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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6章 阴谋


    楚袖被拽进了一处隐秘的巷口, 来不及说话就被对方捂了嘴。


    路夫人赶进来就见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按着楚袖,登时便一掌劈了过去。


    对方却不与她斗,拉着楚袖躲过一击便求饶道:“且慢且慢, 是我是我。”


    路夫人迟疑了些, 声音听着耳熟,但记不清到底是什么人物, 还是楚袖一把拽下他的手臂解释:“五皇子顾清明,白日里在坊中还见过的。”


    简单给路夫人介绍过顾清明身份,她便径直开口:“五公子先前说,收了信要在宴上照拂柳小姐,可我在宴上并未见着五公子行踪。”


    “不知五公子去了什么地方?”


    楚袖在文楼之上俯瞰琼花台时在参宴百余人中瞧见了柳臻颜, 本以为顾清明会在上首处与宋雪云一道观礼,谁知却并未见到。


    倘若顾清明并没有观礼资格, 镇北王又如何让他照拂柳臻颜?


    要知道,乞巧宴各人位置并无规律, 参宴报名时也无需亮明身份, 只要领了号牌便可入场。


    想来柳臻颜与党君宁两人到场尚早,位置在会场的第三排,离被炸飞的月神娘娘像也不过几丈之远, 谁也不能确保柳臻颜不被波及到。


    “楚老板别多想啊, 我方才与阿明在外头集市上玩了一会儿,回来就见人都往外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呢。”


    顾清明说着还从腰间摸了个拨浪鼓出来, “ 喏,这是阿明送我的礼物, 上头还有他写的字儿呢。”


    巴掌大的拨浪鼓鼓面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明”字,与他折扇上的字同源同根, 倒是可以证明一二。


    楚袖见了那拨浪鼓,态度也缓和了些许,“拜月神的仪式出了些差错,烦请五公子寻到柳小姐并护卫其安全,此处不大安生,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那是自然,我本就是要去找柳小姐的,不过见你行色匆匆,想着你会不会知晓些什么 ,这才将你拉了过来。”


    “事态紧急,也就不多说了,我先行一步。”


    顾清明把拨浪鼓一收,正色拜别两人,瞧方向正是往琼花台而去。


    路夫人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楚袖摇了摇头,一手牵上她的手腕,一边赶路一边道:“恐事情有变,夫人且先去临江楼,之后事宜我与苏瑾泽再行商议。”


    见她神色凝重,路夫人也沉默下来,行了两步便半揽着楚袖的腰肢,借力上了楼阁之巅。


    “指路,这样快些。”


    楚袖不疑有他,立马指明了方向,路夫人轻功卓然,带着个人也不见笨拙,盏茶时间两人便到临江楼外。


    临江楼外的侍卫多了不少,足有十人,个个手执长剑,楼上更有几名弓箭手待命。


    路夫人带着楚袖落在临江楼三楼的一处露台时,险些被弓箭手扎成筛子。


    “来者何人?”


    被数支锋利箭矢对着,路夫人丝毫不慌,将楚袖放下便退了几步,由楚袖和对面交涉。


    先前苏瑾泽交由她的传信珠尚且还带在身上,她将珠子放在地上,言明两人身份:“官爷勿惊,我是城北朔月坊的老板,身边这位则是定北将军夫人。”


    “我二人来此是要寻右相家的二公子,他予了我这信物,让我来此寻他。”


    为首的侍卫命人将传信珠捡来,仔细端详后确认不是赝品,才挥挥手让弓箭手退后。


    “方才琼花台暴动,苏公子便已经离开了临江楼,我们也不知苏公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实在是抱歉。”


    楚袖本就只是想找一人送路夫人回府,找苏瑾泽反倒是其二了。


    “苏公子若是不在,可能劳烦官爷将夫人送回府上,如今外头乱成一团,我一介弱女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那官兵拦下了楚袖的行礼,喊了个机灵的小兵过来,“这位是定北将军夫人,你将夫人……”


    “不必送我回府了,路九修应当也在附近吧,带我去寻他便是了。”


    路九修便是定北将军的名字,只不过以他的功绩,少有人敢直呼其名姓。


    那小兵一时不知该听谁的话,只能试探性地看着上峰脸色,道:“那我带夫人去找……将军?”


    官兵的脸色有些僵硬,扭头瞪了他一眼,便打着哈哈道:“自然是听夫人的。”


    路夫人跟着小兵离开前,将一直挂在腕上的木牌丢给了楚袖。


    “方才参宴,忘了归还号牌,烦请阿袖帮我还回去吧。”


    楚袖双手捧着那牌子,上头尚有余温,她看向路夫人,想从她神情上读出些什么来,但对方扔了木牌便走,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现下这边确实有些乱,楚姑娘便交给你了。”为首的官兵留了个人要送楚袖回去,其余人则是回了原来的位置戒严。


    “楚姑娘且跟我来吧。”


    那人走出去了几步,却发现身后的人纹丝未动。


    “楚姑娘?”


    楚袖将木牌挂在腕间,用宽大的衣袖遮好后便礼貌道:“不劳烦这位小哥了,我还有事要寻苏公子,得去琼花台一趟。”


    “可琼花台现下不许旁人进入,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琼花台封锁在她的预料之中,但正因如此,她才要进去。


    方才的传信珠已经被官兵带走,她再无信物凭证,自己一个人到琼花台外更是无人可替她递信儿,唯一能证明的便是眼前留下的这个人。


    是以她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说服面前这位年轻人。


    “我也不是为难你,只是我找苏公子确有要事。到了琼花台前,你只要替我证明下|身份便好,剩下的事我自己来说。”


    “若是成不了,我立马就回去,绝不纠缠。”


    现下已是亥时初,坊门关闭的时间虽因今夜乞巧之事推迟了些许,但最晚也不过是亥时四刻。


    琼花台在城南繁华地带,离朔月坊约莫是两刻钟的路程,倒也还有些空余时间。


    年轻人尚且犹豫不定,楚袖却一撩衣袖径直往外走,似乎笃定他会跟上来。


    “楚姑娘,且等等我。”


    听着身后人的呼喊,楚袖露出浅笑,脚步也放慢了些,直至对方追上来在前头引路。


    两人大摇大摆地往临江楼正门走,临出门时听见楼中纷杂的声音,她仔细辨别了一番,发现主要是在准备车马,想来是要转移什么人。


    结合临江楼如此严密的防备,受伤的宋雪云应当是暂时安置在此处了。


    若是单纯的供台爆炸,如何能让太子妃身边的医者都手足无措,须得急匆匆地将人送回宫中才行?


    看来这其中还有旁的阴谋,并不是单纯的想要毁掉这场乞巧宴。


    蛛丝马迹越多,楚袖的心中就越发不安起来,她总觉得有人在背后酝酿着什么阴毒之事,而此人,并不是镇北王-


    楚袖又一次到了琼花台外,只不过这次琼花台上不再有挤挤挨挨的人群,取而代之的则是将琼花台围得水泄不通的官兵衙役。


    “站住,此处戒严,速速离去。”


    离着琼花台还有数十步之远时,两人就被喝止了。


    楚袖不见慌乱,扬声回道:“小女是来寻苏公子的,劳烦通传一声。”


    见对面不为所动,陪同过来的年轻官兵也做了证:“这位姑娘确实与苏公子相识,临江楼那边已经验明了身份。”


    看守之人斟酌一二,最终还是派了个人去通传,顺带着让楚袖先进了琼花台,分了两个人看着她。


    “特殊情况一切从严,还请姑娘莫怪我等冒犯。”


    “不妨事,应当的。”


    临江楼过来的那人已经回去复命,她虽等在此处,却也不是空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整个琼花台。


    因乞巧宴而搬进来的百张案桌已被清走,琼花台便显得更加空旷,几乎一眼就能望到正中央去。


    远望过去,苏瑾泽和路眠都在此处,两人围着一张四分五裂的桌子不知在讨论着什么。


    她仰头看了下四周,发现除了临江楼和她先前所在的文楼外,还有两幢五层高楼。


    这四幢楼里,除了文楼离得较远,其余三幢都挨着琼花台,若是想动什么手脚,必定会在这几处。


    她放空思绪揣摩着在乞巧宴作乱之人的想法,眼前却忽然多了一只手出来。


    “阿袖,醒醒,回神啦。”


    即使不抬头看,她也知道这是谁,能在这种场合下依旧这么跳脱,除了苏瑾泽外不作他想。


    “现场可发现了什么端倪之处?”她熟练地忽略了苏瑾泽的存在,直接同他身后的路眠搭话。


    又有十日未见,路眠看着没什么大变化,依旧神情冷峻、寡言少语,站在苏瑾泽身边的时候尤其没有存在感。


    玄色圆领袍与夜色相融,腕间是掌宽的束带。


    他双手环胸,面上无甚表情:“供台和月神像都炸了个粉碎,没有什么证据留存下来。”


    “但现场硝石与硫磺的味道极重,应当是有人提前在供台放置了火药,瞅准了拜月神的时机作乱。”


    苏瑾泽紧接着道:“现场无法求证,太子妃身边的婢女都被带走审问,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有供词送来。”


    “不过既然要捣乱,为何要在拜月神之时才引爆火药?”


    “乞巧时琼花台上可是有着数百人,若是炸在那时,影响定然比如今要大。”


    苏瑾泽着实是想不通,他问过路眠,可对方也猜不透这幕后之人的意图。


    原本想着明日去朔月坊寻楚袖商量,谁知今夜她便寻来了。


    楚袖自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在处理镇北王谋逆之事,出现此等暴乱之时,本能地就会觉得是镇北王出手所致,哪怕陆檐和越途并没有传出消息说镇北王有所行动。


    苏瑾泽还未有什么动作,路眠就率先扯了他衣裳往后走去,楚袖轻笑一声,心道路眠虽少言语,但瞧人心思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


    路眠一眼不发就动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挣扎了两下后苏瑾泽便彻底摆烂,任由对方拖着他走,他本人则是正好与楚袖面对面地聊天。


    “先前你递信儿说路夫人不见了,可把我吓了一跳,后来见路夫人上了场才放下心来。”


    “路夫人是回府去了么?”


    琼花台乱作一团后苏瑾泽也无暇他顾,未曾注意路夫人之后的去向,但依稀还记得对方与楚袖汇合了。


    楚袖看了在前头稳健行路的玄衣青年,他们提起路夫人,对方也没多大反应,想来已经习惯了自己母亲的性子。


    “原是想托临江楼的人将夫人送回去的,可夫人临时起意,说要去找路将军,已经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了。”


    苏瑾泽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路夫人一个人离开就行,剩下的就交给路将军去烦心吧。


    他刚放下心来,就听身后幽幽传来一句:“父亲今日也在临江楼。”


    “那不正好,省的四处找人了。”苏瑾泽不明白就这点事情,怎么还值当路眠插话。


    “先前父亲在与同僚饮酒,”路眠言语沉稳,一点也看不出是在揭自家老爹的老底,“十年份的三日浓。”


    三日浓是京中奇酒,酒如其名,入喉能余三日清香,是许多爱酒人毕生所求,更别说是十年份的酒了!


    楚袖听闻过此酒厉害,但三日浓并非烈酒,对于常饮之人来说,只勉强比果酒强些。


    路将军也是沙场老将,在朔北温酒杀敌之事时至今日还在京城中传唱,区区三日浓不当会误事才是。


    然而苏瑾泽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有些无奈地伸手捂了脸,这样的动作使得他的声音有些沉闷。


    “那可真是……不巧啊。”


    楚袖不明所以,但当下还是琼花台的事情比较重要,她也就没再问,转而蹲下身在那废墟里翻找起来。


    木案桌、玉神像都被炸成了碎片,祭祀香炉多为青铜所制,应当无甚损伤。


    爆炸范围较小,残余的杂物也不是很多,她很快便从中找到了一只鎏金方鼎式样的小香炉,鼎耳处已然显现出青铜本色。


    用手帕拭去浮灰,楚袖便将它捧在掌心里,一寸寸地摸过去。


    “怎么,可是这香炉有何问题?”


    三人排排在废墟前蹲了下来,见楚袖寻了个香炉,苏瑾泽也便拿着根供桌腿在灰烬里拨弄。


    “供台爆炸,火药存放在何处,引信又是何物,如何能在不碰到引信的情况下点燃?”


    她一连数问,将苏瑾泽问得一愣,继而絮絮叨叨道:“仪式用品事先都经过数道排查工序,未曾发现过异样。”


    “如此规模的爆炸,所需火药不得少于两斤。”


    “所以我与路眠猜测火药应当是藏在——”


    不同于苏瑾泽只是拨弄那些杂物,路眠沉默着将碎片分门别类放好,闻言便将一块寸许的碎片递到了楚袖面前。


    那碎片边缘是个极为圆润的弧形,若不是人工凿成,断不可能如此齐整。


    “白玉月神像的碎片,我比对过图纸,应当是右脚尖那块。”路眠接着苏瑾泽方才的话语解释,“已经派人去寻工匠,待找到人应当会有些进展。”


    只是能不能寻到工匠,就是另一说了。


    “嘶。”楚袖听着路眠所言,心中正想着那尊月神像的模样,手指自香炉内摸过时却被不知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她皱眉收回了手,而后将立在一旁的蜡烛举来,对着香炉内壁查看。


    只见离开口处约莫一个指节的距离处有一处毫厘的凸起,且内外颜色不同,应当是将什么东西嵌了进去。


    眼下没有趁手工具,她也只能将香炉交给了路眠,嘱咐道:“香炉之事在查清之前不要外传。”


    “ 阿袖可是看出了什么?”苏瑾泽侧头也凑了上来,琼花台一事与太子一脉日后发展息息相关,明日上奏之人定然不在少数。


    路眠作为巡守之人,若是拿不出个令众人信服的答案,今上怪罪下来,不止太子倒霉,就连路家也得跟着受人白眼。


    “今夜一事,背后不止一拨人在动手。”


    “又或者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楚袖低声将情况告知,而后便拍了拍路眠的肩膀,“接下来你面对的可不是一般人,记得处处小心,必要时候一定要搬出长公主的名号来。”


    苏瑾泽更是径直往路眠身上一扑,手臂揽着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我呢,是个十足十的纨绔,功名利禄一样没有。”


    “但你放心,你若出事,兄弟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将你救出来!”


    “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一定照顾好阿袖。”


    明明是出于善意,可这话出口,就变味儿了。


    起码路眠看起来不是很能接受,冷着脸把他掀了下去,同楚袖道:“无需担心我,阿袖才是,要注意身体。”


    到了此时,两人还能打闹起来。


    楚袖看着苏瑾泽追在路眠身后叽叽喳喳,心中无奈,面上却不由得带了笑。


    路眠走后,苏瑾泽也便不再吵闹,乖乖地走到她身边,略低了头问:“差不多要到关坊门的时间了,我送你回去吧。”


    临近亥时,夜风都喧嚣了不少,苏瑾泽手里的灯笼被吹得乱飞。


    夏日轻薄的衣衫挡不住风,一刮便是从肌肤上拂过。


    原本大家出来都是参观乞巧宴与拜月神仪式的,无人多带衣衫,没办法,苏瑾泽只能以身体为楚袖挡风,这也使得他忽而在前忽而在后。


    “说起来,阿袖你身边那俩丫头怎么没跟着?”


    “也就是今日动静小,若是那恶人想在乞巧宴上动手,亦或是要炸了整个琼花台,你一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楚袖也知他是担心自己,但她今夜是与路夫人一道出来的,本以为两人会一道游玩,也就打发月怜和叶怡兰去逛集市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今夜之事实在是个意外,便是带了月怜或阿兰,也不见得就能安全多少。”


    苏瑾泽还要再说,楚袖就像是怕了他絮叨的功夫一般,连忙补道:“下次我定然记得带人,你莫要费心神在我这小事上了。”


    “算你识相。”


    苏瑾泽带着楚袖走到了开阔处,朔月坊的马车早已经候在了那里,见两人走过来,便有一人自车上跳下,风风火火地往这边来了。


    楚袖只觉肩上一沉,低头瞧去就见得一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将系带系紧,再往下则是雪青色的织金披风。


    小姑娘脸绷得死紧,作出一副不好惹的表情来,然而她眼底那抹极重的青黑使得她的威慑力大大折扣,起码一旁的苏瑾泽就没有被吓到。


    非但如此,他还上手按在了小姑娘头上,三两下揉得她表情崩裂。


    “愁眉苦脸的干什么,你家姑娘今夜的遭遇可谓是惊心动魄啊。”


    “你滚远点。”月怜一把拂下他的手,看都懒得看他,径直扶着楚袖上了马车。


    苏瑾泽颇有自觉地跳上马车,一撩衣袍便在车辕处坐了下来。


    “坐稳了的话,我们便要出发了。”


    “驾车稳当些,要是再同上次一般横冲直撞,可别怪我请你下去。”


    月怜挑了帘子不客气地说道,她顶着那乱遭的头发坐到了苏瑾泽身边,俨然是要监督他。


    “放心,我驾车的本事好着呢,上次那是特殊情况。”


    苏瑾泽握缰执鞭,吹了声口哨便将马赶了起来,速度算不得快,但胜在平稳,到最后几乎是压着关坊门的时间到了城北。


    最后一段路时间不够,他不得已提了速度,马蹄踢踏间,车轮碾过平整石板。


    他一边赶车一边高声喊道:“且稍等片刻!”


    关坊门的人一抬头就见得一匹棕马狂奔而来,驾车那人也不见分毫减速,吓得立马就将那围栏扯了开来,生怕再慢上一些,便要出个车毁人亡的悲剧。


    马车在面前呼啸而过,还能听见随风而来的一句谢谢,那人双股战战,哆哆嗦嗦地将坊门关上,才回神问起了同伴。


    “方才那人,你可认识?”


    “认识,如何不认识。”与他一起值守坊门的人显然对此情景很是熟悉,提起来也没什么惧怕神色,反倒是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叮嘱他,“日后见着了这位公子,能通融就通融一番,不然闹出事来,难收场得很。”


    “好好好。”那人连忙应下,还想再问,对方却走回了自己位置上,冲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不要再问。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能在深夜街道上策马狂奔,却还能让衙役通融一番?


    方才马车过去得太快,他没来得及看清楚驾车的是什么人,就连马车上的装饰花纹也没瞧见,只能将这疑问压在心底,琢磨着之后交班的时候问问别人。


    第87章 选秀


    翌日, 楚袖在睡梦中便被叶怡兰叫醒,洗漱后随意套了件碎花百迭裙就拉扯着上了马车,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她打着哈欠, 一手挑开侧帘, 刚刚擦亮的天穹还雾蒙蒙的,只东边有着一丝光亮。


    估摸着才是卯时初, 昨夜琼花台一事究竟是在朝上闹出了多大的动静,值当那位如此急着召她过去?


    然而她心中再多疑问,却也没人能解她的惑。


    唯一同乘的人上了马车倒头便睡,她试着推了几把,非但没将人叫醒, 还险些被对方反手推到地上去。


    不得已她只能一边梳理当下的情况,一边啃着马车暗格里存下来的糕点充饥。


    赶车的人比苏瑾泽技艺不知高超多少, 马车一路行来是又稳又快,不多时便停在了一处雅致清幽的宅院后门。


    “苏瑾泽, 醒醒。”


    眼看着普通方法叫不醒, 楚袖心一横,将躺在小榻上的人往外用力一拨,对方一个翻身, 正好面朝下砸在了马车上。


    尽管马车内已经铺了厚实的羊毛毯, 方才那一下也砸出了不小的声响。


    “苏、苏瑾泽?”


    这一声唤像什么信号一般,趴在地毯里一动不动的公子哥倒吸一口冷气,而后便捂着自己的鼻子坐了起来。


    白皙的面容上不见什么淤痕, 只是苦了高挺的鼻子,轻轻一碰就是一阵钝痛。


    “已经到地方了么?”他一边放轻了力气揉鼻子, 一边用脚拨了门帘,从那狭窄的缝隙中观察着外头的情况。


    这地方苏瑾泽比楚袖要熟, 不过瞥了几眼他便确定已然到了地方,自问自答:“看来是已经到了,这车夫怎么驾车的,把我人都从榻上甩下来了。”


    他口中抱怨,行动却不见减缓,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复又伸手将楚袖扶了出来。


    待两人都落到实地上,车夫便赶着车离开了,也不曾同他们说些什么话。


    “唉,还是这么无趣,难道不该和我讲讲这次主要是干什么嘛!”苏瑾泽习惯性地抱怨了一句,而后便与楚袖并肩往后门的方向走。


    “方才你从榻上滚落,不是车夫之过,是我所为。”


    楚袖解释了方才马车上发生的事情,以防苏瑾泽之后去找那车夫的麻烦,虽说苏瑾泽的找麻烦大多数时候只是言语谴责,但对于那车夫来说依旧是无妄之灾。


    “喂!你不能因为我说过喊我起床的时候可以粗暴一点就学路眠那家伙踹我呀!”


    “一定是路眠那家伙教坏了你,等他忙过这阵子,我要找他决斗,揍得他满地找牙。”


    苏瑾泽哼哼唧唧地畅想未来,原本只是认错的楚袖被他发散的思维弄得苦笑不得,最终只吐出了一句,“罢了,你开心就好。”


    拌嘴的这阵儿功夫,苏瑾泽已经拨弄好了门上的机关,只听门内传来笃笃的声响,再之后就有个眼盲的老丈开了门。


    “老朽在此等候多时了,还请两位随我来。”


    苏瑾泽和楚袖一前一后地进了门,几乎是楚袖刚进去,身后的门便自动合拢,像是有人在操纵一般。


    然而来过几次的楚袖却知,根本不是有人关了门,而是门上用了极为巧妙的机关术。


    她上次来此时,因不知关门的精妙之处,还险些被机关门伤到。


    若不是这位眼盲的马老丈解围,指不定身上就要落什么伤了。


    为表感谢,她曾向苏瑾泽请教马老丈有什么爱好,却得了一句无人知晓的回应。


    那时她才知晓,马老丈并非是如她一般被招揽来,而是穷途末路之际得了一捧甘霖,这才投桃报李地在此处做个看门老丈。


    因着过往俱是伤心事,马老丈来此后便绝口不提,就是姓名也不愿交付,现下用着的“马”姓都是他常年住在马厩取出来的。


    似马老丈这般的人物,在院中不知藏了有多少。


    是以她受召来此一次,胸中抱负便激荡一回,麾下有如此多能人异士,在百姓中又素有声名,何愁大业不成。


    马老丈虽眼盲,行路却不用盲杖探路,走在青石板路上步伐不紧不慢,丝毫看不出来是身有缺陷之人。


    几人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面前便出现了一座二层的临水小楼,二楼处已有一位白衣公子烹茶等候,听得动静便移了视线看来。


    那人轻飘飘的一眼,便让楚袖寸步再难进,她微弯了腰身算是行礼。


    “既然楚姑娘和长明先到一步,便上来品品我这新到的花茶吧。”


    白衣公子说话的功夫,马老丈便已经离开了此地,苏瑾泽则是毫不客气地伸手推开了面前竹扎的篱笆。


    “我哥的花茶可是千金难求,就不要在这儿耽误时间了,上去吧。”


    楚袖颔首,而后便走了进去,小楼外开垦了数块方田,种的不是梅兰竹菊等风雅之物,而是水灵的番茄、翠绿的黄瓜等时令蔬菜,一眼望去,碧色为底,各色点缀,不失为一种田园意趣。


    见她驻足,苏瑾泽一点儿没有做客的自觉,上前摘了两颗红艳的番茄,用手简单擦拭了两下便下了口。


    “嗯,果然够甜。”


    “来来来,你盯着看那么久,一定也是想吃,尝尝吧。”


    她一时不察,手中便多了颗番茄。


    “我不喜酸。”


    “这哪里酸,明明是甜的。”苏瑾泽一边嘟囔着,一边啃着番茄上楼,等两人上了二楼坐到苏瑜崖身边时,那颗番茄已经进了他的肚子,只剩根蒂被他拿在手里。


    “苏公子,多有叨扰。”


    “是长公主唤你们前来,哪里有什么叨扰之说。”苏瑜崖提壶分茶,推了一杯到对面,“楚姑娘帮了我们不少忙,都是自己人,无需这般客气。”


    “你看长明,次次来都自在得很。”


    正掀了茶笼观瞧里头放的什么花瓣的苏瑾泽闻言对着楚袖挤眉弄眼,颇为自豪道:“你看,我哥都这么说了,别拘谨,坐下喝茶呗。”


    “多谢苏公子赠茶。”


    苏瑜崖烹茶的手艺极好,便是极为普通的茉莉花茶经他烹煮都能激发出别样的清香来,也无怪乎苏瑾泽总爱从他兄长这里拿东西。


    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旁,苏瑾泽素来品不出茶的好坏来,喝了没一会儿就嫌弃那陶杯太小,自己在柜子里摸出个瓷杯来。


    “这才喝得痛快嘛。”


    他喝茶没讲究,也就不浪费兄长的好茶,自己抓了几把茶叶丢进壶里,又用山泉水泡上,便是他今日的茶了。


    等茶的时间里,苏瑾泽率先发问:“长公主这么急着把我们喊过来,是昨夜琼花台的事闹大了?”


    楚袖静默品茶,苏瑾泽与她所想一致,倒也用不着她补充些什么,端看苏瑜崖如何回应了。


    作为长公主的枕边人,苏瑜崖注定比一般的谋士要知晓更多情报。


    “琼花台一事还在查,昨夜太子将整个太医署的人都请到了东宫去,结果如何尚未探出来。”


    “但既然太子有胆子光明正大地求到今上面前去请太医署,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太子妃对外都只能是重伤。”


    “今日唤你们来,要商量的是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苏瑜崖起了身,他今日少见地着了一身窄袖修身的衣袍,雪白的锦缎在晨辉下折出点点光芒。


    小竹楼是苏瑜崖养生修性之所,二楼里摆了数道书架,其上卷帙浩如烟海,经史典籍、志怪异闻应有尽有。


    他隐入书柜群中翻找,苏瑾泽和楚袖坐在原地等候。


    “竟然不是琼花台的事情,最近还有什么能比太子妃遇刺重要的事情?”苏瑾泽挪了挪有些酸麻的腿,整个人往后仰倒,上半身躺进了室内。


    他双手枕在脑后,偏头看兄长忙忙碌碌,忽地发出极大的叹息声。


    “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果真是多事之秋,故人诚不欺我也。”


    楚袖将手中陶杯放回桌上,转了身子朝向苏瑾泽,沉默片刻后忽地开口:“其实,我心中有一猜测。”


    “说!”苏瑾泽未有动作,只是出声打断了她之后的客套话语。


    “五皇子与我做交易前的一段时间,我为掩人耳目,时常出入冀英侯府。”


    “我与冀英侯嫡女凌云晚交好这事你也是知情的,凌云晚的奶娘曾告知我,冀英侯与其继夫人宋氏有意将凌云晚送到双鱼书院就学。”


    “等等,”苏瑾泽举起了一只手,示意自己有问题,楚袖也便停了话语,专心听他讲,“如果我没记错,冀英侯一向宝贝他这独女,教习都是请到府上去的,怎的忽地改了性子,要将女儿送到书院去读书?”


    “说是与凌云晚婚事有关,冀英侯实在没法子,才不得已将女儿送出去避难。”


    “冀英侯府再落魄也是个侯爵,能让冀英侯如此忌惮的,恐怕也只有……”皇宫中的那些人了。


    她没将自己的猜测完全说出来,但以苏瑾泽的敏锐程度不可能猜不出来。


    是以他反应极大地问道:“难道是要选妃不成?”


    此话一出,小竹楼顿时一寂。


    这选妃自然不是指今上选妃,今上虽不是贤德明主,但也算得上是个守成之君,行事从不逾距。


    在立太子后更是将三年选秀的规矩废除,一心一意地守着如今的后宫过日子。


    是以这选妃,只能是为几位适龄的皇子所设。


    “这么说也没错。”


    不知何时,苏瑜崖已经站到了竹门边,他怀里抱着一卷布帛包裹的书册,略一低头便对上自家弟弟的眼睛,他语调和缓道:“今上近些年身子骨欠佳,每至阴雨或深冬必然缠|绵病榻。”


    “今年十一皇子也到了舞象之年,今上便想着一次性为孩子们相看,也好成就姻缘佳话。”


    苏瑜崖将书册递给了楚袖,他自己却并未落座,缓步走到栏杆处,半倚着同他们闲聊。


    “今上拟在中秋宴时多办一场赏月宴,届时勋贵世家俱都在场,也算变相地相看,若是看对哪家子弟,登时便是一道赐婚圣旨。”


    “可这赏月宴与我们有何关系?”苏瑾泽坐起身来,掰着手指头细细和自家兄长算,“我是个有名的败家子儿,自小又和那几位公主不对付,她们定然是瞧不上我的。”


    “阿袖的身份皇子们也不可能看得上,更别说除了十一皇子外,个个都有自己心仪之人。”


    “只剩一个路眠,那家伙性子闷,天生不会讨姑娘喜欢……”


    楚袖听着苏瑾泽掰扯,谁知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更是胡搅蛮缠了起来。


    “就算路眠那小子如今是京中的香饽饽,也不一定就会被瞧上做驸马呀!”


    苏瑜崖点头,算是认可了苏瑾泽的话,“但我们担心的不是谁在这场选秀中被挑中,而是有人会借赏月宴生事。”


    “莫非,此次赏月宴与长公主有关?”


    “楚姑娘聪慧。”苏瑜崖赞叹一声,紧接着自袖间摸出了一枚弯月形的翠绿玉坠,湖蓝色的穗子因动作轻微摇摆,时不时拂过苏瑜崖腰间悬着的银铃,发出清脆声响。


    “此物名为玄月,是参加赏月宴的信物,还请楚姑娘收下。”


    “哎?”不明白怎么忽然扯到自己身上的楚袖略微睁大了眼睛,没伸手去接那枚玉坠,而是反问道:“赏月宴另有安排的话,邀请乐坊不大合适吧。”


    “楚姑娘无须担心,届时你自有身份参宴,安心收下便是了。”


    苏瑜崖将玄月玉坠递到楚袖面前,同时吩咐正一脸好奇的苏瑾泽道:“赏月宴时你若是瞧见了什么,可千万别大惊小怪。”


    “哥,你们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啊,只透露出这么一点信息,这不是诚心让我接下来这一个月都不好受嘛!”


    “别担心,你很快就没有闲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声音自楼下传来,苏瑜崖转身,正对上身着赤红金凤裙的女子含笑的眼眸,两人对视,他也便轻轻笑了起来。


    “长公主所言甚是,瑾泽,我有旁的事情要托付与你。”


    “至于楚姑娘,想来长公主还有些话要对你说。”


    收好玄月玉坠,她向一旁的苏瑾泽打了个之后再说的手势,便下了竹楼快步走到了长公主面前。


    “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身上的朝服尚未换下,想来是才从宫内赶回来,她妆容齐整,口脂明艳,一手拦住楚袖行礼。


    “都说了许多次了,怎么还是记不住。”


    “私下里你我是知己好友,无需这些虚礼。”


    “殿下仁德。”


    因长公主阻拦,最后她也只行了半礼,便直起了腰身,同长公主一道往外走。


    此处是苏家别院,早些年便腾出来给苏瑜崖将养身体,后来苏瑜崖尚了公主,别院也一并作陪嫁送到了公主府。


    苏瑜崖爱诗词文墨,多在小竹楼里闲暇度日。


    长公主则喜舞刀弄枪,两人成婚后便在别院里辟了一处地方充作演武场,方便长公主晨起练功。


    院中少有下仆走动,长公主便拉着楚袖沿着一条石子路往演武场的方向走。


    “瑜崖应该已经与你说过了赏月宴之事。”


    见楚袖点头,长公主才继续说了下去,“月初时父皇又病了一场,醒来后便惦记着要给小辈们配姻缘。”


    “母后怕他思绪过重,便提出了这赏月宴的法子来。”


    “本来这赏月宴也是要托付给太子妃来办的。但昨夜之事你也在场,太子妃受难,听清修说如今尚未清醒,整个太医署都束手无策。”


    果如驸马所言,太子妃对外宣称重伤,只是真相如何,怕是除了东宫之人无人知晓。


    “眼下赏月宴的担子便又落在了我头上,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却也是绝好的机会。”


    是个好机会不错,毕竟姻亲向来是巩固权势地位的捷径。


    可当下局势尚且没有到需要牺牲某人一生的地步,长公主也不至于想这样的法子,也就是说,有这想法的另有其人。


    长公主说到此处,转头看向楚袖,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道:“我今日唤你来,便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殿下所求,楚袖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她言语如此笃定,长公主却轻笑出声,捏了两下她的脸颊,成功看到她破功的眼神后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倒也用不着这么严重,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说到最后,长公主凑到了楚袖跟前,轻轻眨了几下眼睛,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就显现了几丝狡黠。


    楚袖这时才想起来,昭华朝的荣华长公主顾清蕴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自小荣宠加身,是帝后千恩万宠的掌上明珠。


    心中不由得将顾清蕴与前世那位永乐长公主做对比,才想了两人成长环境截然不同,她便察觉到自己心中所想的失礼,连忙垂下了视线不敢再与顾清蕴对视。


    似是察觉到她的闪避,顾清蕴稍微退开了些,但依旧与她并肩而行。


    “阿袖,我知道你过往经历了许多磨难,身上也有许多秘密,但人活一世,不能总是背负着过去而活。”


    顾清蕴伸手指了指已然东升的太阳与湛湛青天,话中有话道:“今日天朗气清,正是游乐的好时候,不知阿袖可愿意为我奏上一曲?”


    “愿为殿下解忧。”楚袖欣然应承,对着沐浴在晨曦中的顾清蕴拱手作揖,方才掩在袖间的玄月玉坠穗子随着动作而落了些许出来。


    “明明你年龄也不大,倒是老成得很,与阿秋那闷葫芦弟弟一模一样,当真是不好玩。”


    顾清蕴摇着头将楚袖带到了演武场旁用作休憩的小院里,给她指了摆放乐器的屋子就去卸妆换衣了。


    楚袖是第二次来这地方,轻车熟路地走过摆放箫笛的博古架,径直走到最里头,目的明确地将桌案上的木箱打开,动作轻柔地取出了内里的物件。


    朔月坊里的镇坊之宝是把青花漆面的琵琶,后来被郑爷送给了楚袖,在她手中更是时时珍惜日日保养。


    但那把琵琶与面前这把相较,便有如萤火与明月争辉,高下立显。


    百年的红香木为身,辅以嵌金工艺,在琵琶面上绘作一只浴火重生的金凤凰,琴头则是被雕刻成了赤龙绕柱的模样。


    两兽口中衔珠,头部相对,成就一副龙凤呈祥之景。


    这是顾清蕴十五及笄时帝后二人所赠,那时她已然看上了苏瑜崖,为了他不惜做个附庸风雅之人,耐下性子学了许久的管弦之乐,谁知竹箫玉笛都未曾入门,只余琵琶还勉强能拨弄几下。


    一把龙凤琵琶,便足以看出荣华长公主圣宠颇丰。


    前一次长公主取了此等贵重之物予她演奏,她尚且诚惶诚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它摔了去。


    如今再次得见,心中却宽慰许多。


    将龙凤琵琶抱出了房间,顾清蕴尚未回来,卸妆换衣颇费工夫,她倒也不是很意外。


    日头渐高,空气中也灼热起来,演武场上各色刀兵折了日光,也刺眼得很。


    她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径直坐在廊下阶上,移了移位置侧坐,将琵琶置在左侧腿上,一手按弦一手调音。


    一弹一顿,音色也从最初的凝滞逐渐变得流畅起来。


    乐器如人,弃之不用,再好的物件也会被时间消磨。


    长公主虽未明说要她做些什么,但从那只言片语中,她已然猜到了答案。


    对旁人来说,那或许像是个折辱,但对本就是从卑贱中走出来的楚袖来说,却并不是。


    那是器重,是伯乐相马,是士为知己者死。


    永乐长公主虽已在南梁的风雨中亡故,但她亲手铸就的一身铁骨,却跨越时空、逆转生死地活在了这片繁华之地。


    从始至终,楚袖就只有一个目的——成前世未成之事,开万古未有之先例。


    荣华长公主与她理念相合,文治武功样样精通,这样的人,为何不可为帝?


    而她楚袖,便是荣华长公主的手中棋、马前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来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她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到最后她甚至闭了眼,感受指尖与弦相触时带来的震颤。


    琵琶声一阵急过一阵,恍惚间竟有金戈铁马之景扑面而来。


    身前忽有刀剑相击声传来,楚袖睁眼抬眸,便瞧见那人一身玄衣束发,双手各执刀兵,竟是一手剑一手刀地练了起来。


    顾清蕴身姿挺拔,动作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是个娇贵的公主,倒像行走江湖的女侠客。


    楚袖见状指尖一抹,方才慷慨激昂的曲调便换作了风过竹林般的逍遥意境。


    长公主练了多久,楚袖就弹了多久,她也不拘于哪首曲子亦或是演奏与否,一切皆是随性而起随意而停。


    待得顾清蕴收剑,竟是悄无声息地过了一个时辰之久。


    光洁的额头上挂上薄汗,脸侧因剧烈运动泛起了红晕,顾清蕴扯了一旁备好的毛巾擦汗,刀剑被她随手搁置。


    “阿袖,没看出来你小小年纪,杀心倒是很重啊。”


    “多谢殿下赞誉。”楚袖将已然有些麻痹的手指收回袖中,也抬眼对上顾清蕴的视线,在她有些怔愣的眼神中漾出一丝浅笑来。


    顾清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在反驳她先前所说的老成无趣,一时有些苦笑不得。


    “不过,我很喜欢阿袖这一点,与我正相配,是天生的知己好友!”


    第88章 东宫


    七月初十, 太子妃昏迷的第三日,因着洒扫宫女挡了太子妃窗前的日光,太子震怒, 一连斩了数十人, 血溅宫廷。


    “废物,都是废物。”


    “枉你们自称是太医署名手, 竟连云儿是何病症都瞧不出来,还留着有什么用,就该都拉出去砍了。”


    太子妃寝殿内,七八名头发花白的太医跪了一地,就连旁边伺候的宫女太监都瑟瑟发抖地伏下|身子, 生怕哪里惹得太子不快,就要被取了项上人头。


    殿内一片寂静, 就连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只余太子不断喘息的声音。


    “说话啊, 一个个都哑巴了!”随着这句话落下的则是在床边伺候的宫女高举起的几盏茶水, 已经放了有些时辰,倒不是如何滚烫,但被刻意使了力气砸在头上, 还是让那人形容狼狈、额角流血。


    “老臣愚笨, 确实未曾见过此等病症。”


    “太子妃脉象再平和不过,面上也无中毒迹象。”


    “臣等这些时候也将太子妃所用膳食物件查了又查,未曾寻到什么端倪。”


    “实在是……”今年已然六十五高龄的老太医咬了咬牙, 还是将先前的诊断复述了一遍,“实在是查无可查, 毫无头绪啊。”


    这次太子倒是没再骂人,老太医等了许久也没什么动静, 方才敢大着胆子略微抬了头,结果正对上一把锐利无比的匕首。


    锐器在眉心划过,一阵濡湿顺着鼻梁落下,他却不敢去擦,甚至连颤抖都不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刀尖之上。


    “太子殿下,这、这是何意?”


    不远处,金尊玉贵的太子坐在床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一心暖着那只羊脂白玉似的手。


    “李太医若是眼神不好,孤可以帮你换一对。”


    讲这种威胁人的话语说得轻描淡写,在这宫里除了太子殿下外也没有旁人了。


    资历最老的李太医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就要被剜去双眼,其余太医哪里还敢言说,个个都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生怕盛怒的太子殿下点到自己。


    满室寂寥,除却那手持匕首抵在李太医眉心处的侍卫冷脸外,其余人已然是力软筋麻,下一刻就要失了力气摔到地上去。


    豆大的汗滴砸在地上,明明无甚响动,却偏偏惹来了太子殿下的视线。


    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人,他也分不清是哪个人,索性一挥手吩咐道:“将他们都丢出去,免得误了云儿的寝殿。”


    “属下听命。”那侍卫将匕首往腰间一插,一手拽起李太医的衣领,另一手拎了旁边跪伏的一人。


    与此同时,殿内闪出数道人影,他们穿着统一的玄色衣衫,只在腕间扎束了几道红带,像小鸡似的将那些太医拎起来丢到殿外去。


    太医署来的人年纪都不小,被他们这么粗暴地一扔,有不少当时就坐在殿外起不来了。


    但太子殿下并不在乎几个老太医,甚至吩咐侍卫们看着这些庸医,让他们接着在殿外跪,跪到想出医治太子妃的办法来为止。


    秋日里天高气爽,日头却与酷暑时无异。


    在这样炎热的日头下|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跪上一会儿便要头晕眼花,更别说是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太医了。


    然而太子吩咐了要让他们跪,那就谁也不敢走,两个侍卫专门取了长剑在手,见谁往下倒就拿剑鞘拍,拍不醒就直接拉着旁边的太医治,倒也是同僚相亲相爱了。


    正午时分,太医署才派了人前来接这些丢了半条命的太医回去,同时也送了五名帮着太子妃汤补药浴的医女过来。


    为首的医女姓秦,在太医署里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平日里各宫娘娘请脉都是她去,也曾来过东宫几回。


    太医署琢磨着还是老人会揣摩太子心思,也便将她同几名医女打包送了过去,寄希望于这位秦娘子能平息了太子的怒火,让太医署免了这场灾祸。


    秦娘子带着人去太子妃寝宫面见太子之时,正撞上那些个侍卫毫不客气地将晕倒的太医拖到一边去,一眼望去,还能支起身子的不剩多少,大部分都已经是四仰八叉、顾不得风姿地躺着了。


    她下意识地皱眉,却知晓自己并没什么立场置喙太子的做法,只能在路过时将身上带着的清热药囊拿给了尚且清醒着的几名太医。


    “多谢秦娘子。”


    跪的时间太久,几名太医嘴唇干裂,额间发汗,声音也小得风一吹就散。


    秦娘子目不斜视,仿佛刚才做出这般善举的人并不是她,正要带人进殿,就听见身后太医推诿的声音。


    “姑娘,使不得使不得。”


    回头一瞧,原来是她身后的那四名医女见秦娘子这般动作,也有一人解了身上药囊往外送,只是那些太医死活不收。


    再仔细一看,做这种蠢事的果不其然是生面孔,八成是才在太医署里当值了几个月,还没摸清宫里的门道就乱发慈悲心。


    那医女手里攥着囊袋,面上神色怔愣,与跪着的太医僵持在一处。


    若是不管,少不得又要闹出事端来。


    秦娘子回头夺了那药囊,也没塞给太医们,而是使了力道扔回了那医女手里,“脖子上的脑袋若是还想要,就别乱做事。”


    呵斥一顿也便罢了,秦娘子领着几人进了太子妃寝殿,一进去便低头行礼道:“太医署女官秦韵柳见过太子殿下。”


    被扰了清净的太子本想发火,可听见秦韵柳的名字又强行忍了下来,他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且过来,看看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毛病?”


    得了吩咐,秦韵柳方才起身,她挑了珠帘近到床前,对着太子一颔首,对方便往另一侧挪了些许,给她空出了位置。


    摸了脉,又看了脸色,一套看诊的流程下来,与那些老太医们的法子无甚不同。


    太子眼看着便不大高兴,冷脸瞧她是个什么说辞。


    秦韵柳却似对这氛围毫无察觉,轻轻地将太子妃的手腕放回衾被之中,便回禀道:“太子妃畏寒,往年便常以汤药调理。”


    “如今不知沾染了何物,竟是在初秋之日也是寒凉入骨。”


    “岐黄一道,药材配比最是要紧,一时不察便要出错。下官也不敢托大开方子,只敢用些无伤大雅的推拿之法,辅以食补来试着诊治,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没有说话,就在外室的几名医女以为她们也要同那些老太医一般跪在殿外时,才听到太子应承的话语。


    “你平日便帮云儿调理身体,孤是相信云儿才用你一回,若是发现你包藏祸心……”


    “想来你也不想见识一下东宫地牢吧。”


    琼花台暴乱才过去三天,东宫地牢里就已经零零散散关了近百人,端的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无一例外。


    秦韵柳常来东宫请脉调整药方,也隐约听说了些地牢里的事,自然知晓那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下官自当全力以赴。”秦韵柳请脉时就半跪在地上,此刻伏下|身去,彻底遮去了她的眼神。


    “你可千万不要食言才是。”


    太子说完这句,先前守在殿外的玄衣侍卫便有一人进了殿,对方身上血气浓重,一手扶剑向太子颔首。


    “殿下,大理寺那边有人过来了。”


    “哼,三天了都没查出什么来,倒是来东宫来得很勤。”太子嗤笑一声,却依旧往外走,算是将太子妃彻底交给了秦韵柳。


    太子殿下一走,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便一散,原本跪着的医女们这才抬了头,俱都望向秦韵柳。


    对方依旧是那副跪伏的姿态,双手垫在额前,一动不动。


    “秦女官?”有一名医女大着胆子上前撩了珠帘,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这句话一出,秦韵柳才有了动作,她动作缓慢地抬起头望了过来,面上无甚表情,只一双黝黑的瞳眸扫了过来。


    那医女被吓得一退,珠帘便从手中滑落,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


    秦韵柳站起身来,拍去衣上灰尘后便简单安排了几人的工作。


    “如今已是正午,华阴和琢浅去小厨房熬些清淡的米汤来,初年去帮忙送一下殿外的几位老前辈。”


    前三人应了声便各自做事,她们先前都来过几次东宫,最短也在太医署当值了一年,相较之下,余下的那位医女就显得很不够看。


    几人一离开,秦韵柳便看向了站在角落里低着头攥着之前那枚药囊的医女,她似乎很是局促,一直未曾言语。


    “探秋,你且过来,我有事要吩咐你。”


    “是。”名唤探秋的医女上前,战战兢兢地观察着秦韵柳的脸色,“秦女官,我能做些什么呢?”


    秦韵柳却没第一时间回答她,反倒是拉着她坐到了太子妃床边。


    她掀开了盖在太子妃身上的天青花鸟绣薄衾,探秋则是举起了太子妃的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


    宋雪云出身书香世家,常年焚香抚筝,手上便不免染了些檀香的味道。


    甲盖圆润,未染丹蔻,能直接看到内里粉|嫩的肉色。


    十指修长,丰润白皙,指腹透出些血色,离得近些才能瞧见上头的纹路。


    探秋靠得极近,看不出手上有什么痕迹的她不得已上手一寸寸地揉捏过去。


    最后,她停在了宋雪云右手的小指上,指根处略有些硬块。


    她资历尚浅,无法确认究竟是什么缘故,只能救助性地看向了秦韵柳。


    秦韵柳与探秋换了位置,经验老到的她摩挲几下便下了定论:“应当是有异物侵入。”


    言罢,她瞥了探秋一眼,对方便将先前攥在手里的药囊拆了开来,自内里取出特制的短针带铺在床上。


    秦韵柳取了毫针,抵在宋雪云指根处一挑,便能瞧见一片白皙中浮现了一点青黑,她眼疾手快,用特制的铁镍在那处一拔,便扯出了极短极细的一根尖刺。


    “果然。”


    探秋,或者说是楚袖,用事先裁剪好的纸将尖刺包裹起来,放入针带暗扣处,重重包裹之后又归整进了药囊中。


    “之后便有劳秦女官了。”


    “分内之事罢了。”


    秦韵柳收起药囊,对着楚袖浅淡一笑,继而便不再言语,专心按着宋雪云手臂内侧的穴位。


    楚袖也有样学样,只不过她是照猫画虎,力道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两人才按了一会儿,便有人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秦女官,快救救华阴吧!”


    来人正是方才被秦韵柳打发去小厨房煮汤的琢浅,此刻她衣衫凌乱,脸上也顶着个巴掌印,眼角已然沁出了泪。


    第89章 刁难


    琢浅在前面带路, 秦韵柳和楚袖急匆匆地赶到了小厨房,离着数丈远就听见里头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瓷器碎裂。


    “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调在东宫戒严的时候来, 我看你这贱婢就是心怀不轨,想再对姐姐下手!”


    一个心怀不轨的帽子扣下来, 门外的秦韵柳就变了脸色。


    小厨房内的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关起门来收拾人的观念,大敞着两扇门便教训起了人。


    楚袖跟在秦韵柳身后,依旧扮演着懵懂无知的新人,张望着看小厨房里的景象。


    方才还与她们一道的华阴被人压着跪在地上,脸上红肿的掌印比琢浅更甚, 衣衫被扯得裂了好几个口子,发间仅有的几枚珠花都被拽了下来。


    扯珠花的那人定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不然不至于连头发都一并扯了下来,隐约还能瞧见渗血的头皮。


    然而便是被如此打了, 华阴都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怨言来, 只是低垂着头颅辩解道:“ 奴婢是太医署医女,奉命来东宫照顾太子妃,绝无旁的心思, 还请贵人明鉴。”


    “你的意思是说, 本公子在冤枉你了?”


    背对门口坐着的小公子闻言嗤笑一声,对着仆役一抬手,对方便捧着个罐子上前。


    “你说你是医女, 不做药膳也便罢了,竟拿些汤水来敷衍我长姐。”


    “怎么, 觉得姐姐昏迷,这东宫就无人主事了?”


    那小公子越说越激动, 到后来更是站起身来,一把抓过那罐子便摔在了华阴面前,碎片飞溅间便划伤了华阴的手脚,里头原本装着的汤水更是打湿了她的衣裳。


    “啧,竟还废了小爷一双鞋!”


    眼看着那名华服公子还要踹华阴几脚,秦韵柳才赶到了门前,厉声喊道:“住手!”


    小公子停了动作,转过身来瞧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在东宫里对他吆五喝六,当真是不想活了,结果没看见什么显赫人物,就见得几个身着太医署服饰的女子,其中一个还是个熟悉的面孔。


    楚袖等人也同时打量着面前这位小公子,身量不算太高,身上无二两肉,看得出来是个瘦弱模样。生得一副讨喜的面容,白皙肤色上一对黑琉璃般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从方才那几下,也知此人不好惹,如今也不知心里揣着什么坏心思。


    只见他笑着与钳制着华阴的几名仆从道:“没听见这位姑娘说住手么,还不将她放开!”


    话语绵软,眼神乖巧,然而不论是仆从还是楚袖等人,都知晓这事绝没有这么简单就能过去。


    自家公子都如此说,仆役们自是松手,华阴已被打得失了力气,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正压在那些碎裂的瓷片上。


    “唔。”疼痛刺激下,华阴下意识地便要往一旁滚去,却被人一脚踩在了背上。


    “姑娘只说了松手,可没说让你起来。”仆役又使了几分力气,将华阴彻底压在地上,摊开的四肢上都晕出斑驳血迹,将那青衣浸染。


    琢浅见状更是急迫,声泪俱下地扑到那公子脚下,“还请公子饶恕华阴,奴婢等绝无暗害之心。”


    见对方不依不饶,秦韵柳终究是冷了面容,无法再维持体面。


    “宋公子这是何意,可是要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


    宋公子显然并不怕秦韵柳,甚至于他讥笑反问:“一个小小女官,竟也有胆子以太子的名义狐假虎威,也不知是谁给你的胆子。”


    “太医署那些个老匹夫没一个有本事的,便派些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来敷衍我姐姐。”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没空清理你们这些垃圾,小爷我可有的是时间。”


    厚实的锦缎云靴碾过琢浅想要搀扶华阴的手,可宋小公子面上依旧带着笑,一边和秦韵柳说话一边来回碾压。


    秦韵柳扣在门上的手几乎要将那块木头都留个印痕,却没什么办法,最后只能走上前去,低头同这小公子认错。


    “是下官管教不严,还请宋公子高抬贵手,让我把这几个蠢丫头送回去。”


    “这么说,姑娘你是也觉得她们做错了?”宋公子不依不饶,非要秦韵柳说出个章法来。


    “一切都是下官吩咐,宋公子若是问责,也该问责下官才是,这些丫头受了教训,日后再也不敢的。”


    见秦韵柳似乎是想要一人扛下这莫须有的罪名,宋公子却忽然松了口,他往前走了几步,复又坐在那宽大的梨花椅上,一挥手便有人从身后的火炉上煨着的汤罐里舀了一碗出来。


    那人用湿布垫了三层,方才将碗稳稳当当地端了过来,送到秦韵柳面前。


    “姑娘说了这么多话,想来也口渴了。”


    “若是你将这碗汤喝了,这件事也算过去。不然的话,想来这两个冲撞小爷的丫头,今晚得随小爷走一趟了。”


    依琢浅在路上所言,她们去小厨房不过盏茶功夫,刚往汤罐里放了一把米和半瓢水,就被忽然闯进来的宋公子制住。


    也就是说,这米汤在炉子上少说煨了有两炷香的时间,烧干了不少,此时舀出来已然是粘稠的粥了。


    秦韵柳身为太医署女官,自然知道这碗粥喝下去是什么后果,热粥穿喉,还有可能会烫坏喉管食道,连体内胃脏也不能免俗。


    这不是忽然的慈悲,而是想要人的性命。


    此时秦韵柳进退两难,宋公子不是个有耐心的,但同样,他也不是什么守约之人。


    这碗米粥喝与不喝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秦韵柳还在斟酌利弊,一直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切的楚袖却有了动作。


    她装作被吓到的模样,蓦然跌进了小厨房里,秦韵柳本来就站在门前不远处,被她这一下推得站立不稳,径直将面前那碗米粥打翻。


    滚烫的米粥糊在脸上,那仆役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双手捂着眼睛连连后退,碗落地便碎成了数片。


    倒是秦韵柳被楚袖扑倒在地,除了身上沾了些灰尘外没受什么罪。


    坐着的宋公子险些被那眼瞎的仆役踩着,那米汤也溅在了他手上,疼得他脸色骤变,一脚踹开那仆役便骂,“蠢货,滚远点。”


    借着仆役们都忙着往宋公子那边走的功夫,楚袖与琢浅一起将华阴扶起,她身上伤口不少,两人都不敢随意动作,只是将她扶到一旁,靠在门上。


    宋公子向来无法无天,身边带着的仆役个个都是欺负人的好手,却没哪个是会照料人的,此时一窝蜂地围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能出主意。


    “是不是该降下温来着,用、用冷水,对,拿些冷水来。”


    有人提出这么一招,立马便有一人往水缸那边去,寻不到水瓢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用碗盛了冷水来。


    “来了来了。”


    “公子,您将手浸进去就好了。”


    宋公子依言照做,将右手食指放了进去,登时便有了效果。


    瞧见小公子脸色和缓,仆役便大着胆子问道:“公子,要怎么处置这几个娘们儿?”


    怎么处置她们暂且不说,宋公子低头看向了自己泡在水里的手指,开口道:“没知觉了。”


    仆役们不明所以,你问我我问你乱作一团,还是秦韵柳上前来一把将宋公子的手扯了出来,瞥了一眼已然冻得有些青紫的手指,再一摸碗壁,刺骨寒凉。


    得,看来这些蠢人是舀了碗冰水来降温。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太医署医典里有记录着某人在烫伤的同时也有冻伤了,八成就是这般处理了一番。


    “再泡下去,这根手指可就废了,我看你们也不是很盼着宋公子好啊。”


    宋公子嚣张气焰不再,登时就被吓得扯了秦韵柳的手,说话声音也哆嗦几分,“喂,你快给小爷看看,治好了自有你的好处。”


    而那些个仆役更是害怕了,这冷水浸泡的法子是他们想出来的,要是小公子出了什么差错,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这事不大也不小,只是那特效的药膏被下官放在了太医署,一来一回怕是要费些时间……”


    “要多久?”


    秦韵柳有意将他的注意力调开,自然将时间往长了说,“ 两刻钟。”


    两刻钟过去,黄花菜都凉了,宋公子哪里等得了那么久,当下便道:“那药放在何处,小爷我屈尊去太医署一趟。”


    秦韵柳也不阻拦,只是自腰间扯下了太医署的信物——一枚太极阴阳鱼木刻,送到宋公子手里,同时嘱咐道:“宋公子将这信物递给太医署看门的李怀,他自然会为您将特制药取来。”


    宋公子还要再问,秦韵柳便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一般,道:“用法用量,他也会一并告知。”


    “宋公子还是快些去吧,若是误了看诊的时辰,可就不好了。”


    事关自己,宋公子也无暇管华阴等人,立马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往太医署去了。


    眼看一群人都跑没影儿了,接替了秦韵柳的活儿,一直在给倒在地上的仆役泼冷水降温的楚袖才出声道:“他们就将这人丢在这里不管了吗?”


    虽说那位跋扈的宋公子身边的仆役是有些多,她粗略回忆了一下,足足有十数人,但也不至于看不见一个大活人吧,更别说还是一个与他同一时间被烫伤的人了。


    这人身上的烫伤比宋公子手上那一块红痕可严重多了,面部双手都是成片的燎泡,因着剧痛人已经晕了过去,只有冷水泼在脸上时才会哆嗦一下给点反应。


    那些仆役跳脚不知方法的时候,秦韵柳便寻了木瓢和冷水给他降温,如今只是看着吓人,只要药用好了,倒也不是不能治。


    “宋公子一向如此,不必在意。”


    “探秋,给那人烫伤的地方抹上点橱柜第二层放着的药膏,我们先回侧殿,你待会儿来寻我们。”


    秦韵柳扶起华阴,让对方完全倚靠在她身上,离开前还多吩咐了一句:“莫要耽误时间,弄完立马到侧殿来,我有事要说。”


    “是,秦女官。”楚袖没问怎么有药膏还诳着宋公子去了趟太医署,只是要将木瓢放回水缸之中时,发现靠墙竟放着数个一模一样的大水缸,每一个上头都用竹盖盖着挡灰。


    她随意掀了一个,便见得大缸内部浮着足有一人臂长大小的冰块,一股寒凉之气扑面而来。


    看来是小厨房的人用来做夏日冷食所用的冰水与冰块了,只是被个不知事的仆役取用,反倒成了错处。


    木瓢归于原位,她拉开小厨房里最大的橱柜,一眼便看到了正数第二层的竹筐,一手托底一手扶着侧边将之取了下来,便见其中瓶瓶罐罐甚多。


    随意取出一瓶,就见上头贴着了“蚊虫叮咬”四个小字的纸签,有纸签就好说,她三两下寻出治烫伤的药膏,取了厚厚一层给那倒在地上的仆役抹上,也便要收工离开。


    谁知此时门口却忽然探进来一个小脑袋,那人明显年岁不大,面容稚嫩不说,身量才到门的一半。


    两相对视,那人立马就缩了回去,而后便听得童声言语:“叔叔,里头还有一个人。”看样子,是忽略了那个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仆役。


    随着那声言语,门外脚步声响起,似乎人还不少。


    一时间,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飞快地将手里的药膏放进竹筐,而后将之塞回橱柜里。


    做完这些,那些人已经走到了门前,她扫了一眼便大致猜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原本在小厨房里做事,却被宋公子赶离的人。


    东宫里自有膳房,但太子体贴太子妃,便在她寝殿中又辟了一间小厨房来用,如今太子妃昏迷,小厨房开火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些天都是每日做些简单饭食送到寝殿去,以防太子妃醒来腹中饥饿却无物充饥。


    太子妃性情温和,宅心仁厚,待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他们心怀感激,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在膳食上死命下功夫,每日变着花样地给太子妃做些方便入口的吃食。


    正午时分本该将午膳端去太子妃寝殿,却无奈宋家那个小霸王来此闹事,还将他们都赶了出去,也不知灶上那几道菜如何了。


    方才探头进来观察情况的小孩子一进来就指着她道:“穆叔叔,我方才瞧见的就是这位姑娘。”


    太医署的衣服极有特色,样式偏向于道袍不说,就连颜色也差不离,石青外袍配着土黄色的内衫,腰佩太极阴阳鱼。


    在宫中瞧着哪人最像道观里出来的,那人必定是在太医署里当值。


    被唤作穆叔叔的那人已近中年,身材粗壮,面容憨厚,冲着楚袖一拱手道:“小的穆成平,是这小厨房的管事,姑娘留着可是要煎药?”


    他们一行人虽被赶出了小厨房,但其实也没走远,也瞧见了小厨房来来往往的几波人,本以为小厨房里没人才回来的,谁知竟还留了一个。


    “我是想着熬些米汤给太子妃用的,但现下一片狼藉,也不知如何做了。”


    楚袖完美扮演着一个初次来此不知规矩的少女,小厨房里的人摆明了是不想惹事,这才能如此掐着时间回来,她如此行径,也是想从他们口中打听一下那位宋公子。


    方才那出闹剧将华阴和琢浅折腾的不轻,琢浅伤了手,华阴更是落了一身的伤,怕是短时间内都无法做事。


    就算秦韵柳将她们送回太医署,将养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行。


    她平日里整理京中情报,隐约知晓宋雪云有个胞弟,但对方在七岁之时便走失,直至三月前才寻回来,对外则是宣称这位小公子是自小在别庄养大的。


    因着这位宋公子回京时间尚短,她又忙着镇北王一事,倒也未曾关注后续的事情,倒是不知这人如何到了东宫来。


    “熬米汤?这好说,哪里麻烦得到姑娘你来,我们做好了就送过去。”


    话说得客气,但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外人留在小厨房。


    穆成平戒心很重,楚袖也不急于一时,也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既然如此,那便麻烦穆管事了。”


    当然,临走前她还是着重自我介绍了一番:“我叫林探秋,大家都喊我探秋,接下来可能要叨扰大家一段时间了。”


    叶怡兰为楚袖易容时着重将她往幼稚可爱的方向变,在深宫之中,只有蠢货才能活得久些。


    但同样的,眼瞎耳聋口哑的蠢货往往能得知许多秘密,楚袖顶着一张稚嫩的面容,言语怯怯,全然一副小姑娘姿态,总能让一部分放下警惕。


    楚袖说完那话就走了,倒是惹得穆成平立在原地猜疑了许久,还是有人往灶台那边走被绊了一下,瞧见脚边躺了个人惊叫出声,才将他唤回神来。


    “叫唤什么!”


    “不是我大惊小怪啊,谁一低头见了这么个玩意儿不得被吓着啊。”那厨娘不敢上前,只离了几步远抚着心口后怕道。


    穆成平倒是胆子大,扫过那糊满了澄黄药膏的人脸,而后伸手探了探鼻息,“还活着,周顺,来搭把手。”


    “穆叔,要我做什么?”周顺是个身量极高的汉子,闻言便放下了挑水的担子往这边走。


    “好说,把这人丢出去。”


    周顺不疑有他,与穆成平一人抬肩一人抬脚便将个大男人丢了出去。


    做完这些,小厨房的人便各做各事,忙碌了起来。


    给太子妃的吃食虽减了分量,可样样都是珍品,须得时间慢慢做-


    楚袖在小厨房耽搁了些时间,是以她到侧殿之时,琢浅的右手已然包扎完毕,正用左手和秦韵柳一起为华阴上药。


    “琢浅姐姐,你受伤了就不要做这些事了,让我来吧。”楚袖上前将琢浅替下来,对方也不推脱,将位置让了出来。


    华阴身上不仅有瓷片划出来的伤,还有许多淤青,必须得使力气揉开药油,才能促进吸收,琢浅一只手不方便,只能由她涂药,秦韵柳使力。


    而楚袖一来,两人一起动作,速度便快了不少。


    华阴当时是被人按着压在了碎瓷片上,是以身体正面上割裂伤要多些,用烈酒消毒时华阴痛得不住地颤抖,但咬着唇将痛苦压了下去。


    倒是一旁的琢浅哭得不能自已,不一会儿眼睛都哭得肿起。


    “琢浅,别哭了,哭得我头疼。”


    华阴忍着痛开口,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还夹杂了几声气音。


    “好,我不哭了,华阴你别说话了。”


    说着不哭,然而看见华阴满是伤痕的身体,她却还是忍不住,只不过这次她背过身去,没让华阴看见。


    上完了药,琢浅在华阴床边坐下,秦韵柳则是拉着楚袖坐在了桌边。


    “你们都是跟着我来东宫做事的,没想到这才不过一个时辰,你二人便受了如此折辱,实在是我之过。”


    “与秦女官无关的。”琢浅连忙道,然而她才说一句就被秦韵柳伸手打断了。


    “你与华阴皆是无妄之灾,我待会儿会拟信一封给太医署那边,为你们说明缘由。在伤好之前,就不要来太医署当值了。”


    “平日里遇见这位宋公子也能躲就躲,千万别触他霉头。”


    说着,秦韵柳褪下了腕间的一对玉镯,将之交给了琢浅,“还有这镯子,你与华阴一人一只,你们平日当值的月钱还有养伤的药钱都从我这里出。”


    见琢浅有推辞之意,她又板起面孔,一副要生气的模样。


    “若是不收,便还是在怪我了。”


    琢浅手里捧着那对翠绿的玉镯,单看品相就知不凡,秦韵柳虽为女官,但俸禄也不见得比她们这些普通医女高到哪里去。


    是以这对玉镯拿在手里烫人得很,她倒是想塞回去,可秦韵柳那话逼得她停了动作,最后不得已将求救的视线落在了华阴身上。


    她与华阴同年进宫,年岁相差无几,自做学徒时便是好姐妹。


    华阴性情刚强,两人之间的许多决定都是由华阴来做。久而久之,琢浅也便习惯了有这么一位主事的姐姐。


    躺在床上的女子缓慢地点了点头,琢浅才将镯子收下,一只戴在了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上,另一只则是套到了华阴的腕子上去。


    “这便好了,待会儿我和探秋送你们回去。”


    “记住,回去什么都不要说,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楚袖坐在桌边,看秦韵柳嘱咐两人,心里却想着如何才能将这拦路虎宋公子给降服了,不然,她这趟东宫之旅,可能就要铩羽而归了。


    第90章 险招


    送走了华阴和琢浅, 秦韵柳带来的人一下减了半,其中一个是个还是个生手,做起事情来便更是捉襟见肘。


    因此, 许多时候, 秦韵柳不得不亲力亲为地教楚袖煎药熬汤,告知她火候大小与药材分量的关系。


    不管实际上楚袖会不会, 起码在东宫的这几日,她表现出来的就完全是个不甚伶俐的笨丫头模样,便是熬个米汤都能烫着手那种。


    这般的蠢笨模样在小厨房里自然是不讨喜的,但小厨房当值的人也不可能看着她一日摔碎七八个碗碟不当回事,最终还是帮了忙。


    一旦开了口, 自那以后便会被这姑娘缠上,瞧着不甚机敏, 倒是很会说话。


    那张嘴像是抹了蜜一般,直将小厨房里做事的一众人哄得眉开眼笑, 就连一向木讷少言的周顺, 提起探秋来都会带些笑。


    眼看着小厨房的人都被个不大的丫头收买,穆成平恨铁不成钢,但难抵众口, 最后也只是眼不见心不烦, 总归他每日在小厨房里晃悠,多看着些那丫头也便是了。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又没什么权势依仗, 再如何还能翻了天?


    楚袖确实没想在东宫搅风搅雨,她来此只有一个目的, 便是弄清楚此次太子妃一事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先前从宋雪云手上取出来的尖刺已经借由秦韵柳之手送了出去,但不知何时才能得出个结果来。


    她在东宫也不能坐以待毙, 最好能将宋雪云的人际关系厘清,从中找到些线索。


    前几日冒出来的一个宋公子,便是个极好的突破点。


    她每日来小厨房,一来是要维持人设,二来也是想从这些人口中打听个一言半语的。


    这不,今日她来时便见得那位宋公子气冲冲地带着人离开,瞧那方向,似乎是要往太子妃寝殿去。


    她偷偷溜进了小厨房,见气氛凝重,便好奇问了一句:“怎么,可是那位宋公子做了什么?”


    宋公子三天两头便来小厨房抓人,可偏生楚袖早就借着小厨房之人打听清楚了这位小公子的行动规律,五六天下来,硬是没与那宋公子碰上一回。


    不过见他离开时那盛怒的模样,估计着也快忍不住了。


    太子妃寝殿那边通常是秦韵柳在,她到底是个太医署的女官,那日之后更是寻了太子言说,以有人扰太子妃清净的名义得了两个守殿的侍卫,平日里就让他们把守着,便是宋公子来了也进不得门去。


    是以,寻不到人的宋公子只能日常无能狂怒,便是东宫里有只鸟儿飞过去都得被他拿弹弓打几下,更是时常来小厨房狐假虎威,将一众人贬得一无是处。


    “无事,总不过就是那几句话来回说,骂人都找不到点新鲜词儿,我们这些老家伙听都听腻了。”王娘子不以为意,见她挎着个小竹篮过来,便将她拉到近前,一边看火一边唠嗑。


    “听说秦女官很有本事,以前不觉得,如今见了方知不是虚话,这些时候送进去的米汤那是一点也没剩下。”


    说着这些,王娘子却盯着楚袖放到灶板上的竹篮,旁边的刘娘子瞧了就知她意思,上前将那碎花蓝布掀开,便见得白瓷小罐摆了满篮,个个饱满圆润,像是刚剥出来的莲子似的。


    “王姐姐说橱柜里的药有缺漏,我便央着秦女官教了我配药。”


    实际上三五天的功夫哪里学得会什么配药,全然是秦韵柳写了方子,她自掏腰包给太医署药房的几个当值太医,才拿了这几瓶来。


    既是要打通关窍,情理道义便个个不能落。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她动不动就以各种名义给小厨房塞东西,有时是药有时是稀奇古怪的零嘴,总之将这些人哄得眉开眼笑,她才好问出些事儿来。


    譬如今日,她一边将药放进橱柜里,一边接着方才的话头道:“说起来这宋公子为何如此清闲,这般年岁,正是立业的好时候呀。”


    “你这丫头,管人家立业做什么,宋公子身份尊贵,爹是太傅,姐姐是太子妃,就是不上进也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享。”


    “哪里像我们,个个劳碌命。”


    王娘子笑着将柴火塞进炉灶里,火腾地大了起来,橘黄色的光映在她脸上,没一会儿就刺得眼睛生疼换了位置。


    “来来来,探秋你帮我看一会儿。”


    “好嘞。”


    不过几天的功夫,她已经俨然一副小厨房编外人员的模样,做起事来也不见什么差错。


    坐在小板凳上,她手里拿了蒲扇挥开热气,继续和王娘子等人闲聊。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宋公子若是有个活计做,哪里还有时间来抓我们这些小喽啰啊。”


    “就像我,忙起来的时候脚不沾地的,经常连吃饭都忘了呢。”


    王娘子闻言便点了点她的额头,些许面粉沾在上头,衬着她更像个小花猫了。


    “想得倒是不错,只可惜咱这位宋公子可不是他那声名在外的兄长,腹中无锦绣文章,纯粹是个草包。”


    “认得的字儿,指不定还没你多呢。”


    楚袖震惊,而后摆出一副不信的面孔来,“王姐姐你可别诓我,我打小就在市井里长大,私塾是一天没上过。”


    “现在认识的那几个字儿还是当值时学的呢。”


    她学着先生读书时的模样摇头晃脑,发间的流苏都被甩了起来,“你方才也说了,宋公子的爹是太傅,太傅可是教皇子公主们读书的先生,还能藏私不教自己儿子吗?”


    王娘子却道:“当爹的自然不会藏私,奈何宋公子不是这般材料,再如何也雕琢不成璞玉,可不就只能任他了。”


    “太子妃仁慈,有这么个弟弟也不嫌弃,时时记挂在心尖。”


    “这下好,宋公子一惹了祸就往东宫钻,太子妃护着他,太子又爱屋及乌,便是太傅都罚不得他,可不就愈发无法无天了。”


    手下的面团成了形,王娘子将之掼在了案板上,她手巧,扯了面团三两下便捏成个白胖的小兔子,眼睛则是用赤豆点缀。


    楚袖被她这一手吸引,当下将蒲扇一丢便凑了上来。


    “哎哎哎,注意着点啊,手上还有煤灰呢,沾到案板上,这一锅就都不用吃了。”


    被王娘子这么嫌弃,楚袖也不恼,只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未碰上,而后道:“这么说,宋公子和太子妃的关系还真是好呢。”


    “ 太子妃宅心仁厚,应当不会任由宋公子在东宫作威作福才对呀,怎么现在宋公子在东宫里横行无忌,和个小霸王似的。”她嘟囔着,却又有意让王娘子听见。


    果不其然,王娘子手里捏花样的动作也慢了不少,转头问起了正切菜的李娘子,“说起来,这小公子怎的突然又这么折腾人了,之前太子妃三令五申不许他在东宫里祸害人,小公子听话得很,经常把自己气个半死也不忤逆长姐。”


    “真是奇怪,难道没人管,小公子就故态萌发了?”王娘子越想越觉得在理,不由得为太子妃鸣起不平来,“都说儿女是前世未了的债,太子妃倒好,自己的孩子还未曾出生,倒先应在自家弟弟身上了。”


    “说来也是,平日里小公子是闹腾了些,可有太子妃管着,也不曾做出什么好歹来。”


    “像前几日的那两位医女,完全就是无妄之灾。”


    李娘子这些时日也向楚袖打听了不少消息,自然知晓那两位医女什么都没做就讨了一顿打,其中一位还得卧床修养许久。


    楚袖适时插嘴,将自己的猜测说出,“莫非宋公子也和个小孩子一般,一无人管便要掀起三尺浪?”


    “那按你这么说,太子妃昏迷第二天他就该闹事了。”


    “可实际上,宋公子莫说是闹事了,太子妃昏迷这段时间里连门都不大出,成日里恹恹的,平日玩的那些把戏一个都看不进去。”


    王娘子否定了楚袖的想法,却猛地反应过来,宋公子那天在小厨房里收拾那两个医女,竟是太子妃昏迷后他第一次出门。


    可她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都没想明白是个怎么道理,只是觉得背后有蹊跷,也便不敢再随意言语。


    王娘子忽如其来的沉默惹得李娘子瞧了她几眼,两人共事许久,也能猜出些对方的心思来,也便道:“可少说些话吧,不然你这糕点得捏到明日去。”


    这台阶王娘子也下得爽快,觑了她一眼便道:“还说我,你那菜也没切多少,再慢下去,老穆可就来骂人了。”


    两人互相笑骂几声,手下动作也伶俐起来,楚袖在这边更帮不上忙,只能做些择菜送筷子的小事。


    待得日头高悬,临至晌午的时候,小厨房里热气蒸腾,各色吃食摆了一桌,色香味俱全,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王娘子从各种吃食里取了一部分给楚袖装上,另一个食盒里则是放着才熬出来的米粥。


    “你们衣不解带伺候太子妃也辛苦,这些东西便拿回去做个零嘴,平时饿了也好垫垫。”


    自太子妃昏迷,寝殿里的糕点等吃食就撤了下来,她们这些医女基本是轮班在太子妃身边候着,不一定什么时候便饿了,只能靠着茶水饱饱肚子。


    “多谢王姐姐,那我就先回去啦。”楚袖谢过王娘子好意,便一左一右拎着两个食盒,像是做贼一般离开了。


    王娘子不由得失笑,和一旁的李娘子搭话道:“这丫头,古灵精怪的。”


    “就是古灵精怪才讨人喜欢啊。”-


    楚袖带着一堆东西回了太子妃寝殿,路过那两名侍卫时还给他们一人塞了一碟子糕饼。


    “小厨房刚做的,少糖,肯定合两位的口味。”


    她说完就跑,可见这几天没少因为送吃食这事儿和两人推来推去。


    守在门口的侍卫相对无言,最后还是将糕饼快速吃完,继续值守。


    而跑进殿内的楚袖则是先把那足有五层的食盒放到了桌上,提着那小食盒到了床前。


    内室置了屏风,窗户紧闭,她扫了一眼就知方才还在为宋雪云推拿,进去前喊了一声。


    “秦女官,初年姐姐,好了吗?”


    “差不多了,你进来吧。”


    说话的是秦韵柳,她已经在一边净手,初年则是在为宋雪云整理衣裳,顺带着再往她腰后垫了几个软枕,将人半靠在床壁上。


    楚袖将米粥端出来,人也坐到了床边,汤匙搅动,使得米粥内里温度散去不少,又舀起一勺吹上一会儿,才抵上那略显苍白的唇。


    将指根处的尖刺拔出来之后,宋雪云的状况一日比一日好,虽说还是醒不过来,但起码能小幅度地吞咽些许流食,不像最初那日,只能灌些米汤进去。


    但即便如此,宋雪云的体温依旧不高。


    楚袖喂食的速度极慢,手指时不时擦过她的下颌,便感受到一股寒凉。


    她身子骨也不好,一年四季也不见得手能热乎起来,为此苏瑾泽和路眠不知想了多少办法都无用。


    然而此时宋雪云的皮肤与她相触,竟是让她也觉得冷。


    秦韵柳怕宋雪云的体温一直这么低下去会产生难以言喻的后果,便每日为她推拿药浴,必要时候还辅以针灸,才将她的体温维持在了一个相对平稳的范围内。


    但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手段总不可能一直用下去。


    初年尚不大清楚,但楚袖却知晓,秦韵柳已经在私下里寻找些偏方了,其中不乏换血等吃力不讨好的方法。


    换血凶险,稍有不慎便是杀人。


    别说太子那关过不去,就是那狐假虎威的宋公子都不会让她拿宋雪云做如此尝试。


    还是要寻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才行。


    半碗米粥喂进去,宋雪云的脸色看起来也红润了不少。


    初年将宋雪云放平,又盖好衾被,秦韵柳推开了离得稍远些的一扇窗,又将屏风撤开,三人这才到了外室的桌上用膳。


    才吃了没一会儿,外头便吵嚷起来。


    殿门并未合上,是以那声音便飘了进来,落在三人耳中。


    “姓秦的,你在里面偷偷摸摸了五天,说是要治疗长姐,又不让旁人探视,指不定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给小爷滚出来。”


    这也是每日的保留节目了,宋公子不厌其烦地每日来三次,次次都踩着饭点来,口中污言秽语之难听,就连初年那个一向好脾气的姑娘都忍不下去,手里的竹筷都要让她捏烂了。


    “这人怎的这般难缠,每日来此胡搅蛮缠,进都进不来,倒是大话放得多。”


    若是放在平时,初年定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但无奈这位宋公子实在是欺人太甚,不止重伤了华阴和琢浅,还成日里来扰人清净,说些难听话语。


    楚袖和秦韵柳倒是都不在意,面色如常地吃饭,楚袖甚至还夹了些菜到初年碗里。


    怕哪天初年忍不住就冲出去和宋公子理论,继而被他抓了把柄,她拐弯抹角地开解道:“初年姐姐一定自小在城镇里长大,没在村子里待过。”


    初年不明所以,愣愣地发问:“探秋你怎么知道?”


    “从我有印象起我家便已经在镇上开医馆为生,的确未有在村子里生活的记忆。”


    楚袖眨了眨眼睛,语气轻快地解释道:“初年姐姐看着就不大适应吵闹,我就不一样了。”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狗,哪家狗一叫,整个村子都跟着叫,那声音可比这响亮多了。”


    “只要人不搭理它们,久了狗也就不叫了。若是出去赶狗,那是越赶越吵,没个两三时辰消停不了。”


    她话音刚落,头上就被人敲了一记,扭头望去,就见秦韵柳施施然收回了手中的筷子,顺带着还夹了一筷子尖椒肉丝。


    “别在这里胡言乱语,吃完了就赶紧收拾,下午可有的是活要做。”


    “是是是。”楚袖毫无悔改之心,对着初年做了个鬼脸便继续吃饭,将食不言寝不语贯彻了个十成十。


    也不知是骂累了,亦或是其他原因,外头宋公子的声音渐小,她估摸了下时间,才来了不到一刻钟,定然还没走。


    平日里只知骂人的宋公子,今日竟也知道个引蛇出洞的法子,当真是稀奇得很。


    楚袖手脚麻利地将一桌子残羹冷炙收进食盒里,便又去帮着初年准备之后汤浴要用的药材了。


    秦韵柳在内室里守着宋雪云,她二人则是在外室将一堆药箱摆开,一人手里提着个木质的小戥子,将要用的药材分毫不差地取出来。


    按理来说这种事情应当在太医署就已经做完,但无奈宋公子上次因烫伤大闹了太医署一通,更是扬言见他们一次打他们一次,不许太医署的人再入东宫。


    当然,为了能治好宋雪云的病,他大包大揽地每日从太医署里取了众多药材,也不管有用没用,反正一股脑儿地送进殿中来。


    这也使得她们不得不连配药的活儿也一并做了,才五六日的功夫,原本摆着珍贵瓷瓶的博古架就被她们改成了药架,干起活来的时候整个外室都摆着药材。


    若是此时有人进来,定然无处落脚。


    楚袖心里不过划过了这个念头,谁知下一刻便真有人踏进了殿中,且那人还不是普通人,而是东宫的主人——一身赤袍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站在门前,一手扶在门框上,低垂了眼眸望着地上摆着的各色药材,未曾言语。


    而站在他身后的宋公子竟也像是被缝了嘴,一个字儿都不往外说,乖巧得像个鹌鹑似的。


    单就这么看来,倒也人模狗样。


    楚袖心中一惊,面上也是一副慌张模样,手脚都不协调,险些直接扑到地上去,她用手肘捣了捣还在称药材的初年,小声提醒道:“初年姐姐,太子殿下到了,我们是不是该收拾一下,给太子殿下让出一条路来?”


    太子又不像宋公子,来寝殿是为了找麻烦的,定然是要看看太子妃、说些体己话的。只不过来的不巧,正撞上这一地药材,被拦在了门外。


    初年一开始没注意,被她这么一提醒,也不敢抬头看,拉着她就将药材整理了一番,勉强理出了一条能容一人行走的小道。


    “未曾注意太子殿下尊驾到此,还请太子殿下海涵。”


    地方不够,初年与楚袖也未曾行大礼,只是退到一旁低头行礼。


    太子殿下连个眼神都未分给她们,径直沿着留出来的小路往内室走,绣着金纹的赤红衣摆自药材上一一拂过,也从楚袖眼前划过。


    再之后的便是宋公子,依旧是一袭素淡的白袍,也不知他为何喜欢这么个颜色,成天里就穿着一身白在东宫晃荡。


    本以为对方会像太子殿下一样掠过她们往里走,谁知对方就这么施施然地停在了两人面前。


    上好的锦缎作面,浅蓝色的丝线勾勒出飞鹤流云,只是鞋帮被踩出道道污痕。


    “你们两个,今天是故意的吧?”


    “早不弄晚不弄,偏偏挑小爷和太子姐夫来的时候弄。”


    话放得狠,声音却小得像是悄悄话一般,再加上他拘谨地站在原处,数次抬脚却又因无处落脚而缩了回去,这番威胁话语便大打折扣。


    莫说是楚袖了,就连初年也不当回事,只垂手低头权当没听见。


    见两个小小医女也敢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宋公子怒极,正想给她们个教训,却见两人齐齐后退了几步,离开了他所能踹到的范围。


    这个距离,若是他强行踹人,能不能踹到还不一定,自己就得先摔个狗吃屎。


    “好好好,你们两个贱婢,等着,待会儿小爷就让你们知道奴大欺主的下场!”


    他指着人一通骂,却还是不敢大声。


    初年和楚袖听了一会儿,见他是真的不敢动手,也便回了原位继续摆弄药材。


    宋公子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后只能愤恨地一甩袖,往内室里去了。


    当然他也没进去,只是站在珠帘外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楚袖也不动声色地借着收药材的名头靠近了些,宋公子一心都在内室里,倒也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太子进去,秦韵柳自然是让开了位置,此时正站在一旁,将宋雪云的近况一一告知太子。


    虽说这些话都是每日递到书房的报告里会写的内容,但秦韵柳还是复述了一遍,方便太子对着宋雪云本人来一一比对她们这几天的成果。


    “太子妃的体温虽保持在了一个稳定的范围,但长此以往,依旧会有不可逆的损伤。”


    “下官遍寻医书,未能寻得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


    “听说苗疆有一换血之法,似能治体寒之症,或许可以一试。”


    “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握着宋雪云的手,一手抚在她苍白到有些透明的面容之上,鬓间的发丝垂落几许,遮住了他的瞳眸。


    “秦女官以为,何人是这换血的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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