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相识
苏瑾泽也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天生就吸引这些个老成的人, 还是他潜意识里亲近与兄长类似的人。
年少时招惹的路眠性子沉闷,见天的找不着人,除了校场是哪里都不爱去。
他好不容易又找了个狡黠的姑娘, 结果是个爱钱的, 除却做买卖外也是抱着琵琶八风不动,搞得他想约人出去玩还得撒钱。
“哪有人嫌钱多的, 再者说了,银钱傍身,行事才有底气。”
也就是昭华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才能让她有机会安安稳稳地做些生意。
前世长公主为了赈灾焦头烂额之时,她也在背后帮着收敛物资, 但最终得来的米粮甚至不过一城百姓活过三天。
那时候她便知道了,乱世攒粮, 盛世攒钱,总归是无错的。
当然这次她是物资与银钱齐头并进, 有长公主做靠山, 她并不担心收拢来的东西无处安放。
“有我们给你兜底,哪天你都不会过上苦日子,倒也不必如此精细。”苏瑾泽还以为她是因着年少颠沛流离, 这才有了爱财的毛病。
毕竟打听她身份时, 曾招她做工的茶馆老板娘都说她来京城时身上只剩了五十文钱,踏进城门就中暑昏厥了过去。
五十文钱在别处或许能勉强找个住宿的地方,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 五十文钱甚至买不来一顿像样的吃食,只能勉强买几个包子烧饼果腹。
楚袖颇为无奈, 也不知苏瑾泽和路眠是哪里来的印象,总觉得她是个没人爱的小可怜, 吃穿用度上一应缩减。
“我也在花钱的,别说的我好像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似的。”
她才辩驳了一句,苏瑾泽就变了神情,略带些疑惑地问道:“你请了柳世子来这里?”
“并未……”
她侧对着房门,并未瞧见什么,听他言语也往外观瞧,便见得一个青色身影逼近,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步伐急促,正冲着这边来。
“你可别诓我,这摆明了就是方才在宴上的柳世子,只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如此急迫地来寻人?”
柳臻颜还在隔壁和陆檐见面,这个档口柳岳风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苏瑾泽起身迎上去,试图将他拦在较远的位置,顺带着给楚袖使了个眼色,让她去隔壁将陆檐藏起来。
今日打的就是让他们兄妹二人相遇的主意,陆檐在叶怡兰的帮助之下卸去了伪装,恢复了自己清俊的容貌。
“柳世子真是客气,路眠这边有我照料便好,哪里用得上柳世子亲至。”
柳岳风被人半路拦下,下意识就要将此人拂开,只是动手前瞥了一眼,见是苏瑾泽才收了手,不得不压着脾气与他虚与委蛇。
“苏公子到底是客人,哪有让客人照顾人的道理。”
“再者方才苏公子也摔得不轻,也该上些药才是。”
两人一番拉扯,谁也不让一步,竟是胶着在了原地。
方才楚袖未来得及喊住苏瑾泽,此时疾步走过来,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好挑明了言语,只能顶着苏瑾泽不赞成的眼神将柳岳风请进了屋内。
“哎——”苏瑾泽眼看着自己努力了半天结果楚袖一出现便引狼入室,不明所以地扯了扯楚袖的衣袖。
行在前面的姑娘并未作答,只含笑将那柳岳风带进了屋内,而后轻声唤他。
“好了,莫要闹别扭了,不碍事的。”
苏瑾泽气闷得紧,跨过门槛时还刻意在上面重重踏了一脚,高声地阴阳怪气。
“柳世子大驾光临,只是这地方没什么像样茶水,要委屈柳世子了。”倒也算变相提醒隔壁的两人了。
只是柳岳风面色不变,甚至还顺着他的话倒了杯茶水。
还不等苏瑾泽多说几句,楚袖便推了他脊背一把,催促道:“坐下我们慢慢说。”
柳岳风也一改先前的文雅,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左手在腰上摸索一番,便将那精致华美的腰佩与禁步扯了下来,一并丢在桌上。
这些还不算完,他又伸手去扯头上温玉所制的发冠,只是不得要领,最终只是扯下来几根头发。
这个认知似乎让他更暴躁了些,力气极大地扯了扯衣领,这才满是怨气地抬眼望了过来。
“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做这个破事?”
“明明是个权贵家的公子,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要看的账簿名录能塞满半个屋子。”
“都不用旁人起疑,再过半个月我就得死在这王府里。”
“楚姑娘,就当是我为你做事这么多年的苦劳,快些换个人来吧!”
说到后来,方才还气势很足的男子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哽咽,瞧着就十分的可怜,简直是听者伤心见者落泪。
楚袖也没想到他在镇北王府里待得如此难受,毕竟他原本也是帮她打理着清秋道那边许多线路,处理俗事的能力自然是有的。
上次见面匆忙,回去她拆了打掩护的金簪才得了他的“求救”信息,这才有了之后求助陆檐一事。
“换是不大能换,但我给你寻了个帮手来。”
“帮手也行,我寻个由头将他带在身边便是了。”
“柳岳风”情绪激动,若非顾忌着男女大防,八成已经握住楚袖的手热泪盈眶了。
两人一来一往,把一旁的苏瑾泽看了个愣。
“你、你们这是……”
解决了心头大患,“柳岳风”才有兴致向这位被蒙在鼓里的公子解释。
他的态度比之方才好了不少,面上神色也不再是假装的温文尔雅,而是洒脱一笑,道:“在下殷愿安,见过苏公子。”
殷愿安。
好像是楚袖手下掌管情报的统领,听说当年还是路眠带着楚袖从赤峰山庄上带下来的人。
见对面的公子一脸茫然,似乎对这个名字无甚印象,殷愿安从袖中拿出个小巧的香盒,手指在那纯白的脂膏中一蘸,继而在耳后一抹一拂。
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脱落下来,露出其后那张眉眼肆意张扬的脸庞来。
倒不是说柳岳风的皮相不美,而是人与人本就不同。
殷愿安不管长到多少岁,身上都还是那股子少年意气,要他沉稳起来装作个文雅公子,着实是要了他的命。
此时将这伪装的面具一摘,他好像彻底从那劳什子的“柳公子”里解脱出来,能重新喘气一般。
苏瑾泽对这张脸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印象,毕竟两人素未谋面,能记得名字都得靠苏瑜崖时常提起这么一个人来。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拥有一个意气相投的新朋友!
“我就说怎么柳小姐走后,阿袖还是一副在等人的模样,原来是在等你!”
“方才那般说话也不是有意针对你,实在是我与读书人合不来。你演技又如此得好,我还当是之前那个一句话里三个苏家的赝品呢。”
没人不喜欢夸赞,殷愿安尤其喜欢别人夸他。
这下一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攀谈起来,倒让一旁的楚袖成了个摆设。
她没打断相谈甚欢的两人,只是起身进了内屋。
方才急着出门,内屋里有几声响动都被她丢在脑后,现在既然无事,自是要来看看的。
原本安稳睡着的路眠已然醒了过来,才将帷幔挂至床边银钩处,未来得及打理自己一身因困睡而揉乱的衣袍。
床上的薄衾叠得整齐放在一边,铺着的单子也拉得极为平整。
两人的视线不其然地对上,楚袖没再进去,一手扶着珠帘,轻声细语地问询。
“可有头痛?先前的醒酒汤准备得匆忙,并非你常用的那一种。”
路眠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连回身的动作都忘了,眼里只有那张清丽面容微带担忧的模样。
“路眠?”珠帘旁的姑娘见他无有回应,挑着帘子便要进来。
那双柔软的手搭在颗颗圆润的莹润珍珠上,更衬肌肤胜雪,指端甲盖粉嫩,修正成一个个漂亮的小月牙。
她好像很配珍珠,库房里应当有些姐姐得来的赏赐,她应当会喜欢吧。
路眠神思不属,又被楚袖唤了第二声名字,才像是被烫到一般回了话。
“无、无事,我很好。”
“无事便好,你且慢慢收拾,我去陆公子那边看看。”
楚袖说完便要走,路眠也顾不得自己衣衫凌乱,急走到珠帘旁扯住了那只要离去的手。
皓腕入手如云如绸,他下意识地松了几分力道,而后道:“我与你一起。”
路眠要去,楚袖也不会拦。
她在珠帘处停留片刻,路眠便收拾齐整,走了出来。
原先那件栖云纱的衣裳被血藤汁液灼坏了衣袖,路眠便用赤色布条将它们缠裹起来,显露出精瘦的小臂来。
两人自内屋出来,苏瑾泽只是分了一个眼神过来,殷愿安倒是客气许多,同路眠招呼了一声。
对此路眠只是嗯了一声,也没有和他们叙旧攀谈的打算,径直跟在楚袖身边往外走。
他这般冷淡的态度使得同病相怜的两人打开了另一个话匣子,吐槽起路眠的“无情无义”起来。
“你瞧瞧他,受苦受累做老妈子伺候大少爷,结果连句好话都得不了。”
“这就算了,比武都不让着我!”
苏瑾泽一拍桌子,动静大得楚袖都看了过来,他吓得咳了几声,教训起对面听得起劲的殷愿安来。
“干什么这么激动,显得我们很没有教养!”
莫名其妙没有教养的殷愿安不想再搭理他,双臂撑着桌子起身,抛下一句也与路眠一道走了。
“那苏公子就在此处好好展示自己的教养吧,殷某素来没教养惯了。”
“哎你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苏瑾泽为自己找补,然而在路眠的眼神压迫下,最终还是哑了声,一甩袖子跟了上去。
第62章 调换
而隔壁的房间之中, 柳臻颜在看到陆檐的那一刻就眼泛泪花,扑进了他的怀里。
“兄长,颜颜是不是很无用, 和那赝品相处了大半年, 竟才发现他是个假的。”
柳臻颜自小娇宠,但真说起来其实并未落过几次泪, 寥寥几次也都是因为他这个做兄长的。
他身子不好,在朔北的寒风里尤其难捱,时常病倒在院中。
多少次他自高热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总是含着眼泪却要假装生气的小姑娘。
他是长子,照料妹妹是应当的。
但不管他如何回想, 脑海里都是小姑娘捧着各色物什来与他约定以后的模样。
有时是一块形状圆滑的石头,有时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
有时是一只色泽鲜艳的蝴蝶, 有时是一片勃勃生机的绿叶。
他的妹妹,不通人间俗务, 却爱这世上的每一缕清风, 每一束月光。
她与他见春光、赏夏萤、品秋月、捧冬雪,一年四季,朝朝暮暮, 他们相互依偎着走过了许多年, 往后也会如此。
陆檐一如往常一般轻揉着怀中人的发丝,声音和缓而温柔:“颜颜怎么会这么想。颜颜现在不就找到哥哥了么!”
“可是,”许是今日参加宴会, 一向不爱打扮、素面朝天的姑娘涂脂傅粉、点唇画眉,头上钗环齐备, 几番动作就叮当作响,“哥哥受了许多苦楚。”
陆檐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的妹妹已经长大了。
她从当年那个尚没有桌高的雪团子长成了一位不可多得的明艳女子。
今日是她十九岁的生辰,却过得不如以往在贫瘠的朔北快活。
因为回了京城,她就不再是朔北那个被父兄捧在手心里的明珠,而是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京中子弟以容貌性情评判她,亲生父亲以地位权势为她择婿,到最后,也无一人问她是否愿意。
“哥哥不苦,苦的是颜颜。”
陆檐将手掌抵在柳臻颜肩上,将小姑娘推开了些许,低头对着她一笑。
“好啦,今日是你生辰,还未祝你生辰欢喜。”
“还有我去年时应下你的礼物——”
那份礼物不便随身带着,他被安排着在这房间里待了大半天,礼物也便搁置了一旁的架子上。
他一伸手便将分量不轻的木头盒子拿在了手里,引着柳臻颜到桌前坐下,盒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木盒细长,离得近了便有股子蜜香,却不甜腻,柳臻颜猜应当是某种沉香木料子。
这礼物从盒子开始就十分用心,盒面上镌刻得不是常见的花鸟鱼虫,而是一副美人图。
说是美人图也不太准确,因为图上还有两个孩子。
一个绷着小脸坐在树下,另一个则被女子抱在怀里,低头拿穗子逗弄。
风摇落一树繁花,落在三人发梢肩上,一派温馨。
她盯着看了许久,才伸手摸了摸盒子上的女子,低声道:“哥哥,这,是不是母亲?”
“是母亲。”陆檐站在她身侧,随着她的动作怀念地看着那副美人图,“母亲曾说过,希望颜颜一生顺遂,事事无忧。”
“而这份礼物,是我和母亲一起送的。”
在开启木盒之前,柳臻颜又看了盒面上的美人一眼,明明是雕刻的死物,她眼前却隐约显出了那人温软的笑来。
娘亲的小颜儿,以后可要开开心心的呀。
眼前有几分模糊,她下意识地眨了眼睛,几滴水珠砸在木盒上,晕出些许深色。
她胡乱地用手擦了眼泪,而后打开了木盒。
开启之前,柳臻颜有过许多猜测。
她从兄长这里收到过不少礼物,有发簪首饰,也有话本佛经,个个都是哥哥亲手所制,从不假手于他人,就连关系最好的清河都无法插手。
她原以为这会是一幅画,一副与母亲有关的画轴。
因她出生不到一年母亲便撒手人寰,婴儿记忆模糊,她对母亲其实并不了解。
但不知是父亲太过深情亦或是别的原因,严禁府中人议论亡故的主母,是以许多时候她都是从兄长口中了解母亲。
兄长从不多言,只是会一点一滴地同她讲,然而她始终未曾见过母亲的模样。
“哥哥,为什么是,是……”她声音里带了哽咽,话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颜颜,因为这是你的愿望。”陆檐从侧边伸手,将那东西自盒中取出来,双手执着弯腰递到她面前,“只要是你想要的,不管是我还是母亲,都会为你取来。”
柳臻颜没再说话,因为她已泣不成声,就连抬头看一眼陆檐的勇气也没有,只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手里的东西哭。
陆檐也不急,对于妹妹,他一向极有耐心。
柳臻颜哭了一会儿,而后一手将东西接了过来。
她身上衣衫繁复,宽袍大袖,与一般的世家贵女并无二致,然而她下一刻将礼物启封,一道冷光折入眼底,将轻薄的水光照裂,化作万千星辰。
鲜红的穗子因她动作而摇晃起来,一如盒面上所刻。
这一刻的柳臻颜,眼神冷凝得不像个娇宠长大的小姐,倒像是朔北草原上肆意生长的赤镜花。
陆檐送给柳臻颜的生辰礼,是一把剑,是一把杀过人见过血的利剑。
这剑是母亲遗物,是他千辛万苦才在那场意外的大火里保下来的东西。
他一刻也未曾忘记过,那橘红色的光芒映照母亲院落之时,胸膛中同样沸腾着的火焰。
颜颜爱剑,恰好母亲留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便是把上好的宝剑。
这是天意,天意要让母亲与他一道为颜颜送上这份贺礼。
“母亲曾用这把剑,诛杀了草原部落十三位王,使得部落流寇不敢再进犯昭华。”
“而这平安扣,是我亲手所制,愿颜颜永远平安喜乐。”
父亲所做之事捅出去之后,他二人或许能保全性命,但权势地位定然会被收回去,届时二人便能从京城繁华圈里退场。
往后的日子里,不管颜颜是行遍山水还是偏安一隅,他都希望她能快乐,能像她梦想的那样,做个行侠仗义的小姑娘。
柳臻颜将剑收起,一下子拉住了陆檐的手,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哥哥,你若再做什么危险之事,哪怕不能带我一起去,但可否告知颜颜一声?”
“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哥哥,颜颜只有你了。”
言语之中,竟是将柳亭划出了家人的范围。
陆檐对这一事实并不意外,只是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柳臻颜的请求。
他当初选择孤身逃离,一来是因为怀揣着些许希冀地去试探了父亲,不曾想因此暴露,二来则是不想让此事牵扯到颜颜身上。
既然父亲之前瞒着他们,那之后必然也不会让颜颜知晓。
但谁知走到最后,还是要颜颜也蹚这趟浑水呢。
许是他沉默得太久,柳臻颜有些慌神,摇晃着他的手臂,一如往常一般撒娇道:“哥哥不希望颜颜不开心对不对,就告诉颜颜吧!”
只是她到底心中慌乱,原本小女儿的撒娇到后来便染上了沙哑的哭腔。
“哥哥……”
陆檐叹了一口气,正想将原委和盘托出之时,门外便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听起来人还不少。
柳臻颜当下也不问了,两手并用地将陆檐推到了帘幕后头,又扯开了纸屏遮挡,临出去前她还嘱咐陆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颜颜……”陆檐下意识地拉住了柳臻颜的手,在对方回头后又哑口无言,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柳臻颜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而后便起身去迎接即将到来的人去了。
屏风与帘幕遮挡之下,已然薄暮的日光几乎不起作用,他就这样静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像一尊泥偶木雕一般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
吱呀一声,这是门扉开了。
再然后,他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外头寂静得像是已经无人了一般。
陆檐缓慢地站起身来,绕到屏风侧,撩开及地的帘幕,便见得柳臻颜维持着开门的动作,一动不动。
“兄、兄长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但却强自镇定。
“颜儿方才走得急,怕是有什么急事,这才来看看。”
站在她面前的清俊文雅的公子面带轻笑,明明言语温柔,却让柳臻颜胆寒。
似是看到了她扣在红木门上轻颤的指尖,柳岳风补了一句:“方才与楚姑娘闲坐聊天,未察觉时辰,如今便想着一起来唤你用膳。”
“楚妹妹?”柳臻颜这才发现,柳岳风身后还跟着三个人,只不过是碍于礼数才落在了后头。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动作,万一楚妹妹是被这假货威胁着来的呢!
楚妹妹就算再足智多谋,在镇北王府里也不能明面上违抗世子命令,她就不一样了,反正胡搅蛮缠惯了,今日就是下了假货的面子,他也不能怎么样。
眼看着靠自己是进不去了,柳岳风无奈地让出了位置,让楚袖上前来。
“柳小姐且放心,今日吃食俱是你欢喜的。”
“方才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就在这小院子里用,我们几人正该好好认识呢。毕竟以后用得到彼此的地方还多得很。”
苏瑾泽也从旁帮腔:“正是正是,我们都已经说好了的。”
柳臻颜堵在门口,听着几人言语,犹豫不定之时,竟听得珠帘碰撞之声,一回头便见兄长已经自帘幕后走了出来。
“看来柳小姐也觉得在理,那楚袖等人便叨扰柳小姐安静了。”楚袖面色不改,安抚起慌乱的柳臻颜来。
柳臻颜瞧着那假的柳岳风面上神色并无异样,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兄长既无什么反应,想来也是知晓的,也便默许了几人进来。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63章 玉簪
到最后, 陆檐还是将一切都告知了柳臻颜。
本以为父亲是权势迷眼,做了些逾距之事,却不想他竟与草原部落那些鬣狗勾结, 祸乱朔北百姓不说, 甚至有着更大的野心。
柳臻颜一时之间有些无法接受,虽说柳亭极少陪伴她, 但到底是她自小就听着父亲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此时如何能接受是个大英雄的父亲一朝之间变成了个利欲熏心的卖国贼呢!
明明父亲年轻时剑斩贪污粮饷的贪官、带兵击退部落流寇的故事在朔北流传甚广!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他最不齿的人呢!
柳臻颜久久不语,几人也便没有说话,只有陆檐这个过来人劝慰她。
“初起时我也是不信的, 但试探过一次后,便不由得我不信了。”
“再骁勇的将军, 不也折在了朔北的黄沙里了么?”
“只不过旁人是□□已死精神未灭,而我们的父亲将过往抛却在黄沙里, 留下了一具人世驱使的躯壳罢了。”
柳臻颜抬眸望向自己的兄长, 他已然接受了这个现实,提起父亲这两个字的时候,不再如过往一般孺慕, 淡漠得仿佛那是个陌生人一般。
但她记得, 兄长以往不是这样的。
虽说他与父亲算不得亲近,但次次提起还是仰慕神色。
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哪个在朔北长起来的人不心向往之。
兄长抛却了这一段父子亲情, 而她终将要做出个决断来。
“所以,现在这个‘柳岳风’又是什么人物?”柳臻颜扭头看向了一旁坐姿狂放的柳岳风, 他一进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扯了把圈椅就躺卧在了里头, 一副没骨头的模样。
那个假货可不会这样,他巴不得时时刻刻都端着世子爷的架子,让所有人都瞧瞧他有多尊贵。
柳岳风见她总算恢复些许正常,也不再伪装,重现了先前在苏瑾泽等人面前的一幕,将那张假面拿在手里,对着她爽朗一笑,继而拱手:“在下殷愿安,是楚姑娘手底下的一名小卒。”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这些日子冒犯柳小姐,还请见谅。”
他说的是装扮成柳岳风的这大半个月里,没少给柳臻颜添堵,就为了不让人发觉柳岳风已然换了个芯子。
柳臻颜抿唇不语,看着对面那摆明了与柳岳风相去甚远的儿郎,尚且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察觉到异样。
“既然如此,原来的那个,”柳臻颜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换的人,但想来那假货被关在了某处,不然府上出了两个世子爷,早该大乱了。“去了何处?”
“自有去处,柳小姐不必担心。”殷愿安并未说出柳岳风究竟藏在何处,只是迂回地将这个问题按了下去。
“之后有兄长回来,也便不劳烦殷公子了。”
柳臻颜一想到自己与一个陌生男子装模作样了大半个月,就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厥过去了。
想到兄长今日便会回来,这位殷公子就算见识了她几次窘迫情态,反正之后也再见不着了,就当没发生过就好了。
殷愿安闻言苦笑,瞥了一眼并未言语的楚袖,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柳小姐,这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啊?”被这消息一惊,柳臻颜猛地站起身来,身后的木凳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倒,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她看了看旁边坐着的眉眼温软的女子,又看了看担忧地望来的兄长,一时之间倒不知先问谁好了。
至于坐得更远些的两位青年男子,压根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还是楚袖见这两兄妹一个茫然一个哑口,才开口说道:“想必陆公子已将事情原委告知与柳小姐,既然如此,柳小姐应当知道,哪怕是假的柳岳风,也是个时时刻刻处在危险里的人物。”
“陆公子不通武艺,莫说那些养在暗处里的凶恶私兵,怕是府中几个强壮些的侍卫都能难为与他。”
殷愿安一脸炫耀地接过了话头,右手大拇指冲着自己,夸耀道:“而我,打小在山庄里就是最能打的,整个山庄都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虽说不能以一当百,但若是出了什么状况,从这镇北王府里摸出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柳臻颜自己都是个三脚猫,见殷愿安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当即睁大了眼睛,身子往前一探,靠近了些许。
“你当真这么厉害?”
两人年岁相仿,但无奈柳臻颜行为动作间自带一股子稚气,殷愿安被她亮晶晶的眼睛一望,仿佛回到了以往在山庄上做孩子王的日子。
他朝气蓬勃地应了声,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大妥当,八成是要起来展示一番才罢休。
打从进来就一直不言不语的路眠咳了一声,殷愿安像是被猫抓住的老鼠似的,登时就萎了下去。
“正是如此,殷愿安武功高强,便继续由他充当假世子,而陆公子便乔装一番留在他身边做个小厮。”
“既能躲去一些猜疑,也不至于伤及性命。”
柳臻颜也明白这样对兄长再好不过,可是做小厮……
哥哥他身体一向不好,若是出了什么差错……
柳臻颜能想到的事情,他们自然事先也想到了。
陆檐为柳臻颜扶正了凳子,拉着她重新坐下来,语带无奈道:“颜颜莫非忘记了,我一向不喜人伺候,院子里并不进人。”
“也就平常在外面装一下罢了,回了院中,院门落锁、房门一关,谁又能知晓呢。”
殷愿安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从旁插了一句嘴:“而且有我守着,哪怕有人来探,定然能以假乱真!”
这样一来,柳臻颜也没了异议。
之后几人在房中一起用过晚膳,殷愿安和柳臻颜先后离去,楚袖、苏瑾泽和路眠则是留在了屋内。
楚袖一边等待着叶怡兰为陆檐重新装扮,一边同两人商量着侧园之事。
“那座侧园极为诡异,外面血藤密布,极难突破进去。”
“但好在先前柳小姐赠我的一支红玉琉璃簪似有奇效,能将那血藤逼退。”
楚袖将红玉琉璃簪置在桌上,苏瑾泽拿起观瞧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奇特之处,便又放了回去。
“瞧着和普通的簪子也无甚区别。”
“等一下,血藤不过是个好看些的园艺植物,怎的用上了‘逼退’这词?”
楚袖将自己知晓的血藤信息道出:“血藤有灵,疑似活物。”
“那些是用特殊手段培育出来的异变血藤。”陆檐在叶怡兰调配脂膏时抽空解疑。
“血藤原只是较普通藤蔓颜色艳丽似血、枝干剔透如玉,但用人血浇灌喂养之后,血藤内里流淌的乃是货真价实的鲜血。”
路眠皱眉,望向陆檐的眼神里满是疑惑:“我等遭遇的血藤,汁液对于皮肉的腐蚀性极强,可与你所说的不同。”
陆檐显然并不知道此事,他也露出一副讶异神色,而后他叹息道:“八成是越途那家伙的手笔。”
“越途?”苏瑾泽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便有些想问。
谁知一旁的路眠听到这个名字却激动起来,他眸色深沉地盯着陆檐,生怕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苏公子若问,其实我也不知这越途究竟是何人,只知他并非昭华朝人。”
“发丝颜色浅薄,瞳眸也是异色。”
“这般奇特,莫非是海外来客?”苏瑾泽爱玩,来往客商他都认识不少,听说看似一望无际的大海其实亦有边际,在海的另一头有着一群与昭华朝人生着全然不同样貌的人。
陆檐也不大清楚,只道:“或许吧。”
“我第一次见越途,便是在红谷之中。”
“不知他是疯魔亦或是旁的原因,竟割肉放血来喂藤。”
“血藤原是扎根地下,靠着点滴露水而活,血液沸腾,让红谷中的血藤枯死了五分之一。”
“再后来他便进了府中,我见他的次数不多,每次他都与血藤在一起,是个十足的怪人。”
楚袖听着陆檐所述,心中便有了新的疑问,她将红玉琉璃簪举起来,指尖沿着花纹游走,微凉的触感传来。
她轻声开口:“那这红玉琉璃簪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我幼年与清河在红谷中所发现的一处人高的玉石凿成的物件。因着色泽艳丽,颜颜十分喜欢,我便雕成了个簪子送与了她。”
“红谷中血藤遍布,唯独此处玉石周围一丈不见分毫,想来是里头有什么血藤避讳的东西。”
叶怡兰在他脸上描描画画,陆檐的声音也就含糊了几分。
“既如此,陆公子身上可还有那玉石所制成的物件?若能拿来一用,也好傍身。”楚袖将簪子塞给了旁边的苏瑾泽,扭头便瞧见路眠神色有异,垂下眼眸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因着脸上的伪装做到最重要的一步,陆檐不能言语,只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腰间。
叶怡兰用一只手托着浅口青色小碗,拇指夹着两根手指长短的兔毫笔,右手自他腰上一拂便将那红鱼玉佩扯了下来,顺手丢在了桌旁干净处。
“现下脱不开身,劳烦姑娘亲自来拿了。”语罢,两根兔毫笔各蘸脂膏,在他脸上描摹起来。
楚袖倒不觉得有什么劳烦,她上前将玉佩握在手里,而后又走到了路眠身前。
如今天已黑了,叶怡兰做的是精细活儿,围着他二人整整燃了四根烛,将屋内映照得格外亮堂。
此时她站到路眠眼前,倒是遮了光线,让人更瞧不清他的神色了。
路眠不解地抬头望过来,在一片阴影里,他瞧见姑娘无悲无喜的眼眸,她将一枚玉佩放在了他手中。
“处处小心,静待君归。”
那一刻,路眠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有力且蓬勃。
最后,他只是合拢了手掌,将红鱼攥在掌心里,沉默地往屋外走。
“哎!你怎么说走就走,且等等我呀!”
“噤声。”
第64章 夜探
路眠和苏瑾泽去了侧园查探, 楚袖则是守在院子里等两人回来。
原本说好两个时辰便归,却不想到了月中子时都不见人影。
叶怡兰和月怜不知来劝了多少次,楚袖都岿然不动, 依然在屋内燃着一豆烛火等人。
无奈之下, 叶怡兰和月怜也就留了下来,左不过大家一起熬一个晚上, 以往也不是没有做过这事。
等待的时间总是无聊,月怜央着楚袖同她读话本子,叶怡兰见楚袖本就烦心,便自告奋勇地接过了这个活计。
月怜也不挑,总之有人读就是好事。
叶怡兰刻意放缓了声音, 在一片寂静之中读着月怜揣在身上带过来的狗血话本子。
也不知是话本子写得无聊还是今日着实累着了,等叶怡兰再读完一页时, 月怜已经趴在楚袖膝上沉沉睡去了。
楚袖倒是精神得很,甚至还挥了挥手让她将披风取来给月怜盖上。
叶怡兰不情不愿地去了, 月怜在睡梦中还喃喃着糖葫芦。
楚袖摸了摸月怜的头, 对方将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倒是没再说话。
叶怡兰自内室里取了搭在屏风上的宝蓝色织锦花鸟绣披风,又取了软枕来。出来便见月怜那不争气的样子, 心中颇是不满, 却还是将她从楚袖的膝上挪到另一头,给她仔细盖上了披风。
该睡的不睡,不该睡的倒是睡得死沉。
因着月怜睡去, 二人连聊天解闷的机会都没了,只能各干各的。
叶怡兰继续整理先前做到一半的蚕丝面具, 楚袖则是随意抽了本书卷在读。
这本是年前楚袖布置给月怜的课业,要她从中挑些名篇来背, 不然被刁难唱些小调时都脑袋空空。
但无奈月怜一看书就犯困,哪怕楚袖挑的已经是最为有趣的歌赋汇编,依旧是看不了两页就沉沉睡去。
却不想到了今日,倒成了楚袖打发时间用的东西了。
一本书卷读完,期间叶怡兰续了两次烛,眼看着天边吐白,才有两人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从敞开的窗户里翻了进来。
原本支在桌上小憩的叶怡兰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睁眼望去时发现楚袖已经迎了上去。
两人俱都受了伤,苏瑾泽的衣衫破败,血迹与灰尘混作一处,就连面庞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但好在步伐还稳健。
严重的是路眠。
他身上处处都有伤口,衣衫迸裂处鲜血淋漓,就算昏过去了,他的眉头依然紧锁,手中一对半臂长的峨眉刺怎么取也取不下来,还是苏瑾泽点了穴位强行掰下来的。
有叶怡兰在,楚袖也便不上去凑热闹,只是同苏瑾泽一起烧了几桶水递进去,便守在了外室等着。
苏瑾泽简单地换了衣裳洗漱一番,将身上的血腥味洗净,这才与楚袖坐在一处讲起了他们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人换了身轻便衣裳便带着东西一路往侧园去,苏瑾泽武功虽比不上路眠,但轻功却好,两人于月下树影中飞掠,任谁也发现不了。
以往的许多次探查,他们都是这样完成的。
但却不曾想,这次在侧园栽了个大跟头。
倒不是侧园有什么了不得的防守,而是里头住着的那人着实凶残,难怪以食人血藤作守卫。
有了陆檐手中的玉佩和玉簪,原本难以逾越的血藤墙在靠近他们后四下散开。
两人绕着墙边走了一圈,在看到那蛇纹凸起时,路眠便知此行来的正是地方。
毒蛇抱团正是朔北草原部落那群鬣狗的徽纹,路眠在黄沙上与他们交战时曾无数次见过,断不会认错。
知道镇北王府里有这般穷凶极恶之徒,苏瑾泽简直用上了毕生的功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
他武功只称得上一般,真要打起来,他只能勉强自保,对于路眠却没什么助力。
两人没扭动机关,而是借了一旁数丈高的树翻进了侧园之中。
甫一落地,一阵子阴风迎面扑来,夹杂着海腥味与血腥味,激得他一个寒颤,靠近了路眠些许。
“这鬼地方,竟然还有人能住得下去!”
方才没注意,被冷风一吹,他才瞧见那满园的惨白,非是裁木砌石,而是森森白骨。
不知这侧园里埋没了多少人,才能以腿骨为林,头骨为山,堆出这么一副瘆人景象。
哪怕苏瑾泽自诩胆大,在这种环境下也觉得有几分不适。
两人这次没再分开行动,而是一起探起了这侧园的虚实。
侧园占地不算大,勉强也能算个院子,但大多数地方都用白骨摆成各色物件。
他方才甚至一打眼瞧见两个装扮精致、衣着考究的骨偶,若非是两眼空空,还当是什么人在黑暗中密谋。
也就是这么一移眼,再回头之时便有个白影儿自远处飘了过来。
苏瑾泽强自镇定,与路眠一道躲避,然而来人显然已经看见了他们,轻一拂袖便有数道寒光扑面而来。
今日毕竟是来赴宴,常用的剑不方便携带,他也就在腰间缠了一束软剑,右手自腰带处一抹,轻薄的软剑被他挥舞起来,将那些暗器甩到一边去。
暗器未能近身,但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麻,可见来人使了多大的力气出来。
他与路眠借着夜色在侧园中逃窜,那白影儿似也不急,并不刻意来追,只是在园中闲逛,时不时甩几手暗器给他们添堵。
眼看着他们离血藤墙越来越近,路眠沉下心来,对着苏瑾泽打了个手势便攥着他的峨眉刺冲了上去。
苏瑾泽死死抿着唇,见两人你来我往地缠斗,白衣人甚至未曾亮出武器,只一双手便和路眠打得有来有回。
他瞅准时机飞掠出去,也不知白衣人是否察觉到,然而他也顾不得这些了。
只要将这侧园的秘密探查完,路眠自然也能全身而退-
“然而,到底是我小瞧了那人的本事。”苏瑾泽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手臂,像是见识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侧园最中央并不如我们所想,是个什么存放隐秘情报的东西,而是一座坟冢。”
“墓前立了一座碑,碑上除了‘家姐’二字之外再无其他,旁边便是一间勉强遮身的草棚。”
“我将那处查探了个遍,最终也只从墓碑前拾到几张未燃尽的残片。”
苏瑾泽自怀中取出了一枚宝蓝色锦囊,他将束口解开,将内里的东西俱都倒在了桌上。
确如他所言,残片形状各异,边缘微微泛着焦黄。
楚袖拾了一片在手上,那上头是个“秋”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她捻了几下,从触感中辨别出纸张的种类,而后便皱起了眉头。
“如何?”
“是津南的蚕纱纸,入手柔韧,其色雪白。”
“最最重要的是,此纸因所用蚕种特殊,一年也难产多少,百分之八十都做了御贡。”
“从色泽与触感来看,这纸已有了些年头,硬化变脆。稍一使力,便会粉碎。”
楚袖并未演示,而是将帕子铺陈在桌上,从苏瑾泽手中拿了锦囊,抖了两下,便落出不少细碎的纸屑来。
大部分都是残片边角,并未有什么大碍,却有一张上头有字。
“日?”苏瑾泽看着那残片,念出声来。
楚袖寻来纸笔,将残片上的字句一一誊写下来。
“秋、日、恩断义绝、月风、杀母留子、亭?”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看起来并无联系?”
楚袖打量了已经被她小心收拢在帕子里的残片,想到一处细节,便提笔将两个字词连在一起,最终写成了一个词。
“明风。”
“日月二字边缘各有笔墨,恰能对上。”
然而其余字句并无任何线索,楚袖也无法子,两人对着纸张拼了半晌也没什么成效,倒是叶怡兰端着托盘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出来了。
“路眠如何了?”苏瑾泽第一个凑上去,从叶怡兰手里接过东西,问着路眠的情况。
毕竟之后白衣人和路眠一路打到了墓地旁,路眠为了护着他,中了好几发暗器,也不知上头有没有淬着毒。
“暗器都被我挑出来了,身上其余伤口都上了药。”
“看着吓人,其实身上大多都是些小伤,修养个三五天就好了。”
叶怡兰指了指托盘中摆放成一列的暗器,通体翠绿,个个都如柳叶一般细长,边缘极厚,怎么瞧也不像暗器。
苏瑾泽左瞧右瞧都觉得不像,毕竟那白衣人一挥手便是数道暗器,纵是他躲得快,身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
这般粗糙的石叶子,要做到那般威力,那白衣人得有多高的功力!
“若非亲眼得见,我也不会相信这等粗劣之物会是暗器,但事实就是如此。”
叶怡兰也是自小习武,虽不以暗器见长,但也是了解一二的。
都言武入化境,即可摘叶飞花。
但那不过是说书人的美好臆想,多少暗器高手苦练技艺,也不过能发挥出手中利器的威力罢了。
两人陷入沉思,倒是楚袖对这些一窍不通,对于这些石叶子的用法倒不关注,反倒是捏了一片在手,仔细端详。
“石料无甚特殊,几乎是随处可见。”
“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思将它们打磨成这般形状呢?”
叶怡兰和苏瑾泽对视一眼,显然不觉得叶子形状有什么不妥。
学武之人在自己的武器上下功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莫说是叶子形状,更有甚者会将暗器铸成鸟雀之形,图的就是个世人皆知。
“世上纹样图形众多,为何偏偏选叶子,而且还不辞辛劳地为它上色?”
楚袖用发簪在石叶上一处缺口上划了一道,果不其然露出了灰白的内里。
第65章 明风01
路眠醒过来的时候, 尚有些迷蒙,他两眼放空地望着天青色的床顶,尚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直到隔着帷帐传来苏瑾泽雀跃的声音和楚袖不住的叹息, 他才知晓自己没被越途捉走, 而是被苏瑾泽带了回来。
他动了动身体,除了有些微痛感之外并无异样, 看来那些暗器上并没有淬毒。
路眠一边疑惑怎么这次越途温和了许多,一边坐起身来,将搭在一旁屏风上的衣衫扯下来穿好。
原以为应当有人能发现他醒来,却不想他都穿好衣裳、转出屏风了,都没有一个人过来瞧上一眼。
再仔细一听, 苏瑾泽已然自顾自的兴奋了起来。
“按陆檐和殷愿安的说法,镇北王府祠堂里那个不知名女人的牌位上也写着一个秋字, 或许与这些残片脱不了干系。”
“原来的那个柳岳风关到哪里去了,若是拷问一番, 定能得到不少线索。”
苏瑾泽双手撑在桌上, 嗓门大到离着那边有丈远的路眠都觉得耳边发麻,也不知坐在苏瑾泽对面的楚袖作何感想。
楚袖捂了一下耳朵,显然也被震得不轻, 她指了指已被画成一团涂鸦的纸张, 试图让苏瑾泽面对现实。
“单靠一个‘秋’字就去诈人,未免也太单薄了些。”
“虽说那个柳岳风未必有什么骨气,但也不会因你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出卖镇北王的。”
“那也得先去试试才行啊!”苏瑾泽反驳, 他倒觉得反正现在也没头绪,倒不如拿笨办法一试。
路眠站在屏风旁听两人言语, 他摸了摸手臂上的一处伤口,而后蓦然开口:“可是在侧园里发现了什么线索?”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苏瑾泽和楚袖都不约而同地侧头望来, 见他已然起身,苏瑾泽连忙招呼道:“昨晚我就想问了,你是不是认识侧园里的那个白衣人啊,你们打起来的时候好像还说了点什么。”
楚袖原还想去搀扶,却被路眠伸手阻拦,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他走到了楚袖身旁,从她身前抽走了那张涂鸦似的纸张。
几个字词被圈了一遍又一遍,连线多如牛毛,几乎将所有的可能性都试了个遍,然而还是不得章法。
路眠看着这张纸,面色平静地开口:“‘亭杀母留子,秋恩断义绝,明风。’应当是这样的顺序。”
苏瑾泽没想到他竟然是说这个,将那句话在口中喃喃几遍后发现确实通顺,但组词总当有个缘由,是以他径直问了出来。
“你怎知是这么个顺序呢?”
却不想路眠先回答了他之前的那个问题,他将纸张放下,道:“我确实识得那人。”
“他便是先前陆檐口中的越途,”他顿了一下,指尖点在纸张上的“秋”字,“而这人,名叫越秋,是他的姐姐。”
“越途是为了寻找姐姐才来到昭华的,寻着线索一路北上,最终留在了朔北。”
楚袖想到苏瑾泽之前提到的墓碑,也便插话问道:“但寻到之时,可是越秋已经亡故?”
路眠点了点头,继续讲述着自己知晓的有关这两姐弟的事情。
越途出现在朔北之时不过双十,孤身入了草原部落最为凶残的一支,本以为他是羊入虎口,却不想他凭一己之力打怕了那群鬣狗,倒成了鬣狗的主子。
路眠在朔北之时几次突袭鬣狗,才有缘得见了越途一面。
但也就是这一面,让两人彻底结下了梁子。
路眠带着几十人前去抢劫粮草,顺带着给他们放了一把火。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鬣狗骚扰昭华百姓的时候,手段可要恶劣得多。
偏偏那日越途离了帐中不知去做什么,归来时便见得火光冲天,原本放在帐中的东西也付之一炬,如何能不气恼,当下便一人拦下了路眠等人。
他倒也懂冤有头债有主一说,其余人马如何逃窜他是一概不管,只一心堵着路眠,要让他偿命。
“越途武功高强,我二人难分胜负,到最后两败俱伤,都是各自的部下将我们拖回去的。”
“后来我才知晓,帐里放着的乃是装着他姐姐亲笔信的木盒,如此重要,自然要发疯的。”
说到这里,路眠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倒也能理解越途几分。
“既然是千里寻亲,这般重要的物什竟不带在身上么?”
从路眠的描述之中,楚袖大致可以猜测出越途的形象来——偏执且又孤寂的青年人。
“信件自然是带在身上的,越途恼怒的是那木盒没了。”
“那盒子是他姐姐送的么?”苏瑾泽从旁问道。
“非也,据他自己所说,只是个普通的盒子罢了。”
苏瑾泽瞠目结舌,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说法。
“一个普通的盒子,怎的他还那般生气?”
苏瑾泽幼年时便仰慕兄长,兄长所赠的诗集他虽不乐意看,却也小心保管了起来。
某次酒醉后不小心将诗集丢进了酒坛里,等发现时上头的字已经糊成了一团,哪怕他再怎么补救也来不及。
他失落了整整半年,还是兄长又送了他旁的东西才让他放下了此事。
与他那彻底毁坏的诗集相比,越途的东西除了一个放东西的盒子外并无损失,如此大动干戈,实在让他不解。
楚袖叹了一口气,道:“此人怕是与姐姐相依为命长大,为了姐姐不远千里来寻,得了死讯定然心中不忿。”
“倘若是你们,你们难道就会这般算了? ”
她敲了敲纸上硕大的“恩断义绝”四个字,接着道:“尤其是在对方可能留下了能追查的讯息之时。”
两人都有兄长嫡姐,自然也能感同身受,此时被她这么一问,俱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苏瑾泽开口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越秋和柳亭有牵扯的?”
“在朔北那几年,鬣狗之流多次袭击边城,虽然他们大多是为了劫掠粮食妇女,但十次之中……”
“四次都是冲着城北的镇北王府去的。”
柳亭获封镇北王,手上数万兵马,带着一家老小在边城定居,自然不是为了养老的。
王府落在城北,若是边城出了任何差错,首当其冲的便是王府。
但镇北王柳亭在草原部落也算凶名赫赫,寻常宵小可没胆子冲着镇北王府去。
“且这几次,往往都有越途带领。”
路眠在朔北守的就是城北,与越途交手次数越多,他便从这疯子口中听了不少疯言疯语,说得最多的,便是要给姐姐报仇,杀了柳亭。
他那时以为越秋也是草原部落里的人,被柳亭带兵杀了,这才惹来了一头疯狼的报复。
却不曾想,后来有一次两人正当面遇见,越途不进反退,身后牢牢护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郎。
路眠已经记不得那少年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那人瘦弱的腕子和懦弱的目光。
他们打斗时掀起的罡风将少年的袖袍吹起,便能瞧见胳膊上一道又一道如蜈蚣般的旧伤痕,想来是吃了不少的苦。
再有印象,就是越途因他多瞥了几眼那少年,下手便更是狠毒几分,似是要让他死在这里。
还是那少年诺诺地喊了声喂,才将这头疯狼唤了回去。
路眠还记得,越途唤那人——明风。
楚袖将那几个词重新誊了一份出来,按路眠所说的顺序写成一句话,而后用朱笔圈起了可疑之处。
“现下疑点重重,主要有三。”
“其一,越秋与柳亭究竟是何关系?”
“其二,杀母留子究竟是何意味?”
“其三,这个明风,究竟是什么人?”
提炼出关键点后,苏瑾泽兴奋地一拍桌子,而后道:“要我看,这什么明风便是突破点了!”
“先前越途和柳亭那般不死不休的模样,定是这个明风与他说了什么,这才让越途变了想法,甚至住进了镇北王府里。”
他这话说得在理,楚袖不住地点头,多余的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纸张上。
但侧园一行,除了那些纸张残片外,他们还带回了那极为古怪的石叶子。
其中一枚便被她置在了桌边,路眠只轻微使力,便将石叶子拢进了手里。
叶子尾端一处划痕极为显眼,他用手轻轻一抹,尖锐的触感让他微一皱眉,而后道:“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看他神色,似乎是认识这个东西,楚袖也便将昨夜几人的猜测一一告知。
“路眠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东西?”
不等楚袖提问,苏瑾泽便扯着路眠的手臂问出了这个问题,他下手没轻没重,完全没注意自己按在了路眠的伤口处。
还是楚袖细心,之前路眠昏迷之时,苏瑾泽去换药之时,她便在外头向叶怡兰问询着路眠的情况,更是让叶怡兰将路眠身上的伤口分布给画了出来。
毕竟路眠一向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要是没有她看顾着,这人指不定要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呢。
她不动声色地将苏瑾泽挤到了一边,接着他的话茬问道:“越途用此种暗器,可是有什么深意?”
路眠对于这点小事毫无察觉,只把玩着手里这枚石叶子。
无论是外头墨绿的漆色还是内里灰白的石面,甚至是上头歪曲的刻痕,对于他来说都十分熟悉。
他与越途交手不下百次,倒还是第一次见他用暗器。
“这东西,我曾在镇北王府周边见过。”
“镇北王府?”
路眠点头,将石叶子转了个方向,让两人瞧见石叶子的侧面,半寸许的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个明字。
“约莫是我到朔北的第二年,镇北王府周围忽然出现了一个神出鬼没的疯女人,见人就撒这石叶子,嘴里不住地呼喊——我的儿,快从狼群里回来。”
最后那句话,路眠沉了声音,一向吵闹的苏瑾泽都没了声音,口中重复了一遍。
唯有楚袖,似是串联出什么线索来,她轻拍着两人的臂膀,将石叶子从路眠手中抠了出来,带着清浅的笑意安抚。
“我想,我知道要如何去审那‘柳岳风’了。”
“你们呢,就去和殷愿安一起查镇北王府的暗线吧。”
第66章 明风02
既然有了章程, 便片刻也不能等。
楚袖将这两人抛在了坊里,嘱咐月怜为路眠备好药,盯着他喝下去, 自己则是带着叶怡兰和早就备好的礼物往城北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去了。
俗话说, 大隐隐于市。
殷愿安所管辖的清秋道便隐于这条繁华大道上,白日里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聚集, 可谓是探听市井消息的最佳去处。
因着相距并不算远,楚袖和叶怡兰并未乘坐马车,而是擎着一把遮阳的伞走着过去。
一路上路过许多小摊贩,都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她们。
“楚老板今日怎么有余兴出来了,这么大的日头, 该在坊里躲闲才是呢!”
贩卖钗环的大娘擦了一把汗,拿起一旁的粗布, 在摊面上一扫就捉出几件样式不错的钗子,匆忙包好就塞到了叶怡兰手上挎着的竹篮里。
生怕楚袖喊住她, 做完这一切, 大娘立马回了自己的摊子上,大声吆喝叫卖,招待着之后来的客人。
叶怡兰还是第一次与楚袖白日出街, 一时之间有些怔愣, 还是楚袖自竹篮里放着的囊袋里摸出一吊钱,仔细数好后将二十五文放在了摊位旁的破旧木盒里。
做完这些,她顺带着还摸了一把蹲在旁边半眯着眼睛睡觉的胖橘猫一把。
两人继续往前走, 叶怡兰也低头打量了方才那些钗子,发现材质极为普通, 与姑娘平日所用相差甚远,毕竟是市井中贩卖的小玩意儿, 比不得金玉之物。
“姑娘每次出来都这般受欢迎么?”
两人才走出大娘的摊子几步,便又有个卖花糕点心的老伯送了东西来。
这才叶怡兰得心应手地取了银钱出来,却数不出个数来,只能让楚袖告知个准确。
她眼疾手快地将那三十文钱塞进老伯装着花糕的木箱底部,扭头便又有个卖饴糖的走街小贩来。
“哪里是我受欢迎。”楚袖接过那缠搅在两根木棍上的饴糖,顺带着买了个巴掌大的罐子,将它仔细地放了进去。“这饴糖是月怜最喜欢的吃食,每次来都要买上不少。”
叶怡兰一瞥,果不其然正是月怜经常叼在嘴里吃的饴糖,甚至于坊里年岁不大的孩子人手一个,与她一道吃。
“这些百姓们喜欢的是月怜,她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爱与人闲聊八卦,我也是沾了她的光,这才能在城北街上有这般待遇。”
“没想到那丫头还能有这般好人缘。”叶怡兰接过一个孩童塞进来的苹果,还了他一块香甜的糕点,看着那孩子心满意足的笑容,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还以为她只会撒娇卖痴呢。”
两人一路走一路接东西,等到了目的地之时,原本的竹篮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叶怡兰手上都提了好几个油纸包,腕子上套了个翠石镯子,俨然是个行走的卖货人。
楚袖手上提着个不大的食盒,正是要送给荟萃阁老板的礼物。
殷愿安算是清秋道暗部的话事人,但明面上,清秋道还有一家名叫荟萃阁的铺子做遮掩。
原先还在外走动的文未眠彻底隐在了幕后,负责教授子弟武艺,殷愿安借着荟萃阁的名头在京城中四处游走,将各色情报簿子收拢。
而荟萃阁的老板,则是楚袖亲点出来的一位人物,两人来往不少,每回见面都相谈甚欢。
不少在荟萃阁碰了钉子的人都会辗转到朔月坊来,只为求得阁中的奇珍异草。
这样一来,两家倒是互有裨益了。
午后日光正热烈,荟萃阁里客人却不见少,大多都是些官宦人家出来采买的下人,也有是听闻荟萃阁名头、特地来品鉴花卉的学子。
楚袖和叶怡兰一前一后地进了铺子中,便有无事可做的青衫小厮来招待。
“两、两位姑娘,是想、想看些什么?”
那是个生面孔,说话尚且磕磕巴巴,也难怪待在一旁未曾招待客人。
不过她们本就不是来采买的,倒也不在意这些,真要说起荟萃阁中的珍稀品种,楚袖可比如今大堂中的人都要熟上太多。
“先前约好了要来取几盆玉娘子装点门面,不知可有备好?”
“玉、玉娘子?”本就结巴的小厮听闻册子上没有的品种,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一旁招待走几位顾客的老手上来解围。
“徐宁,这两位姑娘是要寻什么?”他搭着名叫徐宁的小厮的肩膀,面带春风地问道。
看似是问徐宁,实际上他第一时间便观瞧起了这两位客人,见她们虽衣着淡雅,料子却是不菲,心中便有了一分考量。
“林平兄,她们是来取先前定好的玉娘子的,我、我不知道在哪里。”徐宁答了话,头低垂着,耳根通红,显然是窘迫的很。
“玉娘子?”
林平在荟萃阁也做了一月有余,簿子上的花卉名录他是倒背如流,的确未曾听过这“玉娘子”。
但他丝毫不显慌乱,而是彬彬有礼地将两人往楼上带。
荟萃阁拢共就两层,在繁华到寸土寸金的点金大道上极为不显眼。
但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自从荟萃阁借着朔月坊的夜昙舞在达官显贵之中出了名,这看似有些逼仄的店面都成了老板不慕名利的风雅佐证。
荟萃阁的小厮是明确划分的,林平并没有上楼的资格,也便将二人带到楼梯下,而后便离开了。
大堂通达,还算得上开阔,楼上隔断重重,各色花卉在一方天地中争奇斗艳,一眼望去便要沉溺在翠山花海之中。
叶怡兰挎着沉重的竹篮,跟着前方那道素影穿过藤蔓编就的拱门,又拂过几片生得硕大的枝叶,才听得潺潺水声。
两人的动作不小,按理说里头若是有人,早该听见了才对。
偏生她们一路走来无事发生,叶怡兰都要以为她们是要在此处等着那位荟萃阁的老板了。
但谁知,拨开垂挂在木隔断上的珠帘,便瞧见一青衣女子半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拎着青玉小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倒着酒。
酒杯满了却也不喝,只是转动桌上机关,将一旁的空酒杯转来,继续倾倒。
桌上的酒杯摆了个满满当当,她将最后一杯倒满之时,正巧楚姑娘挑了帘子,两人眼神不其然地撞在了一起。
“看来你今日心情不错,竟又侍弄起这几盆花草来了。”
“花草不比人,可得仔细侍弄,稍有不慎就变了样子。”青衣女子仰头喝下一杯酒,同时将另一杯酒泼洒在了一旁的一株淡黄色的花苞上。
“楚姑娘今日来,是打算见人还是挑花呀?”
楚袖带着叶怡兰入座,沉重的竹篮被叶怡兰放置在脚边的一处空位,她有些拘谨地端坐着,看两人你来我往地聊天。
“自然是来看你的。”楚袖毫不客气地从桌上取了一杯,打从一进来她就被酒香勾引着,当下便啜饮起来。
叶怡兰来不及阻止她,见她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也就没阻拦。
青衣女子嗤笑一声,半站起身径直从楚袖手中将酒杯夺走,也不管酒液倾洒,指尖转着杯盏,继而将那残酒喝尽。
“可少贫嘴,我还不知道你么!”
“虽说是有事相求,但也确实与你许久未曾见过了。”
楚袖也不怨怪她夺了自己的酒,依旧亲昵地说着话:“话又说回来,你姐姐月初回了存香阁就再也没回坊来,传信说是阁中人口激增,你与她联系一番,将人妥善安置吧。”
青衣女子,也就是舒窈的妹妹舒窕蹙眉道:“竟有此事?她并未与我说过什么,之后我去存香阁一趟找她商量商量便是了。”
舒窕一杯接一杯地将酒液倒入一旁的花卉上,一时之间小桌旁酒香弥漫,叶怡兰有些难耐地皱了皱眉头,到底是没说话。
“这位小姑娘便是叶怡兰了吧。”
“姑娘好。”叶怡兰不知此人名姓,也便用了个保守些的称呼。
“舒窈是我姐姐,叫我舒窕就好了。”舒窕随意地摆手,将杯盏叠摞起来后便站起身来,“走吧,我带你们去见见那极难伺候的‘玉娘子’。”
“那竹篮你就丢在这儿吧,这里没人来,待会儿回来拿上就行。”
叶怡兰闻言没再去够竹篮,而是跟在了两人后头。
舒窕和楚袖并肩而行,两人聊起先前提过几次的花卉品种,叶怡兰并不知情,也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听着。
几人沿着藤蔓绿植铺出来的小路往前走,穿过一片漏窗后便是一扇被色泽艳丽的花卉盘绕着的木门。
舒窕取了一旁的小金钳将最中央的一朵盛放的赤红花拨弄到了一边,一个巴掌大的金环便显露出来,轻微使力向旁一拉,便唰地一声展开来。
能容纳一人形的暗道被颗颗夜明珠点缀,舒窕手上扯着门,长舒了一口气道:“楚姑娘和叶姑娘先进去吧,我还得负责关这个门。”
楚袖没拒绝,只是看了叶怡兰一眼,便对着舒窕颔首,第一个踏了进去。
叶怡兰紧随其后,进门后却觉得右侧肩膀被碰了一下,她立马停了下来,面带疑惑地看向了舒窕。
“舒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舒窈将手背在身后,见叶怡兰望来,也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走就是了。”
叶怡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摸不准是什么地方,最后也只是应了声追上了楚袖。
眼看着叶怡兰的身影相识,舒窕这才将攥在手里的东西松开,拿小金钳在花蕊处敲了好几下。
“你可乖觉些,要是再对人出手,你可就得进后院的炉子去了。”
言罢,她也松了手,将金钳归置远处,往暗道深处而去。
被她敲打一番的赤红花抖了抖身子,枝蔓蠕动间,暗门合拢,仿佛此处只是个各色园艺植物点缀的墙面。
第67章 明风03
说是暗道, 其实也不过丈长,比不得露华庭下的地牢暗道。
楚袖走了不到盏茶功夫,便瞧见了灯火光亮, 迈步出去, 迎面而来的便是有人半个拳头大的一团物什。
多亏她躲得及时,这才没砸在她身上。
物什落地发出沉闷声响, 听着就知分量不轻。
楚袖再想多看几眼,却见那物什一顿一顿地向着另一侧移动。
她蓦然转头,正对上一个蹲在牢门前双手交替扯着布条的青年。
对方先是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继而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的灰土, 站起身来,端起世子爷的架子来。
“楚姑娘怎么也到这地方来了, 莫非也是受人胁迫?”
矜持自重的语调与他此时灰头土脸的形象实在违和,楚袖忍了忍才没笑出声来。
“你是?”
他也顾不得刚才掷出去的防身物件, 双手握着牢门的栅栏, 情真意切地道:“是我,柳岳风呀!”
她配合着蹙眉观瞧了好一会儿,而后又摇着头否定了。
“不对不对, 昨日还曾在府上见过柳世子, 那般风度非常人可及。”
“这位公子,不要再装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听楚袖这么说, “柳岳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依旧道:“楚姑娘, 那是个假货,我是月初被掳来此地的!”
“就是你来找颜颜商量生辰宴的那天!”
“柳岳风”被关在这里许久, 牢中灯火不灭,又无天窗,他过得不知岁月,只能竭力向楚袖描述自己的悲惨遭遇。
楚袖却不相信,反问道:“你说你是柳世子,无凭无据如何取信?更遑论柳世子一直在王府之中,还主持了柳小姐的生辰宴。”
“连王爷和柳小姐都未曾置喙,你又有什么依仗,敢说自己是柳世子?”
“柳岳风”咬牙切齿,手掌不住地拍在栏杆之上,可见这些时日过得的确不如意。
“楚姑娘有所不知,将我掳来那人至今未曾露面,成天就是送些清汤寡水来。”
“虽不知对方是什么用意,但在王府之中就敢随意掳人,可见其嚣张。”
“若说要什么物件证明,委实是身上信物都被扒了个干净,拿不出个什么来。”
“我与楚姑娘见面不多,你许是不大了解我,但我们见过的每一次,我尚且还记得经过往来。”
“柳岳风”开始从头细数他们的见面次数,但显然他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一一记得,只将上次见面几人的服饰、对话,甚至是被处罚的那两个丫头都说了出来。
见对方着实是说说无可说,楚袖才转了一副面孔,先是向他致歉:“柳世子见谅,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处处小心。”
“倒也不是民女有多大本事,前几日去寻柳世子问询生辰礼,谁知他竟备了副黄金手钏……”
“柳岳风”猛地打断她的话语,语速飞快道:“可见这是个假的,颜颜明明说要的是蝶舞簪配套的一副头面。”
“这冒牌货万事不知,竟有胆子顶替于我!”他气愤之间却又想起柳亭曾有的嘱托,脸上阴翳乍现,灯火明暗间露出狠辣阴鸷的一双眼来。
楚袖从旁观瞧着他的神色,自然注意到了那极为明显的一顿。
她和缓了语气,似有安抚之意。
“柳世子切莫着急。”她将刻意拓印了图案的手帕取出,走到“柳岳风”身侧,为他包扎了手上因太过用力捶打而被木刺划出来的伤口。
“柳小姐还在府上等着您呢。”
赤红与翠绿的两条蛇盘绕在一起,最终两个蛇头大张着嘴,毒牙寒光凛然,正撞进有些局促低头抽回手的“柳岳风”眼里。
他蓦地愣在了那里,还是楚袖见状开口询问。
“怎么了?可是这帕子不干净?”
“柳岳风”合拢了手掌,将那盘蛇图纹压在掌心之中,口舌忽然笨拙起来,半晌才挤出一句。
“这帕子,楚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
见他问起这个,楚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些日子在府上遇了位古怪的公子,头发只到肩胛处,又是罕见的浅金头发。”
“他与我交谈了几句,又见我手上沾了泥土,便送了这帕子。”
解释了帕子的来源,楚袖像是才发现什么,拉着栅栏靠近了一些。
“世子可是识得那人?”
“柳岳风”抬眼望着楚袖,抿了抿唇,却并未答话,而是道:“方才便想问了,楚姑娘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他在楚袖眼皮子底下捡起了那条由衣衫碎布系成的长绳,将方才丢出去的东西一下一下往回扯。
也不知“柳岳风”是从哪里找到的这般大的石头,与铺在地上的石砖摩擦间发出刺耳的响声,落在他言语之后,就像是一种隐形的威胁。
楚袖来之前便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自然也不露怯。
“ 柳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我带着婢女去城外接人,谁想到了那户人家却未曾见人。”
“婢女前去问话不见回来,我刚一踏进院门就被人击晕了过去。”
“待醒来之时便在一处昏暗的地道之中,一路走来,这才误入了此处。”
“您瞧,那些匪徒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脖颈现在还隐隐发痛,八成是要留痕了。”
言语间,楚袖低垂了头,揉捏着自己的后颈,甚至因疼痛发出了几声轻嘶。
这般动作自然吸引了“柳岳风”的注意,他定睛望去,只见那宽大的领口出裸露出雪白的肌肤,可那白玉上落了一大片青紫色,瞧着狰狞得很。
看起来像是用棍棒敲打出来的痕迹,看来这人的确没有说谎。
但那人既然在抓了他之后,又费功夫将楚袖抓来,想必也是有一定原因。
他与楚袖交集不多,唯一的关联点也不过一个柳臻颜。
莫非是柳臻颜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确保他瞧见了脖颈上的痕迹,楚袖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衣领,将后颈遮了起来,一双剪水眼眸中满是担忧。
“也不知那些匪徒是什么意思,也不搜寻信物,难道不是求财?”
“柳岳风”见楚袖身上配饰完整,全然不似自己当初被抓进来之时,全身上下只余了内里的一套亵衣。
“倘若是求财,倒也好办了。”
“楚姑娘,倘使这些人绑你真是为了求财,想必定会从你身上搜寻物件,指不定还会让你写亲笔信。”
“届时你可要帮我。”
楚袖自然不会推辞,只是要如何操作,她不甚明确,也便开口问了出来。
“这忙定然是要帮的。只是镇北王府里还有个柳世子,就算我写信出去,旁人也只会当我是被匪徒吓得发癔症胡诌。”
她望着“柳岳风”,犹豫片刻后开口:“柳世子可有什么极少有人知晓的事情,拿出来佐证身份也好。”
“柳岳风”本就是个假的,关于柳岳风的事情基本是靠着府中人拼凑起来的,此时自然不会拿柳岳风来说事。
他思来想去,也没个能拿得出手的事情。
还是楚袖见他实在是难以抉择,便敲定主意道:“不如这样,世子写几句话,我摹着您的笔迹来写,如何?”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柳岳风”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纸笔,最后他定下心神,挑了个最不暴露自己身份的说辞。
“你若是写信,将‘明风’这两个字嵌进去,使个手段将它显眼些。”
“待得信件送出,颜颜若是瞧见,定会带回府上。”
“到那时,便会有人来营救了。”
眼看着“柳岳风”总算是将“明风”二字讲了出来,楚袖心中宽慰,也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讲。
“明风?”
“柳岳风”显然不太想提及这个,只含糊敷衍道:“是我对外的笔名,颜颜未必知道,但府里帮我整理文章的那几人都是知晓的。”
看来这人是真的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镇北王世子归京以来高调非凡,莫说是个笔名了,就是哪日他在宴会上哪口菜多用了些,隔天都能在市井上听闻。
那些个受人追捧的诗词歌赋,楚袖也拜读过不少,文采韵味俱佳,怎么瞧都不像是“柳岳风”的佳作。
后来与陆檐一对,果不其然,是他留在朔北的一批早期诗作。
再者说,“柳岳风”巴不得自己成为文坛新秀,能在柳亭面前长脸,哪里会费心思去想什么笔名。
明风二字,只在侧园里捡回来的残片里见到过。
“柳岳风”如此言说,是想借着柳臻颜之口,将这消息传递给侧园里的越途吧。
楚袖应下声来,而后在“柳岳风”对面坐了下来,与他继续闲聊着。
“也不知那些人什么时候才来,不如世子同我讲一讲柳小姐究竟喜欢些什么。生辰将近,我也得送个称心合意的礼物才是。”
“柳岳风”看着对面悠哉悠哉的姑娘,她似乎并不把这次绑架当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这边闲逛的呢。
她有心情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却没心情。
一个没见识的野丫头攀上了高枝踏进了权贵圈子,便自以为是个什么高贵人物了。
若不是还要依靠着她将消息递出去,“柳岳风”根本懒得与她多说,但如今还是得按捺下性子敷衍她。
“你是颜颜的朋友,她不会太在意这些的。”
姑娘家能喜欢什么,左不过就是些脂粉首饰,只要挑个看起来花里胡哨的便能随意应付。
“是这样的么?”楚袖叹了口气,而后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另一件事,“柳小姐说这几天要去祠堂里为母亲上香,因着王妃喜奇香,所以吩咐我选个适合的香料,到时也供奉在牌位前呢。”
祠堂!
听到这两个字,“柳岳风”身子一颤,情绪激动之下手上力气一松,石头砸在自己脚上,发出一声痛呼!
然而他却顾不得这些,一瘸一拐地往楚袖那边走。
第68章 明风04
“柳世子?”
两人隔着一道木栏, 楚袖面带茫然,尚不明白他怎么这么激动,反应过来后便上前去搀扶。
“你方才说什么!”
他扣住楚袖伸出来的手, 手指用力陷入她的手臂之中, 楚袖吃痛地缩了一下,却没成功, 只能试图安抚他。
“柳世子,怎么,可是祠堂有什么不对?”
“柳臻颜要去祠堂?”
“柳岳风”现在脑子里一片乱,一边觉得他的秘密要被暴露出来,一边又觉得父亲不当那般愚蠢, 应当在旁处置了一个祠堂作障眼法才是。
可他回京半年,镇北王府的每一处地方他都去过, 并未见到作幌子的祠堂。
毕竟柳臻颜一向耽于玩乐,在朔北之时也不去给母亲上香供奉, 朔北的祠堂里迁了牌位她都不知道。
怎么这次忽然就变了卦, 是不是有谁向她说了什么?
“是说要去祠堂上香,不过没说是什么原因。”
“说起来,柳小姐还托我为故去的王妃造个物件, 要刻上王妃的名字。之前遇着的时候柳小姐急匆匆地走了, 也未告知于我,只零星提了一下。”
“柳世子不如告知于我?”
在“柳岳风”进府前,先王妃的牌位早就付诸于一场大火, 镇北王又对先王妃的存在讳莫如深,往年的丫鬟仆从都被清理了个干净, 他自然也就无从得知。
此时信口胡诌多少也有些不靠谱,他怔愣了一瞬, 而后佯怒道:“颜颜当真是胡闹!”
“母亲因难产伤了身子,父亲更是因此伤怀多年,如此这般不是戳父亲的肺管子么!”
见他惊怒的样子,楚袖只能将身上带着的另一件物什拿了出来。
“原是如此,那既然这样,这东西我也不便拿着,便交由世子保管吧。”
楚袖拿出来的是一枚翠绿的叶子,侧边上刻痕歪曲,隐约能看出是个“明”字来。
“柳岳风”瞳孔一缩,硬是咬着唇没说话,静待面前姑娘的下文。
“这是柳小姐在您院中捡的,瞧着构思奇巧,她以为是先王妃的手笔,便送于我打个样。”
除此之外,石叶子尾部打了个孔,挂饰着一方巴掌大的艳色丝帕,扎眼得很。
“柳岳风”对于石叶子本身是十分熟悉的,但这尾部的丝帕倒是第一次见。
他松开了楚袖的手臂,接过了足有指长的石叶,左手将那丝帕展开,只见上头赫然是一句他再熟悉不过的话语——亭杀母留子,秋恩断义绝,明风。
强按住颤抖的手指,他低沉着声音道:“楚姑娘,想必不是被绑来的吧。”
虽是问话,但他本就没期待着楚袖回答,毕竟在这物什出现之后,这答案显而易见。
越途虽是个浪荡性子,时常挨不住外出闲逛,但行事却谨小慎微,绝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在王府里捡到石叶子还有迹可循,这丝帕之上的话语便是无稽之谈了。
且不说原件乃是一封书信,便是这精巧绝伦的绣技,就绝非出自越途的手笔。
“公子果然聪慧,不愧是——”楚袖后退了几步,唇边依旧噙着笑意,话尾刻意拉长了语调。
“越家明风啊!”
这名讳许久未有人唤,越明风一时之间眼神晦涩难懂,最终化为一片寂静。
“本世子不知楚姑娘在说些什么。倒不如楚姑娘解释解释,为何与匪徒勾结,将我绑至此处?”
“莫非楚姑娘也是那种为了几分几厘的银钱便敢抛却项上人头的蠢货?”
不得不说,越明风嘴毒的很,但对于见识过更刁钻话语的楚袖来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面色不改,遥遥一指他手上展开的丝帕,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镇北王柳亭乃你生父,越家阿秋乃你生母。”
“至于杀母留子……”
“应当是对着先王妃的吧。”
越明风冷眼听她言语,只当是瓦舍听戏。
只是听到这里时,他身形猛地一顿,继而装作平静地诘问:“楚姑娘不愧是歌坊出身,胡诌倒是有一手。”
“竟又给我编出个未曾知晓的生母来。”
“这可不是未曾知晓。”楚袖撤去了脸上的笑,清丽的容颜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尽显冷漠。“越秋此人,可是不少人都曾亲眼见过的。”
“说来不巧,民女交友甚广,其中有几位曾经由朔北的行脚商人便提起过一位名叫阿秋的姑娘。”
“她尤爱在镇北王府附近游荡,神志不清,却有着一手好雕工,公子手上的石叶,便是他们图稀奇捡来与我的。”
楚袖言语间也时刻注意着越明风的动作,只见他眼神不住地下放,似是想要再仔细地确认一番,却又因着她在的缘故停了动作,只是指腹在石叶纹路处不住地摩挲。
如愿看见他这般动作的楚袖便有意放慢了话语,给他留出反驳的时间来。
果不其然,越明风将那石叶捏起,斑驳的侧面正对着楚袖。
“楚姑娘编瞎话也有个度,你这石叶摸来割手,怎会是三年前的物件,想来是新刻印了来诓骗于我罢了。”
越明风说完,将石叶对准楚袖用力抛了出去,也不知他是否有功夫傍身,楚袖脚步躲闪之间,竟直直踏进了石叶投掷的范围内。
眼看着石叶便要砸上面庞,她抬袖去挡,却直觉身前一道劲风,而后是一番碰撞声。
再看去之时,那枚石叶已经被掷回了越明风身前,用力之大,将石叶都砸折了。
“你算个什么人物,也敢在我的地盘上动手伤人!”
青袍白底裙的女子悠哉悠哉地抛着手上巴掌大的铜球,面上覆着花繁锦绣的银制面具,只露出一双半弯的眼眸来。
“在这里做客许久,看来公子还是没学会乖觉一些,莫非是这些时日的苦头没吃够?”
舒窕丝毫不觉得自己出言威胁有什么不对,反正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打赌输给了楚袖,她此刻指不定在昭华什么地带逍遥呢,如何用整日与这些恶心至极的东西打交道。
越想越气的舒窕将手中东西一掷,越明风吓得连连后撤,却见那铜球在离牢房一尺有余之处便到了极限,又被细长的链条扯了回去。
“呵,胆小如鼠。”
刺了越明风一句后,舒窕便从旁扯了几把椅子来,大喇喇地在牢房外头坐下。
若非她手上无酒无骰,还以为她要在这外头开场赌局呢。
越明风倚靠在牢房最里头,他这些时日可在这疯女人手上吃了不少苦,这人完全不讲道理,做事随心所欲,威逼利诱皆不起效,也只能自己躲避着些了。
舒窕闪身上前之际,叶怡兰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搀扶着她的手臂,让她不至于因躲避那石叶而向后倾倒。
如此一来,三位姑娘在牢门外坐定,齐齐盯着里头的越明风,让他心中不由得一凛。
怎么,这是要三堂会审他不成?
用来钓鱼的石叶被舒窕情急之下砸折了,楚袖也没带第二枚,也只能抬着下巴指了指那破碎成数块的石叶,而后不紧不慢地道:“公子反驳得倒是激烈,只是,此刻可否还记得方才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无非就是反唇相讥之语……
看越明风不觉有误,楚袖也便好心地点破:“公子说,这东西不像三年前的物件,看来是知晓这名女子是三年前在镇北王府周围的。”
“公子可莫要说是自己出府偶遇到的。”不等他出言弥补,楚袖就先堵了他想要搪塞过去的路。
“柳小姐可同我讲过,世子爷在朔北之时可是从不离府的。”
越明风咬牙暗恨,这柳岳风真是难缠,死了都不安生,给他留了这么一个破绽。
于是他只能强行解释,反正楚袖这种小丫头也没本事知晓千里之外的朔北究竟发生了什么。
“府中人多口杂,是听那些碎嘴的仆从说的。”
怕楚袖再拿什么话来堵他,这次越明风自己就补了一句。
“先前在朔北的仆从大多都是从当地聘来的长短工,定好要回京之时便解了契书放他们回家了。”
这话并无不妥,外人理应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但无奈楚袖的消息来源并非是那些与镇北王府无甚关系的行脚游商,而是府中的世子,是镇北王之下权柄最多的柳岳风。
按陆檐所言,他在朔北之时,有意将院中的仆从清洗,曾借着数次生病将人一点点赶出了院中,最后院中只剩了清河与他本人。
陆檐不爱听八卦,清河又是个腼腆的小少年,若非是在陆檐手下做事,八成要被下人们捧高踩低。
这般情由之下,深宅之中的世子要如何才能得知宅院之外一位疯魔的女子呢?
得知越秋的存在后,楚袖便让月怜往镇北王府递了信儿,虽说还未有回应,但她多少也能猜到陆檐的回答。
毕竟他来祠堂中有旁人牌位都不知晓,又如何会知晓曾有人在府外徘徊寻子呢?
“方才公子说我信口胡诌,如今看来,公子也是不遑多让啊。”
“虽不知公子你是何时顶替了世子身份上位,但那批仆役的去处,我却是知晓的。”
“镇北王府的那一批仆役,可还未来得及归家,就被一队黑衣卫坑杀在了黄沙之中。”
楚袖知晓此事,还多亏了路眠临出发前将林暮深叫到了朔月坊来。
林暮深与路眠共事三年,又比路眠活络,朔北许多事情都入得他耳,可谓是军中的“百事通”。
他某日饮酒后外出游荡,正正好走到那处,被狠狠绊了一跤,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在粼粼月光下瞧见了一只煞白的手。
杏色的丹蔻染在半圆的指甲盖上,指节纹路处嵌了不少沙土,白皙的皮肉泛着灰白之色,腕子处能瞧见寸许的亮金色。
林暮深胆子大,又酒气上头,也不管有无工具,当下便用手挖了起来。
一捧捧黄沙被抛却在另一侧,又被漠上狂暴的夜风吹拂回来。
他一次次地重复,总算在松软的沙漠上挖出了个半人高的坑来。
但坑里埋着的并非是一具尸骨,而是整整三具,边缘处还有旁的残肢伸出来。
三具尸骨有大有小,最小的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脸颊上还带着些许肉,瞧着就喜庆。最大的应当是个中年男人,脸上沟壑纵横,脊背被大漠黄沙打弯,手指粗大得很。
这些躺在黄沙坑里的人,是边塞再普通不过的百姓,是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贫苦大众。
林暮深说不来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觉,他只是蓦然失了力气,跌坐在沙坑之中,任由狂风将沙砾乱揉作一团。
据林暮深所言,那沙坑中统共发现了一百三十五具尸体,男女老少皆有,身上衣衫俱在,配饰银钱无一丢失,一瞧便知不是普通的匪徒所为。
非是劫财,便是有意杀人。
当时的林暮深以为是部落里的鬣狗所为,还深恶痛绝地与路眠谴责过,更是在战场上冲在最前头。
时隔三年,林暮深提起此事还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回到朔北将那群鬣狗一一斩于马下。
楚袖刻意戳他痛脚:“不知公子对于仆役被杀一事,又有什么见解?”
“又或者说,他们是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才要这般灭口?”
越明风深呼吸几次,看向对面明显是话事人的楚袖,却还在嘴硬,毕竟真正的柳岳风已死,他咬死了自己便是柳岳风,便是她有通天的本事都无证据。
“本世子不知楚姑娘在说些什么,倘使现在放了本世子,本世子可以既往不咎。”
听他狂妄言语,舒窕冷笑一声,铜铃咚的一声砸在地上,石砖都被震得轻颤,待抬起之时,便有轻微的凹坑显现。
这明摆着的威胁显然很是管用,越明风噤声不语,眼神里却是忿忿不平。
舒窕可不管这些,她往楚袖那边看了一眼,一边摊开了自己的手掌仔细观瞧着新染的浅色丹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话说回来,楚姑娘今日怎么没带来点新鲜瓜果,我这地方不知多少人馋那一口呢。”
先前露华庭花婆婆送的那几篓子瓜果蔬菜,楚袖也遣人送来了不少。
舒窕不爱吃,大多都退了回去。
此时说起这么一茬,自然也不是讨要东西,而是隐晦的问询。
越明风不知几人在打什么哑谜,但总归知道这几人乃是一伙的,八成是要坑他的。
“你若是喜欢,我待会儿回去便再送来些。”这便是同意了。
舒窕也不掩饰什么,扭头就直接喊了越明风一声。
“那边的小子,不要以为死无对证,就万事大吉了。不如好好想想,你那条发癫的好狗,可曾与你递了信物来复命?”
她口中的疯狗,指的自然是关押在露华庭地牢之中的常羽欢。
自从这人被关进去,她也去过地牢几次,可无论是刑讯逼供亦或是好言相劝,这人愣是油盐不进,只梗着脖子要见路小将军。
但这并非是舒窕觉得这人是个疯子的原因,而是此人不管如何上刑,他非但不求饶哭喊,反而觉得她下手不狠,从旁指点如何能让人清醒着忍受最大的折磨。
舒窕是一直做这些恶心的事不假,但她却并不以此为乐,见识到如此疯魔之人,自然恶心得不行。是以,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去过露华庭。
常羽欢被派出去做什么,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越明风却心里一颤。
常羽欢一行人是归京后父亲送与他办些阴私事的,但他还没来得及嘱咐些什么,这些人就奉父亲之命截杀与先王妃有关的人去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因着他们为了将幸存的柳岳风诈出来,掳了柳臻颜作饵料,结果也尽如人意,果不其然柳岳风自投罗网,最终尸首分离。
头颅被常羽欢榨作烂泥,身体则是落入湖中淤泥,与各色水草一起腐烂。
没过几天,他便被这些人绑到了这里,更是联系不上常羽欢了。
现在看来,常羽欢很有可能比他更早栽在了这些人手里。
也难怪她们如此笃定,常羽欢旁的秘密不一定知晓多少,但却知道他是个假世子。
单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保下命来。
哪怕常羽欢是个嗜痛的疯子,他也不会想着在有可能的情况下去死。
似乎是意识到了现下的状况,越明风一下子放松了全身的筋骨,像是没骨头般瘫在了墙边。
“你们竟然查到了这个份上,莫非是和柳亭有仇?”
见他不再佯装,楚袖也不和他废话,径直问道:“你与越途,究竟在图谋什么?”
这问题砸得越明风一愣,毕竟他以为楚袖是冲着镇北王来的,结果却是冲着他本人来的么?
“没想到你连舅舅的名号都说得出来,看来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越明风罕见的言语温柔,眼眸落在虚处,似乎面前又显现了当时月色下的那双手。
“果然如此,你与越途乃是舅甥,进入镇北王府,莫非是要为你母亲复仇么?”
他苦笑一声,继而道:“你都带着那帕子来了,应当心中也有猜测。”
越明风叹了口气,面上神情是少有的放松,将发生在朔北荒漠上的那桩风月情事娓娓道来。
“约莫二十年前,我母亲远渡重洋……”
第69章 启城
听闻大漠弯月如钩, 霜雪遍地,越秋便从自己落脚的南川一路北上,走了足足十个月, 才到了这座看起来并不繁华的小城。
但即便如此, 入城依旧是需要盘查的。
她本是海另一边长起来的姑娘,平日里最爱游历寻景, 听闻了昭华朝万千盛景,便起了心思,带着多年的积蓄远渡重洋而来。
三年的时光里,昭华朝的话语她已经非常熟练,在盘查之时也不会露馅, 唯独自己一头天赐的金发,次次都得被她用草药染了又染。
说起来这染发的方法, 还是她遇到的一个十分温柔的姑娘教她的。
那姑娘并不把她当作异类,为她洗发编髻。那一双柔软且灵巧的手, 哪怕过了许多年, 她依旧记得清楚。
排在入城的队伍之中,越秋用一块殷红纱巾裹起了头发,只发尾几缕逃了出来。
她本就是异域人, 容貌自然与昭华朝本地人有异, 但好在昭华朝早已派人通使西域诸国,国境内出现异域面孔也不算太过稀奇。
“下一个!”守门的卫兵盘查完上一个人的身份,便吆喝着队伍后头的人。
越秋扯了扯肩上的包袱, 三两步走到卫兵面前,记录册子的卫兵只是瞥了她一眼, 便没再说话,只是将册子翻到了最后, 展开了全新的一页。
站立在一旁的卫兵则是接过她身上的包袱,先是掂量了几下,而后便还给了她。
“叫什么名字,是哪国人,从哪里来的?”果不其然,比旁人多一个问题。
一路走过那么多的城池,越秋对于应付这类盘问早有成熟的一套应对方法。
“民女名唤越秋,是瀚海国人,自昌邑城来的。”
昌邑城是离此地不过数十里的小城,两城比邻而居,一直守望相助。
卫兵闻言,神色也放松了不少,继而例行盘问了一些问题,诸如入城的缘由,何时入城之类的。
最后的最后,卫兵带着她去了旁边搭建起来的草棚,说是要检查行李物件。
越秋毫无异议地跟着去了,包袱里装着的不过是些衣物,银钱她都带在身上,心中有数。
草棚里被一道草席分成两半,一侧坐着个老妪,见有人进来便站起身来将草席撩开一半。
“姑娘到老身这边来吧。”
越秋还是第一次见这阵仗,正想问问卫兵,就见他拎着包袱放在了一张破旧的桌上,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口中督促。
“李妈,你可仔细着些,之前王家姑娘可来告状了,说你下手重。”
被唤作李妈的婆子没言语,伸手将越秋拉进去后就将草席扔了下来。
李妈瞧着像是生气了一般,但真上手,动作却还是放轻了。
李妈只不过是例行盘查,宽大的手掌拂过肩侧腰间,一路下滑到脚踝,这是在确认她身上并无夹带。
越秋虽是第一次经历这般严密的盘查,身体不免得有些僵硬。
李妈蹲着拍了拍她的小腿,含笑道:“姑娘,放轻松些,没什么大事的。”
“啊,哦哦,好。”
但回应是一回事,身体的本能反应又是另一回事。
李妈对此也不意外,站起身来后拍了拍越秋的肩膀,算是一种安抚。
“姑娘是第一次来朔北吧,瞧着就不大适应我们这边的入城盘查。”
越秋略有些尴尬,笑着回道:“确实是第一次来,还不太适应,呵呵。”
“没事,来回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像是方才刘小子说的那个王丫头,就是每日进出城,也便闲得没事找茬。”
这话越秋没接,李妈也不觉得尴尬,径直伸手将草席拉开一半。
越秋一眼便瞧见先前的卫兵半坐在桌上,双腿交叠点在地上,环臂百无聊赖地玩着衣服上的线头。
“我这边好了,刘小子你别在那儿混了!”
“晓得了晓得了”卫兵站直了身子,挥手示意越秋到他那边去。
越秋不明所以,但李妈轻推了她的肩膀一下,她也便将信将疑地走到了卫兵身前去。
桌上的包袱与她进去之前瞧见的并无二致,甚至于那几个丑陋的单结都在。
“这是?”
卫兵一边为她解释,一边手脚利落地解开了包袱,将包袱皮罩在手上,将内里的几件衣物并小东西翻来覆去地查看。
“姑娘担待着些,怕有麻烦找上门来,这才盘查得稍微仔细些。”
越秋不置可否,只是抿唇看着卫兵翻看东西,草棚内一时之间寂静无言。
盘查结束得很快,当然,这也得益于她带的东西本来就少得可怜,再怎么仔细的盘查也不过片刻功夫便结束了,甚至没有她在那位老妪手下待得时间长。
虽说她没来过这座小城,但入城之后的准备事宜都大差不差,最先要做的便是要找一处落脚的地方。
越秋出海之时带了不少金银货币,到了这边自然不能流通,只能当做普通的金银器物贩卖折算银钱。
手里有钱,她的日子也过得不算窘迫,但总归不能坐吃山空,也便时常去寻些短工活计。
索性她在家中也不是什么被人千恩万宠的小公主,一般的活计还是做得来的。
说是为了大漠霜月而来,一路上的风土人情却也不能错过。
尚不清楚朔北这边的风俗,她也没打算要径直深入大漠,而是准备在此地修整一月,待了解了情况再去一赏月色。
此地偏僻,城中商客往来不多,需要人手的地方便更少了,她跑遍了全城,也只得了份在脂粉店打杂的活。
打杂听起来不甚体面,但好在老板一家和善,听说她是来朔北投奔亲友,并无落脚地方,便将店后头的一处小隔间收整出来,用作她夜里的安置之地。
她就这么在这座启城下安顿了下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启城中的任一个百姓毫无区别。
变故发生在越秋在启城的第二十三天,住在店里的越秋半夜被嘈杂声响吵醒,披了外衫点了灯笼出门,却瞧见一片火光。
惨叫和求饶之声不绝于耳,道路最远处在她愣神的功夫已经倒下了数十人,她隐约在其中瞧见了往日会乐呵呵给她挑个大包子的王婆。
王婆那将将五岁的孙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跑上前去扑在奶奶身上恸哭,下一刻便被提刀而来的匪徒削去了头颅。
她想要出声提醒,但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想要上前阻止,但双|腿仿佛生根了一般,难以移动分毫。
明明离得那么远,她却偏偏将那孩子脸上悲伤的表情瞧得真真切切。
泪珠与鲜血一起泼洒,无人在意那颗头颅,凶恶的匪徒继续向前席卷。
这些不是人,是蝗虫,是饿狼,是牲畜。
越秋紧紧攥着拳头,瞥了那残暴场景一眼便扭头回去,从隔间的被褥里摸出了一把剑。
剑身朴素,不是什么名剑。
但她持剑在手之时,手中长剑凛然,恍如擎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她内心荒芜如原野,只想将这些人都杀个干净。
这些畜生,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匪徒席卷的速度很快,越秋还未从隔间出去,便听见了那些人打砸店面的声音。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呛得老子直打喷嚏。”
“门面瞧着阔,还以为是卖金银器件的,结果都是些破玩意儿。”
“都伦,你去柜台翻翻,看有没有银钱,你们都四下找找!”
涌进脂粉铺子里的人算不得多,闻言应声后便翻找起来,有人一下子瞧见了内里隔间,便叫嚷起来。
“大人,这里有个隐蔽的房间!”他叫嚷着,便伸手去掀帘子,脸上神色狂热,仿佛是寻到了什么宝贝一般。
然而下一刻,一抹寒光射出,他的话语被愕然截断,只能从喉头发出不明意义的咕噜声,继而捂着脖颈倒地了。
寒光乍收,隔间里的人自阴影中走出,迈步跨过地上新鲜的尸体,未曾侧目一观。
那人死得太快,在场众人都不免被镇住,但见到那出来之人乃是个年岁不大的美貌女子之时,便都大声欢笑起来。
“快看,这里有个漂亮的小娘子!”
“原来这铺子装扮得这么好,是为了藏这么个女娇娥啊!”
哄笑声不断,那张冷然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羞愤的表情,她提剑一步一步向为首的魁梧汉子走来。
越秋的举动并没有吓到这些茹毛饮血的匪徒,甚至让他们更加兴奋起来,话语也逐渐变得下流起来。
听着不堪入目的话语,越秋心中杀意更甚。
为首之人见状哈哈大笑道:“如斯美人,正合我脾性啊!”喊完这句,他便赤手空拳地冲了上来,打算将越秋手上的武器抢夺过来。
众人连声叫好,俨然是将这一场比斗当作闹剧来看。
谁也没看清越秋是如何招架的,只见她左踏右踩,左手一拂,右手提剑一划,脖颈处便炸出一条血线。
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那柄薄而利的长剑已经到了近前。
直到第三个人倒了下去,才有人惊醒,喊了一声:“兄弟们,我们一起上!”
然而许多人围攻之下,越秋却犹如穿花蝴蝶般毫发无伤,手中利剑收割着人命,力道大些的时候更是直接将头颅割了下来。
收拾完这一众匪徒,外头已经寂静无声。
手中那柄普通的铁剑已经血迹斑斑,不少地方更是因对方的反抗崩出了裂口。
她将剑随手丢弃,从为首那人的腰间拿了把金刀,她掂了掂分量,尚还能接受,也便持刀出了门。
街上狼藉一片,尚余几人在搜刮尸体上的金银财物,见得有人一身浴血地从某间铺子里走了出来。
“哎!那边那个是怎么一回事?”正从一个女人耳朵上扯下耳坠的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与他一样干活的人,眼神落在那边出来的那个人身上。
“我们成天见的都是死人,打头的人早到下一条街去了。”
那人埋头收整财物,头也不抬一下,实在是被对方肘击得烦心,这才不耐烦地看了一眼。
心里想着的是,他们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到底是什么稀奇死法,能把一起干活的图谦给吓成这样。
然而就是这一抬头,便对上了他这辈子来的噩梦。
黑发红眸的女子手中握着他们草原部落常使的金刀,飘飘然望了一眼过来。
他心惊胆战地低下头,连手里的东西都有些拿不稳。
“扎克,你怎么了?”图谦对于危机一无所知,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个不停。
金刀佩环,碰撞间叮铃作响,扎克恍若听见了什么催命的曲调一般,扯过图谦的手扭头便跑。
“哎哎哎,你干什么呀,我的钱还没拿呢!”
图谦不明所以,甚至还伸手去够自己那装满了金银的布袋子,却被扎克一把扯了回来。
“那东西哪里有命重要,还不快些跑!”
他们两个只不过是个后勤小兵,真要撞上昭华朝中的武林高手,十个人都不够杀的,除了快些逃命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姑娘一身的鲜血,又是那般奇异的瞳色,谁知道是不是学了什么邪门的功法。万一是那种要用人命来填的东西,他们可就是白白送死了。
越秋倒是有心想追,但无奈她并未学过这片土地上盛行的轻身功法,单凭两条腿,是追不上两个骇破了胆子的男人的。
是以,她只是攥着那柄金刀,疾步走向了胭脂铺那对夫妇的家中。
他们方才所言,她句句听闻。
刚才在胭脂铺中杀掉的不过是少数,更多的人,应当是在旁处搜刮。
若是去的及时,或许能救下他们的性命!
她心中慌乱,提刀的手和迈步的腿却十分稳健,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即将割裂开来。
那对夫妇住的并不算远,越秋抵达那条小巷之时,街头巷尾的灯笼都灭了个干净,无边的黑暗似乎要将她也一并吞噬进去。
她心中暗道不好,急匆匆到了那熟悉的院门前,原本守卫门庭的铜锁尚在门上,只是门板被整个拆了下来。
一时之间,越秋有些不太敢进,生怕会看到她不愿看到的画面。
然而,挣扎无用,最终,她还是踏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半刻钟之后,越秋从小院里走了出来,她亲手将倒下的木门扶起,抵在门口,而后笑容满面地提起了那把刀。
她平日里是个很爱笑的姑娘,遇到一件小事也会笑得很开怀,独独今日的笑容,如凛冬霜雪,风雨欲来。
越秋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散步,她迈出的步子很轻,轻的像是一阵风刮过,那些正打砸争抢之人往往还未察觉到她的到来,便被那柄金刀夺去了性命。
就算察觉到了,也往往会在数十招之内落败下来。
盖因他们并非是什么精兵良将,而是一伙四处流窜的沙匪,靠着劫掠各地城池过活。
按理说,启城的守备严明,防卫也算不得弱,不应当被这般上不得档次的沙匪攻破城门。
但偏偏是有一支五百余人的孤骑袭城,毒烟凶狼齐上,硬生生将启城撕了个口子出来。
这些人目的明确,攻破启城后第一时间便将城主斩杀,继而在城中放起火来,这才引了沙匪前来。
赫赫火光之中,越秋头一次意识到,昭华朝其实并不如她先前所想,到处都是一片祥和盛世。
在这里,一样有着战争与鲜血,有着流血与牺牲。
她蛰伏在黑暗之中,一点又一点地将沙匪杀光,又在天光大亮之时回了那座小院。
收留她的那对夫妇相拥着死在了院中的梅树之下,乌黑枝干上花苞悄然绽开。
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那柄杀了无数人的金刀被她随手丢弃在一旁。
那双血红色的眸子古井无波,只在枝头梅花绽开,又被寒风吹落枝丫,跌在夫人鬓间之时起了些许波澜。
“夫人,红色果然很衬您。”
“梅花也很好看。”
在越秋的家乡是没有梅花在的,哪怕她来了这片土地,大多时候都行走在路上,见过的也只不过是山间路边的野花野树,极少有这般欣赏的机会。
老板娘知道后,便热情邀请她来赏院中的这一树梅花。
她们约定,梅花盛开的时候,要一起在树下赏花烹茶,夫人还要送她一件赤红色的袄裙来过冬。
然而这一切,都停在昨日了。
她从怀中摸出一块红梅模样的坠饰来,轻笑着放在了两人正中。
“夫人,多谢你的衣衫,这是回礼。”
赤红如血的袄裙穿在她的身上,却不显臃肿,可见制衣之人用了多少心思。
石板上落了湿痕,她低声道:“夫人,过冬了,我可能也要走了。”
无人应答,只有呼啸的北风摇动花枝,恍若回应。
第70章 相遇
越秋踏入守金城之时, 已经是第二年开春之时了。
若是在旁处,天气少不得要逐渐暖和起来,但守金城乃是昭华朝极北之地, 哪怕是二月初春, 凛冽的寒风也依旧能将人的四肢僵硬。
近些时日草原部落异动频频,守金城虽未受波及, 但也听说了不少城池的惨案,对着异族人,便不免多了几分怨气。
越秋对于这些倒不是很在意,总归他们不过是在嘴上过过瘾,又无什么实际行动, 也便充耳不闻,一心想着要加入那传闻之中的落梅卫。
落梅卫是在五年前突然出现在守金城之中的, 无人知晓其领头人的身份,只知落梅卫中人皆着一身灼灼红衣, 银白面具上刻画红梅, 曾数次击退了前来劫掠城池的部落流寇。
这般神秘的组织,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但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端倪。
且落梅卫一向只在奇袭来犯的草原部落上出力, 其余的拉拢是一概不理。既然于生民无害, 也便随它去了。
越秋来此,一是听闻了半月前落梅卫深入大漠之中,将草原部落鼓吹战争的十三位王一一诛杀, 十三颗头颅高挂在守金城的城墙之上,骇得原本蠢蠢欲动的草原部落不敢再犯。
二来, 还是为了那轮悬挂在大漠之上,清冷而孤高的明月。
她本就是为了那抹月光而来, 只不过是在启城停留的那一月,让她的心境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她想最后再看一次那样的美景,再之后,或许便是一场看不到明日的旅途了。
守金城最是靠近大漠,城外吹拂而来的寒风中都夹杂着沙砾,打在人脸上生疼。
越秋学着当地人的模样,在脸上缠裹布料抵御风沙,而后便在一个傍晚出了城。
她没敢走太远,广袤的大漠一望无垠,若是没有地标,她这种外乡人,怕是很快就会迷失方向,葬身于此。
大漠这边日落得早,不过未时末便已是满天星子伴弯月的景象了。
天高辽阔,星罗棋布,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北风。
越秋罕见的心情平静下来,她仰躺在柔软的黄沙之上,乌色的头发铺洒,隐约可见浅金之色夹杂,与沙砾几乎融为一体。
无怪乎昭华朝赞叹大漠明月,确实是一出奇景。
越秋躺了半个时辰,眼看着月亮一寸比一寸高,皎洁的月光洒在身上,好像连带着她自己都飞上碧海蓝天,与月光融为一体。
这般静谧美好的景象,本该慢慢体会欣赏,但无奈总有不速之客。
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越秋紧绷着神经,枕在脑后的手也慢慢地落到了腰间,那里放着她新打出来的一柄短剑。
大漠里是有狼在的,这般孤冷的夜里,更是不乏成群出没的狼。
越秋只能勉强分辨出呼吸声不多,但也无法确定究竟有多少。
她生怕动作太快引来狼群扑食,只能在小心翼翼起身的同时将短剑持握在手。
然而她回身望去,对上的并非是饿狼在深夜中散发着微光的眼睛,而是一个跌跌撞撞走来的人影。
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松警惕,持握着短剑向那人迈了两步,便觉有破空声传来,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就见得三枚暗器没入黄沙之中再寻不见。
“我不过是一过路人,阁下何至于出手伤人!”
然而对方却并不答话,招招狠辣,似是与她有仇一般。
但越秋无比确认自己并未惹过什么人,来守金城这些时日,怕再出启城那般的意外,她都是独自一人住店吃食,从未与旁人有过牵扯。
“阁下这是一定要动手了?”
越秋下腰躲过那人袭来的刀影,口中质问道。
离得近了,她才闻到对方身上那刺鼻的血腥味,也不知是旁人的还是此人自己。
再一瞧这人来时的路,漫漫黄沙踩出一道道血印,又很快被风沙掩埋。
大半夜的,守金城附近出现这么一号人物,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越秋一边吃力招架,一边使巧力将对方覆在脸上的铁制面具挑了下来。
面具落在柔软的沙上并无声响,但越秋仿佛听见了咚的一声,那面具落在了她的心间。
然而就是愣神的这一刻,对面那人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艳红的唇|瓣张张合合。
那人力气使得极大,她眼前已经出现了道道黑影,只能靠着双手扯动那只铁钳般的手。
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方才她并未听见,松了些力气,却并未放开,只是耐下性子又问了一遍。
“你是哪个部落派来的人?”
越秋被这一下问得哽住,见那人似乎还要动手的模样,她连忙道:“什么部落?”
“你不会以为我是草原部落里的人吧!”
天可怜见,她虽不是昭华朝人,瞳眸发色皆不同,但也不至于将她同草原部落混淆。
因着方才的动作,两人离得很近,借着皎洁月辉,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颇有几分无奈地解释道:“我是瀚海国人,到这里来是听闻大漠霜月闻名昭华,特来赏景的。”
两丸似红玉珠般的眼珠倒映漫天星斗,对方桎梏着她的手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只是一把将她挡风沙的轻纱扯开,将那头乌黑的长发散露出来,几抹金色尤为显眼。
他抓起一缕,指尖揉了两下,粗糙的触感十分明显。
“你将头发染色混入昭华,究竟想做什么?”
“莫要再狡辩,我曾在一支部落中见过这般发色,难不成,你便是那被驱逐的照日部落之人?”
什么照日部落,简直是莫名其妙。
越秋来朔北满打满算才不过四个月,对他口中的那些部落名一无所知,只觉得自己今日犯太岁,不该出门,不然怎么偏偏撞见了这人。
见越秋无言,那人又继续道:“瀚海国人多是湛蓝眼眸,就算有其他杂色,也多在平民之中。而你这朱红的眼珠,在瀚海国信仰之中更是凶厄的象征。”
“难道你要说,你是逃开了瀚海国数万信徒的追捕,一路逃到昭华的地界儿来的吗?”
这解释其实并无错处,但无奈这话被此人抢先说出,越秋若是再说,就显得有几分鹦鹉学舌之态了。
是以她张口,吐出了一连串奇异音色。
对方显然没想到她有这么一手,愣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是此处人?”
这听起来不像是昭华附近任何一个国家或领地的言语,叽里呱啦不知在讲什么东西,他本想辨别一番,奈何听了几句就分外头疼。
越秋见他蹙眉,就知道这人根本不识得她家乡话,也便换回了昭华话,解释道:“我是从海那边来的,在我们那里,我这可是神明的赐福!”
说到这里,她颇为无奈地同这人道:“我知道你没见过海那边,可能还认为我在胡诌,但我说的句句属实。”
对方不置可否,而是掐上了她的手腕。
越秋不明所以,总之不掐她脖子什么都好说,倒也不挣扎,乖觉地让他抓着。
几息功夫对方便抛开了她的手,似乎是确认了什么一般,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再然后脚下一滑,跌倒在黄沙之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脖子上火辣辣的痛感让她不敢直接伸手去碰,正想着如何是好,就瞧见方才还势不可挡的某人栽了下去,尝试了三次都爬不起来后便直接仰躺在了黄沙之上。
那人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较方才微弱了不少。
越秋暗道不好,这人可别发癫睡在大漠里,怕是很快就要失温而死了。
她捡起在方才争斗中落地的轻纱,走上前去挡了落在他身上的月光。
似乎是这点微弱的变化起了作用,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睁开眼睛。
“喂,再困也别睡在这里呀,道理你应当比我懂吧。”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越秋有些急躁,她蹲下身伸手推了他几把,对方也任她推,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
不会是一下子死了吧!
越秋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第一时间就去探他脖颈处的脉搏。
皮肤的温热与脉搏的跳动一起传过来,越秋到底不是医者,只能知晓他还是个活人,旁的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哪怕方才被他这般针对,此时却也不能就这么将他丢在这里等死。
越秋叹着气抬起了倒在地上的人的一只胳膊,略一使劲……
实在是拉不起来啊。
尝试了无数次的越秋最后也不讲究什么了,把那轻纱在他身上缠裹了几圈,便拎着他的两条腿往她原先准备过夜的地方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大漠黄沙松软,如此行径能行得通。若是离守金城再近些,可就不能用这种取巧的法子了。
越秋一边拉扯着人,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她备下的厚披风能不能容得下两人。
守金城城门天黑落锁,城墙高达五丈有余,已经是非人力可翻越的高度。
是以她今日出城来就没打算再回去,前些时日备下的羊皮帐篷、厚实披风以及半袋子银丝碳都被她安置在了不远处,离此处也不过百步,一眼便能瞧见黑暗之中那隐约的尖塔帐篷。
越秋将人就那么拖到了帐篷门口,而后从里头取出个四个木轮,三两下组装成个小板车,把人放在上头推了进去。
才将人安置在毛毡之上,组装好的小板车便裂成了数个部件,倒不是被这人的分量压坏,而是榫卯连接处在移动之时互相碰撞致使滑落。
她将那些零件一一捡回,又将炭盆里燃着的炭块拨弄一番,等一切都弄好,她这才想起来旁边还丢着一个人,该仔细检查检查他身上还有没有额外的伤才对。
然而等她拎着夹棍转身,那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漆黑的瞳眸倒映着不远处的一束烛火,正盯着她瞧。
昭华朝人黑发黑眸,此人最多就是比普通人生得俊俏一些,其余外貌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可偏生就是这样普通的一双黑眸,紧盯着她的时候,她总有一种被狼群盯上的错觉。
“你可别这么看我,我瘆得慌。”说着,她还抖了几下。
“说起来,你问了我那么多事,还没说你是谁呢?”
“刚才那么警惕,又说什么照日部落,你对草原部落的划分很熟悉?”
“身手也还可以,大半夜的在城外游荡,难道你与落梅卫有关系?”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说到最后,她都被自己的猜测给说服了。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帮我引荐一番呀,其实我仰慕落梅卫许久了,一直就想着加入呢!”
激动之下,她下意识地就想去握着对方的手求情,却在动作之时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方才拨碳的夹棍。
在触及对方疑惑的神色后,她第一时间将夹棍塞到了一边,而后上前毛遂自荐。
“你别看我看起来弱,其实实力也还不错,人也机灵,进落梅卫绝对不成问题!”
越秋这一动作,反倒让坐在毛毡上的人往后缩了一下,而后裹着披风挪到了角落。
两人之间隔着三尺有余,那人才开口道:“你做不了落梅卫。”
还以为这人许久不说话,是在思考怎么推荐她,结果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越秋心中愤懑,却不敢显露出来,毕竟进落梅卫还得依仗面前这人。
他没有否认与落梅卫有关,反倒是对她挑剔起来,指不定是条门路。
落梅卫行事神秘,她一个外来的孤女探听消息实在是困难,好不容易有个天大的馅饼砸在头上,可不得抓住机会!
“哪里不合适?”
越秋如此问道,对方却只是移了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补充一句:“哪里都不合适。”
倘使对方带着情绪,越秋定然要质问几句,偏偏他语气平和,像是在诉说什么事实一般。
被他所言一哽,越秋都想把这人赶紧送走了。
但如今已是月上中天,将人赶出去无异于是杀人。
“算了,不和你聊落梅卫了,你瞧不上我,到时候自然有人瞧得上我。”
“我都把自己的老底掀了,你多少也该告知我你的身份吧。”
说完这句,越秋才想起来两人还未互通名姓,也不觉尴尬,当下自我介绍道:“我叫越秋,是海外来客。”
“你呢?”
女子目光灼灼,他不自觉地将身上的披风又裹紧了些,而后道:“柳亭。”
“就这?”
见柳亭这般模样,还以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要说呢,结果只说了个名字。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才认识不到两个时辰,谨慎些也不出错。
要不是方才被柳亭压着打,不说就得死,她也不会把自己是从海外来的这件事讲出来。
见越秋似乎对‘柳亭’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不管是神态还是动作都没什么问题,看来是真的初到守金城。
帐篷内炭火燃得很旺,不多时柳亭便觉得遍体生热,将披风解了下来。
越秋捡起披风裹上,她一向怕冷,方才是怜惜他不清醒才让给他,如今自然是要自己用。
她身量较一般女子高些,买的披风不见得有合适尺寸,最终是从成衣店里挑了款男子披风。
暗色的披风压住红裙,她整个人往毛毡上一躺,全然不在意还有男子在此。
她躺在毛毡上,周身暖洋洋的,忍不住喟叹出声。
“还是这样享受呀。”结果她才享受了不到片刻,便有一股冷风灌进来,冻得她一哆嗦。
抬眼一看,柳亭撩开了厚实的幕帘,呼啸的夜风夹杂着沙砾卷进来,他却站在风口一动不动,不知在观瞧着外头的什么东西。
“嘶,不管你是要出去还是干什么,总之尽快!”
“帘幕一直开着,帐篷的热气都要散出去了,我带的炭火可不多,可别浪费了。”
越秋抱怨几句,柳亭的回话却牛头不对马嘴。
“到时候了。”
“什么到时候了?”越秋裹着披风坐起身来,四下张望,生怕她弄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当然是到时候去守金城了。”
“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已如愿加入落梅卫。”
身形高挑的青年挑着帘幕出了帐篷,却又露了半张脸出来,语气较之先前都要生动几分。
“你可千万得好好活着呀!”
越秋这次没回话,径直将毛毡上的软枕丢了出去。
赶在软枕砸过来之前,柳亭便已经大笑着放下了帘幕,帐篷外重归寂静。
越秋磨蹭许久才去捡了软枕,口中嘟嘟囔囔说个不停,咒骂着那个恶趣味的家伙。
还以为是什么正经人呢,结果到最后还是暴露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还敢笑话她,等着,她马上就进落梅卫,然后把草原部落的人都打趴下!
她将帐篷从内封了起来,只留了炭盆附近的孔洞通风,而后便熄灭烛火准备歇息一番。
即将入睡之时,她猛地坐起身来,在黑暗中问出声来。
“不对啊,他这个时间,怎么进得去守金城的!”
方才她被柳亭各种追问,下意识地便以为对方是昭华朝一方的人,把自己放在了需要解释的位置之上。
但如果,柳亭才是草原部落派来的夜袭守金城的人呢?
不然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辰去已经落锁的守金城,他又进不去。
思来想去,各种猜测在心头浮现,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情睡觉,便起身收整一番打算先去守金城外看看情况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