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孽因
越秋紧赶慢赶, 到守金城之时也已经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方才说要来守金城的柳亭已经不见了踪影。
丈许的厚重城门紧闭,城墙高耸, 恍若入云。
皎月西垂, 明亮依旧,但她出来时依旧擎了一盏纸灯笼, 此刻被狂风胡乱吹着,不得已弃了木棍,双手上下扣着。
没追上柳亭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她是纯靠脚力,对方来无影去无踪的, 想必轻身功夫学得不错。
但不管轻身功夫如何,想要凭靠一人的功夫飞跃守金城, 多少还是有些痴心妄想,八成是借助了什么手段。
柳亭就算走得再快, 与人接头也要些时间。
守金城只有北城门和东城门朝着大漠方向, 柳亭要进守金城也只有这两个选择。
北城门既然不见人影,定然在东城门那侧。
她提灯趁夜赶路,贴着城墙根走动不到盏茶功夫, 脚边便落了一支箭。
箭羽尾部因施加于其上的力道不停地震颤, 射箭的人本事极好,离得这般远也能精准地射到她脚边来。
她抬眼上望,因天色太暗又离得较远瞧不真切, 只模糊地看到城墙上两点火光旁的人影。
这个时辰出现在守金城城墙之上的,八成是守金城的守卫, 估摸着是巡查之时瞧见了她,以为是什么鬼祟之人。
但一般守城的卫兵, 会有这般好的射艺么?
很快,越秋就顾不得想这种事情了。
因为有一队卫兵自身后赶了过来,他们个个披坚执锐,眼神凌厉,刀兵上寒气凝结,还未言语便有股杀气。
越秋没敢动弹,站在原地等对方先开口。
“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徘徊在城外?”
“瀚海国来的,半个月前入城,住在城东富瑜客栈,您可以去查。”
越秋倒是不担心什么,毕竟该排查的都在半月前排查完了,只要他们去翻当时的入城记录,也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领头的卫兵神色未变,闻言也没直接将她放走,而是请她入城。
“我帐篷还在城外,劳烦大人替我取回来了。”
那帐篷连带着里面安置的一应东西花去了她大半身家,就这么轻抛却了,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
“会派人守着的,其余的,便等姑娘回来再说吧。”
越秋被一队守卫押在最中间,一路进了守金城,径直带往城墙之上,想来是要带她去见他们的上峰。
反正她没犯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折腾这一番也没什么,总归是不想再遇见如启城那般的事情。
常言道高处不胜寒,城墙之上寒风更似刀割,越秋刚上去便闭了闭眼睛,继而伸手去挡风。
随着脚步声响起,有人走到了她面前,却并不出声。
玄黑色的衣摆逶迤在地上,皂靴侧边沾染了陈旧朱色,不知是血迹还是旁的东西。
“小将军,城下的人已然捉到,不过此女称自己半月前曾入过城,似乎只是个普通的瀚海国人。”
越秋拿衣袖遮着脸,总算是适应了城墙之上的罡风,大着胆子往“小将军”那边一看,便见着了一双狐狸般的眼眸。
两刻钟前才见过的青年似乎并未注意到她,只侧着头同守卫交谈。
那张在昏暗夜色下也不掩容光的脸庞让越秋心中一惊,仿佛又回到了当时将他脸上面具打落的时候。
她没敢再看,匆匆低下了头,错过了对方唇边忽然漾起的笑容。
“依我看,这人方才都是满嘴胡言乱语,这些时日守金城戒严,哪里会放小国人入城。更别说瀚海国距守金城足有五百里,如何会到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来。”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要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奸细给抓起来。
越秋被两侧的卫兵压着胳膊,又有一人拿来手臂粗细的麻绳,将她捆成了粽子模样,而后便被扯了下去。
她离开城墙的前一刻,看到的便是柳亭那张夺天地造化的脸庞上有些诡异的笑容。
她不由得思忖着,草原部落的人混进守金城,并一路做上将军位置的可能性有多少。
守金城没有城主,城中最大的便是一位自昭华朝都城派来的将军。
那位将军初来守金城便击退了来犯的草原十三部落组成的联军,一举便奠定了他在守金城百姓心中说一不二的地位。
她来守金城不久,对于这位传闻中的将军也不大了解,但柳亭既然是小将军,莫非是这位将军的孩子?
他国奸细成了将军,这实在是有些天方夜谭,越秋下意识地选择了更为合理的一种解释。
尤其是当卫兵并未将她押入牢狱之中,而是送到了一间极为朴素的书房之中。
说它朴素,是因为这里除了一套桌椅并一个空荡荡的书架外,便再无其他装饰。
卫兵们将她丢进这里,也没上锁便离开了。
越秋尝试背着身子将门拉开,结果门是开了,门外却还站着两个士兵。
几人面面相觑一番,几息之后,越秋便又被迫退回了书房之中。
屋内并未点灯,好在桌椅摆放的位置在进来之时她便记在了心中,这会儿也便摸黑走了过去,在宽大的梨花木圈椅上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头一沉惊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然大亮了不说,她身上的麻绳也不翼而飞。
厚实的披风裹在身上,角落里的炭盆燃尽,只留余温。
她掀开披风,从毛毡上站起身来,赤红衣裙因一夜安睡被揉得不成样子,头发也一缕一缕地斜立起来。
看着面前熟悉的环境,她有些疑惑。
“莫非昨夜里是我在发梦不成?”然而并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反正都回来了,先收拾收拾回城去。”
她伸了个懒腰,左手按在右腕上正想活动活动因睡姿不好而酸胀的腰身,便被疼痛感激得一哆嗦。
抽开腕间束绳,衣袖往上一撩,已呈青紫之色的淤痕便暴露了出来。
都无需再上手试,越秋便知晓自己昨夜并非黄粱一梦,而是在睡梦之中又被人搬回了这顶帐篷之中。
顾不得收拾自己,她急急忙忙地将帘幕拉开,果不其然在外头瞧见了柳亭。
他换了身暗金纹的宽大衣袍,紫金发冠在晨辉下映射光芒,如玉的面容冷凝,远眺着北方。
见她掀帘出来,柳亭也第一时间回转了视线,便瞧见她一身的狼狈,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这一身未免也太过有趣了些,我倒也没有那般急,不若你收拾好了再出来?”
又被他这般调侃,越秋气红了脸,攥着帘子的手却没有落下,她矗立在那里,势必要个说法才肯动作。
见她执拗不肯听话,柳亭也便欺身上来,一手推着女子肩侧,一手将她的手扯了下来。
他逼近了几步,压着人回了帐篷之中。
帘幕落下发出轻微的响声,却抵不过利器割破衣衫的声音。
“有事要请你帮忙,若是做成,不比落梅卫差。”
“你意下如何?”
越秋怒目而视,手脚动弹不得,匕首早就被柳亭抢去扔在了地上,两人如今在帐篷边缘倚靠着,若非是她采购物件时尤为看中质量,这时他们就该一起被埋在帐篷下头了!
抢她的东西,捂着她的嘴,竟然还问自己意下如何!
她现在只想把面前这个混蛋好好揍上一顿,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冒犯她!
许是越秋眸中怒火颇盛,哪怕未曾言语也将本意传达给了柳亭。
柳亭讪讪一笑,继而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怕她误会,还解释了一句:“绝非有意,绝非有意。”
“反正你也是想着要把草原部落里的毒瘤一一拔除,不如我们合作?”
“里应外合,不出五年,定然让草原部落与昭华和谈,再不起刀兵。”
不得不说,柳亭设想的未来十分诱人,越秋都不由得心动起来。
她不是昭华朝人,却受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许多的恩惠,若非那一饭一食,她或许早已死在了这隔岸的某个角落里。
她不会忘却恩情,同样也不会忘记仇恨。
启城的那场飞来横祸,那场燃尽城池的大火,她总是要向草原部落的人讨回来的。
眼看被压制着的女子神情愤然,柳亭就知道自己这一手做的没错,此女子果然与草原部落有着深仇大恨,不然也不至于一心想进落梅卫。
正如他昨夜所言,这姑娘可一点也不适合又苦又累的落梅卫,她该当在大漠里做最耀眼的太阳神女才是。
越秋最终还是答应了要帮柳亭,但对方对于如何帮忙却是闭口不谈,只当日带着她急匆匆赶路,在夜晚之时将她送到了一处山谷之中。
柳亭离去之前,将一枚竹哨塞给了她,说是日后信件往来便靠此物。
越秋没来得及问询自己究竟是要做些什么,就再见不到柳亭人影。
好在她来时有意记了路线,总不至于被这人随意给卖了出去。
此处山谷与外头一般,随处可见被风沙侵蚀成千奇百怪模样的岩石,以及头顶灼灼的日光。
谷中并无人居住,但却有着简单搭建过的树屋,她确认无人后也便暂时住了进去。
她给了柳亭五天的信任,倘使这五天内并没有人来,她便也不再等着,而是要回守金城去。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柳亭口中的有人来接,指的是如此大的阵仗。
谷中没有炭火储备,她也只能漫山遍野地寻找些植物来烧火取暖,倒也勉强活得下去。
她攀登到高处,从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上薅下几根枯枝,正要下去,便瞧见远处密密麻麻的一行人。
粗略估计,约莫有百十来人。
个个身穿皮毛、头戴金饰,一座巨大的金台被他们拱卫在正中间,正缓缓向这边移动。
越秋忙不迭地按柳亭先前的指示,从一处小径赶回了原先的树屋住所。
影响美观的厚实披风被她丢进了树屋里,她本人则是着一身艳丽红衫,寻了根最粗的枝干站了上去。
这树屋位置不高,瞧不见那行人究竟走到了何处,她也只能秉承着“未雨绸缪”的态度,先在这里端好姿态等人来了。
短短的三天当然不足以让越秋掌握轻身秘诀,她能习惯在这丈许高度的枝干上来回走动如履平地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了。
临近晌午,大漠中的阳光都热烈了不少,驱散了冬日的严寒,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这棵树想来也有些年头了,不然不至于只是枝干都如此粗壮,足有一人合抱。
越秋在其上行走,除却最初时展开双臂稳定了身形外,其余时间都如鱼得水。
冬日和煦,就连风也温柔得不似大漠来客。
她双手如鹤扬颈,一段杨柳腰肢微弯,足下踏着轻快的步伐,竟是在树上轻灵起舞。
金石点缀赤红衣衫,及腰长发编成松垮的两条辫子。
日光之下,如丝绸般的浅金色流淌,恍若朱明神君临世。
跳舞不过是一时兴起,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树下已经乌泱泱跪倒一片人。
越秋倒是没被吓着,她家在家乡那边不大不小也算个贵族,这些人对她也说也算不得太多。
“奉金戈祭司之命,照日部落前来迎烛影神女移驾扶桑宫。”
为首的是个身材瘦削的青年,金玉相缀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平添几分华贵,却怎么看怎么怪异,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一般,腰身袖管俱是空空荡荡。
他半直了身子,虽是同树上之人说话,却半点不敢抬头,硬生生将自己弯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烛影神女?说的是她?
越秋在树干上坐下,着轻薄鞋履的双足微微晃荡。
“你是何人,为何唤我为烛影神女?”
女子口中虽是昭华话语,却带着股神秘的腔调,这让那人更加笃定了她的身份。
“信徒是照日部落的三王子哈拉,奉王的命令与祭司的指示来此寻烛影神女。”
“金戈祭司有言,近日朱明神君座下的一位神女飞降人间,因遍寻不得扶桑树而栖息于日出之谷。”
越秋闻言四下扫视了一番,着实没有看出来这个废弃山谷有什么特别之处。
“此地名为日出之谷?”
哈拉低垂头颅,恭敬应答:“日出之谷矗立于大漠最东侧,传言是朱明神君出世之地,因神君生来携有日照之力,此地化为荒芜山谷,自此寸草不生。”
寸草不生?
越秋思索着自己这几天虽然风餐露宿,但到底还是能找到些菌菇之类食用,说明这山谷并非彻底荒芜。
旁的不说,就她如今坐着的这棵树,入了深冬,又被狂风日夜吹拂,仍然不改青翠。
“三王子莫非是在说笑,如此铁证摆在面前,却要视而不见么?”
哈拉不觉有异,应答道:“此树乃应运而生的神树,当年朱明神君便是降生于此树之上。”
“照日部落的先祖误入此地,无意接下了从神树上落下来的神君,后来朱明神君成了下一任的王,带领照日部落开辟全新领土,才有了如今的照日城。”
“神女临世,照日部落自是要前来迎接的。”
柳亭抛下她之时并没有告知具体的情况,导致她现在也是一知半解,只能当面来问这一群人。
好在这些个问题并不逾越,那个名叫哈拉的人也并没有怀疑她的身份。
这么说来,柳亭应当是在照日部落为她捏造了身份,更是不知如何请动部落祭司同他一起做局。
她蓦然沉寂下来,不再有什么疑问,只眼神梭巡在众人之间,大多数时候只是略过,独独在护卫金台的五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便仔细端详起了那座足有她身后树屋大小的金台。
纯金打造的座台四周刻画着扶桑与梧桐花纹,三足金乌鸟落于最前,昂首望天,
落后些的两人一人手持一扇精美的羽幡,赤红铺底,玄黑绣线织就根根尾羽。
从高处望下去,像是金乌铺展开来的双翅一般。
长久的静默之中,哈拉终于大着胆子抬头往上望了一眼。
只见枯枝之上有一着鲜亮衣衫的女子,她正低垂眼眸向下观瞧,两人视线便正正好对上。
如火一般的双眸带着些许好奇俯瞰下来,如同高高在上的朱明神总算将视线落于人间,看到了他的信徒。
哈拉心中一悸,立马低下头颅,脖颈弯折到了极点,生怕自己冒犯到这位神女。
越秋长久的没有应答,人群中不免也有些骚动。
她于高处看得真切,他们面露不满,更有甚者直接对着哈拉怒目而视。
若非还有她这个“神女”在,怕是都会直接出声叱责。
好歹是个王子,在子民之中竟没有一丝威信吗?
她回想了一下家乡那边个个追随者众的王子,又看了眼对这一切不做反应的哈拉,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都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可能临时反悔,也算是帮一下这个可怜的王子。
“哈拉。”
“信徒在。”哈拉听见神女呼唤,立马应声。
“你——”神女的面容上泛起笑来,和缓而轻柔地问道,“能接得住神明吗?”
“什、什么?”
哈拉被这话惊的笨口拙舌,回话时不经意的一瞥,却见神女自枝头飘落,如落叶一般。
祭司可是说过的,神女临凡,枷锁诸多,除却带来的神明智慧外再无其他本领,在人世间行走的也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罢了。
若是从如此高的地方坠落,纵是受朱明神君偏爱的神女也无法幸免于难。
周围一片惊呼,却无人上前,他们或面露惊恐,或隐含庆幸。
唯独只有哈拉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他摸不准神女的落点,便整个人仰躺着,双眸紧盯着即将落地的身影。
但出乎他意料的事,神女在半空中调整了身形,姿态轻灵地落于地上,唇边笑意盎然。
而他躺在地上,衣衫上沾染风沙,表情都有几分狰狞。
“哈拉,神明会认可你的虔诚。”
神女用短短的一句话,惹来了众人讶异的目光。
而后她轻移莲步,所到之处人皆退散,注视着她的目光染上几分惊惧。
毕竟他们只是受王命来此,心中未必就相信什么烛影神女。
轻身功夫不过是借力而行,方才这女子可是真正地有如飞仙般在半空中悬停了片刻才落地的。
这般神异,如何让人不怕呢。
越秋走到那座巨大的金台前,手指拂过侧边繁杂的花纹,最后落于一片扶桑纹上。
“还算用心。”
言罢,便有几人俯下身子趴跪在金台旁,以自己的脊背充当越秋的脚凳。
他们外出之时故意只带了金台,如今生怕惹了神女不快,做事自然诚惶诚恐。
越秋对此也不作什么悲悯之态,踏着他们宽大的背就上了金台。
在树上时就觉得金台极大,但仍不及上来后那直观的感受。
她在正中的软垫上端坐,而后便听得哈拉命人起驾。
数人抬起的金台稳稳当当,不见一丝颠簸。
越秋坐在金台之上,头顶着逐渐热烈的日光,她半眯着眼睛,视线落在哈拉背上,思绪却飞到了不在此地的柳亭身上。
今日这一出,基本全在柳亭的预料之中。
他教了她这么一手哄人的功夫,的确卓有成效。
没看见一群人都被吓得不清,生怕一个惹她不高兴就降下灾祸呢。
越秋以前也信奉神明,觉得对方是天的化身,可如今看来,或许所谓的神明也是有人如柳亭一般在背后操纵。
这么一想,瞬间觉得记忆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都变得有些面目可憎了起来。
不过她本来也不大相信这些,来了昭华之后更是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信仰,见多识广之后便更不信了。
但就今日之事来看,照日部落也有许多人并不信奉所谓的朱明神君,对她这个烛影神女也没有多尊敬。
若不是她有意使了这么一回手段,怕是这回照日部落的路上也不会太安稳。
倒是哈拉这人,似乎是朱明神君的狂热信徒。虽说是个王子,看起来却十分落魄,想来在照日部落中也没什么地位。
但,未必不能利用一番,将照日部落的水搅得更浑一些。
照日部落的具体情况她一概不知,到时抵达地方还是要多用些心思,尤其是和那位预言她“临世”的金戈祭司接触一番。
照日部落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回赶,远望过去犹如金色的溪流汇入海洋。
远处停在枝上的乌鸦嘎嘎两声,扭头便往另一个方向赶,很快便融入大漠中的鸟群,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
第72章 照日
越秋在照日部落数百人的护卫下抵达了大漠最中心的绿洲, 她目不斜视,似乎对于这存在于大漠之中的奇迹并不在意。
哈拉侍立在金台旁,时不时出声为越秋介绍着:“再有小半个时辰, 便到照日城了。”
之所以是小半个时辰, 是因为他们过城不入,反倒是绕城而行。
不只照日部落的人对于哈拉的做法没有异议, 就连沿路的几座小城对此都是司空见惯的模样。
草原部落之间的纠葛她并不清楚,但也知道这种情况极为异常。
碍于神女的身份,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面前这座城池,便闭上眼假寐了起来。
这本是再轻微不过的动作,无奈哈拉时刻注意着神女姿态, 见她合眼,还以为是日光热烈, 灼了神女瞳眸,当下便吩咐一人入城采买顶遮日头的帏帽来。
有人脱离了队伍, 难免就有人议论起来。
越秋虽未动作, 但将嘈杂话语尽收耳中。
既然能入城,为何偏偏要采用绕城这么磨人的法子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们抵达了哈拉口中的照日城。
抬头望着这座气势恢弘、与守金城可争一二的城池, 越秋总算是明白了柳亭为何独独要对照日部落下这么大的功夫了。
草原部落只是个总称, 其中有多少支部落无人知晓。
大漠茫茫,极少有部落能在缺水少粮的情况下存活下来,是以他们大部分都在中央绿洲定居。
只是这些年绿洲缩减, 风沙渐长,眼看着人都没了活路, 有些人也便心思活跃了起来。
想起草原部落组织的数次攻陷朔北的战役规模,便知其中定然有大部落参与。
能在绿洲之中拥有如此大面积的领地, 照日部落在草原部落之中的地位想来斐然。
若是能说动照日部落倒戈,草原部落的入侵自然也就从内部土崩瓦解,不费昭华一兵一卒。
金台被一路抬至照日城中央的一座古朴的府邸处,越秋仰头遥望那足有九层的金塔,猜测这应当是那位金戈祭司的住处了。
哈拉行至金台下,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伸手去扶,头颅却低垂,不敢直视。
越秋借着哈拉的力下了金台,松手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哈拉王子与旁人不同,朱明神君会庇佑你的。”
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此番言论,众人虽未当场议论起来,但看向哈拉的眼神里便不免多了几分审视。
哈拉从未受到过如此热烈刺骨的目光,哪怕被王拎出来去迎接烛影神女时,众人也并未将他当回事。
但如今他们个个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眼神如刀,似要将他一寸寸剥离开。
“这里,便是那位预言我临世的金戈祭司住所?”
带着些许神秘腔调的言语落在耳侧,哈拉下意识地忽视了如芒在背的感觉,先行回答了越秋的问题。
“此处乃是王族建造的朱明宫,多年前朱明神君便居住于此。”
“金戈祭司虽为神明代行者,却并不住在此处。”
“但金戈祭司向来敬奉神明,想来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
哈拉说完这些,便领着越秋到了那两扇绘制着数道日轮的门前,他拨弄了几处机关,大门便向内开启。
在吱呀声中,哈拉又一次折腰表示恭敬,而后道:“我等凡夫俗子不能踏足朱明宫,还请神女沿着这条洒金路前往灼日塔。”
门后并无什么亭台楼阁,一条镶嵌着巴掌大金石的道路赫然出现,尽头便是方才越秋瞧见的那座九层塔。
“朱明宫,洒金路,灼日塔。”
“你们照日部落,确实在好好供奉着神君啊。”
明明该是赞扬的话语,但越秋偏偏用了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来说。
那双朱红的瞳眸并未注视着任何人,只单纯地望向那座通天般的金塔。
但众人闻言,心中皆是惊惧,总觉得神女话中有话,怕不是已经看清了照日部落近年来不敬神明的行径。
越秋可不知他们心中几多纠结,她只是想找个人同她一起进去,不然她一个人面对金戈祭司,怕是一个不小心便暴露了自己是个假冒神女。
面上装的风轻云淡,其实她也没有什么把握。
“我初到此处,尚不懂你们人间说辞,还是你与我同行才好。”
“哈拉王子,你意下如何?”
神女这般明目张胆的偏爱让哈拉骨血沸腾,却又迟疑不定,最终支支吾吾未曾说出个什么来。
越秋不催促他,却也不肯往朱明宫里踏进一步,还是候在宫中的金戈祭司听闻了消息,急匆匆地赶来。
金戈祭司身着绣有数道日轮纹样的雪白衣衫,发冠是纯金打造的半圆式样,这一番盛装之下,却是个年岁不大的孩童。
在越秋看来,所谓的神明代行者瞧着将将过十岁,两颊尚团着些许肥肉,行走之间憨态可掬,与她家乡的熊崽十分相似。
她指尖在身侧蜷缩了几下,到底还是绷住了一张冷峻的面孔,一双眼望着道路另一旁的雪团子。
雪团子一出场,原本站着的众人哗啦啦便跪了一地,显然是极为敬重此人。
这也导致了如今越秋与金戈隔着洒金路遥遥相望的情景。
那孩童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唇边便泛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然而只一瞬便如春雪般消散无影。
他缓步行在洒金路上,不急不慢,除却行进的速度实在是有些堪忧。
越秋在宫门口等了盏茶功夫,金戈才走到她面前来,双手在身前艰难地结了个手势。
“信徒金戈,见过烛影神女。”
越秋看不懂那手势,但并不妨碍她对哈拉的言语。
“你们部落的祭司,竟是这么一个人物?”
眼看神女不搭理金戈祭司反倒是同哈拉说话,众人的神情变了又变,俱都望向金戈。
哈拉仍保持着跪伏的姿态,只略微将头颅抬高了些,依旧是面朝大地。
“金戈祭司是照日部落最有神性的一位,我们所有人都尊敬于他,尊敬于神。”
金戈站在她面前,身量只达她腰部。
过于华丽的服饰与稚嫩的身形形成鲜明对比,越秋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仿佛一名大祭司在她眼中一点也比不上那位在部落中毫不起眼的王子。
“烛影神女临凡降世,想必对人世间的一切都还不大熟悉,便让信徒代为讲解一番吧。”金戈自告奋勇,上前想要将越秋引进宫中来,然而越秋站立不动,眼神只落在哈拉身上。
金戈没办法,只能迂回着将哈拉也一并带进了朱明宫。
哈拉自小在照日城长大,不知多少次遥遥望着朱明宫祈福,如今还是第一次进来。
方才在宫门口他看似对朱明宫内部构造十分熟悉,实则不过是金戈提前与他吩咐了几句罢了。
金戈在前,哈拉和越秋落在后头。
他本想着再退几步,毕竟以他的身份,实在不该和神女同行,更别说是如今这般并肩行走了。
可他刚慢了脚步,便被神女敏锐地发现,对方没有一丝一毫神明的架子,待他比王上待他都要亲和几分。
见哈拉踌躇,越秋也便停步问询道:“怎么,你有话要说?”
越秋身为神女,在这朱明宫中自然是贵客,她既停步,金戈也没有一个人先行的道理,也便停下来等两人说完话。
哈拉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当下便僵硬着身子往前走,口中道:“无碍无碍。”
他这两步,倒是直接与金戈走到一处去了。
只是他再瘦弱,到底也是成年男子的身量步长,金戈哪里能及得上,是以他也只能灰溜溜地在道路尽头等着两人过去。
而越秋一来是照顾金戈的步伐,二来则是在仔细打量着这座传言中朱明神君下榻的宫殿。
照日部落倾力打造的宫殿,虽比不上她曾在家乡中见过的王宫,但放在大漠之中绝对是独一份的恢弘气派。
且因着朱明神君的身份,宫中各式山水摆件俱有讲究,日轮纹样在这里随处可见,道路两旁更是栽植了不少扶桑花树。
如今已是正月底,大漠之上依旧是寒风刺骨,但到底也是入了春。
扶桑花树种在陶土盆中,褐色枝干上能瞧见些许的绿芽,也算是抽枝了。
一路行来,铺陈在地面上的金砖石板不染尘埃,向来是赶在她来之前好好清扫了一番。
越秋的一举一动都落进两人眼中,哈拉对于朱明宫来说是个外来人,哪里敢随意置喙,也便做了个哑巴。
倒是金戈瞥了一眼似乎对扶桑花很是关注的越秋,在带路的同时提了几句。
“大漠苦寒,这扶桑花又没有什么名家照料,约莫得到七八月才能一观了。”
越秋颔首应下,随着金戈穿过石林,总算是到了灼日塔之下。
在宫门外远望之时便能察觉其气势非凡,等到了近前,越秋才发现,灼日塔建造得比一般塔的层高要多出半丈,檐角更是飞出天际,遮去流云半边。
如此规制的塔,放在昭华之中也算是极品。
“灼日塔乃是真正的神明居所,我等信徒便送到此处了,还请神女自行上去吧。”
金戈站在塔下,先是对着塔行了一番礼,这才直起腰身来同越秋说话。
哈拉在一旁有样学样地行礼,而后安静地在一旁做个如山石门窗一般的背景。
“我既已经将哈拉王子带了进来,便不会在意这些虚礼。”
“朱明神君临凡已是近千年的事了,倘使他知晓当年居所被众人供奉起来做个空壳,想必也不会高兴。”
越秋双手按上灼日塔的大门,用力一推却毫无动静,她索性也不再试,扭头看向了垂手站在一旁的金戈。
似乎是看出她心意坚决,金戈也没再劝诫些什么,只是扭头看了哈拉一眼,而后在越秋肯定的眼神中迅速在塔旁的扶桑花与三足金乌上点了几下。
哈拉会意地转了视线,知晓这不是自己能知晓的辛秘,反倒是越秋,她毫不掩饰,光明正大地看着金戈的动作,甚至有几处因他动作太快未曾看清,还让他放慢了速度重来了几次。
塔门开开合合数次,哈拉在一旁听着都有些不解,但又不敢移回视线,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开口。
“祭司,神女,塔门,开了吗?”
石门在地上推动的声音这般大,哈拉又不是聋子,自是听到了的,这句话便是在隐晦地催促两人。
“归程时风尘仆仆,该休憩一番才是。”
“合该如此才是。”金戈双手捂在三足金乌的眼睛处,拦着不让越秋再将塔门合上,带着些许肥肉的下巴指了指门口的位置,示意越秋进去。
其实越秋在第三遍的时候已经将这机关开启合拢的方法记了个清楚,只是不好表示出来,只能佯作蠢笨,顺带着逗弄这孩子一把。
不过金戈似乎格外在意自己对外的形象,任她如何逗弄也只是显露出了些许孩童的稚嫩,其余时候依旧是板着脸的模样。
进门之前,她轻轻捏了一下金戈的脸颊,而后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生来便是照日部落中最为尊贵的祭司,金戈何曾被人如此轻慢,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呵斥之语就在嘴边,却又在意识到此人身份后咽了下去。
只是他到底心中生了些气,未曾呼喊哈拉,便自顾自地追随着越秋进去了。
他追上了走在前头的越秋,陪着她从底层一阶一阶爬上灼日塔顶层。
那里有一处半方大小的露台,正巧能将整座照日城尽收眼底,若是眼力好些,还能在天地连接处瞧见些许守金城的影子。
越秋被金戈带着进了露台,俗话说登高望远,这话在灼日塔上也是适用的。
她没敢低头往下瞧,只远眺着天际流云落日,辽阔景象让她多日来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些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尚不明白金戈到底是谁的人,又为何做出那般的预言,哪怕如今只有他们两人,她也没有开口,只仰躺在露台中原本就放着的一把藤椅之上。
她本就困顿,落在藤椅上摇摆起来,不多时便神思迷惘起来,但到底是不敢睡。
金戈也知晓她心中顾虑,施施然在她对面的一把特制的木椅上落座。
“越姑娘一路奔波,是该小心谨慎才是。”
面对他这没头没尾的话语,越秋不为所动,依旧是慢悠悠地在藤椅上晃着。
虽说对方知晓她姓越这件事本身就有些古怪,但也无法排除对方是借由什么手段查到些许线索后来诈她。
“姑娘别因我年幼就瞧不上我,既然能到照日部落来,我自然也是有些傍身的本领的。”
“当年与我一道来的人都已化作了大漠中的一捧风沙。”
金戈眺望着远处守金城的虚影,面上露出一副怀念的表情来。
“本以为是要孤军奋战了,不曾想,少主竟又送了姑娘前来。”
少主?是说的柳亭吗?
思及那人身份,养些暗卫细作倒也正常,只不过,既然柳亭被称为少主,这组织少说也已经经手了一代人了。
越秋在藤椅上舒展了腰身,一双轻灵瞳眸锁定金戈,她像是只午后小憩的猫儿一般将双手交叠在脸侧,身子半侧了过来。
“金戈祭司与我说这些,莫非以为我能听懂?”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表情可不是这般显现的。
在那些同行之人一一死去之后,金戈独自一人在照日部落生活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是紧绷着神经过活,察言观色的功夫早已是出神入化。
“不过,越姑娘这一双赤红瞳眸,可是用了什么药剂染成?”金戈凑得近了些,四目相对,也没瞧出来有什么奇异之处。
这片大陆上,大多数人都是黑色的瞳眸,少数异瞳人也都是湛蓝、郁紫、碧玉等颜色,这般如火的赤红极为少见,也不怪乎金戈以为是她染了色。
“越姑娘之后一个人在朱明宫居住,若非王上前来,也不必如此谨慎。”
越秋便将给柳亭的解释又给金戈讲了一遍,顺带着回问了一句:“柳亭可有给你些什么指示?”
“柳公子?”金戈神色诧异,没想到柳亭竟然会插手这边的事情。
金戈没有再说什么,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对劲来,越秋也便追问了一句。
“莫非你不是柳公子派来的?”
金戈苦笑:“我等自然不是柳公子手下的人,却也听他几分言语,盖因他与我家少主有些渊源在。”
这下轮到越秋惊诧了,她无意探听柳亭的私事,但忽然扯出了一个全新的人,自然是要问询一番的。“你家少主,是何人?”
金戈自然无有不答,三两句解释清楚了自家少主的身份。
“越姑娘既然是从守金城来,想来是听说过落梅卫的吧。”
越秋点头,如何能不知晓,她便是冲着落梅卫来的,只是无从下手便被柳亭说动,来了照日部落。
“我口中的少主,便是这落梅卫的少主,我等都是来自落梅卫。”
“可落梅卫中不都是女子吗?”
金戈摇头笑道:“落梅卫不限男女,传闻自然是有些挑拣的。”
“落梅卫为着边疆一事殚精竭虑,少主更是承袭主人遗志,一心扑在了此事上”
“认识了柳小将军之后更是如虎添翼,两人目的一致,小将军正面迎敌、排兵布阵,少主便从内击破、纵横捭阖。”
“如今大漠之中草原部落颓势已显,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
倘若真如金戈所言,草原部落已无什么威胁,柳亭又为何劝她前来呢?
越秋的疑惑显而易见,金戈也乐得为她解惑:“穷途末路之下,谁也不知草原部落会做出什么反扑来。”
“恰如现今的照日部落。”
话说到这个地步,金戈也就势将照日部落内部的情况同越秋讲了一番,也方便他二人制定之后的大致计划。
当今照日部落的王是个十分平庸的人,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照日城。
哪怕绿洲一日日减少,于他们这种定居于绿洲最深处的尊贵部落也无什么影响,他自然也没有对外入侵的想法。
只是随着他膝下的几个孩子长成,部落之中便不免多出了几种声音,其中便以他的两位王子为主。
大王子与王一般,觉得守着照日城也能保子民平安喜乐,行事便多有顾忌。
但二王子却不这么想,他的母亲是草原部落中最骁勇善战的奎狼部落的公主,他自小也是弓马娴熟,要他坐以待毙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些年来他带着奎狼部落和一小部分照日部落的人时不时侵扰昭华,虽说未曾造成什么重大伤亡,但听闻对昭华敌意最深的灼华部落有意拉拢他入局,一起攻打守金城。
金戈便是要阻止这场战事的,但无奈以他一人之力实在是难以撼动二王子,更遑论这些年来因着二王子对着朱明神君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他这祭司便更是没有话语权了。
培养一个神女送来,是金戈早就有的想法。
但无奈神女的培养实在是耗费时间,他等待了三年才得了这么一次消息,结果送人来的还不是少主,而是那个巴不得草原部落都死绝的柳公子。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这姑娘是个能听进去人话的,别如柳公子一般偏激。
越秋将金戈所言都一一记下,而后她便指了指应当还在塔下站着的哈拉道:“方才言说,照日部落对于朱明神君的信仰一日不如一日,二王子干涉后更是有许多青壮年不愿再做信徒。”
“那这位三王子是?”
金戈只谈两位王子,却对离他们最近的一位王子绝口不提,这显然有猫腻在。
也许是哈拉不受重视,也许是哈拉没有前途,总归是对他们的计划没什么用处。
但越秋从那双黝黑的瞳眸里瞧出了些许端倪,便也想着将他拉进来。
反正局势已经够乱了,也不差更乱几分。
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金戈皱了皱眉头,这样沉重的表情出现在一张稚嫩的面庞上显得尤为违和。
“越秋,他不合适。”
对金戈来说,这或许是前辈对后来者的忠告,但对越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否定。
她面色不改,眼角眉梢的笑都在风中灿烂起来,如同那扶桑花一般。
“可是不巧,祭司大人,在来之前,我便如此做了。”
看着面前少女明媚如春日的一张笑脸,金戈心绪复杂。
果然是那位柳公子送来的帮手啊,一样的难缠。
第73章 恶果
越秋那日与金戈在灼日塔上不欢而散, 之后金戈离去时连带着塔下的哈拉也一并带走了。
她一个人也不急,在朱明宫中四处闲逛,将整座宫殿都摸了个清楚。
左右饭食有人来送, 她也就做起了守株待兔的活计。
约莫半个月后, 金戈就不得不带着“焕然一新”的哈拉再次出现在了朱明宫外。
期间她与金戈靠着密道与机关鸢传递消息,倒也不至于弄出什么难堪来, 反而显得神女料事如神,早先便卜算到了有人上门。
在照日部落多年,金戈对于如何能彰显神威是再清楚不过,他粗略地教了越秋几手。
不同于上次哈拉在塔下站了大半个时辰,这次他们三人直登塔顶, 在露台落座。
越秋依旧是盯着哈拉观瞧,显然这半个月他日子过得不错, 两颊总算是有了些肉,身形也健壮了些。
除此之外, 脸上也挂起了温和的笑容, 虽还达不到笑面虎的地步,也算有了些形貌在。
她未曾离开朱明宫,却也借着与金戈通信时刻关注着这个因母亲身份低贱而不被重视的青年。
照日部落的子民可以选择不信朱明神君, 但作为部落的王, 他是绝无可能否认自己尊贵身份的。
这也是越秋有把握能将哈拉扯进局中的原因。
被神女亲口承认的一位王子,哪怕他不是那么有竞争力,也一定会被各方势力细细探查。
而没有后台的哈拉要想在这倾轧之中活下来, 也便只能依靠着她这位“神女”。
若是如金戈所想,她在那两位王子之中择一人下手, 恐怕只能落个锦上添花的作用。
但哈拉不同,他们完全可以掌控他。
因为, 这青年是真真正正赤诚地信仰着朱明神君。
她或许会因短时的接触而判断失误,但金戈不会。
越秋抬眸瞥了一眼板正着一张脸听哈拉讲述自己这些天来遭遇的金戈,面上摆出一副担忧神色,心中却罕见地有种朦胧的感觉,一种大业将启的感觉。
哈拉过往的经历,包括这些天来的言行都被两人反反复复研究了许多遍,倘若这都能看走眼,那他二人死在这场王族倾轧之中,可是一点都不冤。
金戈与哈拉谈论起王族内部的事,也不避讳着越秋,又或者说,金戈表露出不满的意思,但哈拉拦下了他。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作为朱明神君使者的烛影神女,自然是有资格听取照日部落的一切事宜的。
“朱明神君会给我们最正确的指引。”
“祭司,烛影神女虽无神力,却有通灵之感。”
“你也该相信她才是。”
说到后来,一向不爱言语的三王子竟然也说教起了部落中的大祭司,倒也算得上是一种奇观。
金戈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向越秋道了歉,而后继续为哈拉出谋划策。
哈拉比之另两位王子出身要差了许多,背后更无母族支撑,正所谓是一身清白,错处挑不出来,优势也挑不出来。
如今神明青睐于三王子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何不在这件事上继续做些文章,好让哈拉能在照日部落的归宿中起些作用。
哪怕最后他并未登位,也能将照日部落割裂开来,削弱他们的战力。
为实现这计划,越秋便不得不兵行险招,在与金戈商讨数次后,她最终决定以身为饵,为照日部落那位中庸之王做个环环相扣的局。
她借哈拉之口向王传达了神谕,而后在王抵达朱明宫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引雷至灼日塔,做了个天罚的假象。
神女为引渡天罚,不得不以身应劫,彻底沦为红尘中人,若要回返,便只能插手部落事宜。
不管那两位王子心中如何想,王已然信了这一出,他们也便成功了一半。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起来,越秋入住王宫,哈拉则时时刻刻随行在侧,金戈便在城中行走,将神女事迹传遍。
在这般的潜移默化之下,王总算是正视起了这个被他一直忽视的儿子。
越秋和金戈用了整整半年,使尽了各种天工人事的手段,才让哈拉成为了王心中最佳的继承人人选,哪怕是最初与他固守理念相合的大王子都得往后排。
越秋不止是在哈拉身边做个神明的符号,她更是将许多来自大陆彼岸的东西透露了细枝末节出来,更是拿出了防固风沙的草种,将神女的地位一再巩固。
这一年时间中,越秋没有一日安眠,睁眼便在为照日城奔波。
倘若没有柳亭时不时的来信以及三月一次的到访,或许她真的会逐渐遗忘自己原有的使命。
她与柳亭见面次数极少,但心却越贴越近。两人虽未捅破那层窗户纸,但都已是心照不宣了。
彼时大王子做困兽之斗,意图对哈拉的最大帮手——也就是越秋下手,她一时不察中了招数。
若非当时柳亭来此将她救下,他们已然是前功尽弃,但也就是因此,两人阴差阳错有了肌肤之亲,更是缠绵了几日。
大王子原是想着让哈拉与越秋滚作一团,届时再以哈拉亵渎神明之事将对方打入谷底。
却不想事情办是办成了,只是对哈拉无甚影响。
盖因前日神君入梦,本就提及神女要在此地渡情劫,这原本的破戒,倒让哈拉成了神女的应劫人。
毕竟哪怕是徒有其名的夫君,也比神明青睐的信徒要来得更亲密些。
一时之间,城内关于三王子哈拉继位的传言便更甚了。
大王子偷鸡不成蚀把米,最终也只能恨恨地偃旗息鼓了,更别说有着王撑腰的哈拉逐渐崭露头角,这下子拿他开刀,谁也救不了他。
哈拉风头无两,与二王子在部落中分庭抗礼,两人脾气不对付不说,就连主张都大相径庭,次次见面都是呛声。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越秋察觉到自己月事已有两月不来的时候,她那时除了金戈谁也不信,也便找了个拜祭神君的借口去找了金戈。
金戈年岁虽小,但各种本领都学了些,诊脉看病也不在话下。
但他足足给越秋诊了三回脉,又问询了她平日的月信频率,才一脸疑惑地将脉象说了出来。
“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应指圆滑。”
“这是滑脉,虽不大明显,但的确是。”
在昭华待了这么多年,越秋也大概知晓些医者所用的名词,这滑脉便是女子妊娠时的脉象,昭示着她肚腹之中孕育了一个全新的生命。
在来之前她就有预感,在金戈道出结果后也没什么惊讶神色,只是有一种“原来是真的有个孩子啊”的恍惚感。
看到越秋这般,金戈也就知晓她是全然没将这孩子的存在视作他们计划的威胁。
不得已,也只能他来做这个恶人。
“越姑娘,我虽不知你这孩子从何而来,但你总归得给众人一个说辞才是。”
毕竟照日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神女虽下嫁了三王子哈拉,实际上却不过是渡情劫的一时之计罢了,两人之间再清白不过。
没见两人在外的称呼依旧是神女和王子么,哪家夫妻会是如此做派啊!
“假借有感而孕掩盖假戏真做,想必也能堵了悠悠之口吧。”越秋一早便想好了一明一暗两套说辞,保准所有想要得知“真相”的人都能有自己的理解。
“你既如此说,想来这孩子便不是哈拉王子的了,之后……”
不等金戈嘱咐,越秋便抢先道:“总不过是做一场露水姻缘罢了,我不在乎。”
“再者哈拉也不是什么坏人,做这一场戏,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的。”
越秋能自己想开,无需自己开导,实在是再好不过。
金戈本以为此事就这么敲定下来,之后他从旁遮掩一番,等这孩子降世,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
谁知越秋下一句话便将他惊得将才拿到手里的蜜茶泼洒了个干净,也顾不得手上烫红的印记,径直扯住了她的腕子。
“你,你方才说这孩子是谁的?”
越秋不明白金戈为何这般大反应,也便将方才低声的话语重讲了一遍。
“也不知柳公子何时再来,知晓这孩子又会是什么表情?”
这话本是她自言自语,金戈耳力非凡给听了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对方这般反应,脸上一贯稳重的神情都被打破,还是让越秋心中疑惑。
“可是柳公子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若是真殃及我们,必要时候也得断尾求生才是。”
若说方才金戈心中担心的是一件事,如今要担心的反而是另一件事了。
这一年的时间里,成长起来的并非只有唯唯诺诺的三王子哈拉,还有初起时不识人间勾心斗角阴私手段的越秋。
她如今的雷厉风行是金戈一手教出来的,既让他欣慰,也让他担忧。
怕越秋再被蒙骗下去,金戈也便将他所知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柳公子未曾坏事,只是与你不大相配。”
越秋也没急着反驳,金戈也算她半个师父,两人在这大漠里相依为命,自然不会害她。
“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初我就该与你和盘托出才是。”
然而此时后悔已经是来不及了,金戈也只能亡羊补牢。
“此前我说柳公子与我家少主相识,实则两人不只是知己好友这么简单。”
金戈凝视着越秋如炽火般的瞳眸,心中慨叹万分,之后的话也便刻意加重了些。
“阿秋,他们是夫妻。”
末两个字砸得越秋有些不知所措,她端坐在远处,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垂眸哭泣,而是嘴唇微微张开,发出意义不明的一声。
“啊?”
金戈没有干预,只是不紧不慢地拨弄套在手上的一串雪白石珠。
室内一时寂静,许久之后,金戈听见那姑娘与之前一般无二的声音。
“金戈,少主与柳亭,成婚几年,可有子嗣?”
金戈没有犹豫,他知晓这次之后,越秋不会再与柳亭有什么牵扯。
“算来已是第三年,一年前你来照日城之时,小公子应当才出生不久。”
一年前……
越秋粗略地回忆了她与柳亭相识的点滴,发现这人怕是在她初见他恍神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要利用她了。
果然,就算是成长了,她还是那般的蠢笨,被一个姿容还算不错的男人耍得团团转。
虽说越秋并未存着在昭华嫁人生子的想法,但缠绵暧昧之时,却不免幻想过日后两人鹣鲽情深。
那些幻想如今像一个个巴掌扇在脸上,让越秋狼狈不堪。
原来世间男子薄情寡幸者众多,以前她不明白母亲为何郁郁寡欢,如今才知是燃尽了爱火便只剩皮囊一具。
她绝不要同母亲一般做个伤春悲秋之人,她这一辈子,要与高山大河为伴!
越秋下定了决心,要与柳亭断个干干净净,却还是给柳亭送了最后一封信,其中刻意提及了她身怀有孕的消息。
倒不是她对柳亭还有什么期待,而是她想为少主试探一番这人。
也不怪越秋转变得快,实则是与金戈共事的时间越久,越见识到他的本领,她便愈发佩服那位少主。
金戈不提将她收入落梅卫,只这么无名无分地做着半个师父,她也就不提这茬,权当自己一心一意为昭华做事,总归柳亭和少主目标一致,跟谁也没分别。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不认为执掌着偌大落梅卫、能在整个草原部落中翻搅风云的少主会是个拎不清的女子。
是以,这番试探,她便一定要做了。
与金戈商量的对策照做,只是将消息传出去的时间往后推迟了几日。
有着柳亭之前予她的信乌,两人通信要快上许多。
柳亭的回信与她设想的差不多,无非就是说些甜言蜜语哄骗住她,他甚至提出了必要时候可以杀掉哈拉,让他们的孩子上位称王。
越秋对这些消息不感兴趣,她一目十行地扫到了最后,才从那深深浅浅的墨痕里瞧出了一股子阴沉,
信上说,他决意要在照日部落事了后娶她为妻,现下的妻子只是长辈强行塞来,他心中并无欢喜。加之她自胎里便带了弱症,只余了两年不到的寿命,等妻子死后,他便会给她一个名分。
话说得好听,但越秋几乎可以想象出柳亭写这封信时的漫不经心。
少主自幼习武,更是时常药浴,莫说是胎里弱症,便是普通的风寒都是极少的。
如此一来,柳亭便是要杀妻了。
越秋心惊肉跳,也顾不得许多,当日便与金戈联系,让他想法子将消息传回落梅卫去。
然而金戈为了取信王,早早便与信使商量好,半年才来一次。
等到消息传回守金城之时,越秋已经是肚腹显怀、几近临产之时了。
许是礼拜神明多次,她生产之时再顺利不过,就连生下的孩子都再康健不过。
神女产下了王族的孩子,这对于照日部落来说是无上的殊荣。
这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送到了金戈祭司身边,由他诵读了数十日的经文祈福,而后朱明神君赐名明风。
这名字是越秋想的,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将昭华日与霜雪月并拢,如清风般自由自在。
远在大漠,柳亭那边她也没办法插手,只能寄希望于柳亭下手没那么快,少主身边的人能将那些手段拦下来。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少主竟然已经怀上了孩子,还即将临盆!
为了关注少主的安危,她没办法便又与柳亭虚与委蛇起来。
她从那些信件来往中得到了许多消息,尤其是当柳亭说他妻子近些时日重病,许是不久便要撒手人寰之时,她更觉不妙,这人怕是要在生产之时动手脚。
都说女子生产乃是过鬼门关,此时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便是谁也怪不到柳亭头上来!
然而越秋再怎么急切也没用,她只能从字里行间里判断少主目前的状态。
她与金戈商量一番后,最终决定让金戈以修行的借口在朱明宫闭关,实则是离开照日部落,去到少主身边去帮着她提防小人。
毕竟部落这边越秋的神女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产下的小王孙颇受王的宠爱,他已有几分想要直接传位于孙辈的想法。
越秋一边等着金戈的消息,一边有条不紊地帮着哈拉办事。
本以为这一劫也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谁知金戈此后杳无音信,倒是柳亭又寄了信来表明心意,提及了妻子积重难返的事。
越秋不明真相,除了柳亭外再没了消息来源,也便这般与他书信来往。
直到明风长到三岁时,草原部落与昭华开战,一位她不认识的将军带着小队精兵潜入绿洲,从照日城中劫走了王,顺带着还将她与明风两人带走了。
许是因为她神女的身份,对方认为她在部落中地位斐然,若是作为俘虏,必有奇效。
她从那位将军口中得知了少主的消息。
少主后来产下了一个女儿,虽未难产,却也伤了身子,病痛缠身,再不能持起刀剑,最后葬身在了一场因仆婢手脚不干净而起的大火之中。
至于金戈,那位将军表示从未听说过这般人物。
如此说辞,她如何不知道乃是柳亭下的手。
她想报复,但她手上无人可用,连唯一能证明她是昭华细作的金戈都彻底失去了行踪,她如今也只能是大漠中的烛影神女了。
二王子并未放弃攻打守金城,在下一次攻城之时,王被带上城楼,当做手中把柄威胁二王子。
许是知道她们母子对于二王子来说不过是尘埃一粒,那位将军并未将她们带上。
战争以二王子杀红了眼,失了理智陷入昭华军阵中作为结尾,草原部落溃不成军,再次被昭华军驱逐到了绿洲之中。
照日部落作为主领部落险些被灭族,剩下的两位王子也不知所踪,部落内斗不止。
战乱结束后,越秋带着孩子在守金城中生活,她遮掩了发色与容貌,以为人浆洗衣裳为生,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一心照料着自己的孩子。
她从不与明风提起他的生父,却也不曾诓骗他。
若是事情到此为止,虽算不得圆满,倒也不至于太过悲凉。
奈何某次朔北飞蝗横行,孤儿寡母险些被人捉去烹作肉汤,越秋才惊觉不对,试图给柳亭递信。
柳亭派人将她们母子接去了一处安全的住所,又送了不少银钱,书信来往之间依旧是当年那些安抚话语。
越秋没说信或不信,除了照料明风外与柳亭少有言语。
随着明风长大,越秋便愈发纠结起来,尤其是在她发现柳亭有意让明风如她一般前往大漠之中的时候,她心中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然而她拦不住想要做些什么来让他们活得更好的明风,更拦不住虚情假意的柳亭。
越秋夹杂在两人之间摇摆,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某一次明风又被派去大漠,却接连三个月都未有消息,反倒是城外有不少狼群徘徊,听说是草原部落那边出了什么事,才导致这些饿狼穿过大漠到了守金城这边。
她曾在大漠中生活过几年,都未曾遇到过几次这样的情况。
以往明风都是侦查地形,绘制大漠边境图,极少有能落脚在城池之中。
最糟糕的是,从今年起,大漠风沙比以往要狂暴许多,甚至有了“雨土”之象。
明风极有可能遭遇不测,越秋心绪难安,精神便一日皆一日地差下去。
直至某日,与明风同去的斥候带回了她为明风亲手摹刻出的石叶,越秋彻底失了理智,她借着夜色跑出了守金城。
谁也不知她在守金城外的那两个月经历了什么,再回来之时,守金城中已经没有人能够认出她来。
她衣衫褴褛、形容狼狈,手上除了几块石头外什么也没有。
守城之人当她是逃难来的乞丐,盘查后就将她放进了城中。
城北多了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谁也不在意,哪怕她时常在镇北王府外徘徊痛骂,王府侍卫也看在主人家都不在意的份上不曾驱赶与她。
但后来,那女人终究还是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消失的。
只是人们某一天忽然发现街上不再有那做工极好的石叶子,这才发现那女人不见了,但也无人在意,总归只是个疯女人罢了,许是熬不过守金城的冬夜,冻死在哪个角落了呢。
第74章 投诚
越明风的故事讲了整整一个下午, 楚袖也不嫌烦,坐在暗室里听他讲。
舒窕早就因无趣而离开,叶怡兰守在楚袖身侧, 寻了纸笔在旁记录, 这些讯息每条都极为重要,或许之后都会影响到京城中的局势。
若是有人高价来买, 或许还能给清秋道带来一笔可观的收益。
“待我回到守金城之时,我早已找不到母亲的任何痕迹了。”
“若非我在大漠中遇上了舅舅,不是葬身狼腹便是被风沙掩埋,化为一捧黄沙,被狂风吹得四下飘散。”
越明风姿态前所未有的舒展, 他本就是在市井中长起来的儿郎,哪怕柳亭有意将他掰成世家公子风范, 也实难将他骨子里那股江湖气祛除。
他仰靠在砖墙上,肩膀耷拉, 双腿随意摆放, 许是第一次对着外人将这些事情讲出来,他竟还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其实,若是当年就那么死在大漠里, 或许真能成为一阵清风, 吹遍五湖四海,指不定,还能去母亲的故乡瞧瞧呢。”
楚袖是个极为合格的聆听者, 听到越明风这似感慨似真情流露的话语,她也便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讲。
“既然还想着去看看你母亲的故乡, 越公子岂不是更不能轻易丢了性命?”
“都说出海艰险,越公子若是能开辟出条航线来, 也算是造福两地百姓了。”
越明风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他将那片翠绿的石叶放到眼前,轻笑了一声。
“倒是许久未曾见过这手艺了,哪怕是个仿品,也做得足够以假乱真了。”
楚袖不明白他为何说的像是已有多年未曾见过石叶,毕竟据苏瑾泽所言,越途手里的石叶数不胜数,侧园里不知落了多少片石叶。
“楚老板莫非也是去道上的那家情报组织买的消息?”
越明风来京城后自然也是狠狠调查了一番,清秋道的存在他是知道的,但想拉拢却无从下手,也只能小心提防着。
他原以为楚袖不过是一个借了东风的歌坊老板,为人说话圆滑些也没什么稀奇,结果却在这般小人物手上栽了跟头,到底还是跟着柳亭时间久了,有些将普通人不放在眼里。
又或者,是他太过急功近利,也便将眼前的端倪忽略了过去。
没想到这家在京城闻名的情报组织,竟能将远在朔北的一件小事调查清楚,想来背后势力不小。
越明风显然并不相信楚袖先前所说的是几位行脚商人带来的消息,他自发地为楚袖找到了一个更为合适的消息来源。
楚袖却佯作不知,一脸迷茫地反问他:“什么清秋道?”
“难道京城又要扩张了?”她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又扭头去问坐在一旁的叶怡兰,“最近有听客人说些什么吗?”
这本就是楚袖胡诌,答案自然是没有的。
叶怡兰摇头否认,楚袖也便笑道:“看来是我们不能知晓的一些消息,且先记下来吧。”
“万一哪日京城真的扩建,波及到了朔月坊,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楚袖装傻充愣得十分明显,她倒也不怕越明风看出来,倒不如说,看出来反倒更好。
只有粉饰太平,才能让他更坚信自己猜测到的“真相”。
楚袖和叶怡兰从荟萃阁出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天边流云堆积层层,叶怡兰仍提着来时的篮子,里头各样东西少了一半,俱都被楚袖送给了舒窕和店里的伙计。
倒也不是全无收获,楚袖手里拿了朵荟萃阁才培育出的新品,花瓣交叠,色泽如霞,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要望上几眼。
若是碰上熟悉些的人,更是直接开口问询,得到答案后便直奔荟萃阁,希望自己的诚意能打动那古怪的荟萃阁老板,也能抢先品鉴新品花卉。
两人走回朔月坊的时候,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坊外挂着两盏暖色的灯笼,门外有人等着她们回来。
平日里等着她们的是郑爷,而今日在圈椅上躺着的却是个不速之客。
叶怡兰疾走几步挡在楚袖身前,一手已然摸上了腰间,却见躺着的那人伸了个懒腰,将盖在身上的披风掀开,似乎是才从睡梦中醒来。
“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本公子在这儿等了整整一个下午,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呢。”
此人叶怡兰见过几面,却不甚相熟,分辨不出此人来意的她稳稳当当地护着楚袖,视线落在那人瞧着便价值不菲的衣衫上。
看来家中富贵泼天,就是不知是哪家的权贵公子,怎的要在门口蹲守她们?
楚袖身量比叶怡兰高些,哪怕被她挡在眼前也能瞧见坐着的那人,看清来人后,她便无奈一笑,扯了扯叶怡兰的袖子,笑道:“九公子怎么到我这地方来了,莫非是在凌姑娘那里吃了闭门羹?”
“还是楚老板懂我。”顾清辞讪讪一笑,将披风搭在椅背上,他本人则是蹿到了楚袖跟前去,眼神讨好。“楚老板可有什么妙计帮上一帮,好不容易这些时日凌姑娘搭理我了。”
楚袖不答,瞥了一眼门口摆着的圈椅,顾清辞便心领神会地上前将椅子搬进了坊中。
如今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大堂里人不多,练功的小丫头见顾清辞进来还以为他是放弃了,也便招呼道:“公子不若在坊里用些饭食吧,今日花姐姐做了新菜式,听说是巴蜀那边的好方子呢。”
这话说到一半,小丫头便瞧见了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两人,立马便丢下了手中的东西,三两步从楼上奔下来。
“姑娘,花姐姐说她特意给您留了鱼汤,就等着您回来呢。”说完,她还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才听完沉重故事的楚袖被她逗得一乐,见她发间流苏乱摇,伸手扶正后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好好好,今晚我一定喝掉。”
“那真是太好啦,我马上就去和花姐姐说这个好消息。”小丫头眼眸明亮,听见她应声更是高兴,几乎是第一时间便要跑到后院去。
楚袖没拦她,倒是叶怡兰喊住了她,上前牵起她的手,一道往后院去。
叶怡兰是个知心人,定然能安排妥当,楚袖也就不再说些什么,转身招待某个站在一旁的公子哥去了。
顾清辞身份特殊,将人留在大堂也不大合适,思来想去,楚袖还是带着他上了三楼,只不过不是她的居室,而是另一处新辟不久的会客厅。
三楼少有人上来,洒扫添置都是楚袖亲力亲为,是以这会客厅是完完全全按着她自己的喜好来布置,一进去正当面的便是整整两面墙的书架,顾清辞粗略地扫了一眼,便瞧见了许多世间难寻的孤本。
他暗暗咂舌,可真是大手笔,这些孤本可不是有钱有权就能拿到手的,许多收藏者脾气古怪,提出的要求更是千奇百怪,也不知楚袖是如何能将这些东西收入囊中的。
顾清辞算不得外人,本身也不怎么在意礼数,楚袖在他面前也便不那么端着,给他指了指圆桌的位置,便去泡茶了。
泡茶的道理不少,但楚袖如今也没工夫用上大半个时辰在此处,也便随意取了山泉水和茶叶,烹煮一番便端上了桌。
“想来你在此处也待不久,就不费功夫了,九公子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吧。”
顾清辞当然没意见,楚袖都这般说了,他就是有意见如今也得没意见,更别说是他有求于人,哪里还能挑拣。
他拎着陶壶为楚袖斟茶,将这些时日他与凌云晚相处的点滴一一道来,希望楚袖这个老师能帮他一把。
楚袖其实并不愿意插手两人之间的事情,平日也是能避则避,不过这几天她忙碌起来,也便顾不上凌云晚了,也不知她那边情况如何。
从顾清辞口中得知凌云晚无甚不妥之处,只不过是还了他先前搜罗来的话本便再不出府,搞得这愣头青以为是哪里惹了她不高兴。
“九公子也莫要敏感多思,凌姑娘性格如此,十天半个月不出门实乃常态,并非是对你有什么意见。”
“你为她搜寻话本,她心中感激还来不及呢。”这也不是楚袖信口胡诌,凌云晚在收到顾清辞送去的礼物后便递了信来问她可否要收下,若是收下了又该回什么礼。
不能太贵重,也不能不合对方心意,凌云晚思来想去,最终是回了一对墨玉镇纸。
她哪里知道顾清辞平日里最不喜泡在书卷之中,那千金难求的镇纸送与他也不过是锁在重重箱笼之中。
说起这两人,楚袖就不免头疼,她本就不愿插手男女情事,尤其是凌云晚未有情意,全是顾清辞一人动心。
好在顾清辞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也能听得进去人话,不曾热烈追逐冒犯凌云晚。
如此还能当作是少年慕艾,若是过了度,凌云晚的名声八成就要受影响了。
说是向她请教,其实顾清辞心里也清楚,楚袖为凌云晚多番考虑,必定不会做什么来撮合他们,但他依旧爱来,图的不是什么求爱秘诀,而是她的守口如瓶。
楚袖此人,风趣却不阿谀,颇懂制衡之术,明明比他还要小上几岁,言语行事却十分稳妥。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他在她身上仿佛见到了几年前的长姐。
曾几何时,长姐云英未嫁,整个京城年轻子弟都以她为首,吟诗作对、蹴鞠游船可谓是个个都会,寒门世家在她眼里毫无区别,交友玩伴只看眼缘,传为一时佳话。
顾清辞曾也是长姐的追随者之一,与她一道游遍京华,好不快活。
到如今,竟也过去五年之久了。
意识到自己走神,顾清辞将怀中一直放着的一枚玉珏按在桌上,推到了对面捧着茶盏轻酌几口的姑娘手边。
“这是?”
“五哥昨夜寻我吃酒,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竟是喝得酩酊大醉,我这做弟弟的,自然是舍命陪君子了。”顾清辞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煮沸又放凉的茶苦涩,他表情凝滞了一瞬,而后解释道:“等我醒来,这东西已经塞在我手里了,要不是我睡相好,早就砸了个粉碎。”
顾清辞身为九皇子,虽不是最受宠的,却也在今上心中有一席之地,允他在宫外置了宅院,平日里玩闹也好有个自己的去处。
他不爱呼奴携婢,是以身边最多的便是那些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脸侍卫,出行时都带着三人,府上更是只多不少。
如此严密的防护之下,除了是顾清明给他塞了东西外不作他想。
在来朔月坊之前,他已经将玉珏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除了花纹奇特些,也没什么机关。
想着楚袖好歹是和苏瑾泽一道混的,见过的东西千奇百怪,也许就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再者说,他与顾清明的关系不远不近,怎么就偏偏找他喝酒,昨夜还刻意打听楚袖的消息。
他可不认为顾清明是看上楚袖了,八成是在暗示什么。
昨日顾清明疯魔一般拿自己喂血藤的情形在脑海中浮现,楚袖将那玉珏举到灯盏之下。
白玉温润,在光下显得额外通透。
刻痕深深浅浅,摸上去尖锐得很,一看就是才划上去不久。
顾清辞不知这花纹是什么东西,楚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双蛇盘纹,正是昨日她在侧园所见。
她记得清楚,这个图案是她与路眠后来去探侧园才发现的,顾清明断不可能是随她一起偶然瞧见的。
顾清明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两人思索半天也没个结论,最后也只能由楚袖将玉珏收起来,等顾清辞去试探几次再说。
一不想事,人就格外容易的饿。
顾清辞肚子唱起空城计,惹得他讪笑一声问道:“不知这晚膳何时能用啊?”
“这里是会客厅,要吃饭,得去膳厅那边才行。”
原本三楼只她一间屋子,不管是谁来也只能往居室里带,反正有屏风帘幕挡着,也没什么大碍。
可郑爷最近不知是被什么刺激了,说什么也不让她再带人进居室,就连月怜和叶怡兰两个丫头都被隔绝在外。
郑爷出了银钱,又寻了可靠的木匠为她一一打了隔断和家具,按她的意愿将整个三楼都装点了起来。
也是顾清辞来得巧,各个厅室昨夜里才算正式完工,除了帮忙搬东西的木工匠人外,他算是第一个进来的客人了。
三楼只他们两人,自然无人帮忙点灯,楚袖也只能捧着桌上烛台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出声让顾清辞小心脚下的东西。
会客厅和膳厅就隔着五尺的漏窗,两人盏茶功夫就到了地方。
此处布置亦是雅致非凡,但肚饥肠饿的顾清辞顾不得欣赏这些。
他打从落座后眼睛就离不开隐在珠帘后的一片黑暗,或许是太饿了,他隐约间还闻到了一股子香辛料的味道。
好像、好像是花椒和茱萸等物什。
楚袖对于吃食向来不在行,只觉得味道有些呛鼻,在顾清辞对面坐下后便扭动桌下机关,只听咔哒咔哒的齿轮响动,桌面裂出个洞来,内里便是早已摆放好的吃食。
巴掌大的铁锅是给顾清辞的,楚袖则是端了青瓷小碗到跟前。
顾清辞犹爱美食,如今能在朔月坊里见着外头吃不到的美食,自然是大快朵颐,也顾不得烫嘴,匆匆拿了筷子便往嘴里夹。
铁锅里汤沸,夏日里也见得着股股白雾,可见到底是有多烫。
楚袖见顾清辞一筷子下去,夹了肉片塞进嘴里,烫的他不停地在嘴里倒腾,却也舍不得吐出来。
她贴心地倒了杯冷水给他降温,对方接过却不喝,只慢慢地将口中食物吞了下去,这才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有这么好吃?”
“你也不怕烫了舌头。”
楚袖慢条斯理地喝着鱼汤,花娘特意将鱼刺剔除,鱼肉绵软,无需咀嚼便能入腹。
“这东西当真美味,你说我待会儿去要方子能拿到手么?”顾清辞大快朵颐,实打实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甚至还想连方子都一锅端了。
“那你可别问花娘,直接去右相府找苏瑾泽便是了。”
一听冤家的名号,顾清辞就暗道不好,看来这美食方子不好讨,指不定还要被那家伙挤兑一番。
他低头看了看泛着油光的红汤,认命地叹了一口气,算了,遭挤兑也不是头一次了,好歹这次能得点好处。
饭食份量相差甚大,可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用完了膳,也说不清楚是不是有人刻意放慢了速度。
总之两人吃完,碗筷归整进桌中央的洞中,机关咔哒几声,也便不再管了。
顾清辞倒是对这机关很感兴趣,只是看楚袖神色疲惫,也不敢再问,自顾自的告辞离去。
新布局他不熟,楼梯的方向他可是轻车熟路,楚袖放心地让他一个人离开,她自己则是一头钻进了一旁的书室之中。
摆在外头的大多都是普通的山水游记、话本传说,书室里摆着的便更深奥些,寻常文人所读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均在架上,更有晦涩难懂的外邦文字与奇淫巧技。
楚袖步履匆匆地到了桌案前,点起灯盏,将玉珏置在一旁,研磨提笔,将其样式如妙如肖地绘了下来。
做完这些,她又取了一旁的空白折子,将这些时日来的条条线索写下,便于自己理清。
从镇北王回京到端阳盛典,从柳臻颜被掳到顶替柳岳风。
一桩桩一件件,丝丝缕缕间都有联系,她抽丝剥茧,试图从中寻出根源来。
越明风讲述的过往之中,他的母亲越秋在初尝情滋味时便看清了柳亭的真面目,并未沉沦于情爱。
后来也是命运捉弄,才成就了后续一连串的悲剧。
但柳亭既是个负心人,就断不可能因为越秋的关系就对越途毫无防备,与鬣狗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常年与草原部落打交道的柳亭不可能不明白这点,那他为何要如此做呢?
楚袖左思右想不得解,总觉得症结还在柳亭当年在朔北的事情上。
毕竟其夫人是落梅卫少主,手上权柄不少,比起孤女一个的越秋可重要许多。
只是用甜言蜜语哄骗越秋倒也罢了,但柳亭是真的对发妻下手,致使其丧命。
虽无人能指证那场大火出自柳亭之手,却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柳亭的身份背景她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遍,他去往朔北之前与柳岳风的母亲素不相识,人生轨迹更是没有一丝重合之处。
也就是说,并非是家族世仇,而是在成婚的几年内,两人之间出了嫌隙。
倒不是楚袖无心去查,亦或是清秋道没什么本事,而是柳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清理着夫人留下来的人手。
到如今,楚袖从陆檐那里了解到的,也只剩了一个秋茗。
宴会后她将秋茗带回了朔月坊,刻意未曾告知柳臻颜,怕她在府中露了什么马脚。
血藤凶恶,不止吸食鲜血,便是连白骨都会腐蚀干净,只要拖上几日,也不会有人发现秋茗被人救走。
这般杀人灭口,秋茗许是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楚袖倒是有许多事情想问秋茗,奈何她自被带回坊中后就昏迷不醒,直到今日也未有什么动静。
若非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在,都要以为已经不在人世了。
朔月坊不差钱,名贵汤药不要钱似的灌下去,也不见秋茗有什么反应,整日安静地躺在那里,连一声呓语也没有。
但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只能靠着叶怡兰慢慢治疗了。
她今日在荟萃阁也曾问过越明风,对方虽知晓血藤的存在,却只知道血藤是由越途在日出之谷培育出来的。
至于如何培育、如何治疗,他却是一问三不知,便是楚袖问起红玉相关的事情,他也只是露出迷茫的神色。
越明风都不知情,莫非只能去找越途?
思及越途与路眠争锋相对的态度,以及对方如今的立场,楚袖摇摇头,将这个念头压在了心底。
现下当务之急,还是得等着殷愿安等人查出些东西来,这么说起来,她似乎只能去和顾清明周旋一番了。
但她也不能出现得如此之快,又或者说,得靠“缘分”而非刻意。
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女子略带些苍白的面容,她轻牵着唇角,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来。
第75章 避难
一连五天, 楚袖都没有出现在世家贵女面前,但也不在坊中谱曲练琴,而是去了冀英侯府。
上次一出《白蛇》在古茗楼上演, 叶禅明的登台更是为《白蛇》的火爆添了一把火。
如今街头巷尾的百姓谈论的无一不是《白蛇》中情深意重的青白二蛇, 动作快些的说书人更是连夜改成了簿子,力求做第一个说《白蛇》的内行人。
月怜上次听戏便颇是喜爱, 听说尚庆楼那边有说《白蛇》的,这几日都是起了大早去听,一出戏翻来覆去听了数十遍,也不觉无聊,反倒次次都潸然泪下, 就连坊里的姐妹也被她带了不少去。
楚袖也不扰她兴致,这几日去冀英侯府都是一人独来独往, 未曾带什么人手。
她去冀英侯府乃是凌云晚相邀,说是《白蛇》登台后众人对于云销先生的呼声愈发高涨, 不少人期待着先生的下一出戏会写什么, 瑞金阁更是为它专门开了盘,上次瑞金阁开盘还是因着端阳盛典路眠是否上场。
凌云晚接手“云销”这个笔名的时间不久,《白蛇》是她第一次独立完成的戏, 受到京城众人的追捧, 是对她的肯定,同时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本就是个腼腆性子,只敢借着笔下人物一抒胸臆, 这般大的期待压在身上,楚袖是生怕她钻了牛角尖, 这才借着空闲多去几次,希望能开导一番。
冀英侯疼宠女儿, 几乎每个月都要将春凝坊的绣娘请来为凌云晚裁剪新衣,楚袖这次来便正撞上春凝坊的孙娘子进府。
孙娘子是春凝坊里手艺顶好的几位,楚袖订制衣裳也与她见过几回,此时撞见也不尴尬,寒暄两句便一道进了府。
“没成想今日竟在侯府见着了楚老板,看来我今日运气不错。”孙娘子年岁不大,将将到而立之年,眼角几丝皱纹使她的笑眼更美丽了几分。
“孙娘子客气,半月前从您那里订的舞衣坊里姐妹都喜欢得紧,嚷嚷着之后还要订上些旁的款式呢。”
“能让姑娘们喜欢,那是再好不过,若是有什么喜欢的,直接派人吩咐一声便是了。”孙娘子也是个圆滑的,与楚袖言语其乐融融,不知道还以为两人是什么至交好友呢。
在天子脚下行商,哪里会有愚笨之人,没眼力见的人早早就被京城的暗潮涌动挤了出去,又如何能做到京城数一数二的位置。
孙娘子也不是第一次来给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做衣裳,在凌云晚面前便乖觉地闭了口,面上神色也浅淡了些。
木尺在肩前身侧一触即分,孙娘子眼光毒辣,几乎是见人的第一面就能大致推断出对方的尺寸,量体也不过是为了更精确些罢了。
凌云晚局促地展臂转身,如此动作没办法拉扯衣衫,她也便轻咬了下唇,略低了头。
“烦请小姐抬头。”孙娘子量完了身上,一抬头果不其然见着青衫薄裙的女子额间微汗,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凌云晚僵硬着脖颈按孙娘子的话语动作,她像是个木偶一般,行动间仿佛还能听到关节处咔哒咔哒的声音。
楚袖候在一旁,见她动作如此艰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上前轻柔地扶着她的下颚。
“晚晚,别怕,孙娘子不是外人。”
“李妈和我都在,不要怕。”
孙娘子瞅准机会,拎着木尺将脖颈交领处的尺寸量了,便退到五步之外去了。
李妈见状立刻迎了上去,将孙娘子引到外头去,离开前还颇为贴心地将门带上了。
见陌生人离开,凌云晚吐出一口气,像是摆脱了什么困境一般。
放轻松之后便不免想起自己方才丢脸的模样,见楚袖好整以暇地牵着她的手,她有些羞赧。
“楚姑娘,我、我实在是控制不住……”
眼看着凌云晚便要陷入自责的情绪之中,楚袖将她引到桌前,按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下。
“没关系,一点一点地来,你已经很不错了。”
凌云晚极少出现在人前,正经参加宴会也只前几日那场生辰宴罢了,平日里就算出门,大多也是带着乌泱泱的护卫,将她与人群隔开。
就连上次去古茗楼看戏,两人也刻意挑了个前排的位置,求得便是与众人离得稍远些。
像孙娘子这般直接贴身的动作,除了凌云晚自小亲近的几人外便只有一个楚袖让她不会躲避了。
凌云晚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而后便说起了下一部戏本子。
“李妈在外打听了不少消息,似乎大家很是喜欢《白蛇》里围塔救人的情节。”
“要不,之后也放些这般的桥段?”
楚袖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将桌上的一只空杯拿了过来。
见状,凌云晚急急忙忙地将茶壶夺了过来,双手捧在胸前。
她这里少有客来,又没有贴身伺候的丫头,外室桌上的壶往往都是空的。
楚袖的手落了个空,她也不尴尬,转了个弯将放着诸多杯盏的托盘拉到了两人跟前。
“倘若这些杯子是‘围塔救人’。”说着,她将一个茶杯递给凌云晚。
见楚袖似乎没有倒水的意图,凌云晚便将茶壶摆到了一边去,伸手将茶杯接过。
她虽不知楚姑娘是何深意,但事实证明,楚姑娘比起自己要强上太多,说出的话、做出的事从未有错漏之处,她愿意听听她的意见。
凌云晚刚接过一只白瓷杯,楚袖便将下一只杯子递到了眼前。
两只杯子并无什么明显区别,都是薄胎白瓷,入手温润。
她不明所以地接了第二只,然而之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按着楚袖不许堆叠的要求,凌云晚使劲浑身解数,最终也只在手上拿了四只杯子,桌上还余了两只。
“楚、楚姑娘,我实在是拿不下了。”
她如此说,楚袖自然也不勉强人,将最后两只拿在手里把玩,冲着凌云晚轻笑道:“你是个心思缜密的姑娘,应当知晓我要说些什么。”
凌云晚迟疑片刻才将心中猜测道出,她语速极慢,每说一句便要观瞧楚袖神色,生怕自己猜错。
“楚姑娘是想说,同类的东西太多,人们就不会再像最初那般追捧,反倒会觉得累赘?”
楚袖将杯盏放回原处,又帮着凌云晚从窘境中解放出来。
“正是这个道理。”
她肯定了凌云晚,而后话锋一转反问道:“你可知《白蛇》为何能在京城戏曲中有一席之地?”
“因为《白蛇》中青白蛇的故事感人,情义感天动地。”凌云晚从这些时日听到的各种评论中总结出一条来回答楚袖的问题。
“这只是其一,”楚袖指尖在桌上虚虚画了一个圆,她望向凌云晚的眼睛,却没说后半句,而是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晚晚写戏文,是为了什么呢?”
她清楚地看到凌云晚攥起了衣角,这证明她在紧张。
半晌,她才听到了对面姑娘的回答。
“不怕楚姑娘笑话,我是为了消遣时间,并不是什么文雅之人。”
似乎是觉得这缘由太过不上台面,凌云晚甚至不敢看向楚袖,手指互相掐弄,留下道道半月形的白痕。
楚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后摇了摇头:“这有什么笑话的。”
“晚晚生来衣食无忧,想来也不大清楚坊间市井讨生活的人是如何想法。”
“对于他们来说,新鲜才是最重要的。”
怕凌云晚又理解到另一个极端,这次她讲得极为详细。
“家国情义当然可以写,但你不能只看到这点,更不能为了一个情节去写戏文。”
“那样是打动不了听众的。”
“一切行为都要顺其自然,不可刻意捏造。”
楚袖面对着忐忑的凌云晚,头一次没有去安抚她的情绪,而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晚晚,你说是做个消遣,那我便更要劝你了。”
“众人评说,有时不必太放在心上,你只需按自己的想法来写。但是,下笔之前,你得确定那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凌云晚并不愚钝,她只是极少与人相处,初次得了许多人的评价,便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能讨好所有人。
殊不知这想法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一种天真。
楚袖苦口婆心地劝诫她,凌云晚也慢慢回过味来,低声应了好。
许是她觉得有些难堪,下一刻便将桌上的茶壶重新捧起,说了声去沏茶便跑了出去。
楚袖没喊住她,望着她有些仓皇的背影,暗暗摇头,还是太过稚嫩。
她如此温和,却还是有些吓到了凌云晚。
但她也不觉得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毕竟凌云晚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父亲建造的桃源乡里。
冀英侯放如珠如宝的独女与她相识,又何尝不是存了让女儿沾染尘世的心思。
勋贵之家,再如何遗世独立,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最终都要落到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之中去的。
今日她罕见地想起了冀英侯曾经嘱咐的字字句句,说话也不免逾越了几分。
可随着凌云晚年岁渐长,许多事避无可避,她虽称得上是半个护花使者,可到底不能陪她一生,也不能次次现身相助。
除却让凌云晚自立,实在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小院里都是侯府的人,楚袖也不担心凌云晚的安全,静坐在原处等她回来,却不想一刻钟过去不见人影,她这才起身走出了房门。
外头静悄悄一片,楚袖好不容易才抓着了个行色匆匆的丫鬟,三言两语问清楚了凌云晚的去处。
“这个时候,夫人喊晚晚过去做什么?”
楚袖心中疑惑,又不好插手人家的家事,也只能在院中等着。
好在半个时辰后,凌云晚就回来了,只不过是哭着回来的。
她哭得寂静无声,眼泪淌个不停,李妈围在身边哄了许久也不见好。
李妈别无他法,只能将人哄进了屋内,又吩咐了几个丫头在外间仔细看顾着,才脱出身来向楚袖求援。
事关凌云晚,李妈十分谨慎,带着楚袖去了自己房间。
她是凌云晚的奶娘,在小院中做个主管,房间也紧挨着凌云晚的屋子。
但大多数时候她并不休憩在此处,而是宿在凌云晚屋舍的外间里,方便随时照料。
李妈心中急切,方进屋就同楚袖讲起了事情缘由,她也不说废话,三两句交代了情况,便想着同楚袖一起寻个法子哄哄凌云晚。
“你是说,夫人给晚晚寻了个书院的名额?”楚袖十分不解,凌云晚今年都已经十六了,寻常姑娘这个岁数都已经嫁作人妇了,怎的宋氏还要将她送到书院里去。
京城中书院不少,可大多都是男子书院,并不允许女子入读。
近些年长公主为女子利益暗中做了不少事,其中自然也包括书院的建设。
长公主设立了许多专为女子教学的书院,贫困者更是可先入学后交束脩。
“是呀,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夫人态度坚决,非要将小姐送去。”
“侯爷如何说?”
就楚袖对宋氏的了解来说,对方绝不是个恶毒的继母,嫁过来许多年都兢兢业业地操持侯府,对凌云晚更是独一份的疼宠。
李妈闻言更是伤心,不住地抹眼泪。
“老爷也无异议,只是吩咐了要让老奴随行,其余仆役婢女都不许带。”
“那书院环境如何尚不可知,实在让人担心得很。”
李妈看着凌云晚从小小的一团长成如今的豆蔻少女,已是将她当成了半个女儿,如今见她被送走,对于她的伤心自然也是感同身受。
楚袖倒不如她这般悲观,毕竟冀英侯对凌云晚的疼爱整个京城都有目共睹,绝不会做出什么欺辱女儿的事情来。
她安慰了李妈一会儿,而后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夫人可曾说要将晚晚送到哪家书院去?”
这可将李妈难住了,她整理了情绪,回道:“后来也不知夫人老爷同小姐要说些什么,便让老奴去门外守着了。”
“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将老奴带得稍远了些,之后的话语便是半句都未曾入耳。”
眼看李妈这边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凌云晚应当也平复了不少,楚袖便打算去和她商量一番。
楚袖往凌云晚的房间去,李妈则是去准备午时的饭菜。
方才被李妈点进去的几个小丫头站在外间面面相觑,见楚袖进来,其中一个姑娘便走上前来,小声同她汇报着情况。
“小姐自从进去后就没声儿了,我们试着敲过隔断的屏风,小姐便会出声说自己没事,让我们别进去。”
“但我们都听得出来,小姐的声音哑了不少。”
“我等都不曾在小姐身边伺候,不敢随意闯入。”
凌云晚虽性情内敛,却不是个偏激的人,哪怕是遇了什么伤心事也不会为难自己,与丫头们如此说也不过是想让她们放心,自己安静一会儿罢了。
丫鬟们见楚袖进去,也便商量着留了一个人在,其余人则是各自去做各自的活计。
如楚袖所想,凌云晚正坐在梳妆台前,怔愣着看着铜镜里模糊的倒影。
她鬓间毫无章法地簪满了钗环,面前胭脂乱糟糟地摆开,手背指尖都是各种颜色的口脂。
竟是在上妆打扮?
由于极少出门赴宴,凌云晚极少会上妆,大多数时候只是洗把脸簪两三只钗装点一番便好,也不知是在父母那里受了什么刺激。
她进来前也是敲了屏风两下作警示的,但凌云晚并未出声,她也便径直进来了。
铜镜里倒映出黛青色的人影,凌云晚回了神,却并未转身,而是喃喃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么没用呢?”
她眼眶泛红,短短一句话,盈盈泪水便要往下落。
楚袖自她身后走上前去,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两张面容靠得极近。
她的妆容描画得很淡,映在铜镜里更是不显,比起凌云晚那张大花脸瞧起来好了太多。
“晚晚,你介意同我讲讲么?”
“放心,有关晚晚的事情,我定然只进不出。”
楚袖其实并没有把握凌云晚一定会将实情告知她,毕竟她生性敏感多思,犹爱将事情压在心底。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凌云晚并没有言语,而是颤着指尖摸向了一罐正红色的口脂。
只是还没有拿到,就被楚袖抢先一步拿在了手中。
她的视线跟着上移,便看见了带着浅淡笑容的楚袖。
她眨了眨眼,眼中一片干涩,再没有泪珠滚落。
“晚晚想要上妆的话,那我来帮忙,可好?”
“我的手艺,应当还算不错的吧。”
楚袖的上妆手艺哪里是不错,在京城中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
哪怕凌云晚不常关注京中动向,也时不时能从丫鬟口中听到朔月坊老板娘又研制出了什么新花样。
朔月坊的许多乐师舞姬,赴宴之前总会期待着老板娘能亲手为他们上妆点唇。
那一双手,仿佛画龙点睛的一只笔,落笔生花。
“劳烦楚姑娘。”声音哑然,与丫鬟们说得一般无二。
然而楚袖就像没听见一般,到了屏风处吩咐丫头去打些水来,而后便将杂乱的梳妆台仔细打理了一番。
依着凌云晚的喜好,她最后只留下了三根银制簪和一对珠花,胭脂也选得颜色浅淡。
待得清水取来,楚袖先是用湿帕子拭去凌云晚脸上已然有些晕染的妆,之后便让她用清水洗了脸,这才将人按在梳妆台前。
凌云晚容貌肖父,瞧着便如山巅霜雪一般,楚袖上妆时下手极轻,只显出些许颜色便停了手。
她为她描眉点唇,为她编发簪钗,为她挑衣选衫,最后在眉心处,落下了一点凉意。
凌云晚瞧不见楚袖具体的动作,只知柔软的笔尖随着眼前那细瘦的手腕一起移动。
“如此便好了。”楚袖将笔和银粉调制的膏体搁置一旁,将她转回了镜前。
她仔细端详着镜中人,明明五官没有多大变化,但瞧着就比先前要好看许多。
鬓间流苏垂至耳侧,一对春雀儿在发间穿梭,眉心一朵昙花钿。
再配上她身上这件浅紫色的齐腰薄裙,便是一向不喜欢这些的凌云晚都不能说这身装扮不合她心意。
楚姑娘,对她当真是十分上心的。
凌云晚指尖绕上了袖摆,眉间也轻蹙了起来。
“好了,不要再想那些烦心事了,还是先用午膳吧。”楚袖抚平她的眉头,脸上笑容不减分毫。
说完这句,楚袖转身欲走,打算先出去同李妈张罗一番,却不想袖子被人拉住。
她惊讶回头,便见凌云晚咬着下唇,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一般。
“父亲说要送我去双鱼书院避难,可这实在是太明显了,我没应承下来。”
“避难?”楚袖想过会是躲风头之类的原因,但最近京城风平浪静,实在想不到会是什么事,得让冀英侯都忌惮,需要将女儿送离才行。且不是将女儿送出京城,是送往书院。
“听说是与我的婚事有关,父亲没得法子,才要将我送到书院里去。”
婚事?
还非得送到双鱼书院去?
冀英侯府近些年虽落寞了些,但到底还是勋贵,寻常官家哪里能逼迫的了。
能让冀英侯如此忌惮的,怕是只有那些人了。
双鱼书院是长公主开设,将独女送去,冀英侯在明面上就算是投靠了长公主,再无中立可能。
楚袖在心里盘算着这些,面上则是拉着凌云晚的手安慰:“晚晚莫怕,坊中也有几名女子在书院就学,改日引荐你们认识。”
“若是你有什么急事,便托她们来送信便是了。”
双鱼书院乃是寄宿制的书院,入学的女子无论地位尊卑俱要住进统一建造的居舍,且不允许带仆役。就算带了,仆役大多数时候也是在其余地方做事,并不允许在主子身边伺候。
如此一来,李妈怕是要更加伤心了。
冀英侯或许想以此事向长公主求情,网开一面让李妈跟在凌云晚身侧。
但就楚袖对长公主的了解,她绝不会答应这种破坏既有规矩的事情。
毕竟有一就有二,若是开了先例,以后又如何服众呢。
楚袖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拉着凌云晚用完午膳,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她才提起来邀约的事情。
“明日不知晚晚可有兴趣与我一起去趟古茗楼,听说明天的戏十分精彩?”
凌云晚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听见古茗楼的字眼便起了兴致,问道:“可是叶老板登台?”
“非也,”楚袖倒是没想到,只不过是听了叶老板一回戏,凌云晚竟也陷了进去,“明日登台的是叶老板的独子,也是个十成十的戏痴,功夫到家得很。”
“楚姑娘邀约,自然是要去的。”
第76章 偶遇
楚袖约的这场戏是午后的一场, 时间不长,听完正正好是用晚膳的点。
说是邀约凌云晚,实则楚袖另有打算, 是以今日装扮便不能随意, 她刻意挑了几样贵重又低调的首饰带着,除此之外还带了柄先前苏瑾泽送了的绢扇。
这场邀约是她发起, 是以她大清早便出了门,身边只带了一个近些日子很是清闲的月怜。
这丫头一听是去古茗楼便兴致勃勃,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两人到时,古茗楼才将将开张。
叶禅明早就得了她的消息,此时便候在大堂里, 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便摆摆手招呼人。
“楚袖, 这边。”
楚袖本人没觉得什么,倒是跟在她身后的凌云晚讶异地望去, 瞧见一张俊秀的男子面容, 在心中转圜一圈未有对得上号的,也便将疑惑压在心间。
按楚袖嘱咐,叶禅明刻意挑选了一处视野极好却与人少有接触的地方, 桌上摆了时下姑娘最喜欢的糕点并一壶清茶。
楚袖与凌云晚一道落座, 为照顾凌云晚感受,楚袖与凌云晚一道挤在了最里头。
她紧挨着凌云晚,两人手臂相贴, 右边便是叶禅明。
因着楚袖先前便提起过凌云晚的情况,叶禅明对此也没什么异议, 一如往常地同楚袖讲起话来。
“今天这戏是秋玉自个儿选的,听他言语间颇有自信, 想来很是不凡。”
秋玉便是叶禅明独子的名,今年将将十五,登台已有三年,任谁提起来都说他是下一个叶禅明。
但他本人似乎对此说法十分不满,处处都与父亲比较,之前在《白蛇》上没抢过叶禅明,他便较起了劲儿。
这次挑了个不错的戏本子便登了台,不是新本,是出颇得赞誉的折子戏。
楚袖此前没细问究竟是哪出戏,今日到了,叶禅明也不卖关子,径直道:“是《追云月》,楚袖应当熟悉吧。”
这哪里能不熟悉,分明就是楚袖年初才写的一出戏。
凌云晚在一旁低头不语,指尖在杯壁轻点,可见心中忐忑。
楚袖知她心慌,当下便介绍起来。
“这位是古茗楼的叶老板。”这话主要是对着凌云晚讲的,期望她能不那么拘谨。
叶禅明也与楚袖打着配合:“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小姐?”
这次楚袖却不说话了,反倒是含笑望着尚有些羞赧的姑娘,见她支支吾吾,最终还是带着晕红双颊对着叶禅明讲明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凌姑娘,早先便听楚袖讲过,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灵秀的姑娘。”
“叶老板谬赞。”凌云晚几乎是嗫嚅着说完了这句话,而后便悄悄觑叶禅明神色。
叶禅明没少见过戏迷,见凌云晚这般也不当回事,反倒是与两人谈笑起来。
不多时,戏台前锣鼓响,众人噤声收神,都定睛往台上瞧。
凌云晚不知方才两人口中的“秋玉”是何身份,只大概知晓是今天要上台的角儿。
她仔仔细细地观瞧着,只见台上那人敷粉面容、朱丹唇蔻,满头的珠翠不曾随动作摇摆分毫,可见肩颈端庄挺拔。
戏装油彩隔了探究的视线,凌云晚再怎么看也瞧不出什么来,也便将这事放到一边,沉了心神赏这出戏。
《追云月》讲的是两个无亲无故的女子因缘际会在一处疫村相遇,心意相通、义结金兰。
凌云晚从楚袖那里看过《追云月》的原本,两人在疫村煎熬数月,最终如山洞中独自燃烧的烛火,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但现下在外流传的版本,也不知该说是更温柔些还是更残忍些。
两人之中年纪稍轻些的姑娘因着百姓泼辣难管而逃出了疫村,等她生完闷气回去,疫村连带着姐姐都一并化为飞灰了。
这两种结局,凌云晚都不是很喜欢,她还是想让自己笔下的人物能看到黎明的曙光。
就像白蛇和青鱼,虽身死道消,但他们二人到底是救下了不少人。
楚袖和叶禅明比之凌云晚对这出戏感悟更深,当初因着这结局究竟是如何走向,楚袖头一次宿在了外头,与叶禅明吵了五天五夜,才答应让了步。
《追云月》是双主角的故事,但无奈叶秋玉无论是唱腔还是身形都更胜旁边饰演姐姐的角一筹,台下戏众的目光也不由得追随而去。
“小妹与姐姐一见如故,便也斗胆请姐姐允我在此处帮忙。”
“有人相帮,心中欢欣,哪里需我应允。妹妹不嫌弃我这地方简陋才是。”
两人通了姓名,姐姐聂月儿,妹妹刘云,在这山野间的药庐里便告誓天地,成了异姓姐妹。
疫村里百姓各异,刘云每日面对着村民们的感激和痛骂,却依旧为着自己的信念而继续寻找着草药。
但这没有用。
被病痛折磨到发疯的一些村民是看不到她们的努力的,药庐被打砸,出街送汤药时被扔石头。
刘云终于是受不了了,她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在草药篓上,一登台便将那筐掼在了地上。
叶秋玉这一段的情感十分充沛,虽未真的泪如雨下,但哭腔表情无一出错,便是手背淤青这种小细节都做得十分到位。
“疫村刁民,荒村山野,究竟为何在此处沉沦,在此处徘徊!”
吼完这一句,又是上山采药、下山熬药、出街送汤。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性格外放的刘云终于也同姐姐一般变得沉默寡言,这时她似乎才明白,姐姐为何许多时候都只是在旁看着她,却极少回答她的问题。
再沸的水,在此处也会归于沉寂。
疫村的病并未完全治好,但好在病痛之人少了许多,只是她们还等不及看到疫病结束的那天,便被一群人抓着与重病之人关在了一处。
眼看着她们无药无针,只能一点点地数着日升月落,等着自己的生命末端到来。
凌云晚眸中沁了泪珠,却不敢伸手去擦,她盯着半坐在台上的两人,形容狼狈、气若游丝,仿佛一眨眼,她们便要消失了。
大堂中细碎的哭声不断,长久沉默之后,戏台上的最后一句话,非刘云所言,而是躺在台上背对着戏众的聂月儿。
“倘若……”
倘若什么呢?
此刻,哪怕是曾将《追云月》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对结局了然于胸的人,也忍不住同时在心中问了出来。
但是幕布落了下来,幕后寂静无声。
第一次听这出戏的人许久后才反应过来,这出戏竟然已经结束了。
“所以,聂月儿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这注定无解,因为看戏人心中各有答案,而作为排出这出戏的人,楚袖和叶禅明面对凌云晚的问题,同样也是笑而不语。
今天古茗楼只排了一出戏,结束了又正是晚膳的时间,大堂中的人不一会儿便散去了大半,只余了少部分还在原地坐着。
楚袖托叶禅明从侧门将凌云晚送到在外等候的马车上,她自己则是坐在原处,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茶出来。
哒哒哒的声音传来,楚袖笑着摇了摇头,将其中一杯茶递了过去。
“就知道你定会急匆匆地来。”
叶秋玉年岁“”小,楚袖将他看作弟弟一般,平日里来古茗楼寻叶禅明商量,有时也会给叶秋玉送些东西。
一来一往,两人便相熟了起来。
他身量比楚袖稍高些,接过茶杯便一饮而尽,之后又意犹未尽地倒了三杯润喉,才正式开口。
“你今日是专门来看我登台的吗?”
叶秋玉骨相好,眼眸随了叶禅明的凤眼,挑眉眨眼时自带一股子风流韵味。
楚袖少在叶禅明脸上见到如此生动的表情,如今在这相似的一张脸上瞧见,便不免失笑。
“今日难得有空,又约了人来,自然是要给你捧场了。”
这话在叶禅明面前说出来,估计只能得到不咸不淡的一眼,但在叶秋玉这里,便能得到十分欢欣的回应。
少年郎意气风发,顺毛摸后简直连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就知道是这样。”
“但下次你要是有什么新戏本子送来,得先让我看,听到没有!”叶秋玉气势十足地将双手按在桌上,身子往楚袖那边靠,声音却不敢放大,反倒有些喜感。
“好好好,下次一定。”楚袖安抚着他坐下,又说了不少好话,答应下次带些他喜欢的话本子来,这才将人哄走。
叶秋玉刚走,桌前便又落了个人影。
先前楚袖倒出来的那杯茶已经凉透了,但对方丝毫不嫌弃,举杯对着楚袖,仿佛敬酒一般,将凉茶吞入喉中。
“好巧啊,楚老板,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楚袖也笑脸相迎,应和着他的话语:“是呀,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呢。”
对面的青年身姿挺拔,常穿的艳色衣衫换作了浅淡的蓝白色,衬得那张绮丽面容似乎都淡雅了几分。
但周身气度轻易不能更改,任谁瞧见都能看出青年出身极高,行走坐落之间自有一股子气质在。
两杯茶,请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而这位朋友,才是楚袖这些时日去往冀英侯府钓出来的大鱼——一条即将跳上岸的大鱼。
“既然有缘,不如坊中一聚?”对方率先提起回坊的事情,楚袖自然也不会推辞。
“公子若不嫌弃坊中简陋,那今日便到坊中去吧。”
两人一同站起身来,并肩往古茗楼外走。
“说起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去楚老板的朔月坊啊。”
在上马车之前,那人如此慨叹道。
第77章 交易
朔月坊三楼的会客厅里, 楚袖为对面身份尊贵的客人烹煮新茶,行云流水的动作间,点滴绿色在水中沉浮。
两人都有大把的时间, 慢悠悠地在这地方煮茶絮语也不错。
“都说楚老板擅长与人打机锋, 除却琵琶技艺外也没什么出彩之处。”
“然而就我与楚老板的这几次照面来看,楚老板可谓是多才多艺啊。”
这话不知是夸赞还是试探, 楚袖也便一笑了之,反而问起了对方。
“且不说我了,五公子今日怎的去古茗楼听戏了?”
顾清明对于她口中的“五公子”并未有什么意见,而是挑眉笑道:“看来楚老板很是了解我呀,连我不爱听戏这种事情都知晓。”
京中对于这位多年游历在外的五皇子并没有多少情报, 楚袖得知这些,还多亏了顾清辞的消息。
从顾清辞口中, 她得知了不少顾清明幼时的事情,自然也包括曾被卖到城北一处黑戏班的事情。
其生母去世后, 顾清明被急于固宠的言妃养在了膝下, 人前似乎是千疼万宠,人后却是动辄打骂。
顾清辞幼时贪玩,追着一只胖狸奴爬墙进了言妃宫中, 瞧见了伤痕累累的顾清明。
至于被卖出去的事情, 那已经是皇宫里不外传的秘辛,今上命所有人不许再提,并为顾清明赐下了宅邸封地, 让他成了兄弟中第一个得到出宫建府殊荣的人。
黑戏班的事情无人可知,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月的顾清明对此更是闭口不提。
自那以后, 莫说是去戏楼了,就是连话本子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是以, 他今日出现在古茗楼,实在是令人意外。
楚袖前几日从顾清辞口中得知此事后便计划着要去听戏,思来想去还是选在了最有名的古茗楼。
毕竟相较于旁的戏楼戏班,古茗楼的规矩众多,虽未设有雅座单间,但内里布局陈设风雅,且有不少护卫侍立两旁,悄声地注视着大堂,因此也少有人敢在这里闹事。
倘使顾清明当年在黑戏班里遭遇了什么难以言说的事情,古茗楼便是他最佳的选择。
事实证明,楚袖的猜测没错,他果然到了这里。
只不过楚袖也不是神算子,哪里知晓顾清明到底哪天到古茗楼。
这些时日她本人虽是未来,但时常往古茗楼递信儿,让叶禅明帮忙看看可有顾清明的踪影。
今日请凌云晚来,本也是碰碰运气,谁曾想就这么撞上了。
“说来也是巧,前些日子在生辰宴上撞见了云乐,聊了几句,她便提起了这古茗楼的新戏。”
“只可惜我错过了叶老板登台,今日来,听的也不是《白蛇》。”
顾清明话说得一副可惜模样,但面上表情却截然相反,显然对《追云月》很是满意。
“楚老板在京中多年,想来见识许多。不知楚老板如何看待《追云月》呢?”
“无甚看法,一个普通的故事罢了。”楚袖并不对此做什么评价,尤其是顾清明可能对《追云月》有了什么共鸣的当下。
茶水翻滚的声音不断,顾清明伸手去拎,半路被楚袖拦了下来。
楚袖体弱,哪怕是酷暑六月,手上也没多少温度。
两人手背轻轻一触,楚袖没什么反应,倒是顾清明愣神一刻,她趁着这功夫从一旁拿了垫布,这才将茶壶拎起,给顾清明倒了一杯。
白雾袅袅,顾清明略微低着头,手指颤动了几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才在古茗楼中,看楚老板与叶老板坐在一起,你二人的关系似乎不错?”
其实何止是坐在一起,台下方桌拢共就那么大,另一个姑娘与楚袖挤在一侧,她也就免不得要往叶禅明那边靠些。
若非叶禅明移了位置,两人的距离只会更近。
“歌坊戏楼,说来其实相差无几。”
“有时坊里的孩子们对舞乐无意,也便送去戏班子里学点手艺,权当是多门活路。”
顾清明指尖在杯沿将触未触,闻言便道:“那看来是有些交情在了。”
“既然如此,我也便斗胆请楚老板帮我个忙。”
楚袖摆弄茶具的动作一顿,心道总算是上正题了,靥生笑意,问道:“五公子直说便是,若是有能用得上楚袖的地方,定然尽力相帮。”
“楚老板也不必猜来猜去了,我今日既然到你这朔月坊来了,定然是要将这桩交易做了的。”
也不知顾清明是受了什么刺激,亦或是心中有什么盘算,话锋一转就扯到了几天前的事情上。
楚袖依旧是那一副神情,并不松口,只道:“我这里可不是做交易的地方,小门小户,可接不下五公子您的单子。”
“接不接得下,你我心里自有一杆秤在。”
“再者说,楚老板接不下,你身旁那位,定然能接的下。”
原本楚袖不清楚顾清明私下里的调查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但听他如此说,便知他并未查到深处去。
不过想来也正常,毕竟为了避嫌,她与长公主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私下里传信都是转了不知多少轮,就连传信的人都未必知道内情。
“五公子既然信得过楚袖,那楚袖便做这个中间人了。”
“楚老板果然豁达,不愧是做生意的啊。”
闲聊许久,杯中茶才凉到能入口的温度,顾清明品茶望美,一时之间倒是惬意的很。
楚袖也大大方方地任他看,时不时给他添茶续杯,姿态谦卑。
不大的茶壶很快便见了底,顾清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理了理衣衫,将杯盏推到一旁,起身后看了楚袖一眼。
见对方点头,他这才推开了雕花窗,用叉竿支好,才又坐回了原位。
街上的吵嚷声变得清晰起来,下头卖着各式吃食的小摊贩叫卖声不断,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飘了进来。
再过一刻钟便要关坊门,下头更是嘈杂,闹哄哄的。
顾清明倒不嫌吵,反倒单手支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众生百态。
眼看着暮色四合,日头一点点地落了下去,街上摊贩收摊前互相招呼,不一会儿便撤了个干净。
肚腹发出声音,顾清明这才发现自己已然是饿了,他也不在意什么形象,扭头便望向楚袖。
“楚老板这里,应当管饭的吧?”
“五公子赏脸,自然是要备下的。”楚袖欣然答应,两人回来的时候,她便着人让花娘今日多做些饭食,也不用特意做些新菜,只随着坊中众人一起吃便是了。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送上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适时地响起了敲门声,楚袖同顾清明颔首致歉,便起身去开门。
除却一开始的敲门声,之后门外并无什么旁的话语声,看来今日送饭的是叶怡兰。
她旋开机关锁,开了一扇门,正要伸手去接饭盒,谁想饭盒没瞧见,倒是瞧见了鹤纹玄衣的青年。
定睛一瞧,竟是路眠来了,在他身后,苏瑾泽正一手捂着嘴,一手摇摆着冲她笑。
但即便如此,苏瑾泽也没说出什么抱怨的话来,只认命地在路眠身后站着。
门外的两人谁也没说话,楚袖看路眠也没有将饭食递过来的意思,只好后退几步,顺带着将另半扇门也打开了。
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就变三个人了。
哪怕是顾清明心知路眠今夜一定会赶过来,也着实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一副景象。
好在苏瑾泽向来不怕尴尬,一进门手一放,就仿佛打开了什么闸门一般。
“嘿嘿嘿,好巧啊,殿下你也到阿袖这里蹭饭呀。”
苏瑾泽速度其快,三两步便到了顾清明跟前,将原本在圆桌四面放着的木凳子一拉,就和顾清明并肩坐着了。
楚袖和路眠对于他这样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显然顾清明并没怎么见识过苏瑾泽的磨人功夫。
他皱着眉头,略有些不适地挪了挪位置。
然而下一刻,苏瑾泽就跟着挪了上去。
那边苏瑾泽和顾清明掰扯些有的没的,这边路眠和楚袖则是将饭盒拆开,把饭菜在桌上摆好。
因着多了两个人,原本三层的饭盒换成了五层,两人摆了好一会儿才将饭盒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被折磨着的顾清明见状立马一手抓过了木筷,一向都是带着些许笑意的绮丽面容都有几分苍白。
“二位远道而来,定然还没用晚膳吧,我们边吃边说,边吃边说。”
苏瑾泽也见好就收,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讲,伸手先拿了公筷,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给他。
“殿下可以尝尝这个,这种燥热天气吃再合适不过了。”
花娘不是专门的厨子,只不过是手艺不错,才被选出来在小厨房帮忙,做出来的自然也只是寻常百姓的家常菜。
对于吃惯了珍馐美味的这几人来说,其实也只是将将能入口的水平罢了。
苏瑾泽是个人精,不合口味也能夸得天花乱坠,更是会时不时带着新方子来给大家改善伙食。
路眠不是注重口腹之欲的人,只要能吃,几乎没什么太大的要求。
楚袖则是口味清淡些,除此之外对吃食也没什么想法。
几人对于顾清明的口味都没把握,苏瑾泽这一筷子黄瓜,倒是个不出错的选择。
顾清明对此倒不怎么在意,毕竟他是真的饿了,面对这一桌子家常菜,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来。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就连刚开始还会说几句的苏瑾泽,到最后也闭口吃饭了。
因着楚袖并未带顾清明去膳厅吃饭,几人用完晚膳后便得收拾一番。
楚袖和苏瑾泽颇有眼力见地提出去将这些个残羹冷炙送下去,路眠对此只是抿了唇,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语来。
两人离开后,路眠便上前锁了门,顾清明倒是一直坐在原处,看他动作。
“路小将军看起来对楚老板的朔月坊熟悉的很,竟连机关锁都知晓如何拨弄了。”
这明显就是句揶揄话语,倘使是对着楚袖或苏瑾泽说,或许还能得到些圆滑的回应。但此时面对这话的是路眠,便只能得到一片沉寂了。
“听楚姑娘说,殿下有个交易要同我做。”
“楚老板的消息倒是往外传得快。”
顾清明微眯着眼睛,浓密的睫羽一触即分,恍若蝶翅。
“的确是有个交易,且一定是路小将军感兴趣的。”
路眠不接话,只是用一双碧玉般的眼眸看着他,面上神情淡淡,似乎对他口中的交易不大感兴趣。
有些话,还是要和对的人说。
对着这么一个闷葫芦,顾清明也没了迂回的意思,当下便从怀中取出了一份信笺,按在桌上推到了路眠跟前。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路眠打开来看看。
信笺是已经拆过的,上头还残留着清理过的火漆印迹。
路眠依言打开,将信上内容细细读过一遍,而后抬眼望向对面,问道:“镇北王要与殿下联姻?”
“这只是第一个消息罢了,倘若路小将军有意,你想要的,本殿自会奉上。”
“殿下怎知我想要什么?”
顾清明撩起了宽大的袖摆,露出了一截手臂。
原本白皙的肌肤上血痕道道,有些甚至明显能看到血肉的缺失。
“朔北的血藤出现在镇北王府,是个人都会怀疑吧。”
“更别说,那日本殿带着楚老板去侧园逛了一圈,路小将军应当后来也去探查过吧。”
他说的的确不错,但路眠不明白顾清明怎的忽然要找上他来,毕竟以他对对方的了解,对方可不是什么有着家国大义的人。
顾清明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当下便笑道:“本殿可以提供镇北王的通信信件,而路小将军,将血藤的来源查清一并送与我。”
“当然,等你们将镇北王府抄家时,记得带上本殿一起去,便好了。”
路眠沉默了片刻,而后问道:“殿下有想要的东西?”
“是幼时贪玩丢在外头的东西,故人既然无心,东西自然是要回到本殿手里才是。”
这场交易的最终结果除了在会客厅的两人外无人可知,就连楚袖和苏瑾泽也因着避嫌的缘故,在送完碗筷后便在后厨里帮起了忙。
今时不比当日,朔月坊中常驻的乐师舞姬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人,再加上一些还未出师的孩子,算起来差不多百十号人。
每日的饭食做起来本就辛苦,做完之后的清洁工作更是不容小觑。
朔月坊情况特殊,也便没有从外头雇人来做杂役,大多数时候都是让尚不能登台的学徒来帮忙。
但干活的也并非只有学徒,有空闲的人经常会一边帮忙一边闲聊。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帮助大家促进感情的方法。
许多刚入坊的孩子们便是在后厨的一次次欢笑中融入了这个全新的地方。
当然,融入的不止是孩子们,还有某个幼稚到极点的家伙。
楚袖将用清水洗去泡沫的碗筷递给了一旁沉稳安静的孩子,颇有些无奈地瞥了一旁正与孩子们打闹的苏瑾泽一眼。
“好歹做完了再去玩啊。”楚袖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走上前去从苏瑾泽手中抢过了装着饴糖的囊袋。
一看楚袖出手了,苏瑾泽只能两手一摊,面上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来。
“坊主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过几天再玩吧。”
孩子们不情不愿地发出嘘声,苏瑾泽哄了好一会儿才将他们哄好,让他们各自散去,才拍了拍衣衫,伸手到了楚袖面前。
“做什么?”
“小孩子们都走了,糖该还给我了吧。”
楚袖将囊袋抛还给他,苏瑾泽接过后便取了一颗深褐色的糖出来,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
两人从后厨出来,也没上三楼去,毕竟顾清明寻的是路眠,他们出现在那里未免有些碍事。
因此,苏瑾泽在大堂里寻了个位置,反坐着将双臂压在椅背上,笑眯眯地向楚袖提议:“阿袖,弹个曲子来听听吧。”
淡黄衣衫的姑娘正微弯了腰将某个丫头按错的手指挪回原位,听见他这话便摇摇头。
“琵琶在三楼,这会儿不好取。”
“你若是闲得没事干,不如听听这些孩子们哪里有错,来帮帮忙。”
苏瑾泽闻言动都不动一下,将口中的糖左右滚动,顶起一边的腮帮子,略有些口齿不清地回应:“我可是来活跃氛围的,可不是来这里做教习先生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仔细听起了另一个攥着竹箫的男孩的演奏。
那男孩入坊更迟些,但胜在天赋不错,也便与这一批孩子们一起学习,再过个半年便能在坊中接活了。
“停停停,你到我这边来吹。”苏瑾泽将那孩子喊到了跟前,将方才那一小段里不对的地方指给他听,便让他再奏一遍。
在京城众人眼中,苏瑾泽是个十足十的纨绔,风花雪月的事情是样样不落,正经的本事是没一个。
然而就算是不学无术,从世家里长起来的公子哥的见识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比拟的。
苏瑾泽对乐器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他能听出乐曲的好坏来。
教习是个极为费时的事情,路眠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楚袖和苏瑾泽还在教着。
苏瑾泽一开始嫌弃,但时间久了便得了趣,还是楚袖不经意抬眼看过去,方才知晓他们已经谈完了。
她将最后几句和那孩子说完,而后便到了路眠跟前,对方似乎有话和她讲,从下楼就一直在往她这边看。
“情况如何?可是五公子有什么吩咐?”
现下人多口杂,路眠便略过前一个问题,径直回答道:“如今天已经完全黑了,坊门八成已经关了。”
言下之意,便是今夜要留宿在朔月坊中了。
苏瑾泽和路眠好说,这两人常来,朔月坊中本就留有他们的房间,直接去住便是了。
倒是顾清明不好安排。
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苏瑾泽另一侧房间安排给了顾清明,她歉意地看着路眠道。
“坊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五公子到底是客,便要麻烦你了。”
路眠摇了摇头,轻声道:“不麻烦。”言罢便转身进了后厨,应当是去烧水了。
夏日炎热,坊中许多人都是直接用后院里的井水洗澡的,但因着不清楚顾清明的习惯,热水便也是要备好的。
路眠去烧水,苏瑾泽没一会儿也凑到她跟前来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怎么他自个儿又往后厨去了?”
“那些个吃食可都收起来了,他可不一定能找得到。”苏瑾泽以为路眠是方才吃饭时拘谨,此时便又饿了,只能去后厨里觅食。
“我就说嘛,平常吃三碗饭的家伙,今天只用了一碗,怎么会不饿呢!”
苏瑾泽这么说,楚袖似乎才回想起来,席间路眠确实是吃得很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但饭量这种事情每日有所不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许是苦夏也说不定呢。
京城进了六月,燥热更胜以往,就连她这种天生体凉的人,有时都受不住。
眼看着苏瑾泽便要去后厨找路眠,楚袖一把拉住他道:“五公子还在上头,你先带他去二楼,今夜他就住在你旁边的那个房间。”
“钥匙那边我去拿。”
两人分头行动,楚袖去找了郑爷取钥匙,将一楼深处的房门打开后便将钥匙收了起来。
这原本就是个空房间,楚袖趁着两人还没过来,取了薄被与一壶水来,只不过是凑合一夜,也没必要那么讲究。
便是顾清明要讲究,她这小庙里也取不出什么豪奢的东西来。
也不知苏瑾泽和顾清明在说些什么,楚袖做完这一切,还是没见两人下来。
楚袖正打算上去的时候,就见路眠撩了帘幕出来。
“水已经烧好了,现在搬上去?”
被他这话问的一懵,她茫然地啊了一声。
“五公子和苏瑾泽还没下来,还不知他要不要用。”
路眠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对着楚袖挤出轻微的笑容,道:“我问的是你啊,阿袖。”
他二人站的近,路眠的声音不高,这声阿袖竟罕见地听出几分温柔来。
楚袖诧异地对上他的双眸,却见碧色中倒映烛火辉光,恍若碧波湖上春水漾。
“是为我呀。”
她的话语也很轻,轻的像是在对什么不存在的人讲。
然而路眠听到了这一句话,他没有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
在昏暗的烛火之下,楚袖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这一瞬间,她似乎又与当初饮酒作乐的那个姑娘重叠在了一起。
她心情很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路眠心中如此想,面上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第78章 邀约
顾清明在朔月坊中睡了一夜, 早上醒来时还顺带着吃了一顿便饭才离开。
他起的时辰不算早,大堂已有几个勤勉的孩子在练早功,丝竹管弦在坊中响了起来。
他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儿, 而后不知怀着什么心思, 他看着那怎么练都总有几处错漏的孩子,竟走上前去拉住了对方因沮丧而掐弄着自己的手。
半蹲下之后, 他与那孩子的身量相差不多。
“不开心的话,歇一歇也是可以的。”
这孩子年岁不大,瞧着都不过十岁,长着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眸。
闻言却没有应承,只是回道:“公子, 我没有不开心。”
顾清明将他的手摊开,上头掐出来的半月形痕迹还在, 俨然就是证据。
那孩子缩了一下手,继而有些尴尬地笑道:“从前在家里养成的坏习惯, 一害怕就掐手, 现在还没改过来呢。”
“害怕?害怕什么?”顾清明面上笑意不减,只有他自己知晓他心中泛起的涟漪。
莫非,就连朔月坊也是一处……
孩子的话语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对方显然是个活泼性子, 被个不认识的公子这么问也没什么惧怕神色。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活儿干不好就会被婶婶打。后来被婶婶卖出去,过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
“进坊之后, 虽然郑爷对我们要求高,但从来没动过手。”
“ 每隔三天都能吃一顿肉呢。”
顾清明见这孩子笑容洋溢, 手虽然还消瘦着,但脸颊上已经显了一些肉, 显然这话是他发自内心所言,并非是被威胁着口不对心。
他松了手,转而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笑着说道:“放轻松些,好好练,我等着以后听你演奏呢。”
“谢谢公子,我一定会努力的!”那孩子攥紧了掌心中的竹笛,眼眸中的光亮几乎要将顾清明都一并点燃。
路眠和苏瑾泽早已起身,收拾妥当后便在大堂等着,苏瑾泽还找了昨夜那个孩子去讲了几句。
见顾清明欲走,两人也便站在了一旁等着。
至于楚袖,此时并不在坊中,而是早早地出了门,奔着镇北王府就去了。
毕竟顾清明昨夜放出来的消息,足以让他们在一段时间内手忙脚乱了,尤其是对一直以来和柳臻颜进行交涉的楚袖来说。
已经在马车上坐着的楚袖可不知晓在坊中还出了这么个插曲,她现在一心就想去问问柳臻颜,对于顾清明所说的事情是否知情。
其实细细想来,生辰宴时秋茗对于顾清明的态度也很奇怪,哪里会有仆婢有胆子替主人随意随意接收外男的礼赠。
就连顾清明口中的那句“柳世子请来的”也一样可疑。
当时并未细想这些,只当是顾清明有意结识镇北王府,毕竟上元节那日他在青白湖上的出现就实在太过巧合了些。
但她却未曾想到,这事极有可能已经在镇北王柳亭那里过了明路。
月怜陪着她出来,自然察觉到了她那股子内敛的焦躁,当下便从楚袖手中夺了书册放到一边。
“姑娘既然心神不定,就不要看这些东西烦心了,不如好好想想,待会儿见到柳小姐要如何说吧。”
月怜不知内情,但她看不得楚袖皱眉,大着胆子做了这些,又将自己的一张笑脸凑到了楚袖眼前。
“不管遇到什么,我相信姐姐一定能解决的!”
她矮了身子,坐在马车上铺着的地毯上,将下巴支在楚袖腿上,仰头看她,像只狡黠的猫儿在讨主人欢心一般。
楚袖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对方显然很是受用。
“月怜都这么说了,自然是要听的。”
“待会儿见了柳小姐,你便和春莺一起去喝茶吧。”
知道楚袖是有意要将春莺支开,月怜心中没什么把握能应对稳重的春莺,但既然是姑娘吩咐,她是一定会做到的。
她低声回应,而后在楚袖的膝头继续趴着,直到马车放慢了速度,她才起身下去,而后回神将楚袖接了下来。
短短十几日的功夫,再来镇北王府,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楚袖在镇北王府已经是常客了,守门的侍卫并不去拦,一进门便有仆役将她引去柳臻颜的院子。平日里楚袖都会与他们闲聊几句,但今日并无这般心情,也就只有月怜应声。
今日柳臻颜原是打算出去玩的,但无奈楚袖来得太早了,正正好将她堵在了房门口。
“楚妹妹?”柳臻颜眸光一亮,继而向前挽住了楚袖的胳膊,姿态亲昵:“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是有什么喜讯要通知我么?”
楚袖被柳臻颜拉得身子倾斜,也没什么烦恼神色,只是道:“柳姐姐是打算去什么地方玩呢?”
柳臻颜不爱红妆,在府上之时衣着往往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今日这一身虽说也素淡些,但环佩俱全,发间流苏簪微晃,并不是柳臻颜平日里的风格。
“说来也巧,前几日云乐郡主给我递了帖子,邀我出去玩呢。”
云乐郡主?
楚袖不其然地想起之前云乐郡主口中的一出好戏,那日之后云乐郡主确实是送了不少东西来,她也大致了解了情况。
因着云乐郡主一直没有传唤,她也便将此事搁置了一旁,想来事态也没有那般紧急才是。
谁知云乐郡主竟会向柳臻颜下帖子邀约游玩?
几乎是柳臻颜说完的一瞬,楚袖的心中便转过千般心思,最后从口中吐出的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
“不知是要去何处赴约?”
楚袖这一问让柳臻颜卡了壳,她下意识地回身看向了候在一旁的春莺,对方也是一脸茫然。
“小姐,您接了帖子便藏了起来,奴婢并不知情要去何处。”
被春莺这么一说,柳臻颜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她赶忙从袖袋中摸出一枚赤红的玉蛋来,上头纹路层层叠叠,春莺等人离得稍远,瞧不真切。
楚袖却是看得清楚,那细细的纹路实际上是一条又一条的柳枝,细长的柳叶舒展着。
柳叶赤玉,她早该想到的,云乐郡主请人,自然是要在她常去的地方请的。
春莺对于京城玩乐的地方了解不多,柳臻颜更是个有的玩就行的主儿,这两人对于柳叶赤玉代表着什么是一无所知,甚至还乐呵呵地要去赴约。
在楚袖身后几步的月怜一眼便瞧见了那鹌鹑蛋大小的玉石,几乎是一瞬间就瞪大了眼睛,望向柳臻颜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钦佩。
前些年她还未入坊,在城北四下“讨生活”的时候,也在那家门口晃荡过,哄骗了不少蠢人,赚了好些银钱。
虽说是好奇得很,但因着一夜千金的名头,她是从来没敢去。
如今柳小姐竟然能得了信物,到底是世家权贵有门路,连这种东西都搞得到手。
柳臻颜尚看不出有什么不对来,春莺却瞧得清楚,她向前行了几步,轻声细语地问询:“楚老板可是知道这东西是何处的?”
京城之中,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消息愈灵通,朔月坊名满都城,楚袖自然是知晓的。
只是这地方多少有些不便明说,她也便寻了个委婉的说辞。
“京城有言:南烟柳北江洵,世间美人尽其中。”
“城南的烟雨柳絮阁,便是京中夜间最为繁华的一处。”
有静街令在,除却风月之地,哪里会有什么夜间繁华。
楚袖如此说,春莺一听便知,倒是柳臻颜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谜,径直扯着楚袖问。
此事不好说得太过明白,楚袖也就但笑不语,倒是春莺急急忙忙地上前拦了柳臻颜,劝慰道:“这地方不大适合我们去,小姐,今日还是不要赴约了吧。”
“可是云乐郡主相邀,推辞了也不好。”柳臻颜如此考量倒不是因为她开罪不起云乐郡主,而是她这些时日憋闷在府里,着实无聊的很。
春莺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被柳臻颜堵了回去。
“哎呀,春莺别担心啦,我们青天白日去,最多也是看些歌舞。”
“再者,我带着楚妹妹一起去不就好了!”柳臻颜想着带楚袖一起去,既不耽误楚袖寻她的事情,也不耽误出去玩,实在是两全其美。
她越想越觉得合适,当下便问道:“楚妹妹觉得如何?”
楚袖倒没什么看法,想着能与云乐郡主见上一面,也便答应了下来。
事情定下来,几人便又往府外走。
春莺原是要跟着柳臻颜上镇北王府的马车的,但无奈月怜借着人多地方小的理由将她拉着一同坐朔月坊的车去了。
是以,此时宽敞的马车上也便只留了柳臻颜和楚袖两人。
做工再精美的马车也隔不住什么声音,楚袖只能与柳臻颜紧挨着,伏在她耳边悄声问询。
“此前柳姐姐被拘在家中学规矩,可是因为婚约一事有了什么眉目?”
倘若是之前,柳臻颜自然会听柳亭的话,不将此事对外言说。但这数月来的经历,让她明白谁才是能相信的人,也便没有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柳臻颜是在三月中旬、也就是那场花宴后才得知了自己或许要被配给某位皇子的消息,但具体是哪一位,柳亭一直没有告知。
端阳盛典后倒是定下来了,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五皇子。
在柳亭口中,五皇子性情温和,待人真诚,相貌堂堂,是京城众多女子的梦中情郎。
柳臻颜对五皇子没什么观感,一来是次次宴会都十分巧合地错过,二来是她在京城中也没怎么听说过对方的声名。
怎么想都知道对方是刻意躲着她!
说是有婚约,但似乎也没有交换信物,不知是等着求今上恩典还是怎么一回事,总之就再没有后续了。
楚袖本以为柳臻颜应当不会想嫁人,却不曾想她似乎没将这个婚约当回事,是当时没觉得柳亭会害他,还是就完全没有婚嫁相关的意识呢?
就算再单纯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所以到底是……
这般想着,楚袖也低声问了出来。
柳臻颜也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之前是因为觉得父亲不会推我进火坑,现在是因为,等这件事了了,我和五皇子便再没有关系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烦心呢。倒不如趁着现在还算平和,好好在京城里逛逛。”
这姑娘倒是豁达得很,寻常姑娘未必会有这般胸襟。
或许如同她母亲一般,生来便是在高空翱翔的雄鹰,不会将自己困囚在一处。
从柳臻颜这边又确认了一番这消息,楚袖才终于说出了今日前来的最终目的。
她自腰间佩着的香囊里取出个拇指大的铜铃球来,递给柳臻颜,道:“这是五公子托我给你送的东西,说是原物奉还。”
柳臻颜接过东西,见那物颜色艳丽,不由得笑出声来。
“却原来还有这么一出缘分,也难怪先前父亲说什么五皇子颇为主动,怕是会错了意。”
她取了腰间的锦帕,用力在铜铃球的一处擦了一下,那艳丽的色彩便在洁白的帕子上落了色。
“也亏得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记得我当年颠三倒四的描述,将这铜铃球上色。”
楚袖见状有些无奈地笑道:“难怪五公子急着要油彩,原是要做这个用处。”
她接过这铜铃球时只当是顾清明新作的玩乐东西,未曾想过有什么深意。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也不知本该是什么色彩,都是哥哥告知我的。”
“当年我随身带着,有一次离了守金城去玩,在大漠里救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回了家才发现这东西丢了。”
“可我不敢再去大漠找,城里的医馆也找不见那人。”
要不是母亲送的铜铃球丢了,以柳臻颜的记性可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她把玩着铜铃球,像是说起什么八卦一般,对着楚袖道。
“当年他全身上下鲜血淋漓的,把城里的老大夫吓得不轻,还以为这人是被狼群咬死了呢。”
“我当时其实也以为是个死人,要不是他死死拽着我的裙角,我真要就地把他埋了呢。”
浑身鲜血的伤口?
楚袖下意识地想到了血藤,在侧园之时顾清明就一副对血藤十分熟悉的模样,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血肉去喂养。
倘使他没有亲眼见过,单就游记图鉴里的了解,是绝不会到那般地步的。
看来顾清明在外游历的这些年里,也有不少奇妙的遭遇啊。
柳臻颜将铜铃球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就差将铜铃球打开来了。
两人相顾无言,楚袖也便安静地看着柳臻颜摆弄那不大的铜球。
也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瞥,她才发现,铜铃球瞧着和从清河那里发现的玉珠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这纹路瞧着新奇,似乎并非是昭华朝常见的样式。”
柳臻颜闻言便将铜铃球送到楚袖跟前,拿帕子细细擦拭几下,油彩掉了不少下来,其下纹路便显现出来。
那是一道道日纹,最中间拱卫着一轮明日。
“我也不知是个什么纹路,是母亲亲手刻上去的,不知是什么深意。”
“许是哥哥才知晓呢。”
楚袖望着那轮明日,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越明风口中的照日部落。
菩提子非炎热地带不可出,倘若是镇北王妃所赐,倒也正常了些。
“柳姐姐,王妃可曾送过菩提子一类的东西?”
柳臻颜敲了敲手心中的铜铃球,道:“听说铜铃球里原本是有东西的,但我幼时贪玩,怕弄丢了,就把那东西给哥哥保管了。”
“现如今,”似乎是想到那一出真假世子的戏,她撇了撇嘴道:“不是在朔北那边就是被一并带到这边来了。”
楚袖对这说法没什么异议,毕竟按陆檐先前的说法,他是年中时发现了那秘密出逃的,独身走了大半年才抵达京城。
镇北王等人是年关左右回的京城,行路再快也有三月,他们离开朔北之时,越明风便已然顶替了陆檐。
谁也不知越明风到底带了些什么东西回京城,甚至于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将陆檐原本的东西丢弃。
倒是与陆檐说的一般无二,只是他们二人都无法解释上头的日纹是如何而来。
若非越明风描述过这图案,她也不会将此物与早已湮灭的照日部落联系起来。
怕是一切的根源还在柳亭身上,或许要与越途当面对峙,才能得知事情的本来面目。
楚袖在心中下了决断,而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柳臻颜闲聊着,对方将铜铃球随意收在了身上,心神便又落在了即将抵达的烟雨柳絮阁上了。
“不知那里的乐师舞姬可能比得上朔月坊里的,真是让人期待呀!”
柳臻颜畅想着烟雨柳絮阁中的繁华景象,在一旁听着的楚袖哀叹一声,这人还真的把这次邀约当成了普通的玩乐啊。
且不说她与云乐郡主满打满算才见过两面,算不上熟识,单就镇北王和容王几乎是相看相厌的关系,两人似乎就扯不到一起去。
镇北王府为嫡女办生辰宴时本就未给容王府递帖子,所以当初云乐郡主乃是个不速之客,实打实闯了府门进来的。
云乐郡主的邀约究竟是为什么还未可知,春莺不知两家恩怨也便罢了,莫非柳亭连这个都未曾嘱咐过柳臻颜么?
但她到底没问出口,柳臻颜本就已经对柳亭失望,还是不拿这些事烦扰她了。
总归她也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也是楚袖同意柳臻颜临时起意的相邀的一个原因。
烟雨柳絮阁很快便到了,赶车的马夫显然对此地也有所耳闻,车架并未直接停在烟雨柳絮阁门前,而是在前一处路口便停了下来。
柳臻颜打了帘子往外一瞧,见着的并非是想象中的轻纱薄幔,而是端庄肃穆的一块牌匾。
“悯生阁?”
楚袖从那方侧窗往外瞧,心道今日便这般巧,竟又停在了悯生阁门口。
先前端阳盛典时与庄和玉那一遭,使她将悯生阁查了个底儿朝天。虽是查出了眉目,心中又有猜测,但楚袖可不敢拿这烦心事到苏瑾泽面前去验证,只能搁置在一旁。
为防惹人注目,柳臻颜和楚袖各自带了兜帽,既是遮阳又能隔绝旁人探究视线。
春莺少在外行走,也不遮掩自己容貌,倒是月怜,忙不迭地从马车一处摸出了个红狐狸面具来戴上。
几人从马车上下来,正是悯生阁门口。
好在庄和玉自诩悯生阁是个风雅之地,并不像寻常做生意的一般在门口安排人招揽生意,倒也没那么尴尬。
柳臻颜和春莺并不识得路,月怜倒是来过几次,可相隔太久,已然忘了个干净。
因此也只能让楚袖在前面引路,柳臻颜则挽着她的手臂,两人亲昵地贴在一起。
烟雨柳絮阁离得不远,以几人行路的速度不消片刻便到了。
只是楚袖带她们走的并非是正门,而是一旁暗巷里的侧门。
怕柳臻颜误会,她边带路边解释道:“烟雨柳絮阁的正门从不开,就是去了也要碰一鼻子灰。”
“竟有人做生意不开正门?”柳臻颜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事情,不由得惊异道。“这老板真是有个性的人,今日真想见上一见。”
楚袖对于她的好奇只是但笑不语,并未说什么来回答。
到了侧门处,楚袖自柳臻颜手中讨了柳叶赤玉珠,一伸手就将玉珠按在了门上栩栩如生的虎头额间的一颗玉石上。
只听咔哒一声,玉石猛地下陷,她轻轻一推,赤玉珠便滚了进去。
她做完这一套动作不过几息功夫,门里便有了动静,不多时便有人解了门栓为她们开了门。
那是个有些年纪的青年,姿容俊美,体态端正,一身青竹袍将他衬得如玉一般。
他只在开门时抬高了视线,之后便略显谦卑地低了头,温声道:“两位贵客请进,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柳臻颜出门的时辰不算晚,加上路上废的功夫,如今也不过是巳时一刻。
相较于对方清早起来在此等候,她猜测事实更倾向于是昨夜便歇在了此处。
心中诸多揣测,她面上却是一笑,语调和缓道:“烦请公子带路了。”
那青年并未告知姓名,她们也便不问,只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奇花异草诸多,但无论怎么看都是处雅致的院落,怎么也不像烟花之所。
她虽知晓烟雨柳絮阁的名头,手头也有不少情报,但到底是未曾亲自来过。
她尚且如此,一旁的柳臻颜便更是迷茫了,忍不住悄悄靠近她小声问道:“楚妹妹,你是不是记错了呀?”
“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个,那种地方,倒像个教书先生的私塾!”
她十分清楚自己没记错,只是柳臻颜如此一问,便是前头那人都要听见了,八成只是碍于规矩没能回话。
“这种东西哪里有人会记错呢。”
身旁的姑娘到了陌生地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几步路便有些看花了眼。
若不是惦记着还有一个云乐郡主等着,已经在院落里撒欢了。
月怜也与柳臻颜差不离,但她多少知道些分寸,只敢借着余光偷瞄几眼,没柳臻颜那般大胆。
青年将几人带到一处湖泊旁便停了步子,他拱手作揖道:“主人在前头等候,烦请两位贵客前去。”
“多谢公子。”楚袖答谢一声,便被柳臻颜扯着往湖中央凉亭的方向走。
那凉亭悬挂着轻纱薄幔,微风拂过时隐约能瞧见内里人影绰绰,显然并不止一人。
跟在她们身后的月怜和春莺被那青年拦下,不得已只能与他一道在树荫下乘凉。
春莺还好,与对方手谈一局也能打发时间,只苦了月怜,只能扯了几根柳枝在手上缠绕。
柳臻颜拉着楚袖一路往前,步伐飞快,几乎要飞起来。
两人走到一半的时候,凉亭里便转出来一个人。
绯红薄衫、艳色发带,连带着扣在轻薄纱幔上的一双手都有如白玉一般。
这是个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的人,便是轻轻抬眸瞥来的一眼,都能让人失魂落魄。
楚袖恍神一瞬,继而拽了失神的柳臻颜一把。
似乎是她们这般情状讨了美人欢心,对方轻声一笑,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落在耳边,令人心痒。
“主人在亭里等两位呢,还请进去吧。”
“哦哦,我们马上就去。”柳臻颜应了美人话语,拽着楚袖就要往前冲,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
楚袖力道不及她大,被一把拽了个趔趄,险些裹着那些纱幔摔进湖里去,还是那美人伸手扶了一把才幸免于难。
“多谢公子相帮。”
见她站稳了身子,被她叫破身份的男子才恢复了原本低沉的嗓音,宽袍大袖遮了半脸轻笑道:“能一个照面便识得我身份,姑娘眼力了得啊。”
他指尖一挽,自袖中变出一朵银制的珠花来,不待楚袖拒绝便簪到了她发间。
“正适合姑娘呢。”
被他这一手搞得有些不适后退了几步的楚袖冷了面容,就见那人自顾自地带着满面笑容,一摇一晃地往湖边去了。
看方向,似乎就是月怜与春莺那边。
希望这爱捉弄人的公子可别把月怜给惹急了,不然……
“楚妹妹,这般美人,竟是个男子?”
这倒不是柳臻颜短见,见不得男子貌美,而是此人无论是衣衫还是发髻俱是女子模样,初时嗓音温婉动人,任谁看也是个美娇娘。
“惯用的一些遮掩手段罢了,柳姐姐不知实为正常。”
两人不过在外头耽误了一会儿,里头的人似乎便等不及了,一把将遮风的帷幔扯起一半,露出半个身子来。
“来都来了,莫非要在外头晒着?”
饶是楚袖做好了心理准备,乍一见这般模样的云乐郡主也不免被吓了一跳。
天气炎热,人人贪凉怕热,衣衫都往轻薄了做,力求体面且舒适。
谁曾想云乐郡主竟将外衫褪尽,只着一件开到腰间的肚兜与小衣,四周置着冰盆散发冷气,桌边是已然冰镇好的瓜果。
柳臻颜也被吓了一跳,但却很快反应过来,应了声便往里头钻,倒显得楚袖颇为奇怪了。
云乐郡主又瞥了她一眼,不厌其烦地问道:“快些进来,不然冷气就散尽了。”
楚袖这才入座,帷幔落下,遮去燥热空气。
她只不过迟了两步,还没来得及开口和云乐郡主客套几句,便见那边的柳臻颜宽衣解带,显然是要效仿云乐郡主了。
而云乐郡主好整以暇地在一旁坐着,手里捏着一盏清酒,饶有趣味地瞧着。
这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唯独将楚袖搞得头脑发懵,不明白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
“楚老板若是也热,也可以脱几件。”
“都是自家人,不妨事。”如此说着,她还伸手来扯楚袖的腰带。
楚袖哪里想到会有如此一遭,本就离得颇近的她被云乐郡主一把薅去了腰带。
轻薄的衣衫纷纷散落开来,衬得细腰款款。
清丽容貌的姑娘表情惊愕,瞧着却有几分生动。
云乐郡主笑着将杯中酒饮尽,顺带着把腰带在手腕上绕了几圈,末端还打了个结,而后挑衅地看了楚袖一眼,似乎在说,够胆就来抢。
她自然是没这个胆量的,只能拢着衣衫坐远了些。
好在云乐郡主也没有继续逗弄于她,而是捻了颗葡萄扔入口中,便将搁置在桌上的细毫笔执起,继续在纸上描画。
两人相隔一方桌案,云乐郡主运笔落墨,楚袖则将这幅画收入眼帘。
不愧是云乐郡主,便是玩乐也是一等一的。
这般精妙的画技,若是绘千山万水,想来也是气势磅礴,偏云乐郡主所爱并非山水,而是美人。
明明只有墨痕浅淡,寥寥几笔便描摹出美人风韵。
草草一眼,楚袖便瞧见了好几位熟人,纸上挤挤挨挨,个个都是京中排得上名号的人物。
“郡主你画得好生漂亮!”学着云乐郡主将衣衫尽除的柳臻颜从侧边趴在桌案上,因着画卷占了大半空间,她的胳膊只有一半搭在上头。
柳臻颜认识的人不多,在云乐郡主这幅美人卷上能认出来的,也只有一个柳岳风罢了。
“哥哥也在上面哎!”她指着角落的如竹一般的君子,拉着楚袖来看。
楚袖自然是捧场的,时不时应和着柳臻颜对于云乐郡主的夸赞。
云乐郡主对于这么一个小马屁精的话显然很是受用,唇角的弧度都没有下去过,更是招招手将她喊了过去。
“来。”
柳臻颜凑上前去,面上笑容不减。
“喜欢画画吗?”
“不大喜欢。”柳臻颜实话实说,但她目光不离美人卷,吐了吐舌头道:“但我很喜欢看。”
云乐郡主拍了拍她的头,提笔在一处空白上描了几笔,便有个带着灿烂笑容的姑娘跃然纸上。
只不过相较于旁人或风雅或妖娆的姿态,云乐郡主刻意将她画小了些,像个没长大的小豆丁一般。
“如何?”
“和我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郡主你真的好生厉害!”
哄完和个小孩子一般的柳臻颜,云乐郡主才放下了笔,从案桌下取了另一幅画,径直塞到了楚袖手里。
柳臻颜探头想去瞧,还被云乐郡主兜头敲了一下。
“打开看看,专门为你画的。”
“原本觉得是副不错的画,如今看来,还是缺了些烟火气在。”说到最后,她甩着腕上的青白两色的腰带,笑的十分揶揄。
楚袖面上的红晕还未散去,瞧着比平日里要健康许多。
她长呼出一口气,继而手指挪动,缓缓打开了这一幅画卷。
只一眼,她便像是烫了手一般将画卷合了起来,甚至没来得及卷好,就急急忙忙塞回给了云乐郡主。
云乐郡主不明所以,看楚袖一副快要冒烟的样子,心道自己的画技应当也没有那么不堪入目吧,刚才那副美人卷不看得挺好的吗?
结果她打开一看,便见得衣衫散落、肢体交缠。
“今早出门急,随手一拿拿错了。”云乐郡主随口解释一句,而后上前揽上楚袖的肩膀。“楚老板,都是生意人,也没必要这么害羞吧。”
“我可不信你没看过这种东西。”
后面这句话云乐郡主压低了声音,生怕柳臻颜听见了又要追根问底。
楚袖自然是看过的,但看过不代表就要对这种东西习以为常,更别说是在收到礼物时看到避火图了。
她稍微平复了心情,两颊虽还有热气蒸腾,但眸光已然冷了下来。
“郡主今日兴致颇高,在湖中亭饮酒作画,不知因何邀请柳小姐呢?”
云乐郡主挑眉轻笑,像是听不懂她话中深意。
“自然是寻人作伴,燥热夏日,一个人困囚在府中,多无聊呀。”
第79章 当时
那日自烟雨柳絮阁回来, 楚袖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谁也不知在烟雨柳絮阁里发生了什么,郑爷心焦时问询一同跟去的月怜,却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眼看着一日日过去, 楚袖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 郑爷急得每日在三楼转悠,也只能得到对方一句无事的回应。
若不是秋茗恰好在五日后醒来, 还不知楚袖要将自己关上多久。
叶怡兰将消息带给了楚袖,几乎是片刻功夫,那不知缘由自锁房中的姑娘便急匆匆地崩了出来,攀住她的臂膀叠声问道。
“秋茗醒了,情况如何, 可有说些什么?”
叶怡兰却不急着说什么,只是抬了抬手中的饭盒道:“她才醒不久, 月怜正在那般照顾她用膳。”
“姑娘今早也没吃些什么,还是先吃些东西再过去吧。”
楚袖哪里有这个心情, 见叶怡兰态度坚决便想着自己一个人去, 可叶怡兰真犟起来,楚袖在她手里可讨不得什么好。
莫说自己一个人去了,她连门都出不去。
叶怡兰也不动粗, 只是拎着饭盒倚靠在门边, 抬起一条腿蹬在门框上,将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楚袖没办法,也只能接过饭盒, 想着随便吃两口对付一下也便好了。
谁曾想饭盒打开,内里是一碗温热的瘦肉白米粥, 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吃食。
她叹了一口气,将粥端了出来, 一边吃一边同冷着一张脸的叶怡兰搭话。
“你呀你,明明是件好事,怎么摆出来态度和草寇土匪似的。”
全然不顾姿态的姑娘闻言冷哼一声,哪怕面对的是顶头上司也很不客气。
“我若是和月怜一样对姑娘恭恭敬敬的,今日这粥还得端回后厨去。”
“花娘每日为了这事儿烦心,我可不想上赶着挨骂。”
理由找了一大堆,归根结底还是想让楚袖好好吃饭。
知道是自己这些时日让人担心,楚袖也知情识趣地闭了嘴,只是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叶怡兰见她乖觉,也便收了动作,走到她对面坐下。
“秋茗身上的伤很是严重,就算是醒了,想要完全康复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我也是第一次见识血藤的本领,血肉都被绞得不成样子。”
提起秋茗的伤,就连见惯了各种伤势的叶怡兰叶免不得叹息几声。
“虽是醒了,但仍是要躺在床上,整个人怕是要废了。”
这些事情其实在将秋茗救回来的时候,叶怡兰便已经说过一遍了。
但楚袖如今听来,依然觉得刺耳。
碗里的米粥总算见了底,她将东西收整进饭盒中,便一言不发地起身往外走。
叶怡兰从她手里夺过了饭盒,跟在她身后往楼下走。
秋茗被安置在叶怡兰房中,在二楼靠里的位置,楚袖步伐又快,几乎是盏茶功夫便到了门外。
方才那般急迫,真到了房门外却动作轻缓了下来。
她深呼吸了几下,才缓缓地推开了门扉。
屋内不算太寂静,月怜叭叭叭说个不停,偶尔能听见秋茗几声极低的应答。
门扉开启的声音不大,她又刻意控制了声音,是以她绕了屏风走进内室时,还将月怜吓了一跳。
“姑娘!你总算是出来了。”月怜手里端着个巴掌大的小碗,里头盛着的是米粒少得可怜的汤水。
她方才在喂秋茗入食,见对方实在是想知道镇北王嫡女相关的事情,才嘀嘀咕咕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也不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不止秋茗醒了,就连姑娘都从房里出来了。
她喜出望外,只是手上端着碗,不好冲上来,只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楚袖。
楚袖上前,自她手里接过碗,低头对上秋茗的视线。
对方打从她出现,便一直往这边看,如今眼神对上,更是激动起来。
“楚老板,小姐、小姐她……”
楚袖面色如常地接替了月怜的位置,坐在床边,舀起一勺米汤喂进秋茗口中。
“莫要担心,一切事宜我都已经知晓了。”
“不管是那交易般的婚约还是侧园里的血藤,我们都已经有了对策。”
“柳姐姐更是解了心结,前些时日还得了个挚友,日子快活得很。”
这些事情月怜方才也说得差不离,只是秋茗心中挂念,总觉得月怜是在说些好话哄她。
“眼下当务之急,是你要养好身子。”楚袖用帕子抹去她眼角的泪珠,轻柔安慰道:“柳姐姐一直在等你醒来,我也是。”
其实照顾到秋茗的心情,楚袖不该此时开口的,可谁也不知镇北王何时会出手,一把利剑悬在头上,她无论如何心里也安稳不下来。
“关于先王妃和侧园,我还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闻言,原本还候在一旁的月怜便从楚袖手中一把夺过了空碗,塞进食盒之中急急忙忙道:“忘了花娘那边还寻我有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她走得急,险些一头撞在屏风上。
万幸叶怡兰房中置着的是扇绢屏,若是玉屏,此时已然碎了一地了。
屏风被她撞得移了位,她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小声咒骂了几句便要继续往外走。
内室却传来语调平和的声音:“月怜。”
只是轻轻喊了她的名字,月怜便再难踏出一步,她一手攥着食盒,紧盯着不远处合拢的木门。
她没有回应,似乎那人等急了一般,室内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食盒被抽走,那人行至她面前,略低了头,将额头与她相抵。
“月怜,你是个聪明孩子。”
所以,不要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月怜僵着身子,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又到了秋茗床前的。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认命,从叶怡兰的书桌上捞了本簿子和笔来,做起了叶怡兰以往的记录工作。
楚袖瞥了一眼那簿子,便知月怜并不是随意取用,更不是拿了本新的,而是拿了叶怡兰这些时日用的那本。
且看她那副游刃有余的架势,想来对于记录也是成竹在胸的。
原来这丫头一直想着装傻充楞,怪不得刚才急匆匆地要走,是怕听见什么不方便听的,误了这清闲日子吧。
看来以后也得多用用月怜才是,坊内只靠着一个叶怡兰,多少有些捉襟见肘了。
楚袖收敛了心神,将床上的秋茗扶了起来,在她身后垫了软枕,又为她掖好了被角,这才开口道:“还是先说说那日你在侧园看到了什么吧,为何会被捆在树上?”
说起这个,秋茗就觉得自己身上刚上过药的伤口又开始痛了起来,恍惚间还感觉到有东西蠕动着往里头钻。
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楚袖自然也瞧见了,但她无法分担她的痛苦,只能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安抚。
秋茗仔细回想着那日的事情,将自己为何跟了上去都说了个分明。
“那日我见楚老板和五皇子一起离开,方向却并非是回宴席上的。”
“侧园我原先也远远瞧过几次,知道危险,也便没有靠近,担心你们不知情闯了进去,也便跟了上去。”
然而造化弄人,楚袖和顾清明两人本就是冲着侧园去的,两人目的明确,秋茗非但没有拦下他们,反倒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等她行在那鹅卵石路上的时候,顾清明和楚袖已然被血藤缠上,顾清明更是贴在了墙上。
她躲在了一旁的树丛中,等着两人离开了,才够胆上前观瞧。
方才她看得分明,墙上一团团的树藤蠕动,靠近了免不得会被袭击。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石壁向两边裂开,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她闪得很快,然而还是被发现了。
“我记得清楚,那人发色极浅,几乎要融入日光之中。”
“除此之外,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子浅淡的云酥香的味道。”
“在他之后的那人,身着白色斗篷,兜帽将他容貌遮掩,只能隐约看出身形。”
似乎是怕楚袖不知云酥香的特殊,秋茗还解释了一番:“先王妃在时,两人琴瑟和鸣之时曾请当时的调香大家为他们制了一款世上独一无二的香料。”
“香料方子除却王爷与先王妃外无人知晓。”
也就是说,不久前,柳亭才与那人在侧园见过面。
楚袖中间离席数次,不清楚柳亭是否一直在宴会上,但月怜却是知晓的。
她将秋茗话语誊写在簿子上,插话道:“生辰宴那日,镇北王一直在宴会上,并未离开。”
秋茗却笃定自己没有出错:“云酥香乃我母亲所制,我虽未上手做过,但绝不会记错。”
“易容改面,也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在宴会上并无与柳亭相熟之人时便更是没了暴露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那人拿自己的血去喂那树藤,树藤待他很是亲昵,并不攻击他。”
“我猜想,我看到的那片黑影,极有可能便是王爷。”
这猜测不无道理,楚袖点了点头,往月怜那边望了一眼,怕她不清楚具体的记录方法,便提醒道:“朱笔批在一旁。”
月怜依言而动,捧着册子到了书桌旁,旋开一盒朱砂,换了支笔便批注在了旁边。
至于柳亭与越途具体的商讨内容,只能看殷愿安那边的调查情况了。
“至于先王妃,不知楚老板为何忽然对一个故去的人感兴趣?”
这么些年来,秋茗守着先王妃的故事过日子,因着镇北王忌讳有关先王妃的一切,她从不敢在外头提起。
楚袖也不隐瞒,径直道:“先王妃的死有蹊跷,不只是那场大火,便是当年的难产也另有内情。”
“依你方才所言,镇北王与先王妃感情甚笃,又为何在成婚数年后反目呢?”
秋茗沉默了,楚袖点出来的事情她不是不知情,只是觉得毫无道理。
镇北王柳亭能有今天,可以说大半功劳都是因着先王妃的落梅卫,怎的会有人忘恩负义,反过来将自己的发妻杀害呢?
见秋茗似有意动,楚袖起身从叶怡兰的书柜上取出了一本书。
这动作引得秋茗注目,灰褐色的书脊上写着“风月债”三字。
秋茗讶异,这书不是有名的狗血话本子嘛,难道楚姑娘还看这种书?
她醒来时便在这间屋子里,并不清楚此处是叶怡兰的居所,只是见楚袖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样,便有此猜测。
楚袖将话本子塞进她手里,异于寻常的厚度入手,秋茗也便翻看了几页,没瞧出什么特殊来。
“楚老板,这是?”
“不妨看看插画页,想来会有收获。”
秋茗对这书的编排不是很熟,只能将书拎起来快速翻动,每看到插画便停下来观瞧。
《风月债》故事冗长,作为主人公的将军嫡女和新任状元郎因比武招亲结缘,一路上鸡飞狗跳,几乎将市面上话本子的常用套路都走了个遍。
这故事是以定北将军嫡女为原型写的,写这书的人也不知是哪一位,故事写得似真似假。许多人都爱看,便是远在朔北也有人好奇这故事的走向。
但最妙的还得是《风月债》中的插画,不同于旁的话本,插画大多都会选取些劲爆情节来夺人眼球,《风月债》剑走偏锋,插画里人物出现得极少不说,就算出现了,大多也只是个背影。
许多人都猜测是这人惹不起定北将军府,才用了这么个歪法子。
楚袖说话不会毫无道理,秋茗每看到一幅插画就会停下来仔细观瞧一番,可依旧一无所获。
《风月债》拢共有三百多页,其中插画足足七十幅,秋茗一张张看过去,半刻钟后,她猛地抬起了头。
“楚老板,这、这……”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楚袖坐在床边,指尖敲在她手中那本书的插画页上。
“金丝笼、白菩提。”
“我想,这样的东西,先王妃应当只给了清河一个人吧。”
唇瓣被抿得发白,可见主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秋茗终是无力,她竭力平稳着自己的声音,但却无济于事,还是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清河他……”她顿了一下,继而说道:“走得安稳吗?”
楚袖很想用善意的谎言将此事掀过去,可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来。
她虽未曾亲眼见过清河那一身惨状,但从那冰冷的验尸报告里也能窥见些许。
清河注定不会轻轻松松地死去。
这件事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到底有多年的感情在,秋茗依旧问了出来。
这是个已有答案的问题,而楚袖并未给出第二个答案来。
“若是秋茗姑娘想见,待好起来,便去牌位前上一炷香吧。”到最后,楚袖也只是这样说道。
陆檐并未将清河按照寻常规矩土葬,反倒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骨灰收拢在一个天青色瓷坛里带回了朔月坊。
他在屋内简易搭了个供台,为清河立了牌位,每日上香从不间断。也就是这些时日要时刻守在镇北王府中无法回来,才不得已托郑爷替他上香,顺带着向清河请罪。
这对主仆仿佛又如同当年在朔北的那个小院中一样,相依为命地过日子了。
清河的死已是注定,秋茗免不得有些唇亡齿寒之感。
她与清河都是自小被先王妃放在世子与小姐身边的,清河可以一个人伺候着世子,她却因性子不讨喜被安排在了外院,只能远远看顾着小姐。
春莺与她私下里关系不错,但明面上,她只是个外院里洒扫的小丫头,春莺却是小姐身边的红人。
久而久之,便是清河也不大与她来往了。
她像是一座孤岛,悄悄地在广袤无垠的大海里矗立着。
但也是这个缘故,让她成为了先王妃留下的一众人等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
“先王妃名唤陆扶玉,陆家发迹于扬州,本是商贾之家。”
“陆老爷是家中次子,不爱在家中算账,反倒是喜欢四处行镖,结识江湖人士。”
落梅卫本是一群志同道合之人聚首在一起行侠仗义,因着大多数人不通文墨,又不知勾心斗角,也便让陆老爷做了话事人。
之后落梅卫在其女陆扶玉手中发扬光大,在朔北地界儿是一等一的侠义名声。
柳亭初次被派到朔北守疆时声名不显,只是个落魄的贵族子弟,这样的人在军中讨不得什么好处。
军中老狐狸众多,便是个最普通的百夫长都有各种门道说法,柳亭屡屡碰壁,心情不虞出城散心。
陆扶玉与路眠的相遇再普通不过,大漠黄沙之上,苍穹明月之下,拖着两只狼回城的少女正正撞上了喝了酒散心的少年郎。
本是一夜相识,也无甚大事,但无奈下一次任务,柳亭又一次撞见了陆扶玉。
这一次见到的情形,远比上一次残暴许多。
陆扶玉一剑削了他上峰的头颅,鲜血飞溅间,又搭弓将意图攻城的贼匪射杀。
虽不是英雄救美,但这般惊心动魄的时刻,两人浴血奋战,实在是拉近关系的利器。
“所以,攻城之时,先王妃暴露了身份?”
秋茗当时也并未出世,现在所讲述的一切都是她母亲幼时当成故事给她讲的。
“并未,听母亲说,是世子出生后,先王妃才将身份告知了王爷。”
楚袖闻言却没有停下疑问,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杀了那吃里扒外的将领后,先王妃可曾在军中现身?”
秋茗回忆了一下,而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落梅卫中有不少人都在军中有要职,杀一个普通将领于先王妃来说不算什么,自然不能为这种事耽误大业。”
楚袖慨叹,陆扶玉确实有成大业的野心与本事,朔北多年来的安定,想必也有她暗中所出的一份力。
但在此事之上,她多少有些低估了柳亭,高估了自己。
柳亭为她编造了一个爱情的谎言,真假参半的遭遇与情话,殊途同归的目标,无一不是打动陆扶玉的原因。
但她独独没有想到,柳亭会因着外人言语与她渐生嫌隙,而后对她斩下了那柄鲜血淋漓的刀剑。
“如此看来,镇北王竟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啊。”
不过他与这两个女子恩爱纠葛,究竟是真是假,也只有他本人知道了。
两人成婚后的事情,楚袖挑拣着了解了些,但从那些零零碎碎的事件中拼凑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真相——柳亭因旁人的闲言碎语,而起了杀心。
一个落魄的贵族子弟,从小听闻的落井下石之语不知凡几。既有胆子到朔北来寻机缘,想必心中也是有沟壑的。
柳亭如此在意面子,若是要造反成事,必定也要将自己架在道德高点上。
所以,他同顾清明联姻,莫非是想要借着正统的名声来夺位?
可顾清明出生不高,今上虽疼惜他曾受苦,但都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当下最受宠的要数九皇子顾清辞,民间呼声最高的则是长公主与太子。
顾清明多年在外游历,在世家贵族之中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
是为了好控制吗?
楚袖心中思索着众多可能性,面上却不显山露水,轻轻拍了拍秋茗的手背道:“今日得到的消息,已经十分有用了。”
“接下来的时日你便好好休息。”
秋茗也没问自己以后要如何,顺着楚袖的安排点了点头。
楚袖原想让秋茗躺着休息,但她摇了摇头,手里握着那本《风月债》摆了两下。
“整日睡着,头都有些犯晕了,不如看些话本解解闷。”
秋茗自己都这么说了,她也不会扫兴,只是笑着道:“《风月债》故事扣人心弦,看时可注意着点时间,别一下子看得腰酸背痛。”
“会注意的。”秋茗露出一个笑来,苍白的面容仿佛一下子生动起来,好像当初初见时那佯装声泪俱下的模样。
于是楚袖也笑了起来,轻轻摸了对方的头一下,便起身带着月怜离开了。
月怜提着方才随手丢在一旁的食盒,寸步不离地跟在楚袖身后,看她裙摆逶迤过梯栈,藏进了三楼那扇青石山水屏风后。
“姑娘且等等我,我去把这东西送到后厨去,很快便上来了。”
言罢,也不管楚袖到底有没有答话,月怜一路小跑地下了楼,咚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
在屏风后停步的楚袖轻笑着摇摇头,顺手翻开了那本簿子。
与自小读书习字的叶怡兰相比,月怜的字要狂放不羁许多。
她学字时便自有一套逻辑,笔画顺序一应不学,全靠依葫芦画瓢。
待到入了朔月坊后,楚袖想着纠正她时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由她去。
叶怡兰秀气的笔迹与月怜潇洒的字迹并在一处,倒也有种别样的美感。
她一边看一边前后比对着,总算是确定了一件事。
顾清明和柳臻颜这所谓的婚约,恐怕从一开始便是顾清明求来的,且他本人从未想过要履行婚约。
第80章 假戏
六月十五, 不年不节的日子里,柳臻颜办了自她回京以来的第一场宴会。
由头便是她寻得了一品世间难寻的夜光莲,邀请各家小姐来赏花。
这都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最稀奇的当属镇北王嫡女亲自上门给云乐郡主下帖子。
多少人都等着看热闹, 心想镇北王嫡女会不会被云乐郡主给打出来。
毕竟两家人的恩怨可不像和定北将军一样乃是皇家制衡手段,那可是打从两人小时候就结下的梁子。
京城众人不清楚两人幼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单就镇北王回京后的这半年里发生的事情,就足以让人看出两家的态度了。
王侯的府邸相差不远,再怎么躲也在一条街上,容王自打镇北王回京后就再也没从镇北王府门前经过。
以前容王可不忌讳这些,甚至专门驱车去一趟, 就为了把镇北王府中成熟的枣子都打下来拿回去吃,还美其名曰废物利用。
如今倒是换了个说法, 说地方晦气人也晦气,沾边都得倒八辈子霉。
而镇北王府这半年来不知办了多少宴会诗集, 从来也没邀请过容王府上的人。
虽说年轻一辈的宴会长者一般不会去凑热闹, 但帖子本就代表了一种态度。便是云乐郡主不喜宴会,这帖子按礼数也该送到府上去才是。
可偏生镇北王府给京城的微末小官都寄了帖子,愣是没给隔着两条街的容王府送。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容王和镇北王都不爱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搅弄风云, 不然就他俩这股子劲儿, 指不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倒霉的就成他们这种人微言轻的小官了。
是以大家只能看看两人在日常中的交锋了,这倒还是第一次两人的孩子对上。
只可惜云乐郡主不知为何收敛了性子, 不止接下了镇北王嫡女的帖子,甚至还颇为亲昵地与她把臂同游, 一副要把对方当成好姐妹的架势,让等着看热闹的人败兴而归。
许是送帖子时过了明面, 接下来的几日里两人可是毫不收敛。
京城中无论男女老少,世家权贵亦或是平头百姓,个个都听闻了两人在京城中疯玩的各种事迹。
什么白日游湖、夜半烟火,都已经算是正常的了。
有了云乐郡主这个无法无天的人在,以往在京中没什么存在感的镇北王嫡女可是狠狠出了一把风头。
多少人不明白两人是如何结交,又如何这般亲密的,也便等着赏荷宴那日。
赏荷宴定在了七月初一,因着夜光莲的独特,赏荷宴定在了傍晚时分。
单单一个傍晚时分,便将许多住在正和坊外的小官子女排除在外了。
但也没人有怨言,毕竟人家打从一开始就没给他们送帖子。
镇北王嫡女开宴,来的大多都是各家的贵女。
这等赏花宴,约定俗成便是姑娘们的主场,没有哪家男儿如此没有眼力见儿要凑上去。
按理说这种宴会是没有歌舞表演的,楚袖也就失了参宴的理由。
可柳臻颜不是一般人,她也不管什么规矩道理,专门给楚袖送了封帖子请她来赏花。
既然有了帖子,楚袖也不会推脱,大不了到时她少说少做,只安静做个凑数的人便是了。
为此,她甚至回绝了柳臻颜将她安排在上席的想法,态度坚决地要按礼制入席。
以她一个乐坊老板娘的身份,在此等宴会上自是在末席的,莫说赏玩夜光莲了,便是连柳臻颜都瞧不见。
柳臻颜没办法,只能依着她的想法来,但心里如何想,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七月初一那日,楚袖早早地便到了镇北王府,寻的借口是要帮柳臻颜张罗,实际上则是要与陆檐等人会面以交换信息。
赏荷宴是姑娘们的宴会,路眠和苏瑾泽没办法以参宴的名义前往,也便让殷愿安下了个帖子请两位到府中来。
几人聚在了殷愿安的房间里,他如今还是乔装成柳岳风的模样,自然住在世子居室里。
好在越明风假扮柳岳风的那段时间里,并未养出什么亲信来,就连院中的下人也极少亲近。
“我与陆公子曾多次试探着往侧园去,将侧园外的每一寸都探查过了,零零散散捡到了不少东西。”殷愿安说着,便从内室里取出个巴掌大的木匣子来。
锁扣拨开,木匣子里摆着石头、丝带等杂物。
这些东西一眼瞧过去没什么特殊,楚袖也便上手去看。
石头奶白莹润,却又不是什么玉石,什么材质看不出来,只见上头雕刻着奇形怪状的文字。
楚袖试着解读了一下,但只看了两个符号便放弃了,看起来和鬼画符似的。
丝带倒是还能猜测一二,毕竟上头没有什么诡异符号,单是有些图纹罢了。
“冰蚕丝的材质,入手沁凉。”她摩挲着料子,将其上的信息一一道出。“这图纹是照日部落的族纹,越明风曾与我提过一次。”
“只是这针脚一般,配色也有几处不大和谐,绣这东西的应当是个初学者。”
如此一来,这东西只可能是侧园里的越途做的了。
只是越途与照日部落除了一个越秋外也无甚关系,怎的要专门绣照日部落的图纹呢?
楚袖的疑惑十分明显,路眠也便解惑道:“如今的朔北鬣狗,实则是照日部落的旧部。”
路眠话语简洁,却依旧有些地方不大清楚,苏瑾泽便接过话头。
“照日部落本就信奉朱明神君,被镇北王捣毁后,二王子旧部逃窜出来,与先前被祭司流放的罪人同流合污,在大漠之中不分敌我地劫掠,这才造就了鬣狗之名。”
“越途既是统领鬣狗,想来也是信奉这些的。”
苏瑾泽一番解释确实清楚许多,但楚袖对于他后一句并不认同。
实在很难想象越途这样偏执的人会去信仰一个莫须有的朱明神君,尤其是当自己的姐姐还是在照日部落中出的事。
依照越明风所言,在越秋死去之前,越途一直没有见到过她,甚至收殓尸骨都是过路人看不下去才寻了一处地界儿埋起来的。
“可能寻着机会进侧园一次?有些问题,或许只有与他见了面才能搞清楚。”
说起这个,苏瑾泽便面露讪讪,他拿茶杯遮掩一番,笑道:“这倒也不是进不去,只是越途那家伙心眼多,半夜闲的没事就溜墙根走,我们不知被抓住多少回了。”
“我是与他不熟,可路眠这个锯嘴葫芦也不求情。”
“两个人除了打架还是打架,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是一个罐子里的蛐蛐儿,见面不张嘴,只会斗来斗去。”
楚袖哑然,着实没想到这两人的进展如此不可观,距离上一次去侧园都已经一个多月了,结果到现在都没能和越途正经搭上话。
被苏瑾泽这么说,路眠有些不大高兴,紧抿着唇想要为自己辩驳,但却没能开口。
因为陆檐率先抢白了。
陆檐作为真正的镇北王世子,对于镇北王府的了解远超其他人,便是仆役已经换过一大批,他心中也自有一杆秤在。
“前些时日我与殷公子去了祠堂,那里供奉着的的确是我母亲的牌位。”
“只是……”
见陆檐似有几分说不出口,殷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只是那地方不止有先王妃的牌位,还供奉着另一人。”
“正如你们所猜测的那般,那牌位便是越秋的。”
“如此堂而皇之,无半分遮掩,看来柳亭这老狐狸是真觉得一切尽在把握呀。”苏瑾泽冷笑一声,将茶杯在桌上一放,茶水便泼了半杯出来。
几人将现有的情报整合一番,最后决定还是要去侧园一趟,将越途策反,这事才算有了突破口。
好在楚袖早先便让舒窕送了越明风的亲笔信来,如今正好能用得上。
为了能取信于越途,楚袖并未拆过那封信,上头火漆蜡印尚在。
但她也不怕越明风耍花招,他做这么多,归根结底也是想为越秋报仇,让柳亭付出代价。或许还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想法,借着柳亭的东风荣登高位。
可如今他已是阶下囚,就算越途武功高强,也无法在偌大的京城中找到一个无人知晓的人。
“计划之中,越途必不可少。既然你二人寻不到他,那便做一出戏,逼他出来便是了。”
“若我没记错,定北将军和镇北王应当还有一个约定在吧?”
这约定是当初花宴时路眠提出来的,当时不了了之,如今再提起来,倒也不算是胡说八道。
苏瑾泽和殷愿安头脑灵活,当下便知楚袖心思,对视一眼便笑了起来。
殷愿安斜睨着陆檐,口中安慰道:“无事无事,只是装个样子,小将军总不会真将你打一顿。”
这话说完,室内一片寂静,就连被宽慰的陆檐都哑口无声。
“怎、怎么了?”
苏瑾泽一把揽上他的肩膀,脸上笑遮不住。
“谁说这出戏要世子爷亲自上了?”
“那是?”殷愿安尚不知他什么意思,仍旧迷蒙着。
楚袖瞧着时间差不多,也便向着一旁的陆檐道:“也差不多是时候去赏荷宴那边了,陆公子可要随我一起前去?”
陆檐如今的外观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清秀小厮,出现在宴会上也不算太过招摇。
今日侧园那边必定要乱作一团,不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陆檐跟去,同她一起去赏花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只是她如此言说,倒让一旁的殷愿安觉出了不对。
陆檐要去赏荷宴,苏瑾泽又说这戏不能让世子爷上,那岂不是……
殷愿安环顾四周,路眠是一定要上场演对手戏的,只剩了他和苏瑾泽两个。
他可不觉得自己能说服苏瑾泽来演世子爷,更别说他如今就顶着柳岳风的脸,怎么说都是他更合适。
“那,公子你可下手轻点呀。”
殷愿安虽说比路眠年长一岁,可功夫却不及他,以往在赤峰山庄上比斗,次次都以落败收尾。
这些年路眠在朔北战场上杀了不少敌寇,一身气势养得愈发骇人起来,沉默不语动起手来,真叫人胆战心惊。
路眠并不答话,只是一伸手扯了殷愿安的袖子,比对苏瑾泽还是要客气几分。
苏瑾泽眉开眼笑地追了上去,顺带着还将柳岳风房里挂着的一柄剑给拿走了。
三人倒没离开这院子,只是在院中站着排演。
路眠没有动手,苏瑾泽倒是起劲,拿着剑鞘在殷愿安身上比划着,殷愿安屡屡抗议,却都被路眠的眼神给压了下去。
陆檐应承了要去赏荷宴,他本人也对所谓的夜光莲颇感兴趣,同时也想看看云乐郡主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自己的妹妹自己清楚,颜颜的性子再单纯不过,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惹了祸端,连怎么死的都不一定知道。
尤其是当下这敏感的时刻,容王府的人却与颜颜大张旗鼓地亲近……
陆檐心事重重,坐在原处任由叶怡兰在他脸上涂抹调和,只消一刻钟,原本那张清秀的男子面庞便柔和下来。
杏眼娥眉,梨涡浅浅,再加之胭脂轻扫。
一张温婉的美人面便覆在了陆檐脸上,楚袖为他绾发,再简单不过的垂挂髻,最后是几根珠花点缀。
模糊的铜镜倒映出一个陌生的人,陆檐沉默着,只轻轻眨了眼。
“换上衣裳,我们便出发吧,这个时辰,应当有人来赴宴了。”
衣裳是楚袖来时便备好的,是按陆檐尺寸裁做的,穿在身上再合适不过。
今日月怜被楚袖留在坊中照料秋茗,连带着也跟着才回来不久的舒窈一起处理坊中事宜。
叶怡兰和陆檐行在她身后半步处,一行人走在路上,见着仆婢也便招呼几声。
临近莲池的时候,叶怡兰受楚袖指使,拦了人问路,那丫头显然没见过她们,但却也低头呐呐而言。
“见过小姐。莲池便在不远处,沿着这条路往下走便能瞧见一座亭子,绕过那亭子就是宴会所在之地了。”
“多谢姑娘。”叶怡兰谢过那婢女,便回头瞧了楚袖和陆檐一眼,而后就走在了前头带路。
楚袖和叶怡兰都未曾来过这莲池,陆檐回府以来大多时间都在自己院子与侧园旁奔忙,极少观瞧府上风景,也就不大清楚莲池究竟在什么方位。
三人抵达莲池时,里头只有仆婢在来来回回地摆放各色物件,柳臻颜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云乐郡主在凉亭中摇着扇子撒鱼食。
如今才是上午时分,宴会现场还在布置,楚袖三人的出现就显得尤为突兀。
“呦,楚老板来得这么早啊。”云乐郡主这话纯粹是调侃,这些天她与柳臻颜的关系突飞猛进,现如今已经算是半个损友,自然知晓她那品夜光莲的来处。
说是荟萃阁的新品,恰巧被柳臻颜撞上了,才花重金买了下来。
可京中人谁不知晓荟萃阁老板深入浅出,除了和朔月坊老板有些交情外,从不与旁人打交道。
这等奇珍,哪有随意外流的道理,不过是楚袖有意为之罢了。
云乐郡主不清楚楚袖和柳臻颜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但不管如何,她们祸害的也是镇北王府,与她容王府没什么关系,她自然也就乐得看这热闹。
再者柳臻颜的脾性的确对她胃口,虽说实在有些纯稚,但也就是这般性子,让这傻姑娘行事全凭喜好。
这一点单看当初生辰宴上柳臻颜敢上来和她互怼便可见一斑。
“未曾想到云乐郡主在此,早知如此,便该早些过来的。”
楚袖客套话挂在嘴边,不得已带着叶怡兰和陆檐进了凉亭,却不坐到云乐郡主那边去,寻了个离她最远的地方坐下了。
“楚老板实在是客气啊。”云乐郡主将手中攥着的一把鱼食一股脑地抛了下去,绢扇带不来几丝凉意,偏生日头又渐高,恼的她将衣襟扯松了些。
叶怡兰还好,目不斜视地站在楚袖身后,只当没瞧见这一幕。
对于陆檐来说,这便有些难熬了。
他本就是恪尽君子规的皎皎公子,见云乐郡主这般动作便觉冒犯,当下便羞红面庞低垂了头颅。
好在云乐郡主本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子,并非是第一次在人前这般作态,全副心神都落在楚袖身上,未曾注意她身后一个小小婢女。
“坐这么远干什么。”
正所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云乐郡主一身轻薄纱衣,莲步轻移便落在了楚袖身侧。
她身量较一般女子要高上许多,比之苏瑾泽等人也不遑多让。是以她只略一展臂,便足以将楚袖拢在怀里。
楚袖面色不改,依旧坐得笔直,哪怕对方将一只胳膊压在她肩上,也依旧未完全与云乐郡主相贴。
“听小颜儿说她邀了你来,我便在此处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你来了。”
“让我等了这般久,可有什么赔礼?”
这话全无道理,但楚袖知道,若她说不出子丑寅卯来,今日许是就要在这凉亭里坐着了。
“赔礼自是有的,只是今日出门未曾带上,明日定然送到郡主府上。”
云乐郡主听楚袖这么说,就知道她是想着回去寻些东西补上,但云乐郡主提出这事儿来本就是为了为难她,哪能让她这么轻松就躲过去。
“哪里用的着楚老板破费,我有个好想法,正好就差一人,楚老板既有空,不如……”
说话间,她的手脚也不安分,时不时便勾着楚袖的发丝玩,要不就是拨弄着流苏勾弄她的耳垂。
楚袖深知与这种人相处,只要将对方的一切小动作视而不见,久而久之对方自然会觉得她无趣而放弃。
这一套理论还是她在前世实践来的,只可惜云乐郡主似乎是个另类。
哪怕她不苟言笑,对方依旧是那副撩拨人的模样。
她在心中不知叹了多少次的气,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她斡旋。
“实不相瞒,近些日子收了不少学徒,坊里正忙着呢。”楚袖面不改色地说瞎话,也不怕云乐郡主怪罪,反正对方就是拿她寻开心,要真恼羞成怒了,反倒顺了她的意。
两人你来我往的,谁也不肯先低头,话都说得十分离谱,就连一向情绪不外露的叶怡兰都忍不住用帕子遮了面容偷笑了好几次。
至于陆檐,早在云乐郡主搂上她肩膀时,就满脸通红地跑到凉亭外站着了。
楚袖深感云乐郡主的难缠,却也没办法脱出身来,只能在这里与她虚度光阴。
所幸云乐郡主虽然爱逗弄人,品性倒是不错,与她聊天也不至于不愉快,顶多是话语暧昧惹人遐想罢了。
也不知她是哪里得了这位小郡主青眼,能让对方如此特殊对待她。
神游天外之时,她便想起了云乐郡主的那桩委托,也便开口问了出来。
“郡主想如何将那烂桃花斩断?”
云乐郡主的委托对于楚袖来说不是难事,难在这位总是别出心裁的郡主想用什么法子。
“哪里算得上是桃花,不过是瞧他风韵尚佳,便闲聊了几句,请他入画,便自以为要做我的入幕之宾。”
“成天里在外头胡说八道,不给他点教训,还真当本郡主是吃素的。”
提起这个,云乐郡主就心生烦闷,她翻了个白眼,与楚袖埋怨道:“也不知那家伙与谁那般痴情,都说对他没有相思之意,还像听不懂人话一般。”
“自我上次狠抽了他一顿后倒是安分了些,但总觉得他酝酿着什么计划,一肚子坏水儿,偏生还没办法将人赶出京城去,真是糟心。”
对方是兵部侍郎嫡子,比之容王自然是不够看的,但无奈兵部侍郎如今乃是太子一派在兵部的独苗,断然不可能让她轻轻松松地折了这颗棋子。
朝堂考量让云乐郡主没法子通过容王府的势力对他出手,也只能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寄希望于能让这位痴情儿“回头是岸”。
楚袖回头,正对上云乐郡主的面容,坦然说道:“那位公子若当真是痴情不改,我的法子也未必奏效。”
“到那时,郡主怕是难以脱身了。”
云乐郡主如何不知这道理,只是这位“痴情公子”着实给她带来了不少烦扰,若非没办法将人从京城里铲除,她何至于被一个小官之子逼到如此地步,简直是人生之耻辱。
以往她在京中四处游玩,哪里需要看人眼色,如今被逼的成天在烟雨柳絮阁里窝着,美人卷的进度都停了许久了。
“你只管大胆放手去做,只要不把人弄死,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云乐郡主放出豪言壮语,楚袖也便放心许多。
她的法子就算再不好,总不至于将人弄残弄伤,比之云乐郡主的粗暴手段还是好上不少的。
“具体细节,日后得空我们再仔细商议,到时,可就仰仗郡主威仪了。”
云乐郡主摆摆手,表示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二人还要再聊,却见柳臻颜自另一处小跑过来,神色慌张不说,一边跑还一边在喊些什么。
待离得近些了,楚袖才听清她的言语。
“不、不好了,哥哥和路小将军打起来了!”
柳臻颜本意是来喊楚袖去劝架的,未曾想过云乐郡主与楚袖在一处。
但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云乐郡主猛地站起身来,也不走寻常路,手臂一撑便从凉亭的栏杆处翻了出去,扶住了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的柳臻颜。
楚袖则是倒了杯茶水,伸长了胳膊递了过去。
柳臻颜喝了茶水,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便上前从栏杆上一把扯住了楚袖的胳膊。
“快快快,楚妹妹快些跟我过去吧,苏公子劝不住,还是得你来。”
“我?”坐在凉亭中的姑娘八风不动,闻言挑眉反问道:“他们打起架来,我如何劝得住?”
“怎么说你也比我同路小将军关系好,可快劝劝他吧。哥哥不擅武艺,身子骨又弱,也不知苏公子能拦下路小将军几成。”
柳臻颜快急哭了,不同于其他人知晓现在这个柳岳风是殷愿安假扮,她是全然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挨打的。
谁让这一个月里殷愿安和陆檐为了探明府中真相,经常性地互换身份,如今刻意乔装起来,便是柳臻颜也分不出谁真谁假了。
“好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去看看吧。”云乐郡主一锤定音,瞥了楚袖一眼见对方认可便扶着柳臻颜等楚袖出来。
楚袖离开时将叶怡兰留在了陆檐身边,嘱咐她们便在凉亭里等着,若是撞着了哪位小姐,便躲避着些,莫要触人霉头。
叶怡兰自然点头称是,又扯了陆檐的手臂道:“姑娘且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新来的妹妹。”
安排妥当后,三人也便离开了,陆檐则第一时间抽回了自己的手,声如蚊呐。
“冒、冒犯叶姑娘了。”
“不妨事,你寻个地方坐着便是了,我们只需等姑娘回来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