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试探
楚袖自然不是闲的没事干才将这银螺簪从朔月坊带了出来。
因着昨天那场风波, 陆檐不再徐徐图之,颇有几分急迫地请求她多照顾柳臻颜几分。
作为一个称职得有些过分的兄长,陆檐对自己遭遇这种事情没什么激烈的看法, 却在得知柳臻颜也会被拉入局中慌了手脚。
楚袖不得已将一直锁在房间暗格里的银螺簪取出来带在了身上, 打算借此来在镇北王身上寻些突破口。
毕竟银螺簪本身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内里也无什么玄机, 最重要的是拿着银螺簪的人。
柳臻颜尚且对两人转换话题不甚明了,只是含糊了几句便问起了楚袖昨天之事。
“昨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当时我跟着苏瑾泽到了另一侧,竟瞧见个装扮与我一般无二的姑娘,似乎是打算替我去同、同哥哥周旋?”
柳臻颜起了疑心,先前便在秋茗口中得了些许讯息, 但总归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家竟是如此混乱,却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便依旧唤作哥哥。
知道柳臻颜昨日经历的事情颇多,楚袖也不嫌烦地将一切掰开了细细同她讲明。
“正如柳小姐所怀疑的那样, 府中的世子爷并非是您的亲生兄长, 而是由旁人乔装改扮的。”
“目的就是能够抹除掉原有那位的存在。”
“他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棋子,而非自主自立的孩子。”
楚袖话语间不带一丝掩饰,将真相鲜血淋漓地在柳臻颜面前撕了开来。
尽管陆檐此前再三嘱咐她要委婉些, 但通过这几月的相处, 她也知道柳臻颜并非是柔弱不堪的菟丝花。
柳臻颜自小便被父兄疼宠,见过的阴私事宜是少了些,但不代表她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傻子。
更何况事关重大, 倘若此时有些许隐瞒,真到了柳亭对她出手那时可要后悔莫及了。
在楚袖告知她之前, 柳臻颜猜想过种种可能,甚至想过那个假货是不是朔北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派来的探子。
但独独没有想过, 那人是奉了自己父亲的命令乔装成哥哥的模样,看样子还打算取而代之。
若非昨日有苏瑾泽等人插手,她根本不会对自己的哥哥起分毫疑心!
对自己千娇万宠的父亲竟然是如此手段狠辣之人!
虎毒尚且不食子,自己的父亲非但平日里对兄长颇有微词,甚至于要对兄长赶尽杀绝!
“兄长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父亲要如此对他?”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深埋了许多年的秘密。为此,镇北王舍得下一切,包括子女。”
镇北王暗中谋划之事众人也不过有个猜测的苗头,至于究竟是什么还得细细调查才能得知。
毋庸置疑的是,镇北王插手了朔北部落与昭华朝之间的事情,为那群茹毛饮血的鬣狗提供了不少便利。
路眠在朔北的三年也不是除了打仗不管不顾,他心细如发,发现了许多端倪之处,但碍于镇北王镇守朔北无法直接发作。
归京后也一直在查探镇北王府相关的消息,只是镇北王做事实在干净,查了许久都未见与镇北王府直接相关的情报,大多都有人出来担了责。
在芳菲园偶然救了陆檐,许是这小半年来的最大收获了。
作为镇北王亲子,他知晓的讯息虽算不得多,但他的存在本就是最好的证明,更别说他依仗着出众的记忆力,将那本致命的名录默在了心中。
楚袖之所以来镇北王府,除却要看顾柳臻颜外,也不乏有想要查探幕后之人的心思。
就现有情报来看,单镇北王手上的那些兵权可做不到如此地步。
再详细的事情楚袖没有对柳臻颜言明,但即便如此,她心中还是有了几分猜测。
柳臻颜一时之间没有说话,眼神落在不远处的梳妆台菱花镜上,眸光涣散,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好在她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尽管唇上压出深深浅浅的白痕,但总体来说还算是理智。
“所以,接下来我需要做些什么?”
秋茗亦是兴致勃勃地望了过来,一副激动模样。
“第一步,我们需要看一看这位假世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王爷放心让他来做如此重要之事。”
倘若这假世子只是在家赋闲顶替也就罢了,偏生他自归京后动作颇大,任谁也不能忽视他。
镇北王连亲生儿女都未必有这般信任,这人又凭什么在镇北王面前有如此大的面子呢?
这都是需要一一探明的事情,而眼下,由柳臻颜等人出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只不过,只她二人,多少还是有些不够-
杨柳枝条舒展,末端几篇纤长的绿叶在水中摆动,荡起片片涟漪。金红色的鱼儿甩尾同游,在水藻芙蕖间来去自如,连带着那彩绘般的金线莲也微微荡了起来。
端阳日刚过,再举办诗会宴客多少有些惹人厌烦。
柳岳风也就罕见地有了空闲日子,在此处开阔凉亭赏景纳凉,也算别有意趣。、
作为镇北王府的世子,他身侧的仆婢算不得少,光是打扇的丫头就有足足四个,更不算面前沏茶的这几位一等丫鬟。
八个小厮守在凉亭外头,大热的天也依旧恪守本分,额上豆大的汗珠跌落也不见什么动作。
凉亭里本就有数个石墩,无奈柳岳风觉得它风吹日晒、上头不知落了多少灰,硬是在不大的凉亭里摆了一把黄梨木圈椅,此时正倚靠在上头看婢女行云流水地泡茶。
“天气炎热,投些冰块进去吧。”柳岳风看着那烟雾缭绕的茶水,皱了皱眉头道。
正点茶的婢女闻言手一顿,险些将那滚烫的水泼在自己手上。
还是一旁碾茶调膏的婢女应了声,吩咐一旁候着的丫头:“去取些冰块来。”
那丫头看着年纪轻,闻言便腾地起身,动作幅度稍大了些,桌案被带得一倾,满桌的杯盏器具滚落,上好的白瓷兰花杯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热水溅在那白衣公子的下摆处。
丫头吓得花容失色,立马跪下请罪:“都是奴婢身子笨重,还请世子责罚。”
楚袖等人被小厮带来时便正撞见这一幕,她们离得还远些,又有细柳遮掩,只隐约瞧见丫头跪了一地,就连打扇的都骇得停了动作。
“这般燥热的天气,还是哥哥会享受啊!”柳臻颜越过领路的小厮,率先一步踏进了凉亭之中,一眼就瞧见了亭中的一片狼藉。
柳岳风面上的表情换了又换,最终变作了无奈,他自圈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柳臻颜身侧,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而后道:“这么热的天,怎么出来都不打伞。”
“若是晒着了,我和父亲少不得要担惊受怕。”
手指拂过肩上衣料,将因行走带来的皱痕一一抚平,柳岳风将柳臻颜按在圈椅上,自己则是指挥起仆婢们来为她打扇上茶。
“就这么几步路,哪里能晒得到。”柳臻颜 浑不在意,随意应了一句。
楚袖和春莺稍落后柳臻颜几步,却也进了亭子,只是站在一旁并未言语。
婢女们手脚麻利地将砸碎的东西撤了下去,许是这次没了柳岳风各种各样的要求,一壶凉茶很快便端了上来。
当然,这凉茶的第一杯自然是柳臻颜的。
之后柳岳风才像是瞧见了她似的,带着些微歉意道:“楚老板何时到的?倒是我唐突了。”
楚袖并不在意柳岳风的冷淡,倒不如说她怀揣着一种看猴戏的心思从旁打量着柳岳风的表演。
因着柳臻颜的缘故,她出入镇北王府的频率是远高于其他人的,但即便如此,今日也是她和柳岳风的第二次见面而已,可见平日里这位世子外出的次数之多。
上次见面还是几人在花宴期间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
柳岳风的面色依旧苍白,身子骨看起来也瘦削得很,青松锦缎裁就的衣袍让他瞧着多少有了些生气。
“世子不必在意,民女今日是陪着柳小姐散心的。”楚袖在礼数上从不含糊,对着柳岳风这种冒牌货也样样周全,倒是让柳臻颜气得扯住柳岳风的袖子。
“楚妹妹快些起身,哥哥不会在意这些虚礼的,你寻个地方坐着便是了。”
柳臻颜发话,柳岳风自然也不会反驳,等到楚袖也落座在凉亭边上的木凳上,几人这才算是正式攀谈起来。至于春莺,则是与在场的其余婢女们一起忙碌,将各种解暑清凉的点心瓜果端了上来。
“所以,颜颜来找哥哥是有何要事?”柳岳风将颗颗饱满的深紫葡萄剥开,放进柳臻颜面前的银丝边瓷碗里,语气柔和。
柳臻颜一点也不客气,不止自己吃,还时不时给楚袖塞点,完完全全把柳岳风当成了个伺候的下人。
柳岳风也不恼,表面看起来兄妹俩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之前哥哥答应过我,说来京城后的第一个生辰要大办,还要送我一份独一无二的生辰礼。”
“眼看着时日无几,我也来和哥哥商量商量如何操办呀!”
柳臻颜在府上根本不管吃用调度,宴会更是一次都未曾操持过,唯一的一次花宴也不过是以自己的名义给楚袖下了帖子,除此之外她对宴请之事一无所知。
是以只需几息功夫,柳岳风就知道她根本不是冲着宴会来的,八成是为了那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既然是颜颜回京的第一个生辰,当然要将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宴请来,让他们见识一下镇北王府明珠的莹莹光辉。”
“还有一些与我们家有交情的贵女也是要请的,颜颜还有什么要请的人么?”柳岳风语速不疾不徐, 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只是已经换了荔枝。
柳臻颜回京后少有友人,大多时候都是和楚袖玩在一起。
京城的人不见得认识几个,朔月坊里的乐师舞姬倒是个个如数家珍。
熟悉她的人都知晓这一点,但柳岳风却仿佛毫不知情,不知是照顾柳臻颜的心情还是真的对此毫不关心。
“楚妹妹肯定要请的,上次她还允诺要专门为我谱首曲子亲自在宴上演奏呢!”柳臻颜掰着手指数着,结果说完一个楚袖后便再无其他人名。
柳岳风显然是不相信自家妹妹来京小半年竟然只结交了一个楚袖,哪怕这人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也改变不了她只是一个乐坊老板的事实。
哪怕她再风头无两,在世家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也不过是蜉蝣罢了。
柳岳风拧了眉毛,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踪影,苍白的面容竟也显现出几分可怖来。
“颜颜不是经常出去玩么,将交到的朋友也请来吧,毕竟是生辰这样的大事呢。”
尽管知道面前这人并非兄长,但被这么说柳臻颜多少还是有些伤心,尤其是这人顶着她兄长的一张脸,却说着如此残酷的话语。
兄妹二人年岁相差不多,但大多数时候父亲都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柳臻颜接触最多的反而是自己的兄长。
如父如兄地将她抚养长大,教她礼义廉耻,教她自由奔放,教她怜爱万物,教她追寻光明。
在柳臻颜眼里,自己的兄长是有如神明一般的存在,温柔且强大。
若是哥哥在这里,绝不会因楚妹妹的身份而看不起她,倒不如说,哥哥一向是欣赏这类有本事的人物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哥哥更愿意让她自己去挑选朋友,而不是按家世分为三六九等。
柳臻颜长久没有说话,楚袖坐在一旁不言不语,柳岳风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只苦口婆心地劝诫着“不懂事” 的妹妹。
“你我年岁不小了,可不能同在朔北时一样无知无觉,也该担起些责任来才是。”
“世家女子性情不一,颜颜一定能交到朋友的,我看那冀英侯家的嫡女就很不错,届时也邀请来吧。”
提起凌云晚,楚袖下意识地瞥了柳岳风一眼,见对方一副认真模样,她心中不免有些波澜。
冀英侯向来中立,嫡女凌云晚又是出了名的不爱见人,虽说是在京中长大,未曾见过其真容的人比比皆是。
柳岳风竟连冀英侯府也想着招揽一二,可见在京的招揽功夫做得并不如何好。
不过想来也是,朝中稍有权势的人家早早就选定了人选,不是跟在太子身后就是为长公主效力,剩下一些除去中立党派之外也不剩些什么,大多都是些清贫官宦,近几年才入仕做官,拉拢的价值着实不大。
要说动旁人反水,自然要许以重利,镇北王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自己能够一次性扳倒长公主和太子两座大山,且能成功逼宫退位呢?
“冀英侯嫡女?”柳臻颜回京也算参加了不少宴会,可如今回想起来,依旧不知这是个什么人物,但柳岳风都提了,她也不反驳,顺着他说。“既然哥哥知晓,想来也是个不错的姑娘,那就下帖子吧。”
宴请的名单当然不是这两人三言两语就能敲定的,之后拟定好大致的名单后还得交由镇北王查看,确保不出纰漏才能正式送出去。
柳臻颜过来的目的也不是试探面前的这个假哥哥对自己有多了解,她的重点在礼物这一条上。
“所以,哥哥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当然……”
柳岳风的话还没说完,柳臻颜便抢白道:“不许随便买些东西糊弄我!”
“明明去年还答应我要送我和前年蝶舞簪配套的头面来着,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要是不配套,我可再也不理你了。”
楚袖瞧着这句威胁似乎对柳岳风不太管用的样子,他神态无甚变化,想来也是毫不悚惧柳臻颜不搭理他。又或者说,对于他来说,柳臻颜不搭理他反而是件好事。
为防柳岳风顺水推舟,楚袖失手将桌上的茶盏打翻,凉茶泼洒在桌上,三人衣物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深褐色的痕迹。
柳岳风的表情肉眼可见的不好看了起来,只不过因为眼下柳臻颜还在,楚袖又占着个友人的名头,便也只能打碎牙混血吞。
“哎呀,楚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衣服湿着可不好受,快些到我那里去换件衣裳吧。”
楚袖拿了帕子给柳臻颜擦拭,另一只手却在遮掩下触碰到了柳臻颜的手背。
“哥哥也是,都一起到我那里去换身衣裳吧……”
柳岳风刚要拒绝,就听柳臻颜笑眯眯地补上了后半句:“之后再商量商量礼物的事情吧,要是哥哥随意挑选,我心情不好,也许就要去找爹爹要礼物了呢!”
这哪里是要商量,分明就是一种变相的威胁!
柳臻颜在镇北王那里比起柳岳风来不知受宠多少倍,若是真让她找过去,受苦的只有自己,或许还要因无法安抚柳臻颜情绪而受罚。
柳岳风在心里嫌弃柳臻颜事情多,总是不愿意做个安分守己的姑娘,面上倒还维持着温柔的假面。
“颜颜说得也是呢,两年过去,我都要忘记那蝶舞簪的款式了,还是再仔细瞧瞧好。”
柳臻颜可不管他到底情不情愿,说完这话后就扯着楚袖走在了前头。
泼在身上的虽是凉茶,但贴着肌肤的衣衫湿哒哒的实在是令人不快,更别说那一片显眼至极的污渍了。
楚袖也不反抗,任由柳臻颜扯着她,如非必要,她也不愿意使出这么一招来。
燥热天气很快便将那团湿痕烘干,但痕迹顽强地留在衣衫上,远远望去惹眼得很。
柳岳风看起来也似乎很是不满,尤其是两人背对着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三人谁也没有搭理谁,一路无话地到了柳臻颜的小院。
原本守在院门口的两个婢女见状吓了一跳,见柳臻颜搀扶着楚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急急忙忙上前迎接。
“小姐,可是哪里冲撞着了?”
方才柳臻颜出门时也没说去哪里,带着春莺就气势冲冲地出去了,难道是在外院被那些不长眼的仆从们冲撞到了?
婢女们的动作愈发慌张,柳臻颜却一把将她们拦住,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们在这儿挡着做什么,没见我们衣裳都脏了么。”
柳岳风停在了几步外,最后追上的春莺只得加快脚步上前把两个婢女劝到一边,顺带着吩咐了她们将世子爷带去偏房换衣裳。
以前在朔北时,柳岳风不常出门,却经常会到妹妹院子里来坐坐,有时午后小憩也会留在这里,因此在偏房也备了不少他的衣裳。
只可惜回京之后,世子爷极少来此,偏房的那些衣服也就收进箱奁里尘封了起来。
只是换个衣服,楚袖和柳臻颜速度都很快,让她们没想到的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柳岳风过来。
“春莺,怎么回事?”柳臻颜的耐心向来不多,等急了便朝着身侧的春莺开口。
春莺也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小姐都发话了,她也只能过去看看了。
但在春莺离开之前,楚袖蓦然出声道:“我同春莺姑娘一道去吧,有些事,还要确认一下呢。”
春莺下意识地看向了柳臻颜,对方却没什么反对的意思,点了点头就继续把玩着之前寻出来放在桌上的蝶舞簪。
两人出了正房往偏房那边走,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一阵叮呤咣啷的声响,看样子正是从偏房那边传过来的。
方才,春莺较两人进来的要迟些,自然也知晓柳岳风进的是哪间房。
楚袖侧目看来,她便低声道:“正是世子进去的那间。”
单从这声响来看,柳岳风是发了不小的火。
且不说楚袖在心中如何作想,一旁的春莺已经是疑惑不解的神情了。
世子一向宽和待人,以往有几个手笨的丫头毁去了世子最爱的瓷器,也不过是罚了几个月的月钱,从未当面说过什么重话。
怎么今日如此的反常,话说回来,之前在凉亭时,楚老板将茶水一不小心泼在世子身上时,那个眼神也很恐怖……
两人是出来查看情况的,本该推开门进去瞧瞧的,但不知为何,春莺并未迈动脚步,而是同楚袖一起停在了不远处的廊柱旁。
这地方既能听见偏房里的动静,又不至于因日光倾斜将身影映在窗上暴露。
“这是人穿的衣服吗?你们就找出这种东西来敷衍本世子?”
“莫非是觉得本世子脾气好,就随意欺辱主子?”
那两个婢女在柳臻颜的院子里都属于是默默无闻那种,又是来了京城后才采买的下人,满打满算也没见过柳岳风几面,如何会有那般大的胆子,被这么一吓,更是当场跪在了地上,头死死地埋着。
“世子明鉴,奴婢岂敢为难世子,实在、实在是……”
那两位婢女想说这房间里的箱奁基本都是小姐身边的大丫头春莺在管,自己根本没动过,但转念一想这话又有怪罪自家小姐的嫌疑,便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
“哼,怎么不说了?”
哪怕楚袖瞧不见柳岳风的模样,从这几句话里也能拼凑出一个小人得志的模样来。
她不免在心中叹息,柳岳风本身长得不错,是时下颇受欢迎的文弱公子类型,偏偏镇北王不知从哪里寻了这么一个耐不住性子的人来扮演,也就是仗着柳臻颜迟钝和其余人都未见过柳岳风了。
一旁的春莺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些,一愣后便下意识地看向了楚袖,表情仿佛在询问她该怎么办?
耳畔传来吱吱的叫声,略一抬头便瞧见那雀跃在墙头的鸟儿,额间朱红鲜亮,正迎着夏日阳光开嗓。
“看来是时候了呢,春莺姑娘,我们进去吧,那两位姑娘也算遭了罪。”
第52章 相邀
楚袖进去得突然, 柳岳风来不及遮挡一二,又摸不准她听去了多少,只能强打起精神应付。
“楚姑娘怎么来了, 方才这两个丫头手脚粗笨, 将备在这里的衣裳都扯坏了。”
“怕我怪罪,如今便都跪在这里了。”
他只字不提自己呵斥一事, 权当此事从未发生,谅两个丫头也不敢当面反驳,至于人后……处理两个卑贱的丫头再简单不过了。
这样反复的说辞让跪在地上的两个丫头惊得一颤,却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们在镇北王府上伺-候了小半年,自然也见过做错事的仆婢下场, 大多数时候是罚月钱,严重些便是要打了板子丢出府去。
柳臻颜待人宽厚, 她们不知多少次在心中庆幸是来伺-候小姐,却不想今日遇到这般阴晴不定的主子, 怕是要丢了半条命去。
春莺跟在楚袖后头, 一进门就瞥见了两人低垂头颅萎靡不振的样子,再一扫,便瞧见了落在地上的几件衣衫。
青绿交叠, 珠玉相衬, 瞧不出什么错来。
不知是哪里让世子爷不满意,竟发这么大的火?
春莺倒不至于往世子爷是假的上想,只是觉得今日世子爷实在是古怪得很, 莫非是在哪里触了眉头,心情不佳?
“怎的这般笨手笨脚, 这可是世子爷寄放在这里的衣裳,个个都是好料子, 扯坏了你们可担待得起?”
春莺上来对着两个丫头便是一顿训斥,弯腰将落在地上的衣衫捞了起来,也不翻看,径直丢在了跪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衣衫上镶嵌着珍珠碎玉,被这力道一带,砸在手臂上时就划出了几道口子,几息之间便见鲜红溢出。
丫鬟捂着手臂不敢言语,春莺只瞧了一眼便又怒斥道:“在这里杵着当哑巴呢,还不快去世子爷那里寻几件衣裳来,要是耽误了正事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楚袖几乎是在春莺发难那一刻就揣摩到了她的心思,此时也在一旁帮腔道:“天气燥热,脏污的衣衫难免让人心烦气躁,两位姑娘还不快些去?”
两人一唱一和的,柳岳风没办法插嘴,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丫头跑了出去,顺带着还将那几件衣服带了出去。
打发了丫头,春莺又反过来向柳岳风请罪:“世子,此事实在是奴婢管教不周,这次定要让她们长长记性。”
“便扣去三个月的月钱以儆效尤,您看如何?”
如何?自然是不如何!
可这话不能当面说,柳岳风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哪怕心里怄得要死,表面上还是得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
“ 也不必如此严苛,只是几件衣裳罢了。”
他说这话时紧盯着楚袖和春莺,时刻观察着两人的神色。
毕竟就方才她们的几句言语来看,应当是已经信了他的说辞,换言之,也就是她们来时并未听见他呵斥的那几声。
“该罚自然要罚的,世子放心便是。”春莺性情沉稳,在柳岳风面前也并不露怯,她与楚袖过来本就是为了探听消息,如今知晓,合该去通知柳臻颜一声才是。
按理说该她去,但楚老板和世子也不是多熟络,将两人留在这里未免有些尴尬。
是以春莺对着楚袖开口道:“我在这边等着衣裳,楚老板就先回正房吧。”
“春莺也一起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便好了。”
“可……”
“颜颜等了那么久,总归要给个说法,要你们都不回去,她免不得要闹起来的。”柳岳风扯出个笑来,将两人都往外打发。
春莺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奴婢,总不可能反了柳岳风的话去,闻言也只能放弃了原有的打算,和楚袖一道先回去了。
两人出门前,柳岳风还坐在桌边,指尖摩挲着青瓷茶杯的杯壁,垂下眼帘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说是要回去,但其实楚袖走到拐角处便停了下来,见春莺讶异看来也便回道:“方才想起来未曾和世子确认宴会选曲,春莺姑娘先走一步,我去去就回。”
春莺不疑有他,只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便往正房走去。
楚袖见已经看不到春莺的人影,这才转过身子去,和某个自房檐倒吊下来的人对上视线。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差最后一出戏要演了。”
此时若有人路过看见,必然会惊奇不已,因为那挂在房檐上同楚袖笑嘻嘻讲话的人,竟长得与柳岳风一般无二!
柳岳风在房中等了整整一刻钟,都不见有人来送衣裳,心情愈发地烦躁,瞧见地上崩裂几颗的珍珠更是碍眼至极。
“那两个死丫头八成是跑了,什么取衣裳,都是借口。”
“还有那个贱婢,要不是有柳臻颜护着,迟早得把她也杀了。”
柳岳风不敢大声,只能小声絮絮叨叨地说,除了他自己外谁也听不清。
但这显然不是个很好的发泄方式,他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暴躁,最后还是将桌上的杯盏玉壶一并拂到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被吱呀声盖过,柳岳风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正想说些什么,面上的表情就转为了惊恐!
“你——”
“啊呀,一不小心让世子爷等太久了呢,衣裳这就送来了。”
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转身关了门,回头却发现柳岳风没有动静,只是端坐在桌边看向这边。
“看来世子爷还是想让奴婢来服侍呢,多谢世子爷抬爱呢。”-
楚袖回去的时候,柳臻颜已经百无聊赖地在窗边眺望了,还是听到春莺的声音才回过头来,一脸兴奋地往她身后瞧。
“怎么不见哥哥来?”
柳臻颜对于楚袖的计划一知半解,只当她是要套话,结果自己被晾在一边许久,纯粹就是在柳岳风面前演了一出戏。
“莫急,世子正换衣裳呢,估计一会儿就过来了。”楚袖拉住柳臻颜,将她带到桌前,轻声细语地向她解释了几句。
“怎么样,怎么样,问出点什么来了吗?”
看着柳臻颜急切的模样,她也不卖关子,只道:“一切顺利,待会儿商量事宜可别出什么差错。”
“肯定不会有差错的。”
几乎是楚袖话语落下的一瞬,柳臻颜就如此抢白,看起来对自己十分有信心。
她笑眯眯地望着敞开的门,道:“这么多年哥哥都偏疼我,如今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然,我可要闹了。”
这话看似在调侃自己,实则是解释之前那句话。
柳臻颜在柳岳风那里地位斐然是镇北王府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想要反驳她,也得有站得住的理由才行。
以现下的情形,要是柳臻颜闹起来,外面多少也会知晓风声,更别说还有她这个常在世家权贵间走动的歌坊老板娘在了。
两人之后又正经聊起了关于生辰宴的事宜,但因为不是柳臻颜主持,两人也只能在衣衫装扮以及表演上做些文章。
柳臻颜偏爱鲜艳娇俏的颜色,饰品妆面倒是不大感兴趣,若非有春莺在一旁掌眼规劝,她恨不得清水洗把脸就出门游玩。
按理说不是及笄这种大事,生辰宴往往都是小办。
但作为人们争相讨好的对象,回京后的第一场生辰宴,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名利场了。
这般重要的场合下,柳臻颜的衣衫其实早早就交由了京城中最有名的毓秀生香来做,图示纹样过目了好几遍,衣裳也紧锣密鼓地张罗着。
生辰宴说不准上头那几位哪一个要来,衣衫的挑选自然也是有着各种门道的。
宫里丝绸绢纱均是特-供,倒不至于担心撞了什么忌讳,倒是这颜色款式要好好挑上一挑。
镇北王府没有女主人,柳臻颜也没多少至交好友,这出主意的活计自然只能落在楚袖身上了。
楚袖身份不高,但她常年往来于权贵世家,与那几位都有不少交情,想来在这方面也颇有心得。
柳臻颜只是想着让小姐妹把把关,让她不要再像上一次花宴一般脖子受罪,走起路来像店铺里的首饰架子成精了似的。
划去那些个一眼瞧上去就颇为“富贵”逼人的首饰,再除去层层叠叠、繁琐异常的衣裙,总共也没剩下几件。
楚袖帮着柳臻颜一一试了,将已经成套搭配好的首饰增增减减,最终定下了三套作为生辰宴的衣裳。
两人折腾了许久,等到回过神来,外头的天色已然黯淡,橘红色晕染轻薄的云彩,微风一吹便散作丝丝缕缕的彩线。
春莺也不知何时离去,房间里只剩了她两人。
柳臻颜罕见地停了话头,坐在梳妆台前却不观瞧镜中的装扮,而是看向了不远处天空的流霞。
“今日当真是好景色呀。”
楚袖帮她拆去头上簪环,应声道:“确实景色不错。”
“京城天高云少,大多数时候不过几朵浮云,这般大片大片的云霞的确少见。”
卸去珠翠的女子长发披散,指尖虚点在云彩一处,而后轻轻一扯,便将那缕云霞抛散在了空中。
柳臻颜玩得不亦乐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至金乌低垂躲进群山,她才反应过来什么一般道:“兄长呢?”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你还有个兄长了呢。”
木质隔断的另一侧传来调笑声,柳臻颜下意识地身子后仰,头抵在楚袖腰腹处,眼睛往那处瞟。
楚袖半扶着她的肩膀,不见什么烦躁神色,面上笑容清淡,也同她一起侧头望去。
只见玄色长衫的男子靠在门边,屈起指节在门板上敲击了几下,见两人这般情态,他也不免惊奇。
“你们该不会挑衫换衣就折腾了一下午吧。”
柳臻颜从语气里听出点不好的意味来,正想回怼,便听见他后半句。
“都已经这个时辰,想来你们也饿了,我已经着小厨房那边做了膳食,正煨着等你们呢。”
“晚上有你最爱的香酥鸡和芋泥糕。”
美食诱惑之下,柳臻颜也不怪罪他先前话语,反倒是视线上移问道:“一不小心到这个时辰了,楚妹妹赶回去怕是赶不上饭食了,不如今日与我们一道用了?”
楚袖自然无有不应,柳岳风得了消息,对外吩咐几声,他自己倒是走到了两人身后,先楚袖一步将柳臻颜余下的一只耳珰摘了下来。
“这只耳铛瞧着有些旧了,改日我给颜颜送副新的来吧。”
柳臻颜丝毫不在意他口中话语,一心要拉着楚袖去用饭。
“我们快些去吧,小厨房的芸娘手艺顶好,今日得让楚妹妹好好尝尝呢!”
被这么怠慢对待,柳岳风也不恼,摇着头将手中的耳铛仔细收进了妆匣之中,手指轻轻翻动,便在旁边不远处找到了柳臻颜先前所说的蝶舞簪。
那簪子瞧不出什么特殊之处来,不过是拿银丝勉强掐出了两只蝴蝶的形状,又用指甲盖大小的粉珠点缀。
用料上乘,手艺却拙劣得很。
就这么匆匆一瞥,柳岳风都能从上头找出不少瑕疵之处来,最显眼的当属右边那只蝴蝶的翅膀残缺了一半。
如此普通的一支簪子,竟也能哄得柳臻颜欢心,可见还是个小孩子心性。
柳岳风扫了几眼柳臻颜妆匣中的首饰,确认了那蝶舞簪的模样后便在催促声中转身出了内室。
柳臻颜的小院是府中最大的一处,内里自是一应俱全,除了小厨房外还专门有一处膳厅,以便柳臻颜在里头赏景用膳。
柳岳风到时,柳臻颜和楚袖两人已经挨着坐下了,他的位置被安排在对面,椅子被半拉开,显然是等着他入座了。
“哥哥在里头做什么呢,怎么这么慢!”
柳岳风刚撩袍坐下,还未来得及解释一番自己的迟来,便先被柳臻颜抱怨了一通。
“我们在这儿等了好久,端上来的菜都要冷了。”
这话纯属无稽之谈,小厨房就在膳厅后头,从离开炉火到端上桌来也不过百步,哪怕京城夜里凉快些,也不至于就冷了饭食。
闻言柳岳风哪里还不知道柳臻颜这是故意刁难他,但他也不生气,笑着先给她盛了一碗汤,而后道:“颜颜想吃直接吃便是了,我们一家人不讲究这个。”
柳臻颜哼了一声没作答,手却诚实地将汤接了过来,看来是消气了。
安抚好了柳臻颜,柳岳风这才得空和楚袖搭话,对方毕竟是客,晾在一边未免太过失礼。
“楚老板今日来帮忙,实在是感激不尽。”
“我与父亲都是男子,不懂女儿家心思,挑的东西时常不得颜颜欢心。有楚老板在,今年的生辰宴颜颜过得定是会比往年开心些。”
“世子客气,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毕竟柳小姐也是朔月坊的大客户。”楚袖轻描淡写地将柳岳风这话推了回去,倒也不算瞎说,毕竟柳臻颜回京后但凡是参加宴会总是会带上楚袖,为她拓宽了不少年轻小姐的路子。
两人的话语在柳臻颜听来完全就是罗里吧嗦,是以她夹了一筷子糯藕在楚袖碗里,而后强硬地打断了两人。
“哎呀,肚子都要饿扁了,再说下去,怕不是楚妹妹今晚就得留宿在这里了。”
柳臻颜是知道楚袖的规矩的,她一向不爱留宿外头,不管多晚都要回朔月坊去。
夏日京城静街的时辰稍晚一些,但太晚楚袖也是回不去的。
“倒是我思虑不周了,还请楚老板见谅。”
此话说完,柳岳风就收了声,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吃饭,除了时不时地帮柳臻颜夹菜或递些东西外,就毫无存在感了。
而柳臻颜一直在向楚袖推荐她喜欢的菜肴,楚袖也酌情都用了些,但哪怕她克制了许多,离开镇北王府之时,腹部还是有些紧绷。
她维持着仪态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的那一刻就散去了面上的笑意,叹着气摸了摸肚子。
天色已晚,马车行驶起来便比不得白日。
道路两旁悬挂的灯笼被夜风带起,地上烛影摇晃,间或能听到蝉鸣阵阵。
楚袖在车里歇息片刻,又揉按了一会儿小腹,这才将饱腹感些微地消了下去。
感受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但算算时间离朔月坊还有一段距离,如今最多才到城北商区处。
她并未出言询问,只是挑了发间一根银簪藏在袖中,端坐在原处,静待时机。
“ 马上要关坊门了,动作快些。”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楚袖手上松了力道,反倒是用银簪挑起靠近发生处的车帘一角,向外观瞧。
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她,只是按部就班地指挥身侧的人搬动围栏,将坊市入口堵了个严实。
做完这一切,那玄衣的男子才往这边随意地瞧了一眼,便正好与偷偷摸摸掀着帘子的姑娘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若是寻常人,大多都会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楚袖也是如此打算的。
但就在她松了手将帘子放下时,对方却忽然出声了。
“换条小路走吧,前面有段路正在修葺。”这话听来没什么异样,莫说驾车的车夫,就连跟在他身侧的那几人都没觉得什么不对,不过是提醒一句罢了。
车夫低着头正欲应答,就听见马车里那位轻柔的嗓音。
“有劳大人挂心,我们这便往尚翠路走。”
他们如今在金山大道上,夜里昏暗,大道宽敞,可供四架马车并行,行驶起来也安全许多。
尚翠路则不同,在京城扩建前,它是城北的主干道,多少商户挤破了头都想在尚翠路上买间铺子。
然而这才过了二十年不到,京城已经扩建了三次,尚翠路在那些个新建成的大道面前自然相形见绌。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又是即将静街的时辰,尚翠路上都是些老商户,不少都在时间的洪流里销声匿迹,还剩下的也大多早早歇业,想来门外挂着的灯笼也都收了回去。
楚袖这话一说,其余人不觉有异,为首的玄衣青年却是径直将手中的灯笼塞进了车夫手中。
其余人面面相觑,尚摸不着头脑,马车里的人却又催促了起来,车夫也只能驱车离开。
直到马车完全驶进了小巷的黑暗之中,才有胆大的敢问一句。
“小将军怎么把灯送人了?”
“我们方才从尚翠路走过,你小子被风吓得一直掐我,难道还能不知道为什么送灯?”被问的人没好气地回怼了一句,也顾忌着小将军听到,声音不敢放大。
那人摸着下巴道:“灯肯定是拿来照路的,但我怎么觉得小将军好像认识马车里的人似的……”
他的胡思乱想还没结束,头上就狠狠挨了一记,回头望去就见先前与他闲聊的人与他一般动作,捂着脑袋呲牙咧嘴。
“许哥这力气也太大了,不就是说几句话嘛。”
被他们唤作许哥的那人容貌瞧着十分普通,浑身上下唯一特殊的可能就是那双慑人的眼睛,深沉得让人害怕。
“夜深了,待会儿你们跟着邱枫回去。”
“今夜不需要巡逻了么?”最初说话的那人见许哥也没什么责怪神色,也便大着胆子说话。
许哥瞥了他一眼,也没隐瞒什么,道:“今夜我同小将军巡这几条街,你们歇着便是了。”
平常夜里巡逻都是两两组队,但从来不会轮到上头去,基本都是他们这些没品没阶的小兵在做。
他们一直按着之前的排班干活,倒是第一次听说上峰也要夜巡的。
可许哥不会说谎,他是一行人中最为稳重的。在小将军被调来京城府衙之前,众人都猜测下一任的头儿会是许哥。
倒也不是他们不服小将军,只是许哥与他们多年共事,他们或多或少都承了几份情,自然也是盼着他好的。
小将军本就有军功在身,按理是不该同他们这种小角色混迹一处,再怎么着也该在宫里当值才算不失体面。
但小将军本人对此毫无怨言,调来这儿的一个月里都真心实意地把大家当兄弟,就连许哥这般笨嘴拙舌、极少夸赞他人的人都罕见地说了几句好话。
京城是昭华的心脏,安防值守要比别处更严些。夜里昏暗,视野受阻,再加上人员散落,不管干这行干了多少年,都没人觉得夜巡是个好差事。
如今能少值一次夜班,大家自然都高兴起来。
“小将军人可真好,改天得请他喝酒感谢才是!”
见这些人喜形于色,又要闹将起来,许哥眼眸一沉,正欲训斥几句,却被小将军的呼唤打断。
“许铭,你且过来。”
无奈之下,许铭也只能匆忙离开,留下一群小声嘟囔的人。
方才路眠与楚袖说了那几句话之后便在周围巡视了几眼,因得他们并未将坊门围堵,也将没有走远。
下属们手脚麻利,哪怕嘴上说着话,也不耽误手上的动作。
半人高的木制尖刺围栏在坊门前后安置,其余人听从许铭方才的指示离开,路眠和许铭两人则是沿着金山大道巡逻了起来。
两人都不是什么健谈的性子,巡逻路上除了风声和偶尔窜出来的野猫野狗外再无其他声响。
但就在两人走到金山大道尽头,要往另一头的云华路走时,一声凄厉的叫声自身后传来!
第53章 夜中
那声音分辨不出男女, 尖利到街上的野猫都被吓得四处逃窜。
路眠和许铭向着那边疾奔而去,到了才发现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方才堵上的坊门。
血迹污浊将衣衫染的不成样子,后背处的布料撕裂开来, 一眼就知道是被带有倒刺的鞭子抽打而成。那人半挂在围栏上, 手脚时不时地抽搐,喉咙里也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
两人顾不得交流几句, 只是对视一眼便一同上前,路眠怀抱着那人的腰腹,将此人从围栏上搬开,许铭则是小心翼翼地把围栏搬到了别处。
将人救下来平放在地上,这才看到正面更加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模样, 便是在朔北见识过鬣狗手段的路眠都不禁皱眉,继而上前试探此人生息。
不幸的是, 鼻息微弱到几不可闻,路眠贴耳到胸膛之上也未能察觉到起伏动静, 只能摇摇头。
人看着没了生息, 但他们却不能任由此人躺在这里。
路眠将人抱在怀里,许铭则是在前头带路,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坊市里专供衙差歇脚的地方赶。
府衙虽配备仵作数名, 如此深更半夜却也是不当值的。
更不巧的是, 离得最近的仵作也在隔壁坊市住着,待得那名仵作赶来,也要些时候。
许铭奉命前去请仵作, 路眠则是留守在此处。
屋内只来得及点了一根短烛,映照着偌大的堂屋以及面目狰狞的尸体, 路眠对于验尸之事尚知一二,但始终比不上专精此道的仵作, 此时也只能静待仵作的到来。
路眠的视线一寸一寸地略过那具尸体,将其皮肉外翻的惨状尽收眼底,仔细观瞧着伤口边缘处几不可见的白色颗粒,在心中猜测是否是盐水干涸所致。
手臂腿脚皆无力气,软绵到不似常人,可能被掰断了骨头。
到底是什么人,需要这般严刑拷打,事后还专门丢到他所值守的坊市来?
路眠自认自己性子算不上平和,但说得上得罪的人绝不超过一手之数,可今日这一出,摆明了就是一次警告。
思及此,他不由得停了动作,借着昏暗烛光将躺在桌上的人面上脏污一一拭去。
看身形瞧不出来年岁,这张脸暴露出来,路眠才意识到这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面容多有稚嫩,瞧着不超过十六的模样。
他身上没什么易于辨认的胎记,只是眼下殷红点点,添了几分别致。
也不知那些人是否故意为之,少年身上伤痕累累,脸庞却保护得很好,为数不多的细小划痕还是方才在围栏上挣扎弄出来的。
路眠不认识这少年,只叹息了一声,便不再扰亡者清净。
又等了片刻功夫,却不见许铭回来,路眠独守此处不能离开,只能站在门口眺望,希冀许铭尽快回来亦或是有衙役来此与他做个替换。
他远远瞧见一高一低两个黑影走来,手里的灯笼被夜风吹着忽明忽暗,只隐约能瞧见个人影,其余是什么也看不清。
那两人步履不急不缓,路眠顷刻便反应过来这两人并非是许铭和仵作。
可坊市已关,又是静街时分,又是谁会来此呢?
莫非是谁家出了什么事?
才在坊市里扛了个尸体回来,饶是路眠也不由得在心中猜想是否还有旁的尸体被丢在了别的地方,只是暂时没被人发现。
待到那两人离得近些,路眠攥紧腰间长剑的手才略微松了些,疾走几步迎了上去。
“你们怎么深夜来此,可是坊里出了什么事情?”
“也算是有事吧。”说着,对方自袖袋里掏出了一件物什——一颗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梨花木珠,上头歪七扭八地刻着几道划痕,其中留存着红褐色的擦痕。
“有人在青白湖旁丢了这东西,还专门留了张字条,说要常羽欢现身,让他帮忙处理些垃圾。”
正值深夜,身后又有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再加之还有巡街的担子,再如何路眠也不能抛下这些去露华庭一趟去问询常羽欢。
“这珠子可是有什么异常之处?”
他知道的事情,楚袖自然也是知道的,不可能为了这么一张字条平白来跑一趟,定是这当作信物的梨花木珠有什么端倪。
对方也不含糊,直接回道:“本来是没什么的,但送来的时候刚好我在同陆檐商量细节给那边送信,结果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东西。”
“这是陆公子的东西?”路眠心中思忖,先前陆檐已经借着常羽欢那事做了局脱身,就算镇北王府那边有意试探,也实不该拿陆檐的东西出来,毕竟逃出来的人也只有一个陆檐罢了。
“非也。”楚袖摇摇头,将木珠塞进路眠手里,而后道:“先前陆公子便提过,他出逃之时险些被抓回去。若非清河舍身相救,引开了众人,恐怕他也逃不出来。”
听她忽地提起这么一个人物,路眠也有了猜测,道:“莫非,这是信物?”
“听陆公子说,此物是他母亲尚在时赐下的物件,不止他身边的清河有,就是柳小姐身边的两个丫头也各有一份。”
“我才从镇北王府回来,秋茗和春莺两人腰上的木珠尚在,这物什便只能是清河的了。”
两人你来我往,一旁的叶怡兰也不插嘴,只是因着位置巧合,她从路眠与门框之间的空隙里瞧见了一只血迹斑斑的脚。
“贴身小厮清河?”
“正是。”一边说着,楚袖示意叶怡兰自身后背囊里取出一卷画纸来。
纸张铺开,露出其上模样十分清秀的少年来。
衣裳套在他身上略有些大,少年似乎有些局促,袖子在身前缠成一团,双手隐在袖中。
这是副水墨人像画,许是因着有些年份,画纸已经微微泛黄。但因着画技了得,上头的少年如今看来还是栩栩如生。
路眠一双眼落在少年的面容上那几点殷红,眸色深沉,不发一言。
见他这般神色,楚袖径直开口:“怎么?是在哪里见到过这人?”
然而不待路眠回话,叶怡兰却先开口了。
“里头那人是已经死了么?”
叶怡兰陡然发问,将两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屋内,楚袖身前有路眠挡着,只能歪斜了身子瞥过去,果不其然看见躺在桌上的人。
路眠将木珠收起,三两句解释道:“巡街时在坊市门口捡到的,当时似乎还活着,但很快便断了气。”
“已经着人去请仵作。”
叶怡兰闻言便起了兴趣,先是看了楚袖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反对神色,这才鼓起勇气同路眠自荐。
“反正仵作还没来,不如先让我看看?”她在庄上是学过些医术,但却从来没有实打实地和尸体打过照面,更别说是这般近距离地观摩了。
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这般想着,叶怡兰也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像是生怕路眠不同意,在对方沉默的片刻时间里,她连连保证道:“绝不随意摆弄,只是瞧上几眼。”
“小将军你是知道我的,一向嘴严,出去绝不会乱说。”
“那,仵作来了之后允我旁观可行?”
路眠不言不语,直把叶怡兰逼得一再让步。
叶怡兰在心中叹一口气,知晓今日怕是不能如愿,倒也不强求,后退几步撤到楚袖身后,安静地做个护卫丫头。
楚袖方才未曾阻止叶怡兰,便是也存了想看的心思,但见路眠这模样,想来是公私分明得很,不会让她们接触里头的人物。
两人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便不再叨扰,楚袖正打算告辞,就听得身后凌乱的脚步声。
此时再多也来不及,两人也就施施然站到了一旁让开道路,望向来人。
身材高大的男子持刀在前,肩上挎着硕大的木箱子,神色冷凝肃杀。
后头跟着个褐色衣衫的中年男子,想来也是被人从睡梦中拽将起来,几缕发丝自发冠中冒出来,衣领胡乱搭着。
许铭带着仵作到了门前,瞧都没瞧一旁的两个大活人,回禀道:“刘仵作已经带到。”
“且带刘仵作去检验,一切异常如实记录。”
那两人越过路眠进了屋内,楚袖安抚性地拍了拍叶怡兰的手,而后道:“毕竟是静街时分,我二人跑出来已经是坏了规矩,也就不叨扰你办事了。”言下之意便是要告辞了。
临走前,楚袖将那副人像画也收拢好,留给了路眠。
“若是瞧见了,可千万注意着些,莫要着了旁人的道。”
言罢,两位姑娘便犹如来时,擎着纸灯笼踏入了深沉夜色。
路眠维持着攥着画卷的动作,直到瞧不见两人身影,他才收回视线,将画轴背在身后进了屋。
屋内比之之前亮堂了许多,尸体周围点了一圈的灯烛,仵作正握着那尸体的右腿,只轻轻一使力便能摆弄出各种形状来,可见正如他先前所想,骨头已经被掰断了。
仵作一边验一边摇头,口中更是不住地叹气。
路眠和许铭候在一旁,倒也没出声询问,只看着他一处一处查验那些狰狞的伤口。
“胸骨断裂,疑似重物锤捣。”
“右手指骨寸断,应是拶指所致。”
“左耳和口舌被割去,喉管肿胀,生前应被灌下了极为滚烫的液体。”
“身上有破腹痕迹,体内内脏碎裂,留存的多是碎片。”
刘仵作面色沉重,几乎要失声哑语,最后他沙哑着嗓子道出了最后一处伤痕。
“□□火燎刀切,已有腐坏之相,身后则融蜡封灌……”
如此说着,他一手伸到尸体侧腰处,想要将对方翻过来,路眠和许铭见状即刻上前帮忙。
尸体翻到一半,众人的注意力便都落到了那一处去。
并指粗细的金丝玉珠堵在最外头,许是为了方便,上头还有着寸长的红穗,只是已经沾染了血迹,颜色暗沉许多。
“这……”
刘仵作拽住那穗子,小心地将它扯了出来,因着尾部陷在凝固的蜡液之中,颇是废了一番功夫。
玉珠落在一旁率先备好的木盘中,刘仵作长出一口气,指挥着他们将尸体放平整,便去撰写检验结果了。
路眠以布将那玉珠拿了起来,在转动时看到尾部有一处极为细小的凹陷,他取了针一戳,玉珠便自那小孔裂开,如同乳鸟破壳一般露出了其中的东西。
是一颗仅有小拇指大小的雪白菩提子。
路眠将菩提子看了又看,也没瞧出有什么端倪来,只得留待之后与那两人商量一番。
倒是这作为外壳的玉珠,着实有些眼熟。
他自怀中将方才的梨花木珠拿出来,与那玉珠在灯下仔细比对。
果不其然,这两个东西分明就是一套!
梨花木珠本就不大,原是要放在这金玉笼中的,但有人有意将他们分开,想来是故意想让他们知晓此人身份。
但以防是他多想,他还是取出了那副画,在尸体旁徐徐展开。
画上尚带着些腼腆的小少年略微长大了些,面容却依旧是清秀的,除却一身伤痕,一般无二。
刘仵作不知何时已经写完了,抬头瞥了这边一眼,就瞧见那画上的人,不由得慨叹一声。
“也不知是哪个丧心病狂的,把个不大的孩子往死里折腾,死了都不让人安宁,还丢到外头来。”
他嘟嘟囔囔的,显然很是不满,却稳稳当当地将箱子最下头的白布抖开,遮盖了少年的面容身形。
做完这些,许铭去送刘仵作回去,路眠则是又留在了屋内。
只是这一次,他知晓了这人的身份来历,便更添几分唏嘘之情-
天蒙蒙亮时,楚袖便已经洗漱妥当侯在大堂了。
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她来了兴致,将那锁在箱中数日的琵琶抱了出来,指尖在弦上拨过,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乐声。
眼看着差不多到了坊里起身的时辰,她便低了眉目,一抹一挑之中,将那熟稔于心的曲子弹了出来。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朝,楚袖都是个再喜静不过的性子。
她虽习得诸多乐器,见识过许多堪称名家的曲子,也谱过不少受人追捧的曲子,但到头来,她最喜欢的还是现下这首《清平调》。
《清平调》不是什么稀奇的曲子,莫说繁复华丽的技巧,便是音调骤变都是极少的。
这曲子本就是新手练习所用,一调一音衔接极为简单,听来平缓,却有如山间清泉、林中微风。
自打朔月坊做大,楚袖极少在大堂弹奏,虽说也有练习,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三楼的房间里。
乐坊不留客,楼上除了坊里乐工外更无旁人,算起来已有许久未曾听到过。
天光大亮,外头嘈杂起来,坊内也不例外。
乐师舞姬见她在大堂,也不上前叨扰,只是问候一声便各做各的准备去了。
一首曲子显然不足以大家收拾妥当,是以她一连奏了数曲,有些甚至是坊中人所作。
“哎,兰姐姐,你听,这不是我们年前谱的曲子嘛!”年岁尚小的姑娘惊讶道,手里握着的竹箫都险些砸了。
“正是呢。”那位兰姑娘轻轻一笑,面上也是颇为荣光,“别看坊主年纪轻,坊里所有的曲子她都信手拈来。”
她点了点小姑娘手里的竹箫,道:“若你练成,在坊主面前能有一首曲子拿得出手。”
“自然也会被坊主记在心里。”
小姑娘似是被鼓舞到了,眼神明亮地继续练习。
而这一切对于楚袖来说,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
她守在这里,自然也不是只有陶冶情操一个目的,今日坊中该是有贵客前来。
待得她弹到第七曲时,第一位客人大张旗鼓地来了。
熠熠红衣不掩颜色,甫一进来便是一句风流戏言。
“想来是昨夜同梦,阿袖这便在门口迎我呢。”
换做平时,楚袖是不会搭理他这一句的,可不知是今日心情的确是不错,亦或是有旁的考量,他竟也得了句好话。
“知你要来,自然是要拿出看家本领来。”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阿袖怎么对我这般好?”
苏瑾泽今日手里没抓着他那宝贝折扇,反倒是转着个玉佩来了。
楚袖瞥了一眼,按在琵琶上的手便一停。
“既然来了,那不如一道去用点东西?”
罕见苏瑾泽来得这般早,坊里还没用过早饭,楚袖便相邀用膳,顺带着交换些情报。
“说起来这么多年了,我竟未在此处吃过一次。”
“你们这边的厨子手艺如何?可会做几道新奇菜?”
“我前些日子接待了个自巴蜀之地远道而来的朋友,他带了好几个菜方子。”
“你可千万得尝一尝,那是人间少见的美味!”
苏瑾泽嘴里絮絮叨叨,也不用楚袖带路就自顾自的往楼上走。
他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三楼楚袖的房间。平时议事他们三人都聚在那里,苏瑾泽对于路线已经轻车熟路,三两步就上了半层楼。
楚袖抱着琵琶起身,倒没跟着苏瑾泽上去,而是对着一旁盯了她许久的小姑娘道:“你且去和花娘说一声,今日早膳送到楼上来。”
小姑娘应了声,奶声奶气地回道:“坊主今日也是金丝饼配白粥吗?”
没想到一个在朔月坊里学了不到半年的丫头都记住了自己的喜好,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我那朋友可是个讲究的,白粥怕是堵不了他的嘴。”
“且将花娘为我多备的那份鱼片粥拿来吧。”
“可是……”那是花姐姐专门为坊主备的,坊主还没吃过几次呢!
小姑娘面上显而易见的不满,让楚袖忍不住将琵琶放在一边,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好了,不要闹脾气啦,明日我定然用鱼片粥好不好。”
楚袖脾胃虚弱,用不了太多荤腥油腻,尤其是早晚时分,吃食大多都是清淡易消化的东西。
如此倒是对她身体没什么负担,可她本就消瘦,长此以往下去定然是不行的。
为此愁坏了朔月坊的乐师舞伎,最后还是花娘拍板,给坊里的人排了个表,每日都有专人盯着她用膳。
而鱼片粥就是花娘专门为她做出来的东西,但往往都会被她无视,最终进了月怜的肚子。
这番讨价还价也不算太亏,小姑娘这才往后厨跑去。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等到楚袖上到三楼时,苏瑾泽已经倚靠在门边,无聊到拨弄玉佩上挂着的几颗珠子了。
见她上来,苏瑾泽眼睛一亮,继而迎上去要将琵琶接过来,被楚袖躲过去后还埋怨道:“还是这么宝贝这东西。”
“送你那么多东西,也不见用,去宴会总是抱着你这琵琶。”
“明明笛子也吹得不错啊。”
楚袖对这些话不置可否,只是越过他走在前头,进了屋便将琵琶放在一旁,与他一道坐在了桌前。
膳食没那么快送上来,两人坐在一起也不是闲话家常。
昨日出了那种事情,怎么想苏瑾泽的前来也是有深意的。
“可是那边有什么吩咐?”楚袖已是很习惯了苏瑾泽的不着调,是以开门见山地问道。
苏瑾泽将在手里抛个不停的玉佩丢在了桌上,两物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倒是没碎,只是弹落到了地上。
似乎是耍宝没成功,苏瑾泽有些悻悻地捡起了玉佩,这下倒是安生地推到了楚袖面前。
以楚袖的眼光来看,这块玉佩没什么出彩之处,水头不足,好几处都见着了丝状的杂质,雕刻工艺亦是一般。
既然玉佩本身无甚长处,那必然是蕴含深意非凡。
“这玉佩是何处得来?”
苏瑾泽在凳上坐着舒展不开,便挪到了后头的绣榻之上。
此时他半靠在软枕上,姿态是一等一的风流,扎束起来的高马尾铺洒在榻上,又被晨曦辉映,可谓是鲜衣少年郎。
只可惜他面前的是楚袖,全然不会欣赏他这般姿态。
他闻言撑起了些身子,似是回忆什么道:“从陈家二公子手里得来的,据说是他游青白湖时花船上落的。”
“那小子觉得是哪个小娘子对他有意,又羞怯不敢出面,这才抛却了身上玉佩。”
陈家公子是个风流人物,楚袖见过几面,印象不算太深。
但次次他身边都有貌美女婢陪侍,手脚又总是不安分。这般想法在他身上,倒是也正常得很。
“本来是没什么,但偏生从常羽欢口中得知了一种特殊的玉佩纹样,正与这物件对上。”
“你可以仔细瞧瞧它背面上的纹样。”
听他这般说,楚袖拿了干净帕子捧起玉佩,径直翻到背面观瞧。
只见翠玉面上像是被刻刀无意划了几笔,看不出是个什么字样,唯一清晰的倒是半个绯红的指印。
她没敢用帕子擦拭,怕把这物证给毁了去,只是用自己的手指虚空比划了两下。
那半枚指印比她的相差无几,她的手在同龄人中算是小的,又因病痛指节纤瘦。
想来印下指印的人或许年岁不大,不然实在无法解释。
她沉默着在心里思索,苏瑾泽却是犯了闲,叫嚷道:“你也别一个人闷想啊,看出什么来也和我讲讲呗!”
“以指印大小来看,若非此人残缺,不然定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
“正是呢!”苏瑾泽翻身坐起来,眼眸明亮,唇边噙着笑道:“虽说常羽欢吐不出那人名字,但就他口述来看,这玉佩的持有人的确是个不大的孩子。”
“听说左眼下有几颗殷红泪痣,口不能言,步不能行,也是个可怜人物。”
话音未落,原本冷静自持的楚袖猛地站起身来,木凳翻倒也不去扶,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什么!”
第54章 恫吓
这顿早饭最后还是没能吃上, 楚袖听了他那一席话便火急火燎地往后院赶,苏瑾泽也不好阻拦,只是在路过端着饭食上来的月怜时, 伸手捞了两块金丝饼叼在嘴里。
“喂!姑娘还没吃呢……”后头的话苏瑾泽没听清, 因为他追着楚袖下楼去了。
也亏得月怜双手都被托盘占着,空不出来手打他, 不然少不得几下皮肉之苦。
苏瑾泽身高腿长,三两下便追上了楚袖,只是不知她在急什么,也只能莫名其妙地跟着她小跑起来。
到了地方一看,这不正是专门在坊内为那真世子辟出来的住处么!
两人在楼上又磨蹭了一阵子, 现下已经是辰时过半了,陆檐早已起身, 正在房内整理着今日上课用得到的书籍资料。
他是个极好的先生,每日准备的课业趣味性十足, 孩子们比以往听话了不少不说, 也真的将那些知识学了进去,多少能在书斋坐得住了。
楚袖刚在门前站定,门扉便向里打开。
青山绿水般衣衫的男子怀里抱着几本小册子, 上头叠着数张孩子们的“鬼画符”。
陆檐这是准备妥当, 要去书斋上课了。
瞧见楚袖和苏瑾泽,陆檐也颇为诧异。
“楚姑娘,苏公子, 是有什么事寻我?”
自打前两日出了那么一遭白日绑票的案子,陆檐身份暴露, 在坊里活得倒更自在了些。
此时见两人出现,也只当是有什么消息问询, 并无什么慌张。
陆檐问完,却未曾得到回应,他也不嫌烦扰,只是温柔笑道:“若是在外头不便说,进屋来也是可以的。”
好在陆檐一向早半个时辰去书斋,现下耽搁一会儿也不打紧。
楚袖进了屋内,苏瑾泽也将那两块金丝饼吞入腹中,跟着迈了进去。
双手沾了油,他便不好再如以往一般将手放在桌上。
察觉到他的窘迫,陆檐去院里水井打了水,浸湿了帕子,这才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谢过陆檐的好意,苏瑾泽一边擦手一边听两人谈话。
出乎意料的是,先开口的依旧是陆檐。
以往两人见面,总是楚袖占主导,大多数时候陆檐只负责回答是与否便可,这还是第一次需要他开口破开局面。
“楚姑娘,可是有什么难言之事?”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言,但昨夜里陆檐提及清河时的依赖神情犹在眼前,今日便要告知他这般惊天噩耗。
路眠那奇异的态度,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具被丢弃在坊市中的尸体,极有可能便是清河。
她平复了心情,抬眸对上陆檐总是带着温柔的眼睛,终是说了出来。
“我们有了清河的消息……”
她停顿了一会儿,果不其然看到陆檐神色变幻,他似乎也想到了那个可能性,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将妥帖的衣裳印上道道皱痕。
“清河应当已经去了。”
其实清河的结局并不难猜想。
毕竟就连陆檐自己,千里奔波,屡次自王府爪牙下逃脱,抵达京城时都是伤痕累累,这还是有着数十人舍命护卫的情况下。
而清河无所倚仗,又是个文弱的小厮,死去对他来说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理性和情感在这种事情上总是相悖的,尤其是对于曾和清河朝夕相处的陆檐来说,他宁愿相信清河还活着,只是留在了朔北,这才没能相见。
捏造的圆满被现实狠狠击碎,陆檐还保持着刚才的神情和动作,眼神却涣散开来。
清河是母亲留与他的人,两人年岁相差无几,几乎是一同长大的情分。
他聆听夫子教诲时,清河便在旁陪侍,偶尔能得先生几句赞赏,便高兴得不能自已。
他偶感风寒,也是清河在侧间里和衣而眠,整夜整夜地照料与他。
在那方小小的宅院里,在母亲膝下,他们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孩童,是玩伴,也是挚友。
但自从某年秋日,母亲的身子骨一下垮了下去,朔北饥荒严重,父亲无暇他顾,以至于他和清河流落在外,实打实地过了两个月的逃难生活。
若非清河机敏,他们就算没死在食人蝗的袭击里,也被那些饿疯了的流民拿去煮了吃。
意识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候,四五个大人瞧见了他们两个小孩子,明明是人的眼睛,却有种似狼的恐怖感。
那一双双外凸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喉咙不住地吞咽唾沫,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食物的味道。
那已经不是人了,是鬼怪,是妖邪,是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两个小孩子本该是跑不过大人的,但不知是那几个人实在是饿得太狠,还是清河拉着他实在跑得太快,他们最终还是逃脱了,尽管匆忙之下,两人跑进了一处不知名的深山之中。
京城的秋日多是诗情画意,在朔北那边却是处处杀机。
夜里的骤寒不知夺去多少人的性命,他们没带火折子,又不会那些生火的山野方法,唯一的取暖方式就是两人搂抱在一起。
他们望着满天的繁星,听着山间野兽的嚎叫,一起冻得瑟瑟发抖。
陆檐整个人如坠冰窟,他的身子因过度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起来,就连说话都能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可有什么凭证?”
玉佩还在楚袖手里,此时自然便作为物证拿了出来。
陆檐对这玉佩再熟悉不过了,这般拙劣的雕刻技艺、随意排列的花样纹路,除却清河宝贝般戴在身上的那块儿,还能是谁的呢?
这玉佩是颜儿幼时玩闹,一时起了兴致跟他学着雕刻做出来的,本是要送给清河做生辰礼的,谁知做出来如此不成模样,小姑娘害臊,也就将东西藏得死死的。
那年清河的生辰礼被换成了一套他极为喜欢的山水游记,小姑娘硬是梗着脖子说原本的礼物就是这个,更是险些哭出来,吓得清河不敢再问。
到最后这东西到了清河手里,还是半年后清河用自己亲手刻的玉佩换来的。
母亲故去之后,小院里欢声笑语淡去不少,他和清河经那一遭后都寡言少语,若非有颜儿,他们许是就那般沉寂下去了吧。
这些以往的时光,算起来也将近十年之久了,没想到在此时想起来,却还是历历在目。
陆檐的眼前一片迷蒙,透过水光瞧见窗边晨曦,唇边牵出一抹笑来。
似是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噩耗,他听见自己无比平静的声音,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若是寻到了尸身,烦请楚姑娘告知我一声,也好为他收殓尸骨、封棺入土。”
哀莫大于心死,便是一向嬉皮笑脸的苏瑾泽此时都笑不出来了,他攥着那已经有些干的帕子,面上一片凝重。
“那是自然,只是……”
“你要做好准备。”
“或许,不会太体面。”
“多谢楚姑娘。”陆檐对着楚袖深深一作揖,低头的瞬间,地上便多了几滴水痕。
陆檐心绪波动如此之大,看来今日的课是上不成了。
索性开蒙的东西不算太难,在坊里寻个有功底儿的也能教个七七八八,只是八成要镇不住那些皮猴子了。
“楚……”
陆檐像是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门口的书架,他方才随手搁置,将课业所用的东西放在了上头。
见他动作,原就在门口不远处的苏瑾泽走了几步将那沓纸张拢进了怀里,手里的帕子则是怼进了陆檐的手里。
“多谢陆公子借我帕子,就是我摸不清这地方,还得陆公子自己去清洗一番了。”说完,他也不给陆檐回应的机会,身形一转便出了房间。
陆檐来不及去追,只攥着帕子神色惘然。
“玉佩尚且有些用处,暂时还不能交由陆公子,还请见谅。”
“若能帮得上忙,想必清河泉下有知,也会欢心。”
玉佩的去处商量好,她却没动作,陆檐似有所察地抬头,喉间干涩,道:“楚姑娘还有事需要陆某做?”
“正是,此事非陆公子不可。”-
白日里各自忙碌,待得日落西沉之时,几人便都聚到了一处,地点是青白湖上的一叶小舟。
楚袖到时,湖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画舫游船上的灯光烛火,还有半个时辰静街,周围俱是匆忙赶路的摊贩,像她这般不紧不慢到湖心去的实在是少数。
也不知他们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情,她竟然是三人中第一个到船上的。
京城夜间风大,纵是初夏,她也被月怜和叶怡兰强压着裹了一层织锦披风,躲在船舱里烹茶煮酒。
月怜和叶怡兰依旧是斗嘴不停,她也不觉吵闹,只饶有兴致地瞧着两人。
不止是否是活得太久了,她愈发地喜爱人间烟火气,尽管接触的都是些腌臜事,但她却对这个王朝充满了期许。
生民无忧,社稷安稳。
在昭华朝待久了,楚袖有时都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错,那个印象中风雨飘摇的南梁,是否只是黄粱一梦呢?
但想了许久也未想通,她也便不再为难自己,专心在这繁华盛世找出点人生趣味来。
看年轻姑娘们斗嘴,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调剂。
“姑娘,你看她,根本不讲道理!”月怜挽上楚袖的一侧手臂,瞪了对面装模作样整理衣衫的叶怡兰一眼,嘴巴一撇便又要楚袖做主。
叶怡兰也早就习惯了她这般的无赖行径,对此嗤之以鼻:“也不知是谁不讲道理……”
“还有,你今年十五,不是五岁,还扯着姑娘做筏子,当真令人不耻。”
“你——”
眼看着两人再吵下去就又得冷战好几天,楚袖适时插话道:“我们都来了有些时候,还不见得人来,且去外头瞧瞧吧。”
月怜本想留下,但奈何起身的叶怡兰伸手一扯她的领子,便将人从楚袖身边拉了开来。
“你别拉我呀!”
楚袖捧着热茶轻啜一口,呼出了一口热气,笑盈盈地看着两人出去。
倒也不怪叶怡兰如此动作……
毕竟就连她也忍不住呀。
窖藏十年的桃花清酒在一旁温着,熏染得满室飘香,就是闻上一闻都仿佛是醉倒在了春风里,若是能喝上一盅,不知有多惬意。
刚好两人都被她话语支了出去,她也不用强装正经模样,翻开盖在上头的杯盏,用厚布垫着拿起分装好的陶瓶,便倾倒了满满一杯。
桃花香味沁入酒中,抿上几口便觉心旷神怡,她不由得喝得快了些。
这算不得烈酒,但奈何她平日被人看管得紧,一杯清酒下肚,脸上便发起了烫。
她将冰凉的双手贴在颊侧,比起几乎烧起来的温度来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不巧的是,这时候那两人都到了,她听见月怜和叶怡兰同他们招呼几声,而后便跳到了另一条船上去了。
此时再躲也来不及,她只能捧起一旁的紫砂壶倒了杯茶水来掩盖一番。
船内只擎着一盏灯,除却船尾开着半扇小窗外,四周都闭拢得很。
昏暗的灯光下,裹着云纹织锦披风的姑娘将自己缩成一团,热气袅袅,模糊了她的眉眼,别有一番娴静姿态。
路眠打头进来,就被这一幕震得站定了脚步,倒不知是否该进去了。
他这么一停,走在他身后的苏瑾泽便狠狠地撞在了船舱上缘。
砰的一声巨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船身都摇晃了起来,她吓得将茶杯一扔,茶水泼了满地。
“这船里是有鬼还是有妖精,怎么停步都不说一声的。”
苏瑾泽一手扶在上缘处,一手揉着额头,龇牙咧嘴地抱怨路眠的不地道。
“抱歉。”
“得了得了,知道你也说不出什么花儿来,我们快些进去吧,阿袖应当等了有段时辰了。”
苏瑾泽挤开杵在入口处的路眠,低头钻进了船舱里,一进去就踹到了方才楚袖扔出去的茶杯。
他下意识地看向桌案前的楚袖,正撞上两颊殷红、眸里水润的俊俏姑娘,他一下子笑了出来,弯腰将那杯子拾起来放到一边,自己也趁势坐到了楚袖对面去。
路眠则是将目光落在了桌上,在一旁温着的酒瓶上转了一圈,便大致知晓是个什么缘由了。
他罕见地没去和苏瑾泽坐在一边,而是走到长桌侧边盘腿坐下了。
身材高大的青年一落座,楚袖就觉得身侧逼仄了起来,不得已她向另一边挪了半尺。
路眠并未解释,开门见山地将手上的线索抛出:“昨夜那具尸骸的确是镇北王府的小厮清河,在他身上发现了一颗较小的白玉珠。”
“玉珠与木珠乃是一套,玉珠之上还有机关,其中藏匿着的是一颗雪白的菩提子,其意义尚且不明。”
“唯一能确定的是……”
“这是清河给我们留下的讯息。”
他省去了在清河身上发生的残酷现状,只挑着重点讲了当下有用的东西。
玉珠、木珠、玉佩,这三样东西一一放在桌上。
楚袖未曾见过那玉珠,此刻便借着烛火仔细瞧着,只见上头金丝环笼,造就个葡萄藤形状,最中间托着无暇的白玉。
苏瑾泽探过身子来按了下处的机关,白玉有如春花吐蕊一般瓣瓣裂开,露出籽心来。
以她的眼力来看,不管是菩提子还是白玉珠都是上等的好物,相较之下,木珠和玉佩就显得粗劣许多。
“菩提子出产于琼崖、百越一带,非炎热地带不可出。”
“清河自小在朔北长大,风沙苦寒之地,又困顿穷苦,如何能得来如此宝贝?”
她捏起约莫寸许的菩提子,对着烛火瞧了几眼,果不其然没看到什么特殊变化。
“依我猜测,这许是他和旁人约定好的一个暗号。”
楚袖的猜测并无错处,苏瑾泽和路眠的想法也大致相同,这才将楚袖约到此地来。
“这么说来,清河留下的隐秘讯息,还是得陆檐本人来解才行啊。”
苏瑾泽在一旁慨叹着,陆檐也着实命运多舛,才得知挚友的死讯,就要直面如此惨状。
“除此之外,我二人还有一个猜想。”
他辰时末离了朔月坊,便往府衙去寻路眠,自然也是见过那具尸体的。
几个仵作正在为他清洗缝合,腐烂的皮肉被切割下来,最后套上了干净衣裳的时候,他已经与画中的少年相差无几。
他去的巧,进门时仵作正做到一半,为了让尸体看起来体面一些,正往肚腹中塞稻草。
他虽在兄长手底下为长公主做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人堆里混迹,极少直面如此血腥的场面,但进门不经意的一眼,就让他脸色泛白,险些当场吐出来。
“这玉珠是从下半身取出来的,绝不是什么藏东西的好地方。”
苏瑾泽选用了一种较为委婉的说法,道出了造就事实的一种可能性:“若是我自己来藏,在明知自己难逃一死的情况下,我会选择吞入腹中。”
“清河的肚腹被人刨开,肠子被扯出不少,内脏破损,这珠子应当是那时掉出来的。”
“再然后……”
再然后其实也很好理解,以常羽欢那些人的异于常人的思维来看,当着清河的面将他珍视的东西毁掉,实在是令人愉悦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楚袖不愿再想,总之清河一定为这珠子付出了不少代价,才将它以那种屈辱的形式留了下来。
她打断了苏瑾泽的描述,将菩提子放回桌上,徐徐道:“月底镇北王嫡女的生辰宴,你们应当都收到请柬了吧?”
京城之中,各色宴会一向是个拉拢人的好去处。
镇北王和柳岳风绝不会放弃这次机会,巴不得将满京城的权贵都请来。
她从柳臻颜那里了解到,这次宴会全权交由柳岳风来操办,就连名单也是他来拟定的。
若真是柳臻颜来办,苏瑾泽和路眠不一定能拿到请柬,但若换成迫切地想在镇北王面前展现自己的柳岳风,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提起这个,苏瑾泽就来气,没好气地说道:“有是有,只不过我可凑不上人家的档次。”
见他阴阳怪气,楚袖不明所以地望向了路眠,对方的回答也很简洁:“镇北王府的请柬下给了右相。”
下请柬也是有讲究的,一府下一个请柬是极为少见的情况,大多数都是那些微末小官才会有这般待遇。
前些年曾担任今上太傅的左相驾鹤西去,左相位置便悬空出来,大家都猜测可能是右相升官,毕竟右相素来勤俭爱民,又与今上有着姻亲关系。
为搭上这股东风,不少人都试图拉拢右相。
右相赴宴极少掺和别的事情,去了该吃吃该喝喝,若是谁提起官场,就笑呵呵地说大喜日子咱不提这事。
右相本人油盐不进,许多人便想着剑走偏锋,讨好讨好两个嫡公子也行。
但无奈长子苏瑜崖随着长公主深入浅出,谁也没那胆子往公主府下帖子,生怕惹了长公主不快。
是以,贪玩爱闹的苏瑾泽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以往苏瑾泽没少和她抱怨那些个人把他真当成个草包纨绔,竟还有人请他去听别人家的房中事。
那时苏瑾泽对外抹黑自己的名声有多起劲,现在他就有多别扭。
镇北王府下帖子,不下给苏瑜崖再正常不过,毕竟苏瑜崖已是驸马爷,要下也该送到长公主府去。
但苏瑾泽此人就被请柬上的“亲眷”二字带过,显得他像是个只能靠着家中荫蔽闲混的公子哥儿。
苏瑾泽那些个狐朋狗友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除了调侃他又得被家里拽去参加个憋屈的宴会外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知他深浅的路眠平时又是个锯嘴葫芦,他也只能将这些事闷在心里了。
楚袖闻言,轻轻笑了一声,苏瑾泽明明是他们三人之中年龄最长的,在某些方面,性子却极为纯稚。
“往好处想,证明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很是成功,连柳岳风这种急功近利的人,都不将你放在眼里。”
苏瑾泽叹着气将那瓶桃花清酿取下来,招呼两人道:“不说那晦气的人了,让我尝尝阿袖带来的酒。”
“一进门我就馋了,可算是能尝尝了。”
他从一旁的托盘里翻出来个陶杯,手腕一倾就倒了个齐平,而后一饮而尽。
喝完一杯他才意识到两人都盯着他看,尤其是路眠那眼神,简直恨不得现在把他丢出去。
一开始他还没明白,等对上楚袖这才明白过来。
随着年岁渐长,当年的小姑娘的容貌逐渐张开,在京城虽算不得什么绝世美人,但胜在气质绝佳,又圆滑懂事,自然引来了不少狂蜂浪蝶。
路眠不在的那几年,京城纨绔有许多都在宴会上一睹乐坊老板娘的风采,继而生出邪念,想将这滋味独特的孤女收入囊中。
楚袖是个聪明人,在这种事情上也不肯退上一步,她与他做交易,扯靠山,硬生生将那些个纨绔一个个打了回去,而后继续以女子身份活动。
但即便是这般聪慧的女子,在佳酿面前也低了头。
平日里端庄稳重的姑娘此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头的酒,无需言语都知她有多馋。
倘若路眠不在,或许他还会匀几口出来给她,可如今这尊冷脸老妈子坐镇,谁还敢顶风作案。
进退两难之下,他干脆接二连三地倒酒,几息功夫就喝了个精光。
这下都进他肚子里了,也不用纠结到底怎么分了。
温酒入喉,苏瑾泽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往后一仰就躺在了船上,双臂枕在脑后,看着轻微晃动的船顶,他几不可察地弯了嘴角,而后道:“宴会上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可尽管说。”
“毕竟纨绔喝醉了,冲撞一些人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对吧?”
第55章 生辰01
转眼半个月过去, 京城燥热愈发难挡,不少官宦人家都裁了新衣,就连朔月坊也是不例外的。
柳臻颜的生辰宴算得上是端阳盛典后京城里最大的一场宴会, 全京城有些名头的人都得了帖子, 许多人翘首以盼,希冀能得到这位红人的青睐而一飞冲天。
镇北王在朔北镇守多年, 京城权力洗牌数次,早已不是他当年的那般派系,但自古名利场上,哪有几个是靠着交情过日子的呢。
只要利益给够了,互取所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更别提镇北王还有一双正值婚嫁年龄的儿女, 女儿尚还有可能攀上皇家,世子爷娶妻可是只能从世家权贵里头选。
世子柳岳风回京半年, 在文坛便有了不斐的地位,传言他是竹君子转世, 待人温和有礼, 可谓是璞玉良配。
各家带着心思赴宴,面上都是一团和气,见面了也是互相吹捧, 一时之间, 宴席之上其乐融融。
楚袖因着柳臻颜的原因,席位便靠上了许多,但总归还是在中下的位置, 与路眠和苏瑾泽可谓是天壤之别。
柳臻颜多有不满,但又无法违抗父兄的命令, 只能私下里和她不住地道歉,更是塞了不少金银首饰给她。
好比她今日戴在头上的红玉琉璃簪, 便是从柳臻颜的私库里取出来的。
东西送到朔月坊的时候,她本是要退回去的,但陆檐一番仔细翻查后,劝着她将东西留了下来,嘱咐每次去往镇北王府的时候都从中挑一个戴上。
她不明所以,倒是也照做了,每次柳臻颜请她过去,戴着的都是各式各样手艺绝佳的首饰。
虽不知这两兄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但这些首饰叶怡兰和月怜都一一检查过,确定只是普通的首饰,并无机关暗扣,她也就随他们去了。
直到今日出门,玳瑁流苏簪被人从身后抽走,打理了小半个时辰的头发险些毁于一旦,月怜立马跳起来去打人。
还是叶怡兰伸手拦了一下,才没让陆檐被矮他一头的小姑娘给打倒。
陆檐好说歹说,才说服月怜他是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急着拦楚袖这才直接动了手。
想到当时陆檐说的话,楚袖下意识地侧了身子往上首望去,正对上苏瑾泽举着小巧的玉杯冲着她揶揄一笑,而后指了指与他坐在一处的路眠,作了个“快喝”的口型。
看来他还记得之前那次她没喝上的桃花清酿。
苏瑾泽如此惦记着她,她自然也不会辜负,万幸月怜和叶怡兰都去为接下来的节目做准备,并不在她身侧候着。
镇北王府宴席上的酒自然不是凡品,但出于礼数考虑,这酒大多都是清酒,入口柔滑,并不刺激。
而女席上的酒就更是柔和了,抿上一口,唇齿间俱是果甜,不见丝毫醇香。
但也聊胜于无,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果子酒,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上首之人。
镇北王府没有女主人,是以主座上只坐着镇北王一人。
这半年来,柳臻颜邀她来镇北王府不下百次,竟是一次也没有与镇北王遇上过。
镇北王又是多年不回京,他的相貌少有人知,清秋道的消息还是通过路眠才补上了这位的画像。
能生下一双俊秀儿女的人,容貌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柳亭天生就是一双含情目,哪怕是眼角的数道细纹也不折损他的风采,今日着青竹长袍,看起来文质彬彬,倒不像是个叱咤沙场的狠角色。
就这么一眼扫过去,她便瞧见了不少隐晦的眼神。
说来也是,这般人物,年轻时也该是京城少女的梦中人。
柳亭似乎是有意让柳岳风来主持这场宴会,他本人除了刚出场时与几位大人寒暄了几句,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上首。
柳岳风满面春风,想来这大半个月也得了不少好处,和一众官宦喝了一圈便脸泛潮红,说话倒是不含糊。
楚袖扫了这两人几眼,没敢多瞧,尤其是柳亭。
哪怕许多年未曾上战场,但他毕竟是个将军,对视线多有敏锐,被发现可就得不偿失了。
视线一转,她就瞧见了被一群世家小姐们围起来的柳臻颜,这场景似曾相识,对方神情依旧局促,让她忍俊不禁。
明明之前已经教过她许多次要如何应付旁人了,练习成果也不错,结果真见了人还是这副模样。
柳亭不会帮忙,柳岳风那边自顾不暇,柳臻颜自然只能自己应付这些个或真心或假意的小姐,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看起来似乎是找了个借口,而后便到柳亭身侧去了。
不得不说,柳臻颜这一招的确不错,因为就算再有心机和手段,也没有人敢在宴会上到主人家面前摆弄的。
更别说柳亭高她们一辈,是以柳臻颜一走,她们也只能悻悻地回了座位。
倒是有几位的胆大的,借着自家兄弟在柳岳风那边闲聊,也便大着胆子凑了上去。
楚袖借着喝酒的功夫,将全场都扫视了个遍,等她反应过来时,桌上那一壶酒已经空了,只剩下她手中的半盏残酒。
都喝那么多了,这半杯也无所谓了。
她将这半杯酒一饮而尽,理了理衣裳站起身来悄然离场。
若是在品阶低些的官员家中宴会上,少不得有人会注意到。但在镇北王这里,一个小小的歌坊老板娘就显得不够看了些,没看见就是右相家的二公子都没上去聊几句么!
楚袖来镇北王府多次,又有柳臻颜从旁辅助,如今已是将整个王府的地形铭记于心,此时便挑了条小路走。
这条小路原不是条路,只不过是某次柳臻颜急唤,秋茗不得已钻了空子,也便在这树林中走出条小路来。
她挑这条路来走,本就是不打算惊动任何人的,但不知是否是她运道不好,竟又在半路上撞到了那位潇洒不羁的五皇子。
柳臻颜的生辰宴意义非同一般,除却长公主和太子身份敏感未曾直接前来,其余皇子公主均有到场,闲云野鹤的五皇子自然也不例外。
他似乎很喜欢红衣,今日依旧是绯红衣衫,只不过用的是京中盛行的软云纱,上头银线百花图极为亮眼,衣摆处缀着颗颗红珠,因着姿态狂放而逶迤在地上。
顾清明背靠着一棵树,旁边零零散散落了一地的木头,手上捧着个半成型的木头,正低头雕刻着。
他手上动作不停,只在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时抬头看了一眼。
“又是你,每次见面,楚老板似乎都行色匆匆啊。”
被人看见,楚袖也只能停了步子,先是行了一礼,而后回道:“是有些急,民女便不打扰殿下的兴致了。”
言罢,她便要继续赶路,结果刚走出去两步,便被身后之人叫停了。
“楚老板且慢。”
楚袖转身,姿态依旧放得很低,“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捏着那刻了一半的木雕站起身来,左右摆弄一番,看着似乎不是很满意。
下一刻,顾清明便拿着东西走了过来。
因着对方是皇室子弟,楚袖一直未曾直视他,视线下放之后,便正对着他那只握着刻刀的手。
顾清明时常孤身在外游历,一双手算不得多白皙,轻微用力时隐约瞧得见手背上的青筋,手指修长,一柄白石刻刀在指间露出半截,也算相得益彰。
他在楚袖面前站定,将那木雕递到她面前来,本人也半弯了腰身,轻声问道:“总觉得哪里不对,楚老板可有什么指教?”
楚袖对雕刻一道并不擅长,瞧不出什么好坏来,面前这位又是皇子,就在她斟酌如何言语之时,顾清明却笑着将那东西收了回去。
“看来本殿一时兴起,倒是惹得楚老板烦扰了。”
他笑将起来,又问起了楚袖先前所言:“楚老板这是急着去哪儿?”
“方才想起有东西要送到柳小姐的院子去,这才择了这条路走。”
楚袖提起的是内院,顾清明作为一个外男,哪怕他有什么旁的心思,也不好跟着她直接过去。
她在心中谋算,哪想这位皇子压根儿不按套路出牌,闻言非但不退,反而更近一步,与她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这般近的距离,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真是巧呢,本殿也要去柳小姐院中一趟,既然同路,还是烦请楚老板带路吧。”
“本殿对此地不熟,方才便迷了路。”
所以才坐在树下刻木雕吗?
楚袖按捺住自己嫌弃的表情,面露难色:“这……怕是不太好。”
似乎是知晓她的回答,顾清明自怀中掏出了个翠玉坠子来,在楚袖面前一晃。
“莫怕,这是柳世子予本殿的信物,来往内院无人拦的。”
她对柳岳风的东西不太熟悉,但她倒是在春莺手上见过类似的一枚,说是柳臻颜丢三落四,怕哪天就丢在外头找不着了,才交由春莺保管。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脱未免太过奇怪,是以楚袖未再辩驳,只应了声在前头带路。
也不知顾清明是不是看出来了她身上的端倪,一路上问话不停,几乎都是围着柳臻颜和她之间的关系的。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无伤大雅的问题就回上几句,重要的就以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乐坊老板敷衍过去。
顾清明不是个傻子,自然也能瞧出来她的敷衍,但却没说什么,只笑眯眯地问下一个问题,让楚袖也摸不清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本来这就是条近路,两人一路闲聊,很快便到了院外。
今日府中大宴,仆役丫鬟大多都调到前院去帮忙,柳臻颜的院子里只余得几个粗使丫鬟和秋茗在。
许是觉得无人会在此时到访,守门的丫鬟去洒扫庭院,院门敞开,一眼就能看见忙碌的景象。
春莺不在,平日里得柳臻颜青睐的秋茗便充当了大丫鬟的角色,给几人一一分配了任务。
“扶柳扫完那半边,就去小厨房帮衬鸣夏;知雅忙完去擦正屋。”
楚袖带着顾清明,不好直接进去,便站在院门处敲了几下示意。
秋茗往过一瞧就看见楚袖来,登时那股子威势散去,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
“楚姑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是小姐有什么吩咐?”
“呀,这位公子是?”方才顾清明慢楚袖两步,离得远并未瞧见,走到近前秋茗才发现楚姑娘今日竟是带了外人来。
知道这姑娘心思机敏,想法也多,为防她想到别处去,楚袖立马答道:“这是……”
顾清明猛地扯了她的后摆,虽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停了话头,侧头回望他。
姿容秾艳的青年微微笑起来,眼眸里春水微漾。
“我是柳世子的好友,今日受邀来赴宴,顺带着替他送样东西给柳小姐。”
兄妹之间送生辰礼,哪里用得着让外人来送。
秋茗面上笑意盈盈,人却堵在门前。
“公子您也知道,今日是小姐的生辰宴,自然是在前院里和诸位宾客吃酒作乐,自是不在院中的。”
“公子若是不嫌弃,交由奴婢也是可以的。”
原以为顾清明非要走这么一趟,定是不会这么简单应承下来,哪想他只是轻一颔首,继而从怀里掏出那个半成品的木雕,送到了秋茗手上。
楚袖见他要将这东西送给柳臻颜,不由得腹诽道,送个独角鬼怪给女子,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没错,顾清明亲手雕刻的玩意儿正是个话本子里常见的独角鬼,此贵面目狰狞,口齿留涎,传闻中是吃人的怪物,犹爱吃细皮嫩肉的孩童女眷。
若说是要讨好人,这东西不管是寓意还是材质都上不得台面。
若说是要得罪人……
镇北王兵权在手,可是京中追捧的人物,这位闲散皇子就算是再贪玩,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秋茗常在内院活动,未曾关心京城的精怪传说,倒不觉得这东西是个什么震慑,只是瞧见这玩意儿颇丑,怎么也不像是送女儿家的东西。
但对方打着世子爷的名号,不收自然是不行的,大不了就是放在库房里吃灰。
反正吃灰的东西那么多,也不怕多这么一件。
秋茗接了东西在手,而后看向了楚袖,毕竟楚袖还没说自己是要做什么。
“自是来送生辰礼的。”
楚袖今日衣衫宽大,自袖袋里取出个约莫是半个巴掌大的木盒,上头用烟紫色的绸子缠了好几遭,最上头则是系了个花结,一眼看过去像是朵牵牛花。
“之前便说好了要送生辰礼,这么久过去,总算是想好送什么了。”
“也不知道柳小姐喜不喜欢。”
不同于刚才接过顾清明礼物的随便,秋茗在看到这礼物的那一刻,两眼便亮了起来,面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
她唤了个丫头过来,将手里的木雕递给她,她自己则是用绢帕垫着,双手接过了小木盒。
“楚姑娘且放心,但凡是您送的礼物,小姐定然高兴!”
将这份沉甸甸的礼物送出去,楚袖溜出来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至于另一半……
看着那靠在门边打量庭院的顾清明,她心道今日不顺,看来只能寄希望于那人了。
“顾公子可还有要去的地方?如若不然,我们也该回去了。”
本以为顾清明不过是对她起了疑心才找了个借口跟来,如今知晓她是做什么,也该回宴席上去了。
谁知对方竟顺她的话往下说,当即便高兴地提议道:“既然楚老板也有心思,那我们就到府上的侧园里走一走吧。”
“侧园?”楚袖对镇北王府的地形了如指掌,对这地方却也只是略知皮毛。
因着此地乃是府上禁地,除了极少数人外无人能进得去,是以清秋道的人并未渗透其中,只是将侧园作为一处疑窦留了下来。
顾清明相邀,究竟是试探还是要拉她下水……
她尚在思索之中,顾清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径直上手扯了她的手腕便把人往外带。
“哎……”秋茗惊呼一声,见楚袖没有挣扎迹象,也便没有阻拦,只是思索片刻,将木盒子揣在怀里后跟了上去。
顾清明扯着她走出去一段路,就松了手,指了指北边道:“侧园在最北侧,我们沿着这路一道走,很快便会到了。”
她看了看这没几步就右转的路,心道顾清明莫不是真的在拿她取乐?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这条路走下去是柳世子的院子。”
“是吗?”被戳穿了,顾清明也不尴尬,只笑着换了个方向,“那这次一定对了!”
说着,他便大踏步地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招呼着楚袖:“楚老板快跟上呀,不然待会儿本殿还得大张旗鼓地寻你呢。”
听起来像是玩笑话,但放在这人身上,那可就不一定了。
毕竟在人家宴会上跑出来躲闲刻木雕的人,也不能拿常理来推断。
楚袖不得已跟了上去,听着顾清明的描述带路,两人越走越偏,原本能容三四人并行的青石路换作了一人行的鹅卵石路。
原本楚袖走在前头,但到了这条路上,顾清明一脸沉重地拦下了她,而后先她一步踏上了鹅卵石路。
与此同时,他将腰间一杆翠玉管拉长成半人高的玉杆,敲在了前头的石头上。
如此谨慎倒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么一来,两人行进的速度就放缓了许多。
一条不到三丈的路,他们走了足足一刻钟。
路的尽头是一座石砌的院墙,上头爬满了绯红的藤蔓,饶有意趣。
顾清明瞧见这幅画中景便快步冲了上去,玉杆被他丢掷在一旁。
“这,这不是朔北地界的血藤么!”
“血藤喜阳,自风沙中长起,在精细土壤里反而成活艰难,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几位花卉大家手上才有几株。”
“谁能想到镇北王回京,竟带了如此多的血藤回来!”
顾清明前些年在外游历,不爱走宽广大道,往往寻些山间野路。
因此他也见到了不少游记书本上没有的奇观景象,血藤便是其中之一。
血藤生长在朔北的一处山谷,那地方少有人行,就连他也是风沙迷眼失了方向才误入进去,偶然撞见了漫山红玉般的藤蔓。
大漠日光强烈,行在路上往往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血藤剔透,有如玉石所造,在光下隐约可见其中流动的汁液。
顾清明在血藤前失了神,口中不住地喃喃,眼中的狂热不减。
若不是此处无人,想来他定是要讨要些回去。
趁着他对着血藤慨叹之事,楚袖则是打量着这座侧园。
墙上的血藤似乎无边无际,一直蔓延到天边去,但唯有一处,血藤绕开生长,露出了一片巴掌大的白石。
她好奇地往那边走了几步,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似乎离得越近,那空白就越大,等到了近前的时候,原本瞧着极小的空白地带,竟豁然成了个尺宽的洞。
初起时她以为是站得太远,是以瞧着小了些。
直到她用帕子试探着去碰墙面上一块绯红的石头时,旁边的血藤猛地缩了一下,继而后撤了一大截。
被这诡异景象吓了一跳,她连忙收了手,结果那血藤又磨磨蹭蹭地爬回了原来的地方。
万万没想到,这看起来不过是装饰点缀之用的血藤竟是个活物!
她正思忖着血藤的作用之时,就听见顾清明那边传来几声喟叹。
扭头一看,那人已经撩了衣袖,将自己的胳臂紧贴着血藤,一脸温柔笑意,口中话语却惊人。
“莫急莫急,还有许多呢。”
“果然如此,你们生得可真是如璞玉一般,怎的不随我走,却是跟了个老头子。”
他还絮絮叨叨着什么,楚袖却没心思再听下去了。
盖因满墙的血藤因着顾清明“自我奉献”的举动,如今个个精神抖擞,在墙上扭动,恍若群蛇乱舞,慑人得很。
更为可怕的是,血藤挣扎着探出藤蔓,一圈又一圈地绕上顾清明的手臂,还有的试探性地往他腰上盘,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殿下,且退开些!”
楚袖出声提醒,顾清明身子后仰了些许,却并未完全退开,低头一看,腰间已经缠了四五道藤蔓。
他身上倒是带了把匕首,只是如今被捆成这般模样,也没办法取用。
是以他观察了一会儿血藤的动作,在血藤痴缠着要往他双腿上来的时候,顺势一脚蹬在了那粗壮的藤蔓上,借力挣脱了几道束缚。
手臂被血藤划出了数道口子,又因刚才剧烈的动作而崩裂得更大,血藤欢欣鼓舞地冲了上去,反而将双臂束缚得更紧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请求楚袖的帮助,然而刚刚侧身,还未开口,对方已经到了近前。
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此时手中攥着一柄细长的裁信刀,刀身倒映出他如今狼狈的处境。
多亏了顾清明刚才那一遭,如今藤蔓大多都缠在他手臂上,楚袖此时使起力来也方便许多。
她一手按在顾清明的肩胛处,另一手则握着刀柄仔细清理血藤。
血藤缠上来的速度很快,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在血藤上,这才将缠在顾清明手臂上的血藤一一砍断。
断口处喷出腥甜的汁液,离得近的两人都沾染了一身。
顾清明还好些,他原本衣衫颜色就深,可苦了楚袖今日特意挑选的如烟水一般的衣裙。
赤红的颜色落在裙摆上,再刺眼不过。
顾清明愣神之时,楚袖拉着他连连后退,直到重新回了鹅卵石路上,血藤才停止暴动,缓缓地盘回了墙上。
“殿下,冒犯了。”
楚袖的一声唤让他回过神来,继而手臂上传来痛感,低头一瞧,那姑娘将裁信刀反手攥着,一点一点地将血藤残枝与深入皮肉的尖刺挑出来。
许是他的错觉,竟从她专注的神情里瞧出几分似仙似佛的悲悯来。
第56章 生辰02
生辰宴办得热闹非凡, 柳臻颜毕竟是宴会主角,再怎么躲也是躲不过的。
她被一连串的问候弄得晕头转向,到后头回应都迟钝了许多, 基本上是靠着微笑和点头应付过去的。
可即便如此, 那些贵女小姐也不见有半分不耐,口中讲着的那些脂粉布料在她听来好比天书, 比之兄长曾经给她讲的那些之乎者也还要令人昏昏欲睡。
这种情况下,她一直未曾关注过旁的事情,直到先前与朔月坊说好的舞乐上场,她才发现,楚袖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记得楚袖与右相家的二公子以及路小将军关系都不错, 在视线扫到路小将军空空如也的席位后,便以为是两人有事临时离席商榷, 也便没有再多想。
倒是在她身边坐着的柳岳风面色有几分古怪,问道:“也不知路小将军做什么去了, 竟急匆匆地抛下人就走了。”
柳臻颜不明所以, 对这话也就充耳不闻,全然不知柳岳风口中“被抛下”的人正是他自己。
柳岳风有意发展自己的关系网,在镇北王柳亭面前得脸。
路家其实并不在招揽之列, 毕竟路家和长公主关系紧密, 这是京城中人有目共睹的事情。
再加上路家当家人自称是个粗人,参宴赴会往往只是饮酒作乐,与右相可谓是“一丘之貉”, 难拉拢得很。
膝下一子一女,其女路引秋早早就和长公主绑在了一条船上, 任谁也不会昏了脑子凑上前去,倒是这小霸王路眠, 去了朔北三年,归来军功荣勋在身,好不风光。
拉拢一个正值好年华的儿郎,方法有许多,最快的便是联姻。
不知多少人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结交路眠,而后被一一挡了回去。
倒是柳岳风,他的妹妹所嫁之人,定然不会是个小小武将,是以他拉拢路眠,也只能以当年两家定下的誓约来入手。
奈何路眠此人不知是真爱武成痴还是装模作样,次次邀他过府一叙,总是提着他那柄在朔北斩杀了无数鬣狗的银枪来。
柳岳风是见过路眠威势的,那年他领命在外,正撞上一小将带着数百人马驰骋而来,风沙滚滚,银枪上鲜血淋漓。
将士们个个都像是从尸山血海中奔袭而来,血腥气扑面而来,他远远瞧见便动弹不得,直至一队将士远去许久,他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回京后又听说路眠的小霸王名声,他便更是怕了。
说是切磋,谁知那混不吝的会不会借机将他打上一顿,毕竟镇北王府和定北将军府,说起来也是有些恩怨在的。
是以他将人邀来,是打算席上拉拢此人,谁知路眠不给面子,来了便要去比试,一听不比试便说改日再来。
镇北王府上的侍卫哪里敢拦,自然任他离去。
在路眠身上屡屡吃瘪,柳岳风都打算放弃这人了,却不想今日宴会,倒是路眠先来和他敬酒相谈了。
本以为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哪想转眼这人就又变了卦,变脸比变天还快,手上杯盏倾洒泼湿了他的衣摆,却也只道一声抱歉就匆匆离去。
柳岳风冷着脸将酒液擦拭干净,好在舞乐上场,一时之间也无人注意到他的狼狈,这才不算失了风度-
路眠不知楚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也只能试探着去了朔月坊众人休憩准备的小院里问询。
“我等在此处为彼此打扮上妆,除却主事的两位姑娘,未曾见过坊主前来。”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路眠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也便在院外驻足。
镇北王府内倒是有他们的眼线,但此事一向是楚袖做主,他不曾插手,自然也不知去何处才能搭上线。
苏瑾泽消息灵通,去寻他或许也是一种法子。
就当他准备回席上之时,路尽头便多了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两人相互依偎。
路眠视力极佳,此时自然也看得真切。
那两人不知遭遇了什么,一身的血色披挂,五皇子较之楚袖虚弱许多,身子也向她倾斜。
楚袖搀着他的手臂,却是虚握着他的手肘,并不敢用力。
路眠用几息功夫观察,继而便疾步到了两人面前,他并未行礼,第一时间就将五皇子从楚袖身边拉到了自己身边。
“嘶……”顾清明面上的笑险些挂不住,语气轻缓地埋怨着。
“路小将军还真是粗心,比不得姑娘家温柔。”
没了顾清明倚靠着,楚袖轻松了不少,虽说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不得低,但比起男子来说还是差上一截。
也不知顾清明是吃错了什么药,明明是伤了手臂,却是一副无人搀扶便半步也难行的娇弱模样。
分明之前喂食血藤,也不见他有半分害怕。
顾清明的抱怨路眠充耳不闻,只是维持着搀扶他的姿势,眼神却是落在了楚袖身上。
被他这般看着,楚袖颇为无奈地道:“我二人脏了衣衫,又无处可去,便只能先到此处来了。”
碍着顾清明在场,她没有直接挑明两人方才去了何处,只是告知路眠两人现下的处境。
顾清明双臂皆有伤,自己换衣多有不便,原是打算寻一位坊中男子来帮忙的,既然路眠在此,倒是不用纠结选哪一位了。
前院宴席开场,此处留下的人便不会太多,倒是方便了三人活动。
为防万一,楚袖每每带人出坊赴会,都会给自己多备几件衣衫,倒是不用多费功夫去寻找。
麻烦的是顾清明。
他身上原本赤霄纱制成的衣衫被血浸透,已是将料子毁了个干干净净。
因此次排演的节目特殊,跟着楚袖来镇北王府的人本就不多,其中男子更少。
楚袖换了衣衫又换了香料将身上的腥味压下去,这才趁着路眠帮顾清明包扎之事替他去寻衣裳。
顾清明毕竟是皇子,衣着便得仔细考量,不能失了身份。
尽管楚袖对于坊中乐师舞伎的吃穿用度都极为舍得,到底还是算不上顶尖,这些衣裳若是穿在顾清明身上,八成只会让他在京城中没脸。
她万分纠结,桌上一连摆了五套衣裳,却都不满意,正想着再去摸寻几件之时,身后一只手便将桌上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蓝白衣衫扯了过去。
“这个……”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只因拿走那衣衫的不是别人,正是路眠。
方才席间一瞥,倒没仔细观瞧路眠今日的服饰。
如今一瞧,他身上这件栖云纱织就的衣袍实在是华丽,与路眠平日里的模样相去甚远,想来又是路夫人的手笔。
栖云纱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但胜在颜色罕见,好比流云逐日、彩霞漫天,莫说是女子竞相追逐,便是许多男子也是趋之若鹜。
见楚袖不说话,路眠只能开口,他紧了紧手上的衣裳,道:“就这件吧。”
楚袖看着那料子普通的衣袍,实在说不出口让路眠将它拿走,只能叹息道:“我这边的衣裳多少有些不合规矩,要是能有些上等的好料子便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了几句话。
是以她从路眠手中夺过了那衣衫,随意丢在桌上便拉着他往外走。
“柳小姐那里有几件柳世子新裁的衣袍,我们悄悄地过去取上一件,这问题便好解决了。”
要件衣衫这种事,楚袖自己一个人便能做到,但路眠轻功卓绝,一来一往速度比她行路要快上许多。
时刻紧急,自然是要借力的。
轻身功法多是踏物而行,自身能修出个子丑寅卯来已是不易,若是要带人,便只能将对方牢牢与自己固定在一起。
路眠顾及男女大防,初起时直愣愣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楚袖急了,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腰上一放。
“多有冒犯,但事出紧急,还请莫要在意。”
言罢,路眠手臂使力,轻轻松松便带着楚袖行出了丈许。
路眠对镇北王府不算熟悉,带着楚袖在小路上飞掠之时,往往需要楚袖指路。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近,如此一来,楚袖便不得已靠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贴着了他的耳侧。
路眠极少与人有这般接触,耳廓略有发红,下颚绷得死紧,不敢瞧楚袖神色,只按她所指一路前行。
有路眠在,两人不到盏茶功夫就到了柳臻颜的小院。
路眠跃上房顶隐蔽,楚袖则是又一次敲响了院门。
这次院中已经无人,堂屋里匆匆忙跑出个丫头来,想来便是先前秋茗吩咐去正屋做事的知雅姑娘。
知雅并不在柳臻颜身边伺候,只知面前这姑娘常被小姐邀来商议,并不知其具体身份,赶过来在楚袖面前站定时,面上便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小姐,小姐可是要寻秋茗姐姐?”知雅口舌笨拙,一连几句都结结巴巴,“她,她方才追、追出去了,你们未曾遇见么?”
追出去了?
她与五皇子前往侧园的速度并不快,秋茗若有意追上,只需略微小跑定能遇上,结果她并未见过秋茗。莫非……
楚袖心中一紧,已是有了几分猜测,但面上还是压住万千心绪,同知雅道:“先前柳小姐梳妆,落了对蝶钗在外,如今要用,便托我来取用。”
知雅对于这些事情并不知晓,被楚袖这么一说,便慌忙道:“既然如此急迫,知雅这便去取。”
“小姐且先入院稍等。”
楚袖随着知雅入了主屋,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怎的只你一人在此,其余人都被调去前院当值了?”
“今日事多繁杂,怕小姐在宴上吃酒开怀,回来头晕,姐姐们早早便在小厨房里做醒酒的吃食呢。”
“原是如此。”
见知雅在梳妆台上摸索半天都未找到,楚袖走到门边,对着伏在屋顶上的路眠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一旁的厢房。
路眠行动力极高,瞥见信号后便身形一翻,犹如轻燕般落在了厢房门前。
那边事了,楚袖也转回屋内,绕过屏风到了梳妆台前,伸手将最下头的一个小抽屉拉开。
抽屉被分成数格,俱都有一道盖板,让人瞧不见下头的物件。
今日是知雅第一次进到小姐居室,梳妆台中的一应东西她俱不知,此时也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个一个地去开那些格子。
但这梳妆台构造巧妙,格子上并无趁手的东西用于开启,知雅的手在上头折腾许久都未能成功打开。
小姑娘垂头丧气的,双手急得互相抠弄,眼中泪水涟涟。
“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蝶钗本就是她调开知雅的一个借口,如今眼看小姑娘要哭,哪里还能束手旁观。
她屈指在右侧第三个格子上敲了几下,隔板便噌的一声开了,其下正是她口中的蝶钗。
虽然蝶钗在眼前,但她却并没有去拿,而是望着知雅,温柔道:“我手笨,可怕摔坏了这精贵东西,还是知雅姑娘来吧。”
知雅承了她的好意,吸了两下鼻子便将蝶钗小心翼翼地放在帕子上,仔细包起来递给了楚袖。
“烦请小姐跑这一趟了。”
“是我麻烦知雅姑娘了。”楚袖接过帕子,将之仔细收拢在怀中,便向知雅告辞。
知雅将她送到院门处,便被她拦了下来。
“知雅姑娘不必再送,想必姑娘也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楚袖这么一提,知雅才想起来自己还未曾将正屋打扫干净,脸上浮现出尴尬笑容。
“容知雅怠慢。”
“无事,知雅姑娘去忙吧,回去的路我是知晓的。”
打发走了知雅,楚袖沿着院外的小路走了一段距离,果不其然在墙边见到了路眠。
他手中并无衣衫,见楚袖讶异神色,才解释了几句。
“衣衫正好,殿下已回宴上了。”
至于顾清明还问询了楚袖所在之处这种小事,便不必说出来了。
楚袖对于路眠的轻功还是有信心的,正好他在此处等候,顾清明那边也已经安置妥当,正好再去侧园一探究竟。
路上楚袖向路眠简略地说了自己和顾清明在侧园遇到的事情,并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了他。
“也就是说,秋茗极有可能在侧园遭遇了不测。”
有先前那一趟,这次去侧园的时间大大缩短,两人抵达血藤墙时,才堪堪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之前血藤避散的诡异一幕尚在她脑海之中,楚袖将红玉琉璃簪和裁信刀攥在手上,一步一步地往血藤那边走。
血藤受迫四散开来,在楚袖面前留出了半人高的空白来。
路眠今日赴宴并未带剑,如今手上的是一对小巧的峨眉刺,藏匿在宽袍大袖之中,走动之间并不显眼碍事,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两人沿着石墙一路走,墙面上的空白也随之移动。
走了有一段距离,楚袖却并未发现什么,倒是路眠警惕观察着四周,先她一步发现了端倪之处。
楚袖的精神全落在血藤墙上,见识过血藤的凶猛,她连片刻都不敢放松,生怕一不小心将簪子落了,他二人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是以路眠轻拍她肩侧之时,她也并未动弹,只是问道:“如何?”
路眠没有回应,而是猛地飞身而上,血藤也因着他的动作而向上猛蹿,似是想将他扯下来。
几乎是血藤异动的那一刻,楚袖便动起手来,她将红玉琉璃簪几乎是按在了血藤之上,手起刀落之间,斩断数道血藤。
原本向上的血藤失了根基,自然纷纷落地,粘稠猩红的液体铺洒了一地。
楚袖离得近,这次除了衣裙,便是手臂之上也落了不少。
白皙皮肉与那如血一般的液体相触,便发出嗤嗤的响声,令人牙酸。
楚袖双手颤抖,咬牙忍住痛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那片血藤被她清理了个干净,常年不见天日的石墙上显露出一道道血红花纹,在她面前聚成了盘蛇模样的两个凸起处。
她停了手,微微侧身望过去,便见路眠抱了个人下来,看衣袍,正是知雅口中前来追她的秋茗。
视线向上一移,一棵三人合抱的槐树遮蔽天日,血藤缠绕树身,时不时蠕动几下,恍若一条条瘆人的毒蛇盘旋。
方才她只顾砍藤,并未关注路眠那边,此时一看,树上一处枝干淅淅沥沥地往下落水,想来正是血藤被挣断后所留下的汁液。
血藤以血为生,秋茗被安置在如此高的树上,便是不被血藤吸血而死,摔下来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般严密的防护,倒让人更在意这侧园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了。
但眼下时机不对,楚袖也只能将那蛇纹凸起记在心中,盘算着什么时候再来一探究竟。
只不过下次来,或许便不是她了。
“秋茗如何了?”
“气息尚在,只是失血过多。”路眠方才封了秋茗穴位,止了几处的血,更多细密的伤口却是没法子了。
这一趟几人都算不得轻松,楚袖和路眠将秋茗带回了朔月坊的院子中,因着不敢惊动府医,也便只能由楚袖亲自动手。
她取了叶怡兰带来的药箱,将留在秋茗体内的倒刺一一拔出,又敷药包扎。
秋茗伤的重,楚袖为她清理伤口的小半个时辰里,虽常常呼痛,却是一次也未曾醒过。
生怕她之后发起高热,她只能唤来留守的几个姑娘,嘱咐她们仔细照看着些,她自己则是急匆匆回前院去了。
宴会正值火热之时,舞姬水袖轻舞,铃声阵阵作响,乐师则在一旁抚弦按孔,与那一抬手、一弯腰间的铃声融在一处,意趣十足。
乐师舞姬不过是助兴,楚袖刚回到席位不久,便被眼尖的柳臻颜一眼瞧见。
她不在的这一段时间,贵女们从胭脂水粉聊到诗词歌赋,又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提起哪家的儿郎俊秀,话里话外都是暗示。
柳臻颜在这些人中间坐立难安,地位低些的还能随意应付几句,但其中不乏王孙贵族,哪里是她能任性的。
以往宴会都是别人邀她,再如何这些人也不会忽视了主人家,如今到了她做东,以往的热情便更翻了几倍。
听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们商量着接下来玩些什么名堂,又瞧见楚袖归来在席上无所事事,她当下便扬起笑脸,支着下巴提议道:“姐姐妹妹们若是商讨不出个章程来,不如听我一言。”
围在柳臻颜身边的大多都是些未出阁的姑娘,还有些则是成婚不过一年的年轻夫人,之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个玩乐法子,俱是因为察觉到柳小姐的无聊,如今她自己开了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柳妹妹有想法真是再好不过了。”一个长柳臻颜两岁的女子将手中绢扇一放,柔声笑道。
柳臻颜瞥了一眼,这位便是这一群夫人小姐的领头羊了,但恕她愚笨,方才姐姐妹妹一通介绍称呼搞得她晕头转向,压根未曾记下名号。
因此她也只能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讲:“姐姐莫要嫌弃我贪玩,只是姐姐妹妹诸多,许多玩法兼顾不得。”
“倒不如,今日玩击鼓传花。”
“只是此处无鼓又无花,先用这两样代替,可否?”
柳臻颜从衣裙上扯下一段披帛,三两下便折成一朵硕大的花捧在手中。至于代替鼓声的东西,先前站在外围侍候的春莺将腰间一管竹笛抽出,递了上来。
她是东道主,自然无人扫她的兴,再如何贪玩爱闹,也是有些分寸的,总不至于当众下她们的面子。
方才一通交谈之中,除了柳臻颜神游天外,其余人可都揣摩着她的性情,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很合心意:尚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心眼不坏,只是略有几分娇纵。
“寿星提议,自然无有不应。”依旧是那女子接话,她瞧了一眼春莺手上的竹笛,提了一句:“只是在座姐妹们无人懂奏笛,柳妹妹可能选个人来?”
这话自然是胡诌的,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懂乐器,会奏笛的不少,甚至还有一位便是在花神会上以笛乐闻名京城的。
但奈何柳臻颜归京不久,又从不关心这些个如选秀一般的盛会,自然是毫不知情。
女子这般说也不是有意和柳臻颜抬杠,只是在场众人身份都摆在那里。私下里玩闹也便罢了,如今还有外男在,与那些个乐师一般奏乐助兴,多少有些失了身份。
如此说辞也是知道柳臻颜并非故意,多半是未曾考虑到这一层,才这般委婉劝诫。
柳臻颜很有自知之明,也不接春莺呈上来的竹笛,只莞尔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啦。”
前头尚还沉稳些,到了话尾,那欢欣雀跃的劲儿便压不住了。
春莺暗叹,几天的功夫果然还是不能让小姐端庄稳重,不过能忍这么长时间,也算有些进步了。
穿金戴银的姑娘一反之前慵懒躺倒在座上的模样,几乎是蹦起来往下处赶。
众人的视线随着她的跑动落下去,窃窃私语着这镇北王嫡女究竟是要去找谁,怎的如此高兴?
却见那纯稚的姑娘一下子扑到了一着月白金蝶裙的女子身上,脸上笑容不似作假,比之刚才真挚许多。
两人痴缠一番,那女子被缠得没办法,抬头向这边望来,与为首的女子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而后便起身往这边来了。
“竟是在下席的位置,莫非柳小姐何时认得了小官的女儿?”
“不是说柳小姐极少与京中女子相交,总是带着丫鬟在外游荡,八成是什么时候撞见的吧。”
下席与这里离着有些距离,她们瞧不见女子相貌,只是看她姿态礼仪不出差错,行走之间更有风度,也只当是个不认识的姑娘,看在柳臻颜面子上一起玩乐也不是不行。
柳臻颜急迫得很,拽着人几乎是一路小跑了回来,在众人面前站定时她倒是脸不红气不喘,眼睛亮的像是要发光。
可怜被她拉扯着腕子的姑娘,手上红了一圈不说,两颊泛起红晕,不住地喘气,瞧着就是可怜可爱的模样。
“原来是楚姑娘,柳妹妹倒是给我们找了个妙人来。”方才提议的女子轻轻一笑,在她周围的小姐夫人们也便笑了起来。
只余柳臻颜面带茫然,只手中还攥着楚袖的手腕,不明白怎么她们就笑得如此欢快。
第57章 生辰03
楚袖平复了呼吸, 也没挣脱柳臻颜的桎梏,同那女子颔首点头,也算行了半礼:“辛夫人, 又见面了。”
她如此寒暄, 一旁站着的小姐便噗嗤一笑,提醒着她:“这位是林夫人, 楚姑娘莫要记混了才是。”
为首女子摇扇的动作一顿,瞥了那出言的姑娘一眼,不置可否,只笑着同楚袖说话。
“既然请动楚姑娘来为我们奏乐,也算我等的福分。”
“只是楚姑娘与我们有亲疏远近, 待会儿玩的时候便请蒙上眼睛吧。”
辛夫人的提议再合理不过,楚袖自然也答应了下来, 正准备拿出自己的帕子,就见辛夫人已经折好了素色绢帕, 对着她微微挑眉。
这便是要代劳了, 好在两人本就离得不远,微一弯腰,她便凑到了辛夫人面前。
她望着辛夫人, 辛夫人也垂眸看她。
辛夫人的容貌在一众贵女中并不出彩, 但她有一双极为出众的眼睛。
当她凝望着某个人时,仿佛要为对方奉上全世界,熊熊野火在她眸中燃烧, 万千星辰在她眼中倒映。
这是楚袖见过最美的一双眼。
因为那眼里,有自由。
辛夫人举了帕子到她眼前, 似乎是怕她害怕,轻声安抚道:“楚姑娘且放宽心, 只是个游戏罢了,我可不在意这些。”
若真是不在意,便不会这般说了。
她认命地阖上了眼,任由那双手在她脑后动作,待得耳畔一声“好了”,再睁眼时,便是一片迷蒙了。
有人扯开柳臻颜的手,她听到柳臻颜的一声惊呼,继而又被按着肩落座。
竹笛一直被她攥在手心,只听一阵风声,便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侧,道:“楚姑娘,且开始吧。”
言语时的温热气息拂过耳廓,楚袖察觉得却是此人身份——辛夫人的陪嫁丫鬟子虚。
绢帕折得并不厚,隐隐约约能透进些光亮来,倒是看不清楚人。
她安分地扮演着一个助兴的乐师,吹笛时长时短,停顿的时刻极难捉摸。
小姐们不一定怕了惩罚,但都更想瞧热闹,绢花似流水般传送,慌忙之下有人径直抛了出去,落到另一边人的手中,便惹了抱怨。
“你这可真是耍赖。”
“哎呀,实在是一不小心嘛,我们接着玩,接着玩。”
绢花转了一轮又一轮,不少小姐都受了罚,有聊奇闻异事的,也有吟诗作对的,也有不拘一格的女子出彩头的。
一群人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数轮过后,辛夫人坐在位子上依旧不紧不慢。
她身份比在场的夫人小姐们都要高些,便是绢花到了她手中,旁人也急匆匆地取走,倒是失了些趣味。
笛声悠扬,蒙了眼的姑娘横笛唇边,绯色与翠色相触,更显娇嫩。
辛夫人瞧着她手指挪动,挑曲断调,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让大半的小姐夫人们都参与其中。
又一轮笛声停,绢花正正好停在了先前说楚袖称呼有误的那位小姐手里。
“婉怡,你今日运道不佳啊。”
“正是正是,这才几轮,你一人就中了三次彩了。不知这次是什么惩罚?”
击鼓传花这类游戏,惩罚都是提前写好放在篓里抓的。这次玩得匆忙,自然没有准备,是以她们都是随性而为,做什么都无人置喙。
被称为婉怡的姑娘将绢花放到一旁丫鬟手里的托盘上,琢磨自己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辛夫人敲了敲桌面,唤回她心神。
“听说宁姑娘手艺活不错,不如今日给咱们的寿星送个小礼物?”
宁婉怡哪里懂什么手艺,连端阳时节的五彩线都是家中娘亲一并打的,她自己一碰就是一团乱。
但这小毛病除了自家人无人知晓,毕竟日后都是要嫁进高门大户去做主母的,谁会钻研刺绣手艺。
“荷包帕子太费功夫,不如就打个络子吧。我瞧着柳小姐喜爱腰佩,送这个正当宜。”
辛夫人这般劝着,丫头则将早就备好的丝线呈到她面前。
宁婉怡倒不觉得辛夫人针对她,毕竟这丝线乃是前头一位爱女红的小姐讨来的,人家穿针引线不一会儿便在帕子上绣了只栩栩如生的芙蓉花,引得众人惊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一边挑选丝线,一边为自己辩解着。
“我没怎么打过络子,若是做得不好,柳姐姐莫要嫌弃才是。”
柳臻颜正在一旁瞧热闹,忽然被提及也不在意,摆摆手道:“不在意不在意,若论起来,我做这个的手艺更差呢。”
见她这般自嘲,众人都纷纷笑起来,安慰她道:“无事无事,这种小事,往后丢给下头的人去做便是了。”
这话本来没什么错处,偏生宁婉怡此时正做着“这种小事”,对她来说多少有些讽刺了。
辛夫人一眼就瞧见宁婉怡捏紧的手指,丝线在手指上勒出白痕,可见用力之深,但一向圆滑的辛夫人并未说什么开解话语,只当自己瞧不见,等着宁婉怡打出络子来。
宁婉怡本就不善此道,平日里拨弦弄墨都嫌无趣,此时心中一团乱麻,莫说是打络子了,便是让她理顺了手里挑出来的丝线都费劲。
是以到最后,宁婉怡也没做出个什么东西来,反倒是将原本正常的丝线乱做了一团,内里不知打了多少个暗结。
“看来宁小姐说的是实话,确实是不谙此道。”辛夫人调笑几句,见她在众人面前窘迫,也放过了她。
总归只是个小姑娘,些许教训一下便是了,也用不着小题大做的。
“既然如此,剩下的便由我来代劳吧。”
辛夫人命子虚将丝线拿到她这边来,她也未曾再挑选旁的颜色,依旧用的是宁婉怡弄乱的那一团。
只是她手巧,三两下便将丝线解开,彩线在她手中盘绕,三两下便显出了雏形。
因着时间有限,辛夫人选了个最简单的花样,再普通不过的并蒂菡萏,尾部浅色的丝线作穗,随着动作轻微晃荡。
“随手做了个玩意儿,还请柳妹妹不要在意。”辛夫人站起身来,将菡萏络子亲手挂在柳臻颜腰间的玉佩上。
柳臻颜下意识地伸手摩挲了几下,彩线编织紧密,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多谢辛夫人。”她跟着楚袖一起叫,楚袖一向在这方面不会出错的。
辛夫人闻言果然高兴,面上笑容都真挚了几分,她也不再回去,径直和柳臻颜挤在一处。
“那我便开始了?”被剥夺了视线的楚袖一直不言不语,端坐在原地等着这一场惩罚过去。
“劳烦楚姑娘了。”辛夫人把玩着柳臻颜带来的小玩意儿,对着楚袖致歉。
楚袖知她话中深意,却也不觉得是个什么大事,轻笑颔首,倒是并未作答,径直吹奏起来。
绢花从宁婉怡手中开始传,伴着轻快的笛声和少女娇笑声,她自己也很快融入其中。
这一处又热闹起来,欢笑声不断,刚才那一幕算是彻底翻了篇,在谁心中都留不下一丝痕迹。
楚袖这下也彻底放松起来,吹奏起曲子更是潇洒恣意,一首比着一首精妙,到最后,绢花传到谁手中都无人在意,纷纷沉进了曲中春日之中。
还是曲调一断,捧着绢花的姑娘惊觉击鼓传花的游戏还在继续,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东西往外随意一抛,竟是对着楚袖来了。
她蒙着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众人的惊呼和一阵破空声,而后满堂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浅了不少。
“诸位?”
没人应答,倒是有脚步声响起。
不紧不慢的步子,众人不敢言语,想来往这边来的人定然身份极高。
楚袖心中掠过不少猜测,又被她一一否决。
今日到场的皇子公主大多与她并不熟络,九皇子顾清辞八成围着凌云晚转,不一定能想起来她。
再往下的王孙贵族,有些来往,但不至于她出言询问无人敢答。
路眠和苏瑾泽?
这两人若是到了此处,周围的小姐们怕是早就叽叽喳喳叫嚷起来,哪里会这般安静。
所以,会是谁?
她一手攥着笛子,伸手去解脑后的活结,却被一双手抢先一步。
素白的绢帕落了下来,容颜清丽的姑娘半阖着眼,这般近的距离,能瞧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几近透明,睫毛长而浓密,似一对乌蝶落在上头。
楚袖有段时间未见日光,乍一取下遮挡物什,她不敢太快睁眼,只能一点一点地适应。
在炫然的光晕之中,她先看到的是一双手,一双有着薄茧、骨节分明、白皙莹润的手。
“嗯,楚姑娘?”
楚袖见过这人,或者说,京中没有人未曾见过这位的。
苏瑾泽和路眠并称为黑白双煞,京中许多人调侃他们,但也不过当他们是总是坏事的纨绔子弟。
可面前这位不同,不论男女老少,身份贵贱,没有一人能拍着胸脯说不怕的。
“民女楚袖,见过——”
她这礼还未行下去,就已经被扯了起来,力道之大,将她衣袖都扯出一道裂缝来,刺啦一声格外刺耳。
然而对方却并不在意她的衣衫破损,将人拉起来后也不松手,只是环顾了一圈,没找到哪一位是话事人,便随意同跟在楚袖身侧的春莺道:“这人我就先带走了。”
春莺不敢反驳,默默看向了柳臻颜,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状况,呆愣在原处。
等到楚袖真的被扯着胳膊离开时,她才猛地拍桌起身:“楚妹妹是我邀来做客的,哪能被你随意带走!”
那人的步子果不其然地停了下来,楚袖暗道糟糕,她给柳臻颜使眼色,却被对方误会。
“手段那么粗暴,哪有人愿意和你走,把人留下,要走你自己走。”
“哦?”那人像是瞧热闹一般,眼神落在楚袖身上,问道:“楚姑娘不愿意同我一起走么?”
第58章 委托
看似是礼貌询问, 实则压根儿没有给楚袖一丝一毫选择的机会。
明明都不大认识她,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
看看这满座的小姐夫人,可不都是被唬住了么, 除了柳臻颜一无所知, 单纯靠着那颗赤子之心在行事。
扯着她的那只手借着衣衫的遮挡一路下滑,溜进她衣袖之中, 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楚袖被冰的一颤,继而感觉到五指被挤开,指节相互交错。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如此对待,不由得有些不适应。
然而挣了几次也挣不开,也只能维持着这般动作。
她定了定心神, 安抚着柳臻颜的情绪:“柳小姐莫急,是我记岔了日子, 忘了还有一桩事情未了。”
“此事急迫,这才引了人来寻。”
明眼人都知道只是个说辞, 但柳臻颜却是信了, 她放宽了心,从桌上端起一盘豆沙馅的糕点来。
“方才是我不对,这豆沙糕便是我的赔礼了, 还请这位小姐不要在意。”
楚袖闻言便偷觑那人神色, 果不其然瞧见她眼角眉梢那轻浮的笑意,人间牡丹花蓦然吐蕊,真真是惊艳满园。
也难怪传闻云乐郡主裙下之臣有如过江之卿。
如今看来, 才不算是风月谣传。
云乐郡主生来尊贵,有着父亲疼宠、陛下爱护, 性子愈发无法无天,整个昭华朝敢这般凑到她面前的都寥寥可数。
众人都不免为柳臻颜担心起来, 她自小在朔北长大,规矩比不得京城多,到如今也未识得多少权贵。
一朝得罪人,便得罪了个土霸王。
云乐郡主容貌艳丽,狭长的眼眸眯起来时酷似雪山白狐,她捻起一块糕点,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挑眉问面前无知无畏的姑娘。
“柳小姐胆子颇大呀……”
柳臻颜红了脸,错开了她灼灼的视线,声音较之前都小了许多。
“小姐过誉了,”她将糕点又往那边送了送,“喜欢的话,我可以让厨房那边把方子送过去。”
没想到她将那句话当成了夸奖,这般纯稚憨态的人,她倒也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手里的糕点被她塞到了似乎想说什么的楚袖的嘴里。
楚袖被这一块糕点噎得说不出话,云乐郡主弹了柳臻颜脑门一下,用哄孩子的语气道:“方子倒是不用了,改日倒是要再来府上一趟了。”
趁着柳臻颜摸着脑袋不知所措的时候,云乐郡主扯着楚袖便往外走,也无人敢拦。
待得两人走离了众人视线,凝滞的空气才重新流动。
胆子小的小姐拍着胸脯喘气,和身旁好友小声道:“真不愧是云乐郡主,她在这儿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这算什么,你看那柳小姐,现在还愣着呢。”
春莺不忍看自家小姐被当作谈资,上前正欲唤回她心神,却不想听见柳臻颜喃喃出声。
“她好像,很好看啊。”
遭了,小姐不会被个姑娘迷住了吧!
虽、虽说那位是有些洒脱风流在身上,但未免也太……-
楚袖被云乐郡主牵着手扯出了宴会,一路上不知多少人瞥见,只不过是碍于云乐郡主的“威名”才没敢说上些什么。
如今两人离了前院,随意寻了一处凉亭坐下。
想也知道宴会上是如何的众说纷纭,但都已经是这般模样,再去想也无用,还是先应付了面前这一位才是正理。
云乐郡主素来不拘小节,此时也是如此,她的手还捏在楚袖腕上,以一种无法挣脱却又不会让楚袖觉着不适的方法。
这任性的做法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便不会太远,于是便成就了如今这般并肩紧贴的模样。
许是觉得好玩,云乐郡主的指腹在她腕间不住地游移,暧昧又轻微的触碰从腕间皮肤一路传至身上,让一向善谈的楚袖都失声哑口。
“楚姑娘便不问问,本郡主掳你出来是为了什么?”
这个“掳”字就用得很有深意,想来云乐郡主也知道自己一向随心所欲,压根儿不在意旁人的感受。
“郡主想说时,自然便会说了。”
楚袖未曾使力挣脱,一只胳膊被人把玩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本郡主可是瞧见了,楚姑娘离场后久久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竟还换了一身衣裳。”
“ 楚姑娘可有什么说辞啊?”
就连路眠和苏瑾泽都未曾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离场,怎的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的云乐郡主会关注到她?
如此一说,云乐郡主来参加这生辰宴,本身就是件颇为离奇的事情。
毕竟京中谁人不知云乐郡主最是不喜这类繁琐冗长的宴会,除了温柔乡能让她高看一眼,其余俗事在她眼里都不值一提。
忽然得了这么一位祖宗的青眼,往往是麻烦的开始。
只希望她提出的要求不要太过离谱才是。
“民女不胜酒力,出去散心醒酒,却不小心在外头睡着了。”
“醒来时衣裙染了脏污,自然不好就那般回去,也便换了身衣裙。”
也不知云乐郡主是信还是没信,总之她并未再揪着此事不放,而是猛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两人面容相距不过分毫,若是旁人,定然在云乐郡主动作的第一时间便要躲开了。
但奈何楚袖不是普通人,她就这么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动作,与那双明眸善睐对视着。
“楚姑娘,你身上秘密颇多啊。”妃色裙角盖在素白衣裙之上,两色交叠好比彩霞浸染流云。
云乐郡主比楚袖身量稍低些,但此时站起身倚靠过来,逼得楚袖后仰了身子。
“郡主多虑了。”
“多不多虑都无所谓,本郡主只是知晓你的神通广大,请你来演一出戏。”
“若是成了,自有你的好处。”
“若是不成……”云乐郡主攥着楚袖手腕的手一翻,将她的手拉了起来,宽大的袖子垂落下去,便露出一双血色斑驳的胳臂来。“楚姑娘怕是要去本郡主府上,好好反省一下了。”
“郡主想要楚袖办事,直说便是。只要报酬合适,能力所及,楚袖无有不应。”
即便被这样压制,她依旧不见慌乱,还能如对待以往找上门来的生意一般讲出自己的规矩。
云乐郡主笑了笑,也没放手,反倒凑得更近,在楚袖不明所以的眼神中,她轻其薄唇,落在了她被抬起的那只手上。
“郡、郡主——”
她劝诫的话还未说出,云乐郡主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动作更快了。
刺痛自手上传来,楚袖阻拦的左手也被一并攥住,直到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贴上肌肤,云乐郡主才退了开来。
方才还沉稳的姑娘眼眸里满是警惕,仿佛她下一刻便又要上去咬上一口。
警惕归警惕,倒是没有嫌恶、恶心的神色。
云乐郡主心情大好,也不再逗弄她,丝毫不走心地解释了一番。
“明明年岁不大,成天里板着个脸可不好。”
“瞧现在表情多生动,我这是在帮你,久了可就要变成小老太婆了。”
楚袖拦下她满口的歪话,一手取了身上的手帕将见了血的伤口按住,摆出一副做生意的态度来。
“不止郡主想演一出什么戏?”
云乐郡主自腰间抽出那条从不离身的银丝铜骨鞭,扔在桌上。
“自是演一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好戏。”
“这种事情,楚姑娘应当再熟悉不过了吧。”
“毕竟四年前,那出好戏可不就是楚姑娘的成名之战。”
云乐郡主自然也不是自个儿想到要找楚袖帮忙的,而是实在被烦的焦头烂额时,被皇嫂提点了几句,才想起这么个人来。
据皇嫂嫂所言,当年与她在花神会有一争之力的魏娇娘,便是因着楚袖那神来一笔失了如意郎君,之后屡次攀高枝不得,才撞在了她手里,彻底离了京城。
既然能哄得了周家那个外室子,自然也哄得了那个蠢货。
楚袖没想到云乐郡主竟会提起那般早的事情,但也未曾多想。
反正都是生意,怎么做不是做。
只是她的容貌在外也不是什么秘密,若是强要她亲自上阵,怕是要露馅。
这一点要提前说明才是,不然到最后成了一笔糊涂账,她可对付不了难缠的云乐郡主。
“只是有一事需郡主晓得,这场戏,民女不能亲自入局。”
“知道知道,你若是明目张胆地入局,岂不成了众人谈资,本郡主可舍不得美人受苦。”
楚袖自然而然地无视后半句,“那烦请之后郡主将画像卷宗一并送到坊中来,容楚袖先行一步。”
云乐郡主也没拦人,将桌上的鞭子一把塞给她,便摆摆手让她走了。
铜鞭颇有些分量,一只手勉强可以提着,只是这样右手上的伤口便没办法压着。
原本就松松打了个结的帕子行走间彻底散落,掉在地上,上头点点红梅,扎眼的很。
那姑娘躲她躲得如洪水猛兽,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云乐郡主半眯着眼享受从亭檐打下来的日光,在感受到有风袭来之时,她理了理裙摆起身,路过那片雪白时停顿了一会儿,拾起来后便随意塞入袖中。
“看来这段时间,又有乐子可以看了啊。”
“希望这位楚姑娘,不要太过无趣才是。”
两人先后离开,却有人自凉亭上跃了下来。
那人将山峦翠色点缀在衣衫之上,浅色的发只及耳后,尾部长短不一,一看便知是利器所削。
“楚姑娘?”
“会不会正是他信中的楚姑娘?”
此人自言自语一番,除却沙沙树叶声响外无人应答,他倒也不觉得孤寂,将落于脑后的兜帽重新带上,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往另一处地方去了。
第59章 争执
楚袖回到宴席之上, 柳臻颜第一个冲上前来,见她捂着手,便动作轻缓地捧起, 赫然可见一个清晰的牙印, 还有丝丝缕缕的血渗出来。
柳臻颜感同身受,好似这伤落在了她身上一般, “嘶,这得多疼啊!”
“那位小姐前来赴宴,难不成还带着恶犬来的?”
春莺在一旁恨不得捂住自家小姐的嘴,虽说咬人的多是些野性难驯的兽类,但楚姑娘手上这个明显就是人的齿痕, 方才又是她们两人出去,谁咬的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再一想方才听见几位小姐絮絮叨叨说起那位小姐, 想来也是个不能惹的主,才让她们连谈论名讳都忌惮。
结果得罪一次也就算了, 现在小姐这说的叫什么话呀!
“一不小心伤到了而已, 无甚大碍。”楚袖用衣袖遮盖了伤口,安抚了柳臻颜几句。
“这么深的伤口,可得小心才是呀!”
“春莺, 你带楚妹妹去……”
楚袖一下子拉住了她的手, 略微摇了摇头,“不碍事,我身上有药, 待会儿自己处理一下便好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宴,可别围着我转了。”
生辰宴也已到了尾声, 柳臻颜作为宴会主角,自然是要与各家女眷交谈的, 不可谓是不忙。
楚袖作为宾客,反倒是更清闲一些。
柳岳风身边的小厮已经来催,柳臻颜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又立马转回身来道:“今日怠慢楚妹妹了,明日我定上门致歉。”
柳臻颜一走,她这边倒是清闲了不少,至于那些小姐夫人猜疑的视线,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倒不如想想之后要如何安置秋茗。
她在换过一轮吃食的席位上落座,一连倒了三杯清茶漱口,才将喉间那股子甜腻味道压了下去。
明明柳臻颜和柳岳风的口味都普通,怎的今日呈上来的糕点异样的甜,比往日来尝到的手艺少说多放了一倍的糖进去。
楚袖一股劲儿地喝茶,这一幕落进远处观瞧她的人眼里,纷纷猜测是不是云乐郡主使了什么手段将人控制起来了。
不然怎么出去一趟回来,手上受伤不说,还不停地灌水。
“莫不是被喂了什么毒药进去?”
“也许是逼着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呢!”一名小官之女像是想起了什么,身子一颤便凑到好友耳边道:“你忘啦,上一个得罪云乐郡主的公子,被硬生生灌了一壶泥水,肚腹鼓胀不说,回去上吐下泻,折腾了整整一个月。”
“你说的是翰林院里的宋大人吧,我可还记得他登科及第时打马游街的景象,那般翩翩少年郎竟也敢冲撞郡主,当真是不要命了。”好友显然也是知晓京中谈资的,只是消息不比对方灵通,只知宋大人告病一月,却不知其中缘由。
“所以说,别看这位姑娘现在看起来无事,过几日指不定是什么模样呢。”
“宋大人可是朝廷命官,云乐郡主下手都未有犹疑,一个乐坊坊主,哪怕背后有人,到底身份低微……”
剩下的话她没全说出来,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哪怕有了靠山,惹了云乐郡主也绝讨不到好。
姑娘们避开人群窃窃私语,却并未发现自己已到了屏风侧。
这道屏风是方才舞乐散场,为了让男客女眷各自玩乐设下的。
绣着朵朵睡莲的素绢屏风后便是端坐着的路眠,脊背绷直,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直把一位举着酒杯随众人敬酒的公子吓得打寒颤,只觉如芒在背,匆匆换了地方,和同窗好友挤在了一处。
“路小将军这般当真不要紧?”
人群中心的柳岳风饮下一杯酒,时刻关注着路眠动态的他第一时间便发现了那公子的动向,愈发觉得路眠可能是有意在装醉。
能在朔北苦寒之地待上三年的习武之人,怎么可能连一杯酒都喝不下去就醉倒一边?
忙着和人碰杯的苏瑾泽被他这一喊也瞧了路眠一眼,见他依旧是那副直愣愣的模样,看着冷峻,实则已经是迷蒙状态了。
今日倒是乖觉,没四处乱跑。
“无事无事,只要他还坐在那儿,便不打紧。”
他这话刚说完,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就倏地站起身来,对着那一人高的屏风就是一脚。
丝绢制成的屏风韧性十足,这一脚下去也没裂出个口子,只是被那巨大的力道一带,径直往女客那边倒去。
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苏瑾泽扔下酒杯之时屏风已经倒了下去,他只来得及唤了一声。
“路眠,屏风——”
女眷那边发出惊叫,男客这边也不遑多让。
在场宾客几乎是乱做一团,眼看着那屏风就要压倒几位姑娘,众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处。
尤其是方才小声议论的两位姑娘,此时更是抱头蹲了下去,全然顾不得新裁的锦衣沾染灰尘。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先出言的那位姑娘试探性地回头望了一眼,就见屏风侧边的黑檀木上多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此刻青筋暴起,指节用力扣在木料之上,可见使得力气有多大。
有人出手相救,她第一时间扯着一左一右两个姑娘的手往外跑。
待得她们离了原有位置,那只手依旧没有松开屏风。
那道三折的屏风就维持着倾倒的姿态停在了那里,一如场上的氛围一般,凝滞在了原处。
女眷那边看不分明,只道是另一边有人出手相助,才免了一场灾祸。
但男客这边全然是另一副景象,原本不少坐在屏风附近的人被路眠突如其来的一脚吓得躲到了一边,哪里有谁能顷刻间冲过来救场。
靠一只手扯住偌大屏风的人,却也是使得屏风翻倒的罪魁祸首。
路眠虽吃醉了酒,但好在他醉酒时往往也能听得进话语,苏瑾泽远远的一嗓子让他下意识地扯住了屏风,而后便是以一种茫然的神色看向了发声处。
苏瑾泽被他吓得不清,见这诡异景象更是头疼,拨开围观人群走上前去。
那碧色眼眸略有些涣散,倒也难为他还能盯着他走到面前来。
他试探着扶了一把屏风,没感受到什么重量,正想着帮路眠一把,就见对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将手一松。
数十斤的重量猛地砸在手上,苏瑾泽一时不察连自己都跟着往下倒。
女眷那边的惊呼响在耳畔,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这小子不会以为他也想玩玩这东西吧!
别说,醉酒的路眠还真能做出这种事来!
苏瑾泽力气不比路眠,第一时间就将手收了回来,到最后也只是扑倒在了屏风之上,溅起许多四散微尘。
万幸方才那一出惊险,女眷那边早就疏散了人,此时正站得远远的,倒也没伤着人。
只是苏瑾泽闹了个灰头土脸,当着一众人的面趴在屏风上,腰间的玉环都裂了几道缝。
柳臻颜原本和几位离场的夫人寒暄,这般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她们。
作为主人家,她第一时间就到了最前列,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前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楚袖。
她不懂这些事宜如何处理,在场众人熟悉一些的也只有楚袖一人,也便随着性子要跟在她身边。
却不想她刚往那边走,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再一看去,屏风倒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上头还压着个靛蓝锦衣的公子哥,发冠都磕歪在了一旁。
而在这片狼藉之后,有一着赤纹玄衣的男子伫立,他半垂了眼眸瞧着倒在屏风上的人。
明明脸上无甚表情,但不知为何,柳臻颜感觉到了一股子嫌弃。
“哎呀,这可真是……”离得远的小姐拿帕子捂了嘴,掩住之后的话语。
两位儿郎都是京中名人,竟在镇北王嫡女的宴会上闹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柳小姐心中如何作想。
“呸呸呸。”苏瑾泽从屏风上爬起来,正欲和路眠辩上几句,就瞧见对方转了视线,竟是看向了别处。
他心中忿忿,上前搭了他的肩,压低了声音在他耳侧道:“你今日可真是出尽了风头啊!”
那语气,怎么听怎么阴恻恻的,但路眠此时醉酒,压根儿不解其意,也没拂开他,只是继续盯着那边瞧。
苏瑾泽顺着他的视线一瞧,俏生生的姑娘正给人出谋划策,面上笑容清浅,映着灼热日光都和煦了不少。
他又转回头来看了路眠几眼,发现对方完全将他视若无物,只一心一意观瞧着那边。
路夫人是异域女子,连带着路眠的容貌也带了些许异域特色,只是他笨嘴拙舌,又不通风月情事,平日里行事就有股子少年老成的架势。
醉酒之时倒是有了些少年心性,却也不见什么桃花。
虽说楚袖是个极少见的女子,温柔又有主见,但也不至于如此观瞧,和话本子里守宝的山大王似的。
路眠不知收敛,楚袖又对视线极为敏感,不多时便投了眼神过来,见两人缠在一起,离得远又不知路眠状况,还以为是两人玩闹出事,也就笑了一下收回视线。
谁知这一下就像是给了路眠什么信号一般,他硬扯着身上的苏瑾泽往前走了两步,正踏在已然四分五裂的屏风之上。
屏风边侧的木材不过三指粗细,自然承不得两个男子的分量,立马就折成了两半。
“哎哎哎,你小心着点,我还是个大活人呢!”苏瑾泽玩笑般开口,将他异常的举动盖过去,也不指望能靠着自己那点力气和路眠硬扛。
“这一下把我摔得七荤八素的,可得好好歇歇。”苏瑾泽一边说,一边对着柳岳风使眼色。
柳岳风将信将疑地接了话:“苏公子既是头晕,先到客院小憩,这边由我来收拾便好。”
世子一发话,便有小厮迎上来,半弯着腰身请两位公子移步。
路眠脚步不动,苏瑾泽急得拧他胳膊,又低声威胁了几句,未有成效。
“我们待会儿悄悄去朔月坊一趟便是了,你个呆子,莫要杵在这里做旁人谈资了。”
不知是那一句话说动了他,路公子总算是挪了步子,将送松了手的苏瑾泽带了个趔趄。
“好好好,这辈子欠你的。”苏瑾泽暗骂一句,追了上去。
第60章 赝品
出了这么一出, 男客那边也没了喝酒的兴致,纷纷与自家女眷汇合离去。
不多时,原本宾客满员的宴席就只剩下了破损的屏风和数张凌乱的桌案。
这些杂物自有下人们收拾, 柳岳风强压着柳臻颜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 才松了口气,就听她万分急迫地道:“没人了吧?”
“客人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是……”
柳岳风盘算着宴会后的事宜,还没想出个具体章程,一回头却已瞧不见柳臻颜人影。
只余一个常在身边伺候的青衣小厮瞧见他神色不虞,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小姐方才问完便走了。”压根儿没听您的回答。
后半句小厮不敢说,就连这半句都是怕世子爷怪罪强挤出来的。
柳岳风沉默片刻, 到最后也没说什么,只认命地对起了账簿上的东西。
按理说这些账目是要交给柳臻颜过目的, 毕竟女大不中留,再娇宠的女儿家最终也要嫁到别家去。
做当家主母可以不经手这些繁琐杂事, 但决不能一窍不通, 不然极易被小人糊弄,可是要吃大亏的。
柳岳风倒是有心让她学,但奈何她本人无意, 就连父亲都劝他不要管, 也便只能由着她的性子去。
只是这以后的日子……
“唉……”柳岳风不知自己这大半个月里叹过多少气,愁的他头发直掉。
小厮默不作声,只手脚麻利地干活, 生怕一不小心碍了世子爷的眼,扣月钱还是小事, 若是同之前那位一般惹了世子爷不快,连命都赔进去, 可就不妙了。
此次赴宴的权贵官宦甚多,单是礼单就摆了整整两抬,柳岳风坐在树荫下看到眼睛酸痛,也才看了半抬不到。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岌岌可危,很有可能还没到六月就先掉光了。
小厮见他眉头紧蹙、神情不耐,试探性地提议道:“世子爷,外头风大,日头也晒,不如小的把这些礼单搬到您书房去,您稍歇息会儿再看?”
“就按你说的办!”
柳岳风应了他的提议,当下便将手里看了一半的礼单往桌上一扔,小厮立马收整起来。
“还如以前一样,莫要坏了规矩。”
“小的懂得的,送到书房就走,绝不停留。”
小厮回完这一句,再一抬头,柳岳风也走得不见人影了。
他一边指挥着几个粗使仆役搬东西,一边在心里琢磨,世子爷走那么急做什么,这后面又没有豺狼虎豹在追-
楚袖原本是要等人的,但无奈苏瑾泽哄着路眠到了她这处小院里,也便从闲坐等人变成了照料醉鬼。
这不是她第一次照料路眠,但不得不说,路眠醉酒之时常常口出惊人,做事也不能以常理论断。
就好比现在,明明醒酒汤灌下去后困意上涌,他眼眸都有些睁不开了,却强撑着不睡过去,而是坐在桌边陪她一起等。
当然,药材作用之下,哪怕是向来意志力极强的路眠也不能幸免地失了力气,靠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坐着的。
所以,倒霉的还是苏瑾泽,他认命地给路眠做着人形靠枕,让他不至于摔到桌下去。
“唉,果然当时年少轻狂,惹了不该惹的人。”
“自那以后就一辈子倒霉还债!”他猛地灌下了一杯凉茶,空着的右手将路眠歪到的头掰回正位。
“我说大哥,你能不能到床上去睡,我虽然体格不错,但肩膀也不是给你个大男人靠的呀!”
“你死沉死沉,我都快察觉不到我的肩膀了。”
苏瑾泽叭叭个不停,楚袖也跟着劝。
“他说的在理,你也不要强撑着,之后的事有我们两人在,不会搞砸的。”
她不开口劝还好,这一开口,路眠半眯着的眼睛立马睁了开来,整个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
“娘——”
“噗——”
他口中刚吐出一个字,旁边一杯茶下肚的苏瑾泽就喷了出来,也顾不得擦拭衣衫,伸手就捂了他的嘴,还讪讪笑着同楚袖解释。
“你看看他,硬是不睡,搞得脑子都不大清楚,八成又把自己当小孩儿了,想娘亲了也很正常对吧!”
苏瑾泽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反正谁不知道路眠醉酒后不做人事,理由也不用找得太认真。
“对……对吧。”
楚袖看着不停扒拉着苏瑾泽手掌的路眠,心道这怎么看也不像个小孩儿,倒像是有话要说。
但两人关系好,苏瑾泽也总不至于害他,最多就是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也就顺着苏瑾泽的话往下说了。
苏瑾泽察觉到路眠挣扎的力道逐渐减弱,再侧头一看,很好,这位祖宗总算是抗不住药性睡过去了。
他将人丢回床上,也不仔细,任路眠的腿磕在床边,以一种歪曲的姿势睡着。
还是楚袖闻声跟了过来,向他投了个不赞同的眼神,指使着他将路眠妥善安置,她则抱来了一衾薄被盖在了他身上。
哪怕是夏日,京城昼夜温差也不小,如今已近黄昏,谁知路眠这一睡到什么时辰,还是仔细些为好。
“楚妹妹,你在吗?”
随着门扉开启,一并传进来的还有姑娘欢快的声音。
闻声原打算出去的苏瑾泽直接将路眠往床内一赶,解下床边帷幔,给楚袖打了个手势便也钻了进去。
楚袖打理好几处翻折,便穿过挂着珠帘的雕花木隔断出去了。
“让楚妹妹久等了,实在是那个讨厌鬼太过缠人,我一挣脱便到此处来了。”
自从知晓府中那个柳岳风乃是个赝品,柳臻颜就处处看他不顺眼,人前还捏着鼻子叫兄长,人后便直接喊讨厌鬼。
“先前你说寻到了兄长下落,可是真的?”
“他现下如何,身边可有人伺候?”
“如今夏日,他最不喜热,夜里可能安眠?”
提及兄长,一向不懂事的姑娘都能说出一连串的质问来,更是急迫到站起身来在桌边团团转。
楚袖走到她身边,将她引到桌前坐下,翻了个新茶杯与她,轻声安慰道:“他如今一切都好,只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哥哥需要我做什么?”
“他要回镇北王府来……”
柳臻颜只听了半句便听不下去,急声问道:“哥哥不该回来的,那讨厌鬼还在。若是哥哥回来,他定是要寻着由头将哥哥暗害,不如在外头静养着好。”
今日宴会来看,讨厌鬼似乎还很得父亲的心意,不像哥哥已经与父亲撕破了脸面。
两人争斗起来,且不说父亲偏帮,单是手头上的人,哥哥就未必斗得过。
楚袖并未将他们的谋划告知柳臻颜,只道是意外捡到了信物,后又寻着了人,此时也不过是传达陆檐的想法罢了。
“你先莫急,他既提了出来,自然是仔细斟酌过的。”
“你想,既然他能假扮你兄长,你兄长为何不能假扮他呢?”
这般大胆的想法,倒是柳臻颜未曾想过的。
她心思飞转,脑海里都是盘算着如何将现在那个假货诓骗出府,而后寻个地方将他锁起来,让兄长取而代之。
这种事情若是在府中操办,怕是很快就会被父亲察觉出端倪。
“说的也是!那不要脸的贼人抢夺我哥哥的位置,凭什么要让我哥哥避其锋芒,合该他滚下来才是。”
柳臻颜双手握着空茶杯,心情激动之下便不住地使力,薄胎白瓷杯竟被她捏出了一条缝来。
“今日你兄长也一道来了,你们兄妹二人许久未见,想来也有许多话要讲。”
“哥哥也在!”
柳臻颜的眼神不住地飘移起来,似乎要在这间屋子里找到自家兄长的痕迹。
眼看她要进内室去瞧瞧,楚袖一把扯住她的手臂,眼神示意了一下隔壁,道:“他在旁边的屋子候着呢,你二人且去叙旧,他会告知你我们的一切打算。”
楚袖如此说辞,让柳臻颜一颗心飞扬起来,片刻也等不及,提起裙摆便飞奔了出去。
很快隔壁便响起了规规矩矩的叩门声,楚袖坐在大敞着房门的屋子里喝下方才倒的冷茶,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柳亭这老狐狸,倒也将养出一个心思单纯的好姑娘。
只是不知她是否明白,她父亲的野心并非在一官一职,亦或是几万兵权,他要的是泼天的权势与万人之上的高位。这样重的罪责一旦压下来,哪怕是战功赫赫的镇北王,也难保全性命。
陆檐心中早有决断,为此更是不惜舍去一身荣华富贵与项上人头。
可自小教养、无忧无虑的那个小姑娘,当真做好准备,来应对这即将变换的天了么?
这答案楚袖无从知晓,也只能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
柳臻颜方离开几步,躲在内屋的人便蹿了出来。
不知两人在里头发生了什么,苏瑾泽一身锦衣褶皱颇多,衣袖处还多出了几个孔洞,发冠不翼而飞。
“好一个路眠,睡觉还不安分,把我当成个刺客,险些将我掐死。”
苏瑾泽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内屋,只可惜隔着重重帘幕沉沉睡去的路眠毫无察觉。
两人争斗的场景楚袖见了许多回,但每每瞧见还是忍俊不禁,尤其是苏瑾泽那落败后还喋喋不休的模样,尤其好笑。
但顾及到年轻儿郎的自尊心,楚袖往往都会遮掩几番,这次也不意外。
只是正如楚袖见多了他们之间斗嘴,苏瑾泽也见惯了她遇事时忍耐的神色。
“想笑便笑呗,小姑娘年纪不大,成天里憋闷,迟早会发疯。”
“你看看月怜和叶怡兰,个顶个的会玩。”
“只你一个,掉进了生意经里,见了银钱就走不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