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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110

作者:青山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6章 疯犬


    楚袖万万没有想到, 顾清修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隔日里他便穿着一身素白长袍上朝去了,只不过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被今上怒吼着赶了出来。


    在百官面前丢脸,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施施然行礼后便退出了大殿里。


    太子妃薨逝不是小事,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前去触顾清修的霉头,哪怕他现在看起来比往日里冷脸的模样要温和多了。


    一路步行回了东宫, 太子殿下被今上叱责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皇宫。


    就连去毓秀宫中打探消息的楚袖都知晓了这事,非但如此,他们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场景,恍若他们就是站在那金殿里的文武百官似的。


    “听说是太子殿下上书要镇北王交出嫡女来,对方不依, 两人便明晃晃地在金殿上吵起来了。”


    “今上被迫听了半个时辰的你争我吵,最后头疼病犯了才不得已将太子殿下赶出来的。”


    讲这故事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太监, 一双眼眸黑白分明,肤色白皙, 描述起场景来绘声绘色, 活像个说书先生。


    旁边围着他听故事的都是一水儿的小丫头,最当中的那个将右手举得高高的,小太监见状便点了她的名:“怎么, 你有话要说?”


    “为何要听半个时辰?听吵架可难受了, 今上不该立马制止他们吗?”


    “今天我是复述事实,不是在这儿讲话本子,这种问题我哪里知道。”小太监翻了个白眼, 对着众人摆摆手道,“已经说完了, 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有人唉声叹气, 有人不死心地让他再来一个,还有人窜上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巴掌大的锦囊。


    楚袖瞥了一眼,那锦囊鼓鼓囊囊的,装的应该是某种打赏。


    “今天没听够呢,没关系,明天还是这个点儿,我们继续讲之前没讲完的《风月债》!”


    《风月债》在宫外火了不知多少年了,在宫内却还是个稀奇玩意儿,起码对这一群小丫头来说就很有吸引力,一个个注意力立马就被分散了去,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话本故事。


    楚袖坐着时混在一群小丫头里也不突兀,站起时那身量可谓是鹤立鸡群。


    不得已,她只能磨磨蹭蹭地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弯着腰准备开溜。


    她才走出去几步,就见得视野里多了一片墨蓝色的衣角,再往上一瞧,正是方才讲故事的那个小太监。


    他生得伶俐乖巧,眼眸偏圆,带着笑看人时很是讨喜。


    面对这样的一张脸,谁也不会舍得说出什么重话来。


    “这位姐姐是新来的吧,之前没见过呢。”


    楚袖面上不慌不忙,也笑着回应:“我的确是新调来这边的,以前在旁的宫殿当值。”


    “见有人往这边来,我就好奇着跟过来了,没想到误闯了进来。”


    “姐姐言重了,哪里有什么误闯。这地方谁也能进,谁也能来。”


    “尤其是像姐姐这么好看的人,能来看我讲故事是我的荣幸。”


    有这张嘴在,这小太监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小太监望着她,看那架势是打算与她一道出去,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她本来是要去小厨房那边看看乔嬷嬷的。


    如此一来,便不得不空手而归了。


    不过沉默几息的功夫,那伶俐的小太监便疑惑地问道:“姐姐在想什么呢?”


    “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说说。”


    “姐姐别看我年纪小,在毓秀宫当值也有些年头了,这里的哥哥姐姐们都分外喜欢我呢。”


    小太监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锦囊解了开来,伸手抓了一把便塞进了楚袖手里。


    她本要推拒,但无奈小太监耷拉了嘴角,声音也闷闷的:“姐姐是不是觉得我话多,不然为何不接受我的礼物?”


    “只是觉得到底是旁人送你的东西,我拿不大好吧。”


    听她这么说,小太监立马喜笑颜开,手掌向上摊开露出了那东西,原来只是一把瓜子。


    “姐姐尝尝吧,这是小厨房那边一位颇有手艺的嬷嬷炒的,很是美味。”


    “我嘴馋得很,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讨要,那位姐姐知道后,每次来听故事都给我带上一些。”


    “当然,作为回报,我会给她留着最靠前的位置。”


    楚袖接过了那把瓜子,也学着小太监的模样吃了几颗,的确如他所说,不同于一般用粗盐炒出来的葵花子,这瓜子似乎是用茶叶炒的,还带着股清香。


    不知不觉她便将手中的瓜子给吃完了,两人也走出去了一段距离。


    临别前,小太监又从锦囊里抓了一把给她,笑着道:“我叫沐言,下次姐姐可一定要来听我的故事呀。”


    他走出去几步,又倒了回来,像是才想起来一般问道:“姐姐叫什么名字,在毓秀宫什么地方当值?”


    楚袖皮笑肉不笑:“昨个儿才来,还没来得及安排。”


    “至于名字,我叫秋风。”


    沐言盯了楚袖一会儿,才道:“总觉得姐姐面熟,但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想来是前世就有的缘分。”


    “秋风这名字也起得很有意境,只是不知姐姐和小厨房那位秋叶姐姐有何关系?”


    她原是想跟着小丫头们往小厨房的方向去的,谁知这群半大丫头该吃饭的时候不去吃饭,先跑去听了故事。


    本以为还得再寻机会去小厨房找乔嬷嬷,不想在这儿先遇到了一位似乎是认识秋叶的小太监。


    她做出讶异的神色,道:“竟有人与我名字如此相近,当真是有缘,看来得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叫秋叶的姐姐才是。”


    “那姐姐可来得不巧。”沐言摇头晃脑的,显然还有一段故事要讲。


    “怎么个不巧法?”她很是懂得捧场,接着沐言的话往下问。


    沐言指了指主殿的位置,凑过来小声道:“那位秋叶姐姐被贵妃娘娘派出去做事儿去了,依我看来,八成已经死在外头了。也就小厨房那位乔嬷嬷还不死心,天天念叨着说秋叶姐姐要回来。”


    先前乔嬷嬷与她讲述时,秋叶并未将此事告知他人,那这个名叫沐言的小太监是如何得知的?


    还是说,他也在试探她?


    短短几息功夫,楚袖心里已经过了好几种可能性,但最后她还是一脸惋惜地道:“竟有此事?当真是红颜薄命。”


    正巧两人也走到了一处岔路口,沐言指了指右边的路,道:“秋风姐姐,我要去干活了。”


    “之后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保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袖心下道哪里还有什么之后,慌忙拉住他的手道:“沐言弟弟,不知你可知晓要如何讨贵妃娘娘的欢心?”


    “我在别宫时就听说毓秀宫当值极难,一不小心便要被撵出去的。”


    沐言被她祈求的语气吓了一跳,有些不自在地将手抽了出来,左右观瞧了两眼才道:“姐姐莫要担心,娘娘前两天遭了灾,现在还没醒呢,没空管我们这些小喽啰的。”


    “原是如此,多谢沐言弟弟了。”


    “不妨事不妨事。”沐言挥了挥手,这下是真的走了。


    楚袖将那半把瓜子攥在手心,慢悠悠地往毓秀宫外走。


    她是孤身来此,回去时自然也是一个人,只是她才踏出毓秀宫的宫门,便见得赤红宫墙下候着的颀长身影。


    “怎么了?可是东宫那边出了事?”


    她三两步上前,开口刚问了几句,对方便扯住了她的手臂,急匆匆地往那边走。


    对方身高腿长,步子迈得也大,她不得已小跑起来,只是到底身体一般,没过多久便气喘吁吁。


    “你别光走,倒是说发生什么事儿了呀?”


    对方回头一瞧,紧实的手臂往她腰间一揽,绷着一张脸说了句抱歉,便将人整个抱了起来。


    她还是第一回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被他抱着,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那身熟悉的黑衣料子妥帖,不像旁的衣衫上有各式各样的纹路,不免会硌到人。


    她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与耳畔吹过的风声,问了第三遍:“究竟是怎么了,用得着这么急?”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对着那紧绷的下颌线以及淡樱色的唇瓣,对方疾驰的动作不减,开口回道:“太子妃寝殿被人烧了。”


    楚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耳背,要不就是方才在毓秀宫听故事听得脑子不清楚了,怎么听见路眠说太子妃寝殿叫人给烧了。


    太子妃寝殿那是什么地方!


    是东宫重中之重,把守最为森严的地方,这一点在宋雪云去世后非但没有减弱,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了。


    然而就是这样严密的防守,竟也有人能闯进东宫把太子妃寝殿给烧了!


    那这纵火之人得是有何等通天的本事,难道真是那神出鬼没的戏郎君不成?


    她思绪纷飞,将心中的人选翻来覆去地挑了许多遍都定不下来,最后还是问起了路眠:“可曾抓到那纵火之人?是何方神圣?”


    她自认这问题不算为难人,可偏生她问完之后,路眠紧抿唇瓣不言不语,倒是足下生风,速度又快了几分。


    到了东宫门前,路眠总算是将她放了下来,却依旧扯着她的腕子往里走。


    看着那两扇大敞着朱红宫门,他这才吐出了之前问题的答案:“纵火之人无需抓。”


    “难道那人纵火后非但不逃离,还留在了东宫内不成?”


    她本是随口一说,但奈何说完后路眠便沉默了。


    对于路眠来说,沉默往往只分两种情况,不知如何说与默认。


    她觑着路眠面上神色,应当两种都有。


    也不知这纵火之人究竟是什么人物,竟能让路眠都摆出这幅神情来。


    她心中好奇,再加之现下情况的确紧急,也便提了裙摆一路跑去了太子妃寝殿一探究竟。


    离得稍远些的时候,她便瞧见那滚滚浓烟直升而上,宫婢太监们慌乱跑着,手里拎着各式各样装水的容器,试图扑灭这一场大火。


    然而火势凶猛,那点儿水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随手抓了一人问道:“殿内可还有人?”


    那小宫女眼带泪花,颤声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都在。”


    宋雪云在倒是正常,毕竟尸体不会跑,可顾清修为什么没能出来?


    不等她再多想些什么,就听见旁边一阵嘈杂之声。


    “滚开!小爷的姐姐还在里头呢,你们贪生怕死,小爷可不怕!”


    一身华贵白衣的少年被人一左一右抱着大腿,还有一人自后方环抱着他的腰身,此时声泪俱下道:“小公子您不能进去啊,这么大的火,您进去就是送死啊!”


    “老爷吩咐过我们要拦着您不做傻事的,少爷,您就是不在意我们,想想老爷夫人也好呀。”


    然而这番言辞却并未打动那少年郎,反而让他更加暴躁,他伸手撕扯着几人:“放开,小爷叫你们放开!”


    宋明轩发了狠地挣扎起来,甚至从怀里掏出匕首,往那几只手上用力一扎,也不管扎透后会不会伤着自己。


    几个仆役被痛得放了手,宋明轩便带着身上的几个血洞奔进了燃着熊熊烈火的大殿之中。


    “小公子!”


    “您真的不能进去啊!”


    然而这些嘶吼宋明轩都听不见了,他先前便将一桶水淋在了身上,此时便从袖口处撕扯了一块湿透的布料捂住口鼻,一边往里走一边喊道:“太子姐夫,你在哪儿啊?”


    “姐姐,你回句话啊,我是明轩!”


    火场之中,除了泛白的烟就是灼目的火,他在外殿里搜寻一边,没找到人,也便往内室而去。


    却在迈步时被什么东西砸到,一抬头便见得火烧珠帘,他亲手串好的帘子一颗一颗落在地上,细微的响声被火舌舔舐廊柱的噼里啪啦声响盖了过去。


    他脚步迟缓了一瞬,继而便踏进了内室之中。


    床前站了一个人影,对方一身缟素,长发披散,脑后束了一条三指宽的白绸。


    那人背对着他,也不说话,也不走动,哪怕火焰已经将他的衣角燎得不成样子。


    想起外头那些仆婢说,火场里只有姐姐和太子姐夫两人,而这背影显然就是个男人。


    他一边上前将人拉住,一边迟疑地问道:“太子姐夫,姐姐在哪里?”


    随着那人转过身来,一张熟悉的脸显现在他面前,只是以往那双狭长的眼眸被白绸遮挡,上头能瞧见明显的湿痕。


    “太子姐夫,你、你这是怎么了?”宋明轩罕见地结巴了几声,毕竟顾清修这幅模样他实在是没想到。


    顾清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道:“眼睛坏了,看不清路。”


    言罢,他又指了指床上,言语中略带些颤抖:“云儿便在这里,明轩,你先带她走吧。”


    宋明轩闻言才将视线落在了床上,待看清时被吓了一跳,床上那人浑身都被不知名的青紫覆盖,看起来像是被人重重责打过一般,更重要的是,这人面容正是他的姐姐,东宫的太子妃,宋雪云。


    一向温柔体贴、会点着他的脑袋让他多听父亲话的姐姐,就以如此一副模样躺在了一张火床上。


    宋明轩不知自己是怎么拉着顾清修走出的火场,只知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麻木地站在了火场外头。


    顾清修被一群人拉走查看情况,先前拦着他的仆役见他神思不属也没敢再说些什么话,只是伸手来扶。


    然而就是这么一碰,宋明轩就嘶吼着又一次冲进了大火之中。


    若说方才还有生还的可能,如今大殿被烧得廊柱倒塌,门扉碳化,这么一闯,无异于自寻死路。


    路眠被楚袖拉来,让他多注意着点宋明轩的情况,但事发突然,便是他也没来得及扯住宋明轩,只能往自己身上泼了水继而跟了进去。


    所幸因着烟尘弥漫,到处都是倾倒的柱子,宋明轩没能深入火场,只是在入口处急得破口大骂。


    “哪个天杀的纵火,要让小爷知道一定要扒了他的皮!”


    一边骂还一边伸手去搬那燃烧的火柱,皮肉炙烤的滋滋声传来,他却没有松手。


    路眠上前按着他的肩膀往后拉,宋明轩却猛地推了他一把:“滚开!我姐姐还在里面。”


    “太子妃已经薨了,宋公子若是再不出去,便要与太子妃同去了。”


    “去就去,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把姐姐带出来!”


    宋明轩面容狰狞,眼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火场过高的气温蒸发殆尽,只在脸上留下滑稽的泪痕。


    路眠正想将他打晕,却见得头顶一根火柱轰然倒下,再高的武功在此时也不管用,他只能出声提醒道:“快闪开!”


    宋明轩却不听劝,依旧搬着倒在地上的火柱,全然不知顶上到来的危险。


    轰隆一声,正殿的两扇门终是被烧的变形,彻底倒下了。


    还在殿外救火的众人被那飞溅的火星吓得齐齐后撤,过后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里头的人是不是已经烧死了,只能继续将一桶又一桶的水泼洒进去。


    楚袖不怀疑路眠的本事,也不认为他会被这一场火困囚在里头,唯一担心的就是宋明轩那小霸王不配合。


    火势减小的正殿里走出来个高大身影,再定睛一瞧,赫然是被烟灰糊了满脸的路眠背着已经晕厥过去的宋明轩。


    楚袖带着几人急急忙忙地迎了上去,路眠瞥了一眼,却没将人放下,只道:“宋公子的腿被砸了一下,我送他去偏殿歇着。”


    在场众人里只有楚袖勉强还算半个大夫,是以其余人颇为放心地让楚袖跟着路眠走了。


    正殿烧了,偏殿离得远,没受到什么波及,方才从火场里出来的顾清修也被安置在此处。


    楚袖和初年帮着将宋明轩放在了床上,而后便由初年剪开了他腿上那和皮肤黏连在一起的衣衫。


    路眠在旁洗去一身的烟灰后便也来帮忙,反倒是将顾清修晾在了一边,他也不恼,不疾不徐地喝了口杯中才泡好不久的茶水,道:“那小子还活着吧。”


    这不是句问话,而是一句已然落定的陈述。


    初年不敢答话,路眠不想答话,到头来还是落在了她头上。


    “活是还活着——”楚袖偏头瞧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腿,视线在初年严阵以待的侧脸上转了一圈,才继续道:“只是这一双腿怕是废了。”


    顾清修就坐在不远处,她有意去瞧他的神色,却见对方一脸淡然,好像并未听见她方才言语似的。


    可他指骨轻敲白瓷杯,在颇有节奏的韵律声中,轻轻道:“这样,便该信了吧。”


    这话的深意令人不敢细想,她瞥了一眼路眠,对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也是知情者。


    看来是在她不在场时商量出来的结果。


    不过看顾清修如此风轻云淡,想来那在正殿之中烧成黑炭的尸体也并非是宋雪云。


    再结合一直未曾出现的两人,她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只是不知他们究竟是用什么理由才说服了这位爱妻如命的太子殿下同意。


    她在心中思索着这些,手上递东西的动作却也不慢,帮着初年将那伤口清理干净,而后敷上了药膏。


    至于内里的接骨,初年表示自己目前还不会这些,只能待会儿送到太医署去了。


    处理好宋明轩的伤,路眠便又背着人同初年一起出发去太医署,临走前他指着顾清修,道:“你好好看顾悲痛欲绝的太子殿下,我去去就回。”


    虽说不知他这“悲痛欲绝”四字从何说起,她还是点头应允了下来,而后便合上了门。


    “这位姑娘,是叫探秋对吧?”


    没想到顾清修会和自己搭话,她怔愣一瞬而后答道:“正是,不知殿下有什么吩咐?”


    “孤听秦女官说,云儿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是你假扮成她的模样去赴的中秋宴。”


    这事情在几人中不是秘密,在顾清修面前,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再隐瞒的必要,便承认了下来。


    “是奴婢去的,就连之后那一场赏月宴也是。”


    听她如此说,顾清修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笑声轻缓,如朗月入怀一般。


    她极少与顾清修这般一对一的说话,尤其是在对方看起来不大正常的时候。


    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想法,她选择了沉默。


    “放心,孤不是要责罚于你。当时云儿既然选了你,那定是有她的道理在。”


    “孤想问的是,那日将你推入水中之人,是否真是镇北王嫡女?”


    在宫中盛传的版本里,赏月宴中镇北王嫡女嚣张跋扈,与太子妃争执间将对方推落水中,这才引发了之后一连串的事情。


    就连宋雪云的逝去都一并算在了镇北王嫡女头上。


    楚袖当时并未看清是谁,但也知晓以柳臻颜的胆子是不敢做这种事的,更何况当时她们并未有争执,甚至可以说是相谈甚欢。


    是以,她否认了这一说法,并道:“当时与奴婢一起的还有五皇子,镇北王嫡女是拉了奴婢一把,但不知为何对方并未落入水中,反倒是奴婢进了水。”


    “哦?竟是这么一回事?”顾清修拉长了语调,面上浅笑不止,“探秋姑娘,孤怎么觉得,这事就是镇北王嫡女所为呢?”


    第107章 奇毒


    顾清修作为太子殿下都这么盖棺定论了, 她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和这人唱反调,只能以沉默应对。


    好在顾清修也不需要她回答,说完这话后便自顾自地饮茶去了。


    两人对坐在桌边, 倒也相安无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 正殿的火被扑灭,有一宫婢被派来通知消息。


    她下意识地便看向了顾清修, 只见方才还面带浅笑的清瘦青年登时便换了一副哀恸的神色,甚至那白绸都被打湿了些许。


    视线下移落在那修长手指上的莫名水光,她严重怀疑顾清修是沾了茶水。


    看破了顾清修的小把戏,她抿了抿嘴,而后扬声道:“知晓了, 待会儿便带太子殿下过去。”


    都这么做了,不在人前演一出好戏, 想来顾清修也不会收场的。


    她走到顾清修身边,略微搀扶着对方的手臂, 将之扶起往房门外走去。


    踏出房门之时, 她忽然想到了之前问路眠的那个问题。


    纵火之人无需抓,还留在了东宫,太子妃寝殿中只有太子和太子妃在, 再加之顾清修对宋明轩受伤的诡异态度。


    这一条条线索指向了同一个答案——寝殿的这把火, 分明就是顾清修自己放的。


    或许是为了掩盖宋雪云遗体的去处,也为了给外人演一出好戏,他不惜将自己也一并放在了火场之中, 甚至刻意瞅准了宋明轩来前小半个时辰点火。


    这样一来,尸体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毫发无伤,又有宋明轩这个亲弟弟的证词在, 没有人会怀疑那具已然烧成焦炭的尸体不是宋雪云。


    两人走到正殿外,原本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大殿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残垣断壁都被厚重的烟灰扑满。


    原本收拾着的宫婢太监见他们来便齐齐行礼,顾不得手上黢黑。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起身吧。”顾清修的声音沙哑几分,听起来像是哭了很久似的,他沉声道:“可寻到了太子妃?”


    他这话说的好像宋雪云还活着一般,不少宫婢闻言都低垂了头颅,更有些情感丰富的已经在偷偷抹眼泪了。


    “太子妃……被安置在那边。”那人遥遥指了另一边侧殿。


    “探秋,带孤过去吧。”


    她应声,依旧扶着人往那边走,还能听到身后那些人的小声议论。


    “太子与太子妃真是伉俪情深,只可惜天妒红颜。”


    “是啊是啊,那么好的太子妃,偏偏……”


    众人都慨叹两人感情之坎坷,无人怀疑那尸身,看来顾清修这一招出得的确不错。


    待到了侧殿前,便有两名黑衣侍卫守着,见两人过来,无需吩咐便在前面开道,将两人引到了一处房间前,推开门便拱手一礼道:“殿下,已经到了。”


    言罢,那两名侍卫便扶剑而立,面上神情肃穆,不见丝毫怜悯。


    “多谢两位。”楚袖谢过两人,便扶着顾清修进去。


    为了方便顾清修表演,她并未关门,任由两扇门大敞着,保准里面什么动静都能被外头的人听见。


    这房间构造极其简单,随意一瞥便能将整个布置一览无遗。


    想来是个闲置的客房,临时被拿来放置尸身。


    内外室并无隔断,两人一进来便直奔着屋内那张唯一的绣榻而去。


    绣榻用白布盖着,隐约能看出来是个人形。


    顾清修看不见,但做戏也得做全套,他轻轻挣了挣楚袖扶着他臂上的手,道:“麻烦探秋姑娘看看,是否真的是云儿?”


    她依言照做,上前将那白布往下卷了一截,视线下移,便正对上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都烧成这般模样了,她实在是无从分辨,只能实话实说道:“殿下,奴婢辨不出来。”


    顾清修毫不意外,只是沉默片刻而后慨然道:“倒是孤为难探秋姑娘了。”


    言罢,他摸索着坐到了绣榻边,而后一抬手,便落在了那具焦尸的脸上。


    他絮絮叨叨说着情话,若是叫旁人听了,定然觉得太子殿下情深不寿。


    但无奈她现在就站在这位太子殿下面前,看着他面带嫌弃,搭在焦尸脸上的手一动不动,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该说不说,起码顾清修的演技一流,只要不是如她一般站在跟前儿,都瞧不出什么破绽来。


    当然,她严重怀疑顾清修是摆了个姿势出来,而后对着心里的宋雪云在念叨。


    毕竟他是知道这具焦尸并非宋雪云的,单从他这嫌弃的动作来看,演技再好怕也说不出来。


    如此说来,顾清修的眼睛看不见,在此时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了。


    顾清修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他颤着指尖向她的方向伸了过来,她立马心领神会,掏了帕子上前擦拭。、


    只是这帕子干燥,再如何也不可能将那烟灰擦拭干净,只能将大部分的烟灰蹭了下来,还有一部分嵌入掌纹,恐怕只能用清水洗去。


    “殿下见谅,回去后再仔细洗吧。”这话她说得极其小声,人也凑得近。


    顾清修捻了捻指尖,方才极为明显的颗粒感已经没了,只余一种痒意。


    对于楚袖的识趣,他只是弯了弯唇角,也没什么表示,便任由对方将他扶起身来。


    “抱歉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在耳边,楚袖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意思,青年沉重的身躯便压了下来。


    顾清修比她高出足足一个头,在男子里也算高挑,就算他因病痛而瘦弱了不少,那分量也不是楚袖能承得起的。


    她被那突如其来的分量砸得一头撞在廊柱之上,忍着疼痛扶着人,还得冲外面大喊:“两位大人,太子殿下悲痛欲绝,已经晕过去了,奴婢一人看顾不过来,还请两位大人帮帮忙。”


    话音刚落,守在门边的两个黑衣侍卫便有如神兵天降,一人扶起太子殿下,另一人向她伸了手。


    只不过她没应,反而自己摸着身后的柱子爬了起来。


    脑后隐隐作痛,想来是砸了个大包,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强装镇定,吩咐两人将顾清修带到旁边的房间里去。


    反正秦韵柳和李怀都没空来看,初年也去了太医署,安置在哪里也没什么讲究了。


    那两名侍卫也无疑问,尽职尽责地按她所言行事,很快便将人送走了。


    她离开前,将那白布又重新盖在了尸体上,拜了两下后也便离开了-


    很快,东宫失火、太子昏厥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成为了朝野上下热议的话题。


    顾清修这一手打得柳亭措手不及,不少文官都觉得是镇北王嫉恨太子殿下在朝上参他,又强行要让他女儿抵命,这才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地纵火烧了太子妃的寝殿。


    不然怎么就那么巧,两人晨起才吵了一架,回去没多久东宫就被人烧了。


    宋雪云的父亲在殿上声泪俱下地痛骂那纵火之人,非但烧了太子妃的尸身,让她连死了都不得安宁,更是让他幼子在火场之中伤了腿脚,往后都只能是个残废。


    好歹也是做过太子太傅的人,其下门生众多,骂起人来也是直扎人心,方式五花八门。


    文官们觉得镇北王不识好歹居然敢对太子殿下出手,武将们也个个作壁上观,权当在看热闹,独一个定北将军看在往日情谊上还为镇北王说过几句话。


    只是路九修势单力薄,也不是个能说会道的性子,往往三五回合就败下阵来,到最后更是称病不朝。


    少了路九修帮忙,柳亭每日上朝堪比当年在朔北打仗,次次都被文官变着花样地参,就连他今日踏进金殿多瞥了一处空当一眼都要被拿出来说事,说他定是在观瞧太子殿下的踪迹,试图再下一次黑手。


    当然,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在今上面前说的话自然要文雅许多,但不妨碍文官们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的架势是摆出来了。


    不止朝堂,就连民间也忽地多出了一大批义愤填膺的文人,游走在各大茶楼,讲述着相差无几的故事。


    就连街头巷尾的孩子都能唱上几句文人们编撰的歌谣,让柳亭回府的路上耳朵都不得清净。


    “太子妃心善如仙,偏有丑陋妖魔生嫉恨。”


    “纵火烧宫不要脸,偏生装作没事人。”


    “这坏人真是羞羞羞,我家街尾的那个傻子阿明都知道做错事要认的!”一群孩子围在一起,为首的是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她手里攥着一把糖葫芦,一边讲一边给孩子们发,惹得他们争相应合。


    “对对对,晚晚说得对!”


    “这种坏人就该、就该拉去菜市场砍头!”小孩子不懂事,只能学着在茶馆里指点江山的人说话,这菜市场砍头的说法就是他从一个穷酸的老秀才那里学来的。


    “可是,坏人叫什么名字呀?”


    被问出了致命的问题,那叫做晚晚的小姑娘摇头晃脑的,像是在努力回忆,而后便拿糖葫芦的木签一敲手心,恍然大悟道:“啊!是叫什么杨柳的人,总之就是这个什么柳,是个十足十的坏人。”


    小孩子嗓音尖利,在一片嘈杂的叫卖声中直直地穿过轿帘,扎在了柳亭心里。


    他本是为了家中孩子来此买些糕点,这才命人停了马车去排队,谁知就停留这一会儿的时间,便听得了这一番甚不中听的言语。


    驾车的马夫恨不得此时能找个洞缩进去,他寻这地儿停车也是看此处小巷寂静,谁知车刚停好就进来这么一群孩子。


    进来也便算了,偏生说得还是自家王爷的事儿。


    本来这些天王爷就为这事儿心烦,府里不知多少人都吃了挂落,今日这么一遭,八成是要算在他头上了。


    可即便如此,这些孩子们堵在巷口,便是他想换个地方停车也做不到,只能沉默着。


    半晌,那些孩子们各自领了糖葫芦,哼着歌谣散了去,马夫便翘首以盼地望着巷口,希望刚才去买糕点的侍从能快些回来,救他于水火之中。


    可他望穿秋水地盼,没盼到人回来,倒盼到马车里的王爷发话了。


    “问问宋文是怎么回事,等了这么久都没拿到,再不回去,颜儿便要闹了。”


    这声音听着没什么变化,语调平稳,甚至还带着些温和。


    “好,小的这就去。”马夫应了一声,才从马车上跳下来,巷口便走进来一个人影,再一瞧,正是两人方才提起的宋文。


    那人着深蓝长衫,袍角不知为何沾了灰尘,两只手都提满了油纸包,冲着这边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那边排队的人太多,就多费了些时间。”


    “但我抢到了小姐最喜欢的莲花酥,还特意多买了份杏仁酪呢。”


    马夫可没心思应他的话,只敷衍了几句便催促着人上车:“快上车吧,可不能再耽误时辰了。”


    宋文也知道自己误了事,不敢再言语,跳上马车与马夫同坐。


    马夫才将车幽幽架起,那扇天青色的帘子便被挑开了一线,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


    “将糕点拿进来吧。”


    柳亭开口,宋文莫敢不从,忙不迭地将两大包糕点递了过去。


    那糕点有些分量,套在一只手上时便勒出深深的红痕来,然而柳亭却不在意,只估摸着重量差不多便收回了手。


    油纸包裹严实,顶上还放着一张宣传用的红纸。


    柳亭没仔细瞧,拆开线便将那纸随手一扔,先捞了一块莲花酥扔进口中。


    “太甜。”


    他又瞧了旁边那如同豆腐一般的杏仁酪,用半指长的竹片挑了一块入口,还是皱眉。


    “甜过头了。”


    一连两样吃食都没得到他的一句好话,但他还是冷着脸将油纸重新打包扎好,就连顶上的红纸都贴正,任谁也发现不了名声赫赫的镇北王会在马车里偷吃家中小辈的糕点吃食。


    外头依旧嘈杂一片,柳亭端坐在马车之中,指尖不住地在膝头轻点。


    待得四周逐渐静下来,便是快到了王府跟前了。


    只是他今日时运不济,还未到门前,便先听见了个令人厌恶至极的声音。


    “呦,这不是咱们名震朔北的镇北王嘛,怎么今日做的马车如此低调啊。”


    那人摆明了就是来嘲讽的,柳亭可懒得与这种人费口舌,屈指在车壁上敲击几下,便道:“绕过他回府。”


    马车却半晌没有动静,马夫吞了口唾沫,看着那拎了张木椅便大马金刀地堵在道上的男子,颤着声音回道:“王爷,这、这过不去呀。”


    “怎么就过不去了!”


    柳亭本就被那些孩子的歌谣扰得心烦,偏生他又不能和些半大小子计较,不然明日他气量连小儿比不过的传闻就要传遍全京城了。


    本想着回府躲躲清闲,却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


    他猛地掀开车帘,便与那堵在路中间的男子对上了视线。


    对方一身织锦瑞狮纹的赤金衣裳,一条腿蹬在扶手之上,脸上挂着嬉笑望过来。


    明明生得容貌俊俏,却莫名有种想让人一拳砸上去的欲望。


    柳亭暗道,有这种想法的一定不止他一个人,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做过罢了。


    见他从马车中探出身来,对方更是挥了挥手,俨然一副与他相熟的模样:“好久不见啊,柳亭。”


    “怎么你脸色这么难看,难道有人惹你了?”


    这话说出口,又很快被他自己否决:“也不对啊,谁敢惹我们大名鼎鼎的镇北王啊。”


    眼看这人就要自说自话说到天边去,柳亭攥着车帘的手青筋迸起,深呼吸数次,在心中不停告诫自己:千万要忍住,这家伙惯会蹬鼻子上脸,要是理他一次,接下来半个月都没了清净。


    “宋文,还不赶车!”


    话语里的咬牙切齿让马夫一惊,尽管柳亭喊得不是他的名字,但他还是一激灵,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却还是不敢驱车。


    无他,拦在路上的男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不然就凭他方才在王爷面前大放厥词,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可王爷非但没让人把他拖下去,反倒是要赶车绕过这人,一看就知这人不好惹。


    马夫进退两难之际,便听得一声嗤笑,继而手中马鞭缰绳都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双手给夺了过去。


    这双手的主人轻飘飘地瞥来一眼,他便僵着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方便对方以站姿驾车。


    两匹上好的乌云踏雪纡尊降贵来拉车,在马夫手里不过平稳前行,到了柳亭手里,却蓦然变了一副模样。


    他驾车的动作极其娴熟,三两下便调动起了名马骨子里的矜傲,踢踏着冲向了那横亘在路间的男人。


    那人不闪不避,甚至还有余裕对着站在马车上高出他许多的人调笑:“哎呀,怎么还是不经逗,才说了几句就这么生气。”


    “都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了,还一天天地装什么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啊。”


    “不累得慌吗?”


    对此,柳亭的回答是高高扬起的马蹄,闪着金属光泽的蹄铁重重落下,只消一下就能将人的头颅踢碎。


    原本在车上坐着的宋文早就瞅准时机跳了车,马夫没什么眼力见儿,倒是被柳亭一脚给踹了下去。


    马夫在路边滚了几圈,龇牙咧嘴地叫了几声,抬起头来便见得这惊险一幕,不由得尖叫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一手拍在木椅扶手上,荡开一圈圈的灰尘,整个人凌空而起,翻身落在了马头之上。


    一个人的分量压得两匹马不住地摇头晃脑,但并不能将那人甩下去,反倒是让那人时而劈叉时而并立,到最后更是落于一马背上,倒骑着与它们的主人说话。


    “啧啧啧,果然还和当年一样小心眼,他们还说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看你也没什么变化啊。”


    说着说着,那人便要凑上前来仔细端详,柳亭扬起马鞭就往那边抽。


    “你别急呀。”


    “哦,还是有变化的。”


    那人笑嘻嘻地躲开马鞭,又瞥了柳亭一眼才施施然从马上跳下,嘴上还是不饶人:“皱纹多了,头发白了。”


    “要我说啊,这把年纪就别装嫩了,我瞧着你那儿子比你可顺眼多了。”


    言罢,他便摆摆手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来,特意退回到马车旁,对着上头的人道:“这椅子是你家侍卫搬出来的,记得待会儿再搬回去啊,不然堵在这里怪挡道的,影响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就不好了。”


    马夫震惊,敢情这位也知道挡道啊,所以为什么要刻意坐在路中间,椅子还是从镇北王府里搬出来的!


    再一瞥王爷的脸色,得,已经是全黑了。


    他以自己二十年驾车的经验起誓,这半年来他从没见过好脾气的王爷气成这样。


    所以说,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祁万泽,你没事干就回去教训你女儿,要还是闲的没事,我不介意带人上门讨教讨教。”


    “还有,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半个时辰前才见过吧。”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碎容王殿下!”


    能在王府里做马夫、且能一做就是半年的人自然也不是蠢的,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明白了过来,继而震惊:怎么有人隔了两条街还刻意过来堵人的啊!


    祁万泽可不知道旁人怎么想,知道了也不在乎,反正他专门过来就是为了找柳亭的不痛快。


    在朝堂上憋得久了,总得发泄发泄。


    看着柳亭那家伙铁青的脸色,他总觉得神清气爽,就连镇北王府门前平日里看着极为晦气的两尊石狮子都瞧着憨态可掬了起来。


    路过时他还摸了两把,语重心长地嘱咐:“辛苦你们为个晦气人守门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也要继续消极怠工啊。”


    马夫不敢说话,只能绕到另一边去找宋文,对方看起来倒是比他强些,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对方,问道:“我们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宋文淡然道:“等着便是。”


    话音刚落,就见站在马车上的柳亭气极,将马鞭重重地扔到地上,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忘记回身从车厢里拎了糕点出来。


    “还不把马车赶回去,留着再让人堵吗?”


    路过两人时,柳亭扔下了这么一句话,马夫低头行礼,宋文却胆大地问道:“王爷,那椅子……”


    “劈了送去厨房做柴火,晦气。”


    “还有那两匹马,拉去好好洗涮一番,遇了小人,碍气运。”


    “是,王爷。”宋文应下这吩咐,干活的实则是那位马夫。


    抛下这么两句话,柳亭便提着糕点进了府,守门的侍卫听得他的吩咐,个个提心吊胆起来,毕竟是他们从府里搬出来椅子给容王殿下的。


    若说王爷怪罪起来,他们也不算无辜,只能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好在王爷似乎没空搭理他们,路过时也未留下只言片语。


    柳亭一路往柳臻颜的小院里走,还未进远门便听见里头不住的哭闹声。


    “爹爹,爹爹,我要爹爹!”


    “有鬼,有鬼啊!”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哥哥你要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我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的不是我。”


    他在院外站立片刻,而后推了半合的院门进去,同时面上也带了笑,似在哄小孩儿一般。


    “颜儿,爹爹回来了,还带了你昨日说的莲花酥和杏仁酪。”


    尽管做了心里建设,院内情形还是远超他的想象。


    他那因高烧失了心智的女儿披头散发地抱着庭中的柳树,口中喃喃个不停。


    旁边是他的儿子,捧着个玉色的小碗应和着每句话,还要劝着妹妹吃些东西。


    最过分的莫过于有个穿红衣的姑娘蹲在树上,拿着披帛逗弄她女儿玩。


    几人齐齐地望过来,柳亭一眼就瞅见那红衣姑娘的模样,提着糕点的手都攥紧了几分。


    所以,祁万泽那老不休的自己来气他还不满足,把自己女儿都拉来折腾他姑娘?


    之前都说颜儿和祁潇然交好,他就觉得不对劲,可颜儿喜欢,也就随她去了。


    结果颜儿都成了这般模样,祁潇然还专门过来逗弄她。


    柳亭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柳岳风一眼,而后伸开双臂迎接冲着他飞奔过来的柳臻颜。


    但柳臻颜并未如他所想地扑进他怀里,而是骤然停在了他面前,伸手将那两个油纸包拿走了。


    “哥哥,吃!”


    他一个人大活人在这里,柳臻颜反而扭头去喊柳岳风,像是完全没看见他一般。


    “颜儿,拿东西要先谢过人。”柳岳风,或者说是陆檐,将手里的碗往树下的石桌一放,便往这边走了过来。


    这些时日柳臻颜神智总是恍惚,陆檐担心她,也便央着殷愿安让他来帮忙。


    所幸在柳臻颜院里也没什么危机,也用不得殷愿安来替他挡灾,于是乎他亲身上阵照料柳臻颜,也算有了些起色。


    起码他说话还管用,柳臻颜时不时清醒过来还能与他聊上两句。


    柳臻颜扯着捆扎糕点的棉线,闻言便转了身,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这人:“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柳亭愣了,先前柳臻颜虽然也不认人,但好歹能认出他和柳岳风两人来,如今怎的连他这个父亲也不认了。


    陆檐无奈,一手接过她手里的糕点,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温声言语道:“颜儿,这是父亲。”


    “父亲?”柳臻颜懵懵懂懂,跟着陆檐念了一遍。


    她盯着柳亭好一会儿,就在柳亭以为她认出来的时候,对方又眼神一闪,拎着糕点躲到了陆檐身后。


    “哥哥,我们去吃糕点吧。”


    陆檐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用抱歉的眼神看了柳亭一眼,道:“父亲,颜儿她不大认人……”


    话没说完就被柳亭打断,对方脸上是一贯温柔的笑意:“没事,风儿你把颜儿照顾好就行,不用在意爹。”


    “只是……”柳亭的视线越过陆檐,落在他身后那个从树上跳下来的红衣姑娘身上,“这位是?”


    柳亭这是明知故问,在场的人都知道,但陆檐还是耐着性子准备给他介绍,只是他刚说了一个字,祁潇然就拍着他的肩膀把人往后一扯,桃花般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


    “云乐见过镇北王,今日我是来寻颜颜玩的。”


    不愧是祁万泽的女儿,一脉相承的讨人厌。


    “颜儿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没办法和你一起玩了,郡主还是找你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去吧。”


    柳亭言语挤兑,祁潇然却佯装听不懂,一抬手便揽住了柳臻颜的脖子,有意用脸颊轻蹭了两下,道:“我与颜颜就志同道合得很,先前还约好要一起去做衣裳呢。”


    “镇北王日理万机又年岁已高,不懂我们这种年轻人也很正常。”


    “在这一点上,镇北王真该学学我父王,他就什么都不管,无事一身轻,旁人见了都说他像个才加冠的少年郎呢。”


    祁万泽比柳亭还大上两岁,而立之年,精细保养如柳亭也不免显了皱纹,祁万泽就更明显了。


    祁潇然这话显然就是为了回怼柳亭刚才那几句话,反正她爹自己都没脸没皮,她说起这种夸大其词的话来也不觉害臊。


    更别说这话还有一半是真的呢!


    当真有人说过容王殿下瞧着就像个年轻人,只不过是在他和别人连赌了三天酒,硬把对方喝趴下的时候。


    祁潇然自然不会暴露这一消息,反正镇北王回京才半年多,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


    反正能看他吃瘪一会儿是一会儿,祁潇然不无恶意地想着。


    她明明是第一回见镇北王,却分明厌恶于他,在看见这张脸上的笑容时就觉得无比恶心,想出言打破他面具的欲望蠢蠢欲动。


    到最后,她也是这么做的。


    在看到柳亭面色不虞却还得维持温柔笑意的模样,祁潇然就觉得这次口出狂言还是值当的,顺带久违地想:要不回去和父王交流一下镇北王年轻时的糗事,下次就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聊了。


    “风儿,照顾好你妹妹。”柳亭不答祁潇然的话,吩咐了陆檐一声便准备离开了。


    几乎是柳亭一踏出院门,祁潇然便欢天喜地地将门一关,落锁的声音格外明显。


    柳亭从来没信过神佛,但今日的连连遭遇,让他觉得该找个机会拜拜神了,尤其是该查查哪尊神明比较能咒人。


    怀揣着这样恶毒的想法,柳亭却并没有走回居室,反而是沿着柳臻颜的院子一路往北走,踏上了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


    停在满墙血藤之前,他极为熟稔地自腰间抽出匕首割破掌心,艳色的血珠挥洒,藤蔓蠕动着扑向一处,将那枚盘蛇机关露了出来。


    这是侧园,也是他所有秘密埋藏的地方。


    里面锁着他的罪恶,也锁着他的未来。


    侧园在镇北王府里占地不算大,但柳亭其实很喜欢来侧园,因为越途是个很不爱与人说话的性子。


    此人就像他幼年时院中那口已然枯竭的井一般,不管扔下去多少石头都照单全收,偶尔也能听见些许回应。


    这是柳亭最需要的人,如同当年大漠里对那个外域来的女子动心一样。


    他喜欢旁人依附他的模样,喜欢对方千依百顺却又不过度黏人。


    越秋完美符合了他的一切想象,所以,她成为了他孩子的母亲。


    如果越秋当初没有拒绝他,现下镇北王府里应该有一位极为温顺的王妃才是。


    柳亭一边在心中遗憾,一边行过那森森白骨堆砌出来的假山石桌,抵达了最中心的一座孤坟。


    墓碑上头铭刻着“家姐”二字,笔锋飞扬,入石三分,乃是越途来此后寻了上好的石料一笔一划雕刻上去的。


    越秋真正的坟茔并不在此处,准确的说,他连越秋的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他怀念当年两人在大漠之中的种种。


    “何事?”一道白影站在了他身边,那人也如同他一般凝视着那块石碑,神色表情都被极长的兜帽遮去,柳亭只能瞧见那因修剪而杂乱散出的浅金色发丝,如同和煦的日光一般。


    对于柳亭来说,将越途收入囊中,成就感非同一般。


    毕竟这位在朔北令人闻风丧胆的鬣狗之主入了他麾下为他驱使,许多不好摆到台面上的事情都有人能代为执行。


    最主要的是,他相信越途能为他做到一击必杀。无论他最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只要越明风在他手上,越途就永远不会背叛。


    也不枉他从发现那孩子开始便有意无意地灌输些尊父的想法,让那孩子一直以来都很孺慕他,并且以得到他的夸赞为荣。


    初起时越明风扮起柳岳风来还有些捉襟见肘,更是多次在人前露了马脚,都是他一一 为这只幼鸟掩去痕迹,才得以让他磨炼出如今炉火纯青的演技。


    有时候,就连他这个始作俑者都会恍神,怀疑自己面前站着的究竟是越明风还是那个已经同陆扶玉一般被他放弃的柳岳风。


    但是无所谓,哪怕那个骨头渣子都沉在青白湖里的懦夫哪日重回人间,他也并不害怕。


    因为他手中有着无数底牌,而如今,离这场棋局结束,只差一招——一把直抵心脏的利剑。


    这样想着,柳亭面上勾起一丝阴冷的笑,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极为少见,但却是这座侧园、这个青年见过最多的神色。


    外界盛传风流儒雅的镇北王,并非是狡黠的狐狸,而是阴暗中伺机而动的阴冷毒蛇。


    越途略微抬起了头,看向身侧那个男人。


    前几日生出的白发被他一一扯去,如今看去还是满头乌发,只是数量有些稀少,扎束成冠后更是紧紧贴着头皮。


    不知用力一拳揍上去,会不会直接脑浆崩裂?


    在这种情况下,越途已然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或者说,在看到柳亭时他的思绪总会游离到那些骇人听闻的手段上。


    “本王要你,在重阳那日入宫去,至于要做什么。”


    “到时会有人与你说的。”


    越途没觉得入宫有什么难度,只是不明白柳亭怎么忽然变了想法。


    他之前明明一直想着在一场盛大的宫宴上动手,一直以来都是在为今年元夜时做筹备的,忽然将时间提前了三个月。


    莫非是宫中生变,让他的计划向前了一大截?


    可思来想去,近些时日甚嚣尘上的大事件也只有一个,便是东宫太子妃薨逝的事情。


    柳亭的嫡女虽被牵连其中,但就他所知,这老匹夫可不是什么会怜惜儿女亲缘的人,断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改动计划。


    换言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那个共谋者,总算是露出了些许马脚。


    越途面上毫无表情,只是回问了一句:“深夜去?”


    问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他前几次被派去宫中就是深夜,说好听点是在宫中各处踩点,说难听点就是在做送礼物的红衣老人,在一座颇为豪华瑰丽的宫殿里放下各式各样的礼物。


    因为自姐姐离开后就再也没收到过红衣老人在年末送来的礼物,越途在做别人的红衣老人时还忍不住拆开看了。


    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的香丸、花卉种子、还有一朵金丝艳红蕊的花儿。


    在那些东西里,越途唯一认识的便是那朵花,那朵在他们家乡被唤作恶魔之吻的花,接触之人往往会萎靡不振、精神恍惚。


    若是长久与之待在同一环境之下,更是会引发头痛呕吐等多种症状,更有甚者因无法忍受日夜的折磨而选择了极为残酷的死法。


    他就曾见过一位颇有才华的画匠叔叔,亲手用短刀一片片地割下了自己的肉,在昭华这叫做凌迟之刑。


    当时他人还很瘦小,三两下便挤到了人群最前头,那血腥的一幕直直倒映进他的眼眸之中。


    那团血肉模糊的物体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已经是一块会动的肉块了。


    然而就是如此,那锋利的刀刃还在一片猩红上剐蹭个不停,只不过因为没了人形,力气也小得可怜,只是将那团肉搅得更加模糊了。


    那一幕给幼小的越途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也将那名叫恶魔之吻的花卉模样深深印进了脑海之中。


    姐姐曾说过的话不经意地出现在了脑海里:恶魔之吻,非毒奇毒,绝不可碰。


    “不,青天白日去,本王知道你有这本事。”柳亭的话落在耳边,越途才将思绪从过往之中抽离出来,他微微点头,心里却在想,恶魔之吻在昭华极难存活,到底是谁培育出来的呢?


    第108章 暗谋


    顾清修又去上朝了, 这真是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故事。


    当然,这主要是指楚袖的感受。


    无他,秦韵柳和李怀忙着解剖宋雪云的尸身, 比对各种各样的毒素图鉴, 初年则是帮着照料断了双腿还不愿意回家的宋明轩,只有她被指派着要跟在眼盲的太子身边, 做个尽职尽责的眼睛。


    然而再如何贴身照料,她也不可能跟着顾清修进金殿里去,只能一个人候在殿外长吁短叹,希望今日顾清修不要再整出什么大事来。


    也是前两天她才知道,路眠为什么不再追查琼花台一案反而跑到东宫来顶替了太子的贴身侍卫。


    因为大理寺实在查无可查, 到最后只能匆匆将此案结在了那几名工匠身上,连带着负责琼花台收尾工作的路家父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罚。


    路九修好歹也是曾在朔北力挽狂澜的定北将军, 当时只是罚俸半年,路眠这个回京后就又无甚出众功绩的小将军受到的处罚就严重了许多。


    他被剥夺了小将军的名号, 身上的一切任职都停了, 起码一年后才能重新上任。


    其实这惩罚对于路眠本人来说不痛不痒,毕竟他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做官的执念,光耀门楣这种事他从来不当回事。


    但无奈他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 苏瑾泽更是天天在他耳边念叨, 是以在有机会躲开这些纷扰的时候,他也便兴高采烈地来了。


    他还是进了宫才知道楚袖也在,这下更好了, 还能顺带着继续履行保护她的约定。


    楚袖从不怀疑路眠践约的执着,当年那个三年之约被他突如其来的远走打断, 待他回京后便重新计算了起来。


    对于已然长成的朔月坊来说,其实路眠的庇护并不像最初那般必不可少, 但对方乐意,无论是出于朔月坊老板的身份还是路眠好友的身份,她都乐得随他去了。


    虽说堂堂将军之子乔装改扮潜入东宫说起来有些图谋不轨,但倒也没什么人能发现,毕竟路眠卸了任、无事一身轻的时候本来就不爱出门。


    在保护她这件事上路眠算得上是尽职尽责,在其他方面上就略显不足了。


    尤其是她嘱咐对方要在朝堂之上尽量拦一下顾清修,别让他一时激动又砸了东西伤到哪位大人。


    是的,她要路眠保护一下金殿中的其他官员,而非眼盲的太子殿下。


    原因也简单得很,东宫被烧后的七天里,身残志坚的太子殿下每次上朝都以雄赳赳气昂昂进去开始,灰溜溜被骂滚出来结束。


    以往那个最注重礼仪的太子殿下像是跟着那场大火一起烧没了似的,不止头疼的今上这么想,就连文武百官也这么想。


    无他,哪儿有人成天逮着一个人骂的呀。


    更别说太子殿下不止从哪里学了那么多骂人不重样的话,比那些酸腐文官的话术强了不知多少倍。


    最最重要的是,这人是太子殿下,哪怕对方一眼不和就砸东西,顺带着讥讽几句,他们除了意思意思地参几句也做不了什么。


    当然,这也不乏是因为太子殿下的火力基本只对准镇北王一个人,极少发生误伤事件。


    看热闹嘛,大家都乐意,作为镇北王死对头的容王殿下尤为乐意。


    没看这几天容王殿下上朝的频率都高了不少吗?


    以往别说七天见七次容王殿下了,一年都不一定能见得了七次。


    前有太子殿下围追堵截,后有容王殿下幸灾乐祸。


    镇北王的遭遇让不少武将都觉得凄惨无比。


    但觉得是觉得,帮忙是不敢帮的。


    只是今日太子殿下在如往常一般打砸一通后竟并未舒心地离去,反倒是向上一礼道:“这些时日镇北王一直不愿意将他女儿交出来,甚至连让儿臣问询一下当日情况都不愿意,儿臣实在是痛心不已啊。”


    “就连母妃都因挂念云儿而缠绵病榻,儿臣上次去见她时,她还说云儿托梦于她,再查不出凶手,就要亲自显灵了。”


    这话神神叨叨,按理说不该在金殿内说,但奈何今上自认琼花台一案没能查出个首尾来,意思意思让顾清修折腾几天柳亭也算补偿了。


    “那太子认为,该当如何?”


    折腾了这么久,也该有个定数了,不然天天让朝堂和个菜市场似的也不像回事。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今上头一次正面回应了顾清修,而非以扰乱朝堂秩序为由将他赶出去。


    “回父皇,儿臣的要求也极为简单,只要将镇北王嫡女接到宫中来,让儿臣仔细问询一番便是了。”


    “云儿才遭大难,又被人推入水潭,如今无辜丧了性命。”


    “若不查清原委,儿臣寝食难安,恐也无法为黎民百姓效力。”


    前头都还算正常,最后这话便牵扯得有些大了。


    往小了说是太子殿下一时无法从丧妻之痛里走出来,往大了说可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百官屏气凝神,就连呼吸都放缓了不少,就怕自己发出了什么声响,惹得今上拿他们杀鸡儆猴。


    金阶之上,着明黄龙袍的帝王低低笑了一声,一改往日的温和。


    延板下垂的旈珠因他的动作而轻微碰撞,在寂静的金殿中尤为明显。


    “太子的意思朕已经知晓了,就依你所言。”


    帝王并未问过镇北王的意思,也无需过问,但为了过往情谊,他望着下首神色晦暗不明的柳亭道:“镇北王也毋需太过担忧,柳小姐入宫后便与皇后住在一处,定然无人敢欺。”


    “不过朕听说,柳小姐似乎神思不属,患了离魂之症?”


    “可有此事?”


    柳亭隐在衣袍下的手攥紧,柳臻颜的异样他明明封锁了消息,柳臻颜病后的一应生活起居更是寻了几个哑巴照料。


    唯独前几日祁潇然不知如何进了府中,今上得了这消息,只可能是祁万泽那个老匹夫在背后搞鬼。


    被人打乱了步调,他心中怒极,面上却是一副恭敬模样,回道:“小女患病,实在是不敢叨扰皇后娘娘……”


    他还想再劝几句,帝王却蓦地笑出了声,轻微摆了摆手道:“无妨,皇后也很喜欢那孩子,不算叨扰。”


    “再者说,有太医署众人在,镇北王还怕女儿治不好不成?”


    这便是不能商量的意思了。


    事已成定局,柳亭也不再挣扎,反而面露为难道:“臣百般阻拦外人见小女,这离魂之症是其一,其二便是小女似乎不大认人,前两日更是连老臣都识不得了。”


    “小女自小便与兄长亲近,如今只有犬子能与她说上几句话。”


    “太子殿下若是要询问,恐怕只能由犬子代为转达了。”


    帝王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但也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当下便道:“既如此,便让镇北王的一双儿女入宫便是了。”


    “只是这么一来,便不好住在皇后宫里了。”


    顾清修这种时候反而不大积极了,半晌都没有说话,还是今上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径直问道:“太子既然提了这么一出,想必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不如让镇北王的一双儿女住在东宫,也好方便你之后行事。”


    顾清修无可无不可,反正来了就把这两人打发到最偏的宫室去住便是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朝堂上的氛围渐渐和缓起来,有几个官员上报着各地情况。


    顾清修则是略微抬起了左手,这一个细小的动作让殿上官员都松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伤了眼睛,短时间内只能由人搀扶着行动,能在这个时候陪侍在他身边的自然是不折不扣的心腹。


    众人不由得瞥向了明明一直站在一旁、存在感却几近于无的黑衣侍卫,除了刚进殿时他向着今上行礼外,其余时候大家都会自觉忽略这人,直到太子殿下抬手示意自己要离开时,这人才会如同鬼魅一般上前来,扶着太子殿下的手臂出去。


    他们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发现有这么一个人站在那里的。


    好在这位黑衣侍卫颇为照顾他们的心情,站定后眼睛从不乱瞟,只专注地落在太子殿下身上,也让他们这些普通人压力倍减。


    今天也不例外,沉默寡言的黑衣侍卫扶起同样是玄衣加身的太子殿下,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将人带离了金殿。


    嗯,很好,是太子殿下特有的退场方式。


    但也没人敢置喙太子殿下这无礼的行径,没看见上首坐着的帝王都没说什么吗?


    人家的儿子人家自己宠,一点问题也没有。


    与此同时,在金殿外等得无聊只能在心里默默盘算之后事宜的楚袖总算是等到了人,她站的地方较远,几乎和最外围的守殿侍卫站在一处。


    只不过对方必须时刻绷紧神经,她还能在等累了的时候找个角落坐一会儿再起来。


    不知殿里情况如何,她试图从路眠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是无奈对方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是在看到她时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将顾清修身侧的位置让了出来。


    感觉到手上的力道轻了不少,蒙着玄色素绸的青年微微侧头,向着她的方向轻启唇瓣:“今日如何?”


    “东宫一切如常,寝殿也在修缮之中,估摸着这两天便能修好了,殿下无需挂心。”这便是说一切进展无虞,这几天便能查出宋雪云身上的病症究竟是何来处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顾清修颔首,便不再问了。


    今上怜惜太子殿下眼盲,特许他在金殿外停了轿辇,楚袖扶着顾清修下了那足有百层的玉阶,将之送上轿辇,她本人则是和路眠一同走在了轿辇旁。


    顾清修一上轿辇便将四周的挂帘扯了下来,旁人以为是太子殿下又被训斥了不大高兴,只有楚袖和路眠知道,他是又犯病了。


    不止是那奇异的青紫淤痕,还有他本身的狂躁之症,都像是蛰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咬他一口。


    为了让顾清修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秦韵柳以李怀的安神方和她的清香丸为基础,研制出了一种药效更为强烈、同时对身体的损伤也更大的药丸。


    顾清修每日上朝前都会吃一粒,在朝堂上清醒地怼镇北王半个时辰,而后便爬上轿辇用匕首划破皮肤来维持自己的理智。


    用他自己的说法来说,这是他多年来的经验之谈,只有疼痛和血液能让他不再发狂,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景象之中。


    之前楚袖和路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在昨夜里拿到陆檐送来的信后,他们便清楚了,这是一种毒,一种在外域早已大行其道的毒药。


    且从那只言片语中,他们了解到一直以来以神明名义为婉贵妃送各种东西的人便是越途,只是在越途抵达京城之前究竟是谁在送就无从得知了。


    轿辇行进的速度算不得快,起码以楚袖的体力完全能跟得上,甚至还有空小声问路眠方才在金殿上的情况。


    路眠瞥了一眼悄无声息的轿帘,微风拂开轿帘,有极淡的血腥味传来,他皱了皱眉头,很是不喜欢顾清修这样让自己清醒的法子,但他管不到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只能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想来下午镇北王家的一双儿女就会抵达东宫,我们得早些做准备才是。”


    楚袖愕然,万万没想到顾清修这些天这么折腾,只是为了将柳臻颜和柳岳风两个人要过来,这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现在的顾清修看起来头脑清醒,一切如常,但实际上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疯子,要不是还有宋雪云的遗愿撑着,他怕是真能在那日火场里和宋雪云一起烧成灰烬。


    这样的人,绝不会就这么轻轻放下,又或者说,只是针对镇北王一个人,多少有些太符合常理了。


    在顾清修身上,符合常理反而是一种不合常理,毕竟他向来不是什么普通人。


    两人随着轿辇一路回了东宫,路眠上前将那把精美至极的匕首从顾清修手中夺了过来,简单擦拭后便收进了袖中,再然后扶着他下了轿辇。


    疼痛使得他的手臂微微颤抖,路眠甚至能感觉到掌心的微微濡湿,那是顾清修的血。


    八月底的京城还算温暖,白日里日光灼灼,有时也能热得人心烦意乱。


    早朝定在卯时初,头顶还是一片星夜,时不时的冷风直直往衣裳里钻。


    相较于他们只是将丝绸等凉快布料做的衣裳换下去,顾清修身上已经是深秋所穿的厚实衣裳了。


    但即便如此,那鲜血还是浸透了衣裳,所幸他为宋雪云服丧,又因着白衣上殿太过忌讳,因而日日着黑衣,也瞧不出个什么印迹来。


    两人合力将顾清修送回太子正殿,将安神香燃点起来便退到了外殿。


    顾清修醒来的时机不定,但大致也如同宋雪云当时一般,每日能正常清醒两三个时辰。


    路眠还能时不时出去为顾清修办事,楚袖就只能每天陪在顾清修身边,揣摩着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以及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讲述赏月宴那日的情况。


    谁都知道这里头有蹊跷,可偏生查不出什么端倪来,那座水上亭顾清修也不知去了多少次,亭边的每一根栏杆他都亲手摸过,确定未有动摇。


    两人枯坐了一炷香,茶水已经喝光,就在楚袖准备出去再沏一壶茶的时候,原本合拢的殿门被人缓慢地敲响了。


    路眠第一时间捉剑起身,将拎着个空茶壶的楚袖护在身后,用剑鞘末端拨开了门。


    门后是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她一脸尴尬地向两人投去了视线,正想说声抱歉就被身后的大嗓门抢了白:“你这贱婢还不快滚开,挡着小爷做什么,是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中气十足,嚣张跋扈,一听就知道是哪位人物。


    楚袖将空茶壶放回桌上,扯了扯路眠的衣袖,示意他将剑鞘收回来,不然让那位瞧见了,肯定又是一通乱骂。


    哪怕她对这些话是左耳进右耳出,也耐不住宋小公子经火场一遭骂人功力见长,有些话简直脏得不能进耳朵。


    路眠自然也是听出来此人身份,但他不愿意走开,只能收起剑鞘而后冷脸望着门外。


    初年低头侧身将宋小公子的身影露出来,一边做口型说着抱歉,一边打算动手将他推进去。


    但是没推动。


    太子正殿的门槛建得比侧殿要高,为了方便宋小公子在东宫走动巡视,顾清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同意他把他自己所居住的屋舍门槛全砍了。


    那足有一掌之宽的门槛挡在轮椅脚踏前,宋明轩只能眼睁睁看着,若是以前他早一脚踹上去了,但如今他两只腿才接了骨头不久,以后还不知能不能站起来。


    他颇为自然地抬头看向直愣愣站着的路眠,骂道:“有眼无珠的东西,都不知道上来搭把手吗?”


    “真不知道太子姐夫怎么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连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一双招子放在脸上屁用没有,不如挖出来下酒。”


    路眠皱眉,想回怼回去,但他又骂不出那些污秽言语,到最后也只能冷哼一声。


    “你哼什么哼,一个小小侍卫还敢在小爷面前放肆,小爷要告诉太子姐夫,让他将你下狱!凌迟!”


    宋明轩双眸喷火,恨不得能起来把路眠咬死。


    楚袖见两人又是这般模样,忙不迭打起圆场:“不知宋小公子来寻殿下何事?殿下才下朝不久,方才睡下。”


    宋雪云不在了,唯一还能管制住点这位小霸王的也就是顾清修了。


    她刻意这么说,也是想让他闭上那张嘴,莫要再说些不中听的话语惹得路眠不快了。


    碍于此时身份,路眠确实不能对宋明轩做什么,但他又不是真的是东宫侍卫,再过半月出了宫,路眠要是和苏瑾泽一起套麻袋打他,他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果不其然,宋明轩一下噤了声,再开口时声音就小了许多,只是语气还是不大好:“太子姐夫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爷那日在火场里就瞧见太子姐夫装扮不对了,可是有人暗害于他?”


    楚袖没想到宋明轩是问这个,先是一愣继而道:“太子妃仙去,太子殿下悲痛欲绝,哭伤了眼,后来又在火场之中烟熏火燎,便更差了些。”


    至于后半句,楚袖选择性地听不见。


    好在宋明轩也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避而不答,拍着轮椅扶手低吼:“太医署真是一群废物,连个眼睛都治不好。”


    她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这位好像从来没把她和初年当成太医署的人,在她们面前把太医署骂了又骂,贬了又贬。


    她也不走,和初年面面相觑,等宋明轩骂完了骂累了,又直勾勾地盯过来:“小爷骂这么久,不知道给倒杯水啊!”


    那可真是抱歉,准备去取水的时候被宋小公子堵住了,到现在桌上放着的还是个空壶。


    但她知道这话说出来定然讨骂,是以她选择直接将那空壶塞进了宋小公子怀里。


    精致小巧的金镶玉壶落进他怀里,宋明轩低头望了一眼,又抬头看了一眼此时站着比他高出许多的姑娘。


    半晌才将手里的壶想往外一扔,只是动作被面前这带着轻柔笑意的姑娘拦了下来。


    “宋小公子,这可是太子殿下最喜欢的壶,全昭华都找不出第二只来,做壶的师傅前些年因病去了,这手艺没传下来。”


    这一番话让宋明轩停了手,将那壶捧在手里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没看出什么特殊来,但他还是心有戚戚地把壶攥紧了。


    初年适时开口:“宋小公子,既然太子殿下安眠,那不如我们就先回去吧,您的伤也该上药了。”


    宋明轩看了看楚袖,又偏头看了看初年,最后将那玉壶往外一放,双手攥紧道:“快把壶接着,小爷过会儿再来看太子姐夫。”


    “你们可得仔细照料着太子姐夫,不然小爷可饶不了你们。”


    楚袖自然称是,就在她准备关门的时候,宋明轩又叫停了初年,回头对上她的视线道:“记得转告那个冰块脸,下次记得把小爷搬进去,不然没他好果子吃。”


    这下楚袖没回话了,微笑着将门一关,彻底隔绝了宋明轩的视线,隐约还能听见那人的斥骂声。


    她不由得为初年这些天的遭遇揪心,心道可得快点将这位活祖宗给打发了,不然初年迟早得累死。


    只能说万幸宋明轩现在腿脚不好,初年躲得远些也不至于像当初的琢浅和华阴一样受一身伤。


    门一关,路眠也从一旁闪身出来,面色不虞,双手环胸。


    “好了,也别苦着一张脸了,我去接些水来,待会儿你看顾着些,我去寻秦女官他们问问情况。”


    说完这些,楚袖将那柄被她吹得天上地下的玉壶去接水了。


    她才将那壶提在手里,路眠便挑眉问道:“世无其二的金镶玉壶?”


    如果不是他们前几日一起从库房里搜寻出这柄玉壶来,他当真会信了楚袖的话语。


    她现在糊弄人的本事越来越熟练了,也比在宫外时要活泼许多。


    也不知是要维持探秋的身份故而如此,还是楚袖本性也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也才是个十八岁的姑娘,贪玩些倒也正常,已然二十一岁的路眠如是想道。


    “随便应付的几句话罢了,别再说你会信这种胡话了,我可不信。”


    楚袖说完这句便出了门,太子正殿与小厨房相距较远,是以这次她去的是东宫的膳房。


    她与膳房的人不大相熟,但好在对方似乎都识得她身上那极为显眼的太医署服饰,离得远远的便听得有人喊:“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女来了,都仔细些啊。”


    那模样,活像她是来巡查膳房一般。


    等她走到膳房门口时,内里乌泱泱地站了一大批人,除了锅灶起火下了食材实在离不开的,整个膳房的人都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她扣在门上的手一顿,一时间倒不知是该进还是不该进。


    站在人群之前的是衣料相对要好些的两男一女,见了她俱是笑模样,几人视线一对便由唯一的女子出来同她搭话:“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虽不知他们误会了什么,她还是十分直白地将手中玉壶往外一递道:“正殿中的茶水空了,我来取些水用。”


    她清楚地瞧见那女子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而后便恢复了那温和的笑意,双手将玉壶捧过道:“这都是小事,我这便让人给姑娘取水。”


    一听不是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来的,另外两名管事便肩膀一垮,将人驱散开来:“还愣着做什么,东宫多少人都等着开火呢。”


    刚才还站得无比笔直的众人顷刻间作鸟兽散,楚袖扯了扯嘴角,暗道能在宫里当值的人果然都是有些见风使舵的本事在身上的,尤其是能在顾清修管控的东宫里爬到管事一职的人。


    片刻后全新的茶叶与滚烫的水便都已备好,只不过怕那小巧的玉壶不够喝,水是放在了另一个大了许多的瓷壶里头的。


    楚袖本就是来取水的,也没想得要和膳房的人做些什么交流,是以在对方询问是否要派个丫头同去时,她摇了摇头,无比真诚地道:“殿下不喜生人,还是我自己来吧。”


    女管事也不觉有异,毕竟顾清修一直以来就不大喜欢婢女进正殿,平日里洒扫的都是太监,身旁伺候的都是面无表情的玄衣侍卫。


    若放在往日,楚袖过来也不会有如此优待,这不是太子妃殁了之后,小厨房那边便铆足了劲儿要和他们膳房争高低,手底下的菜都快做出花儿来了。


    若论菜色口味,定然是膳房里的厨子更胜一筹,但无奈小厨房那边不按常理出牌,压根儿不像他们一般揣测太子的口味,而是剑走偏锋地变着花样做太子妃喜爱的菜品。


    太子妃才没了几天,太子殿下自是伤怀之时,瞧见那些菜品可不就睹菜思人,频频“宠幸”小厨房,将他们这正经是为东宫太子做饭的膳房扔到脑后去了。


    原本以为这常陪侍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医女会是突破点,谁知这人就像是看不懂他们与小厨房间的暗流涌动似的,除了取水之外的话题硬是装傻充愣。


    送走楚袖时,女管事突然想起来,这位医女似乎和小厨房那边的人关系不错。


    这人来膳房不会是来打探敌情的吧?


    女管事仔细回忆了楚袖进来时膳房的情形,确保因人墙而未露出他们今日准备的午膳,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楚袖对女管事的猜疑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八成也不会多在意,她又不是东宫的人,充其量也就是个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的外人。


    她将东西送回正殿,那时顾清修依旧没有醒,但好在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路眠每隔一段时间就进去看一眼,倒也不至于让顾清修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出什么问题。


    再然后,她便从太子正殿的暗道直直而下,在转过几个弯后抵达了秦韵柳和李怀所在的那间暗室里。


    幼翠和另一名毓秀宫的婢女早已被安排到了另一处地方,原先躺在那张方桌拼凑而成的床上的秋叶则是被顾清修的一把火烧成了焦炭,正停灵在重建中的太子妃寝殿侧殿之中。


    暗室里燃着不知多少只烛火,直将灰暗的室内映照得有如白日,踏进去的那一刻,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令楚袖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头。


    她不太喜欢这股子血腥味,只要闻到就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恍惚间都要回到前世被病痛折磨得恨不得即刻死去却又倔强活着的那几年。


    那是非常痛苦的回忆,她总是拒绝回忆。


    是以她强打精神,以一种异常平缓的语气宣告了自己的到来:“秦女官,李大人,看起来像是已经结束了?”


    其实说是结束也没错,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看到两人不是废寝忘食般扑在床前,而是跌落在了墙边,眼底的青黑重得像是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虽然他们两人也确实很久没有睡好就是了,每日卯时起子时歇,除了看医书就是对着宋雪云的尸体尝试新的方法。


    数日下来,研究一直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而在今天,他们总算是有了一个结论,在陆檐的那封信启发了他们之后。


    李怀已经沉沉睡了过去,手里还握着个细长的琉璃瓶,瓶口用红布封好。


    秦韵柳也大差不差,只是她离着暗室入口要更近些,因此也被那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唤醒了。


    听见楚袖的问话,她吞咽几下润了润沙哑的喉咙,而后举起了一直攥在手里的医书道:“查到了,出现在太子妃身上的那些青紫淤痕,是从一种名叫七星海棠的植物提取出来的毒素,在域外都极为少见。”


    再详细的,秦韵柳没有再讲,而是示意楚袖上前来将医书拿走自行翻看。


    楚袖也并未客气,缓步走到秦韵柳身边,先是将她搀着放到了宽大的木椅之上,后又从暗室角落里的一个大木箱里抽出了张厚实的毯子盖在了李怀身上。


    再如何李怀也是个大男人,她可没有把握能扶得起来,还是稳妥一些,让他就这么在地上睡吧。


    秦韵柳没说什么,只是将手中医书绘有七星海棠图解的那一页翻了出来,打算待会儿结合宋雪云身上的实例将试过的各种救治方法誊抄下来,这样日后若是再遇到也好有个依照。


    楚袖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时候,这位对岐黄一道有着无比的狂热的女官,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冷漠地落了一句:“磨墨。”


    秦韵柳的语气太过自然,满室的血腥气都被她冷淡的话语冲散几分,楚袖不其然地想起了前世带她的那位女谋士,似乎也总是这样,一旦做了什么便不管不顾,能一连好几天不吃饭。


    那时的楚袖还是个刚从歌坊里出来的乐师,除了一手琵琶外什么也不会,再多些的也就是些魅惑人的本事。


    但是那位女谋士教了她许多,识文断字、谈吐气质,甚至于是行走坐卧间的一分一毫。


    那个将一切都毫无保留教给她的女谋士隐约与此时的秦韵柳重合,让她不免失声,乖顺地执起墨块,在倒了些许清水的砚台中缓缓滑动。


    秦韵柳做起事情来是不顾时间的,等她终于停笔,原本燃了满室的烛光已然尽数熄灭,而在案前摇曳着豆大火苗的,已经是第三根了。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把楚袖晾在了一边许久,连忙出声道歉:“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


    “我这就和你讲讲这七星海棠……”


    楚袖按住了她翻阅满桌纸张的手,尽管站在秦韵柳身后,她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了,我方才在秦女官身边已经看过了。”


    非但如此,她还仔仔细细地看过了秦韵柳写下的那些已经用过却失败的治疗方案以及她接下来准备在顾清修身上用到的疗法。


    尽管她于岐黄一道上是个十足十的外行人,也不得不承认,秦韵柳是她见过的大夫里最肯下苦工钻研的人,没有之一。


    她松开了按住秦韵柳的双手,转而落在了对方因长时间伏案而僵硬的肩颈上,一边用着合适的力道揉捏,一边开口夸赞:“秦女官真的很努力,想来很快便能攻克太子殿下身上的海棠之毒了。”


    秦韵柳舒展着身子,感受着酸痛的脖颈一点点被柔软的指尖揉捏开来。


    对于楚袖的话却并不认同:“七星海棠在昭华极为少见,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只见过太子妃这一个病例。”


    “而且按送来的那封信上所言,太子身上同时还存在着另一种诡异的毒,谁也没办法确认这两种毒会不会在太子殿□□内发生异变,继而变成一种全新的毒。”


    秦韵柳丝毫没有对接下来的事情有所期待,倒不如说,她总是在设想最坏的结果。


    楚袖也不反驳,只是确认了掌下已经不再僵硬,便做出了邀请:“现在烦心这些也没有必要,不如先去好好吃上一顿。”


    她的视线在不远处呼呼大睡的李怀身上掠过,唇角勾起笑容:“你们应当许久未曾吃过一个好饭了吧。”


    “那确实是,我这就把李怀喊醒,待会儿一起去小厨房吃点东西。”秦韵柳点了点头,手上整理的动作也不慢。


    楚袖帮着她将厚厚的一沓纸张放进随身带着的药箱里,起身时轻轻道:“太子殿下说服了今上将镇北王的一双儿女送了过来,可能之后还要叨扰秦女官一番。”


    秦韵柳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传言中这位推楚袖下水的镇北王嫡女在接连数日的高烧之后便被关在了家中。


    “是谁身子不适?”


    “镇北王嫡女,身患离魂之症。”楚袖也不隐瞒,毕竟都是自己人,她讲出了之前与李怀的对话,还提起了那张安神的方子。


    秦韵柳对于李怀的本事毫不怀疑,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道:“李大人的判断并无错漏,只是具体情况如何,还是等人到东宫来再具体查验吧。”


    “那是自然,叨扰秦女官了。”


    能得到太医署中数一数二的两位太医的联手救治,柳臻颜的离魂之症治好的几率便又大了几分。


    赏月宴后,她与陆檐满打满算只有过一次半通信,前几日送入宫中提及外域毒花的信件,她并未回复。


    秦韵柳这下没有再答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该离开了。


    楚袖自然也不耽误,转身投入黑暗,沿着甬道之中那微弱的光芒一路上行,一直走到太子正殿的暗门前。


    只是还没等她扭开机关,先听见了一句令人脊背发凉的吩咐。


    “青冥,带孤去重明殿一趟。孤方才想起,还有一份礼物未曾送出去呢。”


    重明殿是今上批阅奏折的地方,后头便是寝殿。


    醒来后的顾清修不急着问宋雪云的情况,到重明殿去做什么?


    莫非今上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电光石火间,路眠同她复述的朝堂之上的情形闪现在了她眼前。


    她这下才总算明白,顾清修到底想做什么了,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就没想过被众人围攻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第109章 传信


    楚袖从来没觉得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 慢到从她听见顾清修的话语到两人出门像是过了数年之久。


    门扉合拢的声音穿过厚重的砖石落入她耳中时,已经变成了极轻极浅的动静。


    她抿了抿唇瓣,素白的手在机关上拧动, 石门洞开, 她施施然地从中走了出来。


    桌上翻着三只水色玉杯,其中两只是她离开前与路眠饮水所用, 第三只想来便是苏醒后的顾清修用的了。


    她伸手用手背碰了一下那三只玉杯的杯壁,如她所想,两盏已然冰凉,另一盏却尚余温热。


    想来顾清修醒来饮了杯水便匆匆离去了,如此之急迫, 是生怕迟一步就做不成自己的事情吗?


    她隐在暗处知晓了这一消息,第一时间便打算去传消息。


    在送她入宫之前, 长公主也是给过她一条暗线的,只是后来由秦韵柳来与她接触, 那条线也便一直没有动过。


    如今, 该是动用这条线的时候了。


    她暗下眼眸,将三只玉杯倒置着放回托盘之中,而后施施然捧着那红木托盘离开了太子正殿。


    若是此时有人从旁观看, 一定会发现她走的方向赫然便是膳房。


    现在已近午时, 膳房忙得更是热火朝天,她一路走来莫说是有人接待了,连个闲着的人影儿都瞧不见。


    她也不生气, 自顾自的踏进热气蒸腾的膳房,来回走动的人太多了, 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炉灶前的人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没有人看她。


    整个膳房没有清闲的角落,她甚至寻不到一个木盆来放这些已然用过的杯盏茶壶。


    但她并不窘迫,反倒有种闲庭漫步的悠然。


    红木托盘被她放置在最角落处,她自己则是舀了缸中清水来清洗。


    洗到一半,身前蓦然落了一片阴影,她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也并没有抬头,就像是从未注意到有人来一样。


    直至一滴艳红落在了她面前,准确来说,是滴在了她面前擦得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


    从清洗杯盏溢出的些许水液之中,她看到了倒映着的那个人影。


    头发乱糟糟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瞥了一眼水光里的人影后就继续洗起了杯盏。


    “需要,帮忙,吗?”


    一句话被断成了好几截,但她听得出来,此人并非是故意如此,因为他的嗓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砾摩擦,而且他说得很慢,音调也很奇怪,就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一般。


    将最后一只玉杯洗净,用干净的布巾一一擦拭干净,她才将一切放下,湿着一双手道:“你受伤了,我先帮你包扎一番。”


    这般说着,她轻轻拉过来面前这个小少年的手,一双比她还要小一圈的手是满是泥灰血液混合的污渍,指尖正因主人的不安而瑟缩着。


    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这少年身上狼狈,只是像个普通的、滥发好心的姑娘一般要给他包扎。


    那少年身上的衣裳极长,耷拉在身前的布料足有一尺,他才迈出去一步就踩在袍角之上,差点整个人都摔在地上。


    “小哑巴你怎么又来这里了,都说了不要进膳房,你把地板都踩脏了,程管事看见了要发脾气的。”撞到了少年的人先是一僵,想要道歉,却又在看清了对方模样后飞速改口。


    这个穿着东宫里常见的下仆衣裳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在膳房中也没有多少地位,方才她清楚地瞧见这人上前想去帮着一个人烧火,都被嫌弃没本事推开了。


    眼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就要将脾气发泄在少年身上,她蓦然回转了身形,因为方才少年被绊得一趔趄时挣脱了她那轻飘飘的束缚,两人现在看起来有些距离。


    楚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存在感很弱的人,当然,她也没有自恋到觉得所有人都该一眼看到她。


    但在统一穿着的膳房里,她这身石青色的外衫应当很是扎眼才是。


    可这人上来就找少年的麻烦,完全没看见她,或者说,没把她放在眼里。


    因多年体弱,她的身形其实很单薄,青白绸带束起的腰身异样的细,但当她将那少年护在身后的时候,竟也完全隔绝了那人喷火的视线。


    “午时将近,膳房看起来很有余裕,想来是笃定今日午膳送得进太子正殿了。”


    她其实并没有威胁的意思,毕竟她一个医女,在顾清修面前说话完全没有分量,只是在秦韵柳足不出户研究宋雪云身上的毒时充作个交流的桥梁罢了。


    又或者说,没有人敢左右顾清修的决定,哪怕只是一件衣裳、一顿饭、一杯水。


    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其实本意并不在震慑此人,毕竟这样一个小人物,或许根本不曾明白膳房与小厨房争来争去有什么深意,他自己都还未能在这偌大的东宫膳房里有一席之地。


    中年男人被她突如其来的话说懵了,可他没有机会开口问询,因为有一名褐衣的男人走了过来。


    在看到对方出现的那一刻,中年男人的嘴唇就像是被黏住了一般,除却颤抖外发不出一点声音。


    倒是躲在楚袖身后的少年忽地自她侧边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脏兮兮的脸庞上满是笑意,他一字一字地道出了此人的身份:“穆、管、事。”


    被他这么叫,穆管事面上也没什么不高兴的神色,反倒是对着楚袖拱手一礼道:“未曾注意到探秋姑娘前来,是成安冒犯了。”


    她也适时回礼:“穆管事不必在意,本就是我不请自来,小事一桩罢了。”


    “只不过现在有些事绊住了手脚,待会儿便来取走杯盏,还请穆管事寻人看顾一下。”


    她神态自若,仿佛并不觉得在如此忙碌的膳房里专门拨一个人出来看顾一柄不会跑不会跳的玉壶和几个玉杯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她不久前才说过,这是太子最喜欢的玉壶,是一柄世无其二的玉壶。


    话可以对宋家的小公子说,自然也可以对着膳房的管事说。


    名叫穆成安的管事生得不像个在膳房里做事的人,他下颌处续了胡须,统一式样的衣衫妥帖地穿在他身上,不见一丝褶皱。


    所以楚袖只用了一眼就确定了,这位穆管事并非是个普通人。


    她不曾知晓膳房的三名管事究竟谁高谁低,但她就是莫名觉得,这个如同田舍间教书先生的穆管事,应当是三人之中掌权最多的。


    穆成安堪称温顺地应了下来,目送楚袖和那少年离开后,他拦下了那名中年男人,明明言语温和,却让那男人浑身一激灵。


    “我似乎说过,不大喜欢有人在膳房里碍手碍脚。”


    中年男人眼神慌乱,顷刻之间便要跪倒在地,但他终究没有跪下来。


    因为穆成安看了他一眼,带着和善笑容的轻飘飘一眼,中年男人不敢再动,整个人如丧考妣地往膳房外走。


    无人注意他,也无人在意他,一如他来时的模样,以后,或许还会更严重些。


    而这样重的惩罚,归根结底竟是因为中年男人对一个狼狈的少年发泄了自己的怒火。


    拉着少年到膳房侧边廊下的楚袖望见这一幕,她表情无甚变化,甚至没有去看朝这边轻轻一礼的穆成安,只是朝下呼出了一口气。


    温热还带着些许水汽的呼吸打在了那伤痕交错的手背上,带来一阵颤栗。


    很痒,这是那少年唯一的感受,但是他没有缩回手,反倒将另一只手也送到了她面前。


    他看到这个称不上漂亮、浑身上下只有那身衣裳足以让人记得的姑娘愣了一下,细眉微微蹙了一下,而后俯身,在他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上吹了一口气。


    这次,他又说话了,他盯着那个低头的姑娘,头一次言语这么流畅:“你该为我包扎伤口。”


    这话听着不像请求,倒像是一个疑问,只是那人话语实在太过笃定,让人不得不奇怪这个在东宫中苟延残喘、被所有人都轻贱的的少年,是怎么有胆子说出这种如同命令一般的话语的,哪怕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太医署的小小医女。


    若是旁人,指不定会叱责他,打骂他,因为他无礼的举止和言行。


    可是楚袖不会,她面对这样的话语只是笑了起来,将那少年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乱了一些后,她从一直带在身上的药囊里取出了一包药。


    褐黄色的粉末倾泻而下,落在已经被浸湿的帕子擦去血污的伤口上。


    这样很疼,但楚袖死死拉着他的手,不让他退缩分毫。


    直到药粉覆盖伤口,她才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抽出一条青色的手帕来,叠了几下后用它包扎了少年手上的伤口。


    “可能会有点痛,但是这样好得很快。”


    少年摸了摸右手上用手帕打出来的结,望着楚袖道:“会很快。”


    得到了回应,她看起来便更高兴了几分,问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这个少年的名字。


    少年眨了眨那双唯一还算得上漂亮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意义,再精确点说,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还在这里、在他面前坐着。


    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


    两个人的交集应该到此结束,直到下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见面后,就回归各自的生活才是。


    所以她为什么要问他的名字?


    他是不是也该问一下她的名字?


    这两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所以他双眼放空,半晌未曾说出一句话来。


    而就在此时,抛出这个问题将他难住的姑娘却笑了起来,比之前那些含蓄的笑都要恣意许多,他甚至从那双清凌凌的眼眸里瞧见了朱红的廊柱、飘动的白幡以及一个看起来有些呆愣的少年郎。


    原来,她也是个很好看的姑娘,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


    所以,他打算为这个笑得很好看的姑娘破一次例,他头一次吐出了自己的名字:“黎。”


    这少年只说了一个字,而后便以异常殷切的目光望着楚袖,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少年是在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


    可事实上,在少年思考的这段时间里,楚袖已经问了许多其他的问题。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瞬间看懂了少年黎的眼神,他在等着她的名字。


    真实的名字不便告知,探秋的名号似乎有些不够诚意,是以她也吐出了一个字:“珍。”


    像是怕他不知道是哪个字,她拉过少年那完好的左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了那个字,而后解释道:“就是寓意宝物的那个珍。”


    珍是她前世的师傅为她阅尽诗书取下的假名,那位为南梁殚精竭虑的女谋士是如此解释这个字的:


    紧接着她反问道:“你的黎,是黎民百姓的黎吗?”


    黎用力点了点头,而后用手指了指天上,道:“赐名。”


    这个天上指的自然不是如今端坐殿堂之上的帝王,那样尊贵的人物也不会认识东宫膳房里的一个狼狈少年,更不可能为他赐名。


    这个人的身份在两人对视间心照不宣,楚袖蓦然起身,又一次揉了揉黎的头发道:“有时候,活得不那么狼狈些,也是可以的吧。”


    黎没有动作,就连眸光都是呆滞的,似乎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她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在说了这么一句话转身便走,顷刻间便踏进了膳房之中。


    两人在外头聊了有一会儿,膳房内的雾气已经没那么重了,隐约也能瞧见人影儿。


    她甫一踏入,穆成安便迎了上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恭敬的仆从,手上端着红木托盘,托盘上放着的是她从太子正殿带来的东西。


    “探秋姑娘,东西成安送到了,也望姑娘能代成安向故人问一声安好。”


    穆成安没有说故人是谁,但这答案已经显而易见,所以楚袖也没有再佯作不知,只是轻笑道:“探秋当不得穆管事如此嘱托,带话自是可以,只是不能回话。”


    “无妨。”穆成安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对方有没有回话,只是要她带一句问候过去。


    总归是这两人之间的事情,她不能也不想插手,先前承了穆成安的情,也便帮他一回。


    楚袖带着东西回了太子正殿,她行路的速度很慢,一来是因为手中端着物件,二来则是正殿之中并无什么人在等着她。


    顾清修既然有胆往重明殿去,想来也做好了今日不归的准备。


    若是他狂悖一些,或许近几日她都不会再在东宫里见到他。


    她已经送了信出去,能防备几分、防备到何种境界,都已经是旁人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现如今她只有一件事要做,便是去小厨房将穆成安的话带到。


    红木托盘被她放回了太子正殿,而后她便步履匆匆地往小厨房去了。


    而在太子妃宫殿旁的小厨房里,却不大和睦。


    王娘子和李娘子站在一处,两人齐齐对着对面的穆成平施压,话里话外都是一副要罢工的意思。


    “穆管事,实在不是我们两个恃宠生娇,你这几样点心天天做,别说是太子殿下了,就是我们也要吃吐了呀!”


    王娘子没读过多少书,成语用得也不合时宜,但也没人敢在这时反驳她,就连一向爱揪她错处的李娘子都出声应合:“再美味可口的点心,也经不住天天吃,是该停一段时间了。”


    她们说的道理难道一把年纪的穆成平不知道吗?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小厨房本来就是为了照顾太子妃的口味才建起来的。


    太子妃口味清淡,小厨房里当值的厨子也擅长清淡味道的饭食,就连糕点都做的清甜可口。


    可如今太子妃去了,太子青睐于小厨房,多日来的膳食都是由小厨房做的。


    可小厨房毕竟是小厨房,人手不多,厨艺精湛但并不擅长做其余口味的吃食。


    小厨房的人从一开始的斗志满满到后来的唉声叹气,只用了五天不到的时间。


    不止是王娘子和李娘子发愁,小厨房里做菜的就没有几个不发愁的,就连那年岁不大的孩童也每到饭点就长吁短叹的。


    “可我们手头也没有什么新方子,只能做点殿下还算喜欢的吃食了。不然……”穆成平叹了口气,本来就疲惫的眉眼此时显得他的面容更加沧桑了。


    楚袖到时,见得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比起膳房的热火朝天,小厨房堪称是愁云惨淡。


    莫说是炉灶升腾起来的雾气了,他们甚至未曾开火,只一个个地寻了空地方,或站或蹲,但都是一副哀愁的模样。


    她推门的手落在门上,反倒是先敲了两下。


    笃笃声引来了几人的注意,也让小厨房内的惨淡气氛被冲散了些。


    先开口的依旧是王娘子,她与楚袖最熟:“探秋今日怎么到这边来了,太子殿下身边无事么?”


    “有青冥看着,我来是为了传话的。”


    “传话?传什么话?”王娘子甚是迷茫,自打太子妃殁了,太子殿下对膳食要求不高,基本是端什么吃什么,从来不需要身边的侍女来传话。


    楚袖坦然地指了指另一边坐在小板凳上洗菜的穆成平,道:“是有话要带给穆管事。”


    听到和自己有关,穆成平才移了视线过来,径直开口:“谁让你来传话的?”


    “今日得空去了膳房一趟,那边的穆管事让我问您一声安好。”尽管已然猜出了两人的身份,但楚袖还是将这句话带到了穆成平跟前。


    在听到膳房两字的时候,小厨房的众人就暗道不妙,方才还和穆成平“打抱不平”的王娘子更是直接捂了自己的嘴。


    穆成平待手底下的人很是温和,这也是他们这批人敢在他面前没大没小的原因。


    但大家都知道,和善的穆成平有一个绝对不能提起的逆鳞——膳房的另一位穆管事,他的双生胞弟,穆成安。


    这是小厨房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平时虽爱谈东宫里的八卦,却独独会漏过膳房,似乎东宫中并没有这一个地方似的。


    所有人都在粉饰太平,包括穆成平本人,但这层遮羞布忽然在某一天里被一个外人毫无防备地揭开了。


    穆成平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手里还攥着一把青菜,但他已经无暇顾及,收紧再收紧的掌心将青菜攥得不成样子。


    “还有呢?”


    她望着穆成平铁青的脸,却依旧没有退却,只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没了,他只让我向您问声好。”


    穆成平忽然笑了一声,继而猛地将被他攥烂的菜叶扔回盆里,他站起了身,没有看向楚袖,反倒是望向了王娘子。


    对方双手捂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王娘子说的很有道理,那从今日开始,我们便不做了,反正太子殿下的口味谁也不知,干脆就算了吧。”


    这是在安慰小厨房众人,但同样也是事实。


    东宫太子是昭华的下一任君主,这样的人,是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喜好的。


    一膳三十菜,每盘菜都只能得到矜持的两筷,再然后就要被撤离下去。


    一个小厨房,的确没有办法和膳房抗衡,尽管他们试图凭借着太子对太子妃的恩宠换取新的前途。


    谁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法,太子殿下现在是很缅怀逝去的太子妃,但时间会抹平一切。


    就算他一年不忘,那三年、五年、十年呢?


    等东宫迎来新的太子妃,他们还能继续以这种捷径在太子面前留下痕迹吗?


    当然不能。


    穆成安选在这时候让人带话,尤其是让常在小厨房的楚袖带话,本就带了几分怜悯的意思。


    膳房的三名管事里,只有穆成安看到了小厨房的孤注一掷,并且不将他们当回事,甚至还有闲心来提醒一番这个哪里都不如他的兄长。


    穆成平是愤怒的,但越愤怒他就越理智。


    诚然他能带着小厨房在十天半个月里抢过膳房,但他能一直抢下去吗?


    他不能,所以穆成安让人带了话,既是警示,也是一种招安。


    小厨房本就是从膳房里分离出去的一批人,此时回归,没有人会说什么,或许他们还会在背后称赞一句穆成平看得清楚局势。


    旁观着这一切的楚袖眨了眨眼睛,蓦然开口:“小厨房是不是还得看顾一下宋小公子?”


    “他伤了腿,短期内怕是要待在东宫了。”


    眼看着小厨房就要分崩离析,楚袖也做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她只是提起了尚且住在侧殿里的宋明轩。


    这位断腿的小少爷打死都要在东宫留着凭吊姐姐,宋太傅都拿他没办法,而这位小公子,最为推崇他姐姐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小厨房的吃食。


    若是利用的好了,也不妨为一条出路。


    第110章 离魂


    楚袖到小厨房来本也是为了传话, 说完也便走了,没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又打算如何做。


    尽管她已然在见到穆成安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刻, 容貌相似、年龄相近, 除却双生兄弟外不作他想。


    两人间的具体矛盾她并不知晓,但这种事情最终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来决断。


    她无心将自己牵扯进一场兄弟间的纷争里, 只能在说出那一番话后淡然地抽身离去,仿佛带来这样石破天惊的变化的人并不是她。


    不知是她今日的运气实在是差,还是那位小公子被她忽悠走后便一直在侧殿等着,总而言之,她再一次遇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宋明轩。


    煌煌天光之下, 那个少年着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衣裳,双手按在轮椅扶手之上, 目视面前的这一片狼藉。


    他从来没这么安静,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沉静。


    其实说遇到也不太恰当, 因为宋明轩停留在高阶之上、废墟之前, 而她只是从阶下走过,不经意地一瞥便瞧见了满地残骸中唯一的一抹白。


    按理说,在大火被扑灭的那日, 宫人们就应该将这些被烧焦的廊柱、匾额以及那些捧都捧不起来的飞灰打扫干净, 因为这样污秽的东西不该留在东宫之中。


    但无奈东宫之主是个颇为随性的人,即便是烧灼了他妻子尸身的烟灰,也不允许他们收拾带走。


    用顾清修的话来说, 就是在这些东西里埋葬了已故太子妃的精魂。


    棺椁里躺着的尸身被宫婢细致地处理过,但即便出动了几十名宫婢, 也未能让那具焦黑的尸体显现出一位太子妃该有的威仪。


    于是她们只能给她套上了价值千金的衣裙,带上金玉制成的首饰, 在她灵前燃点长明灯。


    但有一件事很奇怪,太子殿下如此珍爱太子妃,却不愿意为她立牌位。


    如今在棺椁面前摆着的,是个无字的木牌。


    因为知晓停灵的那位其实并不是宋雪云而是毓秀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秋叶,楚袖鲜少前往灵堂,只在搭建起来的那日恭恭敬敬地去上了香。


    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这位宋小公子曾多次在灵堂哭到晕厥过去,他手上往往捧着那个没有字的牌位。


    他没有反驳顾清修的决定,也没有尝试自己去雕刻一个牌位出来,他只是抱着那个没有名字的牌位哭喊姐姐。


    楚袖站在最下方,是以仰望的姿态看到宋明轩的,对方背对着她,是以她看不清对方手里有没有拿着牌位。


    长久的驻足使她有些疑惑,宋明轩为什么能一动不动呢?


    他在那里坐着,不哭也不喊,像尊石雕泥塑的偶像。


    而在她的认知里,宋明轩绝不会是如此安静的人。


    于是她屏气凝神,拾阶而上,她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脚步声,鞋履踏足青石板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很快。


    她未曾停步,一直在往上攀,眼神落在宋明轩身上。


    对方依旧没有动静,就像是没听到一般。


    最后几阶,她几乎是跑上去的,如同秋日里的一阵疾风般卷了上去。


    但即便如此,宋明轩还是没有动,又或者说,他是不能动。


    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少年郎双眸微微睁开,身体被白绫捆扎在轮椅之上,令他不能挣扎分毫,但奇怪的是,他见了楚袖,动作激烈地挣扎起来,却依旧不发一言。


    可明明他口中并无堵口的布巾,是以楚袖猜测,应当是有人点了他的哑穴。


    她不通武功,不知如何解开穴道,更看不懂宋明轩那飞舞的手势,只能道:“宋小公子莫急,奴婢先将你送回侧殿,之后寻个侍卫来帮忙。”


    宋明轩点了点头,算是应答下来。


    楚袖没有像路眠一样的力气,自然不能将宋明轩抱在这高台,只能推着他往一旁新辟出来的斜坡走。


    为了缓和陡势,那斜坡极长,足足是高阶的三倍有余。


    她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分神打量着宋明轩。


    他的双手并未抓在扶手之上,而是揣在了袖中放在身前,看起来像是怀中有着什么东西一般。


    毕竟这斜坡虽缓,却也不是全然安全,尤其是在推着轮椅的人是个弱女子的情况下。


    若是一不小心脱了手,亦或是骤然停下来,宋明轩一定会狠狠地从斜坡上滚下去。


    他的双腿才被正了骨,本来恢复的希望就不算大,再这么一摔,怕是连手都要摔断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护着?


    难道是那块牌位?


    可那块空白牌位又算不得什么机密,东宫所有人都知道,宋家小公子缅怀长姐时便会将那牌位抱走,起初时还有宫婢会拦,后来发现太子殿下并不在意,甚至是纵容宋小公子的时候,也就无人再敢阻拦了。


    宋明轩的动作实在明显得很,莫说是她了,便是初年在此怕也不会错过。


    说曹操曹操到,她才在心里想了一下初年,就听得坡下有呼喊声传来,定睛一瞧,正是初年。


    初年罕见地换下了太医署的规制衣裳,穿了如水波般的烟青色襦裙,裙摆被风一拂便层层漾开,从上面看下去就像亭亭玉立的一支青莲。


    青衣的姑娘提着裙摆逶迤而上,不多时便停在了两人身边,她望了楚袖一眼,继而半蹲下身对宋明轩道:“宋小公子怎么自己一个人到这边来了,奴婢换了一身衣裳就不见你人影,吓得魄散魂飞呢。”


    “如果下次宋公子还要出来,可千万要带着奴婢一起。”


    初年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才猛地发现,往日里她说一句对方骂五句的宋小公子现在却无比地安静。


    可低头对上他的视线,分明与先前一般无二,怒火滔天,黑白分明的眼眸快要脱眶而出。


    楚袖叹了口气,解释道:“宋小公子似乎被人点了穴,现在没办法开口说话。”


    “我从小厨房那边出来,瞧见宋小公子一人在废墟前,担心他是要做些什么,便上前一瞧,结果他被白绫捆缚,绑在了轮椅之上。”


    初年讶然,她望了望眼神躲闪的宋明轩,便知楚袖所言非虚。


    可若只是这般,宋明轩非但不该眼神躲闪,而是要更加恶狠狠地瞪着她才是。


    毕竟是她擅离职守,才让他被人以那般屈辱的姿态绑在了轮椅上。


    这几日的相处下来,虽然宋明轩从不对自己的断腿自怨自艾,仿佛真的信了众人口中所说的还有治愈的可能性。


    但陪在宋明轩身边的初年知道,他看着乖张,实则色厉内荏,在太子妃逝去后尤其如此。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被少年的哭喊声叫醒,见他深困梦魇、泪流满面,口中不住地喊姐姐。


    别打我,我不是野种。


    姐姐我怕。


    这是宋明轩喊得最多的两句话,初年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她不知道这位小少爷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左了性情,变成如此暴戾的模样,但他对太子妃的确是一片赤诚之心。


    这样的赤诚使得他对待有关太子妃的事情都格外谨慎,每次去废墟前凭吊都会换衣焚香,绝不会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那里。


    如今分明被人折辱,他却不怨恨,实在是古怪至极。


    以她如今的姿态,很容易便能看见宋明轩宽大的衣袖下凸起来的部分,看起来是个细长的物什。


    初年下意识地抬头与楚袖对上了视线,而后状似无意地从那片衣袖上拂过。


    宋明轩身子往后一缩,躲了过去。


    而初年指尖蹭上了些许灰黑,她轻笑道:“宋公子莫怪奴婢冒犯,实在是衣有污秽,于礼不合。”


    这幅度极大的动作自然也落入了楚袖的眼中,只不过她像是没看见一般为宋明轩解围:“已经是用膳的时辰了,还是先回侧殿吧。”


    “探秋说的是。”这般说着,初年同时伸手过来,从楚袖手里夺过了轮椅的控制权,对着她道:“辛苦探秋,之后便由我来吧。”


    楚袖没拒绝,她与初年并排往下走,时不时低头望宋明轩一眼,方才那一躲似乎让那东西在他衣袖之下显了形。


    初年的话语更是让他翻着衣袖寻找那抹沾了灰黑的衣料,如此一来,那物什便显现得更加清楚了。


    约半尺长、并指宽的细长形物件,一端自翻起的衣袖里漏了出来。


    暗沉内敛的黑檀木被雕刻成一寸见方的瑞狮模样,最边缘隐约可见月白色的绢帛。


    这是一副字画,除此之外,楚袖想不到什么东西需要被如此裱起来。


    这莫名其妙的发展令她更想知晓宋明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务之急就是先把这东西从宋明轩身上取来。


    靠她一个人自然是不行的,但现在有初年打配合,两人好歹也是共事过一段时间的同僚,前些时日配药煮药练出来的默契还是在的。


    下了斜坡,初年目不斜视地推着轮椅往侧殿的方向走,只是她似乎没注意到青石板路上多了些碎石瓦砾,直直碾了上去。


    木轮被卡得一顿,坐在上头的人被颠簸得离开了椅面一瞬,他下意识地抓住了两边的扶手,宽大的袖子被风吹拂开来,漆黑的瑞兽破衣而出,咚的一声落在了离他脚边尚有一尺的地面上。


    万籁无声,就连风声都在他耳边止息了。


    宋明轩没有试图去捡,因为这样的距离,他压根儿碰不到,去捡无疑是自取其辱,所以他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指了指地上的卷轴。


    “哎呀,初年你真是不小心,怎么把小公子的东西都掉出来了。”她口吻轻快地抱怨了一句,初年也顺着她说话:“那可真是抱歉,麻烦探秋帮忙了。”


    “小事一桩。”


    因为真的是小事一桩,她只需走过去,将那东西拿起来,然后送进宋明轩手里。整个过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哪怕在这里的是个三岁小儿也不会搞砸这么一件事。


    但是宋明轩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少说也有十五岁的医女,纤细的指尖在画轴背面一滑,那原本系得极紧的束带也不知是如何被拨弄开来。


    总之,他看见那卷画轴在平整的青石砖上铺陈开来,一低头便对上了那墨痕深浅的一顶花冠。


    金花银珠玉流苏,碧玺翡翠红玛瑙,天下珍宝尽数融在了这顶花冠上。


    再往下便是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他着女子罗裙,却套着男子外衫,一手执竹笛,另一手却仗剑。


    如此怪异的组合汇聚在一起,却意外地很是和谐。


    那男子面容被一把从旁掷出的折扇扇面遮掩,只露出了一双细长的眉眼。


    除此之外,四周还错落着丝绸、金银、宝珠,看得出来,这应当是一出戏的落幕。


    楚袖的眼神长久地停顿在某一处,而后赶在宋明轩要暴起之前,她将画轴一点一点地卷了起来,重新塞回了宋明轩怀中。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结束,相反,只是个开端罢了。


    是谁送了宋明轩这么一幅画,对方的意图又是什么?


    这一切都有待查考,但不是楚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别的不说,宋明轩就得有人去询问一番,按身份来说,最为方便的是顾清修。


    其实这也简单,只要她在顾清修面前提起,他就一定会去盘问,毕竟这画上的人物他再熟悉不过。


    她跟着初年去了宋明轩居住的侧殿,顺带着蹭了一顿午饭后才慢慢踱步回了太子正殿。


    路眠和顾清修依旧没有回来,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是以她也不打算在正殿中空耗时间,那里早有人等候。


    她推门入殿,正对上那人手执一卷医书,纸笔铺开,旁边已然摞了一叠书写过的纸张。


    “秦女官可是在找治离魂之症的法子?”


    从暗室里出来用过饭食又将将沐浴一番换了新衣的秦韵柳点了点头,她并未擦干头发,水珠自发尾落下,浸湿了她肩背的衣衫,衬着她都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然而玄衣加身的女子眸光沉静,闻言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她道:“你走之后不久李怀便醒了,我问了他一些细节,总觉得柳小姐身上病症应当并非是离魂之症,而是神魂失散、怔忡之症。”


    秦韵柳用了一种文雅些的说法,若让楚袖来解释,那便是最为简单的三个字——失心疯。


    失心疯涵盖的范围很广,但总归都是痴傻癫痫一类,最重要的是,很难治好。


    楚袖不由得沉了面色,柳臻颜是个极好的姑娘,这失心疯简直就是飞来横祸。


    她不认为柳臻颜是个承受能力弱到被人当成推太子妃入水的凶手就会罹患失心疯的人,她得知镇北王有造反之意时也不过是恸哭几刻,在柳亭面前尚且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患失心疯。


    “不知秦女官可能瞧出这失心之症的病因?”


    秦韵柳没有妄下断言,她只是从容地翻过一页医书,一目十行地掠过上面的内容,道:“不敢妄下定论,还是等见到柳小姐再说吧。”


    没有哪个医者敢在望闻问切之前就有胆子说自己一定能治,那不是自信,是自负。


    尤其是在太医署里当值的太医,更不会说这种极有可能下一刻就会送自己进火坑的话。


    楚袖没再问问题,也没时间留给她再问了,因为外头陡然嘈杂了起来。


    这样的嘈杂在东宫之中其实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太子近些时日心情不虞,宫人们就连洒扫时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惹得太子发怒,更别说是要在太子正殿外如此吵闹了。


    “哥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这个地方好亮啊。”


    “柳小姐,那边不能过去啊!”


    “颜儿,到哥哥身边来,不要去打扰别人。”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楚袖猛地拉开了正殿的门,便见得一个身着彩衣的姑娘向她奔袭而来,乳燕投林般扑进了她的怀里。


    这一出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因此被扑倒在地上的时候,她还有些怔愣,双手垂在身侧,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那姑娘从她身上爬起来,以极快的速度跪坐在一边,而后捧起了她的脸,轻轻呼了两口气:“不痛不痛哦。”


    实际上砸到的是身后的楚袖:……


    正准备落笔的秦韵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笔尖的墨滴便砸在了纸上,晕出一个不甚规则的痕迹。


    “这位小姐是?”


    闯进来的这位姑娘明显不是东宫里的人,那身看着乱七八糟的彩衣,实际上也是极为难寻的衣料,秦韵柳曾有幸在一位后妃身上见到过。


    还不等楚袖回答,那敞开的殿门便闯进来了更多的人。


    一名宫婢进来瞧见她倒在地上,面色大变,神情仓皇地上前来搀扶她:“医女大人莫怪,是奴婢们未曾看顾好两位贵人,这才误入了正殿。”


    “奴婢这就带他们离开。”


    宫婢觉得该尽快带这两兄妹离开,毕竟太子殿下先前便吩咐过要将东宫最偏僻的一处宫室为他们腾出来,摆明了就是不想见到这两人。


    可她一时没能拦住柳小姐,让其直入正殿,甚至还冲撞了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医女大人。


    她如今背后冷汗涔涔,只觉得离死不远了。


    “且慢。”楚袖伸手挽住了那名宫婢,温和道:“不知这两位是哪里来的贵人?”


    这是明知故问,但也不得不问,谁让太医署里的小医女不可能认识镇北王的一双儿女呢。


    话音刚落,那身着青竹长袍的青年人便弯腰行礼,姿态谦卑,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医女和宫婢,而是两位世家贵女一般。


    “家父乃镇北王,今奉上令携妹前来东宫。”


    “家妹身有不适,这才冲撞了这位医女,还望见谅。”


    宫婢和楚袖俱往旁边躲闪,以两人的身份可都受不得世子爷这一礼。


    见他一直保持着行礼的仪态,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愿,楚袖连忙道:“公子客气,都是小事罢了。”


    而后她便将视线落在了那个一直攀着他手臂的姑娘身上,对方见她看来,露出一个幼稚到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见这位公子起身,宫婢才走到他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看样子是要将两人带去住所。


    离开前,楚袖拉住了宫婢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不知这两位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宫婢讶异,不明白楚袖问这个做什么,这两人来了也是个透明人,无人会在意他们,怎的太子殿下身边的医女还如此在意?


    楚袖又指了指身后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的秦韵柳,道:“先前殿下说要医治离魂之症,秦女官准备已久,如今人来了,便是打算一起过去的。”


    宫婢很快便接受了这个说法,并道:“嬷嬷将这两位贵人安排在了旭阳殿侧殿里,那地方清净,不会扰了那位小姐的治疗。”


    旭阳殿,东宫东南角落的一处宫殿,在东宫之中是用来摆放那些陈旧的书籍物什的,少有人烟。


    让柳家兄妹住到这种地方去,顾清修也未有什么异议,是当真要眼不见心不烦。


    但不见人不代表就不给柳臻颜治病了,毕竟话都放出去,哪怕只是意思意思,秦韵柳也该往这旭阳殿走上一趟才是。


    今日柳臻颜误入太子正殿,正巧与秦韵柳见了面,何尝不是一种天赐良机呢!


    “既如此,我与秦女官也一同前往,便劳烦你带路了。”


    宫婢欠身一礼,口中忙道:“分内之事,承不得医女大人一声谢。”


    而在两人一来一往交际之时,秦韵柳已然拎起了那硕大的药箱,走到了楚袖身边。


    她并没有贸然上前去探柳臻颜的脉,对方看着就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如藤蔓般攀附在哥哥臂膀之上,似乎全然不知这行为其实已经突破了男女大防,十分的不合适。


    那位公子倒是颇不自在,屡屡想将那双手扒下去,奈何那姑娘性坚,扒下去就再攀上去,乐此不疲,简直将此当成了一个与兄长玩闹的游戏。


    到最后,那公子也放弃了抵抗,任由妹妹贴在自己身边,跟在宫婢后头往旭阳殿走。


    楚袖和秦韵柳则走在了最后,两人贴得极近,正低声耳语。


    “秦女官可看出什么来了?”


    “瞧着无甚攻击人的样子,应当只是神智退化……”秦韵柳又看了一眼走路都不安分、还在蹦蹦跳跳的姑娘,接着道:“退化到了五六岁孩童时期。”


    “可有救?”


    “这位小姐情况看起来还算不错,或许能有解救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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