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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失魄


    旭阳殿偏僻, 为了给柳家兄妹居住,宫人们忙碌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腾出了两间能住人的宫室,并且留下了几个小丫头供两人驱使。


    先前带路的那名宫婢已经离开,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位十分伶俐的丫头。


    她自称叫做明月, 已经在旭阳殿洒扫多年,熟悉殿中的每一处宫室, 此时提起那两间宫室来也是如数家珍:“西侧殿尽头那一间居室便是安排给公子的,那处置了书案,还有一排直通殿顶的书架,内里藏书无数。”


    “东侧殿第一间是备给姑娘的,女儿家的一应物什已经摆好, 姑娘的衣裙也都归置进了衣橱之中。”


    不得不说,这安排很是巧妙。


    起码从她口中说出来, 会给人一种原来太子殿下还是很重视他们两兄妹的错觉,不然为何如此妥帖?


    但错觉终究还是错觉。


    不然怎么会在知晓其中一人神志不清时将两人的居室安排得如此南辕北辙?


    青竹衣衫的公子看了看两侧, 对着明月道:“家妹不大方便一个人住, 可能为在下换个东侧殿的居室?”


    明月没想到贵人对这安排不满,但一时之间也再腾不出一间宫室来给他住,只能有些赧然道:“这怕是一时半会儿换不了了。”


    楚袖和秦韵柳安静地站在两人身后, 看顾着一时兴起冲过来把玩药箱上悬挂的一把络子的柳臻颜。


    前头两人僵持着, 明月不知该从哪里给他找一间宫室来住,陆檐自觉再提有些强人所难,也便成了现下这幅模样, 还是楚袖走上前来问道:“不知这两间居室哪间更大?”


    明月一愣,继而回道:“西侧殿那间要大些, 那边有着内外室,还有一处案桌书架, 比东侧殿要宽敞不少。”


    楚袖扭头问陆檐:“公子可是要在旭阳殿里临帖摹字?”


    陆檐自是摇头:“家妹尚在病中,在下实在无心风月,只想好好照顾妹妹。”


    听见陆檐的话,柳臻颜也在后面探出头来,拍着手道:“哥哥好!”


    陆檐微笑,揉了两把柳臻颜的头发,被楚袖的话点明后冲着明月一礼道:“既然如此,不如将家妹的一应物什搬进西侧殿,我兄妹二人同住。”


    明月人都傻了,没听说过这么大岁数的两兄妹还要住在一起的,可再看那姑娘面上懵懵懂懂的神情,怎么看也与这年龄不符,她咬咬牙,应承了下来。


    “公子都如此说了,奴婢自然应允,只是那间居室只有一间内室……”


    “无妨,将案桌搬开,置一张榻,在下住那里便可。”


    陆檐都这么说了,明月也就不再支支吾吾,径直带着几人去了西侧殿,期间对于柳臻颜天真懵懂的询问都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以至于最后他们踏进居室之时,柳臻颜对她的称呼已经从“姐姐”变成了“明月姐姐”。


    明月对这个称呼十分受用,原本绷出来的沉静面容都破功了,面带笑意地与柳臻颜交谈,临走时还给她重新扎了个头发,簪上了自己身上最好的一只珠花。


    柳臻颜蹦蹦跳跳地凑到几人面前,银制珠花蕊心处缀着一颗极小的玉珠,她笑容灿烂、两颊还带着剧烈活动后的粉,看起来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陆檐第一个开口:“明月姑娘扎的头发很好看,珠花也衬颜儿。”


    楚袖闻言扫了一眼那发髻,是个极为简单的样式。毕竟明月也不是专门负责给贵人们梳妆打扮的婢女,也梳不出什么高难度的发髻来。


    单从难度来看,现在这发髻显然是比不上柳臻颜原先那个的。


    但柳臻颜看起来很开心,这发髻和珠花也很衬她。


    是以楚袖也应和道:“柳小姐当真是好看,比娇艳的花儿还要好看。”


    秦韵柳没说话,她与柳臻颜不熟,也不是个会发善心哄小姑娘的性子,但无奈柳臻颜谢过两人后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颇有种她不开口便要一直等下去的架势。


    柳臻颜指了指自己头上,一字一顿地问:“怎么样?”


    那珠花实在很是普通,普通到以秦韵柳这种不太爱打扮的人都能瞧出来,她目光沉沉,道:“好看。”


    得了夸赞的柳臻颜欢天喜地地走了,秦韵柳舒了一口气,而后继续向陆檐问话:“按世子所言,柳小姐是在连日的高烧后变成了如今这幅纯稚的模样?”


    “烧了整整三天,请来的大夫都说很是凶险,极有可能会烧坏脑子。”说起柳臻颜高烧不退的那几日,陆檐面上的表情都淡了些,显现出一种落寞来。


    秦韵柳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似乎在出神的楚袖,这姑娘身子骨比柳小姐可弱多了,可她淋了雨又落入水中,也只是烧了一夜,柳臻颜不应当会高烧三日才是。


    “柳小姐回府后,可有说过些什么?”


    陆檐详细讲述了赏月宴那夜他被宫婢急急忙忙喊到水上亭后和柳臻颜的对话,又提起她烧得迷迷糊糊时吐出的几句话来。


    “她一直很愧疚将太子妃带进了水中,但她本人也不知是如何做到将太子妃扯入水中自己还在亭上的。”


    “迷蒙间还一直在向太子妃道歉。”


    提起已逝的太子妃,陆檐的唇色都跟着发白,放在桌上的手都不自觉地攥紧。


    秦韵柳和楚袖都知晓宋雪云的死因,自然不会怪罪柳臻颜,更不用说那阴差阳错落入池中的根本不是宋雪云,而是如今行走无虞的楚袖。


    但她们作为东宫之人,也不好出言安慰,只能强行扭转了话题。


    “柳小姐现下看起来只是神智退化了些,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症状么?”


    “除了我以外,她不大认人。”


    为了增加可信度,陆檐起身将扑在榻上摆弄一把九连环的柳臻颜拉了过来。


    碧玉制成的九连环被她摇来摇去,玉石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柳臻颜的脸上还带着懵懂,不明白哥哥怎么忽然要把她扯过来,于是伸出一只手扯着陆檐的衣角,大半个身子都藏在他身后,露出半张脸来看着依旧坐在桌旁的两人。


    陆檐安抚了她有些焦躁不安的情绪,而后道:“颜儿,先前你在正殿里扑倒了一位姐姐,现在向她道歉好不好?”


    秦韵柳和楚袖安然坐着,一同将视线落在了柳臻颜身上,对方一瑟缩,九连环便响得更厉害了。


    “我,我很乖的,对不起。”


    “不要怪我哥哥。”


    柳臻颜如他们所想地道歉了,只是对象不是楚袖,而是秦韵柳。


    两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秦韵柳一身黑衣,楚袖却是着太医署的统一服饰。


    从太子正殿走到旭阳殿的时间里,两人没有换过衣裳,神情也差得很远。


    但柳臻颜偏生没有认对人,她对着坐得最远的秦韵柳深深一鞠躬,整个人都快缩到桌子底下去了。


    “无事。”秦韵柳吐出二字,让柳臻颜起身,对方飞快地跑回了陆檐身后。


    陆檐又抚着那只珠花道:“颜儿,送你珠花的那个姐姐,我们应该回礼才是。”


    “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明月才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是普通的孩童也不该忘记才是,可柳臻颜偏偏忘了,非但如此,她还张冠李戴地把这件事都推到了楚袖身上。


    “是这个姐姐!她对颜颜很好!”


    “颜颜喜欢她!”


    说着,柳臻颜竟然又一次扑了上来,丝毫不见面对秦韵柳的窘迫。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楚袖在看清她动作时便转了身子,让后背抵在桌上,不至于再次被柳臻颜扑倒。


    将欢欣雀跃的姑娘接了个满怀,对方还紧紧搂着她的脖颈,楚袖松了一口气,不得已抱着柳臻颜回话:“现在看出来,这姑娘是真的不大认人。”


    “还是先让秦女官看看吧。”


    来旭阳殿的路上,几人已经交换了姓名身份,陆檐也知道秦韵柳是目前太医署里的唯一一个女官,医术了得。


    “那便有劳秦女官。”陆檐再次行礼,秦韵柳不发一言地抬了抬他的手臂,继而便搭上了柳臻颜的手腕。


    柳臻颜不是很懂这是在做什么,坐在楚袖腿上被她压着手腕伸出去,却还是不忘问:“姐姐,这是个好玩的游戏吗?”


    “是个让颜颜快快长大,能和哥哥一起出门去玩的游戏。”


    知道柳臻颜自打醒来就被柳亭关在府里,行动范围也只有那么一个小院,楚袖很容易便拿捏了她的想法,继而用这话来哄她。


    陆檐本还想再说几句,毕竟柳臻颜现在除了他,谁的话也不听,动不动就要翻脸闹腾,可谁知他还没开口,这位探秋姑娘便凭着一句话说服了好动的柳臻颜。


    秦韵柳把脉的速度很快,在柳臻颜面露不耐之前便收回了手,望着楚袖道:“将她两只胳膊的衣衫撩起来。”


    楚袖和陆檐一人一边,将那宽大的衣袖挽至肩侧,两条嫩生生如莲藕的手臂便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柳臻颜不知他们想做什么,还以为依旧是方才那游戏,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带着些许温热的指尖落在皮肤上的时候,柳臻颜第一反应不是奇怪,而是痒。


    她在楚袖怀里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楚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她挣脱开来。


    秦韵柳更是觉得莫名其妙,明明她还怕手太凉冷到这位柳小姐特意搓热了才下手,怎么对方就这么一个反应。


    想不通的事就先不想,秦韵柳将此事抛在脑后,认真地在柳臻颜手臂上的每一寸肌肤上摸索过去,最终在她右上臂外侧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颗胭脂痣,最当中是根极为眼熟的尖刺。


    秦韵柳一手按在她上臂,一手才药箱之中拎出针带取出银针,一拨一挑便将那刺弄了出来。


    与从宋雪云手上扯出来的极细尖刺不同,这东西明显要粗壮一圈,模样瞧着也像花卉枝茎上的刺。


    将尖刺用丝帕包裹放入木盒之中,秦韵柳便起身告辞,她打算立马回暗室去和李怀一起看看这东西与之前那根刺究竟有什么不同。


    她也没忘了要给柳臻颜开个方子出来,随手从药箱里捞出来一沓纸拍在桌上,道:“ 从上到下总共十五个方子,三日无效便换新方,有效为止。”


    秦韵柳提着药箱匆匆离去,只有楚袖将那一沓药方收整起来,和陆檐面面相觑。


    柳臻颜早在秦韵柳收手的时候就从楚袖怀里钻了出去,目送秦韵柳离开后便两手一挥,将居室的门给关了起来,而后便小跑着向楚袖冲了过来。


    再一再二不再三,在她不管不顾要抱上来的时候,陆檐伸手拦在了她面前,略微板起脸:“颜儿,不要老是冲撞探秋姑娘。”


    冲撞二字被他着重强调了一番,因为柳臻颜的冲撞不是言语冲撞,是真的冲撞。


    柳臻颜眨了眨眼,看了看挡在楚袖跟前的陆檐,而后道:“我没有,我就是觉得她很熟悉。”


    言语清楚、逻辑清晰,就连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瞧着都很是熟悉。


    楚袖拉了两下陆檐垂下来的衣袖,让对方将手臂放了下来,便对上一双兴冲冲的眼睛。


    她犹豫片刻,还是随着陆檐喊出了声:“颜颜?”


    柳臻颜似乎被她这一声叫给逗笑了,一时之间宫室里都是她欢快的笑声。


    笑过之后,她满目狡黠道:“妹妹明明比我小一岁,为何叫我颜颜,该当一句柳姐姐才是。”


    陆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一愣,反应过来后便上前几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道:“颜颜,你恢复了?”


    对楚袖来说,震惊之事还比陆檐多上一件。


    方才柳臻颜所言,怎么听起来像是知晓了她的身份一般。


    若是她只说探秋这幅皮囊比她小,那楚袖也不会起疑心,可她偏偏对着刚见一面的小医女说两人相差一岁。


    也不怪她多想,失了神智的柳臻颜除了陆檐外对谁也不亲近,为何偏偏对探秋如此特殊呢?


    又或者说,其实柳臻颜并没有真的罹患失心之症,一切均是伪装?


    “也不算完全恢复。”柳臻颜拉着一脸恍惚的陆檐在桌旁坐下,为了安抚他的心神,顺带着还给他倒了杯茶水。


    “烧过之后醒来就总是头痛,有时清醒有时懵懂。”


    “因着多是夜间清醒,也不好叫哥哥知晓,便一起瞒着了。”


    柳臻颜又指了指楚袖还拿在手里的一沓纸,愁眉苦脸地问道:“不知方才那位姐姐留下的方子里可有不那么苦的,先拿来让我甜甜口也好啊。”


    “你不知先前那方子有多苦,简直像是口嚼黄连,苦得人心都发苦,再喝下去,我都要变成一株黄连了。”


    她看起来一副深受其害的模样,但她又不得不承认那安神的方子极其有效:“虽说方子的确有用,令我白日里也有一半时间能清醒过来,可是……”


    楚袖见她像是回味起来那股子发苦的味道,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连忙开口转移话题:“柳小姐既已痊愈至此,何以方才是那般模样?”


    她与秦韵柳都不是拙目之人,不至于看不出来柳臻颜是装的还是真的心智如小儿,也正是看出来柳臻颜并非佯装,此时她才更为不解。


    柳臻颜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只能将自身感受道出:“方才那位姐姐离开,我脑海之中便逐渐清明起来,直至方才合了那门,人便彻底醒了。”


    楚袖想了想,又道:“莫非是那尖刺拔出所致?”


    怕柳臻颜对于心智不熟时的记忆不大清晰,她还特意指了指柳臻颜的右上臂处:“那胭脂痣上被人扎了根刺进去,柳小姐可有感觉?”


    被她这么一说,柳臻颜下意识地便按在了自己的右臂处,发觉不对后又松了手,看了一眼身旁一直不言不语的陆檐,斟酌着要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


    陆檐也注意到了她的打量,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她心中有难处,且这难处与他有关。


    可他现在除了这一个妹妹什么也没有,不会觉得哪里难堪,也便鼓励着她:“颜儿,有话就直说吧,不必在意哥哥。”


    于是,柳臻颜开口了,只是她第一句话就将两人吓得不轻。


    她说:“有感觉,这刺是赏月宴那天晚上扎进去的。”


    作为赏月宴当事人之一的楚袖心中倒吸一口凉气,暗道:顾清明竟然对柳臻颜下此狠手?他们之间不是还有救命之恩和未曾对外言说的婚约吗?


    陆檐就更迷茫了,他见到柳臻颜的时候赏月宴都因那一场落水之事乱作一团,但他无比清楚,自己是第一个触碰到颜儿的,不应当有人能暗下杀手才对啊。


    见两人都露出不太明白的神情,柳臻颜又道:“下手的是父亲。”


    陆檐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桌上还未饮几口的茶盏被他打翻,茶水倾倒在桌上四下流淌,却无人在意了。


    “不、不是,哥哥守了你一夜,父亲虽然来过,但也只是慰问了几句,怎会害你?”


    在陆檐看来,柳亭对柳臻颜表现出的父爱远超于对他之时,不说平日里千依百顺,就连病时那副急切的模样也不似作假。


    哪怕这人心中有再多豪情壮志,对这唯一的小女儿,也该有些温情才对。


    可柳臻颜却说那令她神志不清、难以清醒的尖刺是柳亭所为,对方有意让她变成这般模样。


    陆檐没有办法接受,他自己被如何对待都好,一向千恩万宠长大的妹妹被如此对待令他出奇的愤怒。


    相较于他,柳臻颜反而淡定得很,她甚至反过来拉着陆檐的手安慰他:“哥哥无需再为他说话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能就借着这机会和他断绝关系,真是再好不过。”


    不知怎的,陆檐忽然想起柳臻颜第一次不认人的时候,她盯着柳亭仔仔细细看了很久,最后拒绝喊他爹爹。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起了这个心思啊,不过也好。


    父亲不称职的话,那就抛弃父亲好了。


    反正过往那么多年,他们兄妹相依为命也过下来了。


    等他们聊完这些,对面的楚袖早就不知所踪,陆檐望向柳臻颜道:“颜儿知道探秋姑娘去什么地方了吗?”


    柳臻颜答非所问:“她现在叫探秋?名字也还不错。”


    而后她指了指露出些许缝隙的门,道:“探秋姑娘方才出去了,估计是不想听见我们说这些秘辛?”


    但实际上她走得也有些迟了,做这些无异于是掩耳盗铃。


    柳臻颜想到那人急匆匆离开,仿佛身后有狗在追的模样,便忍不住想笑。


    倒是陆檐不是很明白她在笑什么,只是将那放在桌上的药方理了理,自言自语:“不知该从哪张方子开始……”


    他思索了一阵儿没得出结论,也便将这个难题推给了柳臻颜:“颜儿既然不喜欢喝苦药,不如自己选一份出来吧。”


    柳家兄妹两人都不通药理,除了知道黄连是苦的以外,对其余药材可谓是一窍不通,此时让柳臻颜来选也选不出个什么花样来。


    因为这几张药方子里都没有用黄连,且药材大同小异,看起来只是她先前在喝的安神药的改良方子。


    到最后她把心一横,闭眼一指,点了个方子出来。


    “就这个了,反正我们也不懂,跟着那位姐姐的说法来就是了。”


    陆檐深以为然,将柳臻颜挑中的那张方子拿到最外头来,其余则是收进一个木盒里放到了内室之中。


    刚做完这些,门扉便被人敲响,柳臻颜将端在手中的杯盏往桌上一扔便往内室里跑,一边跑一边解下隔断处的纱幔,顺带着对陆檐低声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贪玩,如今已经睡下了。”


    陆檐点头应下,在看着柳臻颜钻进床榻之中后便出声道:“门没关,直接进来便是了。”


    那人显然极为守礼,听得他这话才伸手推开了本就未曾合拢的门,也并未向里走动多少,站在门口便道:“柳公子,奴婢寻了人来搬书桌,您现在可方便?”


    来人正是明月,她身后还隐约站着几人。


    陆檐如今站在隔断处,与明月隔了一整个外室相望,拱手一礼道:“劳烦明月姑娘挂念,只是家妹已然睡下,待家妹醒来,再行此事可好?”


    “一切都依柳公子的。”


    “不知待会儿要去何处寻明月姑娘?”


    明月忙不迭道:“柳公子客气,若是要寻明月,将庭中青铜钟摇响,我等自会前来。”


    话音刚落,旭阳殿中的青铜钟便铛铛大作,钟声之急促,让人不由得怀疑此人是何等的十万火急。


    明月脸一僵,她身后已然是旭阳殿的全部宫人了,贵人又都在宫室里歇着,还有谁能来敲钟?


    第112章 画像


    楚袖不知道是怎么闹到如今的局面的, 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往左边看,是一身青衣的初年半蹲在宋明轩面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试图说服对方将那把华丽至极的匕首放下来。


    往右边看, 不知何时又变作小儿的柳臻颜缩在陆檐身后,以一种懵懂姿态说出最扎心的话语, 样样都往宋明轩心口上扎。


    “哥哥,这、这是谁呀?好凶!”


    “还拿着那么危险的东西,一看就是个坏人!”


    短短两句话就将宋明轩被初年平息了些许的怒火重新挑起,白衣小少爷气极,手中的匕首用力往外掷去, 锋刃处折出日光,直直冲着对面两人而去。


    “死丫头, 就是你害的我姐姐,你去死吧。”


    宋明轩是瞄准柳臻颜往外丢的, 但对方也不是个死的, 拉着自家哥哥就往旁边躲,只是速度慢了些,依旧让那匕首割破了衣衫, 在左臂上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谁也没来得及阻止。


    楚袖反应过来便第一时间拉着柳臻颜到了内室,那里头备着各式各样的伤药,原本是为了柳臻颜贪玩磕碰而准备的, 此时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


    在东宫一个多月,楚袖处理伤口的水平见长, 三两下便将那一指长的伤口包扎起来。


    陆檐在一旁安抚着柳臻颜的情绪,虽有见效, 但对方也已经疼得满面泪水了。


    “柳公子与柳小姐就先待在内室吧,待奴婢将宋公子劝走再说。”楚袖将哄人的饴糖塞进了柳臻颜口中,见对方被转移了注意力,一心一意与口中甜丝丝的糖作斗争,这才对着陆檐说道。


    陆檐看顾着柳臻颜,以防她在动作间压到伤口再次渗血,闻言便冲着楚袖颔首道:“多谢探秋姑娘了。”


    楚袖从内室里出来,还没说什么呢就先得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这个贱婢,当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姐姐对你千般好,你竟如此偏袒杀人凶手!”


    “早知道当初就该弄死你,指不定就没这些破事了!”


    宋明轩越说越激动,扯下身上的佩饰就往外砸,也不管有没有打到人,全然一副发泄的模样。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楚袖顶着那越来越难听的骂声,上前一步先将试图再阻拦一番的初年扯到了自己身边。


    “站远些,被伤到就不好了。”


    初年退至楚袖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两人所在的位置刚刚好是宋明轩波及不到的位置。


    两人站在那里好比一堵人墙,彻底隔绝了宋明轩的视线,待对方打砸了个彻底、气喘吁吁之时,楚袖才不紧不慢地道:“方才去正殿时偶遇了青冥大人,他告知奴婢,太子殿下有事要寻公子。”


    “如今时间也不早了,公子若是玩闹够了,不如现在去正殿?”


    宋明轩激烈辱骂的声音一顿,而后便是更加难听的话语,到最后只剩了一句话:“还不快点滚过来,太子姐夫寻小爷,竟然也敢欺瞒不报,就该把你这贱婢拔了舌头下油锅!”


    楚袖充耳不闻,只和初年一并过去,行在他身后,将这聒噪不停还想着杀人的小少爷带走,顺带着给站在隔断处看情况的陆檐一个安心的眼神。


    旭阳殿离得远,哪怕宋明轩再急,他们也走了好一段时间才到太子正殿外。


    宋明轩路上便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衫,如今既将进殿,便又喊起了两人:“小爷现下仪态如何?”


    还能如何,原本环佩齐备的月白锦衣经过方才那一通闹腾,配饰全无、褶皱横生,就连他那原本还算正常的头发都散了几缕下来垂在脖颈处。


    初年还想说些什么,但楚袖先一步拦下了她,对着宋明轩十分诚恳地道:“公子姿容俊美,仪态超然,再合适不过了。”


    也不是楚袖故意要整宋明轩,实在是路上她和初年数次提出要替他整理一番,都被对方恶狠狠地拒绝,用的理由还是贱婢不配碰他的衣裳。


    可骄纵的宋小公子似乎还不太习惯一身锦衣,调整了半天非但没有什么进展,甚至是弄得更乱了些。


    到了如今这般模样,也实在不能怪她。


    反正顾清修看不见,路眠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就让宋明轩以为自己仪态绝佳吧,也省些事。


    反正进去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方才在正殿遇到了路眠,两人交换了一番情报,临了她提起了午时宋明轩被人绑在太子妃寝殿废墟前头,怀里还塞了一副画卷的事情。


    和宋雪云相关的事情在顾清修这里从来都是重中之重,什么事情都得往后推。


    初年推着宋明轩进了正殿,楚袖陪侍在旁,低垂眉目不敢直视顾清修。


    “明轩和探秋留下。”男子如玉撞击般的声音响起,初年没有一丝停顿,扭头便走,剩下的路便只能由楚袖来推了。


    将宋明轩推到桌旁,与顾清修面对面地坐着,她则是与顾清修身后站着的路眠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玄衣侍卫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他睫羽极长极密,这般动作起来像是有两只黑蝶振翅落在了眼上。


    看来顾清修不大生气,还能心平气和地同宋明轩交流。


    她心中划过这么一个念头,下一刻顾清修便开口了,也很直白,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明轩今日得了一幅画,不知可否拿出来让孤品鉴?”


    宋明轩先是一惊,正要发怒,继而反应过来说这话的是顾清修,也便乖觉起来。


    “是得了一副画,上头画了个头戴花冠、不男不女的家伙,上头题了字,但我还未来得及看。”


    其实不是来不及看,而是他还不大认字,那几个字只能读白字,猜测是画上那人的名字。


    倘使顾清修能够看见,便能瞧见宋明轩有些尴尬地屈指挠了挠脸颊。


    因为这家伙后知后觉地望见了顾清修眉眼前横着的那一条黑绸,方才意识到,太子姐夫已经看不见了,哪怕把画拿来都没办法仔细看。


    是以他从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子代替姐姐要照顾太子姐夫的想法,努力回想着画上的东西。


    “那人面容以扇遮掩,一手执笛,一手背身仗剑,女子内裳,男子外衫。”


    “怪异归怪异,但画得颇为俊美。”


    顾清修指尖落在了桌面上,敲击两下发出笃笃声,宋明轩便停了下来,轻声细语道:“太子姐夫,怎么了?”


    “说这么久累了吧,喝点茶润润嗓子。”


    宋明轩很是听顾清修的话,闻言便拎起桌上的金镶玉壶,一手提着壶把,另一手虚虚托在壶底,小心翼翼地倒了两杯茶。


    一杯推到顾清修面前,另一杯则捞到自己手里。


    壶中茶水已经晾了有一段时间,但宋明轩也没喝,反倒是用手指在杯壁打着圈,一副为难情态。


    “太子姐夫,今日那人我也未曾瞧清楚模样,只看见那人并未束发,纯白的斗篷里显出些许浅色来。”


    “他将我掳去姐姐寝殿前,又塞了一幅画在我怀里。”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连站在他身后的楚袖都听不清内容,只能大概猜测。


    但对面的顾清修面色不改,唇边笑意不改,道:“浅金色的头发,倒是个奇异之人,连带着那幅画上的人物都沾了些神异。”


    “孤曾在母妃宫中见过一尊琉璃像,与这画上之人有八分相似,只不过那人并未仗剑,而是捉了一把素扇在手。”


    “母妃唤他为,戏郎君。”


    这三个字一出,在场众人面色齐变,反应最大的当属宋明轩,他惊得直接将手探进了杯中,被温热的水一激便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明轩可是受伤了?”


    “没事没事。”宋明轩用袖摆将桌上水痕擦干,湿漉漉的袖子被他团吧团吧塞了起来,“不知这戏郎君是什么人物啊?”


    顾清修将婉贵妃从京外迎回戏郎君神像,又每日叩拜上香的事一一说了,到最后落点于戏郎君有求必应上头。


    “母妃曾言,戏郎君目游天下,常为信徒偿愿,短则三日,长则五日,所求之事必能成功。”


    楚袖将顾清修所说记在心里,又和从幼翠那里得知的消息一一对比,两人所言相差无几,看来这戏郎君的确是如此神出鬼没。


    只是越途为什么要将戏郎君的画塞到宋明轩手里呢?


    宋明轩已经断了腿,在东宫里也是依仗顾清修过活,性子无法无天,他得了戏郎君的画像,又得知戏郎君有求必应的名号,会做些什么呢?


    想通了个中关节,她搭在宋明轩轮椅上的手不由得收紧了几分,暗道这幕后之人当真是还嫌场面不够乱,非要将各方势力都牵扯进来方才罢休。


    顾清修也似乎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或者他也早已疯了,哪怕猜出来这意图,也不多加阻拦,甚至于是助力一把。


    再看宋明轩,他拎着袖子,面带茫然,重复地问了一句:“当真是有求必应?”


    “孤莫非还会骗你不成?”顾清修轻轻笑了一声,提了一件与宋明轩有关的事情:“几月前,云儿想念兄长,孤便带着她去给宋兄上了炷香。”


    “孤不忍看云儿心伤,也便说可以让宋家子弟入宫来陪。”


    黑绸遮了他的眼眸,但他面露惘然之色,显然很是怀念那时两人的生活。


    “云儿同孤提起了你这个自幼失散的弟弟,孤有心派人去找,可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早就无处可寻。”


    “就连宋太傅都来劝孤放弃,说你八成已经被拍花子带走,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云儿想念你,孤也便去毓秀宫中求了戏郎君一次。”


    “再之后,便是你的出现了。”


    宋明轩万万没有想到,他回归宋府竟不是个巧合,而是戏郎君以鬼神之力暗助。


    第113章 祭拜


    在未入京城之前, 宋明轩是个街头混混,幼年有母亲护着,落在身上的打还不算多。等母亲也被父亲失手杀死抛入泥沙之中后, 挨打对他来说便成了家常便饭。


    他心中有恨, 每每想和父亲动手都因多日的饥饿而头晕眼花,被膀大腰圆、本就是屠夫出身的父亲打个半死, 再丢在阴冷的草垛上。


    直到某次他实在是受不了,在父亲醉酒之时用足有儿臂粗的麻绳勒住他的脖颈,又将锋利的杀猪刀捅进了他的肚子里。


    一向高高在上的父亲被他如杀猪宰羊一般大卸八块,鲜血落在地上,染红了一寸有余。


    为逃避抓捕, 他慌不择路地乱跑,却不小心从山崖间坠落, 再醒来时便被一位好心的商贾带到了京城,再后来便是在街上看场子时撞到了宋家的车架, 身上的印记露出来, 才被发现原是宋家失散已久的小公子。


    一连串的机缘巧合让他从街头混混摇身一变成了个富家公子,还是个权势滔天的世家里的小公子。


    宋家是书香世家,规矩更是奇多, 他待了几天便浑身难受, 一连触犯了数不清的家规,被抽打一顿后扔去了祠堂。


    跪祠堂对他来说是个新鲜事儿,风吹日晒雨淋是一样也不沾边, 比起以往的日子来简直不要太舒适。


    要不是宋太傅一直怀着要将他掰正性子的想法,他觉得住在祠堂里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闲的没事儿干还能和来送饭的仆役唠两句。


    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倒是他那名义上的姐姐、东宫的太子妃受不了了, 向宋太傅提出了要将他接入东宫亲自教导的想法。


    宋明轩是不想去的,他再无知也知道皇宫是个什么地方,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他虽不是进宫去做仆役,在那里却也讨不得什么好。


    但无奈这种事情并不看他的意愿,没多久他就被打包送进了东宫,要成为那太子妃的玩具。


    如此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嫡女,又嫁给了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做太子妃,还未见宋雪云,他便预见了以后愁云惨淡的生活。


    可谁知入了东宫,非但没被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当真什么家中祸害,反而切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美人乡英雄冢。


    当然,他并不是起了什么歹念,而是这位大小姐待他实在是好,不止每日带他练字,还与他一同喝茶划拳,让他狠狠享受了一把。


    慢慢的,宋明轩也就认下了这位姐姐,就连东宫太子与他亲近不少,特允他在东宫之中可以不口呼殿下、见之不行礼,可谓是全天下独一份的殊荣。


    本以为他可以就这样和好不容易得来的姐姐、姐夫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下去,谁知姐姐不过是去主持一场七夕宴,回来便昏迷不醒,之后更是折了一条命进去。


    更可气的是杀害他姐姐的凶手还逍遥法外,甚至是带着兄长入住了东宫。


    在他看来,将此人扒皮抽筋都不足以弥补她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只恨他如今双腿难以行走,不能亲自动手。


    长久的沉默之中,宋明轩想了很多,最后他低头望着自己满是粗茧的双手,暗下决心,一定要让那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反正他已经杀过一个人了,也不怕再多一个,反正本来也是一条贱命。


    “孤今日与你将这个,也不是要你多想,只是觉得事出蹊跷,所以才唤你来一问。”


    “这东西神异,你待会儿便将那画卷送来正殿吧。”


    宋明轩这边计谋还未实现便胎死腹中,急急忙忙道:“太子姐夫,那幅画我还得回去找找,要不——”


    “要不明天送到正殿来,太子姐夫觉得如何?”


    顾清修沉吟,捧起手边那盏彻底凉透的茶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将宋明轩急得团团转,眼珠子死死盯着顾清修,生怕他吐出什么不同意的话语来。


    但好在顾清修似乎并没有这意思,只是润了喉咙后便道:“那便依明轩所言。”


    “多谢太子姐夫,我现在就去找,保管给您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得了顾清修的首肯,宋明轩扭头便催促楚袖道:“快快送我回去,可别耽误了事件。”


    宋明轩实在是藏不住事,他眼眸里的喜悦都快要迸发出来了,实在很难不让人发现异常。


    便是顾清修双目难以视物,恐怕也从他这带着欣喜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端倪。


    被这么一催,楚袖也便同顾清修告辞,顺带着与路眠交换一个眼神,而后便推着说个不停的宋明轩离开了。


    对方对于谋算暴露一事毫无察觉,一心只想着回去赶紧将那位戏郎君供奉起来,顺带着许些愿望。


    他努力回想着以前母亲是如何求神拜佛,再将之一一复述出来:“去寻些香烛、纸钱、金银元宝来,还有三牲五畜、瓜果点心。”


    眼看着他越说越离谱,楚袖连忙打断:“小公子是要祭拜太子妃吗?”


    宋明轩含糊道:“差不多吧,你先把东西送到小爷房间里,小爷换身衣服就去。”


    楚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明轩,见对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该用这些东西来供奉戏郎君,心中不由得叹气,也不知宋雪云之前是怎么将这么个小少爷教得人模狗样的。


    如今宋雪云不在,宋明轩便原形毕露。


    初年并未离开,只是候在了殿门外,见得两人便伸手将轮椅接过。


    楚袖简单解释了几句:“初年姐姐先带宋公子回去换衣,我去准备些东西来。”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到了太子妃寝殿后便各自行动。


    楚袖第一时间便往库房去了,清点了些香烛果品便回了宋明轩的居室外,便见得初年手上拿着一件雪白的外衫站在门外。


    她将手中的一应物什放下,问道:“这是怎么了?”


    初年也不懂,只是干巴巴地将方才情形讲了一遍。


    “所以说,宋公子急着要换裤子,所以把你赶出来了?”


    “是啊,我也不是很懂宋公子究竟想干什么。”初年面露迷茫,将手上的外衫叠了几下挂在手臂上,而后便轻柔地叩了几下门,道:“宋公子,探秋将东西送来了,烦请开一下门。”


    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两人面面相觑,都怀疑是不是宋明轩打翻了什么东西,此时趴在地上起不来身。


    于是初年又道:“宋公子可无碍?若是摔了什么东西,可千万别去碰,等着奴婢进去收拾。”


    还是没有回应。


    留下初年继续叫门,她自己则是转身去找了太子妃寝殿中四处巡逻的侍卫。


    “宋公子一回来便将自己关了进去,我们好说歹说就是不开门,还是请两位大人破门吧。”


    负责巡逻的侍卫也是老熟人,当初守在寝殿门外拦了宋明轩不知多少次,也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性,此时听闻也便仗义出手。


    高大的黑衣侍卫右手扶剑,两人站在门前,先是喊了几声:“宋公子,您若是在,就知会一声。”


    “宋公子,得罪了。”言罢,两名侍卫一同抬脚,踹向了那道木门。


    砰的一声巨响,门栓被这大力震断,两扇门狠狠地砸在了两旁。


    侍卫持剑在前,初年和楚袖拿着东西在后头,几人一同进了屋。


    外室里并无人,只有凌乱的衣衫扔在地上,楚袖一眼扫过去,甚至在里面瞧见了亵衣。


    她往里走的步子停顿了下来,顺带着还扯了一无所知的初年一把。


    “怎么了?”


    她没说瞧见了宋明轩的贴身衣物,只道:“再进去怕是多有不便,还是请两位大人去吧。”


    那两个侍卫也很是上道,一手握鞘,一手按在剑柄之上,步伐轻缓地走上前去。


    飘飞的帘幔被内里吹来的风掀飞,露出内室里的场景。


    原本严阵以待的侍卫面上神情僵住,第一时间就尴尬回头,本想制止后头两位姑娘的步子,不想她们齐齐站在五步开外,眼神都不望这边瞟。


    “两位姑娘,你们还是先出去吧,这边有我们在便是了。”


    他们还有心替宋明轩遮掩一番,谁知内室里陡然传来一声哭爹喊娘的叫声。


    “喂喂喂,快来人啊!快点把小爷救出来!”


    这一声喊吸引了初年的注意,她不由得投了视线过去,便瞧见那被一团丝绸裹起来的人影,隐约还能瞧见那蜜色的肌肤。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探秋不让她看了,敢情宋公子当真将自己脱了个精光,然后不知怎的被裹在了那里头。


    两个侍卫进去帮忙,时不时还能听到宋明轩数落人的声音,但侍卫再怎样也不是伺候人的婢女,没有那般轻柔的动作,只简单为他套上了衣衫,又将人抱到轮椅上便离开了。


    “若是还有什么事,尽管来喊我们兄弟便是。”


    “叨扰两位大人了。”楚袖谢过两人,而后便将放在身边的香烛等物什拎到了宋明轩面前,问道:“宋公子,东西取来了,现下可要去太子妃停灵之处?”


    宋明轩瞥了一眼放在竹篮里少得可怜的香烛瓜果,心中怒极,正待破口大骂,又被她后半句噎了回去。


    “不用,小爷方才在内室里为姐姐简单布置了个小灵堂,你们将东西布置好就可以走了。”


    楚袖不疑有他,笑着应下,与初年和宋明轩一道进了内室,只见原本布置极为奢华的内室被各色白绸遮盖起来,一旁的窗户大开,时不时有微风拂进来,倒也勉强是个灵堂。


    只是旁人供奉时桌上总得放些表明祭拜之人身份的东西,宋明轩倒好,一无牌位二无画像,直接就是一块白布盖着。


    那般大的空当,想来其后悬挂着的便是戏郎君那副画像。


    她将瓜果供奉在前,而后便将三根香塞进了宋明轩手里。


    宋明轩坐在轮椅上,面上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他不言不语,闭目拜了三拜,而后将手中的香递给了楚袖,让她插进香炉里。


    如此一来,便静待佳音了。


    宋明轩和楚袖同时望向那块白布,心里想的南辕北辙,却都想让这位戏郎君显灵。


    毕竟戏郎君神通广大,能在宫闱中横行多年,想来本事不小。


    当然,宋明轩这般简单的祭拜自然是不可能让戏郎君知晓的,但楚袖知道,戏郎君既然敢让越途光天化日便闯进东宫送来画像,想来也是有备而来。


    此人笃定宋明轩会祭拜,也笃定他会许下什么愿望。


    接下来要做的事一目了然,不止戏郎君清楚,他们也清楚得很,就看谁棋高一着了。


    第114章 守株


    自打宋明轩祭拜了戏郎君, 一连三天楚袖都借着要看药方成效的名义去旭阳殿查看情况。


    路眠更是夜夜都睡在柳家兄妹居室的屋顶之上,以防越途某日接了任务要对两人下手。


    可两人严防死守,三天内却无任何异样发生。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秦韵柳和李怀从清香丸和安神方里改进出来的方子十分有效, 柳臻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神志不清的时间甚至可以控制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


    因此她也成了一个套话的不二人选,毕竟没有谁会对一个心智只有五六岁的人起疑心。


    柳臻颜以童言稚语惹得旭阳殿当值的几位婢女都极为喜欢她, 温和的陆檐从旁辅助。在这儿住了没几天,两人便将这几位婢女的来历摸了个七七八八。


    “明月在旭阳殿中资历最老,旭阳殿中的一切事情都瞒不过她,将殿中一应物什的名录背得滚瓜烂熟,什么东西多了少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明致和明雅才入宫不久, 主要负责洒扫庭院、植剪花卉。旭阳殿主要是靠这两人对外交流,我们平日里的膳食便是她们去膳房取的。”


    “至于这两人, ”柳臻颜隔空点了点值守在门外一动不动的两道黑影,一手托腮道:“名叫莲生和莲绘, 是对双生子, 入宫前是武馆里长大的,会些拳脚功夫。”


    “也是这个缘故,这两人被安排来护卫我与哥哥。”


    “当然, 晚上宫门落锁, 她们也就回去睡了。”


    柳臻颜讲完这些,便转回了视线,落在了不紧不慢喝茶的两个人身上。


    “你们难道就不觉得无聊么?”


    先回答的是陆檐, 他将一旁小炉上煨着的陶壶提起,手腕微动便将那一圈深色的小陶杯注满了微褐色的茶水。


    指骨抵着陶杯推到楚袖面前, 茶水微微荡漾,升腾出些许热气。


    柳臻颜也不用他送, 伸手将那陶壶拎了过来,径直倒进了旁边那绘着青色双鱼的白瓷杯里。


    陶壶肚腹圆润,可架不住它小,被她这么一倒,一壶茶都进了瓷杯里,才将将倒满。


    柳臻颜像是毫无察觉,拿着杯盖拨动几下便要喝。


    “颜儿,茶水还烫口,待会儿再喝。”


    陆檐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强硬一些,从柳臻颜手中躲了那杯茶,反手将一碗温热的汤药塞进了她手里:“还是先喝药吧,不然再热一回药力都散了。”


    一听喝药,方才还兴致勃勃和楚袖介绍旭阳殿婢女的柳臻颜登时就垮了脸,整个人趴在桌上,摆出拒绝的姿态。


    “再等等吧,再等等。”


    “饴糖、蜜饯都备好了,一口气喝完再吃些甜甜嘴,不苦的。”


    “哥哥,你是真不觉得这药苦吗?光是闻着这个味儿,我都快要吐了。”


    陆檐不为所动,将黑乎乎的汤药和一旁的蜜饯都推到了柳臻颜面前,试图以此来诱惑她。奈何柳臻颜这段时间是天天和苦药作伴,任他怎么劝都劝不动,只能一如往常放到最后再让她一口闷。


    楚袖在旁边悄无声息地喝茶,看着两兄妹你来我往,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只是看热闹看着看着,这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探秋妹妹见多识广,你说这药是苦还是不苦?”


    每次柳臻颜喊她妹妹,那一双潋滟双眸望过来的时候,她心里便是一个咯噔,因为柳臻颜总是话中有话,仿佛已经瞧出来她原本的身份一般。


    “良药苦口,柳小姐还是快些喝了吧,我也好回去和秦女官复命。”


    旭阳殿里并无炉灶,就连一日三餐都得从膳房拿,柳臻颜喝的药自然也是要在别处煎好再送来。


    楚袖名义上还是顾清修贴身伺候的婢女,自然不能整日待在这里,她也是寻了顾清修沉睡的时间才来旭阳殿的。


    她都这么说了,柳臻颜也不好再推脱,只能眼一闭心一横,将那碗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药方里没有黄连,可那药的味道也依旧刺鼻,熏得柳臻颜恨不得能直接晕过去,但她晕不过去,只能抓几颗蜜饯来缓解苦味。


    她一边从蜜饯里汲取甜味,一边和楚袖讲着感受:“苦、太苦了,要是能不这么苦就好了。”


    “颜儿。”陆檐不赞同地喊了她一声,柳臻颜立马正经了起来,道:“每次喝完都觉得神清气爽,眼前都清楚了不少,基本都是只有晚上才会傻一会儿,白天里都正常。”


    这几句话和前两天没有区别,她点点头算是记下,走之前将一个锦囊放在了桌上。


    柳臻颜见状便拿了过来,打开来就见充盈的棉絮里头躺着黑黢黢的三枚丸药,她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黑芝麻丸?”


    “我和哥哥都不爱吃这个,探秋妹妹还是拿回去吧。”


    楚袖理了理衣衫,也像柳臻颜方才一般指了指外头守着的莲生和莲绘,挑眉道:“这两位姑娘晚上不在,你们兄妹若是遇到些什么事儿,还得挑灯披衣去撞钟。”


    “这东西扔出去便炸,有响无声,做个示警再合适不过。”


    “柳小姐便留下吧。”


    要是给陆檐,他未必会收,但换成柳臻颜,哪怕只是图个稀奇,也会将之收起来。


    “原来还有这般好的东西,那我是得收下,多谢探秋妹妹好意。”


    知道是会爆炸的玩意儿,柳臻颜也没敢再拨弄,将之扎束起来放在桌上。


    楚袖纠正她道:“这是秦女官给的,并非是我的功劳。”


    “那也是探秋妹妹讨来的,该当一句谢。”她漾起笑容,意有所指。


    楚袖将她的试探置若罔闻,与她身旁的陆檐嘱咐:“喝药还是要趁热喝,下次柳小姐若是还推辞,柳公子可不能这般纵容,长此以往,对身子有碍。”


    “受教了,多谢探秋姑娘告知,在下之后一定督促颜儿喝药。”陆檐一脸正色回道。


    她说完这话便走,也不管柳臻颜的哀嚎,带着空了的食盒踏出门外,又与那对双生子颔首示意。


    她来旭阳殿来得勤,这几个小丫头哪怕不知她的名号身份,也知她是专门来给贵人送药的人物,还能与贵人谈笑风生,想来也不是她们这种普通婢女能比得上的,自然也带几分恭敬。


    “姑娘慢走。”


    她压低了声音,同两人道:“这些天辛苦你们,改日我代宋公子向你们赔礼,如今只能说声抱歉了。”


    扎偏左髻的莲生低眉顺眼道:“姑娘客气,宋公子很是安稳,不来吵我们的。”


    听她这么说,扎着偏右髻的莲绘立马反驳:“哪里安稳,自打这位宋公子住进东侧殿,成天里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不说,闲的没事儿就敲钟玩儿,差点把明月姐的魂儿都给吓飞了。”


    年长些的莲生拉扯妹妹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可脾气不好的莲绘却不吐不快:“也不知这位少爷作何要到这偏僻的旭阳殿来,明摆着瞧不上,何不挑一处好地方住进去!”


    对于在旭阳殿里当值的几个婢女来说,宋明轩只不过是个和柳家兄妹一般有幸被接近东宫的贵人,好生伺候是应当的,可婢女也是人,哪里经得住这么瞎折腾。


    莲绘怨念深重,遇到楚袖更是说个不停。


    待她发泄一番,楚袖才低声道:“宋公子身份特殊,大家都担待着些,估计没几天他就走了。”


    “没几天是几天啊?我看那位医女姐姐见天儿的被骂,要我早就忍不住把那人打一顿了。”莲绘直白地问道,莲生在她旁边不住地使眼色,但也没用。


    同楚袖一样,宋明轩也是三天前突然搬到这里来的,美其名曰是要和柳家兄妹培养培养感情,但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家都知道。


    无非就是想看着柳臻颜什么时候才会被戏郎君杀死,届时能做个见证者。


    初年作为宋明轩的专属医女,自然也是来了旭阳殿,只不过东侧殿的房间小,宋明轩也不会允她在房内添置床榻,便让她与明月等人一起住了。


    莲绘未必与初年有多少深厚感情,不过是代入自己,心中不忿罢了。


    “贵人之间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哪里知晓呢。”她安抚性地拍了拍莲绘的肩膀,继而从袖中取出了一对木雕的小鸟,细长的穗子悬挂在下头。


    “这是我送你们二人的礼物,也勉强算个赔礼。”


    莲生还要推诿,莲绘却欢欣雀跃地接了过来,指尖点在小鸟栩栩如生的尖喙上。


    “多谢姐姐,我们一定会守好贵人们的。”


    “莲绘!”莲生被不争气的妹妹气得说了句重话,转头便对楚袖道:“让姑娘见笑,莲绘年纪小,行事无状,还望姑娘不要与她见谅。”


    这对双生子极为有趣,两人一唱一和,在这旭阳殿中也算无往而不利。


    楚袖倒不在意两人和她套近乎的手段,只轻轻笑了一下表示无碍,而后便离开了旭阳殿。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日,但偏生有人不想让旭阳殿清净,又或者说,不想让东宫清净。


    深夜中,东宫角落忽然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响动,不少宫人都披头散发地从居室里冲出来,互相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住在正殿外间里的楚袖也不例外,她披了件外衫起身,第一时间看向了内室里的顾清修。


    他平躺在床榻之上,双眸紧闭呼吸平稳,如同睡着了一般,而在他身边值夜的李怀倒是一个激灵从脚踏上爬了起来,正在把脉确定顾清修的情况。


    “无碍,殿下一切正常,尚在昏睡之中。”李怀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已经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他狐疑道:“没听说京城会有地动啊?”


    他迟疑的这会儿功夫,楚袖已然换了身齐整衣裳,取了灯盏便要出门去。


    李怀也知道劝不住她,索性只道:“夜间行路,万事小心。”


    “晓得了。”随着沁凉的夜风落进来的便是这么一句轻柔的应答。


    第115章 待兔


    东宫的道路修得极为宽敞, 足可容两架轿辇并驾齐驱。


    白日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到了夜里,冷风一吹便成了鬼怪故事里的空旷街道。


    八月底的月亮只剩了些许弧度, 高挂天边洒下清辉, 再如何也照亮不了这条大道,只能靠着手中被风吹得摇摆不停地灯笼来照路。


    她尽可能地加快了步伐, 但即便如此,等她从太子正殿走到旭阳殿之时,一切也已经落了帷幕。


    旭阳殿的宫门洞开,最当中的青铜钟落了地,将那青石板都砸出了数道裂痕。


    几名婢女躲在门后瑟瑟发抖, 在她路过时有人大着胆子提醒了一句:“姑娘,里头很是危险, 还是莫要进去了!”


    那几人都躲在暗处,她提着灯笼靠近, 才勉强看出来是另两名她不大熟悉的婢女, 应当是叫明致和明雅。


    “你们两人在这里,其余人呢?”


    那两人都灰头土脸,她也分辨不出谁是明致谁是明雅, 只听见方才喊住她的那道声音继续说道:“原本是明月姐姐去西侧殿看情况的, 但莲生莲绘放心不下,也追了过去。”


    “再之后又是一声巨响,我们本想出去寻人帮忙, 可又怕离开后有人误闯进来,所以就都守在这里了。”


    这么大的动静, 确实也用不得喊人,有耳朵的人都听得见。


    “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道声音又道:“原本我们睡得安稳, 骤然巨响把我们吓了一跳,披了衣裳出门就见一道白影掠了过去,再然后青铜钟便当的一声砸了下来,激起一片尘土。”


    “白影?”楚袖不免得想到宋明轩口中浅金发色的白衣人,所以说,来执行戏郎君命令的会是越途吗?


    如果是越途,路眠与他难分高低,如今应当还在缠斗。


    “正是。”那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双手在旁边的柱子上比划着:“那道白影有如鬼魅,在黯淡的月光下一闪而过,我们都以为是瞧见了鬼,可明月姐姐说是进了贼人,追着就往西侧殿去了。”


    “那东侧殿的宋公子呢?”


    这下那人没音儿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道极为微弱的声音:“初年姐姐去那位公子那里了,但后来也没见两人出来,应当还在屋内不出吧。”


    听了这两人的话,楚袖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而后便提着灯笼往东侧殿的方向去了。


    当然,临走之前她还吩咐了这两个小丫头:“旭阳殿偏僻,许多人不一定会来,你们当中一人去寻今夜值守的侍卫,剩下一人守在此处便是了。”


    “可我们人微言轻,侍卫大人不一定会听我们的话。”


    闻言,楚袖便从腰间解下了那枚象征着太医署的太极阴阳鱼木刻,递了过去。


    “此物当作信物,他们瞧见便知不是妄言,自会随你们而来。”


    方才絮絮而语的姑娘双手恭敬地接过,而后便毛遂自荐道:“我常与人打交道,便由我去寻人!”而后又侧身对旁边矮她一头的丫头道:“明雅,你在这边也不用出去,有人来就像我方才一样提醒一句便好。”


    “嗯嗯,都听明致的。”细弱如蚊蚋的声音如此应答,随之递过来的是一张叠得十分方正的帕子。


    明致一手接过,帕子糊在脸上随意擦拭几下,便要往外走,却被明雅追着拦了下来。


    “没、没擦干净。”


    明雅指了指她面上的灰尘,见她还是没擦干净,便大着胆子上手了。


    明致僵着身子,四下飘忽的眼睛一下子便和楚袖对上了,她一脸尴尬道:“这孩子就是比较粘我。”


    然而楚袖并非是在看两人,而是在思索她该先去哪边看看。


    西侧殿有路眠护着,不至于当真出事,东侧殿无人看顾,于情于理似乎都该先去东侧殿走一遭。


    可这歹人是为了柳臻颜而来,宋明轩作为请愿的信徒,莫说有事,应当正等着接柳臻颜的死讯。


    犹疑片刻,她倾身将暗处的一盏灯笼提了出来,点亮后塞进明致的手里,微微颔首后便向着东侧殿的方向去了。


    宋明轩如今入住的居室正是先前为柳臻颜准备的那一间,在东侧殿第一间,离得也近。


    她绕过那已然倒塌的青铜钟,踏入长廊之中,行了几步便到了近前。


    门扉紧闭,屋内未曾燃点灯火。


    她提灯靠近,便将门扉映出一团暖色的光晕,叩门数下,道:“宋公子,初年姐姐,我是探秋,你们现下还好么?”


    自白身份之后,面前的门便被拉出一条极细的缝来,内里有人道:“探秋?你怎么过来了?”


    “听见震天响动,心里担忧,便过来看看。”


    “你与宋公子可有受伤?”


    初年先是摇了摇头,又反应过来楚袖看不见她的动作,便轻声道:“无碍,我过来时宋公子也才起身不久。”


    “我怕外头出了什么事,伤到了宋公子,便与他一道躲在了屋内。”


    “倒是西侧殿那边,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竟有如此地动山摇之势,莫非真是地龙翻身了?”


    话音刚落,她便又自己否定了:“若是地动,怎会只有西侧殿有事呢。”


    “喂!是不是西侧殿那边派来的人?”宋明轩话语中的幸灾乐祸不加掩饰,就差明晃晃地说是不是人死了。


    楚袖被他哽了一下,没答话,只是指了指西侧殿那边,初年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万事小心,有事就来找我。”


    初年没把宋明轩划进帮忙的范围里,以对方那大爷般的脾气和不甚强健的身体,别说是帮忙了,不帮倒忙都是烧高香了。


    楚袖做了个明白的口型,将怀中藏着的一把匕首塞了过去,而后便转身往西侧殿的方向去了。


    踏出长廊时还能听到宋明轩的大呼小叫:“你这贱婢是哑巴了,还是耳聋,问你话怎么不答!”


    她吐出一口浊气,原本提灯的右手被夜风吹得失了温度,便换了左手。


    可就是交换的这么一个空当,轰隆巨响如雷贯耳,指尖交错便将灯笼落了地,爆炸掀起的狂风乱尘登时扑灭了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


    面前陡地一暗,她立马躲到了长廊之中,借着廊柱的遮掩向外观瞧。


    丁零当啷的声响传来,抬头一瞧便见得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亭中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打得虎虎生风。


    黑衣人手中执一把长剑,剑光凛冽间便将那数枚暗器打落,白衣人见状便将手一拂,数枚银针自指缝间显现。


    银针擦过黑衣人的衣衫,使他进攻的速度缓滞了些许,趁这空当,白衣人便当面一扑,手腕翻转间便是一把尖锐刀刃,狠狠地往对方胸膛扎去。


    黑衣人向后一翻,腰身反弓,足尖上挑便将白衣人手中刀刃踢飞,继而将手中剑鞘往外一掷,木制剑鞘因灌注内力而开裂,狠狠地砸在了对方右臂处。


    那臂膀登时失了力气,白衣人捂着肩膀闷哼一声,转身便以鬼魅般的轻功离去。


    黑衣人没有再追,只是走了几步将那被丢在地上的剑鞘捡了起来,抬头便正对上躲在廊柱后头偷瞧的楚袖。


    两人目光正对,一时间连风都寂静了不少。


    楚袖慢慢从柱子后面挪出来,开口解释:“动静太大,我来看看情况。”


    “方才那人可是给宋明轩送画卷的人?”


    黑衣人、也就是路眠摇了摇头,归剑入鞘,冷然道:“此人武功不高,并非是他,怕是旁人顶替。”


    “不过轻功倒是很不错,也是个硬茬子。”


    路眠环顾四周,瞥见那只因方才打斗而残破的灯笼,沉声:“与我一道去西侧殿看看柳家兄妹吧,那几个婢女都在那里。”


    楚袖自是同意,只是关于那白衣人,她心中疑惑重重,最令人不解的,当属那人撤退之前,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往她藏身的地方投了一眼。


    眼下时机不大合适,还是之后再与路眠商议为好,当务之急还是确保柳臻颜无事。


    路眠腰悬长剑,身上衣衫被银针穿了数次,系带处也松松垮垮,他干脆直接扒了下来,披在了楚袖身上。


    肩上陡然落了分量,楚袖讶异地抬头,只见得一线弯月辉照在俊美的侧脸上,唇峰上挑,注意到她的视线后,眉眼便微微侧了过来。


    “嗯?怎么了?”


    还以为是她身上冷,路眠便又帮她拢了拢那对她来说极为宽大的外衫,道:“抱歉,出门未带披风,只能先凑合一下。”


    路眠这道歉其实很没有道理,他现下顶替的是贴身侍卫的身份,没听说哪家侍卫外出巡逻还带披风的。


    再者说,他能将外衫脱下与她遮风御寒已是施恩了,哪里能奢望更多呢。


    “这外衫已经很抵用了,我二人之间无需这般客气。”


    “倒是你,不冷么?”


    秋夜寒凉,路眠将外衫脱下便只剩了一件紧贴着身体的玄色内裳,手肘处被他扯了外衫的绑带扎束起,显露出精瘦的手臂。


    多年练武的身体不觉寒凉,甚至因着方才那一场打斗还散发着热气。


    路眠面不红心不跳,只轻微摇头:“不冷。”


    “我在冬日里也不曾松懈,比起寒冬腊月,此时不算严寒。”


    楚袖赞同地点了点头,同他沿着长廊往尽头那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笼走。


    “那是旭阳殿管事的婢女点起来的,有两个会武的婢女挨了那白衣人几下晕了过去,只剩她一人守在柳家兄妹身边。”


    三言两语讲完方才在西侧殿发生的事情,两人也走到了居室面前。


    路眠伸手叩门,顺带着报上了自己的身份:“是我,方才追着那白衣人出去的侍卫。”


    门后脚步声渐近,门栓被拨开,楚袖从门缝中瞧见了室内的昏暗,她不由得皱了皱眉,道:“已经无事了,多燃些烛火吧,太黑柳小姐会怕的。”


    明月上下打量了路眠一番,确定是方才见过的那个黑衣人,这才从门边让开,迎了两人进来。


    “莲生和莲绘都被打晕,现下还在昏迷之中,柳公子在照料柳小姐,不大方便出来。”


    “奴婢本想帮忙,但柳小姐只亲近柳公子一人,也便罢了手在此等候。”


    几人说话间,内室却猛地传来了陆檐急促的呼喊声:“颜儿,颜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哥哥!”


    几人匆匆赶进去,只见床榻上躺着的那女子双眸紧闭,口中却溢满鲜血,身子不住地颤抖。


    这熟悉的一幕让楚袖的瞳孔一张,险些跌倒在地,她扭头看向路眠,未曾开口对方便冲上前去将陆檐挤开,抱起柳臻颜便往太子正殿飞奔而去。


    “颜儿……”陆檐尚未明白情况,但见得妹妹被人抱走,也立马起身追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明月怔怔然道,她四下观望,只觉得天塌地陷。


    旭阳殿被人毁成这副模样,贵人也身受重伤,她一样任务都没完成不说,连带着手底下的小丫头也遭了殃。


    楚袖并未跟着路眠走,反倒是扶着摇摇欲坠的明月,沉声道:“明月姐姐,如不介意,不妨与我仔细讲讲今夜之事?”


    第116章 试药


    太子侧殿里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秦韵柳和李怀在内里诊脉施针,陆檐则和路眠一起守在外头。


    路眠是个闷葫芦,也不怎么会安慰人, 只能看着陆檐急得在旁边团团转。


    “这、这位大人, 可知颜儿究竟为何会吐血不止?明明那白衣人也未曾靠近颜儿就被明月姑娘一凳子砸到一边去了。”


    “而且一直以来颜儿都在乖乖喝药,从来没有遗漏。”


    “莫非、莫非真是放凉了导致药效变化, 惹得颜儿病症变幻了?”


    短短一会儿时间,陆檐已经吐出了数个猜测,他身上单薄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紧攥双手,语无伦次。


    “秦女官与李大人正在查看, 想必再过一会儿就会有结果。”


    路眠今夜也是宿在了柳家兄妹屋顶之上,但谁也不清楚那白衣人是如何混进旭阳殿中的, 他发现那人之时,对方已经闪身进了西侧殿。


    两人追逐不过几息功夫, 对方破窗而入, 再然后丸药掷出,响声震天,惊动众人, 也打了那白衣人一个措手不及。


    路眠紧追其后, 与其打斗起来,但室内本就不大,缠斗起来不免掣肘, 他也废了好一番功夫才逼着那白衣人出了居室,到庭中去打。


    中间那几名旭阳殿的婢女也闯进来帮忙, 只不过三两招就被打晕了过去。


    直至方才,路眠也没明白今夜白衣人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倘若真是要杀人,之前在旭阳殿中那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随手抓一个就能当作人质,为何不动手呢?


    就在他沉浸在今夜那场缠斗中之时,有人推了房门进来。


    那人身上还披着不大合身的玄色外衫,太长而拖在地上的那部分被她虚拢着包在怀里,除此之外,她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陆檐停了步子,手依然在颤抖,却还是见礼:“探秋姑娘。”


    “柳公子不必如此。”


    进了屋她便将那外衫脱下来叠好,正要放到一旁留待之后洗净后交还路眠,就见原本八风不动坐在桌后的青年像是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而后便起身将那外衫接了过来。


    “一路走过来,衣摆沾了不少灰尘,还是换一件吧。”


    她这话也不是无的放矢,路眠作为太子的贴身侍卫,在此处自然是有一间居室内,虽说内里都是一水儿的玄色衣衫,换了也看不出来罢了。


    路眠却不在意,他甚至没拍一拍衣上尘土,就那么松松垮垮地披在了身上。


    做完这一串动作,他方才回道:“不妨事,反正在旭阳殿打了那一架都烂了,这衣裳该扔了。”


    穿着破破烂烂、满是尘土的外衫,路眠从善如流地将从楚袖手中接过的食盒打开,从中端出了两碗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汤药便进了内室。


    楚袖对他越俎代庖的行为接受良好,甚至有余裕请陆檐坐到桌边。


    陆檐婉言拒绝:“抱歉探秋姑娘,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他连一向的谦称都忘了。


    “柳公子,我要与您聊的正是柳小姐的事情,或者更详细些来说,是柳小姐身上的怪病。”


    一说起柳臻颜,陆檐登时便冲了过来,双手按在桌上,倾身而下急促地问道:“颜儿究竟是什么病症?先前不是说已经快要好了吗?”


    面对他的质问,楚袖表现得极为镇定:“先前的确是在好转,但是今夜生了变故。”


    说着,她从随身带着的药囊中取出了一个仅有半个巴掌大的木盒,锁扣拨弄开来,便见得内里凹陷处陈放着四分五裂的雪白颗粒。


    “就是这东西害了颜儿?”陆檐左瞧右瞧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细嗅了一会儿,迟疑道:“是海棠香?”


    “正是,传言域外育有一品极为特殊的海棠。瓣有七片,为墨痕深浅之色,蕊有七支,顶端银白,呈北斗七星之态,故得名七星海棠。”


    “其味浅淡,投入香料之中更是极难察觉。”


    陆檐闻言神色大变,将那木盒啪的一声合上,急声道:“这东西既然有毒,我们岂不是都中招了?”


    “非也。”纤细的指尖点在木盒之上,她向陆檐解释:“七星海棠香味无毒,有毒的是其花瓣枝茎中的汁液。若是不慎沾染,顷刻便会侵入肌肤。”


    “最初会长久的昏睡,再之后便是呕血不止,待到病入膏肓之时,人身上便会出现如同剧烈撞击留下的淤痕般的青紫斑块。”


    “斑块长满全身之时,便是此人身死之日。”


    这番骇人听闻的言语将陆檐吓得不轻,他仿佛已经失了魂一般,望着那极小的木盒,嘴巴开开合合,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也知道将七星海棠的名号说出来,多少有些唬人,但她的本意也不是靠着这东西恐吓陆檐,而是想为柳臻颜寻条活路,起码是在东宫的活路。


    “实不相瞒,七星海棠之毒在昭华极为少见,便是太医署也不过丁点资料,秦女官与李大人醉心于此已有数月,列出了不少解决的方子。”


    “但这些药早先并没有人尝试过,也无从得知到底能不能将此毒遏制。”


    “今日我将这些事情告知柳公子,便是想问柳公子,可愿意让柳小姐试药?”


    如她所想,陆檐陷入了长足的沉默之中,久到路眠都从内室里端着空碗出来,他还未曾给出个明确答案来。


    楚袖坦然问道:“柳小姐情况如何?”


    路眠将空碗放回食盒之中,瞥了一眼尚在纠结中的陆檐,道:“两碗药灌下去,止痛止血双管齐下,方才我出来时已经平稳睡下了。”


    “如此便好。”她松了一口气,倒也不步步紧逼,只是同陆檐剖白道:“今夜各种事纷至沓来,想来柳公子也需要些时间考量。”


    “柳小姐中毒尚浅,缓个一夜还是使得的。”


    “若是柳公子有了决断,明早告知于我便是了。”


    言罢,她便自座上起身,一手拎起那装着空碗的食盒,同陆檐告别。


    路眠也是紧跟其后,两人一同往太子正殿的方向而去,走出去一段距离后,楚袖率先开口:“那白衣人的身份,你心中可有猜测?”


    路眠默然,只道:“有几个人选,但尚无证据,不好擅下定论。”


    楚袖脑海里掠过白衣人临走前匆匆瞥来的那一眼,只一眼,那人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般收回了视线。


    那双太过沉静的眼睛,她绝对不止一次见过。


    “我心中人选倒是只有一个,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做这种事情,明明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想不通的话,就暂且不想了。”


    路眠骤然的发言,惹来她奇怪的一眼。


    他实在是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大多数时候的路眠都格外的沉寂,像是深山悬崖之上从不动摇的松柏一般,只一心做事。


    “先解决眼下的事情,剩下的,也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虽不知路眠是从何而来的自信,但他这质朴的话语倒让她放松了些。


    今夜月光寂寥而黯淡,倒显得漫天星子夺目至极。


    她略微仰头望着这幅瑰丽图景,喉间微痒,而后便哼起了曲调。


    女子的嗓音本就清亮,轻轻哼唱时平添几分温柔,就连足下都轻飘飘起来。


    她并不擅舞,只能摇摆着身形行在路上,原本妥帖的衣摆因动作而起伏,似溪边微澜。


    路眠没有打破这美好的一幕,反而被她感染,也小声地哼唱起来。


    只不过他不甚通音律,这般现学现卖,便总是跑调,偏生他自己还发现不了。


    侧殿与正殿的距离不远,两人到正殿门前之时,这曲子还没唱到一半,但此时已经不合适再唱,也便戛然而止。


    楚袖推门而入时,鬼使神差地用余光瞟了侧后方的路眠一眼。


    衣衫褴褛的玄衣青年用右手在嘴上敲了两下,眉心皱起,似乎在不满什么。


    她不免多想,路眠是不是也听出来他自己跑调了?


    其实也还行,没到鬼哭狼嚎那般地步,最多就是有点怪异。


    此情此景也不方便再安慰人,她只能将这些话压在心底,打算寻个合适的时机同他说。


    正殿中顾清修虽已睡下,但也在外室里燃了几根火烛,勉强能看清路。


    两人一进去便直奔内室,还没走到床榻之前便听得帷幔之中传来幽幽一声:“探秋?青冥?”


    “是奴婢和青冥大人。”她应了声,上前将那层层叠叠的纱幔挂在床柱镶嵌的金钩之上。


    楚袖离开之前顾清修尚还沉睡着,她走之后也无人为他绑上黑绸,此时便睁着血红无神的双眼,向着方才发声之处看来。


    他坐在床榻之中,一手扶着床柱,一手则抬了起来,同时道:“总觉得异常口渴,给孤取些水来。”


    路眠闻声而动,楚袖则是上前将手臂递了过去。


    顾清修搭着她的手臂,慢慢摸索到床边,而后借力起身。


    他比楚袖要高上足足一头,行走间略有些不稳,几乎是将大半个身体都落在了旁边的姑娘身上。


    “今日昏沉,身子也笨重许多。”


    怕顾清修夜间醒来只能喝些冷水,楚袖专门从膳房讨了个小火炉,平日里便煨着一壶水,如今正是派上用场。


    路眠捧着温水走来,楚袖也扶着顾清修往外走,方走到明暗交错之际,她就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


    只见路眠抛了手中茶盏飞奔而来,她尚不明白情况,紧接着便被沉重身影砸倒,后脑勺重重地落在柱子上,连带着旁边的灯架都跟着一晃。


    她定睛一瞧,便见得顾清修倒在她身上,右边半张脸已经被青紫爬满,衬着他圆睁着的血红瞳眸,颇有几分鬼怪之谈的模样。


    顾清修身上的病症,竟又重了不少!


    第117章 穷途


    谁也没有想到顾清修的病症会在一夜之间——甚至可以说是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便加重了许多, 他如今这般模样,莫说是清醒时刻无几,便是能醒来, 恐怕也无法再上朝了。


    秦韵柳刚从侧殿里出来还没喘口气, 就又被路眠扯着到了正殿,而且情况比之柳臻颜还要紧急许多。


    她与李怀使尽了浑身解数, 也只能勉强减缓那青紫蔓延的速度。


    “太子殿下可能等不及柳小姐试药了,以现下的蔓延速度,最多只剩五日。”


    “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也有可能是三日。”


    李怀当机立断道:“反正都是个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万一将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呢。”


    “治是一定要治的,只是手段便不免要激烈起来。”秦韵柳唉声叹气, 将先前简单用针线缝合起来的纸张翻过数遍也没寻到更好的方法,“难道真的只能用这般凶险的法子?”


    “用便用了, 大不了就是赔进去我们两条命。”


    李怀将他宝贝的各样刀匕用烈酒反复擦拭, 泛着精光的眼眸随着擦拭的动作逐渐明亮,眼下皱纹仿佛都一时消散,回到了当初意气风发、立志要医遍天下难治之症的少年。


    秦韵柳嘴上千阻万拦, 实际上心中早有决断, 见李怀如此洒脱,她也无心再想旁的事情,从内室里出去便将楚袖和路眠两人都拉了进来。


    “此时已然是穷途末路, 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开刀取物, 力求能减缓些许。”


    “明日起,探秋便将初年喊上, 你二人轮流按着这几个方子熬药,昼夜不可停歇。”


    “至于青冥,你现在先帮我们把太子殿下绑起来,用个能露出躯干的方法。之后你便负责隔一段时间便去取药,切记要以最快的速度取来。”


    两人自然是无有不应,路眠更是此刻便上前将顾清修扒了个干净,从衣柜里寻了几件厚实的秋日衣衫,三两下拧成绳,便将顾清修以大字型绑在了床上。


    李怀试着拉拽了几下,那结扣纹丝不懂,甚至在顾清修的手腕上都未留下什么印记。


    “真不愧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专门做这个的就是不一样,比我手底下那些笨小子手艺好多了。”


    路眠默然地接受了李怀的夸赞,楚袖在旁边看着,心道这都是在朔北捆人练出来的,确实不是太医署里的几个学徒能有的经验。


    现下那青紫已然覆盖了整个躯体,除此之外还能在顾清修的四肢胸膛上瞧见与宋雪云当时一般的涌动。


    秦韵柳口中的开刀取物,取的便是这些粘稠的血块。


    当初从宋雪云体内取出来的东西尚且历历在目,那时还只有一个,顾清修如今身体上到处都是,将原本还算是清瘦的身体变成了非人一般的模样。


    楚袖只在路眠扒衣服瞥了几眼,便觉得胃水上涌,似要将入夜前吃的那餐饭都呕出来。


    许是见她神色不对,没一会儿秦韵柳便将两人赶了出去,说是他们赶紧养足了精神,明日便没有这般清闲的时候了。


    楚袖和路眠深以为然,再加之已经是子时过半,正是人畜安睡最熟的时候。


    两人在正殿前分道扬镳,各自回居室睡觉。


    路眠如何她无从得知,但她自己是回去倒头就睡,就连衣衫都未曾脱下,还是第二日路眠敲门数次不得回应,不得已破门而入才将她吵醒。


    她迷蒙睡眼,尚不知今夕何夕,头发亦是乱糟糟一片,衣裳更是皱得不成样子。


    她所居的屋舍不大,不分内外室,只有一道轻薄的纸屏风在夜间入寝时充作隔断来用。


    路眠站在纸屏风另一侧,一连喊了她数次,她才回应了一声。


    “如今什么时辰了?”


    外头天还未亮,她也判断不出个时间来,只觉得困顿至极,就连和路眠说话时也睁不开眼睛,仿佛这张床榻生出了一双手,将她牢牢锁在了它怀里。


    “卯时初。”


    卯时初,也就是说,她满打满算才睡了两个半时辰,难怪她觉得精神萎靡、眼眸刺痛。


    但即便如此,该起床还是得起床。


    她如游魂般拾掇了一番,又将那穿了一夜皱得不成模样的衣衫换下,这才从纸屏风后走出,准备取些水来洗漱。


    “我打了水。”路眠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水桶,又抬起手上的铜壶:“也烧了水来,方便你洗漱用。”


    她看着衣衫齐整、精神一如往常的路眠,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起床后还有时间挑水烧水,到底是什么时辰醒来的?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除了这些,你还做了些什么?”


    “练了一个时辰的剑,简单做了些吃食。”路眠如实说。


    她沉默一瞬,而后道:“你到底睡了多久?”


    路眠回想了一下,便得出了结果:“半个时辰左右。”


    半个时辰!


    这下她是由衷地佩服路眠了,只睡了半个时辰竟然还能如此精神奕奕。


    她一脸麻木地去提那木桶,却没提动,还是路眠搭了把手才搬进了内室。


    楚袖直接用沁凉的井水洗了把脸,凉意刺激之下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我们先去清点一下药材储备,看够不够不间断的熬煮。若是不够,便得麻烦你去太医署跑一趟了。”


    药材也在侧殿中的居室里堆着,顾清修平日里喝的安神药便是从此处取用。


    太医署送药来时便顺带着拟了本簿子,之后的每次取用,楚袖和初年都有记载,此时翻阅起来便是一目了然。


    “巴山草三百四十四份,衔烛花四百五十三份……”


    “按秦女官给的方子,这些药材大约能煮上百次,应当不用去太医署了。”


    但这么多的药材,不管是搬去小厨房还是膳房都不大方便,楚袖干脆大手一挥道:“去问问有没有单独的铁炉,搬一个过来,一劳永逸。”


    结果膳房是没有这种东西,小厨房有是有,就是多年搁置不用,那炉子上头裂痕道道,灰尘遍布,一看就不能再用了。


    “这东西都是小厨房刚开起来时穆管事做的了,四五年过去,也没人再用,堆在库房不见天日,谁也不知道成了这般模样。”王娘子也没想到这东西如此磕碜,脸上的笑都有点挂不住。


    楚袖倒没王娘子想得那么难以接受,毕竟一开始她也只是抱着试试的想法来问的。


    转身欲走之时,却发现路眠并没有跟上,再一看,他正望着那个残破的炉子出神。


    “可是这炉子有哪里不对?”


    高大的青年摇了摇头,反倒是对着王娘子开口:“我们就借这炉子了。”


    王娘子被他说得一愣,忙不迭道:“啊?可这炉子是个坏的啊!实在不行你们去膳房那边问问,那边家大业大的,指不定就有十个八个的。”


    “我们先前已经去过膳房了,那边没有才到这边来的。”楚袖解释了一句,看着路眠不顾上头的灰尘上前将铁炉抱起,面上神色如常,没明白他要残破的炉子有什么用。


    直至两人踏出小厨房,路上再无旁人,她才问了出来。


    路眠抱着半人高的炉子,刚换的一身衣裳又沾满了灰,就连下巴也不知为何蹭了些,但他本人毫无察觉,甚至还板着一张脸道:“修修还能用。”


    “原来是这样啊。”楚袖闻言点了点头,走了没几步她又停下来,一脸疑惑地望过来:“你方才说什么?”


    虽说不知楚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路眠还是乖觉地重复道:“修修还能用。”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修炉子?”


    楚袖自认为也算了解路眠,可今日方才知晓他不止不需要睡觉来补足精力,甚至连这种修葺炉子的活儿都会做,莫非真是她这个挚友当得不合格?


    见路眠不答,她又吐出了第二个疑问:“他知晓此事吗?”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苏瑾泽,若说与路眠关系亲近的同龄人,非苏瑾泽莫属。


    “不知。”


    听到这个答案,她竟罕见地松了一口气,道:“虽不知你还会多少技艺,但若是之后有空,我愿洗耳恭听。”


    虽然不明白楚袖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但路眠还是应了下来,顺带着道:“其实我做饭的手艺还不错,下次可以做给你吃。”


    “那我就期待一下之后了。”


    话是这么说,但事实上楚袖不用想也知道路眠会给她做些什么吃食,无非就是那些好克化、调料味淡到几近于无的东西。


    毕竟这些时日受了不少伤,身子也没完全养好,花娘尚不知这些,作为身边人的路眠却一清二楚。


    路眠在关乎她身体的事情上从不让步,严苛到苏瑾泽见了都得打个寒颤,心道大牢里的囚犯还有断头饭可以吃,楚袖倒好,连点油水也捞不着。


    路眠将那裂痕斑斑的炉子放在了外室,那里相对宽敞一些,而后便从库房里取来工具,围着炉子敲敲打打了起来。


    背对着青年的楚袖一边按药方分着药材,一边道:“待会儿我去旭阳殿找初年,若是炉子修补好了,你便先去正殿看看情况。”


    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之中,青年沉稳的声音传来:“旭阳殿偏僻,以你的教程怕是要走上一段时间,还是我去比较快。”


    “也好,届时若是宋公子闹将起来,便从旭阳殿里寻个婢女将他送回居室去便是了。”


    路眠手下的动作不停,明明围着炉子来回走动,手中锤柄更是抡动不止,呼吸声却不见紊乱。


    “只怕宋公子没那么安分。”


    第118章 鹬蚌


    自打起了心思的那日起, 顾清蕴就预见到自己有一日会和崇拜的父皇对上,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般早。


    作为昭华朝的长公主、父皇母后疼宠的长女,顾清蕴一向都很合格。


    小到一场踏春宴, 大到主持缫丝礼, 她无一错漏,一直以来都是弟弟妹妹们心目中的典范。


    哪怕顾清修都入主东宫数年, 也依旧将她视为平生大敌,变相认可了她的能力。


    可今日朝会,坐于高台之上的帝王只用了短短几句话便要将她过往的一切都推翻。


    “前几日太子觐见,奉上了一卷帛书,其上陈述了太子妃薨逝的真正原因。”


    “荣华, 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顾清蕴不明所以,宋雪云离世的确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但此事又与她无关,再怎么说也只能与镇北王扯上关系。


    是以她只是向上行了一礼, 颇为圆滑地道:“儿臣未曾阅过帛书, 不敢妄言。”


    “既如此,待荣华观后再做定论。”言罢,便有太监恭敬地将那帛书端到了顾清蕴面前。


    雪白帛书, 朱红落笔, 怎么瞧怎么触目惊心。


    再一看内容,明明是在说镇北王嫡女以下犯上、枉顾人命,可偏偏总要提起赏月宴上无人看顾, 才致使宋雪云落水没能被第一时间救起来。


    全文洋洋洒洒,明着讽刺镇北王包藏祸心, 暗里却是在说她这个主持宴会之人的失职。


    看完这份帛书,顾清蕴总算明白为什么父皇昨日连下数诏, 要她今日一定要来上朝,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儿臣以为,太子这份帛书说得极有道理。”


    顾清蕴也不知她是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这一次她并未再低垂眉目,而是抬起头来,视线笔直地穿过帝王面前的旈珠,与已然年老的雄狮四目相对。


    没有谁退却,哪怕此时顾清蕴实在处于劣势,她也依旧不避不让,高声道:“失责之人,自当受罚。”


    她没有指名道姓地说镇北王,但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谁人不知这些天来太子殿下与镇北王针锋相对,为的就是要将太子妃一事掰扯出个结果来。


    如今长公主出来站队,众臣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敢在此时说些什么,唯独宋太傅德高望重,登时便出列下跪:“小女死得蹊跷,还请陛下严惩凶手,还小女死后清明。”


    长公主尚且算是局外之人,可宋太傅先失爱女,后折幼子,这些天来提起此事便是潸然泪下,实在是令人动容。


    有那等微末小官,受其鼓舞,即使人微言轻,也出列向上拜礼:“小臣请陛下严惩凶手,还太子妃一个安生。”


    有一便有二,不多时,殿中文官已有八成跪在了地上,还有两成人虽说是站着,可眼神四下乱瞟,很快便也跪下了。


    这般随波逐流之人也不少,但已无人在意这些,甚至于武将那边都犹犹豫豫要不要下跪。


    毕竟这一出弹劾的是镇北王,武将中的领头人,另一位领头人路九修被罢朝至今未归,他们便只能将求救的眼神落在了同样站在前方的容王殿下。


    只见他往镇北王身后一站,也不管按规矩他该和镇北王一排,就那么站着头一点一点,想来是梦中周公传唤。


    年轻些的武将纷纷瞠目结舌,容王殿下不愧是容王殿下,如此严峻的场合也能打瞌睡。


    年岁大些的武官则是老神在在,干什么的都有,个个都是神游模样,看天看地,总之就是不和那些摇摆不定的武将对视。


    上一次金殿之上跪成一片,还是先帝在时,百官齐齐上奏要停工神佛像。


    顾清蕴站在百官之前,仰头抬首与沉默不语的帝王对视,她这一招其实说不得好,但面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她也别无他法,只能以形势逼迫。


    金殿内气氛凝重,已是针落可闻。


    帝王久久不语,哪怕是仁主明君,此等威势也让众人不由得冷汗涔涔。


    “荣华所言甚是。”


    “今日若是还不给宋太傅一个交代,实难服众啊。”


    帝王言语轻描淡写,顾清蕴却将心提了起来,父皇将顾清修所写帛书在朝堂之上取出,又刻意只让她观瞧,敲打之心不言而喻。


    纵是年老无力,雄狮也不允许有人觊觎他的宝座,哪怕那人是他的儿女。


    “柳卿教女无方,伤及他人,褫夺镇北王称号,降为国公,罚俸三年。”


    对于柳亭来说,这无异于是晴天霹雳,他获封镇北王之时,为表衷心,将一应封地食邑上交,只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吃饭。若不是早死的陆扶玉家大业大,留下来的嫁妆不知凡几,镇北王府如何能有如今的规模在。


    如今只不过是一桩莫须有的事情,罚俸也便罢了,这老东西竟要夺了他的王爵称号,再下一步,莫不是要将兵权也一并收缴去?


    当年镇守朔北时老皇帝便多次从中作梗,试图让路九修与他分庭抗礼,若不是那路九修是个直肠子,不懂什么争权夺势,柳亭绝不会让他活得那般轻松。


    柳亭急中生智,往外踏出一步,不紧不慢道:“臣自是认罚,只是祸不及子女,臣一双儿女尚在东宫之中,多日未有书信传出,实在是心中担忧。”


    “不知可否允臣前去探望一番?”


    “若是太子殿下不愿见臣,让犬子出宫一趟也可。”


    柳亭演技出神入化,提起柳臻颜也是一颗拳拳爱女之心,便是宋太傅都不好驳斥于他,只能静待帝王回应。


    这请求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方才重罚了柳亭,这下也该给些甜头才是。


    “柳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朕也是做父亲的,自然知晓儿女不在身边的挂碍。”


    “晚些时候便允世子回家探亲,柳小姐还是留在东宫诊治为好。”


    明面上说是诊治,实际上就是做个人质。


    这样哪怕柳亭对柳臻颜的宠爱为假,他起兵之时天然便占了一项不顾亲眷的名头,只要他心有迟疑,便是先前埋下去的暗棋该启动的时候了。


    顾清蕴从旁看着这对多年的君臣交锋,见柳亭忍得眼角都快抽筋了,还得装出一副爱女情深的表情,不得不说,睁着眼睛说瞎话有时也是门了不得的本事。


    按理说这件事到此也该落下帷幕了,没看见满地的文官都开始你搀我我扶你地起身了么!


    百官都齐齐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该进入朝会的正常流程了,谁知下一刻帝王便又开口了,倒不是继续迫害已经成了国公的柳亭,而是对着长公主。


    “朕听闻,赏月宴一事,几乎是荣华你一手包揽?”


    这事儿从长公主身上开始,也该在长公主身上结束,应当也算合理?


    明明一点也不合理好吧!


    在金殿角落,一直饶有兴味看热闹的俊秀青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扯了扯旁边同僚的袖子,小声道:“怎么这事儿还要怨长公主啊?那日赏月宴你我都在,骤雨疾风之下都有婢女引路躲雨。”


    “任谁也知道,这赏月宴安排得不能再妥当了。”


    “暮深你可少说些吧,贵人们斗法,我等小子闭嘴遥观便是了。”这同僚也是从军营底层爬上来的,与林暮深私交不错,见他似有不忿,便连忙劝诫。


    林暮深也是个急性子,同僚也怕他在朝堂之上闹出什么事来。


    然而林暮深只是嘟囔了几句什么便没了下文,让那同僚歇心的同时也不免惊奇:一向难缠的林百事怎么今日这般好说话。


    其实哪里是好说话,分明是知道自己插不上话,又大致揣摩出了个分明,也便偃旗息鼓了。


    归京大半年,林暮深一直未曾站队,倒不是说他有多么的忠君爱国,而是他一直在观望,观望哪一位皇子才值当他押注。


    好不容易得了一身功勋,若是一朝牙错,岂不是满盘皆输?


    这比他幼时在赌坊里玩过最大的局还要惊险得多,自然值得他多考量些时候。


    在赏月宴此事之前,长公主和太子都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而如今……


    他隔着人群望向那道挺拔身影,心道当真是要同路眠共侍一主了。先前长公主百般招揽,他都不为所动,可今日见她有胆在金殿之上直视帝王,心中热血也跟着沸腾起来。


    对,就是这样,将年老的雄狮从高座之上扯下来。


    他爱赌,骨子里就是叛逆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不乐意读劳什子圣贤书,一心只想往边塞跑。


    老太爷看出他的反骨,打过骂过,最后还是妥协,将他送去了军营历练。


    而投奔长公主,如此惊险的一步棋,他竟也在剑拔弩张的朝堂之上轻轻下了决断,哪怕此时长公主正处于劣势,被帝王强逼着垂下头颅。


    但他知道,总有一天,这只羽翼丰满的金凤会一飞冲天,登临高位,叫旧日换新天。


    女子为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听着就让人心神振奋。


    顾清蕴可不知一出闹剧竟让她一直招揽不得的人才向她倒戈,此时她全幅心神都在应付上首的帝王上。


    “太子妃此前受伤,儿臣体恤她身子弱,便偏帮了些。”


    “本以为是寻常家事,也便未曾告知母后。”


    事实也确实如此,可帝王心难测。若是宋雪云无事,此事提起来也是一段皇室友爱的佳话,可偏生宋雪云明面上是因落水而亡,这番说辞便显得有些刻意揽功之意了。


    但揽功之罪也好过被扣一个世家子弟的帽子要强上许多,她以退为进,倒是堵了皇帝原本罗织好的罪名。


    “荣华既然认错,便罚俸半年,禁足一月吧。”


    这惩罚单拎出来也够不痛不痒,尤其是与方才被褫夺封号的柳亭对比,更显得微不足道。


    有不少人都默默地觑柳亭的神情,见对方面色如常,便在心中暗暗佩服,果然是能上战场做主帅的人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当真是英豪啊。


    这话若是让站在柳亭身后打瞌睡的容王听见了,非得翻几个白眼而后将柳亭的小心思广而告之:什么沉稳面色,分明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都是装的!


    第119章 行险


    朝会结束后, 祁万泽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手一不小心便落在了一位俊秀的青年身上,那人丝毫不诚惶诚恐, 只是冲他点点头便要抬步离开。


    祁万泽连忙扯住那人后衣领, 那人正要下台阶,被他一扯便身子后仰, 险些从阶上滚下去,成为千百年来第一个从金阶上跌落的官员。


    “不知大人有何要事?”那青年如今只有脚后跟挨着石阶,身上使不出什么力气,只靠着祁万泽一只手拎着才没倒下去。


    祁万泽涨红了脸,道:“我松手了, 你先站稳。”


    青年看起来很是迷惑,但还是眨了眨眼:“哦。”言罢他便站直了身子, 竟是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胳膊酸痛像是要被拽断的祁万泽看了看那足足有数百层的石阶,又看了看面前好整以暇站在他面前比他还高出半个头的青年, 心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算得了柳亭那老匹夫要倒大霉,没想到他也得跟着犯太岁。


    早知道今日就不该拿柳亭做挡板,真是晦气!


    日常在心里咒骂柳亭无数遍后, 祁万泽揉着小臂, 龇牙咧嘴地招手:“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哪家教出来的?”


    “那大叔你呢?”


    得, 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从大人变大叔了。


    祁万泽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 一手揽上对方肩颈,硬生生将对方拉到和自己一个高度, 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小子,在军中有没有听过疾驰军的名号?”


    那敢于顶嘴的青年回想了一会儿,实诚至极地答道:“没听说过。”


    被这回答一噎,祁万泽不由得偏头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人,一身武官的装扮,瞧着也是个青年才俊,莫非是哪个世家里捐出来的官,不曾上过战场?


    思及此,他也不卖关子了,指了指自己,道明身份:“那你总该听说过容王吧,我就是。”


    容王二字一出,青年的眼神都变得奇怪起来,就在祁万泽以为对方要恭维他一番时,却听得对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容王殿下,那个总能占据最佳看戏点的大人,就是您啊!”


    虽然一向是肃然起敬,但怎么和他想象中不大一样?


    “我、本王觉得你很是眼熟,好像见过几面,你是哪家的?”祁万泽一本正经地问道。


    “下官林暮深,现下在路小将军手底下当值。”


    这名字也听着耳熟,祁万泽盯着那张带着灿烂笑容的脸,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面前这人与当初高头大马之上风光无限的沉稳少年郎对上。


    林暮深自报家门之后,方才还对他兴致勃勃的容王殿下陡然间变了一副模样,眼神冷酷无情,就连搭在他肩上的手都收了回去。


    “容王殿下?”


    “别和本王说话。”祁万泽后退几步,还伸出手阻拦林暮深上前。


    金殿外人来人往,这一出不知被多少人观瞧,多少人敬佩的视线落在那年轻的武官身上——竟然能将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容王殿下逼到这般模样,看来也是个人才啊!


    祁万泽对于众人的视线适应良好,清了清嗓子道:“今日风和日丽,本王有意请你过府一叙,不知你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落在林暮深身上的视线便更加热切了,更有甚者专门停了步子看热闹。


    林暮深原本是要拒绝的,但他忽然想起,以容王和柳国公的陈年旧怨来看,容王殿下今天定然会去国公府上瞧热闹。


    如此一来,他岂不是平白得了一次去国公府的机会!


    想清楚后他立马上前几步,拉着祁万泽的手便道:“好,我去。”


    “去就去,手撒开。”


    祁万泽看着那已然被勒出一道白痕的手,又看了看对面那傻乐的家伙,忽然就明白了柳亭每次面对他时的无力。


    此等硬茬子,当真难缠。


    林暮深可全然不在意他的评价,反正是祁万泽先拉的他,那么带他离开也算是理所应当。


    两人相携而去,徒留看热闹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拍了拍旁边的同僚问道:“容王殿下和这位林小将军以前认识?”


    想到两人一来一往如同说书般的对话,同僚将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没听说过两人认识,之前容王殿下都不上朝,两人去哪里认识!”


    那人闻言更是惊叹不已:“不认识也能如知己故交般玩笑,不愧是容王殿下啊!”


    “难道不是林小将军更让人惊奇?”同僚忍不住插嘴道。


    两人就这个话题一路聊着离开,周围不少官员亦是如此,倒是没人在意隐在暗处才被罚了一回的顾清蕴。


    柳亭怕被人议论,一下朝便早早地离了金殿,顾清蕴倒也想走,只是她还没走出去几步就被大太监喊住,说是今上有话要与她单独言说。


    两人聊了有一会儿,再出来时便见得林暮深与祁万泽在殿前的这一出,她觉得颇有意思,也算是今日的消遣。


    等到百官散尽,她才施施然从殿中走了出来,赤红衣裙上用金线绣着大片的凤凰花,灼灼艳艳夺人眼球,一如顾清蕴本人。


    她踱步下了金阶,裙摆逶迤过雕龙刻凤的阶面,初起的朝阳落在其上,辉照出耀眼的光彩。


    守卫在金阶两旁的侍卫见这位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停了步伐,略微仰头望向那还不甚刺眼的朝阳,轻声道。


    “都如今这般时辰了,是该天亮了啊。”似乎是在慨叹朝阳-


    东宫,太子正殿。


    汤药源源不断地送进正殿,却依旧是一幅兵荒马乱之景。


    看着手下几乎成了个血人的顾清修,李怀咬咬牙,在他大腿内侧又下了一刀,锋利的刀刃划开肌肤,鲜血登时便喷涌而出。


    紧接着便有数根银针落在周围,勉强减缓了血液的流动,给他留出些许时间来在刀口附近寻找粘稠淤块。


    纵是人陷入昏迷,这般的疼痛也让顾清修不住地抽搐,若非路眠绑得实在是紧,这一切也不会如此顺利。


    李怀将刀口扒开,用两根细长的银棍在里面翻找,路眠则是端着一碗味道刺鼻的汤药站在床边,只等李怀将淤块找出便给顾清修灌下去。


    这药的作用也很简单,一来止痛,二来吊命。


    疼痛到了极致,同样能疼死人,哪怕顾清修自小就有以疼痛保持清醒的习惯,也不能免俗。


    至于吊命……


    路眠身量高,哪怕站在最外围也能瞧见那因疼痛而扭曲的脸颊上已有三分之二被青紫覆盖,可见这毒素蔓延速度之快,实在是分毫不能松懈。


    若是没有汤药续命,单是这满床的鲜血,就够顾清修喝一壶的了,哪里还能继续接受这般凶残的治疗。


    李怀做这事已经得心应手,三两下便将一团血红的淤块夹出,扔进了脚边的木盆里,里头已经积了过半。


    暴露在外头的淤块很快便由血红变为乌黑,散发出极为难闻的味道,像是擦了呕吐物又许久未曾清理的脏抹布一般,令人作呕。


    好在室内这几人都不是一般人,顶着这般恶臭也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底下的工作。


    秦韵柳上前将银针拔出,先前便制好的特效止血药粉不要钱地往上一扑,再用白绸将那处伤口包扎起来。


    另一边路眠则是将顾清修的上半身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便一手撬开紧闭的嘴唇将一碗汤药硬生生地灌了下去,另一手则是在对方喉咙处一瞬,免得顾清修将汤药吐出来。


    一套动作下来,除了路眠外的两人都是大汗淋漓,稍微退了开些擦汗。


    “辛苦你了,待得一切事了,定然要让太子殿下好好嘉赏你一番才是。”秦韵柳和李怀累得瘫倒在地,身上仅剩的力气让他们不至于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而是各自寻了个东西靠着。


    “正是如此。”艰难吐出了四个字,李怀按着有些抽筋的右手,试图在休憩的盏茶时间里尽可能地恢复手的状态。


    秦韵柳比他要好些,瞥见他动作如此艰难,也便蹭过去捧起了他的手按压穴位。


    而该得嘉赏的路眠则是端起那有些凝固的半盆乌黑淤血,往正殿外走去。


    这怪东西凝固的速度堪比火烛,待他走到被楚袖和初年充当煎药房的那间居室外时,那东西已然成了固体。


    他面不改色地取了一旁的柴刀将之剥离下来,又三两下剁成碎块,放入旁边的大木盆里。


    初年守在修好的炉子前,时不时看顾着火焰大小,楚袖则是如穿花蝴蝶般在数排书架中穿梭,按着方子将药材放入小药篓之中。


    楚袖清点着药篓里的药材,将之顺手放在桌案上,这才有些空余同路眠搭话。


    “那边情况如何了?”


    “这方法有用,就是不知太子殿下何时才能醒来了。”


    楚袖低头瞧了瞧已然放了三大盆的乌黑碎块,不由得皱眉道:“这玩意儿当真是诡异至极,莫非是要将人身子里的血都变成这种东西不成?”


    一个大活人体内最多有五升血液,而现下堆放在这里的乌黑淤块,粗略估计也有三升,早已超过了寻常人流失血液的极限。


    若不是秦韵柳和李怀用尽浑身解数,恐怕顾清修早就一命归西了。


    做完这些,路眠便又抱起那木盆,路过初年时还取了一碗汤药。


    目送玄衣青年匆匆离开,又思及他衣上沾染的血迹,楚袖叹息着在初年身边坐了下来。


    案桌上已经放了七八个小药篓,短期内是不需要她再去配药了。


    初年没有回头,一双眼紧盯着炉火,感觉到她的靠近,便道:“探秋若是累了,可以靠着我歇息一会儿,待会儿有事我再喊你。”


    昨夜旭阳殿的动静闹得大,初年也睡得不早,可好歹她还是如往常一般睡到辰时才起,纵然一起来便被喊到太子殿来做事,也比起没睡多久的探秋要好上许多。


    探秋本就生得白,反衬着那眼下的青黑更是明显,再加之她步伐游离,更是犹如话本子里的孤魂野鬼一般,她初见时便被吓了一跳。


    楚袖闻言倒是靠了上去,只是没睡,反而与初年攀谈起来。


    “若是东宫事了,初年姐姐想去做什么呢?”


    “自然是回太医署磨炼技艺,早日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医者,就如秦女官那般。”


    在太医署当值的医女没有一个人不以秦女官为榜样,初年自然也不例外,她话语里的憧憬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只可惜我天资愚钝,比不得几位姐姐聪颖,入宫许久也不得存进,只能做些熬药之类打下手的活计。”


    见她颓废,楚袖便有意逗她开心:“初年姐姐可别这么说。”


    “要是认识这么多药材的初年姐姐都天资愚钝,那我岂不是连出现在这里都是撞了大运?”


    “初年姐姐迟早有一天会得偿所愿的。”


    “那就借探秋妹妹吉言了。”


    初年话音刚落,便觉得颈侧拂过一道温热的鼻息,她试探性地开口:“探秋?”


    没得回应,她不免失笑,心道这些天果然还是累到了,能休息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第120章 冒犯


    经过秦韵柳和李怀没日没夜的救治, 顾清修总算在第五天午时苏醒了过来,只是他面上已然爬满了青紫,原本被血浸染的双眸此时也变成了青紫淤色。


    如此一来, 也无需再用布绸遮眼, 而是直接做了顶密不透风的帷帽,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


    外人都道太子殿下是在东宫闭门不出休憩几日, 谁也不知他是度过了极为凶险的几日,将将才从鬼门关回魂。


    九月初五日,太子妃寝殿总算修了个大概,不再是一片废墟残骸,内里一应陈设都还未来得及安置, 除了一张床榻和一张方桌外便再无他物。


    但即便是如此清贫,顾清修还是义无反顾地带着人住了进去。


    数名玄衣侍卫来来回回走动, 将太子殿中的必需品一一搬来太子妃寝殿,楚袖则是守在内室, 时刻等着顾清修的吩咐。


    “孤听闻探秋姑娘之前与旭阳殿那两位接触颇多?”


    顾清修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柳家兄妹搬离太子殿, 住回那偏僻的旭阳殿。


    他当真是恨极了柳亭,连带着柳家兄妹在他这里也讨不得什么好。


    将人要来也不过是想慢慢折磨,得知柳臻颜也惹上了七星海棠之毒, 他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是报应。


    柳亭那老匹夫敢在七夕拜月仪式时对云儿动手, 那他的女儿因七星海棠而死,也不过是天理昭彰罢了。


    他本是想拿柳家兄妹开刀,谁知柳亭如此狡诈, 竟趁着父皇下旨褫夺封号时卖惨,将儿子讨了回去, 只剩个没多久就要病死的女儿。


    反正柳臻颜也要死,他也不屑于对一个病秧子动手, 只是将其遣返旭阳殿,无人伺候无人送药,静静等死便是了。


    秦韵柳等人也不是没提过将柳臻颜当作药人,但都被顾清修否决了,他似乎已经明了自己时日无多,甚至让秦韵柳等人停止研究七星海棠的解药,转而为他续命。


    顾清修一声令下,整个东宫莫敢不从,也只有楚袖还在按着先前秦韵柳写出来的那一沓方子,熬煮好汤药后让路眠送去旭阳殿,看着柳臻颜喝下。


    有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哪怕救不回顾清修,能保住柳臻颜的命也是好的。


    楚袖在暗中接济旭阳殿的事情除路眠外无人知晓,因此听得顾清修问话她也不见慌乱,沉声应道:“那两位来此之时,曾按照殿下旨意与秦女官去过一次,再之后便是送药,其余接触并无多少。”


    因着殿中尚有侍卫来来往往,顾清修也便带上了厚实的素云绸裁作的幕离,将一应视线隔挡在外。


    “那日雷霆震响,到最后也未查出缘由来,就连那白衣人也全无踪迹。”


    “竟有人胆大包天,敢夜闯宫门,入东宫行刺。”顾清修语调平稳,似乎真是不解此事一般。


    但楚袖心知肚明,他哪里是不解有人行刺,他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专门去旭阳殿杀柳臻颜。


    由此可见,顾清修先前虽然言语撺掇宋明轩向戏郎君请愿杀人,实际上心中也是不信的,八成是要借着戏郎君的名头除去柳家兄妹。


    只是未曾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便有人先他一步,还弄出那般大的动静来。


    最令人不解的当属如此大的阵仗,白衣人竟连一人都未杀便狼狈逃窜。


    “据青冥大人所言,那白衣人身形鬼魅,轻功卓绝,又极擅隐匿身形,这才跟丢了。”楚袖将当时情况篡改一番,便同顾清修如此禀报道。


    “实在是可惜。”


    谁也不知顾清修在可惜什么,他说完这句话便又闭口不言,直到玄衣侍卫将各色东西搬完,领头的路眠上前来复命,他方才又一次开口:“青冥与那白衣人缠斗几番,可曾发现什么端倪之处,可以指证此人身份?”


    路眠沉思片刻,恭敬答道:“属下当时踹伤了他的右臂,如此短的时间内绝不可能痊愈。”


    “右臂……”顾清修不知想起了什么,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而后他忽然转了话题:“不日便是重阳佳节,父皇有意祭祖,届时你二人与孤同去。”


    闻言,路眠与楚袖对视,眸中尽是不解。


    带路眠也便罢了,好歹也是贴身侍卫,带她一个小医女可当真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毕竟祭祖此等大事,许多官宦都未必能前去观礼。


    楚袖登时便矮身下去,诚惶诚恐地行礼:“奴婢身份低微,实在不敢出席此等场合,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顾清修如何想不到这一层,但他还是一意孤行,为此还寻了个颇为正当的理由:“青冥有旁的事做,孤眼盲之后,你是孤身边伺候最久的人,孤自然是信你的。”


    “这种话莫要再提。”


    顾清修都如此说,楚袖也不能再拒绝下去,也便顺势承了下来。


    “承蒙殿下厚爱,探秋定然好生伺候殿下。”


    顾清修不以为然,摆摆手让她起身,而后状似无意地提起了今日有贵客前来的事情。


    “你们也无需太拘谨,来的人是个洒脱性子,一切如常便是了。”


    顾清修并未明说此人身份,楚袖思来想去也没猜出谁会在此等关键时刻前来,索性也就不想了,摆出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再之后她极有眼力见儿地为顾清修和路眠空出了地方,她自己则是借口熬药退了出来。


    也不知两人究竟聊了什么,只知道殿内噼里啪啦砸了不少东西,还有人瞧见殿下身边的青冥出来时额角都被砸破了。


    可见这次太子殿下把自己关在殿中数日,出来时脾气又差了不少,不少人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己。


    当事人路眠反倒无甚害怕的迹象,顶着头上的伤还跑到侧殿放药炉的屋舍去拿药。


    楚袖一抬头便见得那片猩红之色,忙不迭地将人拉到跟前,用湿帕子擦去血迹又上了药,这才松了一口气,问起伤口缘由。


    路眠也不隐瞒,三言两语将顾清修有意要与他做戏的事情说了出来。


    因着方才上药,他现如今是坐在木凳上,说话时略微仰头,目光所及之处正正好是交叠衣襟之上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脖颈。


    今日楚袖绾得是垂挂髻,如上好锦缎一般落在耳侧,衬着那白嫩的耳垂分外可人。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从苏瑾泽那里没收的话本子里的一句诗——鬓垂香颈云遮藕。


    只一瞬他便意识到了这句诗对楚袖的冒犯,恨不得当下扇自己几个耳光来清醒清醒。


    楚袖这样的姑娘,怎么能用这样意含狎昵的诗来形容呢?


    她当是高山之上纤尘不染的雪莲花,当是青天之下振翅而飞的鹤。


    唯独不该是那些淫词艳语里被人用言语反复折辱的可怜女子。


    他一时间有些出神,连楚袖何时退了开来都不曾知晓,依旧维持着仰头的动作,眼神却涣散开来。


    额上蓦然落了一点温热,他转动眼珠,便瞧见那朵洁白无瑕的云伸出手来,用了些力气并指抵过来。


    他被推得有些后仰,眨了眨眼睛,尚不明她为何如此动作。


    “ 你再这么愣下去,汤药都要冷了,还不快些拿走。”难得见路眠露出如此神态,楚袖也便调笑了一番。


    “哦哦哦。”


    高大的玄衣侍卫闻言便起身,手脚都像是新安上的一般,险些将凳子都带翻了。


    这般情态让楚袖都忍不住笑,一边将汤药放进食盒里,一边道:“怎么?殿下不止砸破了你的头,连带着脑子也给砸蒙了?”


    路眠有些窘迫,却不敢看她如花般的笑靥,也不敢将实情讲出,只呐呐了几声,瞧着不像将门虎子,倒像哪家憨头巴脑的农家人。


    在哄女孩子一事上向来不大敏锐的路眠此时有一种惊人的直觉,一定不能将方才之事的具体缘由道出。


    但冒犯还是冒犯,于是他在接过那只小食盒时也对着楚袖颇为认真地道:“抱歉。”


    楚袖没想到他憋了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对他这句抱歉更是满头雾水:“方才我不过开个玩笑,怎的你就又开始道歉了。”


    “以我二人的关系,想来也无需一口一个抱歉吧。”


    路眠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抱……”后一个字被他吞进了嘴里,换成了其他话语,“那我先去那边了,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你在近前伺候可要小心。”


    顾清修有心要立这个喜怒无常的性子,她作为他身边的一个小医女,自然也不能反驳,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


    路眠走后,她简单收拾一番也便去了正殿,方一入门便听得顾清修言语:“可是探秋?”


    “回殿下,正是奴婢。”


    此时殿内无人,顾清修也便将那碍事的幕离摘了下来,露出一张青紫的面庞来。


    纵使他的五官都未有变化,一眼瞧着也再不觉绮年玉貌,打心底里便生出一股子胆寒来。


    哪怕楚袖已经看过许多遍,乍然瞅见还是惊得瞳孔一缩。


    “接下来的几日可能要麻烦探秋姑娘与孤同寝同食了。”


    “伺候殿下是奴婢的本分,谈不上麻烦。”她缓步上前,伏身一礼。


    顾清修却笑:“以后这‘奴婢’二字,便不要再用了。”


    “探秋姑娘名字本就雅致,想来做个秋良娣也是使得的。”


    坐在桌边的青年唇边噙笑,明明连视线也未曾投过来,却用短短几句话让楚袖心中生寒,登时便抬头望了过来。


    顾清修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提议的惊世骇俗之处,还在侃侃而谈他编撰出来的狗血爱情故事,楚袖分神一听,还不如街边茶摊五岁稚儿编出来的呢。


    “殿下,这……”


    “秋良娣放心,孤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顾清修看起来似乎已经入戏了,楚袖欲言又止,到最后还是没说,只能认命地做这个三流话本子主角般的秋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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