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捉狐01
秦韵柳没有说话, 内室一时之间针落可闻,偏偏此时宋公子像是站不稳似的,整个人一头栽进了内室里。
他身量虽不高, 体型也瘦弱, 可无奈珠帘也承不住这么一个大活人的份量,被他这么一扯登时便帘断珠散, 洒落一地,还有不少蹦跶着滚落到了太子脚边。
他趴在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身下压了不少拇指大的东珠,硌得他龇牙咧嘴,最后还是摸着地板自己坐了起来。
“太子姐夫, 这都是意外,小、我不是故意的。”
“且放心, 我待会儿就命人把这珠帘穿好……” 说了一半,他又觉得不太对, 便又换了个说辞, “待会儿我亲自把它穿好 ,姐姐醒来看见了一定高兴。”
他方才也听见了秦韵柳所谓的换血言论,但他并不认为是什么难事。
姐夫贵为东宫之主, 想要人来放血还不是几句话的事, 便是再不济,还有他愿意给姐姐换血,无论如何, 姐姐的病都是有救的!
“说得也是,云儿平日里最为宝贝这道珠帘, 每次瞧见都心情不错。”
太子弯腰将一颗东珠捻起,对着宋公子扯出了一抹笑, 而后将珠子往那方向一抛。
“秦女官,这法子你可以用,寻人随便寻。”
“若是有什么要求,直接和明轩说就是了,他与云儿是姐弟,不会有人比他更上心了。”
宋明轩手忙脚乱地将那珠子接住,也答话道:“只要是姐姐的事情,我在所不辞!”说罢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做保证。
“既然如此,那下官便先下去准备了。”
秦韵柳告别太子,路过宋明轩时停了下来,温声道:“还请宋公子移步,下官有事要同公子商量。”
“好好好。”宋明轩迭声应了,对着还坐在宋雪云床边的太子扬了扬手中明珠,“太子姐夫,那我就先走了,放心,我一定能将姐姐治好的。”
“放手去做,有什么事,孤给你担着。”
有了太子这句话,宋明轩登时便眉开眼笑,信心十足地大踏步跟着秦韵柳往外头走,路过楚袖和初年时也将方才放出的狠话忘了个干净。
楚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竟然答应了以血换血这种凶险的法子,非但如此,就连一向是个刺头的宋公子都同意了下来。
这种偏方自古以来便少有人用,经常是走投无路之时才会用上。
以楚袖几十年的见识,也未曾见过一个换血成功的案例。
她心中直打鼓,手上拿着的戥子倾斜都未曾察觉,还是初年喊了她一声,方才回神。
“怎么了?”
初年从她手中拿过戥子,将之放置在一旁,语气和缓道:“秦女官走前让我们俩把殿中的药材收拾了,然后去太医署帮忙。”
她方才走了神,也不知秦韵柳到底吩咐了什么,只能向初年问询,“去太医署帮忙?我这资历怕是不够吧。”
在这方面,她倒不是自谦,实在是医药之道难学,临时抱佛脚得来的知识,到了正经活用的时候自然会露马脚。
初年如何不知她资历短浅,但秦女官既然如此吩咐,必定是有她的道理在。
虽不知具体是要做些什么,但总归不是些太难的事情,是以她温声安慰楚袖,让她不要过于担忧。
“莫要担心这些,太医署人才众多。若真要做些什么重要事情,也用不到我等资历浅的人物。”
初年乐观,楚袖却不如此想。
且不说秦女官提出来的凶险法子,单是为太子妃诊治一事,就够太医署的太医们头疼了。
那日殿外太医跪了一排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只能希望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医德颇佳,还敢来帮忙了。
两人将外室里摆着的药材都收起来了,太子却还没出来,楚袖临走前从断得长短不一的珠帘里瞧见他将宋雪云的右手贴在脸颊上,时不时轻轻啄吻,也不言语,只沉默着望着她。
都说太子暴戾无情,待宋雪云倒是一等一的好,朝臣因无嗣一事催促数次都被他打了回去,至今东宫还是只有一位女主人。
太子对她的视线毫无察觉,继续和宋雪云痴缠。
楚袖挪开视线时,他正好抬手去抚摸宋雪云凌乱的鬓发,宽大的袖摆因与衾被摩擦而滑落几分,露出了一截手臂。
肤色算不得白皙,但肌肉紧实,最抓人的莫过于其上的道道伤痕,有的已然结疤,有的却还在渗血。
莫说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了,便是东宫中的一个普通仆役,身上都不见得会有这样的伤痕。
谁也不曾想到,只不过是无意的一瞥,竟让她见到如此一幕。
怕被太子察觉,她很快移了视线,却将此事记在了心中,打算什么时候借着秦韵柳的渠道将消息送出去。
初年带着她离了东宫,一路上撞见几名宫女太监,都是一打眼瞧见她们身上的太医署服饰便低头收声快步离去,倒显得她们像什么瘟神一般。
好在两人都不是计较这些的人,除却赶路全然不分心神在此。
因着今上身子骨弱,太医署在宫中的位置举足轻重。
原本的小院一扩再扩,最终将旁边一处年久失修的宫殿吞并,修缮成了如今气势恢宏堪比一宫的太医署。
楚袖自打进了宫就被秦韵柳带去了东宫,今日还是她第一次到这太医署来。
离得远些就瞧见金砖碧瓦琉璃柱的宫殿,正门后置着一鼎香炉,其中燃着数道线香,升起袅袅烟气。
不像药馆医署,倒像个庙宇道观。
她腹诽几分,随即跟在初年后踏过了寸高的门槛。
太医署里人来来往往,大部分都不言语,只匆匆行路,少部分则会往这边看一眼,和她们搭话的就更少了,只有一个青衣小童。
“初年姐姐,秦女官派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呢,且跟我来吧。”
那小童倒真是一副道童打扮,走在前头也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怕楚袖不清楚情况闹了笑话,初年便小声地与她介绍:“这是太医署郑医正的小孙子,今年才五岁,在这里做学徒已经满半年了。”
“不过他一般不跟着郑医正做事,倒是常常来帮秦女官。”
太医署里只有一位秦韵柳是女官,医女们也都在她手底下办事,而其余的男学徒则是分给了年轻些的太医来带。
按理说,郑医正的孙子在太医署也算是个香饽饽,大家都该抢着要他才是,但无奈他认准了秦韵柳,旁人怎么劝说也没法,只能任他去了。
总归他还年幼,学的都是些基本功,在哪里学都是一样的。
“所以,是说这小童不能惹?”
“倒也不是,是要你以平常心待他。但也别太过看轻,这孩子与他爷爷一样,天赋异禀,小小年纪比许多老资历的学徒都厉害,有时连我也比不上他呢。” 初年如此说着,语气里便不由得有些失落。
楚袖一听就知她八成又想多了,连忙安慰道:“初年姐姐也不差的,这般年岁就在宫里做了正式的医女,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呢。”
某种意义上,楚袖这话说的也没错。
太医署扩张后广招学徒,张榜时闹得轰轰烈烈,到最后招来的人也不过寥寥五十几人,更别说入宫后筛选了大批,到最后十不存一。
能在这般激烈的竞争中胜出,初年自然也算不得什么普通人。
“就你嘴甜。”初年微瞪了她一眼,倒是不再说话了。
小童带着她们左转右拐,最后停在了一处木门外,门上未有匾额,只在两边廊柱上挂了牌子,左边那块写着“阎王莫进”,右边写着的则是“小鬼回头”。
也不知是什么人写的,倒是与外头那些仙风道骨的名字相去甚远,想来也是个有趣的人物。
小童上前叩门,只叩得一响就听见里头传出如杀猪一般的叫声。
“姓秦的,你搁这儿公报私仇呢是不是,小爷是来帮忙的,不是给你做血猪!”
“你扎针放血就算了,拿这么大一盆做什么,过年杀猪吃啊!”
楚袖站在靠后些的位置,那声音传过来依旧响亮。
敢在太医署如此大呼小叫,还对秦韵柳出言不逊的,恐怕也只有那位无法无天的宋小公子了。
她与初年这些天在东宫已经习惯了宋明轩这张吐不出什么好话的嘴,可小童显然没有。
只见他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里头究竟是什么人物,最终得不出什么结论,只能扬声道:“秦女官,我带初年姐姐……”
他回头望了一眼,楚袖知情识趣地报上姓名:“探秋。”
“我带初年姐姐和探秋姐姐过来了。”
如果她方才没有听错,这人叫她姐姐似乎叫得不是很情愿?
不管怎么算,她都比这五岁小童要大上不少,他到底哪里不大服气?
楚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从迈进太医署大门来的言行举止,没发现哪里不对,总不能说是她和初年聊天的几句话得罪了他吧。
就在她腹诽的几息时间里,小童已然提高了声音将方才话语重复了一遍,然而他到底年纪小,说起话来又轻声细语,哪里比得过宋公子的嘹亮嗓音。
眼见着那孩子皱眉撇嘴就要喊第三遍,她立马上前拍门喊话一条龙。
“秦女官,我和初年姐姐来帮忙了。要是方便的话,我就直接开门了啊。”
那两下拍门力道用得很大,不需低头看她都知道手掌定然红了一片,效果倒是立竿见影,里面宋公子的声音就像被掐了脖子般戛然而止。
“进来吧,没什么不方便的。”
得了秦韵柳这话,她也不客气地将门一推,两扇门敞了开来,便见宋公子撩了衣袖将胳膊垫在澄黄的软枕之上,而秦韵柳手里拿着根细长的银针,手边则放着一个……酒盅?
宋公子的嘴可当真厉害,这么小的玩意儿,喝水都得喝五次才能解渴,亏他能对着这种东西喊盆。
第92章 捉狐02
门一打开, 宋明轩便用空着的左手挡在了眼前,蓦然洒进来的日光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也没看清楚来人是谁。
“快把门关上, 小爷的眼睛都要晃瞎了。”
小童没见过这种人, 板着一张小脸就到了秦韵柳跟前,“秦女官, 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秦韵柳将手中的银针架在一旁的蜡烛上灼伤,随口吩咐道:“景铭你去药方找李怀吧,我方才给了他几个方子,你帮着他一起找一下药。”
“好,我去帮李叔的忙。”
名唤郑景铭的小童回应着秦韵柳的话, 却下意识地瞥了对面的宋明轩一眼,那白衣的公子看起来是个尊贵人物, 坐姿却颇为豪放,一脚踩在另一张椅子上, 左手则是落在膝盖上不住地点弄着。
“看什么看, 再看小爷挖了你的眼睛。”
郑景铭也不回话,收回视线对着秦韵柳一礼,转身出门前甚至对着初年和楚袖都颔首示意了一番, 独独忽略了宋明轩。
他走后楚袖便将门带上, 初年已经被秦韵柳喊去帮宋明轩放血,她自己则是走到了一处药柜前。
“探秋,你且过来。”
“来了。”
楚袖从宋明轩身边路过, 一低头的功夫就瞧见他颤抖的腿,又往桌上瞥了一眼, 初年拿着毫针攥了他一根手指正往上扎,而宋明轩已经别过头闭上了眼。
看来宋明轩是当真害怕, 只是不知道是怕针还是晕血了。
此处的药柜看着就与别处的不同,一来上头没有铜环方便拉取,二来上头绘制了一副极大的太极阴阳图,四周则是开至荼蘼的朵朵青莲。
“秦女官,这是?”
“药柜罢了。”秦韵柳眼神淡漠,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张对折着的、巴掌大的纸来,借着身形的隐蔽塞到了楚袖手里,“你帮我拿些药,我告诉你怎么取。”
她闻言一愣,继而回应道:“秦女官放心,我一定听您的话。”
走到阴阳两点正对着的位置处,看着左侧那足有两尺宽的木隔断,她轻微地笑了笑,而后展开了手上的纸。
阴阳倒转,万物有逆。
青莲伴生,四象有寻。
四句密语对应着两种药柜排列的顺序,她略一思索便有了想法,而后将纸折了数叠塞进了腰间的囊袋里。
“第一个,左四三。”秦韵柳念了个编号,打算先看看楚袖是否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手里拿着特制的小竹簸箕,踩在木梯的第二阶,口中念念有词,“左四三,左四三。”
药柜按九九之数分了行列,阴阳两点连线的位置便是中列,左右各四列九排,其中阴阳图占据了最中央的七七之数,其余则是刻画了向各个方向生长的青莲。
好在木梯上也有机关,用不着她来回推动,只要掰动侧边的机关就能顺着药柜上的滑轨移动。
按照方才那四句密语,左四三便在药柜的最左边从上往下数第三排,抽屉上画着一支向下的青莲。
于是乎她用力将机关一推,木梯便滑到了左三列的位置。
她伸出左手,顺着青莲所指的方向往下数了四格,微微弯腰便拍在了第七排那个抽屉上。
只听咔哒一声,抽屉探出,她随意抓了一把出来,也没计算分量,转身将手掌摊开,扭头去问秦韵柳。
“秦女官,是这味药么?”
秦韵柳并未细看药材,只见她取用的方向正确,也便无言地点了点头。
“下一味药,右一七。”
右一七正落在太极阴阳图的白色部分,以阴阳逆转一说来看,对应的便是左一二。
楚袖向上攀了几阶,略微掰动机关使之靠近,同样的,她也只是从左一二中抓了一把。
“正是如此,接下来,我说药材与分量,你用戥子称好了便放到这边来。”
秦韵柳转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包药材的牛皮纸与捆扎的细线,放置在药柜与她之间只有掌宽的台面上。
“左四三,二钱四分。”
“右一七,一两三钱二分。”
“右四六,整五钱。”
“中零二,二两三钱。”
一味味药材从特制的药柜中取出,称量后俱都放在那窄小的柜台上,呈一字排开。
秦韵柳手中也持着一柄戥子,正一味药又一味药地撑过去,具体份量旁人无法得知,只有她自己才知晓。
待到楚袖取完所有的药材,秦韵柳也称得差不多,她压根儿没让楚袖从木梯上下来,而是道:“探秋你将这里收拾一下,我去煎药房一趟。”
楚袖还未回话,秦韵柳便已经将药材打包好,拎着出去了,只余她低头看着戥子里的药材,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之尽数倒回了药柜里。
好在她记忆里还算不错,七八味药材在药方里也算不上复杂,归整起来也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尽归原位。
她拍着手从木隔断后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宋明轩才反应过来,她抓药的小半个时辰里,这位小公子竟然一声不吭地任由初年给他放血,实在是稀奇得很。
宋明轩将脸埋进了手臂里,从她这个方向也瞧不见神色,只见他伸着右手臂一动不动,只有在初年用针扎上他指腹的时候才会绷紧手臂,略微颤抖几下,却不发出声音。
“宋公子这是?”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初年附近,便见得桌上排排摆了四个小罐,每一个里头都装着刚刚覆盖一层的血液。
“我也不知,从开始扎针就这模样了。”
初年拿出第五个小罐子,将银针消毒后便扎在了他另一处指腹上,一滴鲜血涌出,她便将之悬在小罐之上揉捏,加速血液流出的速度。
直到这一个罐子也如前面四个一样收集了一些,初年便松开了手,同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可以收回去了。
“宋公子,已经好了,您可以起来活动一下了。”
初年话音刚落,就见方才还“安静乖巧”的宋公子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怒骂道:“这哪里是取血,分明是给人上刑!”
“磨磨唧唧的折腾这么久,我看你们就是找死。”
“你们等着,小爷迟早要把你们这些贱婢都拉去喂狗。”
初年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又惹到了他,但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径直将五个罐子盖好放进托盘里,便端进了木屏风后。
“喂,耳朵聋了吗?小爷和你说话呢!”见没人搭理他,宋明轩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抓起方才垫手的布枕就扔了出去,正正好砸在初年背上。
若只是这样还不会出事,无奈小公子脾气大,紧接着竟是将桌上放着的一块镇纸也扔了出去。
楚袖有心阻拦,但无奈宋明轩力气极大,她手上也没合适的工具,情急之下只能扯了外袍去兜,却还是迟了一步。
那镇纸砸在了初年小腿的位置,将她砸得一个踉跄,手中的托盘脱手了不说,整个人也倒在了木屏风上。
瓷罐坠落碎了一地,内里存续着的鲜血也泼洒在屏风之上的雪梅上,恍若梅枝泣血一般。
她匆忙上前查看情况,因着还有宋明轩在场,也不好直接掀了裤腿,只能先去看那镇纸。
这一看才松了口气,不是京中常用的铁制镇纸,只是个紫檀木雕出来的,拿在手里分量也不重,被砸到应当也不至于折了腿。
初年被扶着到旁边椅子上坐下,再抬头时宋明轩还坐在对面,见她看过来还恶狠狠地瞪人:“看什么看,一个破木头还能把你砸倒,装样子也不装得像一点。”
楚袖收捡着地上的碎片,闻言便将托盘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随即说道:“不好意思宋公子,刚才这一出,那罐子碎了个干净,得麻烦您再在太医署里待上一段时间。”
见宋明轩一脸铁青,手已经开始摸索东西,看样子还是要闹,她抢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道:“您放心,为了不耽误您的时间,也为了尽快治好太子妃,这次不用针扎了。”
宋明轩本想生气,可听见“太子妃”三个字也便强压怒火反问了一句,“你们改主意了?这可不行,那小爷先前受的罪算什么?”
“还有,松手。”他看着楚袖隔着衣袖按上来的双手呵斥道。
本也是为了阻止他再扔东西,被这么一说,她顺势松了手。
“没改主意,只不过再按刚才的流程来一遍,您遭罪,我们也免不了受罚,就想着用个简单点的法子。”
“还有简单的法子!”宋明轩一拍桌子,整个身子往这边倾斜,对着初年怒目而视,“有简单的法子不知道早给小爷用,一天天的养你们这群人有什么用,全是废物。”
初年哪里知道什么简单法子,见状也看向楚袖,就见对方冲着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也便不再管了。
“你闭眼是什么意思,看不起小爷是吧!”
楚袖把他指人的手按下来,“宋公子消消气,您要是生气,这血可没法用了啊。”
打蛇打七寸,宋明轩在意的也不过是他亲姐宋雪云,拿换血说事,倒是一说一个准。
宋明轩偃旗息鼓地坐下了,嘴上也没什么好话,“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给小爷准备好了。”
话说得狂,要是手没抖就更有说服力了。
楚袖将初年扶着进了里间休息,方才又取用了东西出来,宋明轩已然如方才一般摆好了架势。
她也不客气,将瓷罐的盖子掀开,一手执刀一手执起宋明轩的手,比划了几个位置,而后在食指指腹的地方下了手。
“嘶。”宋明轩原本还趴在胳膊上,这么一下疼得他就要收回手,却被按住手腕只抽了一半。
“宋公子,您可别乱动,看看,浪费了这么多。”
宋明轩抬头就见着指腹上一个横贯的伤口,汩汩冒血,因他刚才的动作,有不少都抹到了医女的衣衫和布枕之上。
“你有病啊,说着要简单法子,谁让你拿这么大一把刀来的。”
将瓷罐抵在伤口上,这次划的口子大,不用她挤压也很快铺满了一层。
一开始她还怕宋明轩收手,专门空出一只手来压着他,到后来他仿佛认命了似的,也不动作,只是耷拉着脑袋,嘴倒是还不停。
接血无事,她还分神听了一会儿,的确如小厨房的王娘子所说,骂来骂去也没什么新鲜词。
等到又五罐子接好,宋明轩已经没了骂人的力气,只恹恹说道:“你们可得把姐姐治好,要是治不好,新仇旧恨加起来,小爷一并清算,非得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十八层地狱!”
“奴婢定然竭力而为,宋公子不必担心。”
虽说是存了些报复的心理,但她下手时也有分寸。
伤口看着大了不少,实际上没一会儿也止了血,但在宋明轩的颐指气使之下,她还是给他上药包扎了一番。
“喂,就包这么点,是不是你们太医署穷得要关门了啊?”
宋明轩将食指竖起,眼睛斜觑着包扎好的布料,打量了一会儿就又放到楚袖面前,“打发叫花子呢,再多包两层。”
其实原本都不用包成这样,哪想小公子还嫌不够夸张。
楚袖也懒得和他辩驳,直接三缠两绕给他裹上,反正是他自己要求,裹成猪蹄也得自己受着。
但好像宋明轩很是受用这种猪蹄造型,弄完了还勉为其难地夸了她一句,“这还差不多像个大夫。”
嘟囔了这么一句,宋明轩一下子就恢复了元气,当即质问道:“你们药也抓了,血也放了,是不是该给我姐治病了?”
哪里有那么快,秦韵柳单翻各种医书就翻了四五天,寻出来的法子也不止换血一种,只不过目前过了明面的只有换血罢了。
楚袖想着,秦韵柳应当是将换血作为最后手段,其余方法都用尽了才会尝试这一种,现下放宋明轩的血,也不过是为了做些先行准备罢了。
毕竟换血也有说法,也不是随意抓个人来就能行的。
但这些话都没必要让宋明轩知道,她也只能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
“秦女官如何想,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可不知情,宋公子还是先行回去吧。”
宋明轩开口骂了两句,然后发现对面这人就和没听见似的,该干嘛干嘛,骂的狠了还晃一晃手里拿着的瓷瓶。
那摇摇晃晃的架势,似乎下一刻就要摔地上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被人威胁了,先是讶异,而后便要闹,谁知对方轻飘飘地瞥来一眼,而后低了头嘟嘟囔囔。
“算算时间,也快到太子妃用膳的时间了,我们都腾不出空来,也不知有没有人记得。”
一听自家姐姐可能没饭吃,宋明轩哪里还有闲工夫在太医署和些下人置气,瞪了楚袖一眼便起身往外走,归心似箭,恨不得身上能插翅膀径直飞回东宫去。
好不容易把人忽悠走,楚袖也不磨磨蹭蹭,将盛着血的瓷罐放好,便绕到里间去看初年的情况。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初年已经好了许多,楚袖进去时她正撩了裤脚,用掌根按压化瘀,抬了头望过来。
“宋公子已经走了,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秦韵柳并没有派人来给她们传话,楚袖也不确定是不是要去煎药房寻人,就来问问作为前辈的初年。
初年手上的动作不停,略一思索后便回答了楚袖的问题:“煎药房那边有李大人在,又有郑景铭帮忙,我们过去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还是在此处等着吧。”
初年做了决定,楚袖就不会反驳,她扯了把椅子到初年跟前,和她问起了太医署的事情,最先聊到的便是她口中的李大人。
“这么说起来,李大人是在煎药房当值,看来他煎药的本事一定很高。”
闻言,初年微微笑了起来,她认可了后半句,却纠正了前半句:“真要说起来,其实李大人也不算在太医署当值。”
楚袖适时地表现出了惊讶,唇瓣微微张开发出一声气音,“哎?”
“你应当还记得,我们去东宫那日,宋公子烫伤了手,秦女官给了他一枚阴阳鱼木刻作信物,让他来太医署找一个叫李怀的人?”
其实是不记得的,但初年都这么问了,她也就顺着往下答了:“有些印象。”
“难道李怀,便是这位煎药房的李大人?”
“正是。”初年点了点头,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道,“李大人不在太医署内担任职务,只愿意做个守门人。”
“郑医正拗不过他,为此还专门为了李大人在大门旁边建了间小屋。”
能得太医署医正这般青睐,没些真本事定是做不到的。
这般想着,楚袖也问了出来,本以为能得到答案,谁知初年闻言却带着些苦笑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李大人平日里守在大门处,除了晨起开门和夜里关门外从不见人影。”
“据旁人说,只有郑医正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
“这么说来,秦女官又是如何能使唤得动李大人的呢?”
初年却无奈,穿好了鞋袜,从用作小憩的贵妃椅上跳了下来。
“这便是另一个秘密了。”
似乎楚袖展现的好奇心有些太过,初年不免得有些担忧,也便吩咐她道:“宫里不比外头,行事务必小心,也别太过探究什么秘密。”
“知道了知道了。”她装作受教了的模样应承下来,实际上心中所想的却是与之截然相反。
她来此本就是为了探寻秘密,免不得要多听多看多问。
说起来,太子手臂上的伤似乎还没什么讯息,或许可以找个时间问问秦女官。
昏暗的里间里,脱去外袍的医女没个正形地坐在椅子上,面上的表情却是少有的沉静。
而背对着她整理衣衫的医女也并不知晓,这个刚刚被她敲打过的姑娘,接下来会做出些什么来。
第93章 捉狐03
没得地方可去, 楚袖也只好在这不大的屋子内逛了起来。
一道雕花木隔断将之一分为二,内里摆放药柜与医书,外头待客会诊。
按初年的说法, 秦韵柳有时夜里忙, 来不及回寝舍那边,也会在内室里拉一道纸屏风隔挡, 直接睡在里头一张不大的榻上。
她大致翻看了下书架上放着的医书,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些草药图鉴,其余的则是些风土杂谈。唯一共同的恐怕就是其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了,蝇头小字错落在墨字旁, 写不下的则是夹了纸进去。
看来秦韵柳做到女官一职,的确付出了非同一般的努力。
初年见她对这些感兴趣, 也便在书架前驻足片刻,而后指着某一本尤为破旧的书道:“你若是想辨识草药, 那本书最为基础。”
“把它背下来, 你的基本功就算扎实了。”
那书看起来已经被人翻阅过许多遍,侧边书脊的位置拿宣纸糊了又湖,写着的书名都不像是刻印上去的。
她对比了一下手里书上的批注和那书名, 字迹相仿, 看来是秦韵柳自己写上去的。
“《铃兰图鉴》?”
“名字听起来像什么花卉图鉴,实际上内里收录的草药是历代以来最全的,基本入门的孩子都会抄录一份来背。”初年在旁解释道, 手指拂过那有些泛黄的书脊,她继续讲述, “《铃兰图鉴》全书共三册,放在这里的应当是第一册。”
“你若是感兴趣, 也可去太医署的藏书阁里去借,就拿你身上那枚木刻做抵押便可。”
闻言,楚袖从腰间囊袋里翻出来那枚太极阴阳鱼木刻,先前不知此物用处,大家又少有人佩戴,也就收了起来。
如今初年这么一说,她才知晓有这么一个用处。
她仔细打量着手里这枚木刻,除了一枚太医署的徽记外,也没在上头看到什么与本人有关的讯息,想到先前秦韵柳将之作为身份信物交给宋明轩,不由得心生疑惑。
“这东西又没写名字,若是我借阅了书却未还,如何得知是我?”
“你这丫头,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埋怨归埋怨,初年还是为她解了惑:“你看鱼眼这里,稍稍用些力气。”
手指按在凸起的鱼眼处,轻轻一按,就见鱼嘴张开,吐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牌子,一左一右,正是“探秋”二字。
“竟然如此神奇!”
其实这机关也算不得如何精妙,但对于第一次见的人来说,便是犹如神迹。
楚袖现下作为一个才离开村落不久的丫头,自然是要惊讶的,只不过惊讶过后也就失了兴趣。
她将木刻收起,拉着初年便要去藏书阁一趟。
初年瞥了一眼外头已然全黑的天色,伸手拦住了她。
“如今太晚了,藏书阁怕是都已经关了。”
“再者秦女官应当也快回来了,我们还是不要四处乱跑了。不然秦女官寻不到我们独自离开,今夜我们就得在这儿过了。”
初年说得在理,楚袖也就没再想着去别处,而是从屋内搬了椅子出去,将外头的纸灯笼给点燃了。
夜风微拂,苍白的纸灯在檐下摇摇晃晃,在一片黑暗中显眼得很。
这灯笼一挂,没过多久便有人来了。
楚袖和初年本就在廊下候着,见有人来便立马起身迎接,然而才走了几步,两人就不约而同地缓了步子。
来者并非是她们所想的秦韵柳,而是一名着灰蓝长袍的中年男人。
他眼下青黑很重,下巴胡茬长得很乱,应当是许久未曾搭理过,身材瘦弱,套在宽大的长袍里被风一吹便往里灌。
楚袖不认识人,也不知这人来做什么,一时之间也愣在了原处。
倒是初年见了来人,依旧迎了上去。
“李大人,可是秦女官有什么吩咐?”
原来这就是那位在太医署里一枝独秀的李大人,单看这一身衣裳,便知他的确不凡。
毕竟她白日进来时,遇见的人就没有不穿石青袍的,就连郑景铭那个五岁小童都不例外。
李怀将灯笼夹在手臂和身体之间,从怀里取出了个小册子,双手翻了一会儿,借着烛火看了几眼,才有些迟疑道:“你是初年吧?”
“奴婢正是初年。”
确认了她的身份,李怀才慢吞吞地道:“秦女官让我帮忙带句话,你们先回东宫去,帮着太子妃汤浴,她今夜不回去了。”
等了许久就等来这么一句话,初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谢过李怀好意便打算锁了门带着楚袖回去。
而楚袖站在一旁,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见李怀三两步走上前来,将那册子塞进了她手里。
“我眼睛不大好,劳烦这位姑娘帮忙看看,这几个字我可是写错了?”
她下意识地掠过李怀双眼,神莹内敛,哪里像是眼睛不好,但她也没有点明,而是翻开了那本薄薄的册子。
顶上灯笼摇曳,映在纸上忽明忽暗。
一目十行地将那册子上所写的东西看完,她抬起头来,正对上李怀探究的视线。
“实在是抱歉,我不大识字,不能帮到李大人。”
“不过这些时日在东宫跟着秦女官学了不少,下次再到太医署来,应当就能帮得上忙了。”
那边初年也将两把椅子放了回去,将房间落了锁,正打算将钥匙交给李怀,便见那一向被太医署众人评价为脾气古怪的李大人面上扯出个勉强称得上和蔼的笑容,对着楚袖说话。
“不妨事,下次再来就好了。”
“我看你也是个聪慧的孩子,多学多练,一定能成功的。”
如果不是现在场合不对,初年只想找个人问问,她是不是哪一步走错了,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么奇幻的一幕?
就连郑景铭那般天才的人物都被李怀批得一无是处,像探秋这种还没入门的人,竟也能得李大人一句“聪慧”?
初年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也不上前,手里握着的黄铜钥匙都握热了还没送出去。
到最后还是楚袖注意到了她,她才晕晕乎乎地将钥匙交给了李怀,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对方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那点烛火逐渐隐于黑暗,初年拉着楚袖的手问道:“你和李大人说了什么,怎么他态度如此和煦?”
楚袖不明所以,挑拣着说道:“没做什么,李大人想让我帮他抄书,我说我不大认字。”
“就这么简单?”
“是啊。”
不管初年信不信,楚袖也说不出别的原因来。
那册子在她读完后就被李怀收走,如今她身上也没什么证据,自然是任她随便说。
好在初年也不是非要问出个好歹来,她很快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提了盏灯笼便和楚袖漫步回东宫。
天色已晚,两人因为要等秦韵柳而误了太医署统一用晚膳的时辰,那处房间里除了茶水也没什么垫肚子的东西,早就饿得腹中唱起了空城计。
但再如何饿也得先去太子妃寝殿确定宋雪云的情况,两人不得已忍着腹中饥饿。
离得稍远些的时候,楚袖便瞧见了门外守着的黑衣侍卫,个个腰间佩剑,神情冷峻,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来者何人?”
“太医署医女初年、探秋,来帮太子妃药浴。”
楚袖提着灯,与初年一道向数层台阶之上的人行礼,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却仍旧未被放行。
那为首之人摒退了周围的几名侍卫,往下走了几步道:“太子正与太子妃闲话家常,两位姑娘不若先去准备一番。”
汤浴所用的药材下午基本已经备好,只需烧上几桶热水来便能进行。
侍卫如此言说,想来她们这个点是进不去了。
初年皱了皱眉头,正要将实情道出,便觉左侧衣袖传来拉扯感,楚袖凑上前来在她耳边轻声言语:“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去小厨房一趟。既能寻些吃食填饱肚子,也能督促他们烧好水送来。”
京城秋日里温差大,白日还是艳阳天,晒得人能脱层皮,夜间小风一刮就冻得人直打哆嗦。
太医署的衣袍只是寻常厚度,受不得今夜的狂风。
回东宫的一段路上,她的手已然失了温度,僵硬地持握着灯棍。
领头的侍卫也不在意她们究竟要去哪里,是以初年告知他们要去小厨房时也没得到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在她们离开前说了一句,等太子离开时会派人去小厨房通知她们。
谢过对方好意,楚袖便拉着初年去了小厨房,因为不知宋明轩在何处,所以她这次没走小路。
比平时少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两人便抵达了小厨房。
小厨房倒是没关门,烛火燃得很足,整间屋子都被照亮。
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竟寂静得很,往日里闲聊八卦、呵斥叫骂是一个也听不见。
楚袖拦下了想要上前敲门的初年,自己一个人提着灯走到紧闭的门前,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那门裂开一条缝,一只手径直向她抓了过来。
她往旁边一躲,身形一转,手中的灯笼便被那人捞在了手里。
那人啧了一声将灯笼扔到一边,继而趾高气扬地骂道:“不是说了别过来嘛,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一如既往的骂人水平,只是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底气不足。
在东宫一向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宋公子,竟然还有心虚的时候?
她心绪一转,开口便寻得了借口:“我等是来给太子妃烧水的,娘娘待会儿要药浴,耽误不得。”
那门顷刻便关了起来,内里传出杂乱的声音。
初年有些担忧地望过来,她则摇摇头表示无需担心,指了指内里,轻声道:“很快便会开的。”
似是印证她这句话,不过几息功夫,小厨房的门便被人从里面大力拉开,冷风席卷进去,带出了一股子焦糊的味道。
而开门的少年郎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偏偏他自己还毫无察觉,一脸的倨傲。
“还不快点进来烧水,要是耽误了姐姐治病,你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初年一见他那模样就想笑,最后不得已躲在楚袖身后,借着她的身影当着才没在宋明轩面前破功。
楚袖倒是装得很好,低着头慢慢移了进去,把宋明轩的话当做耳旁风。
放在以往,宋明轩定然还要骂上几句,但今日情况特殊,他没心思搭理这两人,将人放进来就将门关上,甚至是拨上了木栓,一副做贼的模样。
室内门窗紧闭,那股子焦糊的味道也就散不去,初年蹙着眉头扯了扯楚袖,楚袖略微侧了身过去,就听得她放低了声音:“探秋,宋公子是不是烧糊了饭,这股子味道当真冲鼻。”
“我也不知,好姐姐,忍忍吧。”
“待找点吃的填饱了肚子,我们离开便是了。”至于烧水,倒是顺带的了。
两人分工,楚袖往锅里倒水,初年点火起灶,不一会儿便烧起了一锅水。
水汽自木盖的缝隙里蒸腾而上,因着门窗紧闭,不一会儿便在上方聚了一片,瞧着似仙界云雾一般。
两人都在炉灶前,热得不住擦汗,最后只能将外衫脱掉,将扇火的蒲扇拿来扇风。
烧水要些时间,两人都是饿着肚子来的,等待的时间就更是难熬。
楚袖寻了个小灶,那是王娘子平日里给她留吃食的地方,掀开锅盖却只见碟不见吃食。
瓷白的碟子里细碎的糕点屑无声地诉说着答案。
有人进了小厨房,还能在王娘子毒辣的眼睛下将一碟子糕点都下了肚。
再结合厨房里飘着的这股子焦糊味,这人选无需多想。
她望向背对着她们坐在一处炉灶前的宋明轩,他抖着腿耸着肩,似乎在做些什么。
悄然走近,站到他身后的时候,她才看清楚这位小公子在做些什么。
手掌满是烟灰,指尖被烫红了也不肯松手,只来回倒腾。
而他手中之物褪去焦黑后便露出了内里澄黄的颜色,与此同时,一股香甜的味道也弥漫开来。
初年坐得稍远,一时之间还没什么感觉。
楚袖却是站在宋明轩身后,红薯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实在令人食指大动。
她定了定心神,轻轻拍在了宋明轩肩上,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那人像是被猫抓了的耗子似的一蹦三尺高,手里的红薯径直一扔,而后又慌忙去接。
剥了一半的红薯被他接住用宽袖拢了藏在身后,这才装模作样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道:“你个死丫头,做什么吓唬我。”
“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让你出不了东宫大门!”
她也没想到只是一个动作就把他吓成了这幅模样,连平日里的自称都忘了个干净。
“只是见公子一人在此,便想着问问有没有见过王娘子留下来的点心,哪想一不小心惊扰了公子做……”说着,她的眼神便往宋明轩脚下的那堆木灰处飘。
宋明轩立马就明白了这人是看见自己在烤红薯了,登时就凶狠了面容。
“臭丫头,小爷吃点东西还要和你们这些下人禀报吗?”
“晚膳做得清汤寡水,生怕人吃饱了,就该把这些人都拉出去杖毙,连个饭都做不好,还留着做什么。”
见这人又自顾自地骂了起来,楚袖也十分无奈,她只是想过来诳几个红薯,怎么话还没说几句,这小公子就钻进自己的想法里出不来了。
无奈之下,她也不抱期望了,反而在小厨房内搜寻起来,最终找到了几枚鸡蛋和剩下的米饭,估摸着做出个两人份来不成问题,也便将宋明轩抛到一边,找初年帮忙生火了。
等到宋明轩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红薯早就凉了,反倒是对面两个小丫头的炒饭新鲜出炉,香味四溢。
作威作福惯了,宋明轩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径直上去便往旁边一坐,瞧了正盛饭的楚袖一眼,而后和个大爷似的开口:“ 给小爷也盛些来。”
看那模样,估计是觉得自己还能给她们这种下贱之人留点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宋明轩现下没带人,再加之已经知晓了他几分弱点,楚袖倒也没原先那般怵他。
更别说太子殿下白日里才应承下的话语也让她确定了一件事—— 这位脑子不甚聪明的宋公子赶巧出现在东宫的原因,怕是要为太子殿下来试探她们这些人有没有混进奸细的。
太子妃遇害,东宫戒严,楚袖混进来得未免也太容易了些,但好在她本也不是怀着要害宋雪云的心来的,就算被查出来也不至于毫无辩驳之力。
因此,面对于这个在太子纵容之下异常凶残的少年郎,楚袖也不打算如先前一般惯着他了。
当然,作为新入宫的小医女探秋,她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做些什么。
所以,她只是绕过宋明轩到了他原先所在的炉灶前,三两下将掩埋在烟灰之下的红薯都捞了出来,寻了个木盆一并端到了他跟前。
“公子请用。”
宋明轩低头,只见焦黑的红薯摆在面前,对面两人则是端起了盛着金黄蛋炒饭的碗吃得开心。
他头一次在东宫遭到这般待遇,下意识地便要将面前这木盆踹翻,但下脚之前他还留了一丝清醒,知道先去锅前走一圈再说。
这便不得不说楚袖对于分量的把握十分精准了,给两人一人盛过一碗蛋炒饭后,锅里别说是一碗了,就是一粒米也不见得有,活像是刚刚被什么东西舔过锅底似的。
宋明轩黑了脸,本想骂人,但刚才这小丫头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估计是骂也骂不出什么花来。
最后他只能满怀怨气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对着初年和楚袖两人吃着烤糊了的红薯,下口的动作极其凶狠,好像被他吞入腹中的不是红薯,而是她们的肉一般。
楚袖若无其事地扒着饭,倒是初年被这眼神吓到,吃饭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初年姐姐别担心,宋公子可喜欢吃红薯了,不然也不会深夜一人在此,放心吃吧。”
“是……这样的吗?” 初年感受着那刺骨的视线,总觉得事实不像探秋说的那样,但的确只有两碗饭,她们两个人都吃了一半了,也不好让宋公子吃她们的剩饭。
最后初年选择了背过身子,眼不见心不烦地将那一碗还算美味的蛋炒饭给吃得一干二净。
没办法,她在家中最多也就是帮忙煎过药,从来没试着做过饭。若不是探秋还有点手艺,今晚两人就只能忍饥挨饿了。
天大地大,厨子最大,她吃人嘴短,也没有立场置喙探秋的做法,更何况她心中也记恨着宋明轩折辱华阴和琢浅的事,自然不会说什么。
在这样堪称诡异的氛围下,只有楚袖心中无任何负担地将饭吃了个干净。
盛饭之时她就有意多给初年盛了一些,她自己其实只得了小半碗。
蛋炒饭毕竟有些油腻,深夜入食,一个不小心便要引起肠胃不适。
她可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去赌,只能使了点小手段让初年多吃些。
祭五脏庙的时候,两人也没忘了烧水,如今小厨房里三个大锅灶里都盛满了热水,初年时不时看火递柴,没让一个炉灶熄了。
倒是一旁望饭止饿的宋明轩最终还是将那几个焦糊的红薯都塞进了肚子,勉强吃了个半饱。
他本是为了维持形象才将小厨房的人赶出去的,谁知小厨房里没多少现成吃食,他自己又不会做,只能学着记忆里佃户的模样烤红薯。
结果烤糊了不说,还得看别人吃着香喷喷的猪油炒饭,别提心里有多难受了。
是以他见楚袖起身的第一时间便开口找茬:“烧好了水还不快点送去姐姐寝殿,你们在这里磨洋工呢?”
“果然是下贱之人,做事都磨磨蹭蹭,懒驴上磨似的。”
初年抿了抿嘴角没说话,楚袖更是直接,她将一瓢热水舀进方才炒饭的锅里,手里拿着丝瓜络子递将过来。
“宋公子大义,想来是愿意为了太子妃能早点泡上药浴来洗碗的吧?”
宋明轩嘴巴张张合合,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只能没好气地躲过她手里的东西,动作粗鲁地刷起锅来。
初年在楚袖身后更是一脸惊奇,见对方甩甩手走到她面前来,也便小声道:“宋公子做这些事情,看起来似乎很熟练的样子。”
楚袖瞥了动作因初年言语而一顿的宋明轩,也跟着小声回道:“有些人生来就是天赋异禀,或许宋小公子的天赋就在刷锅上呢。”
这自然是个玩笑话,但宋明轩听见了也没有什么大反应,反倒是兢兢业业地刷锅。
她不免一惊,她随口说着玩的,这人不会当真了吧。
然而不等她仔细辨认一番宋明轩的反应,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太子殿下有请两位姑娘到正殿去,有要事相商,还请两位不要耽误时间。”
第94章 谋皮01
说是请两人相商, 实际上她和初年一出门就被有意隔开了。
见此状况楚袖不由得心中一沉,莫非太子已经看穿了她的身份?
可仔细回想自己入宫以来的行径,也无甚出格之处, 不至于短短几天就暴露了。
再者若是暴露了身份, 恐怕来请她们的侍卫就不会仅仅只是隔开两人,却无进一步动作了。
楚袖定下心神, 面上却是神情惶惶,与她隔着一人的初年安抚性地看了她几眼,便伸手过来。
那侍卫见状往后退了几步,给两人留出些空间来。
“多谢大人。”
初年道了谢,两人牵着手, 夜风里彼此的温度传过来,不免心安几分。
就这样一路到了正殿, 围在她们身边的侍卫散去,只余为首的那人带着她们进殿。
“回禀殿下, 太医署的两名医女已带到。”
太子已然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墨绿长袍, 似乎刚刚沐浴过不久,披散的长发还未干透,在玄黑的外衫上留下了一片濡湿的痕迹。
他斜倚在榻上, 一手曲起搭在凭几上, 一手握着书卷,听见侍卫的通报才抬了眼皮,却也没正眼瞧她们, 只挥挥手让侍卫下去了。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礼,初年在前, 楚袖在后。
明明两人声音也不小,但太子仿佛听不见似的, 将侍卫遣离后便继续看起了手中的书卷。
一时之间,屋内静得能听见火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太子不发话,两人谁也不敢动,哪怕腿都开始酸痛,也只能咬牙强撑。
又翻过一张书页,太子才漫不经心地开口:“起身吧。”
“多谢太子殿下。”
初年已经习惯了宫里人动不动就要给人来点下马威的规矩,此时站起也不见一丝凝滞。
倒是楚袖,心有余而力不足,起身时摇晃了几下,若不是初年搀了一把就要倒到地上去了。
“孤今夜找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这些日子照顾太子妃,可有发现什么端倪之处?”
这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太普通不过的关心,但偏偏问的不是主管治疗的秦韵柳,而是两个听命行事的小小医女。
楚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李怀在太医署给她看的那个小册子上所记录的事情。
先前送出去的尖刺被拿去与香炉内的凸起多次比对,最后确认两者原是一体,合起来便是个细微到寻常人难以察觉的毫针。
至于其上有没有淬毒、又淬的什么毒等问题便无从知晓了,起码从目前所有的证物上并未查验出毒素的存在。
此等大事,自然不会一直瞒下去。
楚袖当初也只是和路眠说在查清香炉一事之前不要外传,如今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自然是要将物证上交大理寺再行查验一番的。
保不齐太子便是得知了这事,才来问询她们。
至于为何问的不是秦韵柳而是她们这些手底下的医女,八成还是心有顾忌吧。
秦韵柳在宫中多年,太子与之接触虽然不多,但也不少,足以确认这名女官的心思绝不在害人之上。
可初年和她进宫年份都不长,若是要掉包亦或是收买都简单得很。
楚袖和初年都低头不语,太子也不急,只是将手中书卷往面前小几上一扔,整个人坐起身来。
“两位俱沉默不言,莫非是未曾发现什么?”
“既然如此,不如让孤来提醒提醒两位?”
太子理了理衣襟,清俊的面容因烛火摇曳而染上几分阴霾,颇有些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暴戾模样。
在这位脾气古怪的太子面前,楚袖不敢搞小动作,低着头在心中捋着这位太子的情报。
太子名顾清修,在皇子公主中行三,自小便极为勤勉,在兄弟之中也算出类拔萃。
生母是得过十年独宠的婉贵妃,外祖家世代从军,虽比不上定北将军和镇北王,但在武将之中也有一席之地,只不过作为太子的母族多少还是有些不够看。
若不是上头那位皇后嫡子夭折,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坐这储君之位。
顾清修做皇子时脾性是一等一的好,可自打入了东宫后便一日暴戾过一日。
有人觉得他是原形毕露,也有人觉得他是被繁重的事务压得踹不过气来,但终究没有具体的原因。
与宋雪云成婚后倒是收敛了许多,再加之有宋家门生在外为他经营名声,近些年来在百姓里的评价也很是不错。
宋雪云遇刺后,顾清修就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东宫人人自危,就连他自己身上都伤痕累累。
只是不知道是他自残还是有人施加在他身上的了,若是旁人,能对顾清修下手还不被清算的,不过寥寥之数……
宋雪云与他好比缰绳于马,如今的顾清修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来。
得知有人刻意在香炉中动手脚针对宋雪云,顾清修内心未必有表面这般平静。
果不其然,顾清修沉吟了片刻,眼神在下方两人逡巡数次,才开口道:“太子妃身上,可有何处有伤痕?”
初年和楚袖都曾为宋雪云脱衣推拿,对于她身上的各处印记再清楚不过。
楚袖有意不言,让初年回答了这个问题。
“太子妃身上无甚伤痕……”说到一半,她像是回忆起什么来一般,恍然大悟:“右手指根处似乎是新长了一层皮。”
初年并未对此做什么结论,只是如实告知了情况。
毕竟这既可以说成是之前伺候的宫女粗手粗脚,也可以说是她们做事不力,又或者说是那日琼花台上受的伤。
顾清修闻言将视线落在了未曾言语的楚袖身上,俯身向前,指尖在檀木的桌子上重重地叩了一下。
“这位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楚袖这才有些结巴地回道:“回,回太子殿下,奴婢医术浅薄,未曾多近太子妃的身。”
“只是初来那日,依秦女官吩咐,曾从太子妃手上拔了根刺出来。”
将一切推到了秦韵柳身上,楚袖便又低垂了头,双手微微颤抖,似乎是有些害怕的模样。
顾清修半眯了眸子,指尖在案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下一下恍若敲在了两人心上。
“这么说来,先前那些宫女当真是办事不力,竟然连此种错漏都未曾发现。”顾清修意味不明地提起那些被他杖毙的宫女,又温声吩咐两人。
“两位日后若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可直接来正殿,找方才带你们来的那位侍卫通传便可。”
两人自是应下,之后便被送离了正殿。
初年心中惴惴不安,一路上也没什么言语的心思,拉着楚袖便往小厨房的方向赶。
她们走时小厨房里只有宋明轩一人,而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生火的人,要是那三大锅热水冷了,宋雪云的药浴便又要推时辰了。
本来就比平日药浴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又去正殿走了一遭,便又虚耗了两刻钟。
治病救人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若是中途停了一次,谁知会发生什么变数。
火急火燎地赶回小厨房,却在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初年急得团团转,语无伦次地和人解释,楚袖在后头看得一清二楚,当下便拉了她一把道:“初年姐姐,莫急,这是小厨房里的李娘子,定是有话要说才拦人的。”
李娘子点头,也不浪费时间,径直道:“药材已经从太子妃寝殿那边取来熬煮了,周顺他们已经搬了几桶热水搬到寝殿去,还请两位姑娘去那边吧。”
“莫要误了太子妃的诊治才是。”
事态紧急,两人道了一声谢便往太子妃寝殿那边跑去。
去到寝殿时,门外守殿的侍卫正帮着穆成平往里抬水,抬眼见两人进来更是抹了一把汗道:“太子妃还在内室里睡着,我等是粗人,也不好进去,烦请两位姑娘进去看看吧。”
两人分工明确,初年进去照料宋雪云,楚袖则是留在外室指挥着几人将水先灌入浴桶之中,而后吩咐他们一刻钟后再送些热水来,便将寝殿的门合上。
初年和楚袖两人合力将宋雪云放进了浴桶里,而后便一人拉着一只手按压起了穴位。
约莫一刻钟后,浴桶中的水便不再热了,此时宋雪云身上已经被蒸腾得微微泛红,除了闭着眼外和普通人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如此反复泡过两次后,楚袖便让人将滤好的药液搬了进来,按比例兑好后就又将宋雪云泡了进去。
这次不用按压穴位,而是要让她全身都在药液中浸泡满两刻钟,就连面部也得时不时用浸满了药液的布巾擦拭才行。
为了能顺利完成这次药浴,她用随手从梳妆台上摸出来的银蛇簪将宋雪云的长发盘起,而后在她颈部绑了一块小布枕以防泡的太久硌到。
楚袖皮肤薄,对于普通人来说温热的水对她来说已经有些烫了,因此对于温度的把握比不上初年精准。故而是初年在来回走动,将药液或热水倒入浴桶中。
她虽然是坐在浴桶旁一动不动,但热气蒸腾下,依旧是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将这两刻钟熬过去,两人将宋雪云扶回床上,吩咐人将浴桶和其余水桶撤了下去。
做完这一套工作,楚袖和初年都累得够呛,两人并排坐在床前的脚踏上休息。
没有人在,两人也就不顾及什么形象了,将外衫扔到一边,整个人靠在床边不住地深呼吸。
“药浴虽然很管用,但只有两个人,还是有些太累了。”初年休息了一会儿便起身将厚重的被子从柜子里抱了出来,盖在了面色红润的宋雪云身上。
楚袖对此表示认同,初年或许还有些力气能来回走动,她已经累到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但也没办法,华阴和琢浅受伤,太医署那边也没有多余的人手调过来,只能我们两个累些了。”
两人无奈苦笑,而后按老规矩分好了前后半夜的值守顺序,这次楚袖守前半夜,初年守后半夜。
当然,不守夜的人也不会离开寝殿,只是能去外室的那张榻上休憩。
“那前半夜就交给你了,但遇到什么事就直接叫醒我,千万别客气哦。”初年打了个哈欠,但出去之前还是再三吩咐,生怕楚袖遇到突发情况不会处理,从而耽误了治疗。
歇息了一会儿恢复力气,楚袖双手后仰搭在床边将自己撑了起来,闻言也乖巧地应下:“知晓了,初年姐姐也快些去睡吧,等到丑时三刻我再喊你。”
“好,那我去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宋明轩没有再来找她们的麻烦,两人也得以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
更令人可喜的是宋雪云的体温有所回升,这证明秦韵柳新寻来的施针之法有用,且药浴的法子也没错。
三人之中情绪最为外露的当属初年,望着宋雪云脸颊泛出来的粉意,她激动地抓住了秦韵柳的手。
“这法子有用,是不是很快太子妃便能醒来了?”
秦韵柳对此却不乐观,愁绪在她眉间凝结。
“怎么了,秦女官可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初年一下子察觉到了不对,开口问道。
自打提出了换血之法后,秦韵柳便在太医署和东宫之间两头跑,除了施针之时能见到她外,大多数时候人都不在东宫。
本以为是太子妃的治疗有了进展,毕竟宋雪云的情况也的确在好转,但观秦韵柳面色,似乎并非如此。
“不是什么大问题。”秦韵柳不愿回答,将话题扯到了别处去,“我带了新的药方来,你和探秋从今晚开始便按这个方子重新熬药。”
“还有膳食也要变,具体的我都写在里头了。”
“探秋机灵,让她拿去和小厨房的人说。”
秦韵柳回来一趟,除了几张写着各种注意事项的纸外什么也没留下,便急匆匆地回了太医署。
等楚袖从小厨房回来,见到的便是一张全新的膳方,上头所用药材之名贵便是常年吃药的她都不免咋舌。
也只有皇室才能如此挥霍这些价值千金的药材了,换作是她,保不齐要将身家都抵进去。
新换的一批药太过珍贵,当天下午送药的人便从几个不知名的太医署学徒变成了李怀。
他依旧是那身破旧的灰蓝长袍,头发倒是打理的一丝不苟,俱都用一束木冠固定。
李怀在太医署地位特殊,到了地方无需他言语,那些学徒便颇有眼力见儿地将药材往里搬,手上动作也轻了不少。
但就算如此,也时不时要被李怀不轻不重地说上一句。
“那边那个小子,你再拿下去,五十年份的雪凝脂便要糊在盒子上了。”
“还有你,低着头不看路,是想撞到柜子上去吗?”
“安心做事,别心里想些乱七八糟的,我又不吃人。”
楚袖正好在此时带着小厨房刚出炉的点心回来了,一进门就听见一人小声嘀咕道:“是不吃人,骂人骂得最凶。”
本想看看是何人能说出如此言语,可那人本就是背对着她,来的几人身量体型相差无几,实在是寻不到。
而那边坐在桌边饮茶的李怀见她愣在门口不动,便催促道:“丫头辛苦了,快来这边歇息一下。”
此话一出,她清楚地感觉到那几名搬药材的学徒都往这边看了几眼。
王娘子对她好,做点心总是给她多留些,这次也不例外,足足装了三碟,还切了不少瓜果,将五层的食盒都塞满了。
如今才过申时,不前不后的点儿,她提着巨大的食盒实在是惹眼得很。
快步走到李怀身边,她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在桌上摆了个齐整。
她不大喜欢这些甜口的点心,可王娘子好意,她也不好推辞,正好李怀带了人来,也不浪费这些点心。
“小厨房那边才做出来的点心,李大人若是不嫌弃,便用一些吧。”
茶色的马蹄糕与乳白色的莲子糕相得益彰,红彤彤的西瓜切块,汁水汇聚在盘中。
李怀很给面子地取了一块马蹄糕,细长的糕点呈半透明状,捏着底部拿起的时候上端垂下却不折断,极有韧性。
“东宫的厨娘倒是很有本事,这马蹄糕入口即化,有几分家乡的味道。”
马蹄糕是南越那边传过来的点心,说是马蹄糕,实际上就是用荸荠和红糖制成的点心,只是在南越方言中与“马蹄”音似,才得了这么一个名儿。
没想到李怀竟然是南越人士,他的官话讲得极好,一点也没有南越口音。
“李大人不是京城人士吗?”
李怀又捻起一块马蹄糕,一边吃一边讲:“不是。我是南越人士,只是外出学医,才落在了京城。”
“小时候家里穷,只有年关将近的时候才能得一块点心,掰开了和好几个兄弟姐妹们分。”
“那滋味,甜的很呐。”
他眯起眼睛细细品味,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似乎真的借由几块糕点回到了年幼时的那段日子里。
楚袖对于自己的童年印象不深,只记着被人从这里卖到那里,动辄打骂,莫说一块糕点,便是一块干硬的馍馍都是天赐之物。
因此有段时间她对于吃食搭配从不在意,只要不饿死就行,还是当时的坊主见她可怜,一点一点地给她掰了过来。
思绪纷飞间又飘到了前世去,她摇摇头暗道自己太过多愁善感,如今还在东宫之中,怎的就有闲心想起以前。
她取了块莲子糕慢慢吃着,初年见状也不说些什么,只是叮嘱几人加快了搬药材的动作。
许是马蹄糕引起了李怀的思乡之情,他胃口大开地将一碟子马蹄糕都吃了个干净。
较之于他,楚袖便逊色许多,满打满算也不过用了两块点心和一杯清茶。
见她起身离位,李怀伸手扯住了她的手腕,眼神往座位上落了落,道:“小丫头就别去捣乱了,你不通药理。”
“要是毁了这些药,卖了你都不够还的。”
李怀说的是实话,楚袖也就熄了帮忙的心思,问起了另一个问题:“药材如此珍贵,我与初年姐姐未必会煎,小厨房的人便更不会了。”
越是名贵的药材,入药的条件也就越苛刻,都说久病成医,这话落在她身上却不适用。
她只能勉强识得几味珍贵药材,其余事宜是一概不知。而初年出身不高,进入太医署后也未曾经手过什么大病,自然也不知要如何处理。
说来说去,还是得太医署再派人来才行。
“不愧是秦女官手底下的人,想得就是周到。”
“秦女官早先便想到了这些事,这不,便将我派到此处来帮忙了。”
初年放下手中木盒,闻言惊愕转身:“竟然是李大人亲自出马?那倒是不用再担忧了。”
那几个来送药的学徒更是面面相觑,想知道究竟什么时候秦女官吩咐李怀留下帮忙,但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也没得出个结论来,只能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加快了速度将药材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不多时药材归整完毕,那些个学徒却无一人敢上前打扰李怀的好兴致,只能一致地将求救的眼神落在了初年身上。
初年也很想回望过去,但无奈相较之下,她似乎更适合打破现下和美的局面。
“李大人,药材已经放好了。您看,我们是不是该开始熬药膳了?”
药膳是要将药材与食材按一定配方结合再辅以特殊手法做出来的滋补饮食,其对火候的要求已经到了一种变态的地步。
太医署的药炉都是经过工匠多次改造才能达到这般效果的,可东宫的小厨房哪里有这个条件,想来须得多试几次才能行。
是以初年提出来这样的请求也不算过分。
李怀原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他并未回答,而是眼风一扫望向了躲在初年身后那几个战战兢兢的学徒,眼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你们一个个的,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若是日后去给贵人们请脉,莫非也是这般窝囊样?”
“也不知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骂完了人,李怀便要让他们滚回太医署,楚袖也不拦,只是迅速地从食盒最下头抽出几张油纸来,将剩下的点心打包起来塞进一个学徒手中。
“辛苦你们来这里帮忙,这些未曾用过的点心便当做谢礼了。”
那人捧着一包点心,却不敢说话,拿眼神直觑李怀神色,见对方横眉冷竖,下一刻就又要骂人,才仓皇地收了下来。
“多谢姑娘好意,都是分内之事,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便脚步飞快地出了殿门,那速度,活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李怀见状冷哼一声,到底没再骂人,只是起身让楚袖带他去小厨房熬药去。
楚袖自然应声,临走前叮嘱初年记得将另一盘凉西瓜吃掉。
两人并肩往外走,宽大的外衫落在一起,时不时交叠。
“说起来,还未曾问过探秋姑娘入宫是为了什么?”李怀自然不是问探秋这个身份,他的意思是楚袖打算在什么时候出宫。
若是真要治好宋雪云再离开,恐怕没有三年五载是不行的。
但就他从秦韵柳那里得来的些许消息里也知道,这位同他们不一样,不是要在太医署里常驻的,甚至都不一定要在宫中。
“太子妃的病如今还没头绪,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只想让太子妃好起来。”
要好起来,就得知道宋雪云到底是如何变成这样的,换言之,也就是要搞清楚宋雪云身上病症的来源。
两人话中有话地一路往小厨房的方向走,等到了地方的时候,两人的信息也交换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也便劳烦李大人了。”
“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一说。”
第95章 谋皮02
李怀身兼熬药一职, 但依旧没在东宫住下来,而是如同秦韵柳一般每日两点一线地奔波。
宋明轩则是一如往常地来寝殿点卯,只不过因着他不再喊打喊杀, 每次来只是安分地坐在不远处看昏睡的宋雪云, 那两个侍卫在请示过顾清修意见后也就不再拦着他了。
楚袖将这人当空气,该做什么做什么, 初年却难受得很,总觉得身后有只饿狼盯着她,做事都绷紧了神经,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来祸端。
就这样又过了五日左右,宋雪云的身体不再好转, 又进入了一个瓶颈期。
但好歹体温停在了一个正常人的范围,两人倒不像宋明轩那般急得上蹿下跳。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换了新方子姐姐就能好么,怎么这两天一点变化没有?”
“你们是不是偷工减料了?”
宋明轩这些话早先也和李怀说过, 但李怀只是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便离开了, 也不知宋明轩自己脑补了什么东西,自那以后见了李怀就躲。
柿子找软的捏,所以他也只敢和她们两人说些不客气的话了。
初年还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们这些时日做些什么, 宋公子也在一旁瞧着, 哪里有本事在您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呢?”
“谁知你们用了什么法子,不然为什么姐姐的身体不见好转?”
“定是你们从中作梗……”
宋明轩胡搅蛮缠,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块糕点堵了嘴, 糕点干涩,噎得他说不出话, 也顾不得再说,急忙在殿内找起水来。
可方才还在手边的茶壶此时不翼而飞, 他只能捶着胸口慢慢往下咽。
“宋公子,这可是小厨房专门为您做的点心,一定得多吃些。”
楚袖将外室里的糕点端了进来,放在宋明轩手边,细心吩咐,一派为他好的模样。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攥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茶壶。
初年看得目瞪口呆,但在看到楚袖回头眨了眨眼还是上前将那茶壶接了过来,用宽大的衣袖掩了藏到床头的布枕之后。
宋明轩再如何担忧宋雪云,到底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有道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再如何他也不可能凑上前来对宋雪云动手动脚。
藏在此处能确保他找不到这茶壶,不然待会儿发现是探秋所为,定是要大闹一番。
宋明轩食不下咽,又见楚袖将盛放着糕点的盘子放在自己手边,便要抄起来扔她身上,谁知初年一声惊呼。
“太、太子妃皱眉了!”
“什么?”
已然触到瓷碟边缘的手蓦然收了回来,宋明轩顾不得喉中干涩,含糊地喊了一声便冲了上来。
他将坐在床边的初年推开,低头看向了躺着的宋雪云。
她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身上穿着一身云锦纹绣的寝衣,长发披散在枕上,铺成一段墨色。
原本平和的神色因眉间的隆起而打破,秀美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愁绪。
纵是未成妆色,也自有一股烟雨朦胧之美。
若是平日,宋明轩一定吵嚷着是谁让姐姐忧心,要将那人碎尸万段,然而此时,他只是怔愣着,眨了几下眼睛,竟有泪珠顺着睫羽滚落。
内室寂静无声,楚袖拉了拉站在一旁的初年,指了指外头,示意两人先出去。
初年看了看情绪激动的宋明轩,继而点了点头,随着楚袖离开。
两人才走到珠帘处,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啜泣声,初年脚步一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宋公子无法无天,对太子妃倒是真情实意。
楚袖伸手撩了面前这穿得长短不一的珠帘,似乎又看到宋明轩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坐在地上,用针线将颗颗东珠串连,口中嘟囔着姐姐一定会喜欢之类的话语。
宋家姐弟情谊真切,如今一幕实在是令人伤怀。
只盼着宋雪云醒来,能好好将宋明轩的性子掰正,不然长此以往,宋明轩定要因此丢了性命。
两人到殿门外通知了守门的侍卫,让他前去正殿同太子通报一声。
初年即刻动身去太医署通知秦韵柳,楚袖则是留在寝殿中等待太子前来。
约莫盏茶时间,顾清修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身后则是个沉默寡言的黑衣侍卫。
“听说云儿动了?”
“正是,方才宋公子声音大了些,初年姐姐便瞧见了太子妃皱眉。”楚袖据实以告,甚至为了宋明轩的面子还美化了些。“现下宋公子正在里头陪着太子妃,殿下也可进去陪着。”
“青冥,你在这儿守着,孤进去看看。”顾清修将那黑衣侍卫留在了外室,自己则是大踏步地进了内室,珠帘被他一掀,落下后碰撞个不停。
那黑衣侍卫手中握剑,直愣愣地与她站在外室,在顾清修进去后便将视线落在了珠帘上。
楚袖倒比他自在些,先一步坐在了桌边,提壶倒了两杯凉茶出来。
“侍卫大哥,太子殿下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出来,你还是坐着歇会儿吧。”
话说得客气,她面上却是有些揶揄的笑,特意画得圆润了许多的眼眸笑起来略显稚气,倒让她生动活泼了不少。
被她招呼的那名黑衣侍卫身子僵直,闻言却乖巧地转过身来,三两步坐到桌前,将那柄银白的长剑随手置在了桌边,带有薄茧的手指搭在青绿色的杯沿上摩挲了几下。
这熟悉的动作一出,她的笑容便更浓郁了几分,将桌上的糕点也推到了他面前。
“这茶点甜而不腻,配当季的龙井正合适,大人可以一试。”
黑衣侍卫闻言便伸手去拿,只是在手指触上糕点之前便先被对面的姑娘抓住了。
对方似乎没想着要将他箍住,那点轻微的力道只需一动便能挣脱,但他没有动,一反常态地迎着那人视线,与她对上了目光。
分明有段时间未见,两人又都是做了伪装的模样,但四目相对,他却不免勾起了唇角,只是弧度太小,不甚明显。
楚袖像是与人闲聊般坐到了他身侧,时不时为他添茶,宽大的衣摆落在桌上,掩去了些许动作。
指尖相触,她被那温度烫了一下,下意识便瞥向了身旁的那人。
对方坐得端正,明明手指在衣袖下动得极快,面上却是正派得很,左手执着杯盏,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入腹中,眼神更是落在了那碟子糕点上,似乎想要看出朵花儿来似的。
信息交换完毕,那一碟子糕点也吃得七七八八。
“大人若是喜欢,可以多去小厨房用些。那里有一位手艺极佳的娘子,想必能让大人舒心。”
他依旧寡言,对于她这几近明示的话语也只是嗯了一声应下,之后便是相对无言。
就在她以为两人之间的话题就这般结束,准备起身之时,手腕却被不轻不重地拉了一下。
回头看去,始作俑者头一次没有收回手,望着她的眼眸艰难开口:“这些时日,你过得如何?”
楚袖不知他是何时进的宫,又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替换了顾清修的近身侍卫不被发现,是以她也未曾隐瞒些什么。
“有惊无险,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她答了对方的疑,现在便该轮到她问了。
“大人呢?”
不过是极普通的一问,却让眉眼冷峻的青年登时放了手,半晌才挤出一句:“尚可。”
她忽地叹了口气,反手抓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凑到他耳边用气音道:“路眠,我说过很多次了,你言谎的功夫实在是太差了。”
本是避免隔墙有耳才靠近的,可路眠还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耳廓因温热的气息而泛起了红,怕被她瞧见,便猛地站起身来,凳子被他带得在地板上发出声响。
动静不小,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内室,她见里面的人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正要放下心来,便见面前人移动了几步遮了她的视线,嘴唇无声开合——有人来了。
“奴婢还要在东宫待上些时日,日后不免要麻烦大人,还请大人不要推脱,收下才是。”
她从发间取了根银簪塞进路眠手中,做出一副要贿赂人的模样。
“不合规矩。”路眠冷脸闪身到了桌边将长剑拿起,见对方还要再靠过来,便将手中剑鞘一转,尾端抵在了对方肩膀处。
宋明轩精神奕奕、笑容满面地出来,结果一打眼就见着了这一幕,他呵斥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楚袖率先开口辩解:“我见青冥大人似是很喜欢这糕点,便想着从小厨房讨了方子送与他,谁知……”之后言语被她隐去,低头前还故意望了一旁冷酷无情的路眠一眼。
宋明轩皱着眉头往桌上看,果不其然看见只剩了三块糕点的碟子。
他是没胆子去问太子姐夫身边的侍卫,那些家伙个个都是冰块脸不说,下手打人更是一个比一个狠。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只听太子姐夫的话,对他没有一点儿怕的,说打就打,打完还能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他初来乍到时被揍了一顿不服气,想要让姐姐帮他撑腰,结果喊来太医左看右看,硬是没瞧见一处伤痕,却让他足足疼了大半个月。
自那以后他就知道这些会武功的人实在是不能惹,谁知他们什么时候下了黑手,到最后还是有苦难言。
是以他压根儿没问路眠情况是否属实,直接劈头盖脸地怼着楚袖骂。
“小厨房的方子都是太子姐夫为姐姐特意寻来的,哪里由得你这个贱婢做主送人!”
“别以为在东宫待了几天就能作威作福了,奴婢就是奴婢。”
这些话语较之之前已经中听了许多,且因为宋雪云的缘故,他不敢大声说话,杀伤力大打折扣,楚袖也就左耳进右耳出,表面上洗耳恭听,实际上心思早就飞到了接下来的事情上。
可她习惯了宋明轩的德行,路眠却似乎难以忍受,他身侧抓着剑的手开握几次,向前迈了一步。
“宋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太子妃的情况已经派人去太医署告知秦女官,相信秦女官很快便会过来。”
赶在路眠动手之前,楚袖先行打断了宋明轩的话,三两句交代了现下的情况,反倒将他给问住了。
宋明轩支吾了一会儿,最后干巴地说了一句:“那你怎么不去太医署把秦女官带回来?”
这话一说,不止楚袖诧异地望了过来,就连路眠的眼神都带了些嫌弃。
话一出口宋明轩就反应过来不对,可他又不可能承认自己方才脑子轴住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讲。
“万一她在太医署被什么事绊住了呢,要是耽误了我姐姐的治疗,她可能担待得起?”
他越说越顺,到最后更是伸手来抓楚袖:“你同小爷去太医署一趟,把姓秦的找来。”
“宋公子,还是属下去吧。”
路眠蓦然开口,惊得宋明轩一抖,也不敢说个不是,只能喏喏应下。
倒是楚袖反驳了他的提议,目视对方道:“太子殿下还在内室,大人也不好离开,还是我去太医署一趟吧。”
“宋公子放心,我定然快去快回。”言罢,楚袖便起身往门外走。
“我、我去看着你!”宋明轩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抛出这话,而后便抢先一步窜出了门外。
离开前,楚袖对着路眠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无事,让他在此处安心等着,路眠也就不再往外走,而是抱剑站回了原处,面上神情肃然,丝毫看不出方才出言帮忙的模样。
但最终宋明轩和楚袖也没能走出东宫,因为初年已然带着秦韵柳赶了过来。
四人在路上撞见,来不及见礼便匆匆往寝殿走,宋明轩更是恨不得拉着秦韵柳飞起来,心中暗恨自己当初怎么没学个轻功什么的,不然此时就能拉着人飞檐走壁,也能快上几分。
其实秦韵柳赶来的速度算不上慢,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硬生生缩短到两刻钟,秦韵柳已然顾不得什么女官的风度仪态,一路上是疾跑过来的,她身后的初年提着药箱亦是脚步不停。
几人回到寝殿的时候,路眠依旧守着,见他们进来便低声道:“殿下还在内室与太子妃一起。”
秦韵柳对着他颔首,算是多谢他这一句话,而后便片刻不停歇地撩了帘子进去,也不在乎会不会扰了顾清修与宋雪云的亲近。
“姓秦的,你且等等……”
宋明轩倒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原本就跑得慢,与楚袖一道落在后头,他进殿时秦韵柳已经掀了帘子,出声提醒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见她进去。
“病患不等人。”
秦韵柳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涉及到治病救人更是一根筋,莫说里面只是太子,便是今上,事态紧急之时也顾不得许多规矩。
不同于宋明轩,楚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拦不住秦韵柳,进殿后便寸步不停地往内室走,路过路眠时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宋明轩是最后进内室的,那时顾清修已经被秦韵柳等人挤到了最边上站着,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不错珠地看着床上那人。
秦韵柳把脉看诊,回首望了初年一眼,她便将药箱里的东西一一在桌上摆开,取了针袋递了过去。
距宋雪云有动作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按理说等到秦韵柳来,那些微的动作应当已经恢复原样才对。
然而秦韵柳见到的依旧是蹙着眉头的女子,甚至眉峰拢聚,比初年所言要严重不少。
顾清修也从旁补充着宋雪云的情况:“孤来以后试着抚平过几次云儿的眉头,然而却不管用。”
“皮肉紧绷,应当是病症加剧了。若是这么下去,怕是时日无多了。”秦韵柳上手摸索了一会儿,最后得出了这么一个噩耗。
宋明轩第一个跳出来,他全然不能接受一直都在好转的姐姐忽然就急转直下,他红着眼便要将秦韵柳扯离宋雪云床边。
“你这庸医!姐姐明明就快好了,你竟然说这些昏话来咒她。”
然而有人擒住了他的臂膀,将他死死地压在了原处。
胳膊处传来剧痛,背上更像是泰山压顶,可他全然不呼痛,只是一双泪眼死死盯着那张拔步床。
“不对不对不对,姐姐还说要教我读书识字,要教我诗词歌赋,才不会、才不会……”
他哽咽着,却怎么也不愿意说出最后那几个字来,顾清修瞥了他一眼就觉得胸中烦闷,一挥袖让路眠将人打晕了扔回房中去。
比起宋明轩的恸哭,顾清修要清醒许多,他只是眼眶微红,却保持住了作为东宫太子的风骨仪态。
“依秦女官来看,现下情况,应当如何治疗才好?”
他语气是罕见地平和,或许是将秦韵柳当做了唯一的一根浮木,因此必须死死地抓在手中,不肯放手。
秦韵柳也不绕弯子,径直将法子说了出来。
“太子妃现下的情况最多能撑半个月,半月之后必须行换血之术。”
“先前秦女官不是已经在研究换血的法子了吗?若是可以,孤希望此事越快越好。”
在顾清修眼中,秦韵柳整日在太医署里捣鼓换血之法,宋明轩放血放得每日都在吃补药。
如此十多天的时间过去,应当能拿出个圆满的方法才是。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秦韵柳缓缓摇头,对着他说出了他此生听到的最残酷的话语。
“殿下,宋公子的血液并不符合标准,没有办法为太子妃换血。”
宋明轩可是与宋雪云一母同胞的兄弟,若是他都不行,那这世上究竟谁才能救他的云儿?
“那就试。”
“不是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整个东宫,不,整个皇宫的人都随你去试。”
“只要能救云儿,剩下的事情孤来摆平。”
“若是这样都不能让云儿醒来,你们,也便一并去伺候云儿吧。”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但是下令的人是东宫之主,也便没有人敢反驳,在场的几人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有条不紊地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之后便如顾清修所言,他将整个皇宫的人都抓来太医署放血,就连他父皇后宫里的那些高位嫔妃都没放过。
这其中,自然也包含他自己的母亲,婉贵妃。
婉贵妃情况特殊,楚袖和初年不得已提了药箱去往她寝宫取血。
太监宫女都被训练有素的黑衣侍卫制服压在一边,两人推开厚重的殿门进入,便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殿内并未开窗,只一左一右点了落地灯,勉强能照清前路。
两人顺着烛火往前,没走几步便听见了女子含糊的呜咽声,似乎是被捂了嘴。
初年与她手挽着手,一步一步往前探,出声问询道:“ 奴婢是太医署派来取血的,贵妃娘娘可在?”
女子的呜咽声愈发明显,回答的却是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凛冽如夏日清泉。
“径直往前,孤与母妃在此处候着。”是顾清修。
两人依言往前走走到尽头,便瞧见数根白烛几乎是贴着着顾清修点燃,他背对着她们跪着,脊背挺直,单薄的寝衣上已然显了血痕,交错纵横地爬在了他的背上。
楚袖心中一惊,不其然地想起了之前无意间瞥见顾清修手臂上的新旧伤痕,想来也是婉贵妃的手笔。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对面的婉贵妃被人五花大绑在了黄梨花木的圈椅上,嘴也用丝帕堵了起来,方才的呜咽声便是从她口中传出。
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停了步子,见识了这般宫廷秘辛,不知两人还有没有命在。
然而耳边又想起了顾清修的催促声,两人也只能提着药箱上前,在婉贵妃愤恨的眼神中自她手上取了一罐血。
“贵妃娘娘,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取完血又帮着婉贵妃止了血缠上绷带,两人便打算离开,谁知才迈出去一步便又被喊住了。
“且慢。”
原本跪在白烛中的顾清修起身,迈步而出拦在两人身前,硬是未曾碰倒一根烛火。
他兀自取了匕首,用力在掌心一划,便有血珠喷洒,楚袖将装血的罐子凑了上去,几息功夫便装了大半。
自打顾清修大张旗鼓地在宫内寻人放血,他本人便每日都要放一罐血给秦韵柳研究,如今那如玉手掌上亦是伤痕累累,可他每次动手时却不见半点疼痛,随意一割便是横亘掌心的伤口。
他也不用她们包扎,自己胡乱地用纱布缠绕几圈,便打发她们离开,他自己则是又跪到了那圈白烛中央去。
自那以后,初年每每见到顾清修便会想起在贵妃殿中见到的那一幕,总是心中惴惴,生怕他哪日追究起来。倒是楚袖,因着要去顾清修那边取血,与路眠的交际也比以往多了不少。
从他那里楚袖得知了顾清修折腾了整个皇宫的人还不够,似乎有意将出宫建府的几位皇子公主都拉来放血,便是今上和皇后娘娘,他都有一试之心。
眼下这般大动干戈,普通的太监宫女不敢多说,高阶的嫔妃们亦是颇有微词,只不过是今上看在顾清修是为了太子妃寻药才纵容了几分。
倘使顾清修真的拿今上开刀,怕是他这太子之位便坐不稳了。
楚袖都能明白的道理,顾清修未必不懂,可他依旧是准备这么做,当真是为了宋雪云的安危倾尽了所有。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顾清修打算夜探皇帝寝殿去取血的前一日,秦韵柳总算是从成千上万的血液之中,寻到了十罐最为合适的血液。
在做检验前,为了避免此人的亲疏远近对结果有所影响,送去太医署的所有罐子都是用特殊手段二次封存过的,除了制作者谁也无法揭开。
众人怀揣着希望将那十罐血液上的纸签揭封打开,却见上头齐齐写着同一个名字——顾清修。
第96章 谋皮03
这几日因着宋雪云病重一事, 整个东宫都愁云惨淡,楚袖等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寻到了能换血的合适人选, 却在发现那十人实则都是一个人, 且是东宫之中最为尊贵的那人。
众人并不怀疑顾清修对宋雪云的情谊会让他答应换血,可作为太子殿下、昭华未来的储君, 他绝不可能行如此危险之事。
宋明轩急得团团转,当即便寻了个碗给自己放血,一边放一边嘟囔说:“一定是那些不中用的家伙弄错了,我再放点,姓秦的这次你可得仔细验, 别再出什么差错。”
他明明最是怕疼,手掌都疼得抽搐了, 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嫌弃的神情,将那一碗血放到了秦韵柳跟前。
秦韵柳只是挪了挪视线, 却并没有动。
这说辞不过是在掩耳盗铃, 事实上就是只有顾清修才是与宋雪云血液相似的最佳人选。
就算是要换人,也得是除顾清修外的其余皇子公主才行,宋明轩的血在很早之前就被排除在外了。
见秦韵柳不答, 宋明轩一掌拍在了桌上, 双目圆睁地望向她。
“就算我的血比不上太子姐夫,那用我的十碗血,总能抵得上太子姐夫的一碗吧。”
治疗哪里能是这般换算的, 这道理就算宋明轩再蠢也该知晓,可他还是抱着渺茫的希望说出了这种话。
然而面前这几人都不将他的话当回事, 秦韵柳更是将那十罐血放回原处,思考片刻后便带着楚袖往东宫正殿而去。
顾清修这些日子为了取血一事焦头烂额, 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路眠入殿禀报时他眼中已经满是血丝。
“禀殿下,秦女官带人来了,说是寻到了太子妃的匹配之人。”
闻言,顾清修自桌案后起身,竟是要亲自前来迎接,路眠神色不变,继续道:“属下斗胆已将秦女官放入殿中,此时已在外殿等候。”
顾清修当然不会怪他,只匆匆地出了内殿,便见得秦韵柳与楚袖站在殿外,见他便要行礼。
“秦女官不必多礼。”一挥手免去秦韵柳等人的礼节,顾清修开门见山道:“与云儿匹配之人是谁?”
秦韵柳迟疑片刻,顾清修以为是那人身份的问题,立马承诺:“秦女官莫怕,你只需告知孤是谁,其余事宜孤自会处理妥当。”
“孤是太子,不管是谁都会卖孤几分薄面。”
秦韵柳呼出了一口气,这才将答案告知顾清修:“幸也不幸。”
“与太子妃匹配之人定然愿意行换血之法,但此人身份,恐会有万般阻拦,无人会同意此事。”
说这话时,秦韵柳罕见地抬起了头,不顾礼数地直视顾清修:“下官斗胆,请太子殿下将几位殿下聚在一处,或许会有转机出现。”
顾清修是个聪慧的人,秦韵柳的话也不算太难解,他已经知晓与宋雪云匹配的人便是他自己。
秦韵柳的确为他着想,但这提议他却不大认可,因此他避而不答,只是吩咐路眠将两人送离正殿。
“秦女官莫要担心,且继续准备便是,三日后换血一事定然无忧。”
两人入正殿不过片刻就又被带离,站在正殿前,秦韵柳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事情,着实难办呀。”
楚袖亦是不言,顾清修一意孤行,换血之法也不是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顾清修和宋雪云都不见得能好,就连太医署的人也难逃责罚。
倒也算得上是背水一战了。
她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修书一封给长公主,看对方是否愿意前来一试了。
之所以不请求长公主帮忙将其余皇子公主召集起来,是因为楚袖怀疑此事幕后主使便在其中。
月神像的爆炸已然查明是镇北王所做,为的是要削弱太子威信,使之在百姓之中失去口碑。
可在香炉之中暗插毒针,使得宋雪云长睡不醒,且是太医署难以探查出来的病症,这种事情对镇北王来说有弊无利,自然不可能是他所为。
今上身体抱恙并非是什么秘密,皇子之间看起来一团和气,难保谁心中有夺嫡之心,便借着琼花台拜月仪式生事。
可到底为何要让宋雪云病重呢?
楚袖总觉得,她像是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
说些难听的,眼下东宫一团乱,太子更是疲于为宋雪云寻求治病之法,获利最大的反而是与他同得民心的长公主。
只是许多人都不将这些年来低调行事深入浅出的长公主当回事,将目光都放在了剩余的几位皇子之上。
但她是知晓的,长公主亦有称帝之心。
幕后之人定然不会就此收手,毕竟一个太子妃没了,虽说会对顾清修造成极大的打击,但他依旧是太子。
因此这盘局最后一定会落在顾清修身上,只是不知,这人要如何出手了。
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着实是难熬得很,在东宫里情报也不似以往容易获得,许多事都得她自己细细摸索。
就在她一边帮着秦韵柳筹备换血用到的器具时,东宫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排场极大,十六位宫婢在前开路,一路坐着华美的轿辇入了东宫,轿辇后则是举着各色依仗的太监宫女。
顾清修外出议事未在东宫,那人便在正殿歇下,命人将各色吃食一一奉上,而后才遣人来太子妃寝殿将楚袖与初年喊了过来。
两人一进正殿便见得了那似没骨头一般躺在美人榻上的女子,她着一身青云纱织就的襦裙,钗环簪发,腕间箍着数道金铃,一动便叮铃作响。
容貌生得不算绝色,但胜在风姿摄人。
唇角微微上挑,清凌凌送来一眼时,便有一种烟视媚行的美感。
楚袖和初年只进殿时瞥了一眼,之后便一直低垂着头颅走到了下首处,明明看出了此人是谁,却也不敢道破身份,只含糊道:“太医署医女见过贵人。”
“贵人?”那女子咬下一颗水润的葡萄,指尖随意指了一名身旁打扇的宫婢,语气轻缓道:“来,你告诉她们,本宫是谁?”
那宫婢笑意盈盈,手中罗扇也未停止动作,阵阵凉风吹过冰盆扑在那女子身上。
“我们家娘娘可是毓秀宫之主婉贵妃,尔等奴婢竟然含糊其辞,真是该打!”
“要是按毓秀宫的规矩,这等没眼力见儿的奴婢,合该先拉下去打上二十大板,才能与娘娘见礼呢。”
莫说二十大板,便是十板子下去,一些普通的宫婢也要被去了半条命。
楚袖和初年也乖巧,伏低了身子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太医署医女见过婉贵妃娘娘。”
后宫之人额外爱给人立规矩,婉贵妃也不例外,她全然忽视了两个大活人,只一心一意地把玩着盛在琉璃盏里的晶莹葡萄。
直到一盘葡萄用尽,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摒退那些奴婢,只留了几个心腹在侧。
“听说你们太医署有个十分本事的女官,寻了个好法子来救太子妃。”
“这是件好事,只是本宫怎么听闻,那人要拿我儿来开刀?”
知道此事不易,不管是顾清修还是太医署等人都将此事压在心底,从未对外言说,婉贵妃是如何知晓的?
就算东宫之中有她的人,也绝不可能从这几人口中探听得知这消息。
除非,有人事先预见了此事,并将之告知了婉贵妃。
心下思索万千,明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两人未曾起身,此时也便伏了身子回话:“贵妃娘娘明鉴,女官大人绝无此等心思。”
“我等只为诊治太子妃病症而来。”
“哦?”婉贵妃忽地坐起身来,从旁一伸手,便有婢女恭敬地奉上了一根玄色的长鞭。
她俯视着跪伏在地上的两名医女,唇畔笑意清浅,手上动作却凶狠得很,一鞭子打在了两人身前。
“我儿这些时日大张旗鼓地在宫中四处寻人放血,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这些贱婢竟还想着欺瞒本宫,莫非是想暗害我儿?”
这种大罪如何能认,两人自是要辩驳的,但婉贵妃并不许她们开口,手中长鞭啪的打在两人背上,初秋的衣衫单薄,被这么一抽便隐隐渗出血迹来。
“有本宫在一日,便不会让你们对我儿出手,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眼看着婉贵妃的下一鞭便要落下,楚袖咬牙拖着初年往旁边一滚,让这鞭子落了空。
婉贵妃手里的鞭子看起来朴实无华,实际上暗藏玄机。
鞭子抽在人身上便会开启机关,倒刺扎入皮肉,再用力一扯,能硬生生撕下一条肉来,这也是她们两人受了一鞭就见血的原因。
第一鞭是未曾想过婉贵妃会直接对她们动手才生生受了下来,这第二鞭就绝不能受了。
见两人躲过,婉贵妃心中怒意更盛,执着鞭柄的手指了指身旁的几个婢女,道:“给本宫把这两个贱婢捉起来。”
楚袖拼了力气躲过那一鞭已经失了力气,三两下便被两个婢女捉着手臂提了起来,初年倒是比她好些,还能站起来往外跑。
见她还有几分犹豫,楚袖恨铁不成钢地望向了殿外,好在初年反应及时,没被抓住跑出了正殿。
守殿的侍卫与初年早已相熟,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就没拦她。
等到婉贵妃身边的婢女追出去之时,初年早已逃之夭夭,再难寻到踪迹。
那两人无功而返,婉贵妃似笑非笑的眼神吓得她们径直跪在地上请罚。
“好了,让这位姑娘看了,还以为本宫是什么凶恶之人呢。”
婉贵妃将那两人扶起来,而后便到了楚袖跟前,手中鞭柄抬起了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着这一张脸。
她原本满面笑容,却在看清后蓦然失笑。
应当是认出来了吧。
婉贵妃往这边走的时候,楚袖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当时毓秀宫中只点了几根火烛,不甚明亮,婉贵妃或许没瞧见靠后一些的初年,却一定看清了她的面容。
“原来还是个老熟人,既然如此,本宫便更要好好招待你一番了。”
“不然让旁人知道了,还说本宫是个不知礼数的人呢。”
漆面的木柄在脸上滑动带来冰冷的触感,楚袖有些不适地躲了一下。
“姑娘莫要乱动,若是一不小心划破了脸,可就得不偿失了。”婉贵妃吐气如兰,像只美人蛇一般用长鞭在她身上比划,似乎在考虑要从哪里下手。
若换作是自己的脸,她定然不会害怕,可如今她是易容成探秋的样子,脸上的特制面具可经不住抽打。
她不甚清楚叶怡兰如何做的这面具,但想来再神巧的手艺也不能将面具在这一方面做得以假乱真。
她一直不言不语,婉贵妃便觉得无聊,也就将手中长鞭扔给了方才那两人。
“既然这位姑娘没什么话想说,那便给你们个机会将功补过吧。”
其中一名宫婢眼疾手快地抢了长鞭在手,谢过婉贵妃后便扬鞭抽了过来,瞄准的正是她的脸颊。
楚袖低头去躲,是以那鞭梢重重地抽击在了肩胛骨上,石青色的外衫撕裂,擦出一道血痕。
她闷哼出声,却依旧不敢抬头。
鞭上倒刺将皮肉划开,刻骨的疼痛让她不住地抽搐,便是无人挟制也无法躲开。
到了后头,那两名压着她的宫女也加入了抽打的行列,四人轮流拿鞭子,闲着的人便为婉贵妃端茶倒水。
她没多久就疼晕了过去,而后又被一壶凉茶泼醒。
“姑娘这身子骨看起来不大行啊,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怎么就晕过去了,还是该多练练才是。”
身上疼痛不止,动一动就像是撕裂一般,是以她趴在原地并未动弹,只是在鞭子抽到身上时才会下意识地抽搐几分。
眼前已经出现重影,只隐约能看见婉贵妃在一旁瞧热闹般吃着点心。
说是外出议事,实际上顾清修是与秦韵柳等人寻了一处暗室为换血做准备。
作为供血之人,顾清修身上不能有一点差错,自然要进行一次全面而细致的检查才能行。
只是这一次,估计要被打断了。
暗室离得不远,一盏茶的功夫也差不多够了,就是不知何时才会出现在正殿。
这样想着,她挣扎着往殿门那边瞥了一眼,模糊的视野中却只有宫婢们不断抬起的手。
意识逐渐昏沉,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竟伸手抓住了落在身上的鞭子。
“你——”
她已经辨不清人影,声音也忽远忽近,只是凭着本能拽着那一截鞭子。
不能再让她们打下去了,再如此下去,她必死无疑。
可她不想死,这一次,她还没见到长公主荣登高位,为女子开恩科。
她从没有这么期待有人能如话本中的英雄一般从天而降,大喝一声住手将所有人吓退。
但是没有,耳畔悄无声息,就连杂乱的脚步声都没了。
一滴水珠落在眼皮上,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是下雨了吗?还是她在做梦?
她手上终究无力,那被攥着的鞭子从掌心脱出,砸在了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方才围在楚袖身边的婢女此时都已经护在了婉贵妃身前,个个神情惶然,却还强打着精神质问来者:“哪里来的宵小之辈,竟然如此无礼!”
那人并未回答,一双冷凝的眸子直直穿过众人落在最中的婉贵妃身上,杀意凛然。
婉贵妃一颤,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为自己壮胆:“本宫记得,你是常在太子身边伺候的那个侍卫吧!”
“怎么,太子如今是要为了个小小医女同本宫翻脸?”
黑衣侍卫将那已然晕厥过去的医女抱起,也不答话,径直往殿门外走去,竟是将婉贵妃视若无物。
“一个小小侍卫,也敢无视本宫!”
数只碗碟朝着他的背后掷了过来,他却不闪不避,只空出一只手来在腰间一拂,那柄未曾出鞘过的利剑便落入手中。
他背身挽剑,却丝毫不损威力,碗碟被剑身弹开,几息后便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婉贵妃不敢再动,然而此时殿门口却又多出了一人,正是来迟几步的顾清修。
他眼神一扫便知发生了何事,对着黑衣侍卫语速飞快:“秦女官已经在侧殿候着,你快些将这位姑娘送去。”
待得黑衣侍卫带人离开,他才抬眸望向了一片狼藉中仍旧昂首的婉贵妃:“孤似乎说过,不想让任何人来扰孤的清净。”
“这么看来,母妃的记性似乎不大好,需要孤亲身侍疾才是。”
那几名宫婢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想离开又怕婉贵妃事后怪罪,只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孤有些话要单独和母妃说,你们且先下去吧。”
此话一出,宫婢如蒙大赦,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婉贵妃来不及抓住人就已经散了个干净。
厚重的殿门被缓缓合上,顾清修面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缓步走向了婉贵妃。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婉贵妃从东宫出来后便一病不起,连太医署前去请脉都被回绝,说是心病难医。
毓秀宫中愁云惨淡,东宫侧殿也不遑多让。
楚袖被婉贵妃打成重伤,初年心怀愧疚地在她身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伺候,才总算在第三天的时候等到了她醒来。
“先不要说话,喝点水润润嗓子。”
她在初年的帮助下艰难地喝完了半杯水,这才开口问道:“换血一事,如何了?”
“一大早秦女官她们便在忙碌了,待会儿我也要过去的。”
楚袖的伤大多在背部,因此初年在床上铺了厚实的褥子让她趴在上面,此时她双手抱着枕头,半直起身道:“我也要去。”
“探秋。”初年罕见地板起了脸,语气严厉,“莫要胡闹了,你身上的伤如此严重,就是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安心在此处养伤为好。”
“可是……”
门外传来三声响,这是在催促她走,初年将杯盏放到桌上,急匆匆地去开了门。
她趴在床上,隐约能听见初年和来人交涉的只言片语,再之后,初年离开了,那人却留了下来。
步伐轻而无声,就连呼吸都极为轻缓,若不是她知晓有人进来,恐怕难以发现这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来。
“ 阁下不必守着我,我如今已然无事。”她率先发声,想要让那人先行离去。
可对方闻言却并不后退,反倒是加快了步子闯进内室来。
为防有人窥视,此间屋内置了一道纸屏风,其上墨痕浅淡,透出其后之人的高大身影来。
再然后,玄衣佩剑的青年转过屏风,三两步便到了她床前,明明如此急切,真到了眼前却有些怯怯。
依旧是楚袖先一步开口,她面上带了极为灿烂的笑容,道:“你瞧,我活下来了。”
她真情实感地为自己的存活而高兴。
这样的事实,让路眠有些接受无能,他矮了身,第一次伸手按住了她的唇角。
指下的皮肤温热,因着对方的迷茫而微微牵动。
“阿袖,不要说这样的话。”
“是我去迟,才让你受了这般苦楚。”
路眠不躲不避,与楚袖的双眸相对,将自己的过错一一剖白。
他还要再说,楚袖却将他的手扯了下来,轻轻摇头,道:“这如何能是你的错,你来救我,我甚是欢欣。”
“应该说,是你来得及时。”
她虽未问过初年她究竟是如何得救的,但她心中隐约觉得,那日的那滴水珠,来源便是面前这人。
路眠抿唇不语,半晌后才道:“今日太子殿下便要和太子妃换血,你可要去?”
“正有此意。”她眸子一亮,立马答应了下来,只是一动背后便是剧痛,不由得身子一僵,“可我这伤……”
“ 无妨。”
路眠去了外室一趟,回来时手里便推了个木轮椅,与一般轮椅不同,椅背部分用的是上好的锦缎,不会硌到她的伤口。
木轮椅太医署多的是,但拆了椅背做这个的,路眠怕是头一个。
她有些惊奇地望着他,他却凑上前来,低声说了句抱歉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路眠的手臂肌肉紧实,抱起一个成年女子也好不费力,从床上到轮椅的距离不过几步之远,他却走得分外缓慢。
整个人落进轮椅之时,楚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狐疑地看了看面前高大的玄衣男子,似是想从他面上瞧出些端倪来。
然而对方神色不变,在她看过来之时甚至还疑惑开口:“怎么了?”
她总不能直接问对方是不是故意走得慢的吧,于是只能沉默着摇了摇头。
路眠为她披上了外衫,又寻了一条薄衾盖在身上,这才推着轮椅往外走。
他力气大,遇到门槛台阶也无需将楚袖放到一旁,双臂一用力便连着轮椅一起拎了起来。
楚袖前世咳疾深入肺腑,到最后几年之时更是不|良于行,出入都靠着两名婢女一人推一人抱。若是当时有路眠一般的人物,想来也能轻松些。
久违地坐在轮椅上,思绪乱飞间,她并未注意到路眠微红的耳廓与轻微颤抖的手臂。
她养伤的房间本就在太子妃寝殿不远处,因此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到了寝殿门口,只是还不等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呼喊。
“清修!”
“太子殿下!”
路眠推开殿门,将楚袖抱了进去,她等不及路眠来推,双手转着两侧车轮向前,碾着木地板向前。
长短不一的珠帘遮了大半光景,但她依旧能瞧见那几乎染红了地面的鲜血以及赤着脚站在地上的女子。
女子面容苍白,寝衣上也沾了许多血迹,神色仓皇地跪在床边,一声声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清修,清修,你醒醒。”
秦韵柳与初年更是手忙脚乱,就连李怀都一头扎进药材里翻找。
一个冰冷的事实摆在眼前——换血失败了,宋雪云不知为何醒了,作为代价的是顾清修倒了下去。
东宫无主,太子病倒,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一个不小心,便要引起时局动荡。
第97章 李代
楚袖花了一些功夫才明白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按秦韵柳的话来说就是, 最初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将顾清修的血液引进宋雪云体内后,事态就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变化了起来。
宋雪云皮肤之下似有异物凸起, 四处游走不断, 为此秦韵柳和李怀不得不先行处理那异物,用刀划开后发现那是一团粘稠的血块。
将之清理了出来后, 两人以为这下总该相安无事了,谁知顾清修突然四肢抽搐起来,身上更是如同宋雪云一般浮现了游走的凸起之物。
只是相较于宋雪云身上的,他身上那些异物游走的速度更快,凸起的程度也更大。
两人手忙脚乱, 却始终无法像处理宋雪云身上的血块一般将之取出,只能看着它四处游走, 最终顾清修口中满溢鲜血倒了下去。
而宋雪云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顾清修生死不知地倒在一旁, 当下也便慌乱了起来。
众人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将顾清修的状况稳定下来, 然而现下情况极为不妙,几人坐在外室,俱是神情凝重, 其中更以宋雪云为首。
她本就昏迷了半月之久, 甫一醒来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遭逢此噩耗,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是失了血色。
随便在身上套了件外衫,宋雪云便与众人坐到了一处商讨, 她环顾一圈,像是在寻什么人。
“太子妃是在找宋公子么?”
楚袖一语道破, 宋雪云也不遮掩,点头承认。
“家弟性情狂放, 有些事情不好让他知晓。”换言之,就是宋明轩会坏事,最好不要让他知道。
从宋明轩近日言行来看,的确不像是个能保守住秘密的人,也无怪乎今日行换血之法,顾清修还刻意用寻药材的借口将他调了出去。
“太子如今情况堪忧,短时间内无法现于人前。”
“但一国储君病重实非小事,更不用说,此乃小人暗算。”
宋雪云端坐主位,一针见血地将当下的危机道出,这也代表着,她决定将信任交付给在场众人。
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有旁的身份,亦或是见识过大场面,唯有初年第一次接触这种事情,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悄悄退离了此处,守在了门边。
众人自然察觉到了,但无一人阻拦,盖因大家都多少猜到了宋雪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初年退出,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日琼花台之上,本宫礼拜月神娘娘,上香之时却觉手掌异痛,下意识后退时像是踩到了一处松动的砖块。”
“轰隆巨响后便再无什么印象了。”
宋雪云先是简单说明了自己昏迷前的事情,而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路眠身上,问道:“青冥你常为太子做事,应当知晓调查结果才是。”
她一点都不认为自己遇害后顾清修会不管不顾,甚至使唤起对方的贴身侍卫来也不见分毫迟疑。
可见太子与太子妃是真的鹣鲽情深,外人所说也并非全是谣言。
路眠入宫前本就是奉命调查此事,入宫后更是接管了太子的暗卫,暗中更是查探了不少,此时自然不露怯,三言两语便将调查结果告知了众人。
“大理寺已经查明,月神玉像中事先被人放置了三斤左右的火药,引信顺着桌案藏在了火烛中。”
“只要点燃火烛,燃尽之时便会爆炸。”
宋雪云闻言便打断了他,将蹊跷之处点明:“可当夜月神像爆炸之时,火烛才燃不久。”
“正如太子妃所言,月神像并非是引信引爆,而是另有一处机关。”
那便是宋雪云方才所说的后退时踩到的砖块了。
乞巧宴那夜楚袖便在现场,因此她比其他人多知晓些讯息,只是她现下还用着探秋的身份,就算有所猜测也不能明说,只能在心里默默回应着。
果不其然,下一刻路眠便将她心中所想道出:“太子妃先前所说踩到了一处松动的砖块,属下听从太子吩咐,将琼花台上铺设的地砖一一撬开,最终在供台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巴掌大的铁盒。”
“属下不懂机关术,便将之送到了大理寺去,得到的结果便是——此为一种特殊的点火器具,只要其上的所承的重量超过定值,便会有火星喷出。”
“地下也有一根铜管,内里有燃烧过的痕迹,因此真正点燃火药的乃是藏在机关处的第二根引信。”
“雕刻月神玉像的工匠在神像完工的当夜就悬梁自尽了,其父母妻儿不知所踪,死无对证。”
大理寺的追查到此便落了帷幕,路眠与苏瑾泽联系上了越途,将那机关盒子的模样向他描述了一番。
对方明确表示,此物正是出自他手,整个昭华再无第二人能有这般奇思妙想。
只是越途同样有不解之处,便是当初他将此物图纸奉上时,柳亭并不当回事,甚至隔天便与他言明将图纸送给了一位颇爱研究新奇玩意儿的友人。
如此一来,柳亭虽有在琼花台上动手脚的心思,但却未等烛火燃尽,就有人先行一步引爆了火药。
而这人便是柳亭口中的那位友人。
这些事路眠私下里都与她讲过,这位友人便是破局的关键,但无人知晓其身份。
毕竟柳亭平日里也是神出鬼没,越途大多时间都只在侧园里等待他的调令,也无法得知他过往的行踪。
楚袖拢了拢腿上的衾被,不动声色地望了路眠一眼,对方并未察觉,正对着宋雪云请罪。
“属下无能,未能查出幕后之人。”
“无事,你本也不是负责查案的,既然大理寺得出了这般结论,那想来也只能是这般结果了。”
大理寺查案,若不是令上头满意了,是绝不会停下的。
如今琼花台一事就这般没头没尾地落幕了,定是查到了什么人物,让今上愿意应下这么个糊涂的结果。
再深处宋雪云不敢再想,当务之急还是要将东宫打理好才是。
她依旧看向路眠,蓦然起身对着他盈盈一拜。
不管是以路眠的身份还是青冥的身份,他都受不起宋雪云一礼,当即便闪身离开。
男女有别,他不敢伸手去扶宋雪云,只能绷着一张脸道:“太子妃这是何意,若有何事需要用到青冥,直说便是。”
其余人也是不明所以,秦韵柳更是第一时间去扶宋雪云,却被她拦了下来,待行完全礼,她也不起身,就跪在地上,目光灼灼,径直对上路眠视线。
“太子昏迷,东宫形势紧急,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宋雪云这下连本宫的自称都不要了,全然一副求人的低姿态。
“那是自……”
宋雪云打断他的回应,直白地道出了自己的请求:“我想请你,假扮太子,助我度过中秋宴。”
如今已是七月末,按理说中秋宴早该操持起来了,但鉴于之前宋雪云昏迷,顾清修便大手一挥将事情都丢到了顾清蕴头上,美其名曰让长姐做些不累人的准备,到时等宋雪云醒来便操办后半部分。
宋雪云是不知晓顾清修竟在外如此得罪人的,她只是觉得不能让长公主将中秋宴这个麻烦事全揽在身上。
但她想要操持中秋宴,前提必须是东宫一切踏入正轨才行。
寻人假扮太子,欺瞒君上,若被发现,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宋雪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可她实在没有法子,只能做一回无礼无德之人,以此来逼迫青冥答应。
假扮太子和假扮侍卫天差地别,便是路眠也不免心中犹豫,是以也并未第一时间答应下来。
见他未曾答应,却也未曾拒绝,宋雪云便知他心有动摇,也不逼着他要在今日便下决断,而是定了个期限。
“一日为期,一日之后,你若是有了决定,便来寝殿寻我。”
“届时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
她都如此言说,路眠如何还能推脱,自是应下了这一日的约定。
将此事说出,宋雪云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差了不少,秦韵柳顾不得什么礼数尊卑,当即便扯了她的腕子把脉。
“气血两亏,脏腑有如火烧。”
“下官斗胆直言,以娘娘如今的状况,怕是无法操持中秋宴。”
宋雪云未曾想到自己还有问题,当下便要证明自己无碍,结果只是起身的一个动作便已经站立不稳,倒在了秦韵柳怀里。
从楚袖的角度,正正好瞧见她扬起的袖摆下泛起的青紫,她眼神一凝,急声道:“上臂有异!”
秦韵柳闻言,急忙撩开衣袖,便见得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青紫。
与寻常的淤青不同,此物似有生命一般,随着宋雪云的每次呼吸向外扩散。几息功夫便扩大了一圈。
那物像是墨滴入水,顺着筋骨脉络晕开。
李怀取了针袋,秦韵柳沉吟片刻便下了数针,止住那物蔓延趋势,这才将宋雪云扶起。
“娘娘身上病症未解,且与太子身上的遥相呼应,在彻底寻到解救之法前,还是莫要四处走动才是。”
似是要印证秦韵柳的话语,路眠推着楚袖进了内室,将顾清修的衣袖往上一撸,与宋雪云相同的位置上亦是一片青紫。
倘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受威胁的话,她指不定会拼死一试,可现如今她的性命与清修相连,行事不免就要掣肘。
不得已,宋雪云便又将视线落在了路眠身前推着的那人身上,她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将这个颇为无状的请求说了出来。
“不知这位姑娘,可能同青冥一道……”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犹豫片刻,才说出了后半句话:“佯装?”
路眠被请求假扮顾清修,眼下这情况,宋雪云请求的也只能是让楚袖来假扮她了。
同路眠一样,楚袖也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沿用了路眠和宋雪云的一日之约。
将这些安排好,宋雪云便显得有些疲累,路眠便带着楚袖先行离开,初年尚在门外守着,见他们二人出来诧异道:“已经无事了么?”
楚袖点头,初年便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言语间颇有愧疚之意:“抱歉,方才出来前其实我是想带你走的,只是…… ”
她没将话说全,但悄悄往旁边瞥了一眼。
楚袖一下子就知道了她的未尽之意,无非就是路眠在旁,她不敢上前直接把她带走。
这种事情无可厚非,再加之她本就有意要留下来听宋雪云的安排,自然不会怪罪初年,因此她露出一个如往常一般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初年的肩膀。
“初年姐姐不必道歉,我并没有怪你。太子妃宅心仁厚,并没有要对我做什么。”
她并未将房内发生的一切告知初年,初年离开本就是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而且宋雪云的请求知道的人也是越少越好。
“嗯,那我推你回去吧。”初年说着便要接手轮椅,却被一旁不言不语的路眠拦了下来。
“大人这是?”
初年诧异开口,其实方才路眠将楚袖带到太子妃寝殿时她就觉得很是奇怪,明明两人没多少交集,青冥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那种人,怎么就答应探秋的请求,将人带过来了呢?
被女子探究的视线打量,路眠也没什么异样神色,只冷漠吐出了几字:“有台阶。”
路眠这么一说,初年才反应过来寝殿外足有数十阶的青石梯,而探秋如今坐在轮椅之上,无人帮忙的话,的确很难下去。
因此,她颇为娴熟地站到了楚袖身后的另一侧,对着另一边的路眠道:“之前麻烦大人了,接下来我与你一起,应当就不会那么累人了。”
路眠没说话,而是身体力行地向初年证明了自己并不觉得累。
他径直弯腰将楚袖与轮椅抬起,动作不见分毫迟缓地走下了台阶。
初年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连忙追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路眠和楚袖天天都去太子妃寝殿听宋雪云的教导,力求在中秋宴上不出差错。
至于平日里的官宦往来,宋雪云都以顾清修的名义推了个干净,借口也是现成的:太子妃才醒不久,身边离不开人,他这个做夫君的自当侍奉在前。
这话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行不通,但在宠妻无度的太子殿下身上却是再正常不过。
别说是与这些个官员们往来了,自打太子妃病重,太子殿下连上朝都没心思,经常是见不到人影,便是去了,也一门心思地想让今上下诏在全国寻医。
顾清修之前的所作所为,正好为他们遮掩太子与太子妃病重的事实余下了不少时间。
宋雪云的身体其实也算不得好,只是比先前昏迷时好上一些,每日能有三个时辰清醒。
在这三个时辰里,她要将内务府呈上来的各样章程审核批复,教导楚袖和路眠两人如何才能不出错地扮演。
当然,到了第五天左右,这教导便是单独针对路眠的了。
楚袖与宋雪云身形相仿,再加之她原本就曾接受过专门的训练,在了解了宋雪云的生平后便模仿了个八九分。
路眠比顾清修身量稍高些,为此不得不特制了一双薄底的鞋子,就连发冠也得重新制作。
这些外物都还是小事,最大的难题莫过于路眠的演技。
虽说顾清修这些时日喜怒无常,但在宋雪云未曾出事前,他对外还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待人处事温和有礼。
而路眠习惯了身边有苏瑾泽这个传话筒在,大多数时候他只需冷着一张脸便可,就算需要他开口,大多数也是雷厉风行的架势,何时待人温和过?
这也使得他扮演顾清修的过程异常艰难。
宋雪云清醒的时间有限,哪怕全用来调教路眠都不够,是以楚袖出了个法子:先让宋雪云把扮演顾清修的要点一一写下,平时便由她来教习路眠,等到宋雪云醒来再让她验收一番。
“还是探秋姑娘有本事,这才几天功夫,看起来便像模像样了。”宋雪云看着已然大变样的路眠,忍不住揶揄了几句。
“太子妃谬赞,是青冥大人聪慧,奴婢帮着他想象了一番,他便突飞猛进了。”
宋雪云倒也没继续追究是个什么法子,只是让路眠在她面前喝茶用膳、行走端坐,考校着中秋宴那日能用到的一切。
身姿已经无甚大问题,只是眼神略微还差些。
但时间本来就短,能扮成如此模样已是不易,宋雪云也就不再吹毛求疵,反而嘱咐起他们旁的事情来。
“中秋宴在宫中裕光殿举办,届时青冥只要在位置上坐好,配合着探秋便好。”
“今年中秋宴除却要君臣共乐外,还额外多了一场赏月宴。”
“官宦子弟会移步至裕光殿外,露天玩乐,此宴目的是为皇子公主相看。”
“本宫与长公主各承一半,到时便需要探秋姑娘与长公主一同开场。”
楚袖闻言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还不等她开口,宋雪云便接了下一句:“探秋姑娘不必担心,你只要借口说身子还没好,顺着长公主说几句客套话便好了。”
“那些词儿本宫也写进这册子里,你只需背诵便好。”
宋雪云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楚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摆出一副被宽慰了些许的表情来。
当然,宋雪云再放心也不会让他们两人无依无靠地去那中秋宴,早先便吩咐了秦韵柳跟在她身边,也好见机行事。
本以为只要静待中秋夜宴的到来便好,谁知八月十三这天,毓秀宫那边突然有了动静。
婉贵妃派了身边的奴婢前来东宫送口信,正是先前在太子正殿中曾对楚袖动手的宫婢之一。
毓秀宫的宫婢踏入正殿后便行了拜礼:“奴婢见过太子。”
她等待许久未能得到起身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太子殿下,娘娘让奴婢来传口信,说有要事相商。”
坐在桌旁品茶的太子殿下不紧不慢,执壶倾茶,水液落入杯盏中的声音在殿内回响,青年微凉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哦?母妃不是身体抱恙,怎的今日想起来要与孤见面?”
宫婢低垂着头,将婉贵妃的原话一字不落地道出:“娘娘说是多日缠|绵病榻,不免想念殿下,想、想要与您好好商议先前所说之事,她如今变了想法。”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太子将茶杯置在桌上,道:“你且回禀母妃,孤晚间会去毓秀宫,请母妃好好休息才是。”
宫婢得了回应,谢过太子后便忙不迭地出去了。
太子目送她离开,起身将侧边的屏风拉开,露出了其后身着同样衣衫的两人。
毓秀宫来人是突发事件,宋雪云为考较两人的能力,刻意没有自己应对,而是让路眠做好了准备。
是以那宫婢踏入殿中所见到的“太子”,实际上是路眠假扮的。
路眠答应要前去毓秀宫,也是宋雪云在屏风后打了手势,让他应承下来。
“娘娘为何要让青冥大人答应下来呢?那宫婢口中的‘先前之事’我等都不知晓,贸然前往毓秀宫,万一暴露……”
楚袖方才就十分不解宋雪云的举动,此时殿内只剩了他们三人,也便开口问了出来。
尽管她也想知道顾清修当初究竟和婉贵妃说了些什么,将对方吓得回宫就大病了一场,但就路眠如今这一无所知的模样,若是被婉贵妃察觉出什么来,简直是晴天霹雳。
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拒绝,可偏偏宋雪云让路眠同意了。
“一定要去。”宋雪云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不止青冥要去,探秋你也要去。”
“啊?”
路眠去还有些说法,让她去是什么道理?
宋雪云简单讲述了他们夫妻与婉贵妃之间的事情,概括下来就是婉贵妃不喜宋雪云对顾清修的影响太大,隔三差五就想着给顾清修塞几个女人,但次次都被拒绝。
即便如此,婉贵妃也从未放弃过这个想法。
“虽然本宫与太子都不愿意松口,但太子重孝,婉贵妃传召,次次都会前去。”
也就是说,如果这次不去,反倒会让婉贵妃起疑心。
可楚袖曾撞见过毓秀宫里的那一幕,总觉得母子俩的关系并非是宋雪云所说的那般简单。
起码能将婉贵妃五花大绑起来让她们取血,太子就绝不可能是个重孝之人。
她心中疑虑颇多,但都不是能对外言说的,只能在心中默默盘算。
“当然,你们也无需害怕。”
“晚间本宫与青冥一起去,探秋你就作为本宫的婢女一起去。”
“之后中秋宴或许婉贵妃还会有旁的动作,这次去了,你们也好有应对之法。”
宋雪云都做了决定,路眠和楚袖只有听从的份儿。
但在那之前,两人先将宋雪云送回了寝殿,让秦韵柳帮忙施针,让宋雪云能多清醒一段时间。
秦韵柳为了顾清修身上奇异的青紫伤痕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几人到时她面前已经摆了数本摊开的医术,摘抄字句的纸张在旁更是摞了厚厚的一沓。
她听闻这请求便将眉头一皱,再三询问了宋雪云的意见,见对方态度坚决,才无奈地为她施针。
银针入穴,躺在榻上的宋雪云登时便软了下去。
“我封了她的穴位,暂时让她昏睡了过去,你们走之前再来寻我。”
“只是这法子我先前也未曾用过,不能确保之后苏醒的时间就一定是一个时辰。”宋雪云先前已经忙碌了两个时辰,按理来说还能醒一个时辰。
楚袖和路眠只能点头称是,没一会儿就被嫌他们碍事的秦韵柳给赶了出去。
两人左右也无事,最后还是回了太子正殿,继续排演太子与太子妃的日常。
第98章 桃僵
申时末, 楚袖和路眠前去寝殿寻秦韵柳将宋雪云唤醒,然而无论她如何施针,宋雪云都是一副沉沉睡去的模样。
一连换了三种方法都不管用, 秦韵柳用手抹去额间汗珠, 无奈道:“这种情况我也没办法了,眼下只能让你们二人先行去毓秀宫一趟了。”
秦韵柳虽不知路眠也是假扮的, 但她知晓楚袖的本事,倒不似宋雪云那般担忧。
“的确如此,既然这样,便有劳秦女官看顾太子妃了。”
“我这边没什么大碍,倒是你们, 万事小心。婉贵妃可不是个好惹的性子,莫要在她面前露怯。”秦韵柳在宫中多年, 多少也知晓些宫中秘事,她小声嘱咐道:“传言中婉贵妃对太子的感情十分扭曲, 有人曾瞧见婉贵妃对年幼的太子动手。”
“这次若是婉贵妃还要动手, 你们……”
“唉,随机应变吧。”
秦韵柳也没什么好法子能帮着两人避祸,这么多年婉贵妃与太子的事情都没在宫中暴露出来, 就证明婉贵妃和太子都在暗中隐瞒, 只能寄希望于这次婉贵妃看在有“太子妃”在旁的份上,莫要动手了。
路眠对此并不在意,因此面不改色, 楚袖则是心有猜测,也便面色如常。
两人出了寝殿, 特意叫了轿辇仪仗,往毓秀宫而去。
酉时二刻, 轿辇停在了毓秀宫外,宫婢远远瞧见还未当回事,等到了近前才反应过来是太子的仪仗,忙不迭地跪拜行礼。
有那等机敏的宫婢,第一时间便扭头进了毓秀宫,向婉贵妃通传。
“娘娘,太子来了。”宫婢急急忙忙地进了殿内,话语也带着欣喜。
“吵什么吵,太子来毓秀宫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匆匆忙忙的像什么样子!”婉贵妃先是骂了几句,而后对着铜镜扶了扶鬓边的一根流苏簪,又取了口脂垫上,这才满意地转过身来。
见那宫婢还未退出去,婉贵妃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你还有事要禀报?”
“太子今日乘了轿辇,带了依仗。”
“而且奴婢瞧着,那轿辇上似乎并非只有太子一人。”宫婢觑着婉贵妃神色,斟酌着用词。
如今有资格能与太子共乘一轿的人,除却太子妃外不做他想。
而婉贵妃对宋雪云甚不满意,除却大婚时不得不见了一面外,大多数时候都恨不得这人从自己面前消失。
以往顾清修来毓秀宫请安,都极有眼力见儿地不将宋雪云带来碍她的眼。
结果宋雪云不过是病重一回,竟让太子为她破例至此,甚至还排场颇大地坐着轿辇来。
婉贵妃不曾言语,宫婢也就不敢退出去。
半晌才听得女子的吩咐,话语之中尽是埋怨之意:“太子既已到了宫外,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催着小厨房传膳!”
“是奴婢短见,奴婢这就去小厨房那边。”
宫婢应声退出殿内,正对上准备进殿的太子与太子妃,两人关系极好,就连上台阶这般小事,太子也搀扶着太子妃,手臂在她身后虚拢,一副怕她摔倒的模样。
平日里只听传闻说太子颇为珍视太子妃,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种,以前见太子孤身来毓秀宫,还以为是传言夸大,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
只顾着偷看两人,未曾注意脚下,她身形不稳,便要从台阶上滚下去了。
然而一阵失重感过后,她却未能察觉到什么疼痛感,睁眼一瞧,原来是太子妃伸手扯了她一把。
许是之前的病还未好全,太子妃面上是脂粉都掩不去的病态,唇上艳色的口脂衬得她更病弱几分。
太子在太子妃身旁拧眉,锐利眼神落在她身上,抬手便将太子妃扣在她腕子上的手拨开了。
“云儿真是善良,连这种小事也要管。”
“太子也说是小事,能帮也便帮一把了。”太子妃面上笑容清浅,宽慰太子的同时手轻轻摆动几分。
明白太子妃是让她先行离开,怕太子之后怪罪于她,宫婢当机立断,行礼道:“奴婢笨手笨脚,多亏太子妃仁善才得以免去一场灾祸,奴婢一定铭记太子妃的恩德。”之后回去一定常在佛前为太子妃祈福,希望她能早日好转。
后面几句她没敢说出来,好歹她还记得现在是在毓秀宫的地界儿,里头那位婉贵妃娘娘极为不喜太子妃。
她就算再感激,也不敢在婉贵妃眼皮子底下表示出来,毕竟她日后还要在毓秀宫当值,哪里敢得罪婉贵妃。
只是她想不通一件事,这般好的太子妃,婉贵妃为何不喜欢她呢?
“行了,你方才行色匆匆,想来有事要做,孤与太子妃也要入殿面见母妃,莫要在此处浪费时间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太子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的,还着重强调了“孤和太子妃”这几个字。
但看太子依旧是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的模样,想来应当是她的错觉吧。
不过太子都如此说了,她也不好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行礼后便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而在她身后,一身金线玄衣的太子与着云纹白衣的太子妃对视一笑,携手踏进了正殿之中。
殿内婉贵妃已然坐在了桌旁,较之之前在东宫相见时随意的模样,此时她身着赤红芍药九破裙,衣上缀饰金穗,发间钗环齐备。
鎏金彩绘的茶杯被染了浅色丹蔻的手指端起,袅袅而升的雾气遮了半脸。
“儿臣见过母妃。”
两人一同见礼,婉贵妃还想故技重施晾他们一会儿,谁知不过几息功夫,她的好儿子便扶着身侧的女子起身,甚至拉开了她对面的凳子让之入座。
见自家儿子如此不给面子,婉贵妃面色铁青,将手中未动的杯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开口便是阴阳怪气:“几日不见,太子似乎不怎么把本宫放在眼里。”
太子挨着太子妃坐下,正在婉贵妃对面,闻言便道:“母妃多虑了,只是云儿身体欠佳,不能久站。”
“母妃宅心仁厚,想来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她倒是想在意,可这不是没机会么!
婉贵妃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将太子妃抛置一旁,拉着太子闲话家常,有意冷落太子妃。
然而太子每每接话都要提及太子妃,更是频频回望对视,在她面前摆出一副恩爱模样。
婉贵妃气不过,只得冷声催促侍立在旁的宫婢:“看看小厨房那些人究竟在做些什么,这么久还没将菜端上来。”
“当真是没眼力见儿,不知今日太子与太子妃前来么!”
这一通指桑骂槐,让楚袖面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她按着宋雪云往常的性子和缓开口:“母妃莫急,想来是下头的人忙碌了些,儿媳不打紧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强撑着不适来毓秀宫看本宫,若是不好好招待,旁人还以为本宫虐待于你呢。”
婉贵妃明里暗里地挤兑她身子不好还跟着顾清修来毓秀宫,楚袖对此但笑不语,只是瞥了路眠一眼。
路眠接收到她的讯息,当下便将话头扯到了自己身上:“来传话的宫婢说母妃已经想通了,孤才带着云儿一同前来。不知母妃是何打算?”
路眠此话一出,婉贵妃面上神情僵硬,动作都迟缓了不少,无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楚袖瞧见这一幕,便知她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的,婉贵妃的确对于顾清修有些发怵,至今都还记得当时她们取血时的位置,哪怕那处早已因上好的药膏而痊愈,连疤痕都未曾留下。
“这才进来不久,不聊那些事情,用过饭我们再商量。”婉贵妃埋怨地瞅了他一眼,继而将一碟子糕点推到了楚袖面前,“云儿,来,你身子不好,那些下人手脚慢,先吃些东西垫一垫。”
“多谢母妃。”楚袖承了这不情不愿的糕点,嘴上说得客气,却并未伸手去拿,只对着婉贵妃轻柔一笑,气得她险些将指甲都掰断了。
但路眠就在一旁坐着,她也不好发作,只能装出一副颇为受用的模样。
好在小厨房的人来得及时,在婉贵妃快要没话说之时端着各色菜肴鱼贯而入。
“小厨房今日做了糖醋鱼,太子幼时最爱这道菜,今日可得多吃点。”
婉贵妃如此说,在旁布菜的婢女便为路眠夹了一筷子糖醋鱼。
路眠在吃食上倒是不挑,对于这糖醋鱼也没什么反感,只是他尚且还记得临出门前两人曾互相考校着背了一遍宋雪云写的册子,上头白纸黑字地写着,顾清修最是厌恶吃鱼,哪怕只是路过闻到鱼腥味都要让人撤走。
可对面的婉贵妃神情自然,似乎并不是有意要针对他,可见是真的这般认为。
到底是什么样的母亲,竟能连亲子的喜好都不清楚?
路眠想到自己那每日变着花样做菜的母亲,不免有些同情顾清修。
“多谢母妃好意,母妃也多用些红酥酪。”
路眠没假手于人,自行起身盛了一碗,送到了婉贵妃手边。
“太子如此孝顺,本宫心怀甚慰啊。”婉贵妃喜笑颜开,却也不忘明里暗里向一旁的楚袖示威。
楚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顾清修从不带宋雪云来毓秀宫了,一个原因是婉贵妃不喜,另一个原因恐怕是他也舍不得让宋雪云被人如此挤兑埋汰吧。
反正她今日来就是陪着路眠的,如非必要她也不会出言,只要安静地做个花瓶就好。
是以她只默默埋头用饭,对于婉贵妃的数次挑衅视而不见,反倒让婉贵妃觉得她假清高,心中更是恨恨。
在场三人里,恐怕只有楚袖全心全意在用膳,婉贵妃琢磨着之后的事情,路眠则是一边应付着婉贵妃时不时的亲近,一边为楚袖布菜。
见她停了筷子,他便唤人取来了茶水。
婉贵妃瞧见后便蹙眉道:“怎么?是这八珍汤不合太子妃口味?”
“非是云儿挑剔,她大病初愈,多有忌口,这八珍汤荤腥油腻,她喝不惯的。”
一边说,路眠还一边为楚袖斟了茶水放在手边。
婉贵妃自寻没趣,撂了筷子便不再用膳,摆摆手道:“既然如此,便将这些东西撤下去吧,免得让太子妃看了犯恶心。”
宫婢们从桌上撤菜,婉贵妃起身朝着内室的方向对着两人道:“你们二人都进来吧,本宫有话要对你们说。”
路眠扶着楚袖,跟在婉贵妃身后。
不同于之前楚袖与初年来时内外室以数条帷幔隔开,殿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木隔断,拱形门后是一扇轻薄的纸屏风,上头随意泼墨,写意得很。
她瞥了一眼,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般手笔,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也便放在了一旁。
两人迈步进去,却见婉贵妃伸手将支窗的木杆取下,又走到木隔断旁将帷幔解开。
层层叠叠的纱幔罩住拱门,纸屏风本就离门极近,这么一来便将外头的视线拦了个彻底。
她搭在路眠臂上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却在对方看来时轻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碍事。
丝丝缕缕的白烟自香炉升起,一股子极为浅淡的香味在内室弥漫开来。
路眠第一时间便察觉了异样,他用内力悄悄化去体内残香,原想帮着楚袖祛除之时,对方却猛地攥住了他的手。
纤细的手指在掌心滑动,他抿紧了唇瓣,很想拒绝,但看见对方那坚定的眼神,也不由败下阵来。
总之有他在身边,不管婉贵妃耍什么花招,他总能护得她全须全尾地回去,绝不会再让婉贵妃伤她分毫。
“母妃,今日这是?”
见婉贵妃哼着不知名歌谣,从箱奁里取出数支白烛,在正中央的位置摆出个极小的圆来。
依路眠的眼力来看,那圆只勉强能容得两人在内。
“啊呀,修儿怎么迷糊到连这祈福的仪式都忘了,快来,到这里跪好。”婉贵妃弯腰用火石点燃了第一根白烛,扭头见他还扶着楚袖不动作,话语里便带了几分愠怒。
路眠还不知如何是好,便见婉贵妃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将楚袖从他怀里扯了出去,便拉着他到了那白烛围成的圆旁。
楚袖被婉贵妃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所幸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这才没摔出个好歹来,只是她身上的伤本就没好全,如今这么一压更是痛得呼出了声。
路眠见状便要起身,然而婉贵妃扣在他臂上的手极其用力,见他有挣扎迹象更是怒极,将悬挂在梳妆台上的一个香粉盒取了过来,将那香粉直接扑在了他身上。
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路眠屏气凝神,想要看婉贵妃打算做什么。
“乖,修儿跪好。”
婉贵妃摇了摇腰间悬挂的小金铃,路眠便低头望了过去,那金铃上绘神秘繁复的花纹,不似昭华常用的饰物纹路。
她指了指那圆,路眠还未有动静,倒是倒在一旁的楚袖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摇晃着身子往这边走。
路眠骇然,未曾想过婉贵妃燃点的香料竟有蛊惑人心之用,他强定心神,顺着婉贵妃的话语跪进了那白烛圈里。
楚袖移动的步伐很慢,婉贵妃一心燃点白烛,也没分神去注意周围。
是以楚袖不声不响站在她身后时,将她吓得一个手抖,手中火石落地。
婉贵妃怒极,登时便要给楚袖一个耳光,然而对方忽然脱力倒在了地上。
“呸,真是晦气,要是扰了祈福仪式,填了你这条贱命都不够赔的。”
楚袖倒下的地方巧妙得很,既未能拦在婉贵妃身前,又能与她身后的路眠对上视线。
她嘴唇缓慢地开合,力求将信息传达给路眠。
婉贵妃去而复返,手里又拿了一枚碧玉铃铛,她在路眠身前席地而坐,一边摇铃一边道:“修儿,要收敛自己的脾气,不能再对母妃不敬。”
“至于宋雪云那个贱丫头,母妃也懒得再管她,但你得知道,不能独宠于她。”
“成婚四年有余都未有所出,她指不定有什么隐疾在身。”
“你日后是要荣登大位的,如何能只有这么一个不下蛋的母鸡!”
“听母妃的话,借着这次赏月宴,纳几个世家贵女做侧妃,充盈东宫,也好助力于你。”
路眠一声不吭地看婉贵妃表演,那香似乎对婉贵妃也有些用处,起码她现在看起来一副飘飘然的模样,实在很像是那种吸大烟吸得人事不知的人。
似乎是见他不言语,婉贵妃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将那枚铃铛怼到他眼前摇了几下。
“修儿,你知晓了吗?”
“母妃嘱咐,修儿不敢忘记。”他本就无甚表情,放空视线时看起来便是一副被控制的模样,倒是很容易将不甚清醒的婉贵妃糊弄了过去。
做完这些,婉贵妃兀自笑得开心,又将那首不知名的歌谣唱了起来。
“千年梨园不解愁,百年花旦作名流。”
“练功要从童子起,滴水穿石成新人。”
路眠将这几句词记在心里,打算之后让苏瑾泽去好好查一查,这歌谣听起来像是在讲戏楼里的事情,或许与幕后之人有些关系。
婉贵妃多年独宠,就算再有手段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拿到这种奇异的香料,必然是宫外有人将东西送来的。
另一边楚袖背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抠在掌心,力求维持清醒,有些模糊的视线中见得一片赤红向她走了过来。
殿内三人只有婉贵妃是红衣,想来定是她来了。
清脆的铃铛声响在耳侧,而后婉贵妃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只是相较于对着路眠时的轻声细语,此时她十分不客气。
“你自知配不上太子,所以在赏月宴上极力撮合太子纳二色,且会说服家中长辈,将一切罪过揽在自己身上。”
楚袖还想再听听婉贵妃要说些什么,然而再之后除却一声闷响外就再无其他动静了。
原来是路眠见婉贵妃似要对她踢踹,也顾不得许多,自指尖飞出一枚白玉棋子,打在婉贵妃后颈处令其昏迷,而后便飞速起身到了楚袖身前。
在来毓秀宫之前,楚袖曾向秦韵柳讨了枚清香丸,其作用便是让人提神醒脑。
本来是怕她在毓秀宫内伤口崩裂,从而在婉贵妃面前露了破绽,这才讨来的,如今倒是阴差阳错地用上了。
路眠自她腰间的银香囊里将清香丸取出,用内力化开表层后便放在了楚袖鼻下。
薄荷清香直冲颅脑,不到十息的功夫她便醒了过来,看见路眠的那一刻神智还有些不清楚。
“方才,发生了什么?”
“婉贵妃不知从何处弄来了这迷惑人心的香料,想要扭转太子的想法,让他放弃宋太子妃,纳几位世家贵女入东宫。”
路眠简短地说了婉贵妃的打算,而后便问道:“婉贵妃方才对你也说了几句,对你可有影响?”
楚袖回想一番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也便摇了摇头。
路眠却不信,他试探性地提起了顾清修。
“你试着想一下太子殿下——”
他话还没说完,楚袖便语速飞快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我得撮合太子殿下纳二色。”
这下别说是路眠了,就连她自己也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她与顾清修算得上是素不相识,哪里轮得到她来劝诫顾清修纳二色。
看来这便是婉贵妃借由那香料做下的暗示了。
“无碍,反正这香料还在,之后你按着婉贵妃的法子对我再下一次暗示便好了。”
楚袖从路眠怀中探出身子来,伸手便将婉贵妃攥在手里的碧玉铃铛捞了过来,径直塞进了他手中。
她则将清香丸放到了他另一只手中,道:“等盏茶时间后你便摇铃。”
摇铃念词,清香丸唤醒神智,这一套流程走下来,便已经耗费了一刻钟的时间。
看婉贵妃似乎有醒来的迹象,楚袖眼疾手快地将先前她拿来扑路眠的香粉盒子取了过来,盒子里还剩小半,但也够用了。
她将香粉细细地落在婉贵妃跟前,才拍着她的脸颊将人唤醒。
婉贵妃悠悠醒来,一睁眼便见得楚袖在跟前,她大惊失色,正要推开面前此人时,便听得连绵不断的铃铛声。
“婉贵妃,你今日一切都如愿以偿,心中十分宽慰。但香粉香料已然用尽,你有心再向供用香料的那人拿一些,那么,你要如何联系此人?”
婉贵妃神色茫然,听她问话半晌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只支支吾吾道:“香料,香料是戏郎君送来的,是拜神求来的,没有人,没有人。”
她侧坐在地毯上,眼神四下飘散,却在看到一处后不住地跪拜起来,口中更是嘟囔个不停。
“戏郎君莫怪,戏郎君莫怪,小女子这就为您祈福。”
婉贵妃如此说着,便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那白烛圈旁,面带仓皇道:“修儿,修儿呢,你不能不拜戏郎君啊。”
眼看她便要疯魔起来,路眠再一次出手将她击晕了过去。
“看起来,婉贵妃似乎在信奉着一个名叫‘戏郎君’的淫祀邪神,而有人借着这‘戏郎君’的名头,将这香料送了过来。”
路眠分析得不错,楚袖点点头便借着路眠的力站起身来,两人将香炉熄灭,又将碧玉铃铛上的纹路仔细记录下来,这才将昏迷的婉贵妃扶回床上,推开窗棂,让室内残留的香味散尽。
做完这些,两人便光明正大地从内室走了出去,离开毓秀宫时还刻意嘱咐宫婢说婉贵妃忽然头疼,想要休息一段时间,让她们莫要前去打扰。
太子的吩咐在毓秀宫自然无往不利,再加之婉贵妃本就是跋扈的性子,绝无人敢进去打扰。
如此这般,也便掩去了一场算计。
第99章 中秋
八月十五, 大清早宋雪云才清醒了过来,将楚袖和路眠召到寝殿,仔细问询了前日毓秀宫发生的事情。
楚袖掩去了戏郎君和奇异香粉的事情, 将婉贵妃想要太子纳侧妃的事情告知了宋雪云。
对方闻言并无什么惊讶神色, 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
“无事,婉贵妃向来看不惯本宫, 赏月宴时你们装聋作哑便好,她也不好在宴会上闹。”
宋雪云应对婉贵妃已经有一套成熟的理论,关于这事也只提了一句,倒是扯着楚袖顺起了晚上的流程。
晚上的中秋宴,宋雪云无甚要做的事情, 只要安安静静待到宴会散场便可,倒是之后的赏月宴, 对她来说才是重头戏。
赏月宴上都是各家年轻子弟,婉贵妃和皇后也在场, 容不得出错。
如果可以, 宋雪云是想自己参宴的,但她苏醒的时间、时长都不定,实在不得不做两手准备, 让楚袖也事先了解赏月宴的流程。
“最先便是长公主开场致辞, 这时你只需应和几声便好。”
“之后各家贵女公子便会轮流开始表演才艺,具体顺序都写在单子上了,待会儿你将它背下来。”
宋雪云将一张印着烫金字样的赤红单子交给了楚袖, 她接过后便揣在了袖中,点头应了下来。
“这才艺不会表演太久, 约莫也就半个时辰,再之后便是半个时辰左右的自由时间, 此时你便可借口身体不适,先去侧殿休憩一番,待得宴席快散场的时候再回来便是了。”
“可,皇后和婉贵妃都在,也不好直接离开吧?”楚袖有些迟疑地问出了这话。
宋雪云却捂嘴轻笑道:“莫要担心。”
“此等宴会,目的便是让各家公子小姐碰面,得以喜结良缘。”
“是以,这赏月宴拢共也只有一个时辰罢了。”
“皇后和婉贵妃最多看完各家子弟的表演便会离开了,之后便由小辈来接管了。”
长公主一向仁德,先前也帮过宋雪云许多,因此她在安排楚袖离席时,也不认为长公主会不同意。
这解释足够说服人,楚袖也就没再提出异议,之后便顺从地听宋雪云安排。
相较于对于楚袖的谆谆教诲,宋雪云对路眠便放松许多。
盖因顾清修平日里便极少参加宴会,就是参加了,也大多是坐在案桌后一声不吭地饮酒。
曾经倒是有不长眼的官员上来敬酒,也早就被他三言两语骂得不敢再来了。
“青冥你的任务要简单不少,只需冷脸坐着便好。若是觉得无事可做,也可为探秋姑娘布菜,亦或是饮酒。”
“但切记一件事,不要与除探秋姑娘外的任何人交谈过甚。”
顾清修与她不同,他每日接触朝堂事务,所见之人众多,那些消息她不可能全部探听得知。
是以写给路眠的册子也只是一些顾清修的基本信息罢了。
若是与那些个官员亦或是皇子公主闲聊起来,那些信息可无法支撑路眠搪塞过去。
宋雪云忧心忡忡,但无奈她也没法子,只能在嘱咐路眠的同时也安排着楚袖为他做掩护。
“若是遇到实在难缠的人,探秋姑娘便借口身体不适,带着青冥暂时离席。”
在她看来,探秋比青冥要机灵许多,随机应变起来也比青冥要来得巧妙。
“谨遵太子妃教诲。”楚袖做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还故意炫耀一般向路眠瞟了一眼。
路眠抿唇,掩去些许笑容,配合地摆出一副冷脸嫌弃的模样。
宋雪云见两人这般情况,不由摇头道:“你二人关系如此僵硬,也不知探秋废了多少功夫,才能骗过婉贵妃。”
不过既然能骗过婉贵妃这个亲娘,想来还是有些本事在的。
只要避过政事上的交涉,这李代桃僵之计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实施了。
“好了,时辰不早了,探秋姑娘也该去试妆了。”
女子妆发繁复,没有几个时辰是做不好的。
先前她挑了三四个妆容,一一试过去还要些时间,自然要让楚袖先过去的。
倒是路眠,衣衫配饰早已选好,只需在宴会半个时辰前换衣便好。
“好,那奴婢就先去侧殿了。只是……”临走之前,楚袖问了问宋雪云的意见:“太子妃喜欢什么样式的妆容?”
宋雪云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小丫头是还想着她能参宴,才有了这么一问。
她不免失笑,摸了摸腕间的一枚白玉镯子,道:“素淡不争便好,至于衣裳……”
宋雪云眼神掠过那长短不一的珠帘,望见内里和衣睡下的男子,轻声言语:“便用那件广袖素蝶百迭裙吧,那颜色好看,衬小姑娘。”
也衬当年的明媚春光,言笑晏晏-
酉时初,楚袖才算是正经从偏殿里出来。
她本人倒是没那么多心思打扮,但无奈宫婢们一个比一个热情。
若不是她多次拒绝,她们恨不得把那一整个梳妆盒里的首饰都戴在她头上。
顾清修珍视宋雪云,不年不节都要送许多礼物,梳妆台里的首饰更是每隔十日便要换上一批。
宋雪云平日里变着花样地戴都戴不过来,宫婢们将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好不容易遇上了一场宫宴,自然是卯足了劲儿打扮她,力求要做到顾清修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孤的太子妃,是昭华最耀眼璀璨的明珠。
纵是如此,她离开侧殿时,发间也簪了不少首饰。
侧鬓用镶玉白银流苏钗簪起,元宝髻两侧悬着碎玉链,最中间是一枚莲花模样的白玉额饰,珠花细碎地落在发髻上,最旁斜插一根碧色螺簪。
面上倒是脂粉轻扫,掩去面上病态,口脂挑了个不甚明艳的颜色,尽显温柔之态。
至于宋雪云所说的那件百迭裙,是青白交缠如烟雨云雾般的颜色,腰间坠玉串珠,行动间如风拂柳。
“怎样,可符合太子妃心中所想?”
妆扮完后楚袖便第一时间去了寝殿,想着让宋雪云仔细看看,结果推门进去之时,内里只剩了初年在守着。
初年并非第一次见楚袖扮成宋雪云的模样了,但楚袖如今一身隆重服饰,惊得她下意识便要起身行礼,做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方才听见的是什么。
她蓦然抬起头来,便对上了楚袖有些迷茫的眼神,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将楚袖引进来后道:“太子妃已经睡下了,怕是不能看了。”
怕楚袖失望,她连忙补充道:“但是你今日的装扮当真很好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了。”
“那就好。”楚袖微微笑着,有几分宋雪云温柔浅笑的模样。
初年一时有些恍神,半晌后才呐呐出声:“我头一次发现,探秋你竟与太子妃有几分相似之处。方才那一个笑,我还以为面前是太子妃呢。”
楚袖不置可否,她曾学过几年模仿之术,如今又有宋雪云本人从旁辅助,学个十成十当然不在话下。
但为免引起宋雪云的疑心,在她面前,她还是刻意模仿得不像了些。
“初年姐姐如此说,我便放心了。若是太子妃今夜能醒过来,你可一定要将我现如今的装扮告知于她。”
“那是当然,今夜宫宴盛大,探秋你可要万事小心。”
初年从未想过,十几天前还跟在她身边打下手的小丫头,转眼就成了太子妃的替身,竟要参加皇家宫宴,还要同今上坐得那般近。
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整个东宫的人都别想好过。
“嗯,那我先去正殿寻青冥了,初年姐姐你好好照顾太子妃和太子殿下。”
告别初年,楚袖便去了太子正殿,门外侍卫见她来都抱拳行礼。
“属下见过太子妃,殿下如今正在换衣,想必很快便好了。”
“无事,本宫在外室稍等片刻便好。”
她入殿后便寻了个地方坐下,伸手为自己倒了杯茶,还没来得及喝,便听得身前一阵响动。
顺着声响看去,便见得一只手搭在了檀木屏风上。
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与纯黑的檀木相衬更是夺人眼球。
那人缓步往外走,绣着兽纹的衣衫便寸寸展现在她面前。
料子用的是柔软的织云锦,浅淡的青绿色与绡白色撞在一起,白玉冠绾发,翠竹缠枝裹腰,宽袍大袖隐去几分锐利,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温和了许多。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约就是这位如竹如玉的君子,面容紧绷,如临大敌,举手投足间满是局促。
相识数年,楚袖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欣赏了一番后才开口问道:“怎么,可是这衣裳有哪里不合适?”
路眠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而是叹了口气便往内室走。
“哎?”
楚袖不明所以,但见路眠不发一言,揣测他或许是回去换衣,也就没有追上去,而是等了片刻。
然而路眠还是没有出来,她不得不走到屏风前,屈指敲了几下充作提醒。
“你可方便?我要进来了。”
又等了五息功夫,路眠没有出声,她便绕过了屏风,正见得青年衣衫散乱,腰间随意用一根玉带扎着,一手执匕首,在原先那条青绿色的腰带上勾划着。
“你这是?”
路眠从不做无用之功,想来是这腰带有些异样。
她上前一瞧,正正好他手腕一抖从中挑出根墨绿色的细带子来。
那带子极细,怕是要五根并在一起才足有一指宽,最扎眼的莫过于那粗糙到楚袖都看不下去的编织技巧。
但这也算不得什么过错,是以她走上前去,想要仔细观察一番。
然而路眠将那带子随意一团便塞进了放在桌上的囊袋里,怕楚袖误会,便开口解释道:“这东西上沾有前日在毓秀宫的香料,正好我取出来,今夜交给苏瑾泽去查。”
两人参宴的衣裳都是内务府送来的,细带子是被缝在了腰带下面,定然不是在送来的过程中才混进去的。
也就是说,那人能在内务府动手脚,想来地位颇高。
“除此之外,我还在腰侧寻到了这个。”
雪白的锦帕中放着一根细长的针,在光下泛着不详的墨色。
“这东西瞧着和从太子妃手上拔出来的尖刺很是相似,或许师出同源,送去给秦韵柳看看吧。”
楚袖示意路眠将细针收齐,又从柜子里寻了一条淡青色的腰带,与他身上那件衣衫配着也不算突兀。
“不必,这样便暴露了我们知晓此事,于引蛇出洞一事不利。”
可他手中的腰带已被拆开,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再去寻一条一模一样的腰带,只能如此。
她正打算将目前的窘况言明,就见路眠自身上摸出了针线,三两下穿好针后便缝补起了那腰带。
他下针极快,眼睛一扫便知要在何处落针,片刻也不停顿。
那架势,比之春凝坊的绣娘子也不遑多让。
倘若当初乞巧宴路眠能上场,想来也能捞个不错的名次。
看那绵密的针脚和几乎看不出缝补痕迹的腰带,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路眠一般,讶异地看着他:“只知你编织手艺好,没想到你缝补手艺也不一般啊。”
“年幼时跟着我娘学了一些,练武总有剐蹭,也便习惯带这些东西在身上了。”路眠也不觉得男子会刺绣针艺有什么尴尬,如实解释道。
倒像是路夫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楚袖一想到那位离经叛道、与寻常女子额外不同的路夫人,倒也不觉得她如此教孩子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了。
路眠花了一些时间将衣衫理好,两人便携手出了正殿。
中秋宴开设在裕光殿,那处宫殿离着东宫不远,就算两人稍微磨蹭了些,倒也不耽误赴宴。
两人同乘轿辇,临到裕光殿外便停了下来,路眠搀扶着楚袖出来,还未走几步便被人喊住了。
“二哥,二嫂,你们这就要进去了?”
那声音带着笑意,唤人时也比旁人亲近些,楚袖不动声色地和路眠对视了一眼,这才移了视线往声音来源处瞧。
靠前些的位置上停了架极为华丽的轿辇,玄木金雕赤纱幔,本是瞧不清那人身影的。
但对方极为热情,半个身子都从轿辇中探了出来,歇在旁边的老太监见状大惊失色,慌忙道:“九殿下可不敢做如此危险行径,若是跌下来便不好了。”
顾清辞自是不听他话的,自顾自同两人搭话:“现在时间还早,过会儿我们一同进去呗。”
“进去得早了,又得被抓住念叨,烦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身形便愈发不稳了,那老太监便急得到了轿辇旁伸手护着。
“九殿下,实在不行,您下来同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说话吧。这样实在是太危险了啊,您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娘娘非得扒了老奴的皮不可。”
顾清辞沉思几息,而后便撑着轿辇的扶手翻了出来,衣袂飘飞间还夹杂着老太监的尖叫。
“吵死了,闭嘴。”顾清辞对老太监毫不客气,说完这一句后脸上便又挂了笑容,小跑着到了等在殿前的两人。
“二哥二嫂,你们是在等我么?”
楚袖但笑不语,路眠则是冷淡开口道:“算是。”
“离开宴还有一刻钟,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二哥二嫂是打算直接进去呢,还是和小弟我闲话家常打发时间?”
顾清辞今日着了一身潋滟紫的衣裳,腰间佩了一块羊脂白玉,却因着他过于狂放的动作左摇右摆。
“自是要进去,九皇弟若是想躲闲,便继续吧。”
婉贵妃和兰妃多年争宠,两人的孩子也不见得有多亲近,只是顾清辞见谁都熟,和谁都是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路眠本人也与顾清辞不大相熟,这股子冷淡劲儿倒也算是本色出演了。
被人冷脸,顾清辞不觉有异,面上笑意都不见变化,依旧笑盈盈道:“既然如此,小弟便不打扰二哥二嫂了。”
“我在这里等会儿小十一,待会儿席间再见。”
顾清辞目送着两人入了裕光殿,他倒也不再回轿辇上,而是倚靠着殿门附近的宫墙,摆弄着腰间的玉佩等人。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才有一个白衣少年郎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正是顾清辞口中的小十一,顾清流。
“九哥,你走时怎的不叫我!”
“现在都这个时辰了,母妃定要唠叨我许久。”
顾清辞敲了他脑袋一下,没好气地道:“还知道我是你九哥啊。”
“好心让你多休息一会儿,倒成了我的错了。”
“走走走,现在进去一点都不晚。”
顾清流跟在顾清辞身后踏进了裕光殿,口中嘟囔个不停:“还不是九哥你忽然要拉着我喝酒,我喝醉了才耽误了时辰。”
他们几乎是踩着点来的,一进去便惹得众人注目。
大大小小上百人一同望过来,顾清流下意识地便要往顾清辞身后躲,然而顾清辞扣着他的肩膀,强硬地揽着他顶着众人视线往上席的位置上走。
顾清流欲哭无泪,哆嗦着问顾清辞:“九、九哥,这未免也太吓人了些,你往常参加宫宴都是这么多人吗?”
他今年才满十五岁,往日里参加宫宴都是跟着兰妃一起的。
这次兰妃觉得他年岁也到了,不该再跟着母妃一起走,便托了顾清辞照顾。
谁知顾清辞如此不靠谱,白日里便拉着幼弟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中秋宴时还来得这般迟。
两人落座后不久,今上和皇后便携手入殿,众人齐齐下拜,口呼万岁。
待得今上与皇后落座上首,如往年般讲了些客套言语,这场中秋宴便正式拉开了帷幕。
席间乐师舞姬轻歌曼舞,官宦子弟觥筹交错,时不时与至交好友推杯换盏,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按宋雪云吩咐,路眠摆出了最为冰冷的表情,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那些个官员果然望而却步。
只是——
宋雪云未曾说过,会有两人全然不将顾清修往日积威当回事。
一人便是先前就在殿外遇见过的顾清辞,另一人则是老熟人——宋雪云的亲弟,宋明轩。
宋雪云苏醒后便第一时间将宋明轩送回了家中,不允他来东宫探望,可将这小子给憋坏了。
好不容易有个正当理由能见姐姐,自然忙不迭地随父进宫,一有机会便凑了上来。
顾清辞虽是个自来熟的模样,好歹说话风趣,与路眠也是闲聊天地,不涉及什么宫廷秘闻,路眠也能对付得来。
可宋明轩就不一样了。
他对于宋雪云是十成十的关心,坐在楚袖身边是不住地诉苦,一会儿说东宫小厨房人瞧不起他,一会儿又说宋太傅逼着他抄家规,过会儿又说想姐姐想得不得了。
莫说是楚袖了,就连陪着顾清辞过来的顾清流都被吵得眼冒金星,拉着顾清辞衣袖小声嘀咕:“九哥,这人谁啊,怎么说这么多话都不带停的,他不会口干舌燥吗?”
顾清辞也想问,但他认得宋明轩,知道是宋家才找回来不久的小儿子。
这家伙少在人前出现,但知道他的人对他评价都极差,说是个口无遮拦的狂妄小子,惹着了就和条疯狗似的。
他虽不怕事,但也不想招惹这么一个麻烦,只好委屈幼弟,伸手捂了他的嘴。
他们这些旁听的尚且如此,楚袖这个身处最中心的人只觉得再听宋明轩唠叨下去,她怕是就要偏头痛了。
是以她寻了个话题,将他的注意力拉开:“明轩今日赴宴,可是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宋明轩不知她话语中暗藏的深意,憨笑着道:“今日我就是想来看看姐姐。”
“姐姐大病初愈,我还没来得及和姐姐说些心里话便回家了,心中实在想念得紧。”
顾清流听他这般言辞,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宋明轩一拍桌子,双目圆瞪就看向了对面。
顾清流双手捂嘴,径直往顾清辞身后躲,顾清辞叹了口气,自家的傻弟弟,还是得自己护着。
“宋公子莫怪,小十一只是想起了些开心的事情。”
宋明轩未曾见过顾清辞和顾清流,方才也未仔细听顾清辞与路眠闲聊,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来攀关系,当下便冷哼一声,倒是没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来。
这场小闹剧过去,楚袖拉着宋明轩语重心长地嘱咐道:“父亲也是为了你好,誊抄家规能平气静心,对你正合宜,你也莫要抱怨了。”
好说歹说将宋明轩哄回去,耳边落了清净,她才有闲心打量起那总是躲在顾清辞身后的小少年。
顾清流虽说已是舞象之年,模样却生得稚嫩,再加之他总是面露怯意,瞧着就弱气几分。
似乎是注意到了楚袖的视线,顾清流对着她露出个腼腆的笑容。
她正要挥手将这孩子叫到跟前来,便有人抢先一步拍了拍他的头,手中提着一柄春暖凝玉壶,对着几人抬了抬道:“许久未见了。”
“太子殿下,太子妃。”
第100章 赏月
来者一身黑红衣裳, 一手提壶一手执扇,脸上因酒意而泛起微红,细长眼眸眯起, 唇角上翘。
“上次见太子与太子妃, 应当是大婚的时候了吧,一眨眼便过去了四年有余。”
“太子大婚时皇弟来得迟些, 没来得及向两位敬酒,今日便补上。”
他说完也不看两人,径直将壶嘴凑到唇边,将酒液倾入口中,竟是要以壶作盏。
“哇!五皇兄好厉害!”顾清流见他姿态潇洒, 不由得赞叹出声,结果头上挨了一记, 他双手捂头,看向身侧云淡风轻仿佛未曾出手的人, 道:“哎呀, 九哥你做什么,这样很痛啊!”
一个喊五皇兄,一个喊九哥, 亲疏之分立现。
顾清明如此作态, 楚袖和路眠也被架了起来,好在顾清明没为他们满酒,倒也不怕他另有图谋。
路眠饮了一杯, 楚袖则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本宫大病初愈,不可多饮, 五皇弟见谅。”
“自然,皇嫂随意, 不必在意臣弟。”
顾清明将壶中酒饮尽,潋滟眼眸里水光四溢,盯着楚袖看了好一会儿,才轻笑一声表示不在意,而后便提着空酒壶往别处去了。
他动作实在明显,就连一旁的顾清辞和顾清流也没办法忽略,顾清流年纪小,但也知道这事儿不能大张旗鼓地说出来,只是扯了扯顾清辞的衣角,想拉着他离开。
然而顾清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轻微地摇了摇头。
顾清流噤声,却不由得看向了坐在案桌之后的青年,他略微低了头,望向手中空荡荡的金杯,指尖在那浮雕纹路上摩挲了几下。
青绿衣衫的青年明明在笑,顾清流却无端感受到一股寒意,这令他瑟缩了几下。
就在他以为太子殿下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时,一只柔软而白皙的手从太子手中夺走了那只金杯,言语柔和。
“都答应过我少饮酒了,一国太子可不能言而无信,戏耍我这小女子。”
顾清流与这位太子妃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是宋太傅的嫡女,是书香世家里养出来的女子,性情温和不争。他原以为与那些个动不动就之乎者也的大儒相差无几,现在看来,太子妃远比他想象中要来得好。
而且,太子殿下当真很听太子妃的话。
顾清流见太子殿下蓦然换了一副表情,笑意一下子就从凛然寒冬变成了和煦春风,轻声解释道:“哪里敢不听你的话,方才只是出神了。”
似乎是要印证这句话,他将酒壶推到了案桌边角处,表示自己绝不再饮。
顾清辞也很上道,伸手将那酒壶捞到手里,先是给顾清流斟了一杯,才笑着向楚袖保证道:“二嫂放心,这酒今日我们兄弟俩包圆了,绝不让二哥再碰一下。”
“你们也少喝些,饮酒过度伤身。”
楚袖饮了口特意让宫婢准备的温热花茶,特意点了顾清流的名:“小十一怕是醉意还没散多少,更得少喝些。”
“哎?二嫂是怎么知道我今日饮了酒,明明母妃都不曾知晓?”
顾清流年纪轻,闻言一下子就来了兴致,也不像方才那般避人,若是没有顾清辞拉着,怕是早就蹿到了楚袖身边,做第二个宋明轩了。
“小十一来时身上酒香未散,自然闻得出来。”
楚袖如此说倒也不算言谎,宋雪云出身世家,却有一手绝佳的酿酒手艺,当世名酒只需轻嗅其味便知其名。这点本事不为外人知,如今便被她拿来说道了。
至于她自己,则是因为苏瑾泽和路眠的严防死守,不得不守着金山做穷鬼,满满一窖的酒都不能饮上一杯,大多数时候只能闻着味道过过瘾。
“别看我如今这样,未出阁前也是酿过不少酒的,太子当年便最是喜欢了。”
“原是如此,那二嫂什么时候再酿一些,可一定要通知我!”顾清流兴高采烈地预订之后的酒,全然未曾细究她所说的未出阁前。
顾清辞见状便将他扯了回来,顺带着替他道歉:“这小子口无遮拦,二哥可千万别和个小孩子计较啊。”
“九哥你今早还说我年岁大了,该承事了——”
话说到一半又被捂了嘴,顾清流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顾清辞则是僵着脸赔笑道:“母妃那边在喊了,我们就不打扰二哥二嫂了,这便走了。”
顾清辞说完便走,就这都没忘了将那酒壶也一并带走。
两人离开后,楚袖只得往路眠的杯盏里倒了些花茶,借着动作低声道:“未曾想过,九殿下在宫中原是这般模样,倒是有趣得紧。”
楚袖与顾清辞在宫外机缘巧合相识,对方一开始便是一副极为不好惹的模样,莫说是这般与他谈笑了,就是路过不小心遮了他的日光都得讨些骂,赫然一个被养得不知世事的富家公子。
未曾想过,他竟也能如此有眼力劲儿,看着路眠面色不对便要撤退。
寻的借口也差得很,兰妃哪里是方才才喊他们,那是从一开始就想叫两人过去,只不过顾清辞装聋作哑,凑到这边来让兰妃没了法子这才作罢。
不过他倒也是聪慧,知道无人敢惹太子,便带着幼弟前来躲闲。
之前在裕光殿外,顾清辞借口不入殿,她便有所猜测。如今他在这边磨蹭了这般久,想来正如她所想,是在躲着兰妃。
今日赏月宴本就是为了他们这些适龄皇子举办,小十一年纪轻或许还能躲得过去,顾清辞和顾清明这种已然加冠的皇子是绝无可能得。
顾清明她不甚清楚,顾清辞可是一心只想着冀英侯嫡女,纵是被百般嫌弃也不见退却之意。
这种情况下,他绝不可能应兰妃安排与哪家贵女结为秦晋之好,自然只能四处躲闲了。
顾清辞喜欢凌云晚的事情未曾大肆宣扬,他行事也颇为小心,不肯让那些风言风语沾染凌云晚分毫。
可即便如此,冀英侯也怕他借着赏月宴的名头强行让今上赐婚,这才早早地将凌云晚送去书院避祸。
今日未见凌云晚出现,顾清辞心中应当便有了考量,只是不知他能不能拗得过兰妃,保全自己了。
楚袖将带着浅淡香味的花茶饮尽,在不远处婉贵妃的瞪视下将身子离得路眠远了些。
只是路眠却伸了手,将她扯近了些,顺带着将还泛着些许热气的糕点推到了她面前。
“这糕点不腻,你用些吧。”
宫宴上大多数人都是推杯换盏,极少有人是来这里用膳的。
是以宫宴上的菜肴分量极小,勉强可以充作个下酒菜,想要靠着这东西吃饱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楚袖试衣换装,莫说是来裕光殿前吃些东西垫垫,就连午饭都未曾来得及吃。
如今腹中空空,却还得顾及着宋雪云的形象,不能将桌上的糕点菜肴都用尽了。
路眠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饿了就吃,天理如此。
见她还是迟疑,他身先士卒地捻了糕点塞入口中,几息功夫便吃了小半,而后便拿起了玉筷,对着桌上有些冷了的菜肴下筷。
他并未再说些什么,可楚袖却莫名明白了他的意思,将那碟子糕点取来,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路眠常年练武,就算将桌上的菜肴都吃完了也不见饱腹,只是因用饭速度太快,多少有些噎得慌。
他伸手正要去拿装着花茶的小壶,便见一只白瓷杯递到了手边。
“喝吧,也没必要这样的。”
女子轻柔的笑落在耳边,他觉得耳根发痒,却不好去揉,只能苍白地解释道:“只是突然饿了。”
楚袖没说信不信,只是将手中的瓷杯递得更近了些。
路眠接过瓷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还未来得及再补救着说些什么,就见楚袖挥手招来了站在十步之外的宫婢。
“待会儿上些清淡可口的粥食便好,不必再上菜了。”
夜间用膳,再美味的菜肴冷了都不好吃,倒不如上些不易凉透的吃食。
是以到最后,在满场酒香之中,楚袖和路眠另辟蹊径,一人一碗浓香的瘦肉粥,吃得好不快活。
无旁人打扰,他们也便有了闲工夫赏乐看舞。
路眠对这些了解不多,只勉强能分得清楚好听与不好听,再细节些的便不清楚了。
楚袖在这方面倒是行家,只可惜宋雪云不是,因此她也只能将许多话憋在心中,说些粗浅话语。
然而就算如此,路眠大多数时候也接不上话,只能来来回回说几个字表示自己在听。
比如当下,她便一边品茗花茶一边点评起了乐师的曲子。
“在此处添入笛声,当真是神来一笔。”
“这曲子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祝贺曲,如此一来便添了几分缥缈意境,正合今夜中秋赏月之情形。”
“嗯。”
再比如席间那跳胡旋舞的舞姬衣袖翩飞,腰肢细软,□□足尖踏在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双手似穿花蝴蝶般变换姿态。
“都说翩翩胡旋,一舞倾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弦鼓同响,双袖同举。节奏鲜明,奔腾欢快。”
“在理。”
一连看了几场乐舞,路眠都是以寥寥几字应答,本是好意,但不知哪里惹了身旁人不快,一时之间竟沉默了下来。
他心下不免有些慌张,往日他与楚袖独处时,都是楚袖抛出话题,他来应答,从未有过如此寂静时分。
他是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氛围,可是该说些什么好呢?
如果是顾清辞,会说些什么呢?
他思来想去得不出个结论来,最终还是决定直接道歉。
“抱歉。”
“嗯?”
“嘴笨,未能让你尽兴。”
青年双手攥着身前衣衫,用力到抓皱了布料,眼神也不敢往那边落,生怕瞧见对方怨怼的神色,只能直愣愣地望着不远处的地板。
手背上覆了一抹温热,一股轻柔的力道拉扯着他松开衣裳。
他愣神片刻的功夫,人便已经被拉得朝向了右侧。
素淡妆容的姑娘直视着他的眼眸,侧鬓上的流苏因方才的动作微微摇晃,尾端打在白皙柔软的面庞上。
“今日怎的如此多愁善感,可是哪里惹你不满了?”
楚袖刻意没有用敬称言语,是以这话问的并非是“顾清修”,而是隐在其后的路眠。
“并未,只是见你不再观舞,猜是败了你的兴致。”
“我方才只是看累了,想歇一会儿眼睛。”
楚袖这下算是明白了,路眠这是误以为她嫌弃他嘴笨,实际上哪里与他有关,只是正常的歇息罢了。
她无奈轻笑,路眠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闹了个乌龙,急忙道:“抱歉——”
“好了,就这样抱歉下去,这场宴会怕是都要结束了。”
楚袖指了指后退撤出殿内的乐师舞姬,本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对面一直空落落的位置忽然坐了一人,在宫宴上亦是姿态狂放不羁。
桌案旁落了数不清的酒坛,看起来像是正常宴会都在饮酒,只是不知躲在何处了。
这般多的酒,哪怕是刻意挑选出来的清酒,也该醉意上涌了。
是以那人扯开了衣襟,任由一小片胸膛露在外头,一手摇着玉骨扇扇凉,另一手却还拎着个酒壶喝个不停。
楚袖不免想起第一次见到顾清明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大醉酩酊的模样,这人就这般爱酒吗?
她愣神的片刻功夫,顾清明已然朝着这边举杯,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将酒壶往身后一扔,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了。
“他方才,说了什么?”
两席对面而立,离得虽不算远,但也着实听不清,倒是路眠会读唇语,想来知晓对方言语。
路眠盯着那道离开的背影,目光之灼灼就差把对方后背烧出一个孔来了。
顾清明此人实在是不尊礼数,怎么能对嫂嫂说出这种话来!
他私心是不想将这种腌臜话告诉楚袖的,但她既然问了,他就不会隐瞒,只能尽量美化一番:“他方才说有些事要与你商量,让你在宴后去侧殿一趟。”
“届时我与你同去,莫怕。”
楚袖应允下来,毕竟顾清明都当着路眠的面做这种事了,应当也能预想到两人同去的结果才是。
不多时,这场宫宴便散场落幕,陛下先行离去,皇后娘娘与高位嫔妃们则是移步到了裕光殿外提前布置好的一处会场之中。
路眠和楚袖两人也按着顾清明所言到了侧殿,侧殿大门敞开,内里灯火通明,却并非只有顾清明一人。
他斜倚在门边,依旧是那般衣衫凌乱的模样,只是发冠扶正了些许。
“果然皇兄也会跟着来。”他第一句便是调侃,见路眠神色不虞才与一旁的楚袖道:“冒昧请皇嫂前来,实在是臣弟之过。”
“但臣弟也是受人之托,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皇嫂莫怪。”
路眠扶着楚袖向前走了几步,冷眼道:“有什么话进去再说,云儿吹不了夜风。”
“是臣弟考虑不周,我们进去再说。”
三人进殿,路眠先寻了个把椅子让楚袖坐下,而后才抬眸望向了对面的顾清明。
楚袖这才发现,顾清明腰间别了一把与他衣衫同色的竹笛,鲜红的穗子打得乱七八糟。
“不知五皇弟所谓的‘受人之托’是怎么一回事?”
顾清明自腰间抽出了那把明显是才制不久的竹笛,笛子在他手中转了个圈,穗子飞舞间险些打在了楚袖脸上,路眠登时便出手扯住了那穗子。
“若是手不稳当,就不要出来卖弄。”
“臣弟知错,皇兄松手吧。”
顾清明道歉的速度飞快,也不管诚恳不诚恳,总之他说完便试探性地扯了扯笛子,没扯动。
“五皇弟似乎不知该对谁道歉,不如孤去问问父皇?”
“这点小事哪里值当惊动父皇。”顾清明讪笑一声,继而对着几人之中唯一坐着的楚袖道:“皇嫂,臣弟绝非故意,还请原谅则个。”
“无妨,还是先说正事。”
这下竹笛倒是拿了回来,他可不敢再做什么动作,当即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白日里皇后娘娘宣臣弟入宫,说是今夜赏月宴无人开场,怕是坏了氛围。又听说臣弟这竹笛吹得不错,便让臣弟来做这个开场之人。”
“所以,这差事是怎么与本宫扯上关系的?”
楚袖皱眉,听顾清明这语气,似乎是要她也做这开场之人。
抚筝对她来说倒不是难事,难在这般突然,如何选曲便成了难题。
“本来这事儿臣弟应下来也没什么,偏生皇后娘娘说只有一人,多少有些不合赏月宴的意趣。”
“听说皇嫂曾夺得花神会魁首,皇后娘娘便让臣弟来问问皇嫂你的意见。”
“当然,皇嫂若是不愿,臣弟一人也可以的,绝不强人所难。”
别看顾清明在她面前摆出一副低姿态的求人模样来,事实上毫无选择的是楚袖。
明面上是顾清明的请求,实际上已经是皇后娘娘的吩咐了。
从儿媳的身份出发,无论如何考量,这都是不容拒绝的一次试探。
是的,楚袖将之称为试探。
宋雪云先前病重闹得人尽皆知,突然病愈不免惹人怀疑,有人来试探也无可厚非,可是能搬动皇后娘娘这位大佛的,怕是没有几位。
楚袖望向对面因醉酒而面泛桃花的青年,缓缓点头应了下来:“不过是件小事,五皇弟不必如此。”
“只是赏月宴开场在即,本宫手头并无乐器,想来五皇弟应当率先备下了,不如取来让本宫试试手?”
“那是自然!选的是皇嫂惯常用的筝,还请皇嫂移步内室。”
楚袖一手搭在路眠臂上,借力起身,而后便跟着顾清明进了内室。
一把通体幽黑的筝陈放在案桌之上,筝首绘凤,筝尾绘龙,侧边则是龙凤城乡之景。铜香炉放在边角处,升起袅袅烟气。
她随意拨弄了两下,便皱着眉道:“这弦怕是承不起太激烈的曲子。”
“皇嫂见谅,皇后娘娘传召得急,只来得及寻到这筝。”
“不知五皇弟选的什么曲子?若是太难,倒不如五皇弟一人独奏。”
顾清明匆忙答道:“《游龙戏凤》,这曲子是皇后娘娘选的,说是正合适赏月宴。”
《游龙戏凤》的确合适,曲调明快,不甚激烈,唯有一点,曲中变调颇多,极为考验弹奏之人的技巧。没有三年五载的功夫,是弹不成的。
她倒不怵这个,她怕的是未曾练过便贸然合奏,会将这精心布置的赏月宴毁于一旦。
“皇嫂莫怕,这曲子臣弟也是练过许多次的。到时皇嫂先奏,臣弟在第三段渐入,也不怕出什么差错。”
这倒也是个法子,只是这样的话,主演之人就变成她了。
她还要再说几句,就听外室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继而是宫婢战战兢兢的声音。
“五殿下,皇后娘娘那边催促了。”
“知道了,本殿这就过去。”顾清明扬声应答,回头便做了个请的手势。“皇嫂先行一步,臣弟将这筝抱过去。”
楚袖没问为何不唤仆婢来拿,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和路眠携手离去了-
若说中秋宴上还有几分君臣之别,这赏月宴上便要肆意许多了。
交好的世家子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也不拘泥于一桌一人的说法,俱是随性而为。
坐在上首的皇后也不觉得他们失礼,反倒是兴致高涨地拉着长公主叙话。
“蕴儿,你瞧这些孩子,个个都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这么一场赏月宴,也不知能成就几对有缘人。”
不同于另外两位妃子还得为自家孩儿作打算,皇后娘娘只顾清蕴一个女儿,也早在多年前成婚建府,如今自是无事一身轻,权当是瞧瞧年轻孩子们。
“能成就几对女儿不知道,母后今日心情不错倒是知晓的。”
按常理来说,顾清蕴的位子不该与皇后挨着,可这本就是一场不那么正式的宴会,也就无人在意这些。
顾清蕴往下方一瞧,左手边兰妃扯着顾清流和顾清明耳提面命,右边婉贵妃则是环顾全场没发现顾清修的踪迹后独自喝闷酒。
“你这孩子,愈发爱打趣母后了。”皇后拍了两下顾清蕴的手,嗔怪道。
“我瞧着你今日心情也不错,怎么,可是你那宝贝香料有了什么进展?”
原来顾清蕴这些天沉迷调香,那股子狂热劲儿就连宫中的皇后也有所耳闻。
“倒也算不上什么宝贝,只是此前从未见过,这才废寝忘食了些,倒让母后见笑了。”
“你呀你,以前就贪玩爱闹,成婚了也不见收敛,怕是瑜崖平白跟着你受累。”
皇后意有所指,想让顾清蕴收敛些,谁知本来在一旁饮茶默不作声的苏瑜崖闻言开口:“皇后娘娘明鉴,瑜崖并不觉得受累。”
有了苏瑜崖这话,顾清蕴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母后您瞧,瑜崖可不这么觉着呢!”
“好了好了,你们夫妻间的事情,我就不掺和了。”
“反正瑜崖做事有数,有他管着你,我也能放心些。”
母女俩亲昵言语一会儿,时间便到了戌时三刻,顾清蕴挥了挥手,一旁的宫婢便将悬挂的铜钟敲了三下。
浑厚的声音响彻全场,方才还吵闹的众人登时便安静了下来,便是那些玩闹的纨绔子弟都正了正衣襟坐好。
“时值中秋月圆夜,诸位世家子弟齐聚于此,赏玩月华,共襄盛举,实乃本宫之幸。”
“如此佳节,合该开怀畅饮,本宫先敬诸位一杯。”
顾清蕴举杯,而后一饮而尽,手腕翻转示意杯盏已空。
她正要宣布宴会开始,便听得身后屏风处传来一声清亮弦音,恰似凤鸟引吭。
身旁皇后拉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道:“坐下好好听吧。”
凤栖梧桐,龙游云雾。
二者心意相通,凤鸣则龙吼,凤栖则龙盘。
筝音潺潺,叙尽缠绵之意。
笛声渐入之时,筝音也愈发高亢,恍若能瞧见龙凤在万丈高空之上飞舞环绕。
“如此神技,不知是宫中哪位乐师?”
“竟能将原是笛曲的《游龙戏凤》演奏成如斯模样,宫中着实是卧虎藏龙啊。”
“筝技出神入化,笛声出现的时机也颇为巧妙,当真是巧思啊。”
曲终之时,场内絮絮低语不断,大多都是在谈论弹奏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来大家都很喜欢本宫挑的曲子。”皇后对着身侧宫婢使了个眼色,对方便转到屏风后,将那演奏之人请了出来。
青绿衣裙的温柔女子一出场便惹得众人哗然。
“这不是太子妃吗?原来刚才那首《游龙戏凤》是太子妃所奏,无怪乎有如天籁。”
“本以为当年花神会上一曲《寻山水》已是绝唱,谁曾想数年过去,竟还有幸听得太子妃的筝曲。”
宋雪云的筝技未必就出神入化到了此种境界,只是家世身份使然,又有花神会魁首的名头在,众人也便夸大了些。
只是这么一闹,迟了她几步出来的顾清明便无人问津了,便是有人注意到他,也最多与同伴慨叹一句。
没办法,自言妃死后顾清明便纵情山水,常年不在京中,许多世家子弟都不认得他,就算又认得的,也不把他当回事。
毕竟一个一无母族助力、二无今上恩宠的皇子,没人愿意下注在他身上。
柳家兄妹今日倒是也来了,可两人本就不是奔着寻姻缘来的,对于顾清明的出现也无甚观感。
皇后见状也不为顾清明说话,只是抬手让行礼的两人起身。
“今日见诸位在此,本宫不由技痒,也便向皇后娘娘讨了恩典。”
“此曲权作抛砖引玉之用,还请诸位不要怪罪。”
正话反话都让她说了个遍,既将这打乱流程的罪揽在了自己身上,博得皇后好感,又自谦说是抛砖引玉,便是有人心中怨怼也不好表现出来。
“接下来,不知哪位愿意上场一试?”
这话也是客套,具体顺序早已安排下去,大家心知肚明。
是以楚袖这话方落,便有一位着宝蓝锦衣的少年郎自人群中起身,抱拳一礼。
“薛泓献丑。”
这少年郎家中乃是武将,此时站出来表演的也是剑舞,只是入宫不得佩剑,便以一枝桂花替代。
少年郎意气风发,身姿飒爽,澄黄的桂花因他的动作簌簌而下,落了满身。
楚袖看得入神,却听耳边一声冷哼,身侧那人刻意移开了视线不看薛泓,口中却道:“雕虫小技,手脚绵软,连花都落了。”
别管是不是雕虫小技,总之少年舞花,赏心悦目,有心在赏月宴上出风头的,谁会在意招式是不是正宗。
除了路眠这个木头对薛泓鸡蛋里挑骨头外,在场众人无一不为他叫好,就连楚袖都在其中。
薛泓之后上场的是个瞧着年岁就不大的小姑娘,她手里抓着支竹笛,说话还带着些磕巴。
“民、民女郑晴秋,表、表演的是笛曲《千秋盏》。”
《千秋盏》在笛曲中难度中上,转音颇多,但这些都算不得什么问题,最致命的是,《千秋盏》乃是一支悲曲。
此时演奏,显然不合时宜。
这小姑娘八成是被家中长辈坑了一把。
楚袖回忆了一番郑晴秋的处境,与凌云晚相仿都是出生后丧母,父亲续弦,不同的是她的继母并不像宋氏那般和善,明里暗里地磋磨她,将之养成了如今这般性子。
今日若是当真让她将这《千秋盏》奏了出来,恐怕这小姑娘在京中就要颜面尽失了。
楚袖有意帮忙,也便开口道:“《千秋盏》此曲颇长,郑小姐若是演奏全曲,未免耽误时间,不如只弹第二小调和第五小调?”
弹曲最是要求连贯,哪能随意从中挑选。
不明所以的人只当太子妃是在为难人,但也不敢仗义执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支支吾吾地应了下来。
“一、一切都听太子妃的。”
看来是个懂事的孩子,这般想着,楚袖也便欣慰地点了点头。
除却郑晴秋这个小插曲外,之后的演奏都十分顺利,顺利到世家子弟们都四散去亭中赏月了,她还意犹未尽地坐在原地,并未如宋雪云所言的假托身体不适离去。
皇后等人先后离去,婉贵妃临走前还拉走了路眠,千叮咛万嘱咐地要让他注意着些她已经挑好的几位姑娘。
楚袖对此视若无睹,安心地坐在原地等路眠回来,然而有人却不想让她清净。
“大家都去赏月,怎的皇嫂一人在此?”
来的正是整场宴会都做透明人的顾清明,旁人还有母妃为他们打算着急,他一人倒是清净得很。
说是要为了皇子公主们选秀,这几位皇子个个都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倒是那几位公主玩得不亦乐乎,她方才还瞧见六公主和七公主一起逗弄薛泓呢。
“吵嚷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得些清净,自是要回味回味的。”
“皇嫂喜静倒没什么,只是此地风大,久坐伤身,不如臣弟带皇嫂去那亭子里等?”
顾清明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水上亭,那亭四面用帘挂遮挡,的确比这露天的会场要好上许多。
楚袖意动,但还是没有答应下来。
“太子殿下片刻便归。”
“既然如此,那皇弟同皇嫂一起等吧。”
说做就做,顾清明一撩衣袍就在她不远处坐了下来,伸手就将她桌上作摆设的酒壶捞走了。
“皇兄当真是暴殄天物,如此珍宝在手都不知享受。”
话语说得极其暧昧,倒不知是说人还是说酒了。
他一口叼住壶嘴,一仰头便将酒液倒入口中。
因为两人距离不远,她将吞咽声听得十分清楚,再结合方才顾清明的话,总觉得极有深意,被夜风一激,身上便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顾清明一向离经叛道、潇洒恣意,楚袖还是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像是雪夜行路被孤狼锁定一般。
有意打破这僵局,是以她顺着今夜赏月宴往下聊:“今日赏月宴,五皇弟可有中意之人?”
“有是有,只不过,对方似乎看不上我呢。”顾清明说这话时仰头望月,一只手向上伸出,缓缓抓握,“对我来说,她像是天上月、镜中花,都是可望不可即之物。”
楚袖只是想寻个话题,倒是没想到能得到顾清明肯定的回答。
不过对方口中的这个她究竟是谁,没听说顾清明和哪家小姐走得近啊?
也不可能是柳臻颜,顾清明与她都未曾见过几面,他看起来也不像会因为一次救命之恩就喜欢上对方的人。
莫非,这所谓的心上人比较惊世骇俗,令他不敢言说?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很快便被顾清明的下一句话击碎了。
“皇嫂,你说,若是有一人,不为财帛所动,不为美色所倾,不为权势所迫。”
“若想得到她,该当如何呢?”
世上竟有如此有风骨之人?
这是楚袖的第一反应,莫说她少见多怪,人活一世,总有所图谋,哪里就能如话本子里写着的谪仙人一般无欲无求呢。
这人怕是有更为远大的抱负。
这是楚袖的第二反应。
这样的人,用“得到”二字都是折辱。
“或许,待得此人心愿既遂,会有转机。在此之前,还是按兵不动来得好。”
“皇嫂是如此想的吗?”
“臣弟还以为,皇嫂会让我帮着她成事呢。”顾清明朗笑出声,一壶酒已然被他喝了个干净,随手掷在地上,金壶发出当啷声响。
楚袖不自在地笑了笑,身子也往旁边挪动了些。
“不知这位姑娘身份,本宫哪敢妄言。”
“说到底,情爱之事,除却那两人外,旁人如何出主意都不见得好,还是要自行探索才是。”
顾清明从未间断饮酒,面上的红晕也就未曾散去,此时他迷蒙双眼,一手撑在桌上,一手向着她的方向伸了过来。
楚袖强定心神,正要叱骂出声,便见得那修长的手掌在面前摊开,一滴水珠正好落在上头。
两人相对无言,还是顾清明茫然道:“皇嫂,似乎下雨了。”
他这话说出口时,豆大的雨滴已经急速落下,顷刻间便将地面打湿。
这下倒好,也不用再等路眠了,两人在雨里狼狈穿行,径直躲进了先前顾清明所说的亭子里。
方才在外头的时候,两人只瞧见此处亭中有挂帘,能作遮风之用,进来后才发现里头已经坐了一个人。
说来也算老熟人,正是与兄长分散开来的柳臻颜。
她拆了系着挂帘的短绳,在此处百无聊赖地看着话本,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未能带些茶水进来。
听见外头噼里啪啦的声响,柳臻颜才从书中抬头,便见得急雨打得池中游鱼飞窜,涟漪阵阵。
再然后,这原本只有她一人的水上亭便多出了两人。
还未等她想起来这两位是什么人物,那已然被淋成落汤鸡的青年便开口了:“柳小姐,又见面了。”
又?这么说来,还是曾经见过的人了。
等她从脑海里把这人翻出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毫不客气地在她对面坐下,甚至还霸占了大半桌面。
相较于此人的流氓行径,另一人就显得正常了许多。
她侧坐在石凳之上,温柔眉眼令柳臻颜想起了楚袖。她也有一个多月未曾见过楚妹妹了,朔月坊的人说楚袖为寻乐谱离京远游,归期不定。
再加之云乐郡主也被容王锁在了府里,她着实无聊,只能让春莺搜寻些话本解闷,如今手上这本《风月债》便是最后一本了。
眼看着手里的话本子就剩了薄薄几页,再看外头雨急风骤,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便大着胆子开口:“太子妃若是身上冷,不如穿我这件外衫吧!”
她眼眸明亮地盯着楚袖,似乎只要她一答应,就立马将外衫脱下来。
“无碍的,只沾湿了些许衣角。”楚袖柔声拒绝,方才顾清明顺风挡在她身前,扑面而来的雨全落在他身上了,这也是顾清明格外狼狈的原因。
至于顾清明,不用两人催促,他自己便将外衫一脱,提到挂帘处拧了几把,哗哗水声与落雨声融为一体,倒也分不清个什么来。
水上亭三面的挂帘都解了下来,唯独临水的一面未解,正正好让三人能瞧见悬挂于夜空之上的皎洁明月。
柳臻颜撑着下巴赏月,嘟囔了一句:“这大晴的天,怎么就忽然下雨了呢!”
晴天下雨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晴夜下雨着实罕见,就连楚袖也是第一次见。
“都说雨打芭蕉好看,我瞧这雨打莲叶也不遑多让嘛。”
“皇嫂可要来看看?”顾清明将外衫抖开在桌上铺开来,顺带着邀请着楚袖去赏雨中莲。
“那莲叶可是少见的圆,聚了水左摇右摆颇是有趣呢。”
楚袖没被他的话语诱惑,倒是柳臻颜闻言便凑了过去,探头探脑地问道:“那特别圆的莲叶在何处?”
柳臻颜将身子倚靠在栏杆上,也不顾衣衫被雨丝打湿,探着身子观瞧。
楚袖见她被雨丝扑面都不后退,大半个身子都快探出亭外,便急匆匆起身,同时出声提醒:“柳小姐小心些,你这样太——”
危险二字还未出口,她伸出去的手便被一股大力拖拽,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打得她睁不开眼,只听见女子惊声尖叫。
“太子妃落水了!快来人啊!”
迷蒙间,她瞧见一个黑影倚在亭边,似乎是在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