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生变
柳臻颜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她明明方才还在寻那所谓的莲叶,怎么一晃神太子妃便落了水?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犹记得方才那柔软的触感, 是女性的一只手。
是她把太子妃拽了下去吗?
可是为什么她还在亭中, 不应该与太子妃一起跌入水中吗?
她的大脑一片糊涂,却还是知道喊人来救。
“来人啊!太子妃落水了!”
慌乱之下, 她径直奔出了水上亭,一路往裕光殿正殿跑去。
这场雨来得急,夜风也喧嚣,她的呼喊声传不出多远就被雨声吞没。
是以等她喊到人来水上亭的时候,莫说水中的楚袖了, 就连亭中的顾清明也不见了踪影。
“怎么,怎么会这样?”柳臻颜脱力地跪在地上, 望着一片茫茫的水喃喃出声。
而被她喊来的数十个宫婢则是一言不发就往水里跳,就算这位小姐是拿她们寻开心, 也不能毫无作为。
万一是真的, 太子妃在裕光殿里出了事,她们谁也逃不脱。
但入水之前,还是有一人留在了亭中, 问询着柳臻颜:“小姐, 太子妃落水之时,身旁可有别人?”
“或许是那人救了太子妃也说不定,您莫要如此。”
宫婢话语提醒了柳臻颜, 她立马拽住了宫婢裙角,厉声道:“去找五皇子!”
“啊?”宫婢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险些跌了一跤。
“去寻五皇子,五皇子方才也在水上亭。”
“太子妃不见了, 一定是他救起了太子妃,一定是。”
若是顾清明没救起太子妃的结果,柳臻颜不敢去想。
那宫婢闻言自然是拔腿就跑,生怕慢了一点耽误时辰,到时候没的就是自己的命。
柳臻颜不会水,因此只能在亭中看着宫婢们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直至雨停也没捞出点什么东西来。
她浑身发软,就连头脑也不大清醒,见有人急急忙忙闯进亭中,也不顾来人是谁,抓着对方的手臂接连追问:“太子妃没事对不对?”
对方一摸她的额头,一片滚烫,再看她已是意识不清,却还挂念着太子妃的安危,连忙答道:“太子妃无事,五皇子唤了宫婢救起了太子妃,听说已经被太子带回东宫了。”
一听说太子妃没事,柳臻颜悬着的心一放,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颜儿,颜儿。”
情急之下,来人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径直将柳臻颜打横抱起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与此同时,东宫也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路眠抱着落水昏厥的楚袖回来时,整个东宫都吓了个半死,不等吩咐便自发地备齐了姜汤被褥等一应物什,甚至有人急匆匆地去太医署请人,若不是半路被秦韵柳拦了下来,指不定要出事。
秦韵柳一个头两个大,本来就要照料两个病患,楚袖这一病倒,搞得本就紧缺的人手更是忙不过来,最后不得已将病得最轻的楚袖交由初年。
“她根骨本就弱,先是鞭伤后又落水,如今发起高热来更是难熬。”
“方子我已经写好拿给青冥了,你看着给探秋喂下。”
在路眠带着药回来之前,初年便按着秦韵柳的嘱咐给楚袖喂了姜汤,又时刻候在身边用毛巾冷敷。
如此反复了一整夜,待到第二日天光初破,楚袖才将将降温,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初年在殿内守着照料,路眠就在殿外守了一夜。
秋日里露水重,一晚上过去衣衫便被打湿了不少,可他无暇他顾,只一心挂念着楚袖的病况。
他昨夜里被婉贵妃喊走,本以为不过是几句嘱咐话语,想着很快便能回去陪着楚袖。
谁知婉贵妃如此胆大,在宫中都敢明目张胆地算计人,在偏殿里燃了烟花之地所用的助兴香料。
若不是他察觉及时,屏气凝神,指不定便要着了她的道。
他没去看那躺在轻薄纱幔里静候着的女子是哪家小姐,破窗而出后便去赏月宴上寻人。
那时已然落雨,雨丝密布叫人看不真切。楚袖不知去了何处,他正想着寻个宫婢帮忙寻找,便见得湖边有一道人影翻了上来。
他上前一瞧,便见得楚袖脸上的妆容被水洗了个干净,唇瓣发白,无意识地瑟缩几下,而将她推上来之人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只一张秾艳面容露在外头,犹如民间流传的索命水鬼一般。
“皇兄?”那人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欢欣的笑容来,“皇兄来的正是时候,皇嫂方才落了水,似乎是有些呛水,快些喊太医来看看吧。”
对方言语诚恳,一心为楚袖考虑,路眠却来不及多想,将楚袖抱起便往正殿去。
他未曾带伞,让楚袖一直淋着雨也不是个法子。至于还在水里的顾清明,反正他会水,待会儿自然会爬上来的。
昨日一场闹剧,使得他离了楚袖身边,一时不察,便又让她遭了旁人毒手。
路眠心中暗恨,但他也并不相信所谓的镇北侯嫡女胆大包天对太子妃下手的谣言。
他与柳臻颜接触虽不多,但也知晓那是个极为单纯的姑娘,不可能对初次见面的宋雪云下手。
与其怀疑是柳臻颜,倒不如说是顾清明推人来得让人信服。
毕竟在柳臻颜含糊的几句话语中,当时那水上亭里分明是有三个人在!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能等楚袖醒来再做仔细打算了。
路眠默默做了打算,而后便又提着昨夜从太医署带出来的药,起身去小厨房为楚袖熬药去了。
风寒发热的药常见,路眠在家中也为母亲煎过许多次,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唯一的问题便是小厨房的人似乎不大喜欢他,每每他来熬药,他们个个都如临大敌。
哪怕上一刻还在闲话家常,他一进去就像是被人掐了喉咙一般齐齐没声儿了。
他不止一次瞧见那年岁不大的孩童躲在大人身后偷瞧他,等他看过去便又转了视线。
最离奇的一次莫过于他送了那孩子一颗糖,结果对方攥着糖扭头就扑在进来的大人腿上哭。
他百口莫辩,最后只能寻了小厨房里最角落的一处炉灶做个木桩子。
当然,为免打扰到旁人的兴致,他把握时间向来很精准,煎完药就走,绝不多停留一分一毫。
如此三日,从无例外。
然而今早他寻了个板凳在炉灶前看火时,却罕见地被人搭话了。
搭话的人他也眼熟,似乎是姓王,小厨房里属她待人热情,他刚来时也是这位王娘子为他指了个不常用的小炉灶。
“这位……”
王娘子其实想来搭话很久了,可是这小伙子脸上见天地不带笑,嘴上倒是客气,就是那眼神和刀子似的,瞥得人脖子冷飕飕,她也是心理建设了好几天才敢上前来。
“在下青冥。”
“青冥大人,您时常在太子身旁伺候,不知有没有见过探秋那姑娘啊?”
不确定路眠会不会在意这么个小医女,王娘子还特意描述了一番:“是个身量偏高的小姑娘,脸生的嫩,说话很是有趣。”
到最后她才想起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说,连忙补充道:“ 探秋姑娘是太医署来的医女,常在太子妃寝殿里伺候。”
“之前听说她被婉贵妃责罚,一直在养伤,可那段时间还时不时会到小厨房来,这几天是彻底不见人影儿了。”
见路眠不语,王娘子还以为对方是没见过,正讪讪一笑准备道歉时,对面玄衣青年却开口了,只是看那深情,似乎有几分为难?
“她还在养伤,前几天伤到了后背,不太能起身,所以没能来小厨房。”
王娘子怔愣着听他说话,一时之间没有反应。
路眠还以为是没能取信于她,当机立断道:“她昨日还说想吃小厨房做的茯苓糕,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啊?啊,茯苓糕是吧,我这就做,保准让那丫头今天就吃上热乎的茯苓糕。”
王娘子这才回过味来,茯苓糕的确是小丫头最爱吃的糕点,但那丫头生着一张稚嫩面容,人却机敏,不应当与这位侍卫小哥有太多来往才是。
怎的这人还能知晓探秋喜欢吃什么点心?
又想起对方是三天前才开始日日来小厨房煎药,她试探性地问道:“一直以来也忘了问,大人这是在为谁煎药啊?”
路眠被她问得身子一僵,想起对方只是个普通厨娘,应当看不出药材的区别来,才含糊道:“太子妃落水高烧不止,太子命我为太子妃煎药。”
王娘子倒是不再问了,只是离开前那眼神怎么看怎么有深意,做糕点的时候更是时不时便要往这边看一眼,直将路眠看得如芒在背,药一熬好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见他端着药健步如飞的模样,王娘子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扯着李娘子继续道:“你瞧,这人心急如焚的样子,哪里像是给太子妃熬药!”
“再说了,太子妃的一应事宜早就移交太医署管了,怎么会到小厨房来。”
“我看啊,八成就是给探秋那小丫头熬的药。”
“探秋当真是好福气,自己能进宫做医女,做得好了指不定能升个一官半职,还有个做太子近身侍卫的追求者。她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娘子听她絮絮叨叨个不停,手上摔打面团的动作也愈发用力起来。
似是发觉到没人回话,王娘子肩膀撞了李娘子几下,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些认同感,然而对方只是瞪了她一眼,却不说话。
“你好歹应个声儿啊,不然我一个人说个不停,显得我是个多爱八卦的人似的。”
王娘子话音刚落,李娘子便惊奇地瞧着她,口中亦是毫不客气:“真稀奇,今天你才开眼,揽镜自照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
“呸,就会损我。不说了,我要给丫头做糕点呢!”
“谁稀罕听你叨叨!”李娘子也是把头一撇,两人相看相厌,却还在一张长面板上做事,伸手抓粉时撞上了还冷哼一声。
然而等茯苓糕上锅一蒸,帮着烧火的人左看看右看看,没人说是什么火候,也就试探性地取了一根木柴往灶里扎。
“哎哎哎,干什么呢!”左边王娘子伸手扯住了他。
“你哪是蒸糕点,是来过家家的吧!”右边李娘子双手抱臂,带着冷笑觑他。
“不会干活就滚一边去,别耽误时间。”两人异口同声,这时候就又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了。
那人哪敢插嘴,这般情形之下,多说一句就要被两人围攻,自然是悻悻起身让出了位置。
王娘子一屁股坐下,径直往灶里塞了一大把柴火,火腾地旺了起来,橘黄色的光照在眼上不一会儿便灼得受不了了。
“你说,待会儿这茯苓糕怎么送过去呀,平时都是丫头自己来拿的。”
李娘子没吱声,过一会儿王娘子又自说自话起来,“你说要不我给她送过去?好歹也是我亲手做的,算个病中探望。”
“你亲手做的?”
“好好好,我们俩做的。那咱俩去送?”王娘子越说越觉得在理,打算等糕点一出笼就和李娘子一起去太子妃寝殿侧殿送。
而另一边,初年和路眠才配合着将汤药给楚袖喂了下去。
三天的汤药灌下去,楚袖的情况已经好转许多,虽说还是未醒,但起码已经能自行吞咽食物了。
“看样子,探秋苏醒就在这两天的功夫了。等她醒过来,这次就算熬过去了。”
这三天里楚袖反反复复的发热,初年的神经时刻紧绷着,一点也不敢放松,如今眼见着她好转些了,多日积累的疲倦一起涌上来,人便有些站不住了。
路眠扶住初年,言语道:“你去旁边房间休息吧,这边我来守着。”
初年有些意动,但临离开前还是细心嘱咐道:“等探秋醒来,小厨房那边温着的米粥便可以拿来了。她昏睡太久,不吃些东西扛不住的。”
路眠应声,继而搀扶着初年将她送回了房间之中。
左等右等不见人醒来,反倒是等到了前来送茯苓糕的两位娘子。
路眠也没拦着人,反正楚袖此时已无大碍,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病症,也便让两人进了殿。
“我待会儿还要去太医署拿药,烦请两位多停留一会儿,待我回来便好了。”
英俊的玄衣青年临走前是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去取药的是她们两人,而他本人能留下来照顾一般。
“晓得了,你快去吧,探秋这边有我和珍华在,不会出事的。”王娘子应声极快,赶在李娘子出声前便已经说了一连串,以至于李娘子只能嗯了一声算作同意。
“多谢。”
谢过两位,路眠便动身往太医署赶去,东宫与太医署有些距离,在宫中又不能疾驰,单靠脚力,须得一刻钟的时间。
“你瞧,我就说了,这小伙子待探秋很是不一般。”王娘子还想和李娘子说些有关路眠的猜测,但刚说了一句对方就提着茯苓糕进了内室。
说来也巧,初年喂药时其实楚袖便有了些意识,只是眼皮沉重睁不开。
待得缓过那一会儿,她也便睁眼起身,喉咙干痒说不出话,也就没办法喊人来。
估摸着自己的身体无甚大碍,楚袖掀开身上用来发汗的厚重棉被,伸手从一旁半人高的屏风上取了外衫披上,来不及穿鞋袜便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
许是没人喝,那茶已经凉透。
她喝到一半,便正对上了两双盯着她一动不动的眼睛。
“咳咳。”她被吓得呛咳一声,连忙将手中杯盏放下了。
“你这孩子,后背伤才裂开不久,怎么一点记性不涨,还自己下来倒水。”王娘子扯着她的手把人往床上带,看着动作大,实际上力道轻柔得很。
李娘子更是直接,将手背往壶上一贴,皱眉道:“怎的喝冷茶,对身子不好。”
一来一回,她还没说出个一言半语来,便又被推着回了床上。只不过这次不是躺着,而是趴着。
“两位姐姐怎么来了,当真是令我心生欢喜!”
从两人言语中,她大概能猜到对外她是以什么借口病倒的。但这两位惯常是不出小厨房一步的,平日里送吃食的另有其人,怎么忽有兴致来寻她?
“昨夜忽有一梦,梦到有只小馋猫到小厨房喵喵叫,说吃不到茯苓糕就不走了。”
“这不,醒了便做了些来喂猫。”
“不然,过几日怕是耳根子都不得清净。”
这话说得楚袖都有点羞赧,她不爱吃甜,王娘子做的茯苓糕刻意减了糖的分量,又清甜可口,便忍不住多吃了些,自那以后就得了个小馋猫的名号,不知被王娘子拿来调侃了多少次了。
见床上的姑娘不言不语,两颊似有羞意,李娘子也不免带了笑,为她解围:“行了,别逗她玩儿了,茯苓糕热着才好吃,再说下去都凉了。”
“对对对,还是先吃!”
王娘子将食盒往床旁一放,掀了盖子便端出来一碟子嫩白的菱形糕点来。
两人看着楚袖用了小半碟,又闲聊了几句,等到听得笃笃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已然取药回来的路眠,也就借口有事离开了。
只是王娘子离开前还意有所指地拉着她的手,小声在她耳旁念叨:“我看这小伙子性子不错,你若是有心,可得抓紧些。”
“我与青冥并非……”
楚袖倒是有意解释,可王娘子说完就走,连听她说话的时间也不给,路过路眠时还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眠将手中药材放到一旁,面露不解:“这位娘子是何意,从今早开始便怪怪的。”
她哪好意思和路眠说对方误会了两人的关系,也就佯作不知地含糊了过去。
路眠也不懂什么寒暄,单刀直入地问道:“说起来,推你入水的人究竟是谁?”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并未看清对方的面容,只能实话实说道:“那夜雨急风骤,挂帘并未解开,雨丝扑在脸上,眼睛都不大能挣开,只觉着手上被一股大力拖拽,再然后便落了水。”
“我是会水的,本想着自己游到岸边去,但水里似乎有什么在拉我,那东西越缠越紧,最后我体力不支,也就溺了水。”
路眠越听神色越不对,到最后更是抿紧了唇瓣,放在桌上的手死死攥紧。
“可是有哪里不对?”
她知晓落水一事定然是有人在背后谋划,但看路眠的神色,不像是找出端倪之处,倒像是被人戏耍了一般。
“你落水之后,我便带人去裕光殿水上亭查了数次。”
“水上亭栏杆完好,不存在松动的情况。柳臻颜那边也说自己莫名其妙头晕才往下倒,无意一扯,谁知便将你拉了下去。”
“至于水中拉扯你的东西,经查证是缠绕的荷花枝茎,我还在里头寻到了你的一只绣鞋。”
“顾及太子妃的名誉,对外说是宫婢救起,实际上我当时去到池边,将你推上岸来的是五皇子。”
顾清明?
怎么又是他!
这次落水看起来似乎是巧合,但就是巧合太过,未免让人心生怀疑。
尤其是之前在赏月宴上顾清明的那段话,总让她心神不宁。
“我总觉得,五殿下像是知道我是谁。”
楚袖还待说些什么,便听得外头一阵吵嚷声,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你在此处休憩,我出去看看。”
路眠登时便抓着放在桌上的长剑起身,楚袖却扯了他的衣袖,道:“我们一起去。”
“也好,但你躲远些。”
两人匆匆赶到时,就见有一人尖叫着从太子妃寝殿门内跌出,披头散发看不清容貌,但见她身上衣衫被利器划破,不少地方甚至是见了血。
路眠眼神一凝,正想上前将此人扶起,余光便瞥见一个木凳被掷了出来,他抽剑反击,将那木凳劈裂。
楚袖则是绕到他身后,将那形容狼狈的女子扶了起来,对方不知在殿内见识了什么,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只能勉强靠着她的力气站着。
“这位、姑娘?”
“你进太子妃寝殿做什么?”
她才开口问了两句,便见那人身子一颤,继而用力将她一推,竭力往外跑去,只是她慌不择路,竟是从数十层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因着顾清修陷入昏迷,宋雪云早已勒令太子妃寝殿中的宫婢太监离开,只余了几个绝对忠心的侍卫在殿内看顾。
此时这人摔下台阶,也无人上前观瞧,还是楚袖扶着栏杆一阶一阶地走下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温度渐散,毫无波澜。
这人竟是已经死了!
她这才拂开了对方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副有些熟悉的面容来。在某种意义上,倒也算得上是楚袖的老熟人。
此人双目圆睁,瞳孔扩散,头下渗血,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她为此人阖了双目,这才仰头看向上方,想让路眠来帮忙将此人搬到侧殿闲置的房间里去,也好之后让秦韵柳查看一番。
结果便见得路眠将手中长剑归鞘,仅用剑鞘与殿中追出来的那人对打。
路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三两招便将对方制服,一手刀劈晕了。
“你那边如何?”
“人已经死了。”
她将那不知何缘由闯进太子妃寝殿的女子平放在地上,自己则是寻了一阶台阶坐着。
不多时路眠从寝殿里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台阶,瞥了一眼那人尸体便伸手抱起。
为了照顾她的速度,路眠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如她一般一阶一阶地往上爬。
“青冥你做什么呢,还不快些将那人带进来!”
高阶之上,秦韵柳一身深沉黑衣,脾气也不似初见时那般沉稳,这些时日她是一个人当成两个来用,时间更是恨不得掰成八瓣来花,偏生这坏事是一茬接一茬,生怕她能有空喘口气似的。
人忙事多,人也就容易暴躁。
秦韵柳都数不清这些日子里她骂了多少人,只觉得血气上涌,怕是命都得少半截。
“探秋又不缺胳膊少腿,待会儿自己就爬上来了,你再磨蹭下去,里头的又要闹起来了。”
这话成效显著,起码路眠在歉意地看了楚袖一眼后便大踏步地上了台阶,几息之间便到了秦韵柳近前。
两人进了殿,楚袖才爬了一半,正停着歇息时,猛地被一处晶亮物什吸引了视线。
她弯了腰身,从台阶下勾出了那物什,是一只打磨得极为光滑的翠玉耳坠,边缘处还带着血丝,应当是从耳垂上直接扯下来的。
将耳坠用手帕包裹收入怀中,她便继续往上攀爬,等她到了殿门前,正与匆匆赶来的初年撞了个正着。
“探秋你醒了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秦女官方才派人来喊我,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初年一边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裳,一边问着像是来了有段时间的楚袖。
她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单看那跌死的宫婢,便知道此事关联重大。
两人一同进殿,初年还没看清殿内情况就被塞了一沓纸,秦韵柳像股风似的刮了过去。
“你去太医署将这些药材取来,顺带着让李怀把他那几个徒弟都拉来东宫熬药。”
来不及多想,初年扭头便往殿外跑,倒是楚袖踱步到了路眠跟前。
殿内拢共就内室里放着一张床一张榻,顾清修和宋雪云各占一张,刚刚被路眠搬进来的尸体自然没有那般好的待遇,被放在了随意清理过的桌面之上。
桌案不足一人长,那尸体放在上头,小腿耷拉着,大腿也有一半悬空。
“秦女官如何说?”
“说此人脑后淤肿,却并不是致命伤。”
“这么说,她并不是跌死的?”她与尸体尚且隔着一段距离,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有些青白的面容上干涸的血迹。
路眠点头,将秦韵柳方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此人乃是惊惧而死。”
换言之,这人从殿前滚落,不是摔破了脑袋死的,而是在落至底端时便已经被吓死了。
这得是多大的刺激,才能将人活生生地吓死。
她不免又想到方才与路眠争斗的那人,距离太远,她没能看清是谁,只能根据身量猜测是个男子。
“刚才你打晕的是何人?”
路眠指了指内室,倒是没说话。
“那人是太子殿下?”
路眠点了点头,同她解释道:“方才太子殿下瞧着状态不太对,好像认不得人来,摸着什么砸什么。我没办法,只能先把他打晕了扛进来。”
具体发生了什么,恐怕还得等秦韵柳空下来才能知晓。
毕竟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若是敢上前去问,秦韵柳就敢让她滚出去,还是安静些帮忙吧。
她与路眠都不甚通歧黄之术,此时能做的也不过给秦韵柳递递东西,就这还经常因为送的慢了被骂。
约莫半个时辰后,秦韵柳才拿衣袖抹了脸上汗珠,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看向了两人。
“好了,现在想问什么便问吧。”
她这么一抹,脸上便现了道道血痕,只是她自己毫无察觉,还是楚袖取了锦帕为她擦拭干净。
“秦女官衣上怎的沾染了血迹?”
感受到那轻柔的力道,秦韵柳双眼一闭,任由楚袖擦拭。
“这哪里是沾染了血迹,我这简直就是穿了一身血衣。”秦韵柳抱怨一声,抬手便要将外衫脱下来。
秦韵柳原本也是穿太医署那一身的,可顾清修时不时吐血,衣衫换得太勤,她心烦意乱,索性就换了身最耐脏的黑衣。
可即便如此,今日这衣裳还是报废了。
然而她脱了外衫,内里浅色的衣裳早被晕出了大片血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身受重伤呢。
觉着楚袖已经退了开来,秦韵柳低头一瞧便看见被污得如同泼墨山水画的衣裳,重重地叹了口气,倒也不在意了。
“我也不知从何而问,不如秦女官将殿内发生的事情都与我们讲讲?”
秦韵柳瞥了路眠一眼,见他纹丝不动,楚袖面上也无什么异样神色,也便缓缓开口,讲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大约是一个时辰前,累到不想动弹的秦韵柳在宋雪云床前的脚踏上倚靠着休息。
她心里挂念着两人,便是休憩也不敢真睡过去,只是闭了眼睛。
然而就在一片寂静中,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窗边传来。
她猛地睁眼望去,就和正爬窗的人对上了视线。
青天白日,那人却穿了一身夜行衣,面巾都因动作掀起一半,显然是个极不合格的刺客。
两人对视一眼,秦韵柳还没说些什么,对方便一声尖叫,自窗边摔了下去。
担心是声东击西,秦韵柳倒是没出门查看,只是站起身来,自一旁的药箱里取出了用于防身的匕首。
就在她想着可能会有人破窗而入时,殿门却被人推开了,那人一瘸一拐的,似乎是方才从窗边跌下扭伤了脚。
“你是何人,如何进得东宫?”
秦韵柳厉声质问,她本做好了对方不回答的准备,谁知对面那人支支吾吾,竟还说出个来处。
“我、我是毓秀宫的宫婢,奉命来探望太子妃的。”
这话真假不知,单是对方这可疑至极的装扮,秦韵柳便不会允许她靠近。
她正兀自戒备,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尖锐啸鸣,侧边衣衫摩擦声乍起,她分了神往一旁观瞧,便见得顾清修举起一只珐琅花瓶朝她重重地砸了过来。
砸了一下她尚且没晕过去,顾清修便以极快的速度砸了第二下,这下秦韵柳彻底受不住了。
等她因一股剧痛醒来,见到的便是双目赤红的顾清修,他正死命掐着她的人中,待她醒来便将她用力拽到了宋雪云床边。
床上女子呕血不止,眉头因痛苦而皱成一团,衣衫片刻就被染成血红色。
“快、快救云儿!”
顾清修嘶吼着让秦韵柳救人,待她开始施针止血,便面容扭曲地出了内室,离开前还特意将极重的屏风挡在了珠帘后。
之后的情景秦韵柳并未亲眼目睹,只是听见外头打砸东西的声音,直到顾清修抓到了一个人。
“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们的错。”
“都是你们害的云儿。”
“太子殿下明鉴,奴婢只是奉娘娘之命,啊!”
那人连话都未说完,就被一连串打砸东西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顾清修不再言语,只时不时能听见那人求饶的声音。
“殿下饶命,奴婢真的……”
“放过我吧。”
再往后,便是止不住的哭声了。
秦韵柳有心想要救人,可宋雪云情况紧急,她若是此时抽身离去,宋雪云极有可能当场暴毙。
权衡之下,她只能当自己耳聋,硬是在惨叫之中为宋雪云施针。
等她稍稍稳定了些宋雪云的情况,出去想看看情况之时,便见顾清修无知无觉地靠着屏风,再出殿门,便见得路眠抱着那闯进来的女子拾阶而上。
“再之后的事情,你们也知晓了。”
“那人已然死了,说来也好笑,她不是跌破后脑而亡,偏偏是骇破肝胆而死。”
“若是我当时能出声阻止顾清修,亦或是不将李怀赶回太医署,或许就能让她活下来。”
“那人如此蠢笨,一看就不是个刺客。”
秦韵柳越说越悲,说到最后竟然泪流满面。
路眠笨口拙舌,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将求救的视线落在楚袖身上,对方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话都不要说。
又过了一会儿,秦韵柳整理好心情,这才道:“太子妃的情况很不好,我方才查看,她的症状加重了许多,青紫已然蔓延全身。”
“便是华佗在世,都回天乏术。”
“如今只能用名贵汤药吊着一条命,但人已油尽灯枯,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撒手人寰。”
“只余太子殿下,他症状倒是无甚变化。”秦韵柳提起顾清修时,特意带着两人走到了榻前,伸手将那衣袖撩开,指着上头新覆上去的割痕道:“但他似乎有自残倾向,这几道应当是方才在殿外割的。”
为了佐证这一想法,秦韵柳还摊开了顾清修的左手,掌心一道横贯伤,旁边的巾帕上还残留着不少从伤痕中清理出来的细碎瓷片。
这明显是长期持握碎片留下的痕迹。
楚袖看着那伤痕交错的手臂,一时间有些出神。
之前撞破毓秀宫中顾清修长跪不起那一幕,她还以为这些伤痕是婉贵妃所为,可如今看来,都是顾清修亲手划出来的。
再结合先前秦韵柳所言,在一声尖锐啸鸣后顾清修便对她动了手,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顾清修当时被人摄了神智。
之后狂性大发却还知晓要用屏风堵住内室入口,说明他并不是第一次发病,甚至是知道这是无法自控的病症,怕伤及宋雪云,这才移了屏风。
还有那个毓秀宫的婢女,手无缚鸡之力,婉贵妃为何要派这么一个人来?
疑团重重,可眼下的突破点只有一个,便是婉贵妃。
楚袖自怀中取出在殿外拾得的碧玉耳坠,上头的血迹干涸,凝成了红褐色。
“方才我自阶下缓步而上,途中瞧见了这样东西,不知秦女官可知晓?”
这碧玉耳坠的工艺、材质在宫中都无甚特殊之处,秦韵柳瞧不出什么名堂来,指了指那婢女的陈尸之处,道:“许是她耳上落下来的,比对一番便知。”
闻言,楚袖凑上前去仔细观瞧,这人死了有段时间,面如金纸,流出来的血也凝成了血污沾在散乱的发上。
她动手拨开凌乱的发丝,便见得那小巧的耳垂上一片平坦,竟是连耳洞都未曾有。
如此说来,这耳坠定然不是她所有了。
“难道是这姑娘从毓秀宫中偷了东西藏在身上?”秦韵柳揣测道。
楚袖却摇了摇头,道:“我曾在毓秀宫中撞见过这姑娘,她在婉贵妃那里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传膳婢女,接触不到婉贵妃的首饰。”
“说得也是。”秦韵柳点了点头,继而提起了另一种可能:“或许这耳坠不是她身上的呢?”
这种可能性的确是有,是以楚袖上手将婢女全身上下都摸了个遍,最后从她衣袖里摸出了个带有破洞的囊袋来。
除此之外,她还瞧见了对方手臂上一道细长的划痕。
囊袋打开,里头放着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并未如她所想在里头寻到另一只耳坠。
她将那耳坠举起,对着光才发现碧玉与包银的连接处,勾着一条极细的丝线。
心思电转,她登时将那耳坠往那截青白手臂上的伤痕处一放,竟全然吻合!
耳坠非但就是这姑娘带着的,甚至还是贴身藏着的!
她无法行偷窃之事,也就是说,这耳坠是旁人送她亦或是捡来的。
若是婉贵妃打赏,绝不会只送一只,如此一来,捡拾而来的可能性便非常大了。
看样子,这毓秀宫是非去不可了。
第102章 俱伤
楚袖原本想着让路眠佯装成顾清修的模样, 而她就作为他的婢女跟在身边,这样两人就能一同去毓秀宫探个究竟。
然而这想法还没来得及实现,便被突然苏醒的顾清修打了个措手不及。
对方谁也没有告知, 甚至连路眠都没有带就单枪匹马地杀去了毓秀宫, 显然他还记得被路眠击晕前那宫婢所言。
害怕他在毓秀宫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秦韵柳不得不让楚袖和路眠紧急赶往毓秀宫, 最好能在半路上把人拦下来。
“这是我先前所制的清香丸,所剩不多,但胜在有效。”秦韵柳将一个瓷瓶塞给了楚袖,对着路眠,她则要直白得多:“若是太子发狂, 你便同今早一般将他击晕带回来便是了。”
“若是事后太子怪罪,我一力承担。”
“当然, 你们一定要确保自己的安全,遇事莫要冲动。”
两人拿了东西便往外走, 甚至都顾不得宫规, 路眠半抱着楚袖一路小跑着往毓秀宫的方向赶。
然而迟了一刻钟出发的他们未能在路上拦下顾清修,抵达毓秀宫之时,外头乌泱泱跪了一片人, 个个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情况紧急, 两人也顾不得问询,径直走向正殿便要推门而入,谁知此时从旁闪出两个婢女来挡在门前。
她们伸展手臂, 后背紧贴在殿门上,对着两人呵斥道:“哪里来的宵小之徒, 竟敢擅闯婉贵妃寝殿!”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一切声响,楚袖无从得知内里的情况, 见两人一脸执拗,也便生了怒气。
“我等是东宫之人,奉命来请太子殿下回宫。”
“若是耽误了时辰,你等可担待得起?”
提起顾清修的名号,那两名宫婢明显身子一颤,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坚守在门前,梗着脖子道:“ 总之,没有婉贵妃的命令,我等绝不可能开门。”
楚袖半眯了眸子,俯视着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婢女,她们是婉贵妃的心腹,平日里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骤然被个小丫头吓着了,当下便要伸手来推人。
“你那是什么眼神!”
眼看着对方要动手,路眠也不再站在楚袖身后做个摆设,一手扯住一人手臂,使了三分巧力便将两人丢在了一旁,继而一脚踹开了寝殿的门。
“你们竟敢冒犯贵妃娘娘!”
路眠和楚袖压根儿不搭理那两人,踹开了门扫视一圈没见到人便轻车熟路地往内室走,见得那熟悉的纸屏风,两人就知道婉贵妃八成又使了那莫名其妙的香料。
楚袖将一枚清香丸碾碎放进身上佩戴的银香囊里,而后将之攥在手心处。
见她做好准备,路眠也不客气,上前将那纸屏风移到一边,一股子浓烈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内室里的情况与他们设想的不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南辕北辙。
室内原本轻薄的淡红纱幔被扯了个干净,换成了素白的锦缎。
屋内倒是依旧燃点着白烛,只是这次跪在火烛圈内的是被抽得鲜血淋漓的婉贵妃。
她着一身华丽宫装,跪在那里又哭又笑,令人毛骨悚然。
女子声音本就尖利,婉贵妃又刻意吊起了嗓子,在这宛若哭丧般的装饰下便显得尤为瘆人。
起码跟在他们身后进来的那两个婢女就被吓得连连后退,摔在了地上,就连一开始追进来的目的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这……”
在披红挂绿的婉贵妃身前寻了把椅子坐着的正是顾清修,只不过他双眸紧闭,手执长鞭,看起来像是已经晕死过去的模样。
像是哭够了一般,婉贵妃又凄凄哀哀地唱起了歌谣。
“千年梨园不解愁,百年花旦作名流。”
“练功要从童子起,滴水穿石成新人。”
这两句词被她翻来覆去地唱,每个字都在舌尖滚过几遍才吐出来。
楚袖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站在原处看路眠屏气直奔紧闭的窗棂而去,他先是开了窗,而后用一旁的铁棍拨弄着要将香炉合拢。
身后破空声袭来,他不得已松了手,香炉上的机关关了一半,继而被鞭梢波及,重重地落在地上,砸出大片淡青色的烟尘。
原是坐在椅子上的顾清修赫然掀开眼皮,露出其下几乎被血浸染的瞳眸。
他并未看向路眠那边,只是凭借心意将长鞭舞得虎虎生风。
顾清修再如何也是个成年男子,使了蛮力抽打下去,那些悬挂起来的白绫很快便碎了个干净,裂帛声在室内此起彼伏。
当然,这般情况下,就连他自己和跪在一旁的婉贵妃都受了几鞭。
婉贵妃被抽打到时身子会不由自主地一颤,但她似是不知痛一般,依旧唱着那首诡异的歌谣,甚至越唱越凄厉,到最后俨然一副讨命模样。
顾清修也是如此,不知他是已然看不见还是不想分神,他屡屡冲着无人的地方挥鞭,鞭梢打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极为响亮的声音,这声音又进一步刺激他发狂。
路眠使了轻身的法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倒地的香炉旁,香灰扑了满地,燃尽的、未燃尽的香都混在了一起,又因着顾清修胡乱抽打的鞭子而扬起尘烟。
眼看着顾清修动作愈发疾厉,路眠只得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将那大片的香灰拢进香炉,然后带着它从大敞的窗户冲了出去。
香炉被带走,内室重归寂静,顾清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没寻到有人的动静,复又坐了下来,摇晃着身形听婉贵妃唱歌。
楚袖看着这诡异的一幕,隐隐和那日在毓秀宫中见到的场景重合,只是主次之人互换了。
顾清修的眼眸应当是已经不能视物,不然方才不会那般毫无章法地乱打。
据她粗略估计,顾清修挥出去几十鞭,最多只有一鞭碰到了路眠。还是因为路眠要收拾香炉,动作慢了些许,才叫他一鞭将束发的银冠打飞了。
乍然目盲之人,最是容易激动,更别说顾清修本就受了刺激,性情狂躁。
她从瓷瓶中取出了两枚清香丸,正想着要如何能放到两人身侧,就听得身后哭喊声。
“贵妃娘娘!”
原是那两个宫婢,和缓了心情后便又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第一时间便要冲进内室去。
楚袖有心阻拦,也只扯住了一个人,奈何对方还不承情,三两下将她推倒也便冲了进去。
两人围在婉贵妃身边,想扶她起来,又怕牵动了她的伤口,只能一边哭一边道:“娘娘,娘娘您看着奴婢。”
“若是哪里弄痛了您,您一定要说。”
两个婢女颤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搀扶婉贵妃,然而对方却不领情,不止避开了两人的动作,甚至反手把两人推倒。
另一边顾清修也听到了动静,面上神情狠戾,浮现出极为明显的厌恶。
他将长鞭缠在手上,侧身便将那实木的椅子搬了起来,用力地往婉贵妃那个方向扔了过去。
“小心!”
楚袖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出言提醒的同时更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倒了一旁的纸屏风。
纸屏风之前被路眠移了位置,正正好离得顾清修更近些,她此时一推,倒也拦了顾清修一下,让那椅子歪了些。
两名宫婢强行扯着婉贵妃往旁边躲,虽还是被椅子砸到,但好歹没有砸在头上,只是砸折了一只胳膊。
屏风倒下的动静过大,反而将顾清修的注意力引到了她这边来。
长鞭如闪电般抽来,楚袖只能狼狈地往旁边的木隔断一躲,勉强避过。
她一低头就瞧见了一人扶着婉贵妃想要出来,但对方一心只注意着顾清修,并未看到她身旁的婉贵妃猛地抬了头,往顾清修那边看了一眼便猛地挣扎起来,一边推拒一边叫喊着。
“修儿别打我,我是母妃!”
“娘娘,是奴婢啊。您小声些,奴婢带您出去。”
那婢女急得一连做噤声的手势,却并不管用,婉贵妃极力挣扎,甚至抡圆了手臂甩了婢女一耳光。
对方被这一巴掌扇得失了神,一时之间没有动作,婉贵妃也便跑了开来,又跪在了先前那位置,双手捏着耳垂道:“我很乖的,我很乖的。”
“修儿也很乖,戏郎君大人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经过顾清修一通打砸,内室几乎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婉贵妃跪着的那片地儿也不例外,白烛早已七倒八歪,断裂的木屑、瓷片落了一地。
然而她就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哪怕膝盖上鲜血淋漓,她也跪得很是稳当。
婉贵妃的动作让楚袖不由得注意到了她的耳垂,右边的耳坠不翼而飞,倒是左侧带着一支极其眼熟的碧玉耳坠,正随着婉贵妃摇摇晃晃的身子而不断颤动,与满头乌发缠在了一起。
顾清修将那婢女抽得爬不起身,这才停了手,此时他手中的长鞭已经被血色浸染,倒钩处甚至还能瞧见细碎的肉条。
楚袖捂着嘴不敢出声,只能捏紧了手心处的银香囊,以极慢的速度往内室里走。
她也没打算要将里头的三个人都救出来,但起码离木隔断只有数步之遥的那个趴在地上的婢女还是可以一试的。
当然,她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敢托大,将先前取出来的清香丸碾碎成粉末攥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地上一片狼藉,她在注意顾清辞动作的同时还要清理道路,是以几步的路,她走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到。
那婢女面朝下趴在地上,一早便注意到了楚袖的动作,知道对方是来救她的,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直到楚袖到了她跟前,她才极轻极缓地吐出了一口气,而后张嘴咬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尽管楚袖扶起她时的动作很是轻柔,还是不免扯到了她背后的伤口,但因为痛呼都被堵在了嘴里,倒也没发出什么动静。
只有扶着这婢女的楚袖感受到了她不住颤抖的身体,再一瞧,对方为了不出声,口上用力,竟将手也咬出深深痕迹,边缘发白,令人不由担忧是不是已经咬破。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她们两人小心翼翼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来,无奈还有一个婉贵妃拖后腿。
也不知她们往外走的动作是哪里碍了婉贵妃的眼,对方一下子就望了过来。
她穿过乱糟糟的头发,与婉贵妃对视,那双眼极其平静,黑黢黢的眼珠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一般。
忽而,婉贵妃笑了起来,是那种非常瘆人的笑。
一边笑,她还一边伸手指着这边:“坏人!”
“是坏人,修儿帮母妃打坏人!把她们打死就没事了。”
明明顾清修已经看不清了,但婉贵妃这么一喊,他竟分毫不差地向这边冲了过来。
这时两人离着木隔断只有两步的距离,楚袖咬牙扯着那婢女往外跑,也顾不得再注意手上力道的轻重。
两人一奔出内室,她便将那婢女推倒了一旁的木隔断后遮掩身形,她却因迟了一步被顾清辞抓住了肩膀。
对方不知为何舍弃了那长鞭,赤手空拳地追了上来。
顾清修的身量比楚袖要高出不少,使了蛮力将人压在地上时,她只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要被捏碎。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忍痛翻了身,将手中的粉末冲着顾清修的口鼻处洒了过去。
清香丸可内服可外用,倒也不怕失手让他吞服,以至于伤了身子。
两人的距离本就离得近,她这么一洒,粉末几乎都扑在了顾清修脸上。
对方浸了血的眼眸一怔,眼珠转动了两下后定在了一处。
在察觉到顾清修手上力道轻了的一瞬间,她便顺势往旁边一滚,躲过了他骤然失力倒下来的身板。
顾清修因清香丸的药力而晕了过去,刚刚还指挥着顾清修的婉贵妃登时便变了个模样。
她带着一身伤痕与凌乱的长发,满脸仓皇地往这边跑。
“修儿,修儿。”
婉贵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这边走,哪怕被绊倒也即刻起身,直到赤脚踏过碎瓷,身体上的疼痛彻底盖过了意识无法再站起来。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双臂拖行着身体,眼睛不错珠地盯着倒在内室隔断处的顾清修。
与此同时,路眠也带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怀赶到,他身上斜挎着李怀的药箱,手里提着个巴掌大小的香炉。
“你手里可还有清香丸?”
“还剩三颗。”
“足够了。”
路眠从她手中取走了装着清香丸的瓷瓶,将取出一颗投进香炉中,而后便向内室走去。
他将香炉放在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而后便向着婉贵妃走去。
察觉到有陌生人靠近,婉贵妃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只不过她才挪了寸许,便被路眠一只手给按在了地上。
婉贵妃挣扎不止,但路眠硬是靠着蛮力压着对方,而后掐着下巴将碾碎了的清香丸塞了进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做了无数次练出来的。
路眠做时不觉得有什么,做完了起身才发现楚袖站在李怀身侧,手里提着药箱,一直看着这边。
“呃,嗯,我怕她伤着自己,只能这样了。”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了这解释的苍白无力,然而他着实不知要如何是好,也就只能站在原地呐呐。
“我明白的,你将婉贵妃还有倒在最里头的那位都搬出来吧。”
“李大人来都来了,干脆一起看看吧。”
楚袖指挥着路眠搬人,顺带着把李怀也安排了个彻底。
对方正忙着查看顾清修的情况,闻言也只是哼唧了几声,倒是没反驳,算是别扭地同意了。
李怀来时是被路眠扛在肩上来的,带的东西除了一个药箱外就再无其他,是以他也只能简单地处理了几人的外伤。
两个被波及的宫婢一个被抽打得晕了过去,另一个倒是没晕,但险些把自己的手给咬下一块儿肉来。
李怀一边包扎一边摇头:“ 现在的人啊,一个比一个狠,这都下得去口。”
“大人,我家娘娘如何了?”明明自己的手都包的和猪蹄似的,那婢女却还是惦念着不远处平躺着的婉贵妃,对方身上的衣裳早就碎成了布条,就连内里的衣裳都被血污灰尘沾染。
李怀包扎的动作极快,甚至收尾时都未用剪刀,径直用手将纱布撕开打了个结便算结束了。
“如今正做了个好梦,至于身上的伤都是小事,太医署有上好的金疮药,几瓶下去,将养一段时间便好了。”
他说话时面色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在一片废墟中穿梭还有空骂上几句,倒让那宫婢安心了些许。
心上的挂念一松,人便再撑不住,半趴在地上睡着了。
楚袖见状叹了口气,瞥向了在婉贵妃手上割了个口子放血的李怀,她从药箱里翻出瓷瓶递过去,蹲在不远处问道:“李大人可瞧出些什么端倪来?”
“有是有,但还是得和秦女官仔细比对比对。”
李怀毫无愧疚之心地在婉贵妃满是灰黑的手上又划了道口子放血,直至将那小瓷瓶装满,他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得了,接下来我们把太子殿下带回东宫去,婉贵妃就交给毓秀宫的人来照顾吧。”
“这两人要如何处置?”楚袖指了指瞧见了顾清修与婉贵妃异常的两个婢女。
李怀笑了声,道:“这还不简单,带走便好了。”
言罢,他踏出殿门,冷着一张脸同站在庭中战战兢兢等候吩咐的太监宫女道:“贵妃娘娘今日动了气,不大想看见那两个蠢笨丫头,你们寻个人与我将这两人送去太医署。”
这话实际上错漏百出,然而众多宫人竟无一人反驳,到最后还是两个宫婢站了出来。
“有劳大人来此,待会儿我们便将那两人送去太医署。”
“莫要说待会儿了,太医署忙碌,我可没闲工夫等着你们。”李怀不依不饶,径直点了四个粗壮的嬷嬷出列,而后便转身回了殿中。
那四个嬷嬷面面相觑,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两个常在婉贵妃身边的婢女没拦,也便加快了步伐追了上去。
路眠负责将顾清修送回东宫,楚袖则是跟着李怀去了太医署。
李怀有意让楚袖去打探消息,也便板着一张脸走在了最前头。
她稍稍落后几步,比架着那手上包扎着重重纱布的两个嬷嬷靠前些行路。
这几人看面相都是忠厚老实的人,其中一人右手虎口上有一层厚实的茧子,四指指节处更是粗粝。
楚袖猜测这人应当是常在厨房里做帮手,不是厨娘便是砍柴人,总之都与小厨房有关。
她怀里还揣着那只碧玉耳坠,沉甸甸地坠着一条人命。
她在走动间将那从尸体身上寻来的破旧囊带落在了那人面前,而后在对方注意到那囊袋出声唤她时回头。
“姑娘,你东西掉了。”
那囊袋用的是极为普通的布料,多次浆洗后已然褪色发白,边缘处更是因多次摩挲出了毛边,正中间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秋字。
也正是因为这个巧合,让她起了用这个试探的心思。
她第一时间摸了摸袖口,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后便慢了步子,正要伸手将那人手上的囊袋接过,却在低头的那一瞬间愣了一下。
“这,这好像不是我的东西。”
她用手比划着自己囊袋的大小,极力解释道:“我的囊袋比这个要小些,颜色有些像,但料子不大一样,最重要的是,我的囊袋上绣着我的名字。”
“可这一个上头只一个秋字。”
“这不是我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从那表露出些许局促的嬷嬷手上将囊袋接了过来。
接着这次机会,她也便与嬷嬷并肩行路。
走了几步出去后,她恍然大悟道:“进毓秀宫前,曾撞到一个婢女,东西洒了一地,因为走得急,也就随意抓了东西。”
“现在想来,应当是拿错了。”
“嬷嬷,你们都是在毓秀宫当值的老人了,可知道这只囊袋的主人是谁?”
当然,为免她们都说没见过,她还详细地描述了那人的容貌,仿佛真的是急切要寻回自己的囊袋一般。
其余三人都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只有方才捡起她囊袋的人在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后犹豫出声。
“姑娘你撞到的,可能是在厨房打下手的秋丫头。”
“她今早便被婉贵妃派出去了,听说是要给太子殿下送些吃的,或许就是在路上你们撞见了。”
她曲起手指挠了挠脸颊,有些疑惑地道:“可我见着她的时候,她手上并未提着什么东西,反倒是神情慌张。”
这下那嬷嬷彻底不说话了,但却时不时地将视线落在楚袖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现在不说不要紧,只要待会儿愿意说便好。
这样想着,楚袖弯起了唇角,指尖在那个歪曲的秋字上点了几下。
那位秋姑娘,到底是奉了什么样的命令呢?
第103章 婢女
到了太医署, 嬷嬷们将两个婢女按照李怀的吩咐安置在床上,她们的任务也算完成,按理便该离开了。
但楚袖适时地端出了刚刚泡好的茶, 更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硬是将这四个人留了下来。
毕竟搀扶着两个大活人走了这么久,歇歇脚也实属正常。
在其余人喝茶歇脚的时间里, 楚袖借着煎药房那边需要帮手的借口将那位嬷嬷喊到了一旁。
“姑娘,咱不是要去煎药房帮忙么?若是去的迟了,耽误了时辰,大人怪罪下来,我们这种小人物哪里担待得起啊。”
她方才便注意到了, 这位嬷嬷较之其他三人,似乎要更木讷些, 身上衣衫的料子也差了许多。
就像她如此明显地将人喊了过来,若是旁人, 早该想到是有话要说, 可她似乎是真情实感地想着怎么还不去干活。
是以她也不卖关子,径直说明了自己的企图:“嬷嬷,不瞒您说, 我那囊袋里放着家中长辈的遗物, 实在是不能随意丢在外头。”
“你若是知道秋姑娘去了何处,我也好去寻她换回来。”
嬷嬷被她这么一说,当下也着急起来。
“遗物?这么重要的东西, 的确不能丢了。”她神色慌张地四下张望,又扣弄起右手虎口处的老茧, 在原地踱步,一副等不及的模样。
“可是秋丫头走时也没说贵妃娘娘具体要让她做什么去, 是我在殿外偷听到贵妃娘娘说什么东宫、什么添点东西猜的。”
楚袖也做出为难模样,晾了那嬷嬷一会儿,见对方多次想开口却又缩了回去,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这样吧,您将今早遇见秋姑娘的事情仔细与我说说,或许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能帮着我们找到秋姑娘呢。”
嬷嬷果然上钩,点了点头便讲述起了今早她在毓秀宫中遇到秋姑娘的场景。
据她自述姓乔,在毓秀宫的小厨房里做个粗使的嬷嬷,人虽然迟钝些,但好在干活伶俐,在小厨房里也属闭嘴做事那一挂,日子过得也算平淡。
而秋姑娘全名无人知晓,是打小就送到宫里来干活的,当初带她的嬷嬷为她取了个秋叶的名儿,这么多年也就叫了下来。
乔嬷嬷与秋叶的初识说来也极其简单,那时秋叶还因着做了件好事儿在婉贵妃面前有些印象,乔嬷嬷被小厨房里其他人使唤着做了大半活计。
秋叶去取吃食时便见得十来个人坐在小厨房前的台阶上嗑瓜子聊八卦,一个个悠闲自在,乔嬷嬷一个人在小厨房里又是炒菜又是炖汤,还得抽空去看顾灶膛里的火。
虽说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做着,也没出什么乱子,但秋叶还是在婉贵妃面前狠狠告了那些人一状。
除乔嬷嬷外,小厨房众人被罚了整整三月的俸禄,并且秋叶放话,若是再犯,她还要去告状。
没人和钱过不去,最主要的是毓秀宫里规矩颇多,这种事情有一无二,下一次惩处,要的可能就是他们的脑袋了。
乔嬷嬷私下里带了银钱吃食去道谢,结果秋叶不收这些还则罢了,甚至反过来送了她不少东西。
用秋叶的话来说就是要回报她的恩情,可乔嬷嬷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何时何地帮过秋叶,只能在之后尽可能地帮着秋叶做些小事。
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熟识了。
秋叶不善女红,乔嬷嬷却手巧,见她随身备着放东西的囊袋已然破了个大洞不能再用,便自告奋勇地做了一个给秋叶。
秋叶收到后果然十分高兴,更是央着乔嬷嬷教了她绣自己的名字,这也是那囊袋上歪歪扭扭的秋字的由来。
两人关系亲近不少,乔嬷嬷也将秋叶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哪怕秋叶后来因多次插手小厨房的事情被婉贵妃厌弃打发到小厨房来,她也依旧如往常般护着秋叶。
好比今晨就是乔嬷嬷一人将早膳齐备,秋叶在旁打下手,做好之后便由秋叶拿到婉贵妃寝殿去。
当然,毓秀宫负责传膳的婢女众多,秋叶只是最末的那一位,作为小厨房的代表人物去的。
在等秋叶回来的空当里,乔嬷嬷便开始洗涮锅碗瓢盆。
按往常婉贵妃用膳的速度,洗完这些东西,秋叶也该回来了。
可今日乔嬷嬷连着正殿送回来的剩菜剩饭都收拾完了,还不见秋叶回来。
她把心一横,心想反正小厨房也无人看管,她去去就回,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谁知她还未走到正殿门口,只是路过了一扇窗户,就听见里头有人慢条斯理地吩咐道:“你只需到东宫去,将这东西交给太子妃便是了。”
“其余事宜,自有人告知于你。”
“本宫不喜自作主张之人,你可懂?”
“奴婢晓得。”这是秋叶的声音,微微颤抖,却还带着些许喜意。
“放心,此事你若做好,本宫便将你调回来在殿内当值。”婉贵妃很会拿捏人的心思,除却秋叶外,她还刻意提起了乔嬷嬷:“就连与你交好的那位嬷嬷,本宫都能将她提作小厨房的管事。”
“但若是不成,你二人的处境,应当不用本宫多说吧?”
“奴婢明白,此去定然为娘娘解忧!”
乔嬷嬷听得云里雾里,没敢说话,只脱了鞋子,蹑手蹑脚地回了小厨房。
片刻之后,秋叶便回来了,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意,一进门见她已然收拾齐备,忙解释道:“这次是个意外,下次我定然早早回来,不让嬷嬷您劳累。”
乔嬷嬷一把拉住了秋叶的手,动作拉扯间,放在秋叶袖中的囊袋便掉了出来。
秋叶捡起那囊袋,却发现地上还落了只碧玉耳坠,她拾起耳坠,敲了敲脑袋道:“定是方才在娘娘殿中,不小心将娘娘落在地上的耳坠给带出来了。”
然而她看了看时辰,已经来不及了,也便将之用帕子包裹塞进了囊袋之中。
“算了,等回来再交给娘娘,指不定那时候还不用受罚呢!”
乔嬷嬷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倒是让秋叶反过来安慰她道:“嬷嬷别怕,我出去办个事儿,很快便回来。”
“那你万事小心,等你回来,就把那囊袋换了吧,我刚好绣了个新的。”
其实并不是刚好,而是秋叶的生辰快到了,乔嬷嬷手里的银钱不够,也不够给她做身衣裳,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做了个囊袋,绑好将秋叶身上已经勾丝发白的囊袋换下来。
“那等我回来,嬷嬷可要再教教我怎么刺绣,我就不信了,还能次次都没长进!”
秋叶喜笑颜开,看起来完全没把这东西当做是生辰礼物,更有可能是连生辰都忘了。
乔嬷嬷应声后便将秋叶送出了小厨房,见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后,也不免笑了出声,而后便张罗着准备午膳。
“再然后,太子殿下便气势汹汹地来了,一来就让全宫的人出来迎接。”
“殿下一番扫视没见到贵妃娘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所有人跪着不准起身,自行进殿去寻娘娘了。”
“再然后,便是姑娘和那位大人来了。”
乔嬷嬷说完这些,双手不住地在身前搓动,小心翼翼地觑着楚袖的神色。见对方没有不耐烦的神情,这才开口问道。
“姑娘,该说的我都说完了,秋姑娘究竟在什么地方呀?”
秋叶的去处从一开始便是确定的,但面对着这么一个一心想着之后为秋叶过生辰的老嬷嬷,楚袖实在说不出秋叶已经不在人世这种残忍的话来,只能含糊其辞道:“如此看来,嬷嬷的猜测似乎不无道理。”
“许是秋姑娘有旁的事耽搁了吧,待会儿我回东宫瞧瞧,指不定她便在那里呢。”
“劳烦姑娘了。”
乔嬷嬷点头哈腰地道谢,楚袖本就是言谎,再加之对方是老人家,心中的愧疚上涌,当即便伸手扶住了乔嬷嬷。
“嬷嬷客气,不过是小事罢了。”
“倒是我平白将您喊出来,累得你都没法子歇脚了。”
她将乔嬷嬷送回几人歇息的地方,那三人已然歇好,见两人进来更是招呼着:“方才便想说了,若是实在忙碌,喊我们过去打下手也是使得的。”
“我们这些老婆子虽然不像乔姐姐一样煎过什么药,但个个都有一把子力气,端些东西还是可以的。”
煎药本就是借口,楚袖也便谢过了几人的好意,而后让乔嬷嬷坐了下来。
“那边已经差不多了,就是乔嬷嬷还得歇息一会儿。”
几位嬷嬷面带笑容,倒水的倒水,递糕点的递糕点,闻言便道:“这都是小事,反正回宫去也没什么活计,等等乔姐姐也好。”
见她们并无怨言,楚袖也就放了心,陪着几人坐了一会儿,又将人送出太医署,方才回转到了安置着两名宫婢的房间,李怀早已在其中等候。
“看来是问完了。”
李怀从摇椅上起身,将一旁的温热茶水一饮而尽,而后便撩开了布帘,露出两个沉重的大木箱来,那两名宫婢则是弯曲了身子躺在其中。
“伤口我处理了一番,又在她们身上洒了些安神的香料,半个时辰内不会醒来。”
“待会儿青冥带着人来搬走,对外就说是往东宫送的药材,无人敢说些什么。”
李怀考虑周到,已不需楚袖再做些什么,是以两人也就一起等着路眠来。
等待期间,李怀自身上摸出了个折起来的信封,递给了楚袖道:“外头人送来的信,说是十万火急。”
楚袖接过一看,上头印着苏瑾泽的个人徽记,拆开信封,内里嵌套着另一封信,上头浓墨饱酣地写了个陆字。
只需一眼,她便确定了写信人的身份,正是潜伏在镇北王府隐藏身份的正牌世子,陆檐。
这个时候,他写信来做什么?
她将信封拆开,抽出内里的纸张,一目十行地看完上面的内容,眉头便越皱越紧。
“李大人,您医术了得,在太医署内又是博览群书,可曾晓得离魂失魄之症如何诊治?”
“那得看你所谓的离魂失魄是怎么一个说法了。”
李怀半直起了身子,与她对上视线。
一旦涉及治病救人,他就格外认真。
楚袖将信中所述症状简单讲了一番:“食不下咽,问不应声。昼不能醒,夜不能寐。”
“这症状听起来,不像是《本草纲目》中记录的离魂症,倒像是民间所说的丢了魂。”
“这可不能找大夫,得找个道长来做法才行。”
虽如此说,李怀却还是取来了纸笔,一连写下了数味药材及剂量。
待得笔墨干透,他将那纸塞进楚袖手里,道:“李家独门安神秘方,外人不知,且拿去一试。”
“既是秘方,如此透露出去是否会有影响?”楚袖捏着一张薄纸,没第一时间喜出望外,而是问了李怀这么一句。
李怀啧了一声,而后摆摆手道:“哄你的,不过是我才改良出来不久的安神方子,疗效比以往的汤药要好上一分。”
“研究出来不就是给人用的嘛,藏着掖着的,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改进。”
“多谢李大人,我这就写信,将您这方子一并送过去,就是还得麻烦您送一遭信。”楚袖接过纸笔,用镇纸铺开,而后便提笔写了起来。
李怀在她不远处躺在摇椅上,一个眼神儿也不往这边瞟,只是在她要将信与药方一并封起时说了一句。
“用后若是有效,可千万得写份记录给我。”
她先是一愣,继而认同地点点头,从中抽出信来又补了几句上去。
身在宫中,楚袖身上也没带火漆,只能就近点燃了一根火烛,用蜡油将信封了起来,这才双手递给了李怀。
李怀也没看信封上头写着什么字,随意往袖中一揣,便继续悠哉悠哉地等人了。
半刻钟后,路眠带着几名东宫的侍卫赶到,一眼望去都是面无表情的玄衣侍卫,不知道还以为是李怀犯了什么事,今上派人来拿他了。
玄衣侍卫们都是练家子,两两抬起大木箱也不见吃力,走在官道上也是健步如飞。
为了掩人耳目,除了装着那两个婢女的木箱外,李怀还将先前备好的三大箱药材与器具一并取了出来。
反正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怕是也无暇再回太医署了,干脆借着这个机会搬个一干二净,也省得之后还得麻烦。
到了东宫后,路眠指挥着侍卫们将木箱搬进了太子妃寝殿中特意为李怀辟出来的屋舍里。
正所谓医者眼中无男女,李怀住在此处也没人有意见,毕竟李怀的医术大家有目共睹,有他在,大家也能安心些。
等到侍卫们离开,路眠便拨开了木箱的锁扣,一左一右将两人扛在肩上,楚袖则是在房间内拍打了几处机关,而后一副画轴翻转,露出了足够两人通行的暗道,三人相继进入后机关便复原如初,全然看不出有人存在的痕迹。
至于那两只空了的木箱,自有知情的暗卫处理。
三人在通道里走了盏茶功夫,视野便开阔了起来。
几人都不是第一次到访,很快便各自找了活儿干。
路眠将两个婢女用锁链扣着,楚袖则是从一旁的药柜里取出了李怀惯常用的各样刀具,一一铺陈在白布之上,而后端到了李怀身边。
暗室的另一边是由两张方桌临时拼凑而成的“床”,上头躺着个只着寝衣的女子,正是上午便在东宫亡故的秋叶。
许是处于愧疚,秦韵柳为她洗去了一身的血迹,将长发梳顺,换了全新的衣裳,这才将她放在了暗室之中,静待李怀的到来。
李怀在太医署中地位很高,郑医正也极为看重他,一来是因为他熟读药理,制药很有一手,二来便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遗体动手,绘制了许多人体的肌肉纹理走向图。
毁坏尸体在本朝是大罪,便是郑医正也不敢公然包庇,只能让李怀换了名姓藏于宫中,继续他的研究。
楚袖不懂人体走势,唯一的了解也是从前世的同僚师泽丰口中得知,那人与李怀一样,也爱将人开膛破肚,得了个妖鬼的诨名。
当初 她便帮着师泽丰递过几回刀,如今在李怀身旁帮忙,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锋利的刀刃划开肌肤、脏器,一层层地溯本回源。
安顿好那两个婢女,路眠便过来接手了楚袖的工作,他态度强硬,加之面前的景象确实令她有些生理不适,也便退到一边,执起纸笔,记录着李怀所说的话。
如秦韵柳下的诊断相同,秋叶的确是惊惧而死,李怀来解剖也不过是出于医者的本能,他能接触到的尸体,大多都是如秋叶一般惹了贵人从而丢了性命的仆婢。
尸体解剖道一半,李怀伸手从腹中取出一截肠子观察时,被锁链拷在暗室另一端的宫婢幽幽转醒。
一睁眼便见得这血淋淋的一幕,她喉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身子止不住地打哆嗦,就连被砸折的一只胳膊都因过度后退而撞到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三人并未侧目,任由她在那边叫喊,很快,另一名婢女也被刺耳的尖叫声唤醒,同样目睹了李怀在一人腹中搅动的模样。
但她并没有叫出声,而是咬着唇压了下去,面色煞白地贴紧了墙壁。
不多时,尸体的解剖便进入了收尾阶段,李怀取了浸过烈酒的针线,将脏器归于原位,开始细致的缝合。
做到这一步时,楚袖与路眠往往都可以离开,只不过这次有着两位稀客,他们也便没有离开暗室,而是向着两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长时间的哭喊尖叫已经让其中一人哑了嗓子,见两人靠近也只能从喉咙中挤出几声沙哑的叫声。
反倒是刚才一直强忍着的那位婢女,如今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她看着两人道:“你们将我们绑来,是想将太子殿下的事情隐瞒下来吧。”
“我们可以配合,但是,你们要保证太子殿下不会再对贵妃娘娘出手。”
其实这个交易完全就是不对等的,因为她们两人已经被绑到了一处她们不知情的地方。
如果对方不想做交易,完全可以杀了她们,一样能达到掩藏秘密的目的。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提出了这个条件。
更不用说,她刚刚目睹了一场堪称是血腥虐杀的一幕了。
看来这人是真的对婉贵妃忠心耿耿,这样的人,反倒不用怕她会将事情捅出去了。
“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我叫探秋,至于来处,想来应当不用介绍了吧。”
“我叫幼翠,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就是了。”
幼翠也是当初在太子正殿中对楚袖下手的宫婢之一,可她直到如今才认出了楚袖,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要为之前的事道歉的意思,估计在她心中,婉贵妃下的命令从不会有错。
对方都如此开门见山,楚袖也不客气,径直问道:“你可知晓戏郎君?”
如她所料,幼翠并没有露出茫然的神色,反倒是轻笑了一声道:“就知道你第一个会问这个。”
“戏郎君是娘娘从京城外接回来的一尊琉璃神像,戏郎君手执一条长鞭,对日可现七色光芒,犹如虹彩。”
“娘娘每日祭拜,是戏郎君最为虔诚的信徒,这些年来还得了不少天赐之物。”
听到这里,楚袖皱着眉头打断了幼翠的话,将一张纸悬在了她面前,问道:“那些所谓的天赐之物里,是否包括这枚铃铛?”
幼翠看着那图上画得栩栩如生的碧玉铃铛,瞧了好一会儿才肯定道:“是有这枚铃铛,大概是三四年前的天赐之物。”
“你确定没错?方才看了那么久,可别是看错了。”
听楚袖这么说,幼翠摇摇头,极为肯定地道:“不可能看错的。”
“你瞧,这儿有道很是明显的裂痕。”她的指尖落在碧玉铃铛靠下些的位置,的确如她所说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在,“这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丫头摔出来的,娘娘原是想杖毙此人的,后来转念一想离戏郎君的诞辰近了,也便放了那人一马,只将她贬到小厨房去了。”
“说起来,今晨娘娘还单独召见了那丫头,我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宫婢都没留一个在里头。”
“想来很快便要飞黄腾达了。”
然而幼翠并不知道,在她口中即将飞黄腾达的姑娘,正躺在与她相隔不到一丈距离的桌上,被人一针一针地将肚皮缝合起来。
第104章 病危
楚袖从幼翠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戏郎君的消息, 但问起戏郎君究竟是从何方请回来的神像时,对方却是少见的一知半解。
“娘娘迎戏郎君回来的时候,身边还只有我一个人伺候,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
“那时我陪着娘娘去京城外的松山寺祈福, 恰逢寺中行洒扫之礼,我便替娘娘扫了那登山的四百九十九阶。”
“等我上山时, 娘娘手里已然捧着那戏郎君的神像,面上是多日来少见的欢愉。”
“我那时以为是松山寺的主持大人开解了娘娘,后来才知道是戏郎君解了娘娘的惑。”
听到这里,楚袖不由得发问:“一尊有口无言的神像要如何解惑?”
幼翠言道:“我亦是不解,但娘娘不曾讲过。”
“除此之外, 戏郎君近期可有过什么谕旨下达?”
幼翠仔细回想了一下,却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只能摇了摇头。
楚袖沉思片刻,换了种说辞问道:“贵妃娘娘一般什么时候会点燃那天赐的燎沉香?”
以幼翠在毓秀宫当值的年份来看, 她应当能察觉出点香的规律才是。
“一般会在传召太子殿下的时候燃点香料, 娘娘说这是上好的安神香,用了对人身体有益,是以每次都会为太子点香。”
“那这香料是由谁来准备的?”楚袖着实不大明白, 戒备森严的宫中, 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皇帝的宠妃宫中放下许多东西而不被人察觉。
就算婉贵妃也帮着对方遮掩,这么多年来愣是一次都没被发现,说没有猫腻, 她是绝对不信的。
“天赐之物都由娘娘亲自保管,我等婢女无缘触及, 只是我跟在娘娘身边的时间久些,早些年还机缘巧合碰过几回。”
“那香果真有些神异用处, 那日我不小心冲撞了太子殿下,对方竟也未曾问我的罪,反而是问我有没有受伤。”
“若是我未曾沾染香料,怕是当时已然被太子殿下处死了。”
楚袖越听心越沉,这哪里是什么天赐之物,分明就是压抑顾清修狂躁之症的特殊香料。
再结合顾清修入主东宫后脾气便一日差过一日的事情,她有理由怀疑,便是顾清修身上的狂躁症都与这尊来源诡异的戏郎君神像有关。
她定了定心神,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在你看来,太子殿下与贵妃娘娘的关系如何?”
幼翠显然没想到会被问这种问题,怔愣了一瞬才呐呐道:“其实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原先是很好的,只是后来太子殿下娶了太子妃,一切就都变了。”
从幼翠的视角中,楚袖得知,四年前顾清修还是个引得众人夸赞的翩翩儿郎,便是兰妃都得暗中拧帕子暗骂自家儿子不争气,连与顾清修一争之力都没有。
顾清修更是每日都到毓秀宫请安,婉贵妃时不时为他下厨做菜,母子和乐。
可自打顾清修如愿娶得了宋雪云后,两人间的关系便急转而下。
顾清修时常忤逆婉贵妃,屡屡将对方气得卧床养病,更有几次直接呕血晕厥。
但以楚袖在毓秀宫中见到的诡异情形来看,实际情况可能和幼翠所说截然相反。
她曾问过秦韵柳,顾清修手臂上的伤痕最早可以追溯到何时,对方的回答是可以辨认的伤大约是五年前,但衣衫掩盖的肌肤下,还有更多更旧的伤痕。
那些伤痕的形成时间无法确定,但唯一知晓的便是,是在顾清修还未做太子前的伤口。
她初次进毓秀宫时,婉贵妃虽被捆缚,但顾清修背上的血痕也并非作假,可见婉贵妃还是对顾清修动了手。
那时殿内并未燃点香料,想来只是一次普通的教训,并非如上一次她同路眠一起那般,是要以异香来扭曲顾清修的意志。
或许这也是当时婉贵妃反而被顾清修制住绑起来的原因之一。
之后她又林林总总问了些问题,幼翠大部分都对答如流,但也有少部分她并不知情。
至于幼翠旁边那位婢女,早早地便因惊惧而昏睡了过去。
有幼翠在,楚袖也没心情再将她唤醒,再者以对方的胆子,不一定会回答她的问题。
路眠在一旁将两人的话语记录成册,见两人结束了话题,他也便将册子往怀里一揣,上前并指点了幼翠的昏睡穴。
幼翠身形软倒,落在床榻之上,楚袖帮她摆正了身子,而后便对着身后还在忙碌的李怀招呼了一声。
“李大人,我这边已经妥当了,便先去秦女官那边看看。”
李怀头也不回,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在尸体胸腹中绕动,丝线被他这么一绕,二重结便将破腹的豁口合拢起来。
“晓得了,你们先去,我再有半柱香的功夫也便上去了。”
路眠在前扭动机关,暗室的一处墙面便猛然后撤,继而向侧滑动,两人的身形隐入其中后,石门又缓缓闭合,恍若一切都没有发生。
太子妃寝殿下的暗室驳杂,并非只有一处,但大多数时间宋雪云还是安置在太子妃寝殿之中。
对于病患来说,通风换气也是极为重要的。
如非必要,秦韵柳并不会将人转移到暗室之中去。
两人拾阶而上,一路掠过了不少黑黢黢的岔道,直到行至无路,这才由路眠对着砖石一掌拍下。
内陷的砖石带动机关,咔哒咔哒的声响中,面前的石门向上掀起,将通明的日光洒进密道。
两人闪身出去,楚袖在殿内几处机关中按压旋扭,方才将石门关起。
甫一上来,便听得秦韵柳的呼喊声:“初年,再取些汤药来。”
暗道出来便是寝殿中的侧室,惯常是用来摆放宋雪云的衣衫首饰的。不过自打秦韵柳入住,这地方便被改造一新,除了新安置的一张绣榻外便是堆积如山的药材。
方才秦韵柳口中的汤药也在桌面上齐齐整整地摆了数碗,路眠闻言便端了两碗进去,他身手矫健,躲过匆忙而出的初年,手上的汤药也不见洒,反倒是提醒她一句:“小心。”
“青冥你可算来了,快拿去给娘娘喂下。”也顾不得如何客气,初年见是路眠,忙不迭地道。
前段时间顾清修病倒后紧闭唇舌,比之宋雪云情况要差许多,灌下去的汤药十不存一。
秦韵柳倒是有法子,但无奈她分身乏术,到最后这给顾清修喂药的差事便落在了作为贴身侍卫的路眠身上。
他的法子简单粗暴,比之秦韵柳所说的还要快速,秦韵柳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他去了。
路眠听初年所言,也便不再停留,端着药碗进了内室。
楚袖也跟着走上前去,便见得宋雪云口中溢血不止,秦韵柳擦了数次也不见好,干脆将她摆成侧躺的姿势,让血液从唇边流出来。
秦韵柳将针带掀开,手指拂过便捉了数根银针。
那边路眠先是用帕子探进宋雪云口中清理了污血,而后便利落地灌了两碗汤药进去,见她还要往外呕,他便点了穴道逼着对方咽了下去。
“秦女官,药喂下去了。”
言罢,路眠便闪身到了一边,给秦韵柳让出了位置。
秦韵柳也不言语,手中银针倏地扎入体内,方才还不停呕血颤抖的宋雪云便好转了些,但依旧是面如金纸、呼吸微弱的模样。
做完这些,秦韵柳失了力气往旁边一倒,还是楚袖扶了一把。
三人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问起宋雪云,但从现下这情形里已然知晓了结果。
想来那日秦韵柳被砸晕过去之后,有人对宋雪云下了手。
或许是奉命而来的秋叶,或许是被控制了神智的宋雪云,又或者是某个神秘人。
因着方才的挣扎,宋雪云身上的寝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锁骨,其上青紫遍布,竟是已经扩散至了此处。
这才过去半天,便将四肢都蔓延了个遍,继而要往脸上走了。
秦韵柳肃着一张脸,扭头看向路眠:“太子殿下可醒来了?”
“未曾来得及去查看,但想来是未醒。”
路眠将顾清修送回东宫,又将清香丸碾成的粉末投入香炉中燃烧,吩咐了两个侍卫守在门口便又赶去了太医署,的确没有时间再去看顾。
“应当是未醒,不然依着殿下的性子,早该冲过来了。”楚袖扶着秦韵柳在桌边坐下,而后抬手为她倒了杯清水。
这一个月以来,秦韵柳在殿中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还有功夫品什么茶,如今这桌上的清水都是昨日未曾喝完剩下的了。
秦韵柳也不在意这些,狠狠灌了三杯水下肚,便猛地撑着桌子起了身。
“不行,还是要将太子殿下拖过来。”
“他若是不醒,我便施针让他醒。”
能让一向沉稳行事的秦韵柳说出这番称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话语来,可见宋雪云的情况当真是刻不容缓了。
路眠当即起身,并未言说什么,只是脚步飞快地出了殿门。
楚袖拉着秦韵柳又坐了下来,扯着她的手臂问道:“既是如此急迫,可能让太子妃苏醒片刻……也好让两人见这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这四个字分外沉重,一出口两人便同时缄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秦韵柳才道:“我手上有一套针法,非穷途末路不可用。”
“虽有起死回生之效,代价却是两刻钟后即死。”
“因与回光返照相似,却又延长了时间,故得名回照针法。”
秦韵柳说这话时转了头,视线从那被绑在一旁的长短珠帘上掠过,慢慢落在了宋雪云的身上。她臂上、头顶都扎满了针,随着微弱到几近没有的呼吸而轻轻颤动。
“那些针是稳住她心神的,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能取下了。”
半盏茶的时间,足够路眠将人带过来了。
宋雪云身上雪白的寝衣都被先前呕出来的血浸透,看着一片狼藉。
楚袖看着这一幕,轻声道:“待得取针后,我们为她换身衣裳,上个妆吧。”
看着躺在那里的宋雪云,楚袖不免想到中秋宴前她温柔浅笑着说挑那件广袖素蝶百迭裙时的模样,眼神缱绻而多情,似对未来有着无限期望。
宋雪云如今已然是油尽灯枯之象,作为最后一次的妆扮,楚袖想尽可能地让她高兴。
当时她未曾瞧见“自己”穿上那衣裙的模样,今日便全了她的心愿吧。
“自是可以,只是太子妃身边离不开人,你且去挑些衣裙首饰来便是了。”
秦韵柳端坐在桌边,这地方既可以瞧见宋雪云,也能观瞧见殿门,是个绝佳的位置。
楚袖得了应允便起身往侧殿而去,秦韵柳住进主殿后,侧室里的一应衣裙便都被挪到了侧殿去,她先前试衣换装便在那边,如今也算是轻车熟路。
上次她落了水,那身衣裳是晕晕沉沉中初年帮着她换下来的,后来与其余配饰一起放在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箱中送到了侧殿。
她一进殿门便直奔目标而去,见得那木箱还好端端地放在原处,抱起便往主殿走,片刻都不敢停留。
一来一回费了些功夫,她进了主殿之时路眠已然在了,他将仍旧昏迷着的顾清修安置在侧室之中,见她进来便指了指内室道:“秦女官在里头拔针,待会儿就会出来。”
楚袖点了点头,将怀里的木箱放到了桌上,探身看了一眼顾清修的情况。
许是路眠与她所想一般,顾清修也被换了一身衣裳,正正好是中秋宴时那件青绿长衫,就连发冠都重新扎束了一番。
她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顾清修,又看了看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路眠,终是忍不住问道:“这是你换的?”
路眠不觉有异,施施然点头道:“想来太子妃也想见见这身衣裳穿在太子身上是个什么模样。”
宋雪云醒来后,顾清修便长睡不起,两人像是话本子里中了恶毒诅咒的佳侣一般难以相见。
今日一见,之后便是天人永别,路眠也寻不到个合适的衣物,索性将中秋宴的衣裳又给他套了上去。
所幸他在军中待过几年,穿衣束冠的速度有刻意练过,再加之顾清修昏睡也不能提什么意见,只能任由他摆弄,也便飞快地换好衣衫将人扛来了此处。
闻言,楚袖指了指桌上的木箱,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待会儿便为太子妃换衣上妆。”
“速度大约比不得你快,得再有盏茶功夫。”
路眠还没来得及表态,内室里秦韵柳便喊了:“探秋,将东西拿进来,时间不等人。”
“就来!”楚袖回头应了一声,对着路眠打了个手势便抱着木箱匆匆赶了进去。
有秦韵柳帮忙,换衣裳的速度快了许多,楚袖将梳妆台中的胭脂唇彩都摆了开来,仔细挑选了合适的颜色,才取了细毫为宋雪云描眉画唇。
宋雪云乃是中上之姿,不爱浓妆艳抹,偏爱素净淡雅的妆容,楚袖依着她的喜好,只上了一层浅淡的脂粉,点了淡杏色的口脂。
发间也无太多装饰,只一左一右簪了两枚流苏钗,与耳垂上水滴形的白玉铛相得益彰。
妆点完毕,秦韵柳便将宋雪云交到了她手上,她自己则是出去唤醒顾清修,顺带着询问一下他要不要在宋雪云身上用那套回照针法。
尽管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认为以顾清修对宋雪云的感情,他一定会同意,但还是要问上这么一遭才合宜。
上过妆后的宋雪云除却双眸紧闭外,全然瞧不出是个病重之人的模样。
楚袖看着这样的宋雪云,忽地伸手拨弄了一下她鬓边垂下的流苏,浅色的串珠微微摆动,拂过颊侧时总让人觉得她下一刻便要睁开眼睛,说她调皮。
但终究只是错觉。
扮演活泼开朗的探秋久了,她似乎自己也沉了进去,这样不好。
尤其是在面对着一出悲剧时,尤其不好。
当年教习她们那一批歌女的姑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与人共情,无论结果如何,到最后伤的都是自己。
像她们这种唯一的使命便是送入权贵家中充当细作的歌女,共情是一味致命的毒药。
许是安稳日子过得太久,她也松懈了不少,待如今反应过来,已然是半只脚踏进这泥淖之中了。
她出神的片刻功夫,那边似乎便已经结束了交涉,一道青绿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来,但因目不能视的缘故,走出几步便要跌倒,有好几次甚至走错了方向。
不得已,路眠便自告奋勇地上前攥住了顾清修的手臂,沉声道:“太子殿下,属下带您过去,太子妃已经候在内室了。”
掌心的手臂止不住的发颤,路眠斜了视线望了顾清修一眼,便见得一向都是沉稳神色的太子殿下眼尾泪连成线,泪珠沾湿睫羽。
已然看不清前路的双眸依旧是浸血的状态,瞳孔略微发散。
路眠将顾清修带到了床边,安顿着他坐下,旁边则是看顾着宋雪云的楚袖。
顾清修的双手在床上不断地摸索,楚袖看着很是心酸,也便将宋雪云的一只手递到了他手边。
“殿下,娘娘还未苏醒。”
“孤知晓了。”
顾清修看不见宋雪云,但将那只无甚温度的手攥在手心时,面上却松快了些。
他颤抖着伸出了另一只手,想要抚摸宋雪云的面颊,有着楚袖帮忙,倒还算得上是顺利。
秦韵柳取了特制的金针走上前来,施针前,她对顾清修道:“这套针法虽有用,但绝不可让娘娘情绪波动过大,不然气血上涌,很有可能会加快身体崩殂的速度。”
顾清修挪到了床尾,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一旁的纱幔,从那双失了血色的唇中挤出极轻极小的几个字:“下针吧。”
楚袖帮着秦韵柳扶正了宋雪云的身子,而后略微解开了她的衣衫。
回照针法下针的位置巧妙,多在衣衫撩开也能扎到的位置,因此她们先前的换衣上妆也不影响施针。
落针约莫一炷香后,宋雪云的眼皮开始颤动,这便是施针成功了。
秦韵柳将宋雪云身上的金针一一收回,楚袖则是将宋雪云扶了起来,使之靠进了顾清修怀里。
“再过半炷香的时间,娘娘应当就会醒来。但此针法因人而异,苏醒过程所用的时间也不定,但总归不会超过一炷香。”
“我等就候在外头,殿下若是有吩咐,直接唤下臣便是了。”
仔细吩咐过顾清修一应事宜,秦韵柳便带着两人到外室去了。
为了让两人自在些,楚袖使唤着路眠将挪到侧室的屏风搬了回来,又亲手解下了珠帘,这才坐回了桌边。
桌上摆着秦韵柳刚刚才翻出来的小香炉,原本雕花镂空的铜盖被丢到一边,一根香火才显了点火星。
起初时,殿内殿外都一片寂静,三人都齐齐望着那道阻隔了视线的屏风,等着里头出些动静。
半炷香过去,依旧无事发生。
直到那炷香快要烧完,内室里才传来了顾清修沙哑的一句问:“云儿,你是不是已经醒了?”
“嗯。”
“那为什么一直不说话?”顾清修看不见宋雪云的模样,也不知她如今是个什么表情,生怕自己的血瞳吓着她,慌忙间便闭了眼。
反正睁眼闭眼与他来说已经没差,还是不要让云儿看到这种可怕的东西了。
再然后,一点冰凉落在了眼皮上。
“阿修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清贵俊美,是这天下顶顶好看的儿郎。”
宋雪云大顾清修三岁,当年兄长入宫做了皇子伴读,时常与她讲起二皇子为人和善,虽为皇子也不骄不躁,是个十足十的君子。
两人借由宋大公子的关系见了面,时常一起手谈品茶,一来二去也便熟识起来。
再后来兄长随大皇子一并去了,顾清修伤怀于此,更是代兄长送了不少奇珍异画来。
宋雪云现在还能想起,她后来拆穿那明明是他自己所画时对方羞赧闭眼的模样,恰与此时他轻颤的睫羽叠在一起。
没人比宋雪云更知晓她现在的情况,正因为时间不多,她才更要笑,哪怕阿修看不见,也要让他知晓,她是快快乐乐地走的。
牵起他的手慢慢放在唇边,有些粗粝的指纹一点点摸索过去。
“云儿,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顾清修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宋雪云的意思,他唇边也泛起了笑,竭力让自己做出她记忆中温和的模样来。
“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为你实现。”
这是他们大婚之时许下的约定,成婚后他也的确处处都依着她,甚至为了她不惜和婉贵妃翻脸。
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她一直努力做个合格的太子妃,想着能减轻些他的负担,不想初出茅庐便折戟沉沙,竟是连自己都折了进去。
“我有好多好多的愿望,阿修都得一一为我实现才是。”
“云儿,你说便是了,我绝不食言。”
第105章 亡故
太子妃薨逝, 整个东宫一夜之间挂上了白绫,阖宫上下也寻不出一个脸上带笑的人来。
太子殿下尚且沉浸在丧妻之痛中,东宫的太监婢女们便已经自发地为太子妃换上了素衣。
也有那等未曾有素淡颜色衣裳的人, 便寻了深沉的墨色衣衫穿在了身上。
楚袖去小厨房的几步路里,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黑白二色,恍若宋雪云的离去带走了东宫中的一切生机。
还没进小厨房的院子, 她便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哭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小厨房众人都曾受过宋雪云的恩惠,在宋雪云病中他们更是日日求神拜佛,希望能让宋雪云好起来。
此时蓦然得知此等噩耗, 哪怕过了一夜也难以从悲痛之中走出来。
她在院外等了一段时间,见大人们哭得差不多了, 这才在厚实的院门上叩了几下。
笃笃声响引得众人抬眸望来,便见得全身上下都是一溜儿黑的小姑娘睁着清凌凌的眼眸, 面上表情淡淡:“我来取些吃食, 太子殿下许久未曾用膳,身子骨撑不住的。”
这个“许久”,指的是从宋雪云殁了的昨日申时, 一直到如今天擦黑的戌时五刻。
他将自己关在了寝殿里足足一天一夜, 不管谁上前问话都是毫无应答,恍若一块石头扔进了无底洞般,听不见一丝声响。
若他是昭华境内随便一个百姓, 如此缅怀伤痛谁也不会去打扰,可偏生他是太子殿下, 还是个恰逢多事之秋的太子殿下。
莫说婉贵妃那边还等着个交代,就是宋雪云的死因也有待查明, 许许多多的事压下来,如今这一日的伤怀已是众人竭力争取下的结果了。
在她来小厨房之前,路眠已经带着七八名侍卫围了寝殿,正准备使用武力将殿门破开,把颓唐的太子殿下接出来。
思绪从寝殿那边脱离出来,她面对着尚且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众人摆了摆手道:“切莫要伤怀了,小厨房里可有什么能即刻带走的吃食?”
穆成平闻言抹了把泪,声音沙哑,有些尴尬道:“已然过了用膳的时辰,小厨房里倒是还热着些吃食。”
“只是……”只是那都是留给他们的晚饭,不免简陋,拿给太子殿下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无妨,取来便是。”楚袖走上前去,将手里足足五层的食盒拎着进了小厨房。
那五层食盒里装着的是半个时辰前小厨房送来的饭食,他们几人吃了两层,另外三层送进殿内却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此时已然冷了。
“只要是热乎的,什么东西都不打紧,殿下如今也没心思在意这些。”
楚袖都如此说了,穆成平也不再推诿,吆喝着几人从蒸笼里取了几张烙饼,又舀了一碗浓稠的白米粥。
怕顾清修吃得没滋没味儿,食盒里还放了一小碟子咸菜。
这吃食对比往日顾清修所用的膳食,的确称得上简陋,但事急从权,简陋些总比吃冷饭要强得多。
至于为什么不将那些饭菜再回炉热一番端过去,她只能说有些精贵食材,再热一遭就变了味道,还不如吃些简单的呢。
再者顾清修许久未曾进食,也用不了那么荤腥的食物,热腾腾的白米粥正合适,顶饿还养胃。
将食盒拿在手里,看着眼圈红红的众人,楚袖轻声道:“太子妃也不想看见你们这般模样的。”
“太子妃走了,以后小厨房便要好好照顾起太子殿下的一日三餐了。”
“你们也知道,太子殿下只听太子妃的话。小厨房送膳,他多少也能吃一些。”
说完这些,她也便弯了弯腰,拎着食盒转身出了小厨房的门。
“秋丫头说得对,咱们成天里在这儿哭也不是回事,还是得好好做饭才行。”王娘子首先响应了楚袖的话,她一撸袖子便抓起了个大白馒头往嘴里塞。
穆成平见状急忙给她舀了碗水,边拍着她的背边道:“好好做饭就好好做饭,你吃这么快做什么,那么大个馒头干嚼,噎不死你。”
嘴上骂骂咧咧,动作上倒是不见减缓。
“我这,咳咳,不是想着早点吃完早点干活,明天的早膳我定要把我的本事都使出来,让太子殿下香迷糊了。”
谁也没打击她的积极性,只含糊地接应着。
那边离开小厨房的楚袖可不知自己几句话还惹出一场闹剧来,她带着饭食回去,离着老远便瞧见了那敞开的正殿,只是不知是路眠带人破开的,还是顾清修想通了自己开的。
正殿前数十阶青石阶她如今走得很快,几乎不需停留便到了殿门前。
她瞥了一眼两扇殿门,最中间落了几道新出的刀痕。
看来方才的问题有了答案。
再往里走几步,路眠正站在珠帘外与顾清修对峙。
路眠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顾清修时逢新丧也没说话的兴致。
说是对峙,实际上就是路眠一手扶剑一手撩起珠帘,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清修,试图用视线感化他。
可偏生顾清修只顾着垂头看宋雪云,连个眼神都未曾分给他,这一幕就变得十分喜感。
楚袖咳了几声示意自己的存在,顾清修毫无反应,路眠倒是看了过来,眼神在她手里的食盒上转了一圈,便退后些许,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施施然上前,也不似路眠般在珠帘处站立,径直上前将食盒里的馒头白粥取了出来,碗筷也一并在桌上摆好。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您也该用些吃食了。”
顾清修面无表情,未曾因她言语动作分毫,恍若殿内还是只有他与宋雪云两人一般。
“太子殿下莫非忘记了太子妃的嘱托么?”
“才过一日,便要做个背信弃义之人了?”
看着猛然转头过来的顾清修,楚袖暗道果然拿宋雪云激他是最好的选择。
她也不想这般戳人痛脚,可若是任由他这么沉沦下去,别说宋雪云的死因查不出来,怕是顾清修自己都难以保全。
顾清修与宋雪云身上的青紫究竟是什么东西,至今还未查明,再耽误下去,顾清修迟早也会步上宋雪云的后尘,不明不白地成为旁人计划里的一环。
“你竟偷听孤与云儿谈话!”顾清修很是愤怒,因着那是宋雪云的遗言,怕被外头的人听见,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的,谁知还是被外人听了些去。
见他这般模样,楚袖便知自己赌对了。
当日他们几人在殿外候着,只依稀听得了前几句,再往后宋雪云压低了声音,顾清修也依着她做。
那丁点儿声响被厚实的屏风挡了个彻底,外头是一点动静都听不见。
要是路眠有意去听,凭借他那卓然的耳力,或许还能听得些许。但楚袖也知道,路眠可不屑做这种事情。
她方才所言完全是胡乱猜测,顾清修挂念已逝的宋雪云,宋雪云难道就不知情么?
五年夫妻,十年青梅竹马,湛湛青天下共度的十五年,宋雪云比顾清修本人还要更了解他。
这样的人在临终时会说什么话,其实很好猜。
楚袖不是个喜欢八卦的性子,便是猜中了也不会往外说,今日也是见顾清修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心中窝火,这才说了出来。
若不是她现在还顶着探秋的身份,面前的人又是顶顶尊贵的太子殿下,她可能都要上手了。
此时此刻,她才算是彻底明白,路眠为何非要带着人将殿门撞开了。
见顾清修误会,她也不反驳,只是伸手隔着衣衫拉住了他手骨微凸的腕子。以她的力气,自然不可能拉起一个有意抵抗的男子。
“奴婢家乡曾有一说法,人离世后七天,魂魄仍会停留在肉身周围。”
“这七日里,此人生前遗愿若是有一件未能做成,鬼差便无法寻得魂魄,只能长长久久地做个孤魂野鬼,直到某日消散在天地间。”
两句话说完,她清楚地感知到手下腕子松弛了力道,也便扯着他带到了桌前。
楚袖将汤勺塞进他右手,又将一个馒头塞进左手,顾清修都不反抗,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下口前他蓦然开口问道:“此话当真?你家乡当真有这说法?”
“绝无作假,奴婢以性命保证。殿下慢用,奴婢在外头候着,有事您出声便是了。”
顾清修没应声,正一口馒头一口粥地往下吃,至于那碟子特意取来的咸菜,他是动也没动。
不愧是皇子楷模,便是吃着极为简陋的食物,仪态风骨也不见丝毫折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面前摆着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呢。
撩了帘子出来时,一抬眼便撞上神色肃然的路眠,对方特意遮掩后的漆黑瞳眸直勾勾地望了过来。就在楚袖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之时,只听他低声道:“真的?”
楚袖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的是什么,也茫然回问:“什么真的假的?”
路眠指了指内室,又道:“方才那番神鬼之说,可是真的?”
“这你也信?我胡乱编的,总不能让太子殿下就这么一蹶不振吧。”她哑然,路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若真信神鬼之说,怕是要夜夜不得安眠了。
“可你方才……”路眠神色一怔。
“赌咒发誓?”
看着面前身量颇高的玄衣男子,她摇了摇头道:“做我们这行的,若论赌咒发誓,一年能说个千百回。”
“若尽数当真,这天底下可没几个能活的。”
言罢,她拍了拍路眠的手臂,从他身侧掠过往外殿的桌边去了。
不多时,顾清修用完了膳,同时将楚袖和路眠喊了进来,她将桌上剩余的半个馒头放回食盒便告辞离开,留两人商议事宜。
她也不是无事可做,提着食盒先送去小厨房,之后便往李怀的居室去了。
李怀自打昨日来了东宫便再未回去过,一来是要看顾着那两名毓秀宫的婢女,二来则是忙着整理更新他手里的那人人体图鉴。
昨日宋雪云溘然长逝,秦韵柳便和李怀商量着怎么能让顾清修同意他们胆大包天的请求。
大悲之下,顾清修身上的病症也加重了,躯干上爬满了青紫淤痕,唯有四肢和头颅还白皙如旧。
从宋雪云的身上得来的经验告诉他们,若是让那淤痕蔓延至全身,那可就是真的华佗在世也难救了。
其实以原本那青紫淤痕蔓延的速度,宋雪云少说还能再活半月,可偏生出了差错,令她身上的淤痕在短短两天内便爬满了全身。
说来也很奇怪,那淤痕哪里都去,就是不往脸面上爬。
秦韵柳也曾想过是不是这些怪东西畏光,可试着将宋雪云的衣袖撩开暴晒半日也不见丝毫效果,也便死了心。
之前他们已然使尽了所有的手段,就连太医署那浩如烟海的卷帙也被两人一一翻阅,并未有哪卷医书里记载了此等怪异病症。
是以两人猜测,这应当是一种从外域传来的无名之毒。
因着从未在昭华地界儿出现过,自然也无法从昭华的医书上寻到解决的方法。
如今宋雪云身死,为了能让顾清修也活下来,他们便想着能不能将她的遗体弄来研究研究。
体表之症他们整整看了一个多月,可若是,此毒在体内呢?
剖开肚腹之后,或许就能看出些什么来。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秦韵柳和李怀便各自筹备了起来。
楚袖今早从初年口中得知了这消息,也不知是该劝还是不该劝,只能先去探探两人的口风再做决断。
叩响门扉三声,不多时便有凌乱的脚步声自内里传来,再一瞧,果然是面带慌张的初年。
她一指殿内,问道:“李大人和秦女官可在?”
初年先是点了点头,又极快地摇了摇头,整个人堵在门前一动不动,悄声道:“探秋,这事儿你就不要沾手了。秦女官知道我把消息透给你,可将我好一顿骂呢。”
初年是为了她好,毕竟觊觎当今太子妃遗体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偏生楚袖不怕这个,她使了巧力按在初年腕骨上,逼着对方松了手,自己便闪身进去了。
说来这一招也是从路眠身上学的,她在宫中几多波折屡屡受难,路眠深觉不能只自己看顾着她,还得让她自己也有些防身的本事才行。
只可惜这几招功夫学来还未来得及防身,便先用在了闯门上。
进暗室的机关楚袖比初年不知娴熟多少倍,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她便开了暗道,三两步踏进去后摆了摆手道:“莫要担忧,不碍事的。”
暗道狭长,周围又是厚实的石墙,这话语便显得低沉许多。
初年来不及拦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白影儿被石门遮掩,急得直跺脚。
“探秋,你,你当真是!”
摸着墙壁往下走的楚袖可不知初年在上面碎碎念了多久,她辨了方向便径直往关押着那两名婢女的暗室走。
东宫底下暗室虽多,但李怀用于解剖的一应器具都放在那间暗室里,便是转移也不甚方便。
踏出暗道时,两双眼睛齐齐望了过来,看见是她后又若无其事地挪了开来。
李怀手里攥着炭笔,在床上的木人身上来回比划着,冲着一旁抄录书籍的秦韵柳挑眉:“我都说了,那丫头可拦不住探秋,偏你不信,非要派个人拦。”
秦韵柳落笔挥毫,一张方子便誊抄完毕,她将那纸放到一边静待墨干,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写下一个方子,闻言头也不抬道:“拦不住也要拦。”
“说不过你。”李怀应了一句,继而问起楚袖:“探秋来这里是打算做什么呢?”
“先说好,你要是和初年一样唧唧歪歪,转身直走不送。”
还没开口就被堵了回来,楚袖噎了一下,继而道:“你们可想好了要如何说服太子殿下?”
一室寂静,她的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迟疑道:“你们该不会,没想出个法子来吧?”
李怀还想遮掩一番,秦韵柳却将两人老底掀了个干净:“想不出什么得用的法子来,太子殿下如此爱护太子妃,怕是下葬都不情不愿。”
“若是我们说要剖开太子妃的肚腹,八成太子殿下会先砍了我们的头。”
秦韵柳也愁呀,她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法子能说服太子殿下答应这种一看就十分无礼的要求。
到最后实在想不出个法子来,也只能听着李怀的,到时直接和太子殿下对峙,指不定对方一个心软就答应了呢。
虽然这心软的几率实在是小得可怜。
“依你们看,若以太子妃的遗愿来要挟,有几成把握能行?”
“这……”李怀犯了难,太子殿下爱重太子妃,定然是不愿她死后还遭罪的,但若是太子妃的遗愿,他又一定会全力以赴地去完成。
若是两者冲突,哪个更高一筹的确很难说。
“行,就这么做!”秦韵柳一口答应了下来,反正他们也没退路可以走,让他们亲眼看着太子殿下死,那是绝无可能的。
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该抓住才是。
“万一……”
“没有万一,大不了豁出去,将太子妃的遗体偷出来。”秦韵柳火气十足,到最后更是吐出了一番骇人言语。
李怀大惊失色,倒是楚袖面色如常,甚至是点了点头,肯定了秦韵柳的话:“这实乃下下策。”
“不是情非得已,谁愿意做这种事!”秦韵柳搁了笔,将书卷归置到书案左上角,便起身走到了楚袖跟前。
“我知你有巧舌如簧,但这件事最好还是不要插手。”
“前进后退皆是死路,你闯进来实非良择。”
“探秋,你应当是个很想活下来的人才是。”
秦韵柳一句比一句戳人心窝子,说到最后李怀看着楚袖冷然的面色,生怕对方暴起和秦韵柳打起来。
他急急忙忙挤到两人中间去,双手被炭笔染得黝黑,也不好伸手将两人分开,只能举着手隔挡两人。
“你们先冷静一下,这事儿还可以再商量。”
李怀比两人高出半头,站在中间便彻底遮挡了视线。
“不用商量了。”楚袖从李怀身后绕了出来,对着秦韵柳直白道:“既然你不要我管,那我也不再插手。”
“但事先说好,若你们成不了,我亦会出手。”
秦韵柳还想再劝,楚袖却已经施施然离开,那抹素影渐渐融入黑暗之中。
“本就是浑水一滩,还非要踏进来,也不知图什么。”
楚袖一走,剑拔弩张的氛围便散了个干净,秦韵柳推开李怀,叹着气说了这么一句。
“既来之则安之,有时候你就是想太多。探秋有这个本事,就让她试试也好啊。”李怀显然心大许多。
秦韵柳白了他一眼:“人是我带进来的,自然要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本来这丫头在东宫里屡屡遭难就够我烦心的了,再插手此等大事,真丢了性命,我可护不住她。”
见秦韵柳一副紧张的模样,李怀摇了摇头道:“且不说你扭转不了那丫头的性子,便是说你所谓的大事……”
“她难道插手得少了么?”
乔装改扮混入东宫,假冒太子妃,这两件事哪件拿出来都是天大的事,可楚袖依旧做了,非但是做了,还做得颇为悠游自在,怕是那个扮太子的小子都没她来得自在。
不管她是自恃本事还是无心为之,自打她进了这东宫起,就注定搅和进了这一滩浑水里。
除非破局,不然得不了什么好处。
这道理楚袖知道,秦韵柳知道,李怀也知道,可他们都来了,至今也没有一个人打算放弃,还想着把顾清修从浑水里拉回来。
秦韵柳又叹了一口气,她发现打从她应了这份差事来了东宫,就整日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一个月都比得上她前半辈子发的愁了。
“行了,叹气也没用,还是快点干活吧。”
“要是太子殿下大发慈悲答应下来,我们却拖了后腿,那才是悔不当初呢!”
言罢,李怀便又转回了那木人前,手指顺着其上画着的经脉纹路走了一遍。
秦韵柳亦是寻了另一本医书,摘录着其上可能与顾清修病症有关的草药、医方。
两人各自忙碌起来,而在他们身后,两个婢女并排躺在石床之上,兀自睡得安稳。
早在楚袖来之前,李怀便喂了两人昏睡的药物,确保这两人睡得不省人事,这才带着秦韵柳在此处做着准备。
若非是路眠分身乏术,他早就将这两人扔到别处关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