子多少也会备些银钱铜板方便他们来换,也算结个善缘。 单独与楚袖相处的男孩也没什么窘迫模样,为她搬来个竹编的凳子后便自顾自地拿书看了起来。 她好奇是什么书能引得年岁这般小的孩童入迷,却见那封皮上字迹规整地写着三个大字。 “风月债?” 《风月债》销量极佳是不假,但没想到连这般年纪的孩子都喜欢看,看来这话本子的作者的确有些本事在。 “你也看过这本书吗?”男孩被她的话吸引,眼睛从书上移开,落到她身上,求知若渴地问道:“那你可知这两位主人公为何一见钟情?” 第143章 泥偶 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楚袖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就是没有道理的呀。” 小男孩听得懵懵懂懂,只大概知道面前这姑娘也是个不知情的。 当下也不再问这些, 转而问了一个他极为关心的问题:“那《风月债》什么时候能出大结局呀?” 楚袖倒是知道写《风月债》的枫先生的真实身份, 可她一没立场、二没理由,哪里能去催促人家写书。 她有些无奈, 道:“那得看枫先生什么时候写了,我如何能管得了枫先生呢。” “可是枫先生足足三年未写了。”孩童纤细的手指扣在书页旁,无意识地蹂躏着。“娘以前可爱看了,一直都没等到结局,嘱咐我有生之年看到大结局后给她讲呢。” 他无意间的话语透露出许多信息, 楚袖不免怜爱,安抚道:“许是枫先生三年磨一册, 过些日子就发新书呢!” 够不够一册她不曾知晓,但枫先生还在写故事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姐姐说的有道理,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 她是枫先生的忠实拥趸。” “下次等枫先生新书发售,我一定要为娘亲抢到第一本!” 提起这个,介绍泥偶时还颇为老成的孩童就变成了这般年纪该有的模样。 “还惦记着枫先生呢。” 年迈的声音含笑接了话头, 孩童抱着书起身, 脆生生地道破来人身份:“爷爷。” 楚袖也在那人出声时起身,此时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晚辈礼:“老人家。” 灰衣短打的老年人鬓发如星,被她这礼数吓得连连摆手:“老朽不过是市井中一捏泥人的平头百姓, 当不得姑娘一礼。” 尽管如此,楚袖还是做全了礼数, 方才回道:“小女子也只是做点小买卖的商贩,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里的小姐, 老人家不必惊慌。” 老者闻言便笑起来:“不知姑娘是想做个什么样式的?老朽别的不行,这泥人手艺可算得上是一绝了。” 男孩在一旁扯他衣角:“爷爷,不是这位姑娘,是另一位公子,他要自己捏泥人。” “就是那位!” 路眠一身黑衣,身形高大,行走在人群间也极为显眼。 更别说他目标明确地往这边来,见几人一同望过来,便快步几分。 老者看了看那瞧着就很是不凡的公子,问道:“不知公子想做些什么?” 路眠却只是将数好的铜钱塞进老者手里,诚恳道:“有劳先生了。” “老朽活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先生。”老者喜笑颜开,拉着路眠就到了摊位后头。 楚袖本想跟上去,可才走了几步就被路眠叫停了,问他原因也不说,只让她在前头等着。 “初学者捏泥人,大多都捏得东倒西歪,将泥胚飞溅出来的人也不是没有。公子应当只是不想脏了姑娘的衣裙。”孩童如此帮路眠解释着。 楚袖觉得有些好笑,她并不是在意这些的性子,但路眠都这么说了,她干脆又坐下来,和男孩凑到一起看他手中那本《风月债》。 说起来她还从未如此悠闲地看过话本,不多时便沉浸了进去,与一八岁孩童聊起故事情节也津津有味。 事实证明,哪怕是天纵奇才,也难以在短短半个时辰里捏出个像样的泥人来。 路眠那边还在奋战,楚袖则是将那些个失败品取过来把玩。 前头几个连个人形都看不出来,她左瞧右瞧,勉强能分辨出个头尾来。 再往后就好些,泥偶生出歪歪扭扭的四肢来,像是鬼怪故事里被移植了旁人胳膊的怪物一般。 等她看到最后几个的时候,神色一怔,问道:“这是什么情况,头怎么东倒西歪的?” 她这话都是说得保守了,其中有一个泥偶的身子做得极佳,单看便是个纤细的姑娘,奈何头颅不翼而飞,看着极为可怖。 手中攥着一柄竹刀在泥偶头上刻画的路眠闻言面上流露出几分尴尬,道:“ 力道一时没控制好。” 所以那些头都是被竹刀戳烂了吗? 楚袖没开口问,只是继续蹲在前头和孩童聊天。 他手里的《风月债》只是一册,两人阅读速度不慢,没多久便看完了,百无聊赖之下也只能寻些话题来聊天。 当然,大部分都是楚袖在讲,那孩童在听,毕竟楚袖年长他许多岁,见识也广。 这孩子才八岁,那些个经史子集听着就沉闷,是以她挑的都是些奇闻轶事,其中不乏志怪故事,将他哄得一愣一愣的。 非但如此,不少路过的孩童也被她口中的奇诡世界吸引,长久地停留在泥人摊位前,远远望去,倒是一副生意极佳的模样了。 人都有好奇心,哪里人多便爱往哪里钻,哪怕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也不例外。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摆在外头的泥人便销售一空。 孩童默默数着铜板,心道这位姑娘帮着他们卖了如此多的泥偶,是不是可以免去那位公子付的钱了? 这般想着,他也钻到后头去询问爷爷的意见。 老者一直专注教路眠,也没怎么在意外头的吵嚷声,还以为又是些来看泥偶的人,听得孙儿所言便一愣,往外一瞧,台子上果不见泥偶,当下便道:“这两位可是我们的大恩人,自然是要的。” 原本全神贯注刻画面部表情的路眠不曾停手,径直回道:“买东西自是要付钱的。” “就连那些刻坏的泥偶人,我也一并付了。” 路眠不是个会占旁人便宜的人,更别说楚袖看着似乎对那些失败品有兴趣,一起拿回去也能算作个纪念。 “这哪里使得呢,二位已经帮了我们爷孙许多……” 路眠刻下最后一笔,将人偶轻轻放在一旁晾干,起身道:“是老人家的手艺好,他们才会买帐。” “若是你免了这钱,我会不高兴。” “她也是。” 拒绝人的话老者听过许多,倒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直白地言明自己不高兴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不如这样,老朽送你们一个泥偶,这总成吧?” 怕又被拒绝,他忙道:“您若是不收,老朽心里可不痛快,今日怕是要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了。” 都说成这样了,路眠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默然起身为老者让出了位置。 老者捏泥人显然很有一手,一边塑形还能一边分神和他聊天。 “公子和外头那姑娘是一对吧?” 老者这话虽是问话,但却是个肯定的语调。 路眠惊讶不已,要知道这位老人家来时他与阿袖可并未牵手,也不知是如何得知的。 瞥见他面上惊异神色,老者笑道:“情意绵绵的眼神,老人家可不会认错的。” “是,她是我的心上人。” “公子承认得倒是痛快,那老丈这礼物也不算送错人。”老者朗笑几声,手下动作变幻,一对泥偶便初具人形,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落了刀,寥寥几笔便刻画出两人的风韵来。 老者不知他二人的身份,也做不出什么代表性的物什来,因此挑了个最为讨喜的模样——成婚。 朱红落彩,一对佳偶相携,笑盈盈地望着他。 直到老者将那对泥偶捧到一旁,路眠还呆愣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耳根红晕不散。 泥偶成形需要些时间,正巧此时也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楚袖便自告奋勇地带着男孩出去买些吃食,路眠和老者则是坐在一堆泥人里等着两人回来。 “两位感情甚笃,许是好事将近,老朽这礼物送得应当也算时候。” 路眠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他们才通心意不久,离成婚怕还有些年头。 倒不是他不想快些与她成婚,只是他一向尊重阿袖的意愿。 多年相识,两人对彼此都算得上了解,在一起顺其自然。 可成婚不一样。 按阿袖的意思,成婚后她便成了路夫人,不再是朔月坊的楚老板。 因此在这天日改换之前,她绝不成婚。 路眠喜欢的是她这个人,自然不会因为她不愿成婚就生出什么嫌隙来。 是以两人只在提了一次这话题后就再也不说相关之事,今日被这老者点出,他反倒有些怕阿袖觉得是他在逼迫。 可旁人好意又不好推诿,只能用一种迂回的方法。 “这泥偶,我明日来取吧。” 老者讶然:“这东西待会儿便干了,一次性取走也方便些。” “观公子气度,也不是寻常人家,怕是没那么多闲工夫吧。” “无事,抽空来一趟便可。” 路眠如此坚持,老者自然应了下来。 不多时,楚袖与那孩童带着几个热乎乎的烧饼回来,招呼他们二人来拿。 老者先过去,路眠则是找了个盒子将那对婚偶挡了起来,才走了过去。 楚袖塞了一个饼在他手里,道:“这家饼用了酥油,比一般的饼好吃多了。” 路眠张嘴咬了一口,一股醇香弥漫口舌,他同意地点了点头:“是好吃。” 楚袖饭量小,到最后也只吃了半个,另外半个自然是进了路眠的肚子。 填饱了肚子,路眠出去买了口木箱装那些失败的泥偶,最后成功的两个则是被楚袖捧在手中把玩。 她越看越喜欢,指尖摩挲着两个小人的脸颊,轻声道:“也是一对啊……” “既然如此,你拿这个,我拿这个。” 她将模样似路眠的泥偶攥在手里,将“自己”送了出去。 路眠却不接,只是道:“既然是一对,那自是要在一起的。” “放在你那里,我会欢喜。” 第144章 送别 在那场风波之后, 宋公子只在家中待了三天便重整旗鼓,又带着仆从蹲守在了烟雨柳絮阁之外。 他这般阵仗搞得祁潇然不厌其烦,只能在家中憋屈地欣赏先前画好的美人卷, 顺带着为柳家兄妹送行。 柳家兄妹在京中本就无甚人脉, 柳亭倒台后大家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等着看祁潇然落井下石,毕竟容王和柳国公的关系极为僵硬, 哪怕两人先前交好,如今怕是也不成了。 可谁曾想祁潇然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天拉着柳臻颜可算是好好将京城逛了一遍,就连晚间的烟雨柳絮阁都瞒着陆檐去了一次。 此次离京,也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再见面。 祁潇然便干脆地将与柳家兄妹有点关系的人都请来了, 当然,主要是靠楚袖去联络。 到最后竟也勉强凑出一桌饭来。 说到底也是在容王府中用膳, 哪怕祁潇然不愿意,她依旧坐在主位上, 一左一右分别是柳臻颜和楚袖, 两人再往下便是路眠和陆檐,苏瑾泽则是一人霸占了祁潇然对面的位置。 殷愿安表示以自己目前的身份不大合适出现在人前,只是将礼物拿给楚袖托她转交。 至于叶怡兰和月怜两人, 则直接以与祁潇然不熟的缘由拒绝了。 是以这桌上说到底也只有六个人。 陆檐和路眠分别帮着楚袖和柳臻颜布菜, 祁潇然也时不时能得两位姑娘投喂,苏瑾泽一顿饭吃得是食不知味,只有席间佳酿才能抚慰心灵。 路眠没空管他, 他自是放开了喝,不一会儿便面生红晕, 整个人往后一靠搭在椅背上出神。 正巧此时祁潇然伸手提酒,才发现酒壶个个都空, 当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瞪对面的酒鬼:“喝酒就喝酒,把本郡主的酒都捞走了是几个意思!” “我拿之前问过你了啊,你嫌我烦,摆手让我自己拿的呀。”虽说苏瑾泽时常恶作剧,但也是知道分寸的,不会在这种场合下闹事。 “哪有这回事!” 眼看祁潇然要不认账,苏瑾泽也急了,当即站起身来,拉扯身旁的两个青年道:“不信你问他们,看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 祁潇然眼风一扫,问道:“你们说呢?” 陆檐素来是个温和性子,与祁潇然也不过几面之缘,此时被她这么一问,反倒支吾了起来。 路眠倒是没什么顾虑,干脆利落地回道:“郡主是答应了的。” 有了好兄弟撑腰,苏瑾泽也挺起身板瞪了回去:“你看,都说我不是那种人了。” 知道是自己弄错,祁潇然翻了个白眼坐下,没好气地道了个歉,而后便吩咐下人再取一壶酒来。 “既是送行,岂可无酒。” 祁潇然先满了一杯饮下,方才将手中酒壶转了一圈让众人满上。 她率先起身,高举玉杯道:“本郡主在京中多年也未得几个朋友,而今一年得俩,也算圆满。” “颜颜不日离京,我这做朋友的也没什么好送的,便将先前所绘美人卷赠予你,也算是个纪念。” “若是哪日想念,便归京来寻我!” “希望多年之后,还能如今日这般,与诸位开怀畅饮!” 言罢,她便将杯盏往中间一推,小巧的玉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众人倾杯作乐,也不知是谁提出要投壶,等楚袖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家已经颇为自觉地分了组。 按规则来应当是两人一组,无奈祁潇然与苏瑾泽互相看不顺眼,也便造就了如今六人分四组的局面。 不过说是六人,实际上也不过是四人比拼罢了。 每组得竹矢四枚,轮流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投射,一轮下来看谁投中最多便是赢家。 陆檐只在最开始时投了两枚,再之后便退到一旁任柳臻颜发挥了。 楚袖比他稍好些,但也不过一合便自发地离了位置,与陆檐坐在一处饮茶瞧几人比试。 这几人多少都有些功夫在身,最差的当然就是未曾有过正经武艺师傅的柳臻颜。 不多时便因输得太多而退场了,只能悻悻地坐在陆檐身旁。 “我输得好惨啊。”她闷闷不乐,陆檐正想安慰几句,便见得她眼睛一亮,朝着那边拍掌叫好,再一看,果是祁潇然四枚均入壶。 祁潇然挺胸抬头,一副自豪模样,也对着柳臻颜摆手。 楚袖清浅一笑,正对上在祁潇然身旁准备上场的路眠视线,便打了个鼓励的手势。 路眠垂下眼帘,将数枚竹矢捏在手中,眼神如鹰隼,腕间用力,竟是要一次性投掷出去。 苏瑾泽在一旁怪叫:“喂喂喂!只是玩个游戏罢了,没必要这么认真吧!” 然而这却并不能阻止路眠,相反,他更加专注地盯着那小小的壶口,几枚竹矢划开空气,直直落入其中。 “好!”柳臻颜十分捧场地鼓掌叫好,与方才祁潇然投中时一模一样。 原本三人旗鼓相当,等路眠真上了心,输家自是要在祁潇然和苏瑾泽中二选一了。 两人都是不服输的性子,较起真来也不相上下,到最后竟是将祁潇然院中酒窖都搬了一半出来。 “停停停,我认输!”苏瑾泽瘫倒在地,肚子喝得滚圆。人还没醉,只是被太多酒水撑得再喝不下了。 祁潇然也少有一日喝这么多酒的时候,但她性子倔,不愿意承认自己比个男子差,哪怕此时也拎着个长颈窄口的酒瓶喝着。 闻言她便笑将起来,原本十分凌厉的眉眼也柔软几分,斜睨过来看向众人时更是十足的风情入骨。 “哼哼,就说你不行,还非要和本郡主争。” “如今知道谁更厉害了吧?” 苏瑾泽连忙点头:“你最厉害,你最厉害……”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敷衍,但祁潇然也不在意那么多,见他承认也就不再拘着人,裙角一扬便扑向了不远处的楚袖。 祁潇然身量比楚袖高些,又常练武,这么一扑险些直接将楚袖扑倒,还是路眠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免于两人一同栽倒的结局。 “云乐郡主,做事还请稳重些。”路眠皱眉提醒,然而祁潇然在楚袖身上趴着,连个眼神都不给他。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将人扶了起来,便在一旁看顾着,以防祁潇然又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 “楚姑娘什么时候能入我画中?”说着,她便要抚上楚袖的面颊。 楚袖几时与人这般亲近过,不由得蹙眉后退,但再如何躲也比不过祁潇然的手快。 那点温热落在脸上,她略微睁大了眼睛。 这般近的距离,路眠也来不及将祁潇然扯开,只能以手掌作为阻隔,挤开了祁潇然的手。 三人纠缠在一起,一旁的柳家兄妹被这变故惊得都往旁边挪了几分。 楚袖先是看向了路眠,见他神色不虞,当下便一把抓着祁潇然的手扯了下来,然而路眠的手还贴在她脸上不动。 她目带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轻声唤他:“ 路眠?” 这一声仿佛烫着他似的,连忙将手挪了开来,问道:“你没事吧?” 她点了点头,将还在她怀里挣扎个不停的祁潇然扶起来,望着对方满是红霞的面庞无奈叹气:“明明早就醉了,还非要和苏瑾泽比试。” “这下可好,主人家先醉过去了,今日不如就这么散了吧。” 她望向这场宴会的两位主人公,两人听她言语,当即点头如捣蒜,柳臻颜更是上前来帮忙把祁潇然架起来,对着想来帮忙的楚袖摆摆手:“楚妹妹坐着歇会儿吧,我把潇然送进去就出来和你们一起走。” 话是这么说,但她扶着祁潇然才走出去几步便被院中的下仆拦了下来,两人交涉一番,柳臻颜便带着个小姑娘回来了。 不等众人问起,柳臻颜便一股脑地说出了此人的来意:“说是要送我们出府的,我都说不用了,这条街我们还是熟的。” 本以为她这么说,楚袖应当也会有共鸣,然而对方却赞同地点了点头,同那姑娘道:“倒是麻烦这位姑娘了。” 那人摇了摇头,轻声道:“几位跟着奴婢,我们往后门去。” 柳臻颜惊讶道:“怎么还要走后门?那家伙不会还没走吧?” 看着婢女艰难地点了点头,柳臻颜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手握在腰间佩剑上,面色愤慨:“这家伙每日追着潇然跑,当真是个狗皮膏药。” “打骂都不走,八成脑子有问题。” 自打上次生日宴后,柳臻颜和祁潇然几乎是形影不离,自然也撞见过那位尾随的宋公子,长得人模人样的,做的事倒是一件比一件不像人。 有一次甚至躲在温泉里想着偷窥潇然,要不是潇然警惕,事先查探了一番,就被这疯子得逞了。 那一次两人都对那位宋公子动了手,本以为能让他歇上个十天半个月不来骚扰,谁想第二天便让府中下人抬着他堵在了容王府前,把两人气了个半死。 “这家伙有完没完,我今日非得和他比划比划不成!” 柳臻颜气势汹汹地往外走,楚袖见状赶忙喊住她,对方却道:“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大不了揍完人今晚就走,他拿我没办法的。” “不是担心你不能全身而退,而是今日有出戏要演,你这一出手,岂不是要搞砸了。” “啊?”柳臻颜怔愣片刻,转念一想也是,便提议去看看:“那家伙仗着没脸没皮,我们又不敢真打死他,一天天地在人面前晃悠。今日我也要好好瞧瞧他的热闹才是。” “潇然醉倒了,那就让我替她看!” 第145章 热闹 在柳臻颜的起哄之下, 苏瑾泽也起了兴致,两人你推我攘地往正门走。 楚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路眠见状便道:“可要我将他拽回来?” 陆檐也低声道:“我也可将颜儿喊回来。” “算了, 今日若是不让他们看见, 怕是过几天还要去寻宋公子的麻烦。”楚袖思考片刻,便打算让他们今日尽了兴, 也便不会妨碍下一步动作。“只是要麻烦你们守在他二人身边,切莫让他们出声亦或是冲出去了。” 两人自然无有不应。 待得三人追上前头那两人时,离正门已经不远。 平日里王府的正门都是敞开着的,如今却紧闭着,非但如此, 门后还有着数名带刀侍卫,面色肃然地盯着两扇朱红的大门。 “这是什么情况?” 柳臻颜来过几次容王府, 次次都是走后门,路过正门时也只能见得门扉紧闭, 不知内里如何, 今日才知里头竟还有侍卫守着。 除了带刀侍卫以外,门边还有一个身着靛蓝色衣衫的中年人,见得是云乐郡主的好友, 也便一礼道:“李荣见过几位贵客。” “贵客若是要出门, 还是往后门去吧。”李荣说完便吩咐身旁跟着的一个小厮,却被柳臻颜打断:“不是,我们现在不走呢。” “那您这是……”绕府里瞎走吗? 李荣面上的疑惑都快具象化了,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柳臻颜实话实说:“你们该干啥干啥, 我们从那边看两眼就行。”她指了指一旁的墙檐。 “若只是在府内看看,自然是可以的。”李荣同意下来, 而后便使人搬了两架竹梯过来。 苏瑾泽瞥了一眼就把竹梯让给了两个姑娘,他自己则是纵身一跃跳上了屋檐,趴在上头瞧热闹。 陆檐对这些不感兴趣,也就在下头帮着柳臻颜扶着梯子。 楚袖亦是攀附在竹梯之上,倚着墙边看向门外。 为了能让祁潇然一出门就见到他,宋公子也算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楚袖来得早,路过正门时宋公子还不在,因此也就没见到他这幅阵仗。 如今打眼一瞧,哪怕是楚袖也不得不承认,宋公子是真的舍得下功夫。 光天化日堵门口就不说了,竟还搬来了案几,颇为风雅地围炉煮茶,时不时高声吟诗。 楚袖仔细听了会儿,发现也不是什么新作的诗词,而是早先卖得极为火爆的一本诗集里的风月诗。 这一幕倘若出现在府内,她也就不说什么了,偏生是在别人家门口,就显得尤为做作了。 起码柳臻颜就很看不惯,怕惊动了宋公子,只能凑过来小声道:“楚妹妹你瞧他,惯会装相。” “看着温文尔雅的,其实就是个黑心肝的玩意儿。” 不等楚袖问,柳臻颜便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之前我与潇然出去玩,每次遇到他我都倒霉。”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和这人犯冲,直到有一次撞见这人让仆役在我经过的时候往下泼水,让我脏了衣裙就不能与潇然一道出去玩了,然后他就有机会上位!” “真是痴心妄想,潇然才不喜欢他呢!” 就在柳臻颜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的时候,下面也发生了变故。 故作高雅的吟诵声骤然变调,楚袖扯了扯柳臻颜的袖子,指向下方,示意她别再讲了。 柳臻颜噤声,顺着她的手指往下看去,便见得一向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的宋公子不知为何从软垫上蹿了起来,扯了身旁两个正打扇的小厮挡在身前,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能把这家伙逼得如此,来的人想来很有本事!” 这般想着,她满怀期待地朝着宋公子躲避的方向看过去,却只见得一个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 离得稍远,柳臻颜看不清楚那姑娘容貌究竟如何,单看气质也觉得此人非同凡响。 待得那姑娘走近了些,她一眼便注意到了那交缠在红衣外充当腰带的铜骨鞭。 “这不是……” “不是,是仿品。”楚袖指了指那鞭柄处的红色,道:“这是纯铜鞭,专门仿着郡主那根银丝铜骨鞭做的。” “离远些的时候瞧不出来。” 她解释的时候,宋公子正猫着腰想跑,只是还没走出去几步就有一道鞭影甩了过来。 小厮也是人,破空声传来之时下意识便要往旁边跑,那鞭子便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从两人中间穿过,径直缠上了宋公子的腰身,令他再难向外踏出一步。 宋公子只觉腰间一紧,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再睁眼看见的便是那张已经称得上是熟悉的脸庞。 明明这姑娘生得也算是花容月貌,在他看来却比鬼怪还要吓人,恨不得当即就能晕过去。 “玉郎,你可算是醒了,方才将我吓得魂飞魄散的呢。” “你可有事?要不还是去医馆看看吧,我知道城东有一家极负盛名的医馆,听说是年老的御医出宫开的呢……” 那姑娘架着宋公子就要往外走,他连忙挣扎起来,叫喊道:“不用不用,我好着呢!” “姑娘快放我下来吧,这大庭广众的,让人瞧见了也不好。” 谁知那姑娘却揽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在他施了脂粉的面容上一抹,便蹭下一小块儿来。 宋公子是个容易晒黑的体质,夏日里在外蹲守祁潇然时晒得狠了些,至今还未恢复过来,又不想让祁潇然看见他肤色,只能使了这么个法子遮掩。 结果一下子撞上这么个冤家,硬生生将他的脸面扯下来踩。 他已经不想去看那两个低贱仆从是个什么神情了,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个三番五次纠缠于他的女人给弄死。 宋公子心中杀意汹涌,那女子却恍若不知情一般,甚至将指尖上的脂粉痕迹怼到他面前,有些迷茫地说道:“玉郎原来不是身子骨弱才面色苍白啊。” “听我的,涂脂抹粉对身体不好,日后可千万不要这么做了。” 攀在墙边的柳臻颜听得这话,登时便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来,与楚袖小声道:“都道风水轮流转,我还当宋公子成天和潇然说这个不准那个不许的,自己一定是做到这些事了。” “却原来他自己也不爱听,还在那里教训别人!” 看着那女子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张帕子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径直糊在了宋公子脸上,几番揉弄之后,原本完美无暇的妆容也七零八落,瞧着就可怕的很。 柳臻颜更是险些笑出声来,不得已缩了身子回去,闷笑几声方才又探出头来。 宋公子被她这一套动作气得要死,当即便伸手要去夺那帕子,谁知那姑娘神色一变,摆出一副娇羞模样来:“玉郎若是想亲昵,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我们便交换信物,拜堂成亲如何?” “谁要和你成婚!” “我连你姓甚名谁,是哪方人士都不知情!” 那女子闻言更是惊喜,热泪盈眶地拉扯住他挣扎的手:“我就知道,玉郎也迫不及待,我这便带上户籍凭证,和玉郎一道去官府。”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我没说成婚!”宋公子竭力推开那凑上来的女子,扭头冲着那两个快把头钻到地下去的仆从吼道:“你们是眼瞎了嘛,没看到我在被奇怪的人纠缠嘛,还不快来帮忙!” 那两个仆从慌忙地转过身来,冲到近前来却不知如何帮忙,只能一人拉着宋公子的手臂,另一人去解他腰间缠绕的铜骨鞭。 他们满头大汗地折腾了好一会儿,却没能将两人分开,反倒是让那姑娘不大满意,略微一拉鞭柄,便将宋公子扯得离他更近了些。 宋公子气得破口大骂,没一会儿就口干舌燥地直喘粗气。 “玉郎口渴了吧,我备下了上好的清茶,正正好给玉郎解渴呢。” “且随我来吧。” 对方也不给宋公子拒绝的机会,就维持着现如今这诡异的姿势将宋公子带走了。 那两个仆从一人搬着案几,另一人端着托盘,在两人身后穷追不舍。 如此令人发笑的一幕,柳臻颜硬是忍到了几人跑出了视线才笑出声来。 在下头帮她扶着梯子的陆檐颇为无奈,一边手上用力,一边劝道:“颜颜,若是看完了就下来吧,在上头也不好与楚老板讲话。” 柳臻颜一想也是这么个理,便听从兄长的话,从竹梯上爬了下来。 另一边楚袖也在路眠的搀扶下从竹梯上下来,才将将站稳,柳臻颜便冲着这边竖起了大拇指:“还得是楚妹妹本事高,这种家伙都让你治得服服帖帖的。” 看见那位宋公子倒霉,柳臻颜显然很是高兴,她眉飞色舞地拉过楚袖的手,将路眠都挤到了另一边去。 眼看着路眠神色不虞,陆檐登时出手,也扯住他的衣袖道:“先前与路兄说过的事情,不知结果如何了?” 路眠沉默片刻,见两个姑娘你侬我侬地走在前头,这才回复道:“柳大人没看那封信,直接撕了。” 虽然早就猜想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但真知道了心里还是有些膈应。 陆檐被父亲的操作整得哑口无言,最后也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与路眠一道跟在了两个姑娘身后。 至于苏瑾泽? 那家伙早在外头人走光的时候便施施然地从屋檐上翻了出去,美其名曰不绕远路,其实就是想再多看些热闹。 以苏瑾泽的隐匿功夫,再如何也不至于被一个文弱公子发现,众人也就随他去了。 第146章 排舞 但谁也没有想到, 他这一去,竟就去了整整一天一夜。 要不是奉命与宋公子上演“你追我逃”戏码的姑娘还时不时传消息回来,楚袖都要以为苏瑾泽是被什么人绑走了。 她有条不紊地整理着那姑娘传来的讯息, 可怎么看也没看出兵部侍郎家里有什么东西能值得苏瑾泽如此驻足。 今日又来朔月坊点卯的路眠见她这幅沉思模样, 便开口为她解惑:“八成是又在人家府中瞧见了什么八卦,应当就快回来了。” 苏瑾泽行事向来有分寸, 是以她只是思考了一会儿便将此事抛之脑后,转头同路眠说起了先前的那场邀约。 “说起来,他有没有说要什么时候见我?” 路眠摇头:“没有,只是提了这么一次。” 这也正常,毕竟人都被关到大牢里头去了, 不像以往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占据时间,可不就什么时候都可以了么! “那, 我想今天去见他,可以么?” 路眠没问原因, 也没阻拦, 只道:“吃过午饭后我带你去。” 得了路眠的应承,她将桌上铺陈开来的各样书卷收揽起来,而后起身道:“那在此之前, 就先看看坊里的大家练得如何了吧?” 路眠点头同意, 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往楼下走。 他对于器乐都不大感兴趣,平日里在宴会里听着管弦丝竹都犯困,压根儿也没什么品鉴的天赋。 是以这些时日来朔月坊,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如背后灵一般跟着楚袖,也不开口说话点评。 起初还有人讶异地问几句, 后来坊中人都习惯后,他便更没有存在感了。 但即便如此, 他也不觉得枯燥,依旧喜欢陪着楚袖在坊中行走。 马上就是下元节,朔月坊为此筹备了一支新舞,不仅乐曲是新编的,就连规模也是前所未有的大。 人多就容易出错,为了这支舞,楚袖也整整十天没好好休息过了。 她脾性好,教学时却异常严格,一处错漏便要重排,朔月坊众人嘴上虽没说什么,但却难掩面上疲态。 路眠与楚袖一道停靠在二楼栏杆处,从高处往下看众人翩翩起舞,青白蓝三色的衣衫挥舞开来,像是万花筒里觑见的景象一般。 素淡的颜色渐渐收拢起来,仿佛花儿开败,赭红艳紫自它们身边吐蕊,猛地夺去观者视线。 一开始如流水般清脆低吟的曲子也蓦然闯入了几声鼓响,惊雷乍破,曲调一下子就变得雄浑起来,配合台上那些着青白蓝三色舞者的动作有如直面海上波涛汹涌。 台上台下俱有条不紊地进行,台上以数名着彩衣的女子为中心缓缓开始转动,台下则以箜篌为主导,开启了玄而又玄的音色。 楚袖认真起来的时候,面上是谬什么表情的,这也使得那张本就清冷的面庞看起来更显疏离。 她垂了头,偏长的眼睫便遮盖了她的眼神,让路眠也猜不准她是如何想的。 但至今都未打断,想来是要比之前要好的。 或许今日就能排好了呢? 心中才掠过这么一个念头,就见下方原本聚拢的花瓣自某一点塌了下去,以点成线,花卉便失了原有的形状。 许是慌张也会传染,台上出错的同时,台下曲调也乱了几处。 路眠听不出来是哪个乐器出了错,只是听到了极为明显的尖利声响。 下头乱作一团,尤以舞台上的人为甚。 眼看着这次排练又失败了,抱着箜篌的叶怡兰面色不佳地呼出一口气,在众多乐师的视线中霍然起身,疾步到了擂鼓的乐师身旁,夺了鼓槌便狠狠敲击了数次。 沉闷的响声吸引了嘈杂的人群注意,自然也就能静下心来听人讲话。 叶怡兰在坊中地位仅次于楚袖,如今冷脸望来,不少人都被她震慑,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 “方才为何出错?” 众人唯唯诺诺,无人应答。 毕竟大家心里都记挂着舞姿动作,也没空去看旁人。 “舒柳扭伤了脚,暂时动不了。” 楚袖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叶怡兰不由得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而后便抿了抿唇道:“先将舒柳扶到台下去,喊坊中的刘大夫帮他看看吧。” 楚袖对于叶怡兰的安排十分满意,只是补充了一句:“接着排练,切记莫要慌乱,莫要心急。” “群舞最忌讳如此,我不希望再看到有人受伤。” 她话语虽冷淡,但说到底也是为他们好,他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委屈心思,连忙称是。 不多时,月怜和另一名青衣女子便搀扶着右脚不能落地的一名男子下了高台。 路眠被楚袖打发去喊刘大夫,她自己则是下楼候在了舒柳身旁。 舒柳显然很是羞愧,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便低垂了头颅,闷声道:“ 楚老板,对不起。” “你不必同我道歉。”楚袖指了指台上又重新流动起来的人群,道:“今日之事乃是个意外,谁也预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楚袖在上方看得清楚,舒柳并未行差踏错一步,舞姿也一直合拍,只是蓦然矮了一截下去。 “你先前脚腕便受过伤是不是?” 楚袖说这话的时候转过身来,正对上舒柳望着台上有些出神的侧脸。 对方显然没想到她的话题变换得如此之快,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便要去捂右脚踝。 刺痛传来,他才如梦初醒地放开了手,呐呐出声:“楚老板,对不起。” “我是真的很想登台表演……” 舒柳原本是作为乐师入坊的,一直以来也极为勤勉,奈何他在乐器上实在是不甚通达,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做了舞者。 他肯下苦功,不管是形态还是外貌都算出众,单楚袖有印象的表演里都有他的身影。 换言之,他几乎次次表演都在,为何一定要执着于这次呢? 心中有疑问,她干脆也问了出来。 舒柳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楚老板是知道的,我入坊前是个流民。” “家乡连年大旱,我与妹妹不得已背井离乡,好不容易挨着到了京城,谁知我二人却彻底失散了。” “妹妹最是喜欢热闹,下元节此等大事,她一定会来看的!” 提起妹妹,舒柳就激动起来,甚至伸出手扯住楚袖的衣角便要往地下跪:“拜托了楚老板,我真的很需要这一次机会,哪怕让我做个最边缘的人物也可以!” 楚袖拦不住他的动作,但闻言却皱眉道:“莫说让你做个边缘舞者了,便是再让你做如今的位置……”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舒柳哀怨的视线中继续说了下去:“群舞是不能凸显个人的,哪怕你强行上台,也根本达不到你想要的目的,何不好好修养,等着下一次机会呢。” “可是下元节……”舒柳还想再争取一番,就被楚袖无情地打断了。 “舒柳。” 仅仅是叫了他的名字,舒柳便再说不出一句话了,他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两人僵持之时,路眠带着刘大夫过来为舒柳处理伤处。 楚袖退开了些,与路眠站在一处,思绪正乱之时,手便被一抹温热包裹。 她抬头看了身侧的路眠一眼,他面色沉静,目视前方,一点也看不出是会牵手安慰的人。 舒柳的伤不算重,但也得修养个十天半个月,下元节的群舞是不用想了。 “这些天少走动些,吃饭就麻烦同舍的人帮你带一下,这样也能好得快一些。”刘大夫说着,便从药箱里取出一贴膏药,啪地一声贴在了那红肿似猪蹄的脚踝处。 他动作称不上温柔,舒柳被刺激得眼泪都出来了,却还是老实地道谢:“多谢刘大夫,我晓得了。” 错失了一个好机会,舒柳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恹恹地坐在原地。 见他如此颓唐,楚袖喊了他的名字,将他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才有些无奈地说道:“以你这般法子,要寻到妹妹无异于天方夜谭。” “如果我没记错,你入坊也有两年了。” 一提起这个,舒柳就更心酸了,他道:“是我无用。” “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不如将你妹妹的模样告知于我,由我去寻,如何?” 舒柳没想到楚袖会帮他,当下眼眸便亮了起来,迭声道:“自然是信的,多谢楚老板。” 说话间便又要往下跪,而这次才有动作就被路眠搀住了胳膊。 “可先别急着谢。”楚袖望着情绪激动的舒柳,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若是帮你寻到了妹妹,便要你一年的月钱,如何?” 舒柳在坊中地位普通,但每个月到手的银钱也有不少,一年积攒下来那数目也极为可观。 但和寻妹妹比起来,银钱简直不值一提,他登时便同意了。 “那你今日便先休息,好好想想你妹妹有什么特征,待得我寻你之时也省事。” 舒柳忙不迭地应下,当即便寻了个杂役将他搀扶回屋。 待得他身影消失不见,路眠才崩出一句话来:“阿袖果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心。” 楚袖没想到他也会如苏瑾泽一般调侃她了,当即道:“左不过随手之事,能帮上人自然更好。” “况且,我可是赚了个前途不错的舞者。” “未来他能给朔月坊带来的收益,未必就比我在他手上下的注少。” 路眠看不出个好坏来,但楚袖如此说了,想必这舒柳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排练调整耗费时间,两人又看了一会儿便到了晌午。 众人纷纷散去,他二人也不例外,只是方才转身,就有人自门外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他们的名字。 “路眠、阿袖,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 第147章 去时 两人都被这一声喊攫取视线, 回头却瞧见一个仿佛从泥潭里滚过一遍似的人冲了进来。 楚袖从未见过苏瑾泽如此形容狼狈。 他素来是个看重外在的性子,不说纤尘不染,也要衣冠整洁。 可现如今衣上沾染污黑, 面上尘土痕迹明显, 原本束发的金冠不知掉去了哪里,只用一根纤细的束带扎起。 他似乎并不在意如今模样, 双眼放光道:“你们知道我在宋府瞧见什么了吗?” 两人本就是并肩行走,又同时回头,此时都沉默不语,但苏瑾泽像是听见了他们的捧场一般。 “宋家真是藏龙卧虎,不止那个宋桥语, 就连他爹娘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啊!” 苏瑾泽原想大肆吐槽一番,然而才说了这么一句, 玄衣青年便倏地蹿到了他面前,干净利落地就是一捂嘴。 “唔唔唔?唔嗯?”苏瑾泽被他压得说不出话来, 只能手舞足蹈地表达不满。 然而路眠眉眼一凛, 对着楚袖沉声道:“他一天一夜没合眼,想来很是疲惫,我先送他去休憩一番。” 苏瑾泽希冀地看向楚袖, 然而对方却只是含笑应声, 甚至还给路眠提了个醒:“你们常住的房间都有人在收拾,今日天气不错,被子拿出去晒了, 备用的在内室箱笼之中。” “好。”路眠将苏瑾泽挣扎的手攥在一起,维持着如今这个极为别扭的姿势上了楼。 万幸大家练了一上午, 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解散便往后院去了, 此时留在大堂中的人寥寥无几,也没几人瞥见苏瑾泽的糗态。 留下来的几人中就包括叶怡兰和月怜,见路眠离开,两人便一左一右走到了楚袖身边。 月怜着一身彩衣,方才排练之时也是作为蕊心处的主要人物,面上妆容是罕见的彩绘。 融入了几分戏曲纹样的描绘将她有些稚嫩的面庞勾勒出几分秾艳姿态来。 可她一开口,便又变回了那个咋咋唬唬的小姑娘:“姑娘,我什么时候能回坊来呀?” “您是不知道,在那边几天,我是吃不好、睡不下的。” 叶怡兰却在一旁拆台:“我怎么听文姐姐说,你这家伙每日都起不来,还得文姐姐亲自去叫才行。” “敢在那地方睡到日上三竿的,恐怕你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叶怡兰的好友文未眠在清秋道顺利建立起来后便以分部管事的名头正式任职,如今月怜刚刚好就在她手下。 月怜的半吊子武艺本就是出自文未眠之手,许是两人相熟,她初去时全然没有什么紧张感,还当是在坊中可以撒娇躲懒。 谁知她还没熟练地开始她的表演,就先被文未眠连人带被子地捞去了校场,在众人面前狠狠丢了一次脸。 叶怡兰这般说,月怜不免又想起当时的情形,哀怨地叹了口气,拉着楚袖道:“姑娘,我真的知道错了,就让我回来吧。” 楚袖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却不肯松口:“你如此说,也算是一种进步。” “行事要有始有终,既然去了,也便好好学些本事回来。” 月怜垮了一张脸,整个人半挂不挂地倚在楚袖手臂处。 叶怡兰看她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干脆不再瞧她,专心与楚袖商量着曲子是否还有哪里需要改动。 此次下元节的曲子乃是以楚袖以往谱的小调为底改出来的,可到底没经楚袖的手,叶怡兰心中也十分没底。 她是半路出家,虽说在姑娘手底下恶补了许多乐理知识,却总有几分匠气,比不得姑娘灵气十足。 然而楚袖并没有提出什么改动意见,而是缓缓拉住了她的手。 叶怡兰有些惊讶。 在外人看来,她与月怜或许算得上是姑娘的左膀右臂,但实际上,迟来几步的她与月怜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的。 更别说以她的性子就绝不可能同月怜一般痴缠着姑娘,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沉默地跟在姑娘身后做事罢了。 是以两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肢体接触,如今姑娘这一下,倒让她有些懵了,疑惑出声:“姑娘?” “别想太多,你做得很好了。” “若是累了,欢迎来找我倾诉。” “像月怜一样也可以哦。”楚袖瞥了一眼几乎要与她长在一起的月怜,略带揶揄地道。 叶怡兰面色一红,继而嘴硬道:“谁、谁要和那个长不大的家伙一样,我现在可是坊里独当一面的乐师了!” “死鸭子嘴硬。”月怜丝毫没有压低声音,是以叶怡兰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瞧见一只嘴硬的死鸭子,感慨一番。”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个不停,楚袖也不阻拦,反而一手一个将两人牵进了后院用饭- 午后,因着日头毒辣,路眠出门时刻意寻了把纸伞撑着遮阳。 两人并肩行走,耳边是摊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有孩童手里抓着彩色的纸风车呼啸而过,带起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路眠面上表情都松快了许多,目送着那几个孩子打闹离开。 天牢离城北有一段距离,两人自然不可能一路走过去,步行出这条街巷后,便有一辆马车停在大路旁。 离得还远些的时候,车上之人便摆了摆手招呼两人,楚袖半眯着眼,在灼目的阳光之中瞥见了此人全貌。 她脚步不停,却略微侧了头问道:“怎的是路统领驾车?” 路眠面不改色地回道:“我也不知,明明只是随意吩咐了个仆从的。” 待两人走到马车旁,楚袖才看清了路引秋今日的装束。 不同于平日在长公主身边见到的那般干练,如今衣裙重叠、钗环齐备,眼尾处还以金粉勾勒出一尾游鱼,尽显女儿家娇态。 “好久不见,阿袖今日还是这么容光焕发。”路引秋手执马鞭,侧坐在车辕之上,给两人让出上车的位置,便对着楚袖说出了这番赞美话语。 楚袖正提裙上车,闻言也便回以轻笑,道:“路统领才是姿容绝艳,令人耳目一新呢。” 路引秋也不谦虚,抚着鬓间一只紫玉簪道:“这可是姜亭帮我搭配出来的,我也很是喜欢。” 话音刚落,马车里便传出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路引秋神色一变,当即就将帘子一掀,正对上拿着帕子胡乱擦拭衣上水渍的蓝衣公子。 两人对视一眼,蓝衣公子慌忙解释道:“一不小心打翻了,不碍事的。” 路引秋没说信不信,只是一矮身钻进了马车之中。 楚袖站在门边,一时之间倒不知该不该进去了。 还是路眠轻身跃上马车,顶替了方才路引秋的位置,顺势在楚袖背上轻轻推了一把,道:“进去坐好,我来驾车便是了。” 楚袖依言照做,向着姜亭尴尬地笑了笑便寻了个角落坐了下去。 她向来很会苦中作乐,这种时候也只需当自己不存在就好。 可姜亭似乎不这么想,几乎每隔几息就要往她这边瞧一眼,尤其是在路引秋有什么动作的时候更为频繁。 到最后,楚袖不得已以马车里太闷的理由掀了帘子出去和路眠一起坐着。 路眠见到她也不诧异,只是将放在一旁收拢好的纸伞一手撑开,虚虚罩在她的头顶。 “他们二人一直都是这么相处的,阿袖习惯了便好。” 楚袖没有追问以往路眠在这两位跟前是如何过的,只是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了纸伞,匀了一半伞面给他,道:“方才是你,现在轮到我了。” 路眠也没和她争抢,只是提醒道:“若是手酸了,便换我来。” “那是自然,我何时委屈过自己。”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也有些这个年纪的灵动活泼了。 路眠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睛平视前方,攥着马鞭的手有些无所事事,故作轻松道:“今晚一起吃饭如何?” 两人一起用饭也有大半个月了,楚袖对此也没什么惊讶神色,自是应了下来。 两人之间陡然便寂静下来,只余带着些许温度的风轻轻拂过。 楚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街巷上众生百态,而路眠则时不时偷瞄几眼楚袖的侧脸,又在对方察觉之前收回视线。 谁也未曾注意到,身后的门帘被人悄悄掀开了一道缝隙,隐约能瞧见其后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唉,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嘛。都互表心意了,还这么偷偷摸摸的。” “一点也不像我们路家的孩子!” 路引秋半弯着腰往外瞧,正好看见路眠那小心翼翼生怕被发现的模样,登时便恨铁不成钢起来。 姜亭就在她旁边,听她开口顿时急了,小声道:“别说了,眠弟耳力过人,被他听去可就不好了。” “听见才好呢!真是个笨蛋!学什么不好,非得学爹的那张笨嘴。” 路引秋不是很能理解路眠,尤其是她作为这段感情的知情人,便更觉得离谱了。 以前就知道这个弟弟能藏事,但不知道他连心意都能不声不响地藏个三年啊! 回想路眠那些年来询问她意见的信件,她可谓是为这个弟弟操碎了心,结果对方可好,看是看了,也很有礼貌地表示建议很有用。 结果却一点也没用过! 今日要不是她出门时听见路眠嘱咐下人,还不知道他要带阿袖去天牢里见那位乱臣贼子呢! 这哪里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顾清明对楚袖有不一样的心思。 他二人才定下不久,顾清明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惯会挑拨离间,谁知会说些什么不中听的歪话来。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放在顾清明身上怕是不适用。 然而路引秋就算再担忧,也不能拦着楚袖不让她去,只能抱怨路眠不知道分寸了。 第148章 终遇01 路眠驾车十分稳当, 哪怕是坐在车辕上,楚袖也并未觉得颠簸,一路平稳地到了天牢外。 守门的士兵认识路眠, 见状便有一人上前来, 姿态恭敬地问道:“路小将军今日来是要?” 他说话时眼神便往还坐在车上的楚袖身上落,她也没什么回避的意思, 大大方方地回望过去。 路眠从车上跳下去,三两步走到那卫兵跟前,解释道:“带人去见五公子,这是信物。”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纯金的令牌来,在卫兵面前停留瞬息, 待对方看清后便将东西收了回去。 见路眠交涉好,楚袖也便将伞一收, 放在车辕之上,双手一撑就轻巧地落了地。 “路小将军可要卑职帮忙将马车赶到旁的地方去?” “不用。”他话音刚落, 路引秋便自车厢中钻了出来, 瞥了一眼路眠便扬声道:“我就不进去了,你万事小心,可别被人当枪使还不知晓。” 路引秋话里有话, 路眠却当听不见, 只是拉着楚袖往内里走去。 此处乃是天牢外域,离关押顾清明的地方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 两人被那卫兵领着上了一辆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马车,卫兵本想跟着一起去, 但路眠摆摆手让他回去了。 此时马车上便只剩了他二人,楚袖坐在车厢中, 侧边的竹帘被卷起,时不时有清风拂面。 楚袖久未言语, 路眠便开始没话找话。 只是他话题寻得实在是生硬,像楚袖这般人精,一听便能听出来。 她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竹帘挂起,整个人钻出来,如先前一般坐在了他身边。 外头戒备森严,每隔十步便有岗哨,还有数支小队巡逻,内里却看不出什么特殊来,一眼望去都是如出一辙的建筑。 她看了几眼也分辨不出他们究竟是要往哪个地方去,干脆也不猜了,开口道:“待会儿我若是进去了,你要跟在旁边吗?” “如果你想的话。” 路眠目视前方,看不出一丝异样。 至于顾清明的意愿,没有人会在意。 楚袖见他又是这般模样,便伸手搭在了他的臂弯处,如同今日的月怜一般,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侧。 路眠多年练武,身上无一处不硬,按理说不至于因为她这么一个小动作有什么反应。 然而在她靠上去的时候,她却感受到了对方极为明显的动作。 他挪动了好几下都不满意,她也便抬起头来,这个方向刚好能瞥见他抿得有些发白的嘴唇。 “怎么了,可是我这般让你哪里不舒服了?” 这话一出,唇瓣便又被蹂躏了一番,从刚才的发白变作艳色。 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但路眠似乎很是紧张,见她起身更是僵硬道:“是、是哪里不对吗?” “不是哪里不对,是你为何一直动,是不是肩膀不大舒服,可是练武练累了?” 说着,她的双手便攀上了路眠的肩膀,然而她越揉捏,手下的肌肉便越僵硬。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路眠,还不等问,手指便不小心贴在了他的脖颈处。 灼热的温度从紧贴着的地方传来,她似乎也被烫到了一般,登时收了手,掩饰尴尬地咳了一声,便又坐了回去。 只是这次,她不敢再动手动脚了。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等到路眠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已经到了关押着顾清明的天牢外。 不得已他只能长话短说,一边扶着楚袖下车,一边小声而快速地说道:“ 下次、下次我一定做好准备!” 楚袖抬头想看清他的神色,然而他却扭头和守门的卫兵交涉去了,徒留她站在他身后思考方才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简单地靠个肩膀,怎么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她不明白路眠是怎么想的,干脆也就将此事暂且放在一边,当务之急还是先看看顾清明寻她究竟是什么事情,指不定能从这位口中套出些什么话来,也能解一解长公主目前的窘况。 路眠手上有那张令牌,再加上他本人的保证,没多久守卫便将足有丈高的厚实牢门打开,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能在天牢之中关押的人非富即贵,是以天牢内部的环境也比寻常牢狱要强上许多。 除却行动受限外,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她路过一处还瞧见了有人在牢中以手为笔在墙上描画,灰尘随着笔画被擦去,连贯成极为潇洒狂放的字体。 牢中囚犯似乎都被磨平了性子,见有人进来也不过移了视线看几眼,不曾发出什么响动来。 在穿过练武、唱曲儿、以水揽镜自照的牢房后,带路的卫兵在一处牢房外停了下来。 内里那人一动不动地背靠墙壁站着,一双漆黑的瞳眸直勾勾地望过来。 他容貌偏绮丽,平时便爱着些艳丽衣裳,如今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衫,再加上那因失血而惨白的面容,任谁一眼看过来都得被吓一跳。 那卫兵便是如此,被他冷然的视线吓到,顿了一下才开口道:“这便是关押五公子的地方了。” 路眠点了点头,对着那卫兵道:“将门打开吧。” “这不大合适吧……” 路眠沉声道:“你若是担心,也可留下来。” 卫兵看了看路眠,又扭头看了看断去一臂如孤魂野鬼一般靠在墙边的顾清明,在评估了一番两人的战力之后还是选择了开门,只是他也没有照着路眠的话留在原处,而是稍微走出去了一段距离守在了那里。 牢门打开,楚袖率先迈步进去,路眠紧随其后,反手便将那拳头大的铁锁挂了回去。 咔哒一声在空旷的牢狱之中极为明显。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顾清明竟一人被锁在天牢深处, 外头各种杂乱的声音,到此处却是针落可闻。 谁都没有先开口,一时之间倒是显得有些尴尬。 到最后打破宁静的却是路眠。 他似乎全然没有感受到尴尬的氛围,上前几步站在楚袖身前,遮去顾清明有些放肆的眼神,语调平淡:“五公子托我传的话也传到了,人也带来了,不知五公子想说什么?” 若是唤作旁人,可能会被路眠这般模样震慑,然而顾清明见他的动作,竟是蓦然笑出了声。 许是许久未曾开口,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没想到路小将军竟如此大度,还真的会为我传话。” 路眠还没什么反应,楚袖却忍不住了,她自路眠身后探出身来,回怼道:“五公子难道不就是因为知道他会传话给我,才托他传话的吗? “怎么这时候反倒是忘记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 顾清明走动几步,看起来还不太习惯没有右臂,走起来还有些摇摆。 “楚老板还是一如既往地能说会道。” “多谢五公子夸赞,像我这种做生意的人,若是长袖善舞一些,早就被您这种黄雀给吃得渣都不剩了。” 她这话几乎都是在明示顾清明两头吃的行为着实不地道,可顾清明听得这话不怒反笑,倒比之先前那般鬼魅模样更像个活人了。 “做生意嘛,有来有回,楚老板应当懂的。” 他说了这么一句开脱,但实际上却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抬手指向桌上一个用白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道:“那是我送给楚老板的礼物,也是这次喊楚老板来的原因之一。” 两人都没动,顾清明似笑非笑道:“放心,不是什么陷阱。” “我被押进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可都被扒了个干净,留不下什么东西来……这一点,我想路小将军比我要清楚得多。” 话虽这么说,但路眠还是不大放心,伸手在楚袖身前一拦,他自己则是走上前去,将那东西抱了过来。 顾清明只有一只手,那缠裹的白布自然也歪歪扭扭的。 路眠一层层地拆开,白布便一点点地变色,到最后已经成了一种被血浸染后干涸的棕褐色。 他拆到一半便停了手,倒不是不敢拆,而是他已经猜到这东西是什么了。 牢房内光线昏暗,顾清明侧对着火把站着,火光照亮了他一半脸庞,另一半则笼罩在黑暗中。 路眠看不清楚顾清明的神色,但这并不妨碍他将手中的东西攥紧,径直推到顾清明胸前,质问道:“五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顾清明本就比路眠身量矮些,身板也比他薄弱,被他如此大力地一掼,站立不稳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然而他却没什么被冒犯的神情,只是侧了脸望向楚袖的方向,笑道:“楚老板可喜欢这份礼物?” 尽管楚袖并没有亲手去拿,但看两人的反应以及那染血的白布,心中也有几分猜测。 因此她回答起顾清明的问题也十分不客气:“五公子若是喜欢,还是自己带在身边吧,我可没有这般扭曲的爱好。” “还以为楚老板会很高兴呢。” 他往后退了几步,那被缠裹起来的物什就往下落,白布不知怎的散落开来,等到掉在地上的时候,已然显了原貌。 路眠第一时间挡在了楚袖身前,然而却晚了一些,她已经瞧见了那东西。 僵直发灰,断裂处平整光滑,赫然便是顾清明那只被斩下来的右臂。 虽说有这种猜测,但真的看到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顾清明到底得疯成什么样子,才能将断臂以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送给她,而且还认为她收到这种东西会很高兴。 她自认是见过许多血腥场面的,一只断臂对她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冲击性的画面,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能若无其事地接受这种礼物。 顾清明见路眠挪了位置,他便弯下腰身将那只断臂抓在了手中,向那边走了两步,想要绕开路眠给楚袖送过去。 奈何路眠将楚袖护得密不透风,顾清明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挑眉问道:“路小将军似乎对我很有意见,说是带楚老板来,可眼下却阻拦我与楚老板叙旧。” 楚袖听得这话,心道他二人有什么旧可以叙,满打满算其实也没见过几次。 而路眠给出的理由也十分充分:“你当日只说见面,并未说要送这种东西给她。” 换言之,话可以说,但是别想拿着奇怪的东西靠近她。 顾清明被他这抠字眼的话术气笑,当即便道:“我并非是要逗弄楚老板,只是有事要求她帮忙。” 路眠闻言也并未让开,而是与顾清明对上视线,缓慢开口道:“五公子若是有事,其实我也可以帮忙。” “我们非亲非故的,路小将军帮我这个罪人不大好吧,还是楚老板……” “五公子和阿袖好像也没见过几面,比不得我。” 路眠一席话把两人都惊得不轻,然而他本人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清明。 第149章 终遇02 路眠话说到这份上, 顾清明也不执着于非得给楚袖了,将那只已然僵直的断臂塞进他怀里,直白道:“这东西也不是拿来吓你们, 是想让楚老板拿出去烧了, 给我做个坟。” 楚袖万万没想到顾清明是这么打算的,她自那日离了宫便再没管这些事情, 也不知道今上是不是真的下过懿旨不许众人收殓尸骨。 路眠抱着一只断臂,也没什么惧怕神色,只是皱眉道:“若要坟茔,冬云殿的两位嬷嬷都曾打过招呼,要为你收尸, 用不着这东西。” 顾清明也不意外,慨叹道:“本还想着为两位嬷嬷养老送终, 没想到倒是我先让她们费心思了。” “之所以特意留给楚老板,是因为我想在朔月坊下埋着。” 这话说得有些瘆人, 哪怕楚袖其实不大相信这些鬼神之说, 也觉得此时似有凉意自脊骨窜了上来。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了路眠,对方察觉到后也向这边靠了过来,隔着数层衣衫, 两人一前一后地贴着。 他两人本就站得近, 是以顾清明也没发现什么不对,解释道:“上次还答应坊中小阿明要听他奏曲呢,如今看来是没机会了。” 看来顾清明是当真喜欢阿明那孩子, 在牢狱之中竟还挂念于他,只是事到如今, 楚袖也不会让阿明到这种地方来见他,倒不如真让阿明以为他喜欢的那个公子外出云游去了呢。 一句话的功夫, 楚袖已经在心中为阿明编造好了一个谎言。 顾清明似乎看出来她在想什么,接着说道:“看来我与楚老板又想到一处去了。” “我在阿明面前可一直是个潇洒的侠客,若是让他知晓侠客死在不远处,想必也会伤心,干脆就将他蒙在鼓里好了。” “我的想法也简单,把我的一部分埋在朔月坊里,日后那孩子长成,也算全了我之前所言的看他登台。” 说实话,顾清明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不是谁都能接受如此奇葩的完成方式。 朔月坊是个乐坊,不是乱葬岗,怎能随意掩埋这种东西。 而且依顾清明的性子,八成对所选之地还有种种要求。 楚袖才在心里如此想,那边顾清明便开口了:“我觉着坊中那座高台底下就不错,平日里还能听阿明练习。” 那高台可是郑爷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整修成如此模样的,怎可能因顾清明的一个请求就拆解一番。 她干脆地止住顾清明发散的思维,提出了一种可行的方案:“要我说,不如直接一把火烧了,再捏成泥像送给阿明。” “那孩子纯稚,知道是你送的,指不定还能给你些香火。” 顾清明想了想也觉得在理,便同意了下来。 “还是楚老板懂我,我二人不愧是知音,果真默契无人能敌。” 楚袖沉默片刻,在昏暗之中瞧着顾清明开怀的模样,最终还是将心中的疑问咽了下去。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有些事情倒也没必要攀扯得那么清楚了,总归她现如今和路眠两情相悦,再提起赏月宴上顾清明那番暧昧言语,多少有些不大合适了。 她不提,顾清明也不说,两人当真如他口中一般默契地将当时那出格的言语忽略了过去。 “既然要塑像,那不如直接以我为蓝本塑像,也好让阿明有个念想。” 楚袖对他这兴致勃勃讨论身后事的模样见怪不怪,反正顾清明从来都不是个能以常理揣测的人,有这般想法也算不得离奇。 只是他如此说,楚袖第一时间便想起了曾在婉贵妃手上见到过的戏郎君塑像,可谓是美轮美奂,非普通工匠能造就。 她虽有心帮忙,却也无心为顾清明花那么大功夫寻能工巧匠,当下便道:“以五公子作底未免也太为难工匠,不如绘制些简单模样……” 她蓦然想起先前与路眠一起在青白湖旁捏的圆滚滚泥偶,登时提议:“如泥人瓷偶一般便是极佳选择。” 顾清明愣了一会儿,而后道:“我倒还未曾画过此等大小的物件,想来应当不算太难画?” 楚袖则是没想到他打算自己画,左右打量了一番这要什么没什么的牢房,颇有几分扫兴道:“五公子若是信得过我们,不如……” “不如就让我来吧。” “幼时随母亲也学过些丹青技艺,捏泥人也仔细学过一段时间。” 这是路眠第二次不由分说地打断楚袖的话,上一次是在金殿之上将欺君之罪先揽在自己身上。 “路小将军也会画画?”顾清明很是诧异,而后不等路眠回答,便径直回绝了。 “还是算了。”他望向楚袖,眸光殷切,唇角带笑:“还是让楚老板来吧,我比较信任她的画技。” “楚老板觉得呢?” 路眠既然提议,自有他的道理在。 楚袖也不觉得自己的画技出众能让顾清明非她不用,因此她摇了摇头,道:“我二人也无甚差别。” 顾清明啧了一声,显然很不满意,偏头瞪了路眠一眼,口中嘟囔道:“要不是少了一只手,哪里用得到他帮忙!” 发泄完他也不管路眠听没听见,又或者说,听见了更好。 顾清明衣衫单薄,失了一臂使得他一只衣袖空荡荡的,走动时便会摇摆起来。 此时他一转身,右臂的袖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末端便往路眠脸上砸去。 路眠一手抓住那衣袖,也止住了顾清明的动作,他面色不显,看不出什么来。 顾清明则是笑眯眯地道:“路小将军气量不行啊,怎么这就要动手了?” “我现在可是伤者,又在牢狱之中。先前对我动手也就算了,今日楚老板在此,你还要如此吗?” 他这话里有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路眠之前一直虐待他呢! 路眠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具体是什么地方他又说不上来,只能和座山似的沉默立在两人中间,隔绝顾清明望过来的眸光。 直觉告诉他,顾清明唤楚袖前来,该是有所图谋,并非只是要她帮忙建坟。 楚袖对顾清明意有所指的话语充耳不闻,直接问起了旁的事情:“五公子先前说这是其中一件事情,不知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她说这话自然不是因为热心肠,而是为了打断顾清明与路眠两人之间无声的较量。 顾清明闻言吐了口浊气,对着路眠飞去一眼,接着用力一扯便将衣袖从对方手中拉了回来。 他也没再执着要出现在楚袖面前,站在原地,敛去一切表情,仿佛又变回了两人进来之前那副诡谲的模样。 他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看楚老板似乎很会开导人,想寻你聊聊天。” “谁知楚老板出门还带了护花使者,这下怕是不成了。” 语气哀怨婉转,活像是楚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若是换作旁人,指不定要因为他这话语生出几分尴尬来,然而楚袖和路眠成天和苏瑾泽混在一处,比这更跌破下限的话也听过不少,如今面对他,倒是没什么神色变化。 甚至路眠还颇为认真地提了建议:“不如与我聊,苏瑾泽说过,我很会开导人。” “不管是谁,三句话我就能开导好。” “上次苏瑾泽失了五百两银子来寻我,两句话他便离开了。” 路眠说得煞有介事,表情又严肃得很,哪怕是顾清明都被他唬住几分,有些惊诧道:“路小将军竟还有这般本事?” 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原本还想阻止的楚袖也偃旗息鼓,任由两人在牢房之中寻了个角落聊去了。 具体说了什么她无从得知,但没过一会儿顾清明就黑着脸回来了,路眠则是一脸无辜地跟在他身后。 她看向落后几步的路眠,对方颇为自信地道:“解决了。” 这个时候路眠的话不能全信,是以她又看向了顾清明,对方显然很是无语,看都不看路眠一眼便走到了她跟前,道:“楚老板,你若是什么时候闲下来,不如也教一教路小将军如何说话吧……” “这天下如此之大,总有人比他武艺高强。” “到那时,可能他就得栽进去了。” 楚袖没想到顾清明居然是说这个,想起数次路眠与苏瑾泽的打闹,她很难不怀疑路眠有时也是故意的。 但这猜测不好对外说,她也只能维护道:“路眠性情直率,这一点实在难得,五公子或许不喜,我却觉得这般不错。” 方才被路眠两句话气得不想再说,到了楚袖这边又碰了软钉子,顾清明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自己托路眠寻人来是对还是错了。 他原来还以为就算楚袖选择旁人,人选应当也是苏瑾泽,毕竟这两人关系之亲近可是全京城人都有目共睹的。 再加之苏瑾泽素来巧舌如簧,就连他那个不甚亲近臣子的父皇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可见其功力深厚。 结果楚袖就这么出人意料地选了路眠,令人猝不及防。 在他看来,这两人的交集不是很多,路眠许多时候都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两人究竟是如何才在一起的。 心中思绪纷然,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楚袖单刀直入:“阿袖到底喜欢这小子什么呢?” “我再怎么试探,也不觉得你二人合适。” “倘若只是要寻求庇护,为何不寻其他人呢?” “苏瑾泽人虽然看着不靠谱,到底护短。还有我那九弟,最是嘴硬心软……” 眼看着顾清明在自己面前给心上人一一细数旁人的好处,哪怕是如今不爱与人起争执的路眠也沉了面色,一手拎起顾清明的后领,另一手径直捂了他的嘴。 “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他站在顾清明身后,明明语调平和,却给人一种风雨欲来之感,“就闭嘴吧。” 第150章 离去 顾清明这话说得实在逾矩, 饶是楚袖脾气再好,此时也不由得冷了脸色。 她向前几步,抬头直视顾清明的瞳眸, 也不拐弯抹角, 直白挑明道:“说起来,我与五公子的关系实在说不上亲厚, 或许勉强能谈得上是交易对象。” “不知五公子以什么身份来置喙我的决定?” 她少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然而顾清明听了她言语却是一愣,继而道:“我还以为我二人至少是个好友,原来只是个交易对象啊。” 也不知他在慨叹些什么,楚袖和路眠对视一眼,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离顾清明远了些。 顾清明蓦地笑了起来,不是平常笑谈的那种声音, 而是极为凄厉的笑声,令楚袖毛骨悚然, 也将原本守在不远处的卫兵吓了一跳, 急匆匆地赶过来。 “路小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话是问路眠,但他的视线却不离那个一直在笑的人影儿, 生怕下一刻他就做出什么骇人的举动来。 路眠往楚袖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对方轻微点头,便道:“无事,正好你过来, 我二人也准备走了,劳烦你将牢门打开。” 卫兵这才发现牢门竟被人从内部锁上了, 心中暗道还是路小将军有门道,这样的确不需要人看顾了。 他上前几步, 才将沉甸甸的锁头拿在手中,那瘆人的笑便停了。 顾清明黝黑的瞳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怔愣片刻,直到锁头自他手中滑落,被铁链拽着发出沉闷声响,他才回过神来,急忙看向路眠那边,见对方没有怪罪神色,便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几人都没有说话,锁链碰撞的声音在牢房之中回荡着。 卫兵将那足有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绕下来,半扇牢门被拉开一条缝。 “路小将军,可以出来了。” 路眠嗯了一声,下意识地看向了顾清明,对方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他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路眠干脆也不等了,将那只断臂用原有的布料随意缠裹起来抱在怀中便往外走,楚袖则是走在他前面几步。 楚袖穿过牢门,对着站在一旁的卫兵道了声谢,对方还未回应,就听得身后那人幽幽的声音。 “她身边的花卉,是你让人移走的吧。” 这话没头没尾,换作旁人或许要想上一会儿才能对上号。 然而楚袖一只手撑在牢门旁,驻足原地道:“事到如今,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顾清明喃喃出声,目送着楚袖跟在卫兵身后离开,眼神死死黏在她身上,一刻都不敢偏移,直至对方消失不见,他才失魂落魄地收回了视线。 还没等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那着玄衣的青年便开口了。 “五公子应当还有话要对我说吧。” “不然也不会将阿袖气走了。” 顾清明没好气地说道:“你也太高看我了些。” “我哪里是故意要把她气走,我说那些话可谓是真情实感。” “思来想去都不明白你这人有什么可取之处,为何阿袖看得上你?”说着他便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路眠,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瞧出这位小将军有什么不同来。 除却不会说话的嘴和一身好武艺…… 顾清明扫过他的面容,在心中默默加了一项容貌俊美,可他先前列举的那几位也没生得丑的啊。 “因为她喜欢我。” “你……”- 楚袖对这些毫不知情,她踏出天牢,和煦的日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觉令她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偏头去看身后之人,谁想对上的不是那熟悉的碧色眼眸,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路眠呢?” 怕楚袖一人出问题,卫兵在她脚步不停往外走时便追了上来,此时便回道:“路小将军应当在后头,很快便会追上来,姑娘不必担心。” 楚袖倒不担心路眠,只是奇怪以他的步速怎么会落在后头。 她在外头等了足足一刻钟,才见路眠拎着那只断臂慢悠悠地出来了。 他对着那卫兵点头致意,而后便走到了那驾马车旁,将包裹起来的断臂放到身后,他自己则是双手一撑跃了上去,握起缰绳便将马车赶了起来。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些许响动,两人一左一右坐着,中间相隔有段距离。 楚袖望着远处出神,思绪杂乱之时,手背却断断续续被触碰。 马车上统共就他们两人,做此事的人自然不作他想。 在又一次察觉到后,她飞快地伸出手去,将那正欲逃跑的罪魁祸首压在了下头。 两人依旧不言,但指尖却交缠在一处。 路眠常年练武,掌心粗粝得很,而楚袖虽说近年来不曾劳累,早年留下来的薄茧却还在。 如此谁也不用嫌弃谁,掌心相贴,路眠便偷悄悄地觑楚袖神色,见她笑容浅浅眺望远方,才将心中的石头放下。 两人都不是个爱闹的性子,虽然有时也会互相调侃,但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只是如现下一般共处一地,而后各做各的,间或眼神交流,心中便有一股暖意涌来。 来时觉得天牢中处处都是一般模样,归时却觉得各有特色。 西垂的暖阳在灰白的瓦片上折出各色神采,湛湛青天上依稀可见流云来往。 天高云阔,一片渺远之景。 她看着看着,身子便逐渐后仰,到最后更是仰躺在了车上。 布帘遮去她的视线,然而不等她起身,便有一双手将之挽起挂到一旁去了。 对方不言不语,她也无心打破此时的静谧氛围,便只是眨了眨眼睛以示谢意。 马车慢悠悠地往前行进,两人一坐一躺,素衫压玄衣,明明是在京城最深处,却好比行走在这天下的任一处一般。 路引秋百无聊赖坐在马车上比划招式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她看着路眠伸手将那躺着的姑娘拉起来,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而后便并肩走来。 瞧着两人亲近不少,她也放下心来,心下一思量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车辕处。 待得两人走近,路眠伸手来取马鞭之时,她则道:“等你们等得时间太长,着实烦闷,就让姐姐我在外头透透气吧。” 路眠不动,楚袖也不好上车与姜亭同坐,只能一起候在车旁。 见状,路引秋便催促道:“你不想坐车,阿袖总得坐吧。” “我倒是不介意和你在外头挤一挤……” 说着她便看向了路眠身旁的楚袖,道:“阿袖与姜亭可不比与驸马爷相熟,他二人要是坐在一处,姜亭怕不是得把我这马车里的东西都砸个遍。” 路引秋拿自家夫君做挡箭牌那是一点也不含糊,连这等事儿都能编的出来,坐在车内的姜亭颇为无奈,只得屈指敲了敲车壁,示意她收敛些,别说得太夸张了。 都是一家人,路眠还能不知道他这个姐夫是什么模样么? 就在路引秋和姜亭以为要失败的时候,路眠反倒是同意了下来,甚至先楚袖一步上了车,才反身去扶她。 楚袖进了车厢才发现,原本坐在正中央的姜亭不知为何挪到了左侧,见她停步还解释道:“来时未能好好观瞧一番京中景象,现下便想趁着机会看上一看。” “楚老板应当会满足我这小小的要求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能拒绝不成? 路眠在中间坐下,楚袖则是坐在了右侧,因着姜亭在,两人也并未再牵手,只是坐得稍微近了些。 姜亭也如他所说,一直都朝着掀起侧帘的窗外观瞧,时不时回头也只是蘸取墨汁罢了。 楚袖坐在他对面,将他在纸上描画的东西一览无余,在对方心满意足地将那本小册子收回暗格中时开口:“不知枫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出下一册呢?” 姜亭讶异道:“楚老板也对这种书感兴趣?” 他倒不惊奇楚袖知道他的身份,毕竟也是管着京城七成情报线的女人,要是真想知道什么事,哪里有能瞒得过她的。 只是他没想到楚袖竟也对话本子感兴趣,还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他身上来。 楚袖含笑道:“闲暇时也读过几册,故事写得生动有趣,京城的风土人情也能从中窥见一二。想来姜公子平日里也是如这般取材吧。” 姜亭点了点头,指尖在暗格处敲了几下,道:“其实这是我的个人爱好,来京城五六年,这种东西府里放了不知多少箱了。” “楚老板既然读过《风月债》,想来也知道那只是茶余饭后用来消遣日子的故事。” “如今京城中众人娱乐手段日益增多,自然也没人在意那点小故事了。” 姜亭说的也是事实,《风月债》上次刊印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风月债》火爆之时,他与路引秋上街之时总有人围观,就连每年端阳盛典赛龙舟时都有不少看书之人自发为红玉队呐喊助威。 而到如今,《风月债》早就从人们记忆中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其他话本子。 是以当楚袖提起这茬的时候,姜亭十分惊讶。 他本以为楚袖是没话找话,想让车厢中的氛围没那么尴尬,谁知对方却道:“现下的确少有人再看《风月债》,可也有人一样很喜欢您的故事。” 楚袖将自己在宫中听到的诸多宫女对这故事的赞誉以及那日泥人摊上的孩童期待都告知了姜亭,最后她轻声道:“若是枫先生还有意写下去的,不如与朔月坊合作,如何?” “合作?”姜亭不解问道,话本故事和乐坊能如何合作,难不成要让他作词吗?《 》 150-156 第151章 彷徨 因着路眠先前便与楚袖约好了今夜要一起用膳, 路引秋也便将二人一道送到了朔月坊门口。 路引秋看着路眠和楚袖相继下车,心怀甚慰。 然而下一刻便见姜亭将帘子撩开一半,一副也想跟着下去的模样, 她笑着伸直了手臂, 拦在姜亭身前,缓声问道:“他二人要一起用膳, 你跟上去做什么?” 姜亭低头觑了一眼路引秋的神色,当下便改口道:“楚老板,方才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谈吧。” “你看这天色已晚,我和阿秋还得回府,就不叨扰了。” 哪怕知道姜亭是在睁着眼说瞎话, 楚袖也得给他这个台阶下,也便应答道:“不妨事, 姜公子随意便是,那件事不急于一时, 之后再说也是一样的。” “多谢楚老板体谅, 之后我再登门致歉。”言罢,姜亭便一溜烟地躲回了车厢之中,取而代之的则是路引秋。 她自马车上跳了下来, 拉着路眠便到了一旁的小巷子里, 美其名曰是姐弟交流感情。 车厢上的侧帘还未放下,楚袖一抬头便与姜亭对上视线,一瞬后两人又若无其事地侧了头。 那两人会说些什么, 楚袖和姜亭心知肚明,却还得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可谓是不辛苦。 就在两人之间尴尬无比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丫头。” 这些年楚袖在朔月坊众人的心中威信甚高, 哪怕是年长她许多的人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楚老板,亲近些的也只唤姑娘、姐姐,如此喊她的坊内只有一人——朔月坊的前老板,郑爷。 她带着几分讶然回头,果不其然对上郑爷和煦的目光,对方拄着根黄杨木拐杖,也不急,慢悠悠地往这边挪步。 “郑爷,您怎么出来了?” 郑爷将一只手搭在楚袖臂弯处,笑着回应道:“以前你回来的时候,就是我这老头子在坊外等你。” “这几年人多,我身子骨也不好,这才让她们抢了先。” “今日可是我最得闲,便出来接你了。”郑爷三两句趣言便将气氛活跃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扫过马车侧壁上的徽记,而后便道:“看来今夜也有新菜式了。” 楚袖听出郑爷的调侃之意,却没什么羞怯神色,大大方方道:“郑爷若是想尝新菜式,那我就是找遍全京城都得满足您。” 正巧此时路家姐弟商谈回来听见这句,路眠嘴唇翕动,还没开口说上些什么,路引秋便抢先一步道:“我眠弟别的不说,做菜手艺可谓是一绝,老人家想吃什么就尽管使唤他,他随叫随到的。” 说着,她还拍了拍身旁路眠的脊背,那架势,活像在推销什么物件似的。 路眠对于自家姐姐的行为早已习惯,但他也不会像苏瑾泽那般顺着路引秋的话往下说,只能对着郑爷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方才她的话。 郑爷笑眯眯地看着路眠走到楚袖身边,和路引秋对了一下视线,在发现对方也是同样的眼神后更是放下心来。 路引秋跳回车上,摆摆手示意不用再送,便驾车掉头离开,楚袖等人则是回了朔月坊。 如今是酉时初,差不多也可以开始做晚膳了。 楚袖不擅此道,又怕油烟呛喉,花娘平日里便不让她进小厨房,今日也不例外。 是以她只能搬了个木凳在后院坐着,离着小厨房有半丈远,只能看着众人忙碌。 花娘和路眠主厨,除他们之外还有三人在打下手。 郑爷怕她寂寞,特意喊了几个孩子过来陪她,如今这几人在她面前大显神通。 有人唱曲儿有人讲故事,还有个孩子伶俐地上前来为她按肩膀,看起来简直舒坦得不得了。 起码在月怜看来就是这样的。 她攀附在叶怡兰身上,任对方怎么说都不下来,正与叶怡兰斗嘴便瞧见被一群孩子围在正中央的楚袖, “我在外头练得累死累活,这些小家伙倒好,围着姑娘打转。” 月怜登时便从叶怡兰身上下来了,双手叉腰冲着那群孩子道:“外头在分糖葫芦呢,你们快些去拿吧。” “要是去得完了,待会儿可就都被郑爷收起来了!” 这些孩子正是爱甜的年纪,花言巧语哄骗坊中大人买糖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郑爷一连发现好几人蛀牙后便立了规矩,十天才能吃一次糖,且过期不候。 月怜如此说,那些孩子们立马就待不下去了,但又挂念着楚袖,一时之间很是纠结。 楚袖见他们这般模样,也不由得好笑,摸了摸方才给她按摩的那个小孩子的头发,轻声道:“有月怜陪着我呢,想吃就去吧。” “谢谢楚老板!”几人异口同声地向楚袖道谢,而后便足下生风似的跑了出去。 那几个孩子们刚离开,月怜便十分自然地蹲到了楚袖身边,将头枕在了她腿上,向她抱怨着:“姑娘,叶怡兰她又骂我。” “哼,要不是看在姑娘的份上,我才不饶她呢!” 月怜那副没骨头的样子,叶怡兰本就觉得碍眼,听她这般说,当下也不忍了,径直上手敲在她头上。 “说得好像你任我打骂似的,也不知是谁一直顶嘴,害得排演慢了一刻钟。” “和我有什么关系,该休息的时候休息有什么不对。”月怜扯过楚袖的手,胡乱地在额头上揉了几把,顺带着告状:“姑娘,你看她!” “哪有人一下午排演都不歇息的啊,旁人不好意思说她,我可不怕她。” 叶怡兰本就没使多大力气,月怜头上莫说是淤青肿块了,便是一丝红痕都无。 是以楚袖揉弄了一会儿便在月怜可怜巴巴的视线中收回了手,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叶怡兰:“劳逸结合方是正理,大家磨合得不错,没必要太过苛刻,该休息便休息。” 叶怡兰解释道:“休息自然是有的,只是下元节将近,大家心中都没底,便想多练几次。” “谁知月怜这家伙死赖着就是不动,无奈只能推迟了一刻钟开始。” 楚袖听完便低头看了月怜一眼,对方有些心虚地移了视线,却还强打精神道:“一直练也是很累的,那么一会儿时间哪里够嘛,腿还抽筋着呢。” 她算是明白了,月怜的确是有私心不想排练,但也算阴差阳错做了件好事。 “好了,以后每次排演都间隔一刻钟。” 见叶怡兰有些不满意,她开口解释道:“不止是用来休息,也是给大家时间来纠正先前的错漏之处。” “若是连思考的余裕都没有,岂不是一直在练错。” “还有就是……”她拉过叶怡兰和月怜的手,一上一下交叠在一起,道:“阿兰行事有分寸,月怜多巧思,你二人若是联手,怕是过几年就要把我拉下来了。” 月怜第一时间接话:“才不会呢!我要在姑娘手下做一辈子的小丫头。”说完还挑衅地看了叶怡兰一眼。 叶怡兰一向稳重,此时也忍不住剖白道:“姑娘大才,我还有许多要学。” 两人在此时倒是难得的统一了口径,楚袖闷笑出声:“也别说的像是我明日就要丢下这担子跑了似的。” “我为朔月坊废了这么多的心思,就算你们想做坊主,也得看我愿不愿意呢。” “且放宽心。” 不知是不是她与路眠心意相通的事情刺激到了这两人,她们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安。 叶怡兰闷在心里不说,但在坊中总是不住地追寻她的存在。 月怜表现倒是更直白一些,除却一见面就赖在她身边外,对于路眠也显现了不小的攻击性,经常是吹毛求疵,以往适口的菜肴不挑出十个八个错处来是绝不入口的。 感情看似是两个人的事,但在实际的人际关系中往往会演变成种种不同的模样。 月怜本就是被抛弃过一次的人,在这件事上便更为敏感一些。 她虽有意开导,可对方显然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人,往往挂着一张笑脸,内里却十分悲凉。 没办法,她也只能以更加直白赤诚的话语来一遍遍告知月怜,好让她能彻底放下心中的担忧。 现下来看,还是有些效果在的。 花娘来喊人吃饭时,就见得月怜扑在楚袖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怎么欺负了呢。 她第一时间便看向了站得离两人有一段距离的叶怡兰,对方看着月怜冷哼了一声,而后便走了过来,抛下一句“感性而已”便去小厨房帮忙端菜了。 若说感性,未免也感性得太过了些吧。 鼻头眼眶通红,声音都沙哑了不少,怕是眼泪都要哭干了。 “姑娘,月怜,晚饭做好了,待会儿记得去偏厅吃饭。”花娘说完这一句便离开了,也没管月怜听没听见,就先一步去厨房里打算给月怜煮些润嗓子的汤和消肿的鸡蛋。 若真放任不管,明天月怜怕是没法子见人了。 花娘走后不久,月怜才渐渐收了泪水,楚袖肩部的布料早已被打湿一片,她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姑娘,对不起,你的衣裳……” 楚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闻言只是瞥了一眼,道:“一件衣裳而已,洗洗便是了。” “倒是你,”她捧着小姑娘的脸,额头相抵,正色道:“月怜,以后有心事都和我直接说,好吗?” “你不止是我的左右手,还是我的妹妹。” “忘了吗?你也姓楚,与我落在一处户籍之上。” 月怜闻言便又想哭了,然而她强忍住泪水,任其在眼眶中打转,模糊了视线。 她狠狠地点头:“我永远都是姐姐的妹妹。” “好妹妹,那现在我们就先去换身衣裳,然后下来吃饭吧。” 第152章 月下 平日里最闹腾的月怜在席间少有挑剔, 这顿饭吃得也尽兴了许多。 用完晚膳后月怜还抢着去打扫,然而还没走出去几步就被看不下去的叶怡兰拖走上药去了。 月上中天,坊门关闭, 路眠也就又一次宿在了朔月坊中。 自打他与楚袖互表心意, 他在朔月坊中待的时间直线上升,就连房间都多了几分人气儿。 今日外出一趟, 楚袖身心俱疲,也没了练琵琶的兴致,沐浴后便坐在梳妆台前绞着头发等干。 晕黄的烛光盈满室内,映照在铜镜之上显现出模糊的光影,她一边梳理着头发, 一边琢磨着如何能解一解长公主的窘迫之境。 灯芯噼啪声响在耳边,她渐渐陷入沉思, 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了下来,直到被一声清脆的声音惊醒。 那声响隔一会儿便响一下, 她愣神的这一会儿功夫, 已经响了三声。 她分辨出是从窗棂那边传来的动静,自梳妆台上摸了匕首背在身后,又用屋内的长竹竿缓缓推开了窗棂。 今夜月色皎然, 将她窗前那一片屋檐泼洒成银色, 若是有谁停留在上面,一眼便能瞧见。 往日那里栖息过别家灵巧的猫儿,亦或是来歇脚的鸟雀。 以往也不是没有鸟儿口衔石块丢来, 落在窗前也是如这般清脆声响。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在窗外看到半个时辰前便说要去歇息的人。 玄衣与月色相撞, 白日里看不出来的暗绣便一一显露,银线在他身上盘旋勾勒, 最后在胸膛前汇聚成一只睥睨天下的雄鹰。 对方脑子似乎不大清醒,见窗扇打开便凑上前来,哪怕看到是竹竿推开的也没什么讶异神色,反倒认真说道:“楚姑娘,是我,路眠。” 她还没开口问他为何半夜前来,他便已经自报家门。 路眠在她怔愣之时径直翻窗入室,稳稳落在地上后面上竟然还带了几分疑惑地看向了她,见得她将匕首放到一旁,他似乎更加不解了。 “楚、楚姑娘?” 待看清这人面容神色,楚袖悠悠地叹了口气,引着对方在小桌旁坐下,抬手便为他倒了杯清茶,这才起身去燃点香炉。 她方起身,还未离开,衣袖便传来了一股拉扯的力道,轻微到她只要用上些许力气就能挣脱开来。 然而她没动,而是偏头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路眠。 他伸出一只手扯住她的衣袖,见她回望下意识地便要往回缩,小心翼翼地觑她神色,道:“别、别走……”一边说还一边在怀中摸索,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 见他如此急迫,她便轻声安抚道:“我不走,你慢慢找。” 路眠翻寻着东西,她就那么静静站在一旁,看他那少有的手足无措模样。 清浅的酒香自他身上传来,她只需一嗅,便知那是窖藏十年之久的桃花酿,醇香绵软,极少醉人。 她有时馋得很了,也会背着众人偷喝上几盅,因而对这酒香十分了解。 原还想着过几日下元节时与路眠同饮,现下来看,怕是不成了,还得另寻一坛好酒来。 她思考着半月后的事情,没注意到路眠已经寻到了东西,还是对方结结巴巴出声,才让她回了神。 “楚、楚姑娘,这是那日你落下的东西,我、我来送还。” 路眠酒量浅,一杯酒往往就能让他失了稳重,此时他面容熏红,碧色眼眸漾起一汪春水,软和得不像个曾在战场上杀敌的将军。 路眠口中的东西用一张雪白的丝帕垫着,绯红的宝石在火光下折出几道瑰丽光芒。 那是一只红宝石耳坠。 她下意识地便摸向了耳垂处,耳坠入手微凉,两只都在。 换言之,路眠如今拿出来的耳坠并非是她落下的。 可路眠从不无的放矢,再者说…… 她捻起那只耳坠,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管怎么瞧都与她如今戴着的一般无二。 可这对耳坠乃是郑爷的家私,早几十年前便已绝版的款式,当下京城之中绝无售卖之处。 她还未想明白,路眠便又开口了。 “那日我与好友在外查探,正见得姑娘被歹人冲撞,落了耳坠,也便来归还。” 这场面怎么听怎么熟悉,还有他先前说的那句话…… 她恍然大悟道:“户部尚书夫人办花宴之时,你与苏瑾泽在场?” 路眠点了点头,指了指上头,道:“我们在树上。” 倒像是这两人的作风。 也难怪后来这两人敢在月黑风高之时拦她做交易,原来早就打过照面。 想清楚路眠如今是个什么场景,她也不执着于这红宝石耳坠的来历了。 她将东西包好放到手边,干脆拉着路眠一起走到安置香炉的地方,将内里早就备好的安神香料燃了,这才同他道:“东西也送完了,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原本还有几分困顿之意,被路眠这么一闹也散了个干净,倒不如看看路眠不惜借酒也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路眠醉酒不似常人一般睡死过去,反而会一股脑儿地把醉前最为挂念的事情都做个遍。 若说亲手还她耳坠算是一件事,那应当还有旁的事情要做,不然路眠早就一头栽倒在桌上了。 然而就算她这么问,路眠也没有回应,只是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似乎只要有一刻他移开了视线,面前这姑娘便会不见了。 无可奈何,楚袖便又将路眠带回了最初的那张小桌旁,两人枯坐着干瞪眼。 先前推开的窗扇无人去关,银辉洒落桌前,夜风轻拂之时,她抬手为路眠倒了杯茶。 这本不是什么特殊的动作,但不知哪里刺激到了路眠,对方低头看了眼那微微漾动的水面,忽地隔着杯盏握住了她的手。 四目相对,她正欲问话,对方蓦然倾身而上。 她瞪大了眼睛。 俊美的面容在眼前急速放大,碧色湖泊几乎要将她吸入其中。 然而,他并没有落下来。 灼热的吐息扑在皮肤之上,眼角的熏红迅速向颊边蔓延。 明明做出如此攻击性行为的人是他,可娇羞到不能自已、睫羽颤个不停的人也是他。 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过后她便冷静了下来。 “可、可以吗?” 细微的声音自面前传来,若不是两人离得足够近,她未必能听得见。 她一时并未回答,路眠以为是声音太小,便提高些声音道:“我可以……吻你吗?” 说是提高了声音,实际上只有前三个字声音大了些,后三个字声音小到几乎没有。 她没有回答,而是往前探了一点。 两人间的距离本就极近,这么一来更是紧贴在一起。 狂跳的心脏靠近,扑通扑通地响在彼此耳侧。 “有些时候,也没必要问得那么清楚呀。” 几近呢喃的话语自唇瓣中吐出,再然后便被送进了另一人口中。 微一接触,便有浅淡的桃花香弥漫开来。 原本她坐在原处,路眠俯身而下,然而不知何时,两人的位置便已经对换。 路眠双手撑在身后,她探身越过那张小方桌,与他一道品尝桃花酿的余韵。 两人距离之近,连睫羽都垂落在对方脸上,颤动时便带来一股痒意,一路传到心里去。 她轻喘着退后了些,一只手抚上了对方已然被红晕覆盖的面庞,碧玉般的眼眸半睁半闭,瞧着便是活色生香。 “桃花酿,好香。” 路眠闻言便抬眼望向她,一向清丽无双的面容染了绯红,眸含春水,低头时便有如明月垂怜。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去,轻轻按在了那张因撕扯而有些发红的唇瓣上。 忽地触碰到有些湿润的东西,他尚发愣,却见得一截艳红隐匿于贝齿之后。 “方、方才……” 他断续言语,然而还未吐出什么,手指便被移了开来,心上人攥着他的手,微微错开便十指相扣按了下去。 皎洁月光之中,他睁着眼睛,看着明月落入怀中,用云朵在他唇畔若即若离,和声问道:“时辰还早,我还想尝尝桃花酿。” 她此时言语,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路眠却是愿者上钩,望着那澄澈眼眸,支吾道:“再、再有一次……” “一次么?” 楚袖低笑出声,明明是路眠先提出来的,反倒让他先红了耳朵,有些欲盖弥彰地凑了上来,将接下来的话语都吞入腹中。 他不懂什么方法,只知道方才如陷云雾,此时便也极尽温柔。 两人交叠缠绵,谁还记得什么一次两次的约定,只觉天地旷然,唯身前一人可依。 待得路眠惊醒过来之时,他的手穿插在带着些许凉意的发丝之间,两人唇瓣俱是殷红一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你,这……” 楚袖与他坐在一处,衣衫齐整,面色红润,指尖还在他的手背上轻点。 “有情之人,情难自抑,实属正常。”她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路眠,道:“下次饮酒,可记得要带上我才是。” 路眠下意识地便要反驳,然而对上楚袖的眼神,莫名就弱气了几分,却还是坚持道:“你身子还没调理好,不可多饮。” “正是因为不可多饮,才要与你一道。” “你饮不过一杯,我不可多饮,岂不是天生一对。” 路眠少有直白说情话的时候,被楚袖当面如此言说,嘴唇开开合合,最后只吐出四字:“言之有理。” 楚袖总算是理解为什么苏瑾泽老爱逗弄路眠了,因为看对方窘迫无法辩驳,当真是很有趣。 当然,碧玉沁珠、春花吐蕊的模样也很有趣。 只是短时间内,怕是很难再看到了。 她看着将凉透的茶水一口气灌入喉中便又仓皇跳窗离开的青年,有些遗憾地如此想道。 不知是酒没醒还是旁的原因,骁勇善战的路小将军在翻窗时险些被绊倒,她忍了许久,待得人影消失不见,这才笑出声来。 第153章 城南 十月初, 凉风送爽,金桂飘香。 楚袖前些天便接了祁潇然的帖子,对方邀她去城南的烟雨柳絮阁一聚, 美其名曰是要将先前那桩委托收尾。 可楚袖是再清楚不过这位的性子了, 无非就是想在最后的时候狠狠奚落那位宋公子一番罢了。 这帖子送来时路眠也在旁边,她接下时对方也无什么异样神色。 谁想今日出门前, 她就在房门外见着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路眠,对方应是许久没睡,两抹乌青似要挣破白皙的皮肤涌出来一般。 她叹息着,抬手便抚上了路眠的脸庞。 虽然不明所以,但路眠还是颇为配合地低下了头, 任由那只绵软的手在脸上动作,指腹纹路压在眼下, 有些痒。 “先前不是说好了么,怎么还是回来了?” 柳亭叛乱一事牵连甚广, 拔出萝卜带出泥, 案件如同雪花一般飞上御案,天子怒极,勒令严查。 苏瑾泽这个暗地里的人倒还好说, 多少能有些休憩的时候, 像路眠这种先前便在今上面前得了青眼的人,便不免忙碌起来。 今日之前,路眠已经整整在外奔波了五天。 如今看来, 怕是这五天他基本没合眼,只随意小憩一番就算作一日的休息了。 纤长的睫羽随着眼皮的颤动在指尖剐蹭, 已然加冠的青年像个孩童一般蹭了蹭她的手,缓声道:“我想来陪你。” 按理说, 他好不容易才得了一日假期,她应该把人狠狠按在楼下的床榻之上,让他好好歇上一日。 但看着难得流露黏人情态的路眠,她道:“真是输给你了。” “今日同我去也可以,但无事的时候,你便在一旁补眠。” “可好?” 路眠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她这个提议。 解决了这一问题,楚袖也不耽误时间,当即便带着路眠往坊外走。 而原本陪着楚袖一同赴约的人早就侯在了门外,对方见两人一同出来,也并不惊讶,只行礼道:“姑娘,路公子,马车已然备好,即刻便可出发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来后也可好好歇一段时间了。” “多谢姑娘挂碍。”着深蓝衣衫的女子眉眼沉静,闻言也便带了几分笑意回道。 这辆马车乃是楚袖专用,内里布置虽比不上豪富之家,却也称得上是一应俱全。 楚袖和舒窈并肩坐在一侧,路眠则是一上车就被楚袖按着一个人占了主位。 他还要挣扎,却被她一句话说得不再反抗。 “你方才还应了,现在就不算话了吗?” “我睡侧边也是可以的……” 楚袖没再接话,只是从主位下方的暗格中取出来一个枕头,塞到了路眠手中。 “别管那么多,你睡你的便是了。” 路眠抱着个枕头,有些无措地看了一旁的舒窈一眼,对方移了视线,一副什么也看不见的模样。 他在心中哀叹一声,也不再辩驳,干脆把枕头一放,和衣躺下,为免尴尬还背过身去。 精神放松那一刻,多日的困意齐齐上涌,不消片刻他便沉沉睡去。 路眠再度醒来之时,车上只剩了楚袖一人,她手上拿着一本巴掌大的册子,正垂眸翻看,并未注意到他醒来。 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几息,他方才出声道:“是不是到了很久?” 楚袖将手中册子放下,摇了摇头,抬手将他睡得凌乱翘起的发丝抚平,缓声道:“到了一刻钟左右。” 他们出门本就比约定的时间要早上半个时辰,因此哪怕在门外虚耗了一刻钟,也无大碍。 路眠以极快的速度整理了一番衣着外貌,确定无不妥之处才同楚袖一道下了马车。 舒窈垂袖站在后门处,旁边还站着一个手执红灯笼的青衣男子。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却不损美人风骨,见得楚袖下车,便作揖见礼道:“见过楚老板。” “有劳先生了。” “某不过是依主人家所言在此等候罢了,当不得楚老板一声谢。” 言罢,他便将那刻着两头猛虎的门扉推开,引着几人进了烟雨柳絮阁中。 如上次一般,青年将他们带到湖泊旁便停了步子,话语也与先前分毫不差:“主人在前头等候,烦请楚老板前去。” 舒窈对此安排无甚意见,路眠却无声地向前踏了一步。 见他如此动作,青衫男子第一时间便看向了楚袖,楚袖颔首道:“他与我同去。” “不知郡主可方便?”她刻意问这一句,也是怕祁潇然又如上一次一般穿着清凉,她倒是无所谓,路眠怕是要炸了。 “那是自然,郡主就在亭中。” 听楚袖如此言说,青年也便知晓她的意思,回应后便作揖离开了。 楚袖和路眠一起行过水上游廊,走近四面悬挂竹帘的亭中,便见得邀她前来的祁潇然着一身抓眼的红衣,正把玩着一枚柳叶赤玉珠。 听得响动回头,发间钗环轻摇却不碰撞,端的是贵气逼人。 “楚妹妹你可算是来了。” 她亲亲热热地上前来拉楚袖的手,才走了几步面前就多了一道人影,抬头一瞧。 煞白的面容,青黑的眼眶,再加上玄黑衣衫和冷然的神色,若是吐出长舌手拿勾魂锁,与黑无常可谓是一般无二,难怪京中人都如此说。 隔了个人,再多的热情也施展不开。 祁潇然毫不收敛,对着路眠就翻了个白眼,而后推了一把路眠,叱道:“你直愣愣站在这里做什么,真是碍事。” 路眠纹丝不动,只低头看了祁潇然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眼看着祁潇然就要爆发,楚袖在后头扯了扯路眠衣衫,小声道:“无妨,我应付得来。” 路眠依言退了开来,祁潇然当即凑上前来,一手搭在楚袖的肩膀上,嘟嘟囔囔地向她说着路眠的不对,最后还挑衅似的瞥了那沉默的玄衣青年一眼,笑得灿烂:“楚妹妹,我这里各色男子都有。” “若是觉得无趣,随时欢迎你来烟雨柳絮阁,给你打八折哦。” 祁潇然说这话也不完全是为了气路眠,她是当真这么想。 一颗以金粉涂抹过的柳叶赤玉珠被她塞入楚袖手中,还意有所指地拍了拍她的手。 楚袖没拒绝,但也没搭话,只是将那枚赤玉珠收了起来。 见她如此识相,祁潇然笑得更是开怀,揽着楚袖的肩膀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今日我刻意放松了些,那家伙果然见缝插针地潜入进来,估计还在庆幸自己运气好呢。” “今日我非得让那家伙知道什么人不能惹不可。” 祁潇然赖在楚袖身边,路眠便只能走在另一侧,舒窈则是颇有眼力见儿地落后几步,行在三人身后,悄无声息地跟着。 几人从特殊的通道一路上了烟雨柳絮阁的最高层,此处视野开阔,足以俯视阁中一应景象。 烟雨柳絮阁呈口字形,四面均是半开放式样的雅间看台,各处都悬挂着样式精致的木制灯笼,红艳的光芒自轻薄的纱幔中散出,晕出一片暧昧氛围。 正中的高台上已有数名郎君抚琴作乐,金银玉石落入彀中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烟雨柳絮阁敛财的能力可见一斑。 楚袖只粗略一扫,便瞧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她们或站或立,面上神态放松,动作也随意得很,并不严格遵循外界对女子的规训。 祁潇然啜饮着金杯中琥珀般的酒液,慵懒地瘫在铺陈着柔软毛毯的地上,舒展筋骨道:“果然还是在这里最放松啊。” “怎么样,看到那家伙在哪里没有?” 楚袖敛眸道:“二楼西南。” 这倒不是她有多关注那位宋公子,而是全场之中姿态扭捏、遮遮掩掩的人只有这么一个。 祁潇然捡起随意丢在一旁的帷帽戴上,上前往楚袖所言的地方看去,果不其然便看得一个浓妆艳抹、一眼就能瞧出端倪的人四处观瞧,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这幅模样,要让他混进来,的确是有些难度在。” 祁潇然喟叹一声,见一道着红黑相间衣衫的人向那人靠近,她也便轻轻拍在了楚袖肩膀上,道:“楚老板要一道去看戏吗?” 楚袖微微侧头,问道:“郡主需要我在场吗?” 闻言,祁潇然笑出声来:“那楚老板就在此处好好欣赏吧。” “说起来这也算是我第一次登台演出,是该有个像样的观众。” 祁潇然自发间拔下一根金蝉流苏簪,在楚袖鬓间比划了一通,才寻好位置簪了进去。 流苏是用细碎的红宝石串成,与她今日的细长耳坠正相衬。 祁潇然显然很是满意这搭配,手掌轻拍几下,赞道:“这簪子到手时我就觉得适合你,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她往下一瞧,眼看着那两人已经遇上,怕是没一会儿便要争吵起来,她也顾不得再和楚袖玩闹,打了个手势便推开门跑了出去。 祁潇然离开,路眠这才从角落里走上前来,道:“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楚袖回身,簪上的流苏纹丝不动。 被这般目光盯着,他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脸颊,方才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来。 她一眼便认出是先前他醉酒翻窗送耳坠时的那张帕子,心中猜测是不是要将另一只耳坠一并送与她。 谁知打开后却并非是她所想的耳坠,而是一条红玛瑙石手串,玛瑙珠被磨得分外圆润,边缘处又有金丝团簇包裹,恍若百花吐珠。 “先前便做好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送,上次又……”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金银之物,偏爱玉石玛瑙,所以自作主张做了这手串出来。” 见楚袖看着这手串不言语,路眠还以为是哪里做的让她不大满意,当即便道:“若、若是有哪里不喜欢的话,我、我立马就改。” “我很喜欢。” 她取过玛瑙手串,将之径直戴在了左手腕上,莹白的皮肤与鲜红色的玛瑙石互相辉映,无一处不美。 “你觉得呢?” 一只纤长的手伸到面前,路眠掠过那只手,落在那张清丽的面容之上,道:“很衬你。” 第154章 观戏 祁潇然到二楼的时候, 那两人果然如她所想的一般,已然纠缠在了一起。 也亏得楚袖寻来的那位姑娘敬业,对着那么一张恍若洗砚池的脸也能说出爱慕话语来。 之后还是单独给这姑娘一份酬劳吧, 每日围着这么一个恶心的人转, 也实在是为难她了。 祁潇然候在门外,听着里头激烈的争吵声, 平心静气地等待着出场的时机。 “玉郎,你今日特意妆扮了来寻我,我当真是很高兴。” “喂,快放开我!”宋公子着一身樱粉衣裙,面上脂粉红红白白, 此时正一手掩面一手推搡,神态慌张, 却还不忘捏尖了嗓子回应:“都说你认错人了,我才不是什么男人, 我是个姑娘。” 站在他不远处的红衣女子却不信, 一口咬定道:“玉郎,我绝不会认错你的!” “哪怕你化成灰了,我也能把你寻出来。” 这话说得有几分瘆人, 起码宋公子就完全接受不了。 他使尽了力气扯回衣袖, 怒骂道:“胡言乱语是病,有病就去医馆看,别整天缠着我。” “你难道没有自己的事情可做吗?” 宋公子的本意是想让她被其他事情牵绊住, 就没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了。 谁知这人一听这话还来劲了,当即便抓着他的手剖白道:“这世上不会有比见玉郎更重要的事情了。” 这女人自从上次青白湖救了她一次后就一直缠着他, 只要出门就时刻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疯言疯语, 逼得他也只能闭门不出。 然而就算如此,这女人也有手段能将各种各样所谓的“礼物”送到他房中去。 初起时还算正常,送来的大多是文房四宝这类常用的东西,被他丢出府去后第二天就会有加倍的东西出现,到最后也只能收到库房里,眼不见心不烦。 可送来的东西一日比一日过分,前几日更是收到了亵衣这种私密物件。 然而他就算气得想杀人,却无能为力。 因为烟雨柳絮阁背后的势力实在庞大,他不能轻易对主家出手,更遑论这女子本人武艺也十分不错,有好几次被府上的侍卫围着都能全身而退。 杀不了,打不得,实在是烦人得很! 他面色逐渐狰狞起来,攥着衣袖的双手青筋暴起,恨不得能直接掐死这个女人,让她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玉郎,你也被我的爱感动了是不是?” “我们的相遇是那么美好,你也一定喜欢我,不然为什么在看到那孩子落水时无动于衷,却在看到我落水时那般激动,甚至不惜跳入水中来救我。” “要知道,就连红郎也并未做到此等地步。” “我就知道,我们是相爱的。” “我送去的礼物你每一件都珍藏起来舍不得用,但其实没必要的,我想让你使用它们,就像染上了我的色彩一般。” 这般痴缠的话语他不知听过多少,每一次听都如鲠在喉,偏生这女人就像听不懂人话一般,无论他如何反驳都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宋公子狠狠地瞪了那女人一眼,想着绕过她去别处多清净,然而才越过那人,就见得一道朝思暮想的身影从大敞的门前走过。 虽然对方带着半身帷帽,走过的动作又很快,但只需一眼他就认出来了此人是谁,当即便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郡主,祁小姐,潇然,然然……” 再不停步,他怕是要说出更恶心人的话语来,祁潇然吐出一口气,在原处站定,转过身来,一手撩开艳色的面纱,眼尾上挑,倒是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见这人。 “这位,姑娘?” 远看还不觉得,近看这妆容实在是惨不忍睹,祁潇然是靠着掐手心才绷住脸上的表情没笑出声来。 宋公子却好似没听出她话语之中的调侃,连忙自表身份:“我们半年前曾见过的,那时我被地痞流氓缠住,是你泼了茶水下来帮我解的围。” 祁潇然哪里记得这般许多,只是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那位宋如玉宋公子?” 见她能如此快地叫出自己的名号,宋如玉更是欣喜若狂,逼近几步道:“是我是我,姑娘果然也如我一般,对我们初遇之事记忆深刻。” 祁潇然神色不虞,右手在腰间一拂,便将一条玄铁鞭横亘在两人中间,阻止宋如玉的狂悖动作。 “你可知烟雨柳絮阁从不招待男客,”她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宋如玉,呵斥道:“如此不将烟雨柳絮阁放在眼里,实在是令本郡主大开眼界。” “还请你速速离去,莫要让本郡主寻仆役将你丢出去。” 一听祁潇然要将他赶出去,宋如玉登时便急眼了,他也不顾那玄铁鞭的阻拦,径直向前凑去:“姑娘,我是为你来的。” “我二人既然如此情投意合,改日我便登门拜访,请求王爷将姑娘嫁给我。” 宋如玉满嘴胡话,祁潇然也懒得听,手腕一转就在宋如玉身上狠狠抽了几鞭,衣衫裂开,血痕乍现。 见了血,祁潇然稍稍冷静了些,她冷眼瞥向追上来的红衣女子,讥讽道:“本郡主可不认识你这种下贱人物,知道你名号不过是方才路过听了几耳朵罢了。” “云乐郡主!岂可如此说我的玉郎?” 两人俱着红衣,却是各有风情,相视一笑后便各自移开了视线。 红衣女子扑倒在宋如玉身边,伸手去摸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却一不小心使重了力气,让那伤口更凄惨了几分。 宋如玉痛得倒吸几口凉气,嘴上也不饶人:“离我远点,弄痛我了!” “玉郎,你没事吧?”红衣女子置若罔闻,依旧压在他伤口上用力。 祁潇然看着这“郎情妾意”的一幕,挑眉笑道:“你既有心上人,竟还敢来纠缠于本郡主,当真是不知羞耻。” “还是快些滚出本郡主的视线,不然本郡主可要为了自己的眼睛着想,好好让你长长记性了。” 红衣女子闻言便拦在宋如玉身前,仰头看向祁潇然,怒言:“你这人怎能如此对待我的玉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道理莫非读圣贤书时未曾见过?” “还是说兵部侍郎府上已经穷困潦倒到连书都买不着正确拓印的版本了?” 祁潇然完全不在意那女子,口中嘲讽话语径直朝着地上的宋如玉去。 “亏你还自诩是个文人,如今瞧来,礼义廉耻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本郡主可不屑与此等人为伍,”她停顿了片刻,面带恶意道:“尤其是与他人牵扯不清的人……” “本郡主嫌脏!” 刻薄的话语祁潇然此前不知说了多少次,宋如玉从来没放在心上,依旧没脸没皮地往上贴。 可这次似乎当真戳到了他的痛楚,在他身旁的女子都被他大力掀翻在一侧,他也顾不得起身,膝行到祁潇然身前便要来扯她的裙摆。 然而他才伸出手去,那细长的玄铁鞭便抽在了他手臂之上。 剧烈的疼痛使他停了动作,蜷缩在地上,只抬头仰望着祁潇然,口中喃喃道:“姑娘你一定要信我,我与这个下贱女人没一丝关系,我是一心向着你的。” “京中所有人都知道我二人天作之合……”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来祁潇然就来气。 什么天作之合,分明就是在背后看她笑话!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人在外头散布一些有的没的谣言,更是三番五次来扰她清净! 祁潇然越想越气,恶向胆边生,手中玄铁鞭被她捏得咯咯作响,继而便破空落了下来。 这一次她使了十成十的力气,若是当真落在宋如玉身上,想来能让这人小半年不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她心中如此想,旁边原本看着的红衣女子却不如此想,一手拎起在旁作装饰用的细长花架在宋如玉身前挡了一下。 花架被抽得四分五裂,残破的木条尽数落在宋如玉身上,不少木屑沾在乌发之上,让宋如玉剧烈地咳嗽起来。 红衣女子上前将宋如玉搀扶起来,顺带着将花架的残骸推到了一边去。 “玉郎!” 祁潇然冷眼看着那女子,也不再下手,在两人交谈之时便倚靠在墙壁上瞧热闹。 见得宋如玉依旧是不领情的模样,她嗤笑一声,道:“这一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本郡主当真会要了你的命!” “挨了这么多次打,你多少也该清醒一些了吧。” “难道真要让本郡主杀了你不成?” 她将长鞭收齐,刻意向着宋如玉的方向走了过去,走到他身边时还刻意停了步子,道:“要是还想活下去,就少来招惹本郡主。” “既然你对京中风言风语知之甚多,应该也知道本郡主是个什么性子。”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踩本郡主的底线,不要以为本郡主会一直容忍下去……” 话说到一半,她的裙摆便被扯住,低头一瞧,果不其然是宋如玉。 他灰头土脸,面色苍白,却紧抿唇瓣拉扯着,喘着气道:“我是真心爱慕你的,姑娘也喜欢我,所以才救我的,不是吗?” “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在为我们的未来奋斗罢了。” “冥顽不灵。” 丢下这么一句话,祁潇然将宋如玉一脚踹开,便离开了。 宋如玉还想阻拦,但无奈身上剧痛让他无法起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祁潇然的裙角消失在拐角处。 红衣女子还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恶狠狠地叱骂道:“都怪你这个家伙,不要再死皮赖脸地贴上来了!” “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连点礼义廉耻也不懂的吗?” 红衣女子这次没有再往上凑,反倒是大笑出声:“你竟如此说我。” “难道你在郡主面前就十分高尚了吗?” “明明我与你都是一样的,你凭什么瞧不起我!”红衣女子喊出声后,也将宋如玉抛在了原地离开。 等他缓过劲儿来从地上爬起,扶着墙往原先那雅间走时,才发现还有一人似笑非笑地靠在拐角处望着他。 “宋公子还是速速离去的好,被人赶出去,未免也太不体面了吧。” 楚袖站在高处,将那一出闹剧尽收眼底,却没有说些什么,也没有等着祁潇然回来的意思。 她扭头看了路眠一眼,对方便心领神会地推开了门,原本候在门外的舒窈也便会意地跟在了两人身后。 虽未曾真正来过烟雨柳絮阁,可内里的构造她却了然于心,顺着侧边的楼梯往下走。 走到一半时,正好撞见了身披彩衣的红郎一步一摇地往这边走。 虽说楚袖戴了帷帽,可那用来遮面的纱幔本就轻薄,红郎又是知晓今日祁潇然请她前来的人,更别说旁边还有个路眠寸步不离地跟着。 他只在交错的一瞬便认了出来,也没多加阻拦,只是轻声细语道:“多谢楚姑娘帮忙。” 楚袖没有答话,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后便又往楼下去了。 第155章 下元 那日自烟雨柳絮阁离开后, 祁潇然又派人来请过楚袖几回,但都被她回绝了。 送来的另一部分酬金倒是照收不误,让祁潇然气得几次上门来寻, 但都被路眠和苏瑾泽八风不动地挡了回去。 下元将近, 朔月坊的排演更是紧锣密鼓,为此甚至停了近几天的表演, 专心准备下元节时的歌舞。 与路眠挂职在刑部不同,苏瑾泽无事一身轻,闲得没事干就在朔月坊里泡着。 说得好听些是帮着楚袖掌掌眼,实际上就是嘴馋楚袖不日便要启封的几坛好酒,想着能蹭上几口。 楚袖再如何也是站在二楼上俯瞰众人动作, 方便挑出错处来改进,他倒好, 自己搬了张宽大的椅子过来,整个人靠在栏杆旁, 时不时指点哪里不对。 虽说他点出来的地方的确是错处, 话也说得在理,但总让人恨不得把他拽下来。 这一点在月怜身上更为明显。 一次排演结束,旁人都累得直接瘫倒在地, 她却还有力气将那长长的彩绸用力掷向二楼, 在苏瑾泽半探出来的脸上狠狠砸了一下。 苏瑾泽惨叫着倒回椅子上,一旁的楚袖无奈地叹息一声,而后对着下方双手叉腰的月怜道:“都累成这样了, 你还是好好歇一会儿吧。” “就是就是,还有力气就多歇会儿呗, 干什么要揍我啊。”苏瑾泽嘟囔个不停,将手移开, 面上连个红痕都没有。 月怜所剩力气无几,能将彩绸抛上来都归功于她前几年基本功扎实。 轻飘飘的绸缎砸在脸上一点也不痛,苏瑾泽之所以叫那么惨,纯粹是为了让月怜解气。 他这么做也十分有效果,起码月怜冷哼了一声就不再对他挑三拣四。 锦缎白衣悬挂在栏杆之上,下头舞者乐师纷纷杂杂,他的眼神落不到实处,状似无意地问起楚袖:“你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多少有点憋屈了。” 楚袖斜睨他一眼,道:“我怎么听说前几日你还去瑞金阁里和人下注,赢了不少好东西回来?” “若这也算憋屈,那不知多少人想过这般的憋屈日子呢。” 苏瑾泽在栏杆上翻了个身,将脸凑到楚袖面前道:“你可少取笑我了。” “我逍遥快活是不假,可也不妨碍我觉得憋屈。” “有些人,真是临死都得拉别人下马,当真碍眼。” 苏瑾泽意有所指,楚袖表情淡淡道:“事已至此,说什么也不管用,倒不如想想这余下的风波多久才能过去。”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或许他二人在府中也自得其乐呢,你也莫要在此庸人自扰了。” 白衣公子揉捏几下酸痛的太阳穴,复又窝了回去:“说的也是,我烦扰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寻些好玩的东西送过去呢。” “说起这个来,下元那天你可有安排?” 楚袖思索片刻后答道:“只打算去青白湖那边放几盏灯就回来了,无甚安排。” “你又有什么奇思妙想?”她看向苏瑾泽,然而对方只是打着哈哈搪塞过去,一脸神秘地说她到时候便会知晓了。 她倒没有那般好奇,听过也就放到一边去了,不曾一直挂念在心上。 是以待得下元当夜路眠与苏瑾泽一并邀她出门游玩时,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所以,你们是打算这个时候去城外隐龙河?” 有道是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 下元节这天,许多人都会在家中供奉水官,靠水的人家更会乘一叶扁舟巡游,以祭祀下元水官。 京城中青白湖一枝独秀,从来都是下元节人们必去的地方。 城外隐龙河倒也有人去,但大多都是居住在城外的农户人家。 要知道城门在戌时便落了锁,如今天色黯淡,已近亥时,就连下元节的盛典都即将落幕。 不知为何,苏瑾泽今日也换了一身黑衣,云纹暗绣,环佩齐备,哪怕站在同着黑衣的路眠身边,也能叫人一眼瞧出他的风流姿态来。 为了衬这一身装扮,他还捉了把白玉笛在手,足有半手长的鲜红穗子因他不断地把玩摇摇晃晃,好几次都与腰间佩饰缠成了一团,还得请路眠帮忙解开。 此时便是如此,路眠微微低了头解着穗子,他则十分悠哉地往路眠身上一挂,极力邀请楚袖:“你今日同我们出去,绝对不亏的。” “我们好歹也是多年好友,总该信我吧。” 楚袖没说话,扭头看向路眠,对方动作一顿,也应合着苏瑾泽道:“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路眠都如此说,想来苏瑾泽也不是一时兴起要带他们出城,她也便答应了下来:“去倒是能去,但现在城门落锁,我们要如何出去?” 苏瑾泽嘿嘿一笑,与路眠交换了个眼神:“这你就不用管了。” “楚老板只管在车上好好休息,其余事情交给我们俩,保准万无一失!” “既然你如此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下元日京中静街比往日推迟一个时辰,青白湖旁更是热闹非凡,待得盛典结束,人群到如今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月怜和叶怡兰各自带着人回坊,留在楚袖身边的也只有一个舒窈,方才也被她打发走了。 她跟着苏瑾泽上了马车,三人闲话家常,马车便一路向外行去。 待到城门守卫阻拦之时,苏瑾泽便从中探出头来,将一块玉牌给对方看了,守卫便恭恭敬敬地开了城门:“不知是苏小公子,还请见谅。” 苏瑾泽将玉牌收回身上,不甚在意地回道:“你们谨慎些才正常,倒是劳烦你们夜里开门了。” “多谢苏小公子体谅。” 等到那辆低调质朴的马车行出去一段时间,方才在旁不曾言语的兵士才小声道:“没想到京中也有这般通情达理的世家公子呢。” “往日都是仆役侍从回话的。” 先前那守卫指挥着众人将城门关上,闻言便道:“苏小公子从来与旁人不同,也只有他会做这种事了。” 他说完却又察觉到不对,补了一句道:“路小将军话虽少,待我们这些普通兵卒却也是极好的。” 先前说起苏瑾泽,这些个底层的卫兵或许只是听过几耳朵,到了路眠身上,方才那人登时眼眸一亮,问道:“路小将军真不愧是青年才俊,武艺高强不说,人也如此之好。” 但凡参军从伍之人,哪有人不向往保家卫国的呢! 路眠在他们眼里犹如天神再世,提起来自然是兴奋非常。 眼看着这些人便要闹腾起来,守卫重重地咳了几声,笑骂道:“少想些有的没的,今夜将城门给我看好才是正理。” “是。” 众人回应一声,便都各归其位。 只是才安静片刻,城外却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年岁最小的士兵抬头一瞧,眸中倒映璀璨万千。 他小声惊叹:“竟是如此精巧奇特的烟花!” 却见泼墨天穹上乍现彩色交缠,百花盛开也不过如此,绚烂的光影隔着数里之远也瞧得真切。 “也不知是何人放的,竟有如此大的排场。”- “这就是你们的安排?” 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小舟中摆着一方桌案,上头温着一壶酒,散发着清冽的酒香。 她坐在舟边,手中执一雕花银杯,一边啜饮美酒,一边仰头看着那式样不一的烟花,话语虽淡淡,唇边笑意却不曾消减过。 苏瑾泽罕见地没有说话,只躺在一旁喝酒,倒是路眠紧挨着楚袖坐下,不看烟花看凡花。 “嗯。” 路眠为她添酒,而后便从桌下摸出一盏精致小巧的河灯来,推到她面前:“生辰快乐。” “嗯?”楚袖挑眉,继而啼笑皆非地开口:“我自己都不知生辰是何月何日,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话不算作假,前世风雨飘摇,她又是孤苦出身,无那多余的心力过什么生辰,成天都为生计奔波。 待得后来被永乐长公主收归门下,更是日夜操劳,恨不得连肝胆一并呕出,以回报再造之恩。 再之后从南梁谋士变为昭华孤女,哪怕寻访出来历身份,也不愿与狼心狗肺的父亲相认,生辰八字早已随母亲的逝去而无了踪迹。 以往坊中也有人想为她庆生,只是不知具体时日,最后便与郑爷一道过了。 是以说起来,今日倒算得上两世为人中第一次有人为她单独庆生。 “寻访得知,不是什么大事。” “你可满意?” 路眠问出这话时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不肯错过其中一丝一缕的情绪。 “当然满意。” 她猛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瞳眸之中倒映出路眠有些紧张的模样。 “不会有比这再令人满意的生辰了。” 路眠不动声色地瞥了一旁躺着的苏瑾泽一眼,对方什么也没说,哀叹地坐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个精致的囊袋放在桌上,语速极快地说道:“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场面话就不说了。” “我还有些事要去寻兄长,就先走一步了。” 这话错漏百出,但好在路眠和楚袖也不是什么羞赧性子,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楚袖更是当即将那囊袋拆开,见得内里是一对翠色浓郁的镯子,真心实意地感谢:“这礼物我甚是喜欢。” 翠绿的玉镯套在腕上,她面带浅笑,也不留人:“那你便快些去吧,也免误了时辰。” “好好好,我这就走。”苏瑾泽轻身一跃,足踏河面而去。 他这一走,楚袖反而笑出声来,扭头觑路眠神色道:“今日这出,是你想出来的吧?” 路眠没言语,将灯盏塞进她手中:“听闻你元夜总爱放灯,下元放水灯正是时候,也好做个生辰祈愿。” “也是。”她将那精致小巧的河灯捧到面前,指尖在那层叠的花瓣上轻点,“你的手艺还是这般好。” “你喜欢就好。” 路眠用火折子将河灯点燃,暖色的光照在两人面上,都是一般笑模样。 楚袖弯了腰身,将那河灯轻轻一推,便顺着水流汇入各色河灯聚成的海洋之中,她双手合十,半阖眼眸,月下虔诚许愿。 烟花逐渐落幕,皎洁月光铺洒在发间眉梢,路眠与她离得极近,嘴唇嗫嚅几下却没发出声音,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鬓间。 她察觉到了那点轻微的动作,动作未变,只睁开了眼睛,便从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瞧见了发间多出来的一支云纹银钗。 “这也是生辰礼物吗?” 路眠轻声道:“方才不是,这是。” 她转过身来,半个身子都探入他怀中,眸光直视他,双手按在肩侧,只微微用力,他便顺着那力道倒了下去。 “你为什么总要对我这般好?” “因为是你。” 路眠没有躲闪,直直地迎了上去,在相触的前一刻,他却又停了下来。 “可以吗?” 半趴在他身上的青衣姑娘闻言灿烂地笑了起来,比天空中的烟花还要灼目。 路眠知道这个时候问这些多少有些破坏氛围,然而他还是问了。 因为他希望每一次亲昵,他的心上人都是快乐的,而非顾及着他委屈自己。 楚袖显然也知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询是什么缘故,也从不说什么下次无需再问。 她只会望着他的眼眸,轻柔地将两人最后一点距离消弭。 “当然可以。” 月色之下,万千灯海之上,一对璧人相依相偎。 第156章 为凰 自打重阳宫变后, 今上的身体便不大好了,强撑着办了镇北王和五皇子一案后就彻底倒了下去。 名贵药材流水一般地送进奉元殿,太医署的人日夜值守, 不离龙床一步, 却也难将人命挽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日日垮下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 按理说此时应当有人代为监国才是。 但奈何储君自焚于东宫,长公主因君王忌惮而在府中蛰伏不出,朝堂之上一时群龙无首,许多大事都无人做主。 在兰妃及其母族的运作之下,及冠之年的顾清辞被赶鸭子上架, 然而两月过去也不见有什么长进,许多事情都得与右相商量才能得出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结果。 情况如何, 群臣心中自有一杆秤在,大多数人都期盼着今上能再撑一段时间, 待得七皇子成长些再将昭华交托与他。 但天不遂人愿, 半月前骤然一场冬雪,寒凉的北风带走了今上的最后一丝生机。 虽说临终前留下了一封遗诏,但至今都未曾披露出来, 只是依照礼制, 国丧一月,赌坊乐楼俱闭店不开。 朔月坊背靠右相府,自然也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掉链子。 楚袖在接到消息的当日便闭坊不出, 连带着坊内众人也只能歇了活计,也算是年尾的一场长假了。 寒冬腊月, 雪落如鹅毛。 几支红梅斜插在青花瓷瓶之中,将室内装点出几分生机来。 从外头闯进来的姑娘冻得耳尖通红, 却顾不得捂,宝贝地揣着手里的东西奔到窗边来。 她献宝似地将之捧到那正烹茶的女子面前:“姑娘,你瞧。” 袖珍晶莹的圆滚滚雪人在她手上立着,眼窝处镶着两枚贝扣,嘴巴则是一小根辣椒。 这奇特的搭配让原本可爱的雪人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让楚袖蓦然绽出笑来。 她将手上点茶的茶筅搁到一旁的托盘上,才腾出手来翻出一只杯盏上的盖子,递到小姑娘面前。 “放在这里吧,你先过来暖暖手。” 月怜双手将小雪人放在上头,又解了身上的披风将之挂在远些的位置方才在炭盆旁蹲了下来烤手。 “姑娘,我和你说,昨夜那场雪下得可真大,我与那些小鬼头们出去玩的时候,一脚下去,雪都没过我脚踝了。” “我在京城这么多年,雪常见,这么大的雪可是头一回呢。” “可惜姑娘不能出去和我们一起玩雪。” 茶水袅袅热气蒸腾,氤氲眉眼,楚袖弯腰将其中一杯塞进月怜手里,帮着她暖手,同时宽慰她道:“这不是还有你么!” “你好好同我讲讲你们玩了什么,也算我有份了。” 这法子对月怜来十分有效,当下她便顾不得惋惜了,径直凑到楚袖身边坐下:“姑娘我和你说,有个小子力气特别大,松软的雪球到他手里和炮弹似的,砸在身上可有分量。” 楚袖闻言蹙眉道:“可有人受伤?” 月怜连连摆手:“姑娘放心,他们有分寸的,我离开前他们还在后院玩闹呢。” “这段时间闭坊,这些个孩子们快憋坏了,下了场雪就疯得不得了,还有人想去拉郑爷呢。” 楚袖饮了几口茶水,暖意顺着喉咙一路往下,继而将四肢百骸暖热。 “如今刚到腊月,再有半个月便可开张,且忍耐一会儿吧。” 月怜将透着热度的茶杯放在桌上,拉起楚袖有些凉意的手,一边为她暖手一边道:“ 我才不急呢,能整天陪着姑娘,我快活自在得很。” 她才从清秋道那边回来不久,恨不得夜间都和楚袖一起睡,还是叶怡兰以需要她整理文书的名义才把人带走。 “好了,别闹了。” 楚袖抽出手来,将月怜因先前在外打闹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弄齐整。 “若是无事可做,便在这里与我一道品茶吧。” 月怜一向不怎么爱喝茶,茶水在她这里有时还比不上一碗白水来得解渴,但她对于楚袖的邀请一向颇为捧场,当下便兴冲冲地将放在一旁的温热茶水一饮而尽,又一次推到楚袖面前,示意还要再来一杯。 楚袖也不觉得她如此饮茶有什么可惜,只是提点道:“慢些喝,小心呛着。” “不会的不会的,我陪姑娘喝过这么多次茶了,哪里会有这种小问题。” 可她刚说完,指尖肌肤便被杯壁灼到,滚烫的茶水泼了满桌,好在她眼疾手快,先一步将楚袖拉到了一旁去,才让两人免于烫伤。 月怜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舒窈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原本舒窈是陪在楚袖身边的,只不过单喝茶未免有些无趣,她便去小厨房端了些茶点来。 回来便撞见这一幕,她第一时间上前查看了楚袖的情况,确保没伤到才与月怜一起收拾。 她年岁比月怜要大上许多,做起事来也手脚麻利许多,不多时便收整好,将碎片清理了出去。 舒窈虽侯在室内,却不发一言,安静地像是泥偶木雕一般。 月怜却受不了这有些沉闷的氛围,主动拉着她与楚袖一起围坐着聊起坊中孩童们的功课来。 几人聊了没一会儿,便有人叩响门扉。 “姑娘,那边有人过来了。” 楚袖动作一顿,将茶盏放回桌上,用眼神将蠢蠢欲动的月怜压回桌边,方才提高了些许声音道:“带进来便是了。” 门被人轻轻推开,叶怡兰走在前头,身后则跟了个不甚起眼的仆从,佝偻着腰背,发间霜雪仍未消融,可见是一路冒雪前来的。 “老奴见过楚老板。今日奉主命前来,是要给楚老板送一样东西。” 楚袖对这张脸并没有印象,是以她不紧不慢道:“送东西?你家主人可有说是什么缘故?” 那仆从却左右打量了一番几人,低眉垂首:“缘故虽有,却不好透露与旁人。”这便是要她摒退左右了。 然而现下在室内的这几人都是她的心腹,也没什么不能让她们知晓的,是以楚袖温声回绝:“但说无妨,这几人口风紧得很。” 仆从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只将主家吩咐道出:“主家新得了一管上好的玉笛,听说楚老板在乐器一道上颇有造诣,便想送来让楚老板鉴赏一番。” 说着,他便自怀中取出锦缎包裹的玉笛,解开后将之双手奉到了楚袖面前。 楚袖低头一瞧,便见得赤黄相间的笛身上雕刻着百兽纹路,靠下些的地方更是浮雕出一条五爪龙来。 显而易见,这玉笛的观赏价值远高于使用价值,摆明了就是在宴会上才会拿出来炫耀的物件。 “这雕刻的手艺确实一流,只是音色如何还有待商榷。” “你且带话回去,我不日便会叨扰府上,还请主人家莫怪。” 仆从拱手作揖,一副恭敬姿态道:“来之前主家便说过了,静待楚老板前来。” 一番你来我往,那仆从从善如流地离开,月怜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姑娘,可是时机到了?” “天时地利,只待人和。” “看来,离我们开坊的日子不远了。”- 是夜,众人齐聚长公主府,竹楼灯火通明,将案桌上铺陈的明黄丝绢照亮。 顾清蕴坐在主位,手肘抵在桌前,抬头望向对面的几人,道:“你们既然今夜前来,想必心中已有想法,不如与本殿仔细说上一说?” 她嘴上说你们,实际上问的就是楚袖一个人。 毕竟其余人平日里都与长公主有来往,唯独她隐在暗处,与长公主没多少联系,就连消息都得以一种极为曲折的方式才能获得。 在叫他们来之前,顾清蕴心中已有成算,此时也不过是查漏补缺罢了,是以楚袖只是将视线落在案桌上,那浓郁的墨色在明黄之上极为显眼,落款处朱红印章更是昭明了此物身份——那份不知所踪的遗诏。 “此物虽于我们有利,但……” “于长公主名声有损。” “是以公布的时机、地点、人选,定要慎之又慎才是。” 楚袖说的这些顾清蕴都有考量过,但思来想去都无法圆满,这也是她召集众人来此的缘由之一。 “时间地点都已定好,但这人选,着实难定。” “须得有一人不曾掺和进皇室争斗之中,且有一定的威信力。” 位高权重者不是没有,主要是要能确保对方向长公主倒戈,实在不是易事。 苏相是姻亲,其余王侯各有站队,都不曾看好长公主一个女子,哪怕她这些年来在朝堂上屡有建树,众人也只当她是顾清辞登基后的得力助手罢了。 是以说到最后,这人选反倒成了个大难题。 “七皇子本也无意于此,只是迫于兰妃所想,才不得不上位。” “若是能劝动他,此事也好转圜一些。” 顾清蕴闻言看向开口之人,果不其然对上一张笑模样的面容。 她停顿几息,而后在对方希冀的眼神中摇了摇头:“瑾泽,凡事不要想得太简单。” “小七如今已被推了上去,便是夹在了本殿与兰妃之间。”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长姐。” “本殿不想做赌局,要做,就要做万无一失。” 苏瑾泽的提议被驳回,他也没有辩驳之语,实在是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能说服顾清辞。 哪怕两人是自小的情分,他也没把握能让顾清辞坚定地选择长公主,而非是生身母亲。 更遑论顾清辞本就是个长情的性子,嘴上虽不曾说,但如若两方争夺起来,他在其中挣扎不止,恐伤及自身都不会对旁人下手。 顾清蕴看向停在桌前未曾言语的楚袖,沉声问道:“阿袖可是有了主意?” “有一人选。” 楚袖将一物按在桌上,赤红的玉饰上纹路层叠,顾清蕴瞥了一眼,道:“那阿袖可愿出马,说服此人?” 她却轻轻摇头,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轻声道:“只需将此人的位置,往前提一提。” “事情自当会顺利。” 说最后这句话时,她抬眸对上了顾清蕴的视线,两人无言轻笑。《 》 【终章】 第157章 秦晋 白驹过隙, 忽然而已。 临近元日,尽了一月国丧的百姓们都上街置办各色年货,成衣铺子的老板更是多雇了几人在外吆喝招揽生意。 一年到头, 大家都盼着能过个安稳和乐的团圆夜, 朔月坊的人也不例外。 在京中落户成家的人早三天便向楚袖告假,领了月钱便回家团圆去了。 原本热闹的朔月坊一下子便空了三分之二, 剩下的人以无处可去的孩童居多,是以哪怕楚袖在房中静坐,有时也能听见那些孩子们清脆的嗓音,或是诵读经典,或是练习乐器, 不曾荒废时间。 除夕时孩童们都闹着要一起守岁,最后还是被她给劝了回去。 月怜本想着今夜与楚袖同榻而眠, 姐妹二人也好说些体己话,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叶怡兰看出端倪, 强硬地将她拉走了。 是以楚袖一人在房中保养琵琶, 神情专注地擦拭着每一根弦。 梆子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夜色浓重,待她将琵琶收起, 已然过了子时。 将放置在一旁厚实的披风搭在肩上, 她便伸手推开了窗棂,一束皎洁的月光闯入室内,连带着灌进来的凉风都带着些许明亮。 刚入腊月时京城下了一场极其罕见的大雪, 到了如今却难寻半分雪色。 她一手托腮,另一手则是拢了拢披风, 望着漫天星子出神。 来昭华的第五年,她总算能看到长公主得偿所愿。 只是她总是会想起前世为百姓奔走的永乐长公主, 想起她看着长公主在病榻上溘然长逝,想起她那无数个执拗挣扎的日日夜夜,想起生命中最后那日所见到的满目疮痍。 南梁于如今的她来说,已经是镜中花水中月,更是想起都扯着心肝脾肺肾都一起疼的前世。 可是,这种团圆的日子里,她还是想念长公主,想念那个折花赠人的温柔女子。 “倘若真有鬼神,长公主瞧见我所作所为,应当也会欣慰吧。” 她喃喃出声,复又苦笑,笑自己如此多愁善感。 窗棂前忽地落了两枚银铃,鲜红的穗子将它们绑在一处,微风拂过便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叮铃叮铃,将她原本的愁苦情绪打断,倒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月华星子,你很喜欢,我想与你一起看。” 青年自屋檐上落了下来,披着月色伸手进来,白皙面容上泛起点点红晕。 箭袖轻袍,发间金冠,碧眸氤氲春水,仿佛要与遥挂在天边的明月争辉。 “路小公子邀约,岂有不从之理。” 这般说着,楚袖着履踏桌,头一次这般没有礼数地自半开的窗中跃了出去。 山间出云之岫,被一只手牵着落到了青年怀中。 一低头一仰首,呼吸交错间,两人相视一笑。 路眠轻身纵跃,带着楚袖也不见笨重,扶着她在屋顶安稳坐下,便将其中一枚铃铛塞进了她手中。 楚袖伸手接过,却没有先说铃铛,反倒是指了指放在不远处的一个巴掌大的木匣:“今夜来还刻意带着,是要给我看的东西吗?” “是。”他将铃铛系在腰间,稍稍一动便发出清脆声响,而后朝着楚袖的方向开口,“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解释这铃铛。” 她颔首,算是同意,将那枚铃铛拎到两人身前,仔细打量一番也没瞧出什么花样来。 “此物乃长公主所赠,是我求来的。” “执此物者,无论何事,可免一死。” 没想到如此普通的一枚铃铛,竟能充当免死金牌。 她将之攥入掌心,正色道:“既然如此重要,为何要予我?” 能免一死的东西,谁都不会嫌多。 她只不过是个乐坊老板,日后也没有转换身份的意向,此物予她,多少有些大材小用。 路眠望着身前那张清丽无双的面容,深呼吸几次缓解紧张后方才开口道:“先前阿袖说,要先立业后成家,不知如今可还作数?” 这说法极其委婉,就连说出这话的她本人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路眠是什么意思。 掌心的银铃渐渐染了温度,两人之间寂静无声,直到楚袖轻轻点了点头。 “自是算的。” 路眠闻言眼眸一亮,继而有些急切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道:“那……” “阿袖,我心悦你,想和你日日夜夜在一起。” “生同衾死同穴,往后明月朗星,都想与你一起。” “可好?”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将那枚铃铛塞回了路眠手里。 路眠没觉得气馁,将铃铛又递了过去。 两人的手因此撞在一处,铃铛叮铃发出响声,楚袖便觉着手背上一凉,再瞧去时,那双眼眸碧空如洗,却还带着温和的笑。 “无事。”一向沉稳的青年笑着将那滴水液抹去,解释道:“夜色太美,不由得入了迷。” 这借口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 楚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心疼,干脆拉过他的手:“我想让你把这枚铃铛给我戴上。” “你愿意么?” 路眠自是同意,当下便将铃铛为她挂上,方才后知后觉地将半张脸埋在楚袖肩上。 楚袖拍着他的脊背,为他少见的孩子模样失笑,“好了,如此好的夜色,若是就这么过去,岂不是暴殄天物。” 被她这么调侃,路眠身子一僵,继而有些羞赧地起身,伸手将先前楚袖问过的那个木匣子取了过来。 他将匣子抱在怀里,楚袖与他肩并肩,探过头来看。 木匣雕刻得极其精致,其上鸳鸯双栖,莲生并蒂,漆成古朴的红色。 她上手摸了几下,边缘处也打磨得光滑,单看这手艺就知价值不菲,再结合路眠方才送的银铃,这里头的东西定然意义非凡。 本以为会是什么金贵物什,谁知匣子拨弄打开,内里却以细绸呈放着一对颜色鲜艳的泥偶人。 左边的男子喜笑颜开,耳根通红,手中的红绸被他攥得极紧,显然很是珍视新娘子。 许是为了彰显人物特征,右边的女子并未着大红盖头,只是戴着珠挂凤冠,隐约可见其后风姿玉骨。 两个泥偶人以一段红绸相连,密不可分。 楚袖面上挂着笑,指尖轻轻点在那半个巴掌大的男子头上,而后斜着视线觑他:“说起来,我似乎从未见过你着红衣。” 路眠呼吸急促几分,迎着她的视线回道:“我亦然。” “既如此,不如……”她刻意拉长了尾音,在青年的注视下,凑到他耳旁道:“我们互相成全一次,如何?” “一生能为阿袖解忧,是我的荣幸。” 月映星辉,风拂过两枚银铃,叮铃叮铃的声音一路响到了两人心扉之中。 到最后,路眠将楚袖送回房中,天际已然泛白,他却毫无困意,精神奕奕地在她手上落下一吻,便跳窗离开了。 见着他急迫的背影,楚袖不由笑出声来,她揽镜自照,但见唇染鲜红,眼角眉梢俱是喜意。 她抚上眼角,自言自语道:“来此五年,果然还是有些变了。”- 元日里百姓们其乐融融,全然不知宫中已然生变。 起因不过是在百官见证之下将先皇牌位送入昭阳殿时,作为保皇党的容王在牌位架上发现了先皇遗诏,其上乃是先皇笔迹,盖印有玉玺和先皇私印,绝无作伪可能。 遗诏有言,诸子不堪大任,唯荣华长公主知情达意、通晓帝王之术,可执掌天下权柄,将皇位传于荣华长公主。 七皇子一派的人自然要发出质疑,但在此之前,代为监国的顾清辞便第一个跪了下去,口呼陛下。 顾清辞本人都放弃了,其余人还能如何,自然只能将临到口边的话压回了心中。 原先朝堂上便是太子与长公主两派人分庭抗礼,顾清辞身后的许多人都是在顾清修死后临时倒戈的,自然也没有多坚定,反倒是长公主一派的人实力强劲,没一会儿便将此事盖棺论定。 顾清蕴登基的事情板上钉钉,而她虽未正式行册封大典,却在第一时间下了两道懿旨。 一道是给路家小将军的赐婚圣旨,这也正常,毕竟路家一直都是长公主一派,路家大小姐更是在长公主身边多年。 哪怕赐婚的对象只是个无甚权势背景的乐坊老板,众人也只是惊诧一番罢了。 反倒是另一道圣旨,引起了诸多不解。 因为这道圣旨下给了教坊司中的一名管事,大家纷纷猜测长公主这一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边给手底下的人赐婚,一边又给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下休夫旨意,莫非是要对律法下手了? 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长公主也不是第一次做了,百官心中有所猜测,但长公主府如今风平浪静,他们也就暂时装聋作哑了。 而另一边,楚袖挑眉看着一路狂奔而来、不住喘息的玄衣青年,为他递上了一杯清水。 “其实我不要紧的,你也不至于如此。” 原本赐婚圣旨是要送到朔月坊来的,但路眠想着她不愿太过声张,也便央求长公主将圣旨一同送到将军府去,他再亲自送过来。 “无事,只是来得有些急了。” 他将空了的茶杯放回桌上,怀中的圣旨被楚袖接过随手置在一旁,也没有仔细观瞧的意思。 “婚期定在下月初五。” 楚袖讶然道:“怎的如此之近,一应物什怕是准备起来有些难度。” “尤其是要裁新衣,这才不到一月之期,哪里能做得出来。” 路眠却扣住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我都已经备好,下午便将嫁衣送来,你试试合不合身,可有哪处需要改动。” “你早先便备好了这些东西?” 楚袖看着他,两人互通心意也不过三月,若要将采纳征吉等一应礼数备好,至少也需两月。 换言之,路眠在二人初通心意时便开始准备这些了。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路眠连忙解释道:“我是想着有备无患,绝无逼迫之意。” “你如何性情我还是知晓的。” “既然你已备好,送来便是,我这边也好拟定嫁妆单子。” 两人又亲昵了一会儿,路眠便被楚袖赶着离开,她自己则是转身去和郑爷商量嫁妆的事情了。 彼时郑爷正在大堂中教习孩童,见楚袖下来笑得皱纹丛生,挥手将她喊到身边,意味深长:“如何,可是定下了?” 郑爷有意调笑一番这新嫁娘,但无奈楚袖不吃这一套,环顾四周将孩子们托给花娘后便拉着郑爷离开。 “你这丫头,倒是如此急切。” 郑爷笑骂一句,在房中坐定:“好了,有什么事要找我老头子。” 她将方才事宜一五一十地对郑爷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两人之间的温存。 “什么!” “怎么这么急!” 郑爷一敲拐杖,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 拐杖被他敲得笃笃响,想骂人又在看到楚袖后偃旗息鼓,最后也只是忿忿道:“这个臭小子……” 嘟囔完后又换上一副和蔼面容,对着楚袖道:“内室箱笼里放着只红木匣子,那里头是我先前就给你备下的嫁妆,你取出来瞧瞧,可还有哪里需要添置的。” 楚袖依言照做,从内室里将那只小匣子抱了出来。 这只匣子有些年头了,是他妻子的遗物,如今被郑爷用来放各样贵重物什。 上头挂着个精致的机关锁,解法只有楚袖和郑爷知晓,但她并没有打开,而是抱出来放到了郑爷面前。 “和我还见外什么,打开便是了。” 郑爷将匣子往对面推了推,楚袖没说话,只是伸手抵住了匣子另一边。 无可奈何,郑爷只能自己将匣子启了,将一张纸推到她眼前。 因着只是私下拟的单子,故所用纸张也是极为普通的宣纸,墨痕深浅将满腔心意深藏。 郑爷给她备下的嫁妆丰厚得令人咋舌,几乎可以媲美一些官宦人家婚嫁女儿的分量了。 楚袖没推诿说不要,只是将之放回匣子后对郑爷道:“除了嫁妆的事情,我还有一事要请您老帮忙。” “只要是我这老头子能帮的上的,都没问题。”- 二月初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酉时初,霞飞漫天,路眠红裳白马,带着聘礼游遍京城招摇过市到了朔月坊外。 门外一左一右站着两名女子,见得路眠来,右侧那名女子便上前几步,面上笑容清浅,引着他入坊去。 左侧那女子见身旁人动作,才慢半拍地跟在后头。 三人这般入了坊中,便见得红绸彩挂、双喜成群,新嫁娘以鸳鸯戏水赤锦帕遮面,规规矩矩地站在堂中。 路眠三两步走到她身侧,将旁人递来的红绸塞进她手中,便站直了身子,望向前头的三位。 楚袖无父母可依,便由郑爷代替。 一对新人拜过天地高堂,又与亲朋好友开怀畅饮,直到天色暗沉,才齐齐入了新房。 新房并不在朔月坊中,而是在路眠之前在城北置下的一处宅院中。 那地方离着朔月坊也不过一条街,平日里走动也极为方便。 只是往日他都径直宿在朔月坊中,未曾到这地方来,也是既将成婚,两人不好都在坊中住着,才又启用。 新房里的每一处摆设都是两人亲自布置的,此时两人于桌前依偎坐下,也不显局促。 路眠颤着手指将那一针一线亲手绣成的喜帕挑开,与那一双似珍珠的眼眸对视。 喜帕挑开,视线一亮。 对面的男子却没了动作,他以赤玉冠束发,英气眉眼一动不动,像是被摄魂夺魄一般,直到被一声“夫君”打破。 他喉间发痒,轻咳了一声便将喜帕拿下来放到一旁,掩饰性地执起鎏金壶,为两人倾酒。 龙凤喜烛寂静燃烧,清甜酒液在金杯中辉映烛火。 她从路眠手中接过杯盏时,也一并握住了他有些发颤的手,柔声道:“大喜之日,若是倾了杯盏,可就不美了……夫君。” 两声夫君砸得他头晕耳热,指尖更是无力,借着她的力道才不至于将杯盏松开。 他低了视线,穿臂交杯之时,轻声道:“夫人,该成礼了。” 灼热的呼吸落在脸侧,带起一片晕红,比上好的胭脂还要夺人眼目。 合卺之酒不会太烈,多用清淡的甜酒,并不醉人。 然而一杯入喉,两人却似醉了一般,脸飞红霞,眸生春水,你痴我缠地往那床榻而去。 喜被上的花生桂圆被掀翻在地,响声之中隐有细微水声。 繁复的衣衫也在此时为两人变换了解法,指尖一挑一抹便完成了它的使命,被抛掷在屏风之上。 烛影与人影同摇晃,清酒醉人,也醉心怀。 熏香不分你我,肆意交缠,自小巧的炉中升起,将室内盈满。 间或能听得有情人几句呢喃细语,却因醉酒而听不真切。 两人本就合拍,此时更是配合得当,哪怕酒意上涌,也不碍着今夜洞房花烛。 手指交错,呼吸交缠,发丝凌乱。 情到浓时,两人靠得极近。 “再来一回,如何?” “我的回答是……”她俯下身去,吻轻轻落在那碧色的眼眸旁,“当然可以,夫君。” 夜色浓重,离天明还远,他们还有许多时间来一一验证先前一同看过的画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