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身份
城北离得远, 田崇的铺子又开得偏僻,若不是有楚袖带路,几人免不得要迷路。
便是如此, 几人抵达田崇的铁匠铺子外时, 也已经是申时末了。
铁匠铺子并未关门,里头还有几位客人在挑东西。
容貌清秀的妇人用布条将长发盘起, 坐在不远处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算账,瘦削的男孩来回跑动,给客人介绍自家的东西。
看起来一派和谐,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最先上前的是苏瑾泽,他也不装模作样, 上去就开门见山:“不知田崇在何处,我等寻他有事。”
妇人先是一愣, 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几人,继而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放到一边, 笑着请几人落座。
“今日生意看起来不错, 田大哥怎么不在呢?”楚袖扫了一眼,便问道。
能在龙舟盛典的日子有四五个人在,这铺子的生意火爆程度可见一斑。
“我家那个今天出去了, 他一向支持风扬队的, 早几天就按捺不住地往隐龙河旁跑了好几次了,可以说是看着那台子搭起来的,”
妇人一边说一边到柜台后拎了茶壶过来, 成摞的陶碗被一字排开,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小店寒酸, 只有井水招待,还请担待些。”
几人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当下也便接了过来,却只有路眠喝了几口。
“这水倒是甘甜。”
“公子谬赞了。”妇人原还是站在一边,却拗不过楚袖,最终被扯到了身边坐下。
楚袖将自己面前的陶碗推到了妇人面前,道:“今日叨扰夫人,怎还好让夫人站着。”
“不知几位来是为了?”
城北本就是平民百姓的地界,就算有那些个公子小姐来,也大多都是往酒楼食肆的地方去,到这铁匠铺子的实在是少见。
更别说上来就是找当家的,虽说看起来没什么恶意,但这几个公子瞧着都不像什么闲的没事干的人。
林暮深本想开口,路眠就在桌下按了他的手。
那边苏瑾泽自怀中摸出个图纸来,在桌上摊开来,指尖在其上一扣,道:“想请田大哥打个东西。”
妇人看了一眼图纸,面上惊异几分。
“怎么,夫人见过这东西?”路眠自然不会错过她的神色,当下便点了出来。
“这,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妇人有些犹豫,嘴唇嗫嚅,眼神躲闪,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苏瑾泽瞥了不远处还在挑东西的几人一眼,而后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受了镇北王之托来寻人的。”
只说寻人,却没说寻得是谁。
苏瑾泽倒是谨慎。
镇北王的名号一出,妇人一下子就变了神色。
她站起身来,露出个抱歉的神色便往另一边去了。
“实在是抱歉,今日出了点事情,现在便要打烊了。客人们要的东西,过几日来拿便是了。”
客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其中也不乏好奇心旺盛的向妇人打听他们身份,奈何妇人本来也不清楚,又得知和镇北王有关,口风便更严了。
“你且去看着炉子,别叫火熄了,里头的东西可贵着呢。”
被吩咐的男孩没言语,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便转身往后院去了。
打发了客人和自家孩子,妇人将门栓带上,这才又回来坐下,只不过比之之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几位军爷有何吩咐,等当家的回来我定会转告于他。”
林暮深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下意识地想要看路眠的反应,头转到一半便被苏瑾泽按住了肩膀。
“夫人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来接人的。原先的弟兄触了上头的霉头,一时半会儿怕是去不了约好的地方。”
“事发突然,也没问出个什么来,他便去了,这才上门叨扰。”
苏瑾泽笑嘻嘻地说着,对面的妇人面色却愈发苍白起来。
楚袖坐在她的侧面,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那是被惊吓到的神色,想来苏瑾泽并没有穿帮。
不过按常理来说,听到苏瑾泽所说的话,应该会以为是得罪了上峰从而被罚才对吧。怎么这位夫人的神色,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还是说,她其实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辞,对应的还是比较糟糕的那一种情况?
楚袖安静地没有说话,仿佛她来此只是为了讨杯水喝一般。
但在场的人都知道,楚袖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妇人哆哆嗦嗦地说着自己知道的消息,生怕晚了一步自家男人也会同那位“事发突然”的兄弟一般“去了”。
“我不太清楚他们具体在哪儿,不过当家的说过,要是有什么事就去青白湖那边,自然会有人在的。”
青白湖。
原来还是与那些人有关啊。
苏瑾泽笑眯眯地应了声,想来他心中也有了几分成算。
“今日真是叨扰夫人。”苏瑾泽话语里满是歉意,起身后更是从怀里摸出些许碎银来,一副即将离开的模样。
几人闻言亦是一同起身,林暮深和楚袖还附和苏瑾泽几句,路眠却是直接站到了门边。
“哪里有什么叨扰,大家都是一同做事。我家那口子嘴笨,还望公子担待着些。”
这些人怎么看都是富贵人家,妇人哪里该收银钱,生怕今日收了,明日便要被人戏弄,只得连连推拒。
谁想苏瑾泽话锋一转,就近扯了林暮深的胳膊,两人身量相差无几,他的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可谓是正正好。
“哎呀,夫人说得正是呢。”
妇人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搞得不知所措,方才推拒的手停在半空,只发出一个气音来。
“啊?”
“夫人提起田大哥,我才想起来,要是我们一窝蜂地去寻田大哥,刚好与他错过了,岂非更耽误时间。”
“反正我们人多,不如兵分两路。”
“我们俩就留在铺子里,他们两个就去青白湖寻人,这样也妥当些。”
待他说罢,路眠也便动手打开门栓,猛地拉开了门扉。
紧闭的门忽然开启,随着日光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瘦弱的男子。
路眠一只手便止住了那男子往下摔的动作,将他扶正后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便传来一声疑问。
“王六福?”
“你趴在我家门上做什么?”
被叫出名字的王六福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回道:“眉娘你别生气,我就是好奇。”
“行了,这儿没你的事,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自打他们来,眉娘便一直是温温柔柔的样子,此时却极为不耐。
王六福打着哈哈,后退着出了门。
他吊儿郎当地在往街尾走,还没走出去多远,就觉得右臂上一股大力袭来,待得站稳了身形,定睛一瞧,还是方才在铺子里见着的两人。
“两位贵人这是?”
路眠只扯了他一下便收回了手,楚袖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今日可见过田崇?”
这问题把王六福问得一脸懵逼,只道:“你们问这些做什么?”
“我们受眉娘所托,要给田崇送些东西去。”
王六福打量了两人几眼,狐疑不已:“送东西?怎么不让阿信那孩子去,要让你们两人生人去?”
阿信便是眉娘和田崇的独子,方才被眉娘打发去后院看炉子,一直未曾回来。
楚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得身后一片嘈杂,她与路眠对视一眼,两人几乎是同时往回赶。
王六福更是着急,甩开臂膀地跑,脚上穿了许久的草鞋崩断,掉了一只在路上都顾不得了。
楚袖拎着裙摆疾行,到底速度慢些,路眠被她吩咐着先行。是以等她到铺子跟前时,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
以她的身量不足以瞥见里面的情况,只能从围观的人口中听来只言片语。
“造孽啊,今天怎么是田家那小子丢了!田崇那家伙脾气古怪,知道自家儿子丢了还不得发疯啊。”
“说起来也是奇怪,田家小子整天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比那些个小姐都少出门,怎么忽然就丢了啊。”
“这谁知道呢,指不定就是他老子在外头得罪了人,专门拿他来出气呢!”
“可怜眉娘,跟了个怪人不说,眼下唯一的儿子都没了。”
“当年我就劝眉娘改嫁,她非不听。结果等来个半残的田崇,如今又失了儿子,可别疯了才是。”
楚袖在一旁默然不语,听着人们慨叹眉娘的命运,揣摩着阿信失踪的真相。
在这个档口掳走阿信,实在不得不让她多想。
阿信的失踪绝不会是意外,不然为何此前都是城外之人,这次就不同呢。
如此说来,眉娘也不一定会安全。
因为对方若是要杀人灭口,定会再次对眉娘出手。
她站在人群外围盘算,那边路眠便拎着王六福推开人群走了出来。
“这位公子,且将我放下来吧,我带你们去找人还不行么!”
路眠把王六福往旁边一放,对着楚袖道:“事态紧急,我们得尽快赶过去。”
楚袖叹了口气,道:“你们小心些,对方穷凶极恶,实在是难缠。”
“我去找殷公子,让他带些人去支援你。”
路眠点了点头,便要带着王六福离开,却被她拉了一把,便投来疑惑的眼神。
她指了指路眠过于宽大的衣袖,自发间拆下淡青色的飘纱,用力撕成两截,递给了路眠。
“多谢。”路眠也不含糊,伸手接过后便将衣袖绑了起来。
“这几个看起来富贵的人家到田家的铺子来是做什么的?”
“这个人身上还有剑呢,刚才拎着王六福那么大一个人都轻松地像是提兔子。”
围观的人们叽叽喳喳,路眠却充耳不闻,再次向楚袖道别后,便带着王六福走了。
“哎哎哎,里面有人出来了!”
随着这声叫喊,苏瑾泽也在人群中现了身,离着还有段距离便笑起来。
“那家伙去了青白湖,那阿袖便同我一路吧!”
楚袖停了步子,略带些迟疑道 :“柳小姐还未寻到……”
“放心。”苏瑾泽如此说着,手中将那图纸递将过来。“我们有着绝佳的诱饵,比起柳小姐,他们想来对这位更感兴趣。”
方才他向眉娘展示的时候,楚袖已经看过一遍,如今拿到手中,才发现个中端倪。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宣纸,摸起来却像是上好的丝绸,在燥热的夏日里,竟然还能有股子沁凉。
指尖抚过图案上的几处转折,不出意外的摸到了粗糙的触感。
楚袖叹了一口气:“看来这次还是你比较辛苦啊。”
“客气客气!”苏瑾泽还是一幅笑嘻嘻的模样,扯着楚袖便往别处走。
瞧热闹的众人反应过来往铺子里瞧的时候,才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
没得热闹瞧,人们自然也就散开了。
楚袖被苏瑾泽拉着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走,在猛地转过一个拐角时,苏瑾泽伸手捂了她的嘴,整个人轻身一跃,便落进了旁边的宅院里。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苏瑾泽松了手,还没来得及道歉,手上先被打了一下,顺带着塞了一条手帕进来。
“我真不是故意吓你,只是要躲开些眼线,总得出点险招嘛。”
苏瑾泽用手帕将掌心中蹭到的口脂擦拭干净,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楚袖畏高这件事说来也是苏瑾泽第一个发现的,谁让苏瑾泽有事没事总爱逗弄楚袖,生怕她哪天日子过得安稳了,没少趁着她不注意把人掳上高楼看风景。
当然,楚袖也不是软柿子,每次都能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把他往死里折腾。
一来长公主偏向她,二来有路眠这个损友支招,很多时候苏瑾泽都恨不得自己没认识过楚袖,可转过天去,便又记吃不记打地来撩拨楚袖。
楚袖不是傻子,苏瑾泽带她躲进了这户人家却许久不曾出去,想来这里便是目的地了。
再者,他口中所谓的“绝佳诱饵”的真身还未明了,闹这么一出,应当也是为了甩开尾巴,好和那位“诱饵”见上一见。
楚袖的速度不快,加之她也不知那人在什么地方等着,只能等着苏瑾泽来带路。
苏瑾泽也不贫嘴,带着楚袖转了个拐角,在第三扇门前停了下来,也不敲门,大咧咧地推门直入。
“苏公子,您可算是来了,我们现在可能走了?”
楚袖闻声望去,出现在眼前的人一身竹青衣衫,见有人进来便急匆匆地站起身来往这边走了几步。
视线相对,那人明显有些愣神,逃避似的转了眸子,与苏瑾泽搭话。
“苏公子这是什么打算?”
苏瑾泽并未回答,反倒是推了楚袖一把,让她挤在了两人中间。
“快解释一下!”
肩膀被人拍了几下,楚袖在心里痛骂苏瑾泽的恶趣味,却也不得不尽职尽责地解释,谁让出钱的是大爷呢。
“我们猜想,柳小姐未必是失踪,而是被自己人骗走了。”
“来时我问过春莺,她说柳小姐未有异样,想来不是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要被灭口。”
楚袖每说一句,都在观察对面那人的神色,果不其然他的面色愈发苍白起来,指尖将袖袍攥紧,几乎都要挣破了。
“楚老板以为,我们如何才能救出柳小姐?”这句话说得艰难,他几乎都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方法,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
楚袖露出个轻微的笑来,她伸手将他的手掰开,语气轻柔,仿佛初见那日。
“陆公子,在来之前,你自己就已经知晓这个答案了吧。”
“或者说,我该唤你一声……”
“柳世子。”
陆檐半低着头,不敢与楚袖对视,只低喃了一句。
“是啊,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他自嘲一笑,继而抬起头来,通红的眼圈暴露在她面前。
一向温文尔雅的公子失了态,泪水自瞳眸中沁出,睫羽被打湿。
“麻烦苏公子和楚老板,陪我做这一场戏了。”
柳臻颜或许无事,田崇和阿信可就不一定了。
时间紧迫,陆檐也便长话短说,将自己孤身上京城的缘由告知两人。
“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想着能劝人回头,却不曾想将自己也折了进去。”
“一路上追杀之人一波又一波,母亲派在我身边的人都死了个干净,最后还是依仗楚老板搭救,这才没做了孤魂野鬼。”
“颜儿对此毫不知情,如今他们做这一出,无非是想引我出来。”
“如今之计,只有我亲自前去,将颜儿换出来。”
没人对陆檐这几近自投罗网的举动提出质疑,镇北王虽疼惜柳臻颜,但在自己的大业面前究竟还能剩几分亲情,从陆檐此时的模样也能窥见几分。
他们这些局外人尚且能想到这些,陆檐作为柳臻颜嫡亲的兄长,心中忧虑自然是只多不少,更遑论他曾亲眼目睹亲父翻脸无情的模样。
“这些情报你可曾与旁人说过?”
楚袖听了这几句,第一时间便问起了这件事。
毕竟陆檐此去是以身犯险,尽管他们会全力以赴,但谁也没办法保证没有意外发生。
便是陆檐死了,他所知晓的事情却不能就此消失,否则他这一年多的颠沛流离岂非是无用之功?
这话说来有些无情,但却不得不说。
在场几人都知晓这个道理,只不过到底没人点破罢了。如今楚袖这么一问,陆檐也不再隐瞒。
“在坊中这几月,陆某多加叨扰,闲暇时写下数封密信,原想着送与母亲的几位亲信。”
“因着不知他们是否在功名利禄中变节,也便藏了些在坊中,还有一部分,则是在青白湖附近的几处当铺中。”
当铺不止做典当的生意,也会做些保管的业务。只要银钱给够,存什么东西一概不管,签好契书订好日子来取便行。
陆檐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自己手中的证据分为数份,定下了不同的日子和信物,以防被人发现。
楚袖本就是做情报生意的,对于当铺这一类存在简直是如数家珍,青白湖附近的当铺不过双手之数,要去寻再简单不过。
“既然柳世子将一切都准备好了,楚袖本不该再多言。”
“但……”她伸出手来,指尖在脸侧指了指,“柳世子是否要重新修整一番,换身衣服,也卸去这幅容貌。”
陆檐自然是易换过面容的,不然如何能在青白湖数次往来而未被发现。
镇北王妃的亲信在何处,镇北王不可能不知道。
陆檐也不过是个弱冠儿郎,此前只是个颇为病弱的文人,从未靠自己谋生过。他能在侍卫的拼死护卫下长途跋涉抵达京城已是不易,更不用指望他能孤身在京城这种地方立足。
对于他来说,投靠他人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倘若没有路眠和楚袖插手,陆檐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镇北王的人在亲信处守株待兔,本以为能很快抓到他,却不想落了个空。
耽搁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出事。
不得已之下,这些人才选择在龙舟盛典这天将柳臻颜绑走,这般轰动的事情,不信陆檐会不知道。
只要陆檐知晓柳臻颜被人掳走,凭借两人的兄妹情谊,不信他不上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的想法是对的。
他们没想到的是,陆檐的运气这么好,打从进入京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和长公主的人搭上了线。
陆檐本人也对此一无所知,不然不会绕一大圈去寻林慕深了。
楚袖在心里将这些事过了个遍,琢磨着陆檐手里究竟有多少镇北王的把柄,便听得刚才被她提醒了一句的陆檐有些窘迫地道:“说来惭愧,这幅面容乃是我一亲卫手笔,我也不知要如何卸去。”
他的亲卫在进京前便尽数牺牲,这么说来,这番易容手段已经在陆檐脸上留存三月有余。
楚袖瞥了那张看起来分外自然的面容,暗叹镇北王妃手底下到底是有多少人才,只可惜再不能收为己用了。
在一旁听了许久的苏瑾泽此时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几步走上前去扯了扯陆檐的脸颊,也不见有什么变化。
“若是卸不下来,你顶着这张面容去。”
“莫说是将那丫头救回来了,怕是你得成了那湖里的淤泥!”
这道理陆檐如何不知,只是他从未钻研过这些,实在是束手无策。
这幅易容假面实在是太过精巧,若非是楚袖点破,他几乎都要忘却了这件事。
苏瑾泽在陆檐面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直接扭头问起了楚袖:“我记得你坊中好像有个人学过易容对吧?”
“有是有,但两人易容手段怕是不大一样。”也就不一定能把陆檐的易容卸下来。
苏瑾泽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但他只是摆了摆手,笑吟吟地道:“谁说一定要卸!”
“在这张脸上再加一层便是了!”
倒也不怪楚袖未曾想到,实在是寻常易容手段,能做好一层已是极限。便是一层,一天内不卸除也会对面部有损,哪里会有人将易容套着一层又一层,有如南郡那边的一种特殊的戏剧一般。
但不得不说,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三人也不再耽搁,从角门出去便一路往朔月坊赶,力求尽快将易容做好,也便能赶到青白湖同路眠一道寻那些匪徒。
第42章 救人
日头西垂, 暖色的光辉自山后洒出,落在偶有波光的湖面上,便是一幅惊心动魄的美景。
往日热闹非凡的青白湖此时倒也有几分难言的寂寥, 只一艘小船在湖上漂着, 连个船夫都瞧不见,让人不禁怀疑是否是哪家的船没系紧, 这才被鸟雀啄开了绳索。
陆檐赶到此处的时候,面对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若是往常,瞧见这么一幅天生地造的图景,他定然是要提笔作画、作词添赋的。
但如今的他哪里有这般的风月心情,瞧见那孤零零的船, 只觉得骨头都在发冷。
他不会水,只能咬着牙解了拴在岸边的船, 随意拿了竹篙便往孤船的方向去了。
只是他从未做过这些事情,船歪歪扭扭走了许久, 才到了那条船不远处。
估摸着自己能跳过去了, 他也便拿着竹篙点在了对面船上,手上用了力便跳起身来。
有惊无险地落到船上,便听到紧闭的船舱内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撞击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 他几乎是踉跄地冲了进去。
“颜儿……”
然而船舱内的人却并非他口中所唤的“颜儿”,而是一位男子。
他蜷缩着身子,双臂被绑缚在前, 左手似乎被什么利器齐根斩断,只得在腕部用碎布条扎得紧紧的。
口中衔着一个布帛裹成的长方的物件, 许是因为塞得太深,牙齿陷入, 口舌被堵,里头的什么东西被咬破,将那深绿的布料打湿。
那人圆睁着双眼,额头已经磕破,鲜血顺着额角落在舱板上,汇聚成一滩。
见到有人来,他更是激动,几乎用着全身的力气挣扎着。
来的那人一脸苍白,倒也没丢下他不管,上前颤着手解开了缠在他身上浸过油的牛筋绳。
束缚被解开的那一刻,他立马翻身起来,顾不得自己的左手,径直扯了口中的东西便开口道:“快点跟我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说完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右手一使劲便将对方扯了起来。
“田崇大哥,颜儿到底在哪儿?你留下的线索明明就是在青白湖的!”
田崇面色沉重,扯着陆檐到了船舱外,捡起丢在甲板上的船桨便开始划动,顺带着回了陆檐一句。
“本来是该在这里的,但谁让他们选了这么个日子。”说到这里,田崇咬牙切齿,仿佛要将那为首之人碎尸万段般。
龙舟盛典是京城最热闹的盛事之一,在这种日子闹事,带来的麻烦只多不少。但谁让陆檐实在是躲得巧妙,他们怎么都找不到呢!
陆檐虽体弱,这个时候却也不能让田崇一个人动手,便返回船舱去找东西,结果却瞥见了刚才被田崇一把丢在地上的堵口物。
翻滚之间,布料已经松散了许多,隐约能瞧得见里头物件的模样。
陆檐只是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急匆匆地抓起船舱中的船桨冲了出去。
两人划桨,回去的速度便快了许多,但过程中陆檐总是忍不住往田崇扎紧的左手望去。
这般明显的动作,田崇自然注意到了,但他也顾不得这些,到了岸边便大手一挥,扯着陆檐的腰带把人往旁边的一处小巷里拉。
“田大哥?”陆檐只来得及问了这么一句,整个人便被田崇甩了进去。
田崇失了一只手,哪怕力气再大,这般动作还是让他的左手腕再次渗血。他咬着布条一端,右手使劲一拽,将血止住,这才靠近了被他丢在地上的陆檐。
该说不愧是王爷口中那个不成器的世子么!
自己明明有这么多的多余动作,这位天真的小世子除了坐在地上疑惑地问一句,竟也没有逃跑。
田崇冷笑一声,右手自腰间抽出利刃,手臂高高扬起,冲着地上那人的胸膛而去。
“世子爷来得可太迟了!”-
暮色四合,天穹渐暗,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光亮。
不甚明亮的月光下,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在街上走着。
原本墨绿色的衣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他手上拎着个布包,随着走动还渗出些液体来。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只一心往一处地方赶。
端阳日城中有盛大的夜会,大多数人都往繁华地带去了,到青白湖这边来的人是极少的。
再加上他走的是僻静的小路,一时之间倒也没撞上什么人。
不知走了多久,他拐进一处死胡同,在巷尾的院门上踹了好几脚。
“开门,东西带回来了!”
想来院子里一直有人等着,他喊了几声便有人来开门,只是脾气也不大好。
“没长手吗,踹什么踹,再踹把你腿也砍了。”
待得门开,田崇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笑嘻嘻将自己左手砍下来的家伙,方才血液喷溅弄脏了那一身黑衣,如今又不知从何处换了身姜黄衣衫,生得面善,做的却是非人之事。
这家伙名唤常羽欢,年岁虽小,却是他们这一伙人的头领。
此次利用柳臻颜来抓捕柳岳风便是出自他的手笔,只是他无甚耐心,等了半天不见人来,便对田崇动了手。
“手到哪里去了,莫非常管事不清楚么?”田崇知道这人脾性,越是求他,便越发兴奋。
常羽欢曾经处理过叛徒,将那人的父母妻儿捉来,在那人的哀求之中,将他们凌迟处死,简直就是个疯子。
如今自己的儿子在常羽欢手中,田崇自然是不敢惹他的,只能尽力维持自己用原来的语气说话。
“自然是在该在的地方。”常羽欢笑嘻嘻地回应,余光落在田崇手里提着的布包上,脸色一下子便不好了起来。
“这便是你带回来的东西?”
田崇没敢把东西直接丢进常羽欢怀里,只是拎高了让他瞧仔细了。
“怎么,这不是常管事要的东西么?”
常羽欢盯着布包许久,眼睛都盯出血丝来了,才让了位置让田崇进来。
此处宅院已经荒废许久,是他们近些时日寻着的一处落脚地。
院子里杂草丛生、石桌倾倒,常羽欢倒是不急,田崇却急得很。
他三两步便冲进了大堂,瞧见里头被五花大绑的孩子后松了一口气。
还好,常羽欢这个龟孙子还是守信的。
田崇不是第一天做这种事,但将自己的孩子卷进来却是史无前例的。
都说祸不及妻儿,田崇不怕死,却怕自己的家被拆个七零八落。
确认了儿子的安全,田崇这才将手中的布包放在了一张满是血迹的桌子上。
方才他的手便是在这张桌子上砍的,他们想着待会儿还要有一场血腥,也懒得浪费清水。
常羽欢进了大堂,面上依旧是十分阴沉。
守在大堂里的人瞧见了便道:“常管事莫要生气,这也是为了方便,不然田崇一个人可没办法把人带来。”
他们这次动作太大,听说都惊动了路家那位。
路家黑无常的名头谁人不知,再加上三年的朔北之行,他的麻烦程度只高不低。
按原本的计划,是要将这世子爷骗来此地,而后他们动手清理的。
但谁想半路杀出个路家的小子来,不得已之下,他们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让田崇这个曾经和世子爷有过交集的人来动手了。
“路眠那个碍事的,总有一天我要把他沉到青白湖去喂鱼!”
常羽欢面上是如沐春风的笑容,手上动作却不见得有多温柔。
他连布包都未解,便一匕首捅了进去,旋转了数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打开布包,露出里头血肉模糊的东西来。
那头颅本是双目圆睁,被常羽欢一刀捅进了右眼之中,此时脸上流了数道血痕,瞧着便更是可怖几分。
但常羽欢反倒是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去,左手向后摆了摆。
“将那副画像拿来,且让我好好比对比对。”
刚刚劝慰常羽欢的那人立马跑去一旁将那副卷轴拿来出来,甚至贴心地展开来放在了那颗头颅旁边。
“管事您瞧,可谓是一模一样!”
常羽欢充耳不闻,双手按上那颗头颅,用手指抚摸每一处,未曾发现什么端倪,这才笑了笑。
“看来确实是,只可惜无缘得见世子身躯,不然定能让这位世子爷舒舒服服地走。”
见常羽欢十分遗憾的模样,田崇在一旁道:“身子被我绑了石头丢进青白湖里了,若是现在去捞,或许还来得及。”
这本是个嘲讽的话,谁知常羽欢听了之后却十分意动。
“绑了重石极有可能沉入泥沙,待得此事风波过去,便将世子骸骨捞出,也是个法子。”
“田崇,看来你也不完全是个蠢货。”
常羽欢将那头颅小心翼翼地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石臼中,又往里倒了些清酒。
眼看着他就要开始动作,田崇不得不打断他的兴致,开口道:“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送来了,能不能先让我把阿信送回去?”
“你说什么呢?”常羽欢将几乎有成年男子手臂长的石杵拿起,搁置在石臼里,抬头对着田崇笑道,“现在外头可不安全,你们得在这里……”
常羽欢抬了抬下巴,指向内屋:“等到这出戏唱完才能走。”
“毕竟你也不想被人当成通缉犯吧,”
“田崇,你的命是镇北王府的,你不会真以为,自己的妻儿就能置身事外了吧。”
常羽欢一边将石杵重重捣下,一边和田崇说话。
若是不看石臼里的东西,倒是有几分像舂米的弟弟在同兄长聊天。
“你要知道,你若是死了,你的父母妻儿无一能活下去。”
“所以,你得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做一把锋利的刀才是。”
第43章 欺骗
田崇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男子,是个实打实的疯子。
他自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年间为镇北王也处理不少事情, 但常羽欢依旧是他见过最疯的人。
不知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养出这种疯子来!
石臼中传来咚咚咚的沉闷声响, 间或有噗嗤的声音,仿佛捣入泡过水的糯米一般。
常羽欢面上带着笑, 手上动作不停,甚至欢快地哼起了小曲儿。
见他一副投入模样,田崇也不再将视线放在他身上,而是将昏在一旁的田中信抱了起来,往内室走去。
“田大哥, 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可还在里头,要是坏了事, 咱们这些人都得掉脑袋!”
几乎是田崇动作的同时,那人便拦到了前头。
田崇与这人交际不多, 也不知他名姓, 只知他事事以常羽欢为先,是个再忠诚不过的狗腿子。
“我将他换个地方罢了,若是待在这里扰了常管事的兴致, 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言罢也没管那人的阻拦, 凭着自己还算健壮的身躯,将那人撞了开来。
田崇说的话不无道理,是以那人也没有再拦, 只是小声道:“将这孩子抱去西边,可别扰了小姐清净。”
对方没有回答, 但见他朝着的方向是西边,他也就放下了心思, 转而帮着常羽欢递东西。
毕竟单单是石杵可不足以将头颅磨成齑粉,还得拿着铁锤和凿子仔细上手才是。
前厅的一应事宜都被田崇抛之脑后,他抱着阿信离了那两人视线,在西边寻了个还算齐整的屋子将人塞了进去。
屋内随意堆砌着些许干枯的树枝,想来之前是个柴房。
这孩子方才见了那血腥一幕,是活生生被吓得厥过去的。
他离开已有一个时辰有余,阿信却依旧没醒。
不知是醒过了又被吓晕,还是彻底没醒,总之现在这孩子惨白着一张脸倒在柴垛上,若非胸腹还有起伏,怕是会让人以为是一具尸体了。
田崇摸了摸阿信的额头,确保他没有因惊吓而发热,这才出了门。
他隐秘地朝着某处看了一眼,继而指尖一弹,将一道灰白的药粉落在了门上。
做完这些,他便向着东边那间唯一还算得上能看的屋子去了。
他离开后不久,便有一道灰色的身影闪入了柴房之中-
柳臻颜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半日有余,起初她听着有人来报,说兄长在游湖时旧病复发,周围无人可用,也便失了分寸,直接跟着那人走了。
在路上她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受了骗,可见那人拿着哥哥身上的信物,又一连说了许多镇北王府里的事情,实在是不得不信。
那人带着她到了青白湖,又一路往一处雅致的宅院去。
柳臻颜进去之前还仔细观察了一番,青砖白瓦红院门,兰草青竹小池塘,却是像她哥哥的手笔。
带她来的人虽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也贴心地送了不少东西来,方便她照料哥哥。
柳臻颜自小娇宠长大,从来没有照顾过人,便是柳岳风也没有过这般待遇,倒是带病照顾过柳臻颜好几回。
哥哥是个倔强性子,一向不喜欢让人担忧,生了病也往往在自己院子里窝著吃几服药。
因着这个原因,柳臻颜总是时不时地要到柳岳风的院子里去。
自打来了京城,柳岳风的身子骨好了不少,又说自己耽误了功课,她便也没再去了。
可谁曾想,连半年都不到,哥哥便又病了呢。
柳臻颜拧了巾帕盖在柳岳风额头上,又用手上的帕子蘸了清酒为他擦拭。
这法子是秋茗教她的,听说在发热时极为有用。
只是男女有别,她也只能帮忙擦擦胳膊和脖颈。
但也没办法,谁让哥哥今日将侍卫随从一并散去,只身往青白湖来了呢。
得亏之前来寻她的那人是爹爹旧部,不然谁也不知柳岳风竟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病了过去。
哥哥离不开人,柳臻颜也只能坐在这里照料他。
所幸秋茗的法子十分有用,眼看着哥哥身上的温度降了不少,便是喊他都难免能得几句回应了。
她心中宽慰几分,便听见细微的敲门声。
“小姐,是我,田崇。”
是之前带她来的传话的人。
来的路上,田崇便将姓名告知,此时柳臻颜也不怀疑,缓步到了门前,拨开门栓露了面。
“可是有什么事?”
田崇面露紧张,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左手腕上,低声道:“小姐,这院子里进了贼人,小的敌不过他。”
“贼人?”闻言,柳臻颜手上都不由得用了力气,她冷了眉眼,瞧着也有几分威严。“你不敌他,那他在何处?”
“小的使计骗了他,说这是我家的破落院子,他们如今要在此处歇脚。”
田崇的话让柳臻颜皱起眉头,心绪也乱了起来。
“我与哥哥尚在此处,如何能与贼人同处一地!”
看着田崇一脸的为难神色,柳臻颜回头看了依旧昏迷不醒的柳岳风一眼,继而从腰间扯了块玉牌下来。
“你拿着这东西速速去府衙报信,说明情况便将人速速带来。”
田崇一只手握着那玉牌,神色依旧紧张:“小姐您……”
“此处可有什么利器可防身?”说话间,柳臻颜已经扫视了整个房间,她一眼便瞧见了挂在墙上用作装饰的一把剑。
她上前一拿,入手便觉得分量不轻,拇指一推剑光出鞘,却是一把未曾开锋的剑。
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她将长剑握在手中,扭头便看见田崇还在原地站着。
“莫要站着了,速去速回!”
这一句话点醒了田崇,他诚惶诚恐地跑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便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柳臻颜目送他远去,轻手轻脚地闭了门,又将先前通风所用的窗户一一关上,便是屋内燃着的沉水香都被她熄了。
为防有人看见她的身影,她将柳岳风移到了床内侧,自己则是侧身靠在了床沿处,仔细听着动静。
她从来没想过,居然真的有一天,需要靠她的三脚猫功夫来庇护他们兄妹二人。
父亲拘着不许她多学,如今这花拳绣腿,也不知能抵抗几时。
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运气,那贼人没有勘探宅院的想法吧。
心里这么想,但攥着剑的手却越发紧了。
身后的柳岳风时不时哼唧几声,每当这个时候,柳臻颜的身子就紧绷到极致,生怕贼人被引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柳臻颜起初时并没有听到,直到那人走到门前,口中哼着的小调传进来,她才发现有人靠近。
手中的剑柄因长时间的握持已经发热,汗水带来的黏腻让她有些不适,但她不敢放开,只死死地盯着外头。
终于,门扉被一只手推开,那人似乎心情颇好,一曲含糊不清的小调都带着喜意。甚至于他都不是走进来的,还是颇有童趣地跳了进来。
那人目的明确,往前走了三两步便转了身,眼眸里亮晶晶的,像是得到了什么心仪玩具的孩童一般。
柳臻颜万万没想到,田崇口中的贼人竟然是这么一副模样。
他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桃花眼半弯,笑起来还能瞧见两颗小虎牙,仿佛是再可爱不过的一位少年。
除了这幅皮囊之外,他右手环着一坛酒,上头红封鲜亮,走动间听不见什么水声,似乎是刚酿不久。
这贼人竟还有在别人家酿酒的兴致吗?
柳臻颜不知自己怎么还有心情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但她还没来得及质问对方,对面那个少年反而开口了。
“小姐这是做什么?”说着,他还歪了歪头,似乎是真的不解。
“难道是属下招待不周,让小姐以为这地方不太安全?”
这人正是处理完头颅的常羽欢,他是听了田崇的话过来看看的。
毕竟在田崇口中,东边莫名其妙传来了尖叫声,田崇又不敢自己随意来看,也便向他禀报了。
可如今看来,娇|小姐是被吓到了,但似乎对他的出现也很惊讶。
常羽欢抱着坛子想了想,而后努力解释道:“我是听田崇的话来看看你,听说你被吓到了……”
“你……”
这人和田崇所说完全不同,怕不是贼人来骗她的。
柳臻颜警惕不减,常羽欢见状也不好说些什么,只道:“世子爷发热了许久,这会儿也该好了,小姐您看何时回王府呢?”
“毕竟王爷也一直挂念着两位。”
仿佛是配合常羽欢一般,许久未有动静的柳岳风忽然睁了眼睛,嘶哑着开口:“水……”
柳臻颜没有动作,常羽欢倒是提了茶水往床边走,只是没走几步便被柳臻颜拿剑拦了下来。
“你若真是王府的人,出去便是,哥哥这边自有我来照顾!”
“小姐,您一人怕是照顾不太妥当,还是属下来吧。”常羽欢依旧是那副笑模样,剑架在脖子上也没什么影响。
眼看着柳臻颜无动于衷,他反将视线落在了柳岳风身上。
“属下将世子要的东西寻来了。”
他拍了拍身侧的酒坛,话语中全然是讨赏意味,柳岳风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错开了他的视线。
“颜儿,这是我带来的人,与寻你的田崇一样,都是父亲旧部。”
柳臻颜一向最是听柳岳风话的,这次也不例外,她收了剑,同常羽欢抱拳道:“方才误会了你,实在是抱歉。”
“小姐无需同属下道歉。”常羽欢口上如此说,却是不偏不倚受了这一礼,他似乎有话要同柳岳风说,眼神落在柳岳风身上,丝毫不错。
柳臻颜也是个识趣的人,她知道来了京城后,哥哥也要帮着父亲处理一些事情,想来他二人有些密报要说。
不等柳岳风开口,她便已经拎着剑起身,施施然道:“今日来了这别院,还未曾好好看过。”
“哥哥先忙,我先去院子里赏赏景。”
说罢也不等柳岳风说些什么,她便出了门,给两人留下了空间。
常羽欢看着躺在床上的柳岳风,轻声道:“世子爷身子可好?”
语调上扬,仿佛是一条阴冷的毒蛇一般,偏他面上笑容不减,便更显得诡异。
第44章 察觉
柳臻颜说是出去赏景, 实际上是提着灯笼在院子里瞎逛。
她原是想着躲在外面听听他二人说些什么,但听了好一会儿也不过是一些客套话,她也就将心思放在了这栋宅院上。
说来也怪, 哥哥一向深入浅出, 以往在朔北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出一次门。
到了京城却全然相反, 经常宴请宾客不说,便是龙舟盛典这一日都拒绝了她的邀请选择一个人出门。
她手中还提着那把未开锋的剑,沉甸甸的重量与她此时的心境相似。
哥哥以前从来不会在房间里放这些东西的,他一向和善,身旁带着的小厮清河听说还是母亲怕他出事安排的。
说起来, 回京前哥哥竟然把重病到说不出话的清河留在了朔北,也实在是奇怪。
有些事以前没有细想, 只当是巧合,可如今这么一遭前言不搭后语的遭遇, 倒让她将这些异常之处又想了起来。
只不过她依旧没想得太多, 只觉得是父亲对哥哥的期待变了,使得原本的哥哥都变得不大一样了。
至于田崇和房间里那人的说辞不一,想来定是有一人背叛了他们!
柳臻颜被保护得极好, 这种事情平时哪里用得到她来想, 此时能想到的唯一做法也不过是进去同哥哥说上一声。
毕竟她腰间的那块玉牌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信物,若是用在其他的地方,是会给镇北王府带来麻烦的。
·
柳臻颜在这边纠结来纠结去, 院子里种着的兰草都被她差点薅秃了。
然而在她打定主意要进去的时候,却有一道身影轻飘飘地落在了她面前。
她下意识地横剑身前, 想要阻挡对方的动作,但下一刻就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心中一惊。
“苏瑾泽,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是以这么鬼鬼祟祟的方式出现的。
此时的苏瑾泽一反常态,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不说,就是身上的饰物也摘了个干干净净。若非柳臻颜在朔月坊见了苏瑾泽许多次,也是不大敢认的。
“当然是受人之托,来救人的。”
“救人?”苏瑾泽的话让柳臻颜第一反应就是田崇碰到了苏瑾泽,“那是个误会,那枚玉牌呢,你可从那人手里拿来了?”
“误会?”苏瑾泽笑了笑,因着常羽欢在屋内,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微弱得只有面前的柳臻颜才能听到。“我看是柳小姐误会了才是。”
“我是受了世子之托,来救柳小姐的,顺带着收拾一些穷凶极恶的匪徒。”
说到匪徒的时候,他往屋内斜了一眼,几乎已经是明示了。
柳臻颜已经被苏瑾泽的话搞糊涂了,她哥哥明明就在屋内,甚至于才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为何他说是受了哥哥所托?
再者就是匪徒一说,这话倒是和田崇所言对上了,但哥哥又分明和那人认识……
心绪纷乱,柳臻颜连手里的剑都攥不紧,还是苏瑾泽扶了一把,才没让那剑落在地上。
“莫要担心,人已经齐了,好戏就要开演了。”说罢,他拉着柳臻颜往东边走,轻身一跃,两人便落到了另一边去-
屋内常羽欢和柳岳风聊了没一会儿,房门便被推了开来。
开门的正是在外头赏景的柳臻颜,她动作自然得很,甚至上来就将常羽欢从床榻边扯开,自己坐到了柳岳风身边去。
常羽欢也不恼,只是将怀里的酒坛摇了摇,躬身道:“那属下便不打扰世子爷和小姐了,马车很快就能备好,届时来回禀世子。”
“麻烦常管事了。”柳岳风语气十分温和,嗓音还有几分沙哑。
柳臻颜见状便从桌上捞了茶壶,给他倒了杯清水来,塞到他手里。
“多谢颜儿。”
“不用谢,哥哥,我有些事情想问问这位常管事。”
柳臻颜说话时望着柳岳风的双眼,没有错过他瞳孔的一瞬间紧缩。
哪怕他之后便有意装得云淡风轻,她心中还是有了决断。
“颜儿心中有何疑问,不如先与哥哥商量。”
“常管事忙碌,怕是没时间解你的惑。”
柳臻颜拨弄了一下发间的流苏,指尖拂过上头细碎的珠串,而后解下流苏簪,递到了柳岳风面前。
“哥哥对这簪子可还有印象?”
浅绿色的流苏簪自指缝间滑落,轻轻摇晃之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柳岳风却无暇他顾,半晌扯出个笑来。
“风热刚退,脑子还不大清醒,一时之间倒是想不起来了,还是请颜儿为哥哥解惑吧。”
不知是哪一句话说得不对,方才还娇俏的女儿家蓦然生了气,流苏簪被她掷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
柳臻颜甩袖坐到了外间,身子半趴在桌上,宽大的袖子掩了面容,不多时便传了哭声。
一向娇宠长大的姑娘在自己面前哭泣,柳岳风一下子慌了手脚,也顾不得自己还带着病气的身体,勉力从床上挣扎起来。
“ 颜儿莫哭,都是哥哥不好……”
柳岳风安慰人的话语十分苍白,可即便是如此,话还没说完便被柳臻颜抢白。
“当然是哥哥不对!”她抬起头来,眼尾因着哭泣略微有些泛红,最明显的当属那被抹花了的口脂。
许是方才趴着哭泣时蹭到了什么地方,如今的柳臻颜瞧着像个小花猫一般。
柳岳风一脸无奈,却又带着几分宠溺道:“好好好,是哥哥不对,哥哥给颜儿道歉。”
“哥哥又在敷衍我了!”柳臻颜坐直了身子,她伸手摸了摸另一侧的流苏簪,面上带着几分怀念。
“这可是去岁哥哥送我的生辰礼物,还说要我仔细珍藏,怎的才过了半年,哥哥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柳岳风闻言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当下便低头:“都是哥哥的不对,哥哥在此先向颜儿道歉。待回府后哥哥一定送上厚礼补偿颜儿。”
似乎是被这一套言辞唬住了,柳臻颜的神色明显好了许多。
她哼了一声,眼神在地上的流苏簪上晃了一圈,柳岳风便会意地起身捡了簪子,挪着脚步到了她面前。
见面前的姑娘没有伸手的意思,柳岳风叹了一口气,而后将手中饰物簪进了乌发之中。
“如此,可能原谅哥哥了?”
“马马虎虎吧!”柳臻颜含糊其辞,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常羽欢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上,“我们这便要回府了么?”
“今日外出本就是为了赏景,不慎染了风热卧床半日。如今天色已晚,怕是府上挂念许久,正撞上端阳解禁,自然是越早回去越好。”
柳岳风的说辞不无道理,柳臻颜点点头,也算是同意了。
常羽欢的动作很快,没多久便有侍卫敲门请示二人:“世子,小姐,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现在可要起身?”
“且稍等片刻。”柳岳风回了一句,伸手从一旁的木屏风上扯下了外衣,三两下拢扣好,这才带着柳臻颜一道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车夫马鞭一甩,车便慢悠悠地走了起来,将那挂着红灯笼的宅院甩在身后。
柳臻颜上车后还撩了帘子往外瞧,见那宅院渐远才松了手。
“ 颜儿是在看什么?”
柳臻颜漫不经心地道:“走得匆忙,忘了将那把剑带上,之前试了几下,的确是把不错的剑。”
“颜儿既然喜欢,改日哥哥差人来取,届时送到你院子里去。”
“多谢哥哥。”
马车上一片安详,宅院之中却截然不同。
常羽欢理好了东西,带着田崇和另一名下属拎着东西出了门。
离开前,田崇三步一回头的模样让常羽欢极为不满,他踹了破落的木门一脚,冷笑一声道:“要是再这么婆婆妈妈,不如让你儿子同我们一起走?”
但显然,这个“走”并非是普通的走。
田崇被常羽欢这话吓出了一身冷汗,当下便极快地回道:“不敢耽误了常管事的事情,这就走,这就走!”言罢便步履匆匆地冲了出去,走在三人的最前头。
常羽欢怀里依旧抱着那个酒坛,田崇和另一位下属则是两手空空。
三人走出偏僻街巷,很快便融入了人群之中。
白日是龙舟盛典,夜里便是一场再盛大不过的夜市。
夜空中明月如钩,街上行人如织,三人走在其中并不突兀。
在前往青白湖的路上,常羽欢甚至好心情地挑了几根五色线送给了田崇两人,他自己则是买了几个拨浪鼓,在手中捻动把玩。
“今日可是个好日子,我们也得去祈个福才是。”
常羽欢口中如此说,手便指了几盏河灯,下属眼疾手快地付了铜板,将河灯拿过来,塞了一个在田崇手上。
“说得正是这个理,你也该沾沾福气,别整日垮着一张脸,让人看着就倒胃口。”
田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灯,那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莲花灯,只是未曾上色,显得有些朴素。
“我看常管事才该好好祈福,不然哪天夜里便要被敲门声折磨个不停了。”
“呵,彼此彼此。”
常羽欢呛了他一句,也不再言语,带着两人到了青白湖旁,随意挑了一支小船,三人就飘在了湖上。
他们也不划桨,只在最初时刻用竹篙在岸边轻轻一点,之后便是任由船只飘荡。
今夜风小,船只飘了好一会儿才到湖中心。
常羽欢掀开酒封,里头的腥气混着酒气便往外散,下属和田崇都离得远远的,生怕沾上了这股子味道。
“你们两个怎的还是如此胆小,这可是我酿造的美酒!”
常羽欢拎着酒坛往陶碗中一倒,浅红色的液体极为清亮,他捧着碗一饮而尽。
“你们真的不试一试,当真是极品!”
见两人齐齐摇头,常羽欢嗤笑一声:“真是没品味的……”
一阵眩晕袭来,常羽欢将酒坛往船上一放,伸手就往自己大|腿上戳了个窟窿。
剧痛使他清醒片刻,却也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你们竟然背叛王府!”
第45章 落网
常羽欢倒在船头一动不动, 田崇和下属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田崇上前,推了常羽欢两把。
见对方毫无动静, 他眼底也不见什么放松神色, 站起来背过身去同另一人道:“常羽欢已经晕过去了,将船靠岸吧, ”
这话才出口,方才还毫无反应的常羽欢陡然暴起,手中短匕冲着田崇刺出。
如此近的距离,再加上田崇又失了左手,再如何也不可能躲过。
但就当常羽欢准备一击得手后跳湖脱身之时, 面前的田崇却背手一挡。
利器相击不过刹那,他还没来得及再度出招, 面前之人便旋身攻击,手中之物长约一尺, 被来者攥在手中直直向他攻来。
一击不中, 常羽欢也不恋战,下意识便要跳水,但无奈面前人身法灵活, 粘性惊人, 手中短兵几乎是按着他打。
不过片刻功夫,常羽欢身上已经中了数招。
逃,逃不掉;打, 又打不过。
常羽欢在心中暗道自己倒霉,却也无法同普通暗卫一般服毒自尽, 他可是惜命得很,决不能如此草率地断送性命。
他一边招架着田崇的攻击, 一边为自己思索着退路。
昭华律法严明,但同样有戴罪立功一说。
若是来人背景雄厚,他未必不能借着戴罪立功一事留下性命。
既然如此决定,常羽欢也不再反抗,后退几步站稳身形,见对方还有追上来的意思,连忙伸手道:“且慢。”
“阁下并非田崇,不知在哪位大人手下高就?”
虽然他一贯看不上田崇,但也知道,那个从军中退下来的老兵是绝对不会有此身手的。
面前这人只用一只右手便将他打得节节败退,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身份,起码不会是什么马前卒。若是能与他谈成,活下来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常羽欢算盘打得好,谁知对方却不回应,听完他口中言语的下一刻便又攻了上来。
“兄台有话好说。”常羽欢从来没想过,这世上竟有人会如此油盐不进,明明自己都有意投诚,这人却假意不知。
难道这人是镇北王府安插在别处的探子,见事情即将暴露,有意要将他灭口?
他招架得越发吃力,见着不远处他的那位下属好整以暇地坐在不远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就知道这人八成也换了芯子。
只是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换的,他竟一无所觉。
眼看着“田崇”攻势越来越猛,依旧没有确定自己此时投诚是否有胜算的常羽欢不得已冲着另一人大喊:“公子,我知晓许多秘密,定能为阁下带来好消息。”
说这话的时候,常羽欢其实没报太大希望,毕竟就面前这人丝毫不收敛的凶狠模样,与他一道的人难道还能是个普通人么?
谁知那人闻言一下子笑了出来,而后扬声道:“看你把人吓得,打晕了带回去吧。”
“这位公子如此识相,应当知道如何做的吧?”
既然知道他识相,前面那句打晕的话是不是就没必要说了?
常羽欢只觉得自己出门时没看黄历,怎的挑了今天动手,惹来这么两个煞神,被耍的团团转,小命都攥在了别人手里。
他心里虽然不爽,却停了动作不再还手,开口想为自己争取一番 。
“打晕就不必了,我随你们……”
常羽欢还想挣扎一番,可话都没说完就脖颈处被狠敲了一下,方才他说什么都不管用的“田崇”冷着脸站在他身前,手上套着的峨眉刺在月光下泛出幽幽冷光。
“真是麻烦,你这药也太差了些。”
这句话是常羽欢彻底晕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暗骂这两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疯子,镇北王什么时候招惹了这种人,平白让他这种做事的人受罪。
常羽欢这下彻底晕了过去,“田崇”收拾了他放在一旁的酒坛,瞥了一眼里头的糊状物,而后便盖上了红封。
“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怎么样,我这提议不错吧?”解决了事情,另一人也不再装着下属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倒是调笑起了对方。
“田崇”白了他一眼,将船桨扔了过去。
“ 要是闲的没事干,就快点把船划回去!”
说罢,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从天空中那一轮明月的位置中判断了如今的时辰。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还得赶着去看阿袖的演奏。”
认命捡起船桨的那人也感叹道:“若不是这群贼子非要逮着今日,小爷我早就在朔月坊里喝酒听曲儿了,哪里用受这份罪。”
“现在可好,都便宜了林暮深那小子。”
“估计回去他又得和我炫耀在坊中听了多少新曲。”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出来做这种事了,手下速度不减,不多时便靠了岸。
“田崇”一只手扯着常羽欢的手跨过肩膀,另一手提着酒坛,“下属”倒是无事一身轻,下了船便往一处停泊的船舫去了。
他步子轻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大喜事。
船舫外无人看守,但支了小窗,内里的人一下子便瞧见了他,扭头同正烹茶的人禀报:“姑娘,他们过来了。”
“看来我这茶正是时候。”楚袖将茶水倒入杯中,船舱内袅袅白雾,氤氲了她的眉眼。
楚袖无甚动作,守在窗边的月怜却急匆匆地转到了屏风后,伸手推了推在宽大圈椅上小憩的人。
“快醒醒!他们回来了,还指望你呢!”
那人眼睛都没睁,抬手就将月怜的手拂了下去,她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儿一般,窝在椅上不愿动弹。
“叶怡兰!”
“吵什么吵,我是困,又不是死了,在这里催魂似的。”叶怡兰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朦胧着双眼怒骂道,“知道你没见过世面比较激动,但是你是不是得为今晚的演出考虑一下。”
“要是我在全京城面前出了丑,今夜我就把你丢进这青白湖里去。”
叶怡兰说得不无道理,但月怜只心虚了几瞬,便又理直气壮起来。
“我昨天和你一个时辰歇下的,我今天都没休息,你都在这里睡那么久了。再不起来做事,等到我们出场,你脑子还是不清醒的。”
叶怡兰冷笑一声,倒也没再睡,勉勉强强睁开眼睛。
“你倒也有脸说!”
“昨夜舒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说要早些歇着,姐妹们都应声。”
“偏你用功,自己练到三更天不说,拉着我也不能睡。”
“要知道姑奶奶我还有一堆事做,一晚上满打满算睡了两个时辰!”
叶怡兰一提起昨晚的事,就恨不得把面前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死丫头丢出去。
她本想着再睡会儿,谁想此时船舱的小门被人拉开,那人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进来。
“阿袖,我们收工了。一直糊着这一层东西,总觉得呼吸都不畅快了。”
叶怡兰闭口不言,却也没动作,月怜好奇地凑到她跟前,倒也知道要小声些。
“你那什么易容,糊上去这么难受的呀。看起来和真人的皮也差不多,还想让你教我来着,结果你手艺这么差,还是算了,学了要被人笑话的。”
叶怡兰毫不客气地伸手掐在月怜的腰上,而后借力起身,看也不看她便往外走。
如今已是夜里,船舱死角点了灯,晕黄的灯光将室内照的还算亮堂。
浅黄薄纱裙上一条烟紫色的披帛,小桌前的女子翻看着一本册子,莹白的手腕上还系着一条五色线。
而在她对面,两个狼狈人影一坐一趴,身旁的地上还丢着一个面朝下的男子。
叶怡兰一向知道分寸,只瞥了一眼便到了楚袖身侧。
“要再麻烦怡兰一次了。”楚袖看对面两人喝了茶,又用了些糕点,眼看着没那么疲惫了,这才向着叶怡兰开口。
当然,参照的是路眠的状态,苏瑾泽打从一进来就趴在了那里,水照喝,东西照吃,问就是累得动不了。
“姑娘客气。”
叶怡兰的东西都收在一个足有三层的雕花盒里,月怜帮忙将盒子提出来放在桌上,路眠则先去屏风后洗漱了一番。
散发着浅淡香味的脂膏涂抹在脸上,额上的青黑渐渐晕开,黝黑的肤色也被卸去。
叶怡兰将一层又一层的药膏药粉涂上,又用指腹细细地揉开。
路眠端坐着一动不动,让闭眼就闭眼,像个听话的木偶。
“唉,再看一遍还是觉得奇妙,这些个易容手段当真是不简单。”苏瑾泽翻了个身,半个身子躺在桌上,对面就是乖巧的路眠。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入手粗糙得很。
“我这么俊俏的一张脸,竟然也能变得如此平平无奇。”
苏瑾泽长吁短叹,路眠霍然起身,低着头冷冰冰道:“到你了,别磨蹭。”
“知道知道!”他应了声,腰间用力便从桌上跳了起来,三两步到了叶怡兰身边,还不等对方说话就闭上了眼。
“叶姑娘可得小心些,我的脸可是很珍贵的。”
路眠去屏风后换衣,此时得空的只有月怜和楚袖。
楚袖知道他一向爱讲些不着调的话,也不回应他,唯独月怜闻言笑出了声。
“这么宝贵自己的脸,姑娘,我看苏公子才该做那京城第一美人呢!”
近来京中有位贵女声名鹊起,听说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几乎能与原先的第一美人云乐郡主打个平手。
两人追随者都不少,正打算请璇玑阁的人重新排美人榜。
脸上敷着东西,苏瑾泽不好开口,但看那模样,也无甚不满。
“你总是爱凑这热闹,可打听到那位贵女身份了?”
楚袖这话一出,月怜就蔫了。
“那位小姐神出鬼没,许多人都找不见她,我更是找不见了。”
月怜看着叶怡兰有条不紊的动作,胡诌道:“指不定那小姐也是画出来的,哪里有人长得那般模样,说得跟天仙儿似的。”
“或许是画中精怪成精呢。”
见苏瑾泽逐渐现出原貌,楚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招呼着月怜将备好的灯笼一一点了,准备回朔月坊去。
第46章 夜宴
因着苏瑾泽磨蹭了一会儿的缘故, 几人紧赶慢赶,待到了朔月坊时,离最后的登台大戏也不过片刻功夫。
月怜和叶怡兰也顾不上斗嘴, 一进门便被焦急等候的姐妹们拉去了后台。
时间不多, 可换衣上妆步步都不得马虎。
端阳夜宴同龙舟盛典一样,都是五年才得一次的殊荣, 京中的歌舞乐坊早在年初的时候便使出浑身解数,力求能在夜宴上为自家争得一席之地。
毕竟端阳夜宴这般盛大的活动,能为他们招揽来不少客人。
前几年的夜宴是开在城南的悯生阁里的,许多平头百姓付不起那昂贵的入场票钱,后来也就成了权贵商贾们独有的夜宴。
悯生阁原是京中最大的歌舞坊, 多少有名的乐师舞姬自悯生阁而出,甚至曾几次入宫同教坊司一起为今上演奏。
多年名声积累下来, 悯生阁在权贵之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但自打四年前城北莫名其妙起来一个朔月坊后,悯生阁的生意便一路下滑。
起初悯生阁还不大在意, 毕竟京城里年年新开的乐坊不知凡几, 要是个个都要注意,他们哪里还有时间磨炼技艺。
只是朔月坊崛起得实在是太快了,才短短几年时间, 就已经成长到了足以与那些个老牌乐坊比肩的程度。
这如何能不让人忌惮!
悯生阁本是想着借今年的夜宴来压一压朔月坊的名声, 谁曾想这一次的夜宴他们竟然未曾争过朔月坊,只能以参宴乐坊的身份到城北来。
庄和玉是悯生阁的老板,悯生阁传到他手里, 已是第五代了。
他本人不通音律,但却是个极好的生意人。
悯生阁在他手中虽未能如祖父那一代一般得皇家眷顾, 但亦是权贵追捧之处,赚得的金银更是不知凡几。
可他苦心经营的悯生阁, 竟然被一个连五年时间都不到的小乐坊打败了,他心中自然是不服的。
此次更是随着自家乐师亲自到了这朔月坊来,就为了与那位传闻中颇有手段的坊主见上一面。
本以为这位手眼通天的朔月坊坊主在得知后定然会第一时间前来寻他,但令庄和玉没想到的是,他都坐在此处一个时辰,下头的表演换了一批又一批,便是悯生阁的人都表演结束了,他都未曾等到朔月坊坊主来。
按往年夜宴的安排,参宴的乐坊都会有一间独属的雅间以便观赏表演。
悯生阁的表演方才结束不久,如今台上的是另一家老牌乐坊的舞姬。
舞姬着霞色衣裙,一段腰肢被几道金链衬得莹白如玉。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这段胡旋舞无疑是台上女子的得意之作,随着鼓声越发急促,她急转如风,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壁画上的神女,飞天而去。
台下的百姓何时见过如此奇妙的舞姿,当下便叫好声不断,更有人在一旁的盒子里放下了数枚铜板。
庄和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暗道这位朔月坊坊主果然是有病。
乐坊再大也是有限的,比不上外头搭的台子。
她不管不顾将这些个平民放进来,简直是将媚眼抛给瞎子看。
平民百姓哪里见过多少歌舞,茶肆酒楼里那些个说书的才得他们喜欢。
这些个东西他们欣赏不了,手里也没几个钱,自然就不会掏钱,便是掏了,也不过几个铜板,连乐师舞姬身上衣衫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这样是赚不到银钱的,朔月坊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也不知道内里因为坊主的任性到底亏了多少钱。
庄和玉心里烦闷,喝茶的速度也越来越急,一壶茶眼看就见了底。
青瓷茶盏被他重重地放在桌上,他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正正好撞进那几人进门。
庄和玉并不认识楚袖,但她身侧的那两位,在京城中可谓是如雷贯耳。
另外两个姑娘被拉走,路眠和苏瑾泽跟在楚袖身侧往二楼走。
他二人有武功傍身,对视线敏锐得很,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一道极为锐利的视线。
两人不曾言语,只是对视一眼,而后便若无其事地同楚袖进了最当中的雅间。
这地方是专门留出来给他们用的,两人倒也熟悉,一进门便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早就候在外头的侍女奉上新茶和点心,几人都未曾来得及用过晚饭,便拿着点心垫肚子。
坊中人都知道几人的口味,送上来的糕点清甜而不腻口,苏瑾泽离糕点最近,说话间已经吞了两块。
“东边第二间是哪家的人物,从咱们进门开始就盯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参会名单楚袖早几天便核对过,此时也没忘记,略一思索便道:“是悯生阁的地方,庄老板应当在那里吧。”
“原来是庄和玉那家伙,怪不得盯得这么死呢!”苏瑾泽又塞了一块糕点,口齿不清道。
路眠对此一知半解,却也没开腔,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便是糕点都是苏瑾泽塞进他手里的。
“愣在这里做什么,快点吃!”
“朔月坊的人可快上了,咱俩怎么也是阿袖的好友,自然是要给她捧场的!”
苏瑾泽兴致勃勃,楚袖却不这么想,眼看苏瑾泽和饿死鬼投胎似的吃完了一碟子糕点,看那样子,还要去拿路眠跟前的那碟。
她将糕点推向了路眠,苏瑾泽伸出的手自然就落了个空。
“垫一垫就行了,要是都按你这个吃法,没多久胃就受不了了,今晚怕是要让右相府闹翻天。”
楚袖发话,两人自然是听的,只是路眠也没了动作,这让她颇有些无奈,扭头吩咐道:“苏瑾泽已经吃了许多,你却没吃几块,饿着也不行。”
几人说话的功夫,下头已经换了一批人。
素白银蝶衣裙的姑娘在台下不远处坐着,半人高的凤首箜篌放在她面前。她不言不语,眼眸只落在箜篌的弦上,似乎其余事物都入不了眼。
“这好像是坊里不怎么出去的兰姑娘,听说是楚老板的亲传弟子呢!楚老板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如今教了个弹箜篌的徒弟。不知水平如何?”
箜篌不同于旁的乐器,移动不便,再加之寻常宴会也用不到箜篌,叶怡兰大多数时候都在坊中同舒窈一起处理事务。
便是少见的出坊几次,去的宴会也大多都是一二品官员所开,今晚到这夜宴来的人中商贾百姓居多,自然是不知道的。
看客们的猜疑话语传上二楼,不少人亦是暗暗赞同。
朔月坊中并无箜篌大家,楚老板教出来的徒弟,怕是滥竽充数。
百姓们未曾听过真正的箜篌之音,在场之中却还是有几位大乐坊的坊主,他们可是有资格参加宗室宴会的,对于箜篌的鉴赏也各有见地。
这场端阳夜宴是朔月坊第一次承接如此大的活动,不少人来此也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其中便有庄和玉一个。
但他有着不同于别人的眼力见儿,自打那把箜篌被摆出来,他便移不开眼了。
庄和玉幼年曾随祖父一道入宫,在那场宫宴之中,他偶然瞥见了深宫墙院长出来的艳艳凤凰花。
他已经要记不清那人的相貌,但却还记得那把精美绝伦的凤首箜篌。
身份天差地别,他本以为再无缘得见,却不曾想今日竟在朔月坊中的一个无名小卒手上看见了这把箜篌。
庄和玉猛地站起身来,从窗中倾身出去,恨不得此时冲到楼下,去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人见他如此激动,还以为这位大老板瞧出了什么端倪,便愈发地期待着朔月坊能在众人面前出错。
旁人心中想都与叶怡兰无关,她打从出现在众人眼前起便一心在箜篌上了。
叶怡兰所在之处,只要一抬头便能瞧见楚袖所在的窗口。
她余光瞥见一抹鲜红,便抿了抿嘴唇,抬起一只手,在箜篌上一拨。
一个音调,却仿佛是什么信号一般。
众人尚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得一个身着铺金石榴裙的女子从天而降,她手中一道红绫飞出,在栏杆上转了几圈,便牢牢系紧。
那女子不过眨眼间便落在了台上,衣衫上浅金色的纹饰几乎晃花了人眼。
她冲着台下微微一笑,而后手中红绫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竟从栏杆上松了开来。
靠得近的看客这才发现红绫末端系着半个拳头下的铜铃,随着女子回拉的动作响了几声。
比起叶怡兰的深入浅出,月怜在人前出现的频率要高上许多,便是来此的寻常百姓也有几个是认得她的。
但正是如此,这样的月怜才更让他们震撼。
“月怜姑娘今天瞧着和天上的仙子似的,那布在她手里都活了!”
“妈妈,这个姐姐好像画本上的凤凰哎!”
百姓们不懂什么舞姿之谈,只知道月怜跳得好看,让人眼花缭乱,就连旁边那陌生的姑娘弹的曲儿都像是仙宫妙音。
自打上次见了月怜和叶怡兰的表演,楚袖私下里便分别找过她们,将一些瑕疵的地方揉碎了一一讲给她们听。
楚袖对于双链剑舞的了解仅限于理论,具体的一些操作还得花容和月怜去推敲。
今日之成果,的确比当初要惊艳许多,尤其是月怜。
铜铃在手中时握时放,红绫好比一条灵蛇飞舞。
台上女子用尽浑身解数,身体随着红绫而动,本该是柔美至极的动作,却处处令人心惊肉跳。
叶怡兰指下一拨,月怜便闻音而动,双手向前一掷,红绫蓦地飞出,径直冲着叶怡兰而去。
在场的看客呼吸一滞,月怜的动作却不见缓慢,便是拨弄箜篌的叶怡兰都未曾闪躲,甚至是抬起头来,对着那铜铃微微一笑。
铜铃近在眼前,叶怡兰一手按在箜篌上,另一手在发间拂过。
只听清脆一声响,铜铃自中间绽开,竟化作了一朵层叠而开的铜莲花。
“此处机关做得实在是巧妙,不知是哪位的手笔?”苏瑾泽向来喜欢这些“旁门左道”,瞧见这东西自然是喜欢的,当下便问道。
楚袖为两人添茶,闻言便敲了敲跟前的这张小桌,咔咔作响间,桌面划分为数格,滑动着将茶水送到了苏瑾泽跟前。
“你若是喜欢,这张桌子便送你了。”
苏瑾泽全然没有想到这么一张普通的桌子还有如此玄机,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便在桌上敲来敲去。
路眠只在月怜出场时偏了视线看过几眼,往后便一直关注着庄和玉。
而就在此时,庄和玉猛地向这边看来,对上了路眠的视线!
第47章 争取
路眠并不认识庄和玉,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站在窗前不躲不闪。
他不尴尬,反倒是庄和玉被冷着脸的路眠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将要关窗, 还是身后一道来的乐师开口,他才停了动作。
路眠既然在那个地方, 想来楚袖也是在的。
俗话说,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庄和玉此时也顾不得端什么前辈的架子,吩咐了几句便往正中间的房间去了。
他行色匆匆,面上凝重, 守在门外的舒窈也不敢多拦,只让他在门外稍候, 自己则进去禀报。
屋内三人都聚在窗前,时不时点评几句, 舒窈这一进来, 便惹得三人同时回头。
还是楚袖先开口问询:“可是有什么要事?”
舒窈温声回道:“姑娘,是悯生阁的庄老板。他来的时候急匆匆的,未说是什么事由。”
在朔月坊出现之前, 苏瑾泽是悯生阁的常客。
除却苏家的权势外, 因着兄长的关系,他在千金难求一地的悯生阁里也有着一席之地,同庄和玉也算是好友。
只是庄和玉本人诚惶诚恐, 总是将他当作那金塑的佛像一般供起来,慢慢的他也就对悯生阁失了兴趣, 转而同路眠一道去各家听八卦了。
再后来遇到了楚袖,苏瑾泽便更想不起悯生阁里的庄和玉来了。
楚袖对于庄和玉的了解也仅限于对方是悯生阁的老板, 是个很有自己章法的生意人,但对于庄和玉如今的举动,她心中倒是有几分猜测。
苏瑾泽没开口问,反倒是打从进了朔月坊就没说几句话的路眠同楚袖道:“应当是为了叶姑娘手里那把箜篌来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苏瑾泽也反应了过来,伸手指了指外头,表情极为夸张道:“他就为了那么一个死物冲进来了?”
“明明庄和玉就不爱重这些个管弦丝竹,早几年还把他祖父珍藏的那架青鸾古筝送给我兄长呢,今日这么急做什么!”
苏瑾泽不知缘由,路眠就更不知道了。
楚袖在一旁见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也商量不出个什么结果来,也没再管他们,只是回了舒窈一句。
“不管是什么事,把庄老板晾在外头总不是回事,先将人请进来。”
舒窈应了声,拉开门还未开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便落了进来,险些砸在她身上,多亏她闪得快。
“庄老板这是?”
对面三人坐得稳稳当当,唯独自己狼狈地摔在地上。
对于一向爱面子的庄和玉来说,这简直是公开处刑,当下就站起身来,随意拍打几下衣摆,便恢复了原先那个气质非凡的公子哥。
庄和玉比路眠和苏瑾泽年长五岁,与苏瑜崖一般年纪,容貌也称得上是俊朗,此时长身玉立,倒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模样在。
“被东西绊了一下,小事罢了。”
随口一句解释,而后庄和玉便径直开口道:“不知楚老板从何处得来那箜篌?”
庄和玉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同外头那些人一般想当然地认为那把凤首箜篌会是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拿出来的。
倒不是他看不起年轻人,而是这把箜篌并非是一把精美的箜篌,其后代表的意义之重大,让庄和玉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庄和玉自认为自己经营悯生阁呕心沥血,得到过多少宗室贵族的称赞,但始终再未曾见过那皎皎明珠一眼。
这把箜篌是他的唯一念想,其上的每一处花纹他都印象深刻,方才在雅间里越看越心惊,这才动了心思,要与楚袖相谈。
苏瑾泽和路眠的存在他并不意外,毕竟这两人对朔月坊的重视,便是京中的黄口小儿都是知晓的。
他本以为楚袖会遮掩一二,不曾想她落落大方,甚至指了指不远处的圈椅,示意他坐下。
“庄老板原来是好奇这个。”
“前年年宴有幸去了公主府一趟,这箜篌便在公主赏赐之列。”
“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昭华朝在外建府的公主只有一位,那便是皇后嫡出的荣华长公主。
楚袖漫不经心的一语,却让庄和玉万分羡慕。
长公主喜静,皇家各种宴会也大多推脱不去,便是驸马举办的诗会都少有出场。
京中人大多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便是他也不过是年少惊鸿一瞥罢了。
但谁能想到一个开了五年的城北乐坊老板,竟能入得了长公主法眼,甚至将自己手中的箜篌都赏赐了下去。
他口中发苦,先前的昂扬斗志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并无不妥,只是见那箜篌造艺着实精美,有些意动罢了。”
“既然是长公主赏赐,想来是无法得偿所愿了。”
楚袖见他心情低落,也只能开口安慰:“悯生阁家大业大,想来精巧物什不少,倒也不必执着于一把只能供起来的箜篌。”
悯生阁里是有弹箜篌的乐师,但也没有人敢将皇家赏赐之物贸然让坊中乐师经手。
弹得不好都是小事,若是磕了碰了,被有心人得知,少不得是一场腥风血雨。
像楚袖这般直接拿给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用的,只能说是奇葩一朵了。
但楚袖哪里知道,庄和玉想要的并非是皇家赏赐所带来的盛名,而是长公主的赏识。
“楚老板说的也是,何必执着一把箜篌……”庄和玉口中喃喃,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庄和玉这般失态,楚袖作为一个不大相熟的人也不好多说,到最后还是苏瑾泽上前扯了扯庄和玉,将他带离了此处。
两人之后又去了哪里,留在房间里的楚袖和路眠无从得知。
凤首箜篌虽然少见,但在京中也不是没有,除了庄和玉这种明显有点眼力见的人以外,其他人未必能将此物与长公主联系在一起。
说来也是奇怪,拿到这把箜篌时她也曾仔细检查过,除了些许磕碰痕迹外,并未找见什么明显的徽记。
二楼雅间与一楼大堂相距甚远,以庄和玉的眼力,竟也能认出是长公主的箜篌。
楚袖打定主意,夜宴过后要让舒窈把有关庄和玉和悯生阁的情报都取出来,仔细查查这人和长公主究竟有什么渊源。
她心里想着事情,眉头也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路眠见状以为她是因为庄和玉提起箜篌的事情烦心,也只能干巴巴地开口:“庄和玉所说你不必在意,他这个人做生意向来是追名逐利,见着好东西意动一番也是正常的。”
“瑜崖兄和庄和玉以往也是很好的朋友,连带着苏瑾泽也亲近悯生阁。”
路眠所说之事楚袖并不知情,毕竟苏瑾泽一向就是那副游历人间的架势,便是常去哪家歌舞乐坊也不奇怪。
悯生阁又是京中素有盛名的乐坊,苏瑾泽认识庄老板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她没想过,两人的相识竟是从苏瑜崖开始的。
这些年来,楚袖为了避嫌,莫说是公主府了,便是苏家都极少踏入,明面上朔月坊在苏家的庇护下生意蒸蒸日上,但京中略有些手段的人都知道,这所谓的苏家庇护不过是靠着苏家二公子的施舍罢了。
苏家的当家人、当今的右相可是半点都不认朔月坊是自家名下的。
便是最为温柔的苏夫人,在宴会里被人提起朔月坊来也是极为不喜的。甚至因着楚袖的缘故,苏夫人有段时间告病推拒了所有朔月坊相关的宴会。
哪怕朔月坊的生意再好,苏家也没来沾染半分,从不与朔月坊交好。
为了做这么一场戏给外人看,她与苏瑾泽商量了足足半个月,才拍板定了这么一出。
最后也不出他们所料,满京城的人都对于苏家和朔月坊之间的隔阂心知肚明。
但也因着这个缘故,楚袖极少前往公主府,上次见苏瑜崖和长公主,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那后来……”
“庄和玉对待苏瑾泽和对待其他公子哥也没什么不同。苏瑾泽幼年同瑜崖兄习过一段时间的琴,本想着在悯生阁里寻个人教他,庄和玉却不敢耽搁他,左右推诿。”
“苏瑾泽的性子你也知晓,庄和玉这般对他,反倒让他生出些自作多情的感觉来,练琴之事不了了之,就连乐坊都少去了。”提起苏瑾泽的时候,路眠的话语里总是带着几分无奈,仿佛对方才是更让人操心的那一个。
“再然后他便寻着我一道做事,各家的阴私事都要插上一手。”
“也亏得他纨绔形象深入人心,众人见他也只觉得他是来寻热闹的,并不当回事,这才让我们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子成了许多事。”
楚袖听得兴趣昂然,听着两人当年的一拍即合,一针见血道:“单看你二人如今这般默契,谁能想到你们相熟也不过数载光阴。”
“尤其是我初见你们之时,月黑风高,忽地窜出两道人影,当真应了黑白双煞的美名。”
听楚袖提起当初,路眠怔愣一瞬,而后他绷着一张脸,干巴巴地道:“抱歉。”
没想到会听到道歉的楚袖一脸疑惑,径直开口:“你这是?”
面前的青年依旧严肃,甚至她能看到对方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
“当初吓到了你,抱歉。”
“原来说的是这个啊……”
这样的路眠可不多见,她忍着笑逗弄他。
“既然是致歉,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东西自然是没有的,毕竟路眠今日出来是参加龙舟盛典的,之后又在青白湖演了那么一出戏,身上除了一把普通的剑和藏在他身上的峨嵋刺外再无其他。
至于身上的那些个饰物,路眠更是想都没想过。
如此想了一圈,也没能想出来自己能给出点什么,于是他只能尴尬道:“明日我定会补上。”
“补倒是不用补……”楚袖一手支着脸颊,歪着头看向对面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将军,“不如明日让我跟着你们去露华庭一趟,如何?”
露华庭三个字一出,方才还窘迫的路眠一下子沉了脸色,无需多想便直接要拒绝。
这样的神色她不知在苏瑾泽脸上见过多少次,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答应的楚袖叹了口气,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清透的茶汤倒映出一张清丽面容来。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楚袖都习惯于自己一人独挑大梁。
便是到了昭华,她也停不下自己汲汲营营的性子。
前世与她来说,是枷锁,是镣铐,却也用血泪筑起了如今这个楚袖。
在遇到苏瑾泽和路眠之后,她心中便有了一颗种子。而这种子在见到荣华长公主后,破土而出,深深地扎根在了她的心里。
没有人能代替她的永乐长公主,但,楚袖永远会记得永乐长公主的夙愿——河清海晏、四海生平,女子可建功立业,男子可刺绣纺织。
荣华长公主并非无所求之人,相反她有着许多得天独厚的条件,只是桎梏在世人的口舌之中不得施展。
楚袖一向将自己当作一把匕首,一把外表光鲜亮丽、似乎不堪一击的匕首。她要做的是润物无声,是夜雨突袭,是隐藏在烈火烹油下的毒花。
自打上了长公主的船,在整理情报上,她一直做得很好。
但她并不满足于此,或者说,她想要接触到更深的一些东西。
荣华长公主从不阻拦任何一个人的进步,哪怕是才为她做事几年的楚袖也不例外。
露华庭是长公主手下一处私牢,落在京外的一处别庄里。
五年来,楚袖只去过一次。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见过世上千百种酷刑,甚至于自己亲身体验过不少,对于那些惨叫嘶吼都是不怕的。
但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差了!
差到只是随着苏瑾泽在露华庭里待了一个时辰,回来就足足发了三天的高热。
苏瑾泽送了不知多少的药材,又死皮赖脸去公主府求了御医,这才将高热退了下去。
楚袖本人对于这幅孱弱的身体深恶痛绝,苏瑾泽也被她这次发动吓破了胆。
之后不管她怎么提,苏瑾泽死活就是不同意。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她掺和进了抓人的行动里,想着能让路眠带她去露华庭一趟,结果依旧被拒绝了。
楚袖的身体比几年前好了不少,却也算不得健康。
路眠知道楚袖不是什么柔弱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挂念楚袖的身子骨。
露华庭听起来再怎么好听,到底也是牢狱。
随着长公主手中权柄收拢,露华庭中的腥热血液早已浸入每一块地砖。
水牢的存在更是使得其中阴暗潮湿,一些身子骨弱些的细作,都是锁在公主府的地牢之中,生怕送到露华庭,还没撬开对方的嘴,倒让人丢了性命。
“你若是实在不放心,拿到口供后,让苏瑾泽遣人誊写一份给你。”路眠找了个折中的法子,既能让楚袖接触到口供,便于她后续的运作,又能让她的身子免受病苦。
楚袖依旧没有松口,黝黑的眸子里满是执拗,与路眠对视着。
“路眠,你且信我一回吧。”
“我虽是带着目的同柳臻颜交好,但也不忍她同柳岳风一样,不知何时便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抛弃。”
“再者说,此事关乎昭华社稷,我实在是无法安心。”
楚袖言辞恳切,见路眠有所动摇,更是起身下拜。
路眠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将人扶住,不解道:“阿袖如此急切,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也说不上,只是我善于察言观色。若是隐于暗处,想来会有些不一样的收获。”她斟酌着词句,尽量将自己身上的一些事情合理化。
琵琶技艺还能说天赋异禀,毕竟原身也是跟着小姐学过半年的。
但审问技巧以及表情动作的对应,可就不是一个小小的孤女能接触到的东西了。
“既然阿袖执意,那明天便一道前往露华庭。”路眠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没办法再阻拦下去了,但他在答应的同时,也提了要求。
“但你也得答应我,若是身子不适,便立马离开。”
“那是自然,我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此事商定好,苏瑾泽和庄和玉仍不见人影,眼看着夜宴落幕,朔月坊里已经开始清扫整理,两人也便一道出去寻人。
结果一出门便撞见苏瑾泽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在两人身前站定问道:“坊里可有什么酒,拿出来让小爷尝尝,明天还你双倍!”
第48章 问狱01
露华庭所在的庄子离京城有着十几里路, 便是坐马车都得走上好一阵。
昨夜里苏瑾泽发疯,楚袖和路眠两人都没拦下来,最后也只能任由他喝得烂醉。
是以第二日清晨时, 离坊出城的只有楚袖和路眠, 外带一个充当马夫的殷愿安。
本来路眠是打算自己驾车的,但被楚袖否决, 言明他近些天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尤其是在镇北王刚刚折了一枚棋子的时候。
是以殷愿安的存在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他极少出现在京城之中,便是出现也是以侍弄花草的学徒游走。他以前也去过那庄子几次,如今出城前往,倒也算不得突兀。
算起来路眠和殷愿安已经有四年未见, 但两人却并未生分。
殷愿安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便是驱车都安分, 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在车辕处晃晃悠悠。
“露华庭那鬼地方, 也就楚姑娘人傻, 一门心思地往那边跑。”
他挥着马鞭,勒着缰绳,口中嘟囔个不停, 便是听力一般的楚袖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你当我不知你在露华庭干的好事?”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亏你说的出口。”
路眠与楚袖同在车厢之中,两人对坐,不大的小桌上摆了好几摞卷宗。
因着是要去露华庭, 楚袖今日罕见地挑了一件暗红的衣裙,指宽的束带将纤腰勾勒, 更显得身段苗条。
她惯常是不爱浓妆的,可今日艳红口脂夺人心魄, 眼尾的些许粉色在眼波流转间更是勾人。
路眠知晓许多易容手段,倒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能靠着胭脂水粉将自己打扮得判若两人的。
好奇心驱使下,他也便多看了几眼。
楚袖开口将殷愿安的嫌弃怼了回去,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毕竟当初在赤峰山庄殷愿安那般失礼,楚袖也没有搭理,只自顾自地做事。
“这些年来,阿袖和愿安哥相处得可还好?”
路眠这话就接在楚袖后头,声调很轻,两人离得又近。
是以温热的呼吸拂在手上时,楚袖停下了翻看卷宗的动作,将朱笔搁在兰花笔搁上,这才抬头,唇边带起一抹笑意。
“怎么忽然这么问?”若是担心,早在殷愿安来朔月坊时就该担心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那长达三年的通信里,可从来没提起过殷愿安,便是他回来的这小半年里,也没有过问过这些事情。
“只是没见过你这般模样。”
从认识她开始,路眠见到的楚袖就永远不紧不慢,对一切都成竹在胸,仿佛生来便如此沉稳。
他也不是没想过是不是以往的奴婢生活让她习惯了察言观色,总能在旁人需要时提出适宜的解决方案。但楚袖和那些因生计而不得不低头的人亦是不一样的,她颇为自信,工于心计,也从不遮掩自己爱财爱权的本性。
可今日的楚袖,不仅妆容颠覆了他的过往印象,便是性子也略有不同。
她在殷愿安面前,是如此模样的吗?
是因为殷愿安更可靠,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单论年龄,他和苏瑾泽也年长她几岁,多少是要比她多见点世面的。
若论武功,苏瑾泽可能比不上殷愿安,但他自认武功还算不错,在外应当也是个极为可靠的儿郎。
可偏偏楚袖对他分外客气,客气到与对待其余客人也无大差别。反倒是苏瑾泽得了她青眼,言语中都要亲昵几分。
他性子沉闷,母亲也曾多次慨叹这样不得女儿家喜欢,但他没想到,竟连交个朋友都不大讨喜。
倘使只有苏瑾泽那么一个说风就是雨的家伙在楚袖这里特殊也就算了,现下连经由自己介绍的殷愿安都与楚袖亲近至此,倒显得他格外不好了。
路眠绷着一张脸凑到楚袖跟前,澄澈的碧色瞳眸倒映着面前女子的容貌。
楚袖颇为不解,总觉得今日的路眠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可她又不好直接问,只能瞧了瞧面前这张俊秀非凡的面容。
听路眠所言,她的母亲是朔北胡姬,连带着他的容貌也有几分异域风情。
鼻梁挺拔,唇|瓣微薄,一双碧色眼眸恍若终年沉寂的清潭。
因着在朔北的那几年,路眠的肤色算不得十分白皙。但他本就是肖母的瓷白颜色,回京不过小半年,已经回转了许多,如今瞧起来便是个玉面郎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路眠的神色里读出几分委屈来。
她正回想着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竟让路眠都失了分寸,面前的郎君便蓦然开了口。
许是他也觉得有些难启齿,话语便颇有几分磕磕绊绊,便是目光都游移了几分,却硬是不肯别开头去。
“是、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觉得……实在难以亲近?”
语气之轻柔,让楚袖都不禁怀疑自己面前的路眠是否是被别人掉包了,但两人今早刚从朔月坊出来,自然能确定是本人的。
“当然没有。我与你相处十分自在,并没有与你疏远的意思。”
“可你对苏瑾泽和殷愿安都与我不同……”路眠自然地接了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像是一个可怜巴巴讨糖吃的小孩,只一心想要个答案。
路眠少有对什么东西执着,许是从小就没什么朋友的缘故,他对于仅有的这几人都格外的重视。
而楚袖作为其中唯一一位姑娘,相处之道自然要有所变化,但无奈路眠周围能够作为参考的姑娘只有母亲和长姐,再远些的便是长公主,都与楚袖大不相同。
“若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你现在做得已经够好了。”楚袖算是明白路眠这突如其来的委屈从哪里来了,感情他们相识几年,这人都还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战战兢兢,也难怪说苏瑾泽是唯一的朋友。
这样的性子,再加上对彼此关系的患得患失,也就只有一个苏瑾泽能无视一切不对去接近那时尚且稚嫩的路眠了吧。
“不用觉得我对你颇为疏远,每个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是不同的。”
“苏瑾泽爱玩,与他相处自然要调笑几分。”
“至于殷愿安……”提起殷愿安的时候,楚袖先是小心地看了车帘处,而后压低了声音,也学着路眠之前的模样凑到他耳边,“这人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类型,我又不能像殷叔一样动手,自然只能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赢他了。”
“要不然,他八成得把朔月坊掀个底朝天才罢休。”
“明明也是个弱冠青年,做起事来与那些十二三岁的小郎君别无二致,好奇心旺盛得过分。”
楚袖和殷愿安这几年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由叶怡兰或舒窈来交接的。
但纵是如此,两人的每次见面也不见得有多愉快,尤其是这家伙一直想着能把楚袖的秘密查清楚,话里话外都是试探。
楚袖懒得搭理他,只能把人远远打发出去,更是派了不少京外的任务给他,只图能清净几天。
以防路眠再胡思乱想,她从旁边那摞卷宗里按着牌子扯了与镇北王府相关的,塞进了他手里。
“旁人有什么好说的,倒不如仔细看看新的情报,等到了露华庭也好问询。”
她说得不无道理,路眠拨开捆扎的细绳,将卷宗在小桌上铺陈开来,低头着其上内容。
车厢内安静下来,只余纸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打破这宁静的是城门口的例行检查,殷愿安报了身份,又极为爽快地将车帘撩起半截,足以让守门的官兵瞧见里头暗红色的裙摆和玄色的袍角。
“这里头是我家姑娘和公子,今日出门是要去庄子上避暑的。”
瞧见车内两道身影,官兵记录一番便放行了。
出了城,殷愿安驾车的速度便明显快了许多,马蹄哒哒作响,也幸得出城的官道上常有人清理填补,倒也不至于太过颠簸。
两人对于殷愿安的速度没什么可抱怨,说到底他们也想尽快去问问抓回来的那人。
露华庭所在的庄子对外是长公主的一处避暑山庄,坐落在半山腰上。
平日里庄子外只有一个守门人,可今日不知为何变成了三人。
到了地方,殷愿安率先跳下马车,楚袖和路眠紧跟其后,其中一位守门人便上前来牵着马匹。
三人当中对露华庭最为熟悉的当属路眠,是以他走在前头为两人带路,他一向寡言少语,今日却仿佛在和殷愿安较劲一般,对方说一句他便补一句。
“这庄子修建得倒是雅致,比我们赤峰山庄强多了。”
一路上走来,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便是漏窗山景都见了不少,如今路过的则是一处宽阔的荷花池,隐约还能看到有几支小舟在其中穿梭。
“此处庄子乃是瑜崖兄亲自画图监工,耗了整整三年才建起来的,赤峰山庄自然相差甚远。”
这话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少不得有些捧高踩低之意,可说这话的人是路眠。
赤峰山庄是依仗着路家才建起来的,里面的布置或多或少都有路家的手笔。
毕竟一群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兵,老的老,残的残,如何能拿出一大笔银钱来置办家业。
更有许多人多年戍边,待得回乡后家中房屋早已荒芜倒塌,不得片瓦遮身。
凭着路家的本事,也只能将数百人安顿在京城罢了,更多的残兵老将只能带着丰厚的体恤金自寻出路。
“此处荷花池中品种众多,其中以冰娇最为出众,花瓣繁密,较一般深红浅粉不同,以黄绿为色。”
楚袖望着池中挤挤挨挨的花骨朵,似乎已经从他话语中瞧见了月后千莲齐开的景象。
“好了好了,要是想看莲花,不管是去青白湖还是隔日再来都好,现在我们还是快点去见一见那位已经在露华庭住了一|夜的客人吧。”殷愿安摆摆手,拦下了路眠还要再说的动作,蹿到他近前,伸手一揽便搭在了对方肩膀上,瞬间压低了声音:“你小子就是想请楚姑娘出马替你回绝了那场鸿门宴,也别拿我作借口啊。”
“还有就是,楚姑娘可是个人精,你这样肯定不行的……”
殷愿安在他耳边说个不停,路眠扭头看了一眼自觉站得远了些的楚袖,只觉得殷愿安八成又不知想了些什么东西。
“什么鸿门宴,你可莫要乱说了。”说罢,他捣了殷愿安胸口一拳,两人距离拉开,而后便不发一言地往前走。
那边楚袖见他们分开,还以为他们交流完了感情,也默默抬步跟上路眠。
只有殷愿安莫名其妙挨了一拳,还没来得及和路眠控诉呢,就见那小子步伐迈开,比之前的速度快了不少,仿佛身后有狗在追似的。
“你们等等我呀!”
路眠带着两人又走了片刻功夫,便到了一处看起来格外不起眼的院子外,院门大开,内里数个黑衣仆从怀抱木桶往地上泼去,一层层血水浮在砖石之上。
“今日来的是路公子啊,还以为苏公子一定会与您一道来呢。”负责露华庭的是位看起来十分和善的老妇人,五六十岁的模样,眼角皱纹深深,说话总是带笑。
路眠上前扶着老妇人的一只手,以防她在潮湿的地面摔倒。
“还是这么不爱讲话!”老妇人笑着将几个人迎进来,除了殷愿安是生面孔外,楚袖她倒还有几分印象。“是之前和苏公子一道来过的那个姑娘吧,好像是姓楚?”
“花婆婆,我叫楚袖。”楚袖也不觉得被冒犯,当下便接了花婆婆的话,又将自己介绍了一番。
她上次来都是许久之前了,一面之缘能让花婆婆记到现在,也是极为不易了。
殷愿安也不在意花婆婆不认识自己,反正今天他也就是个凑数的,跟在最后进了院子。
花婆婆掌管露华庭,自然也明白这几个年轻人来这里不是为了和她这把老骨头叙旧的,她带着几人进了正屋,在一副精美绝伦、颜色艳丽的壁画前停了脚步。
壁画上神女飞天,红黄二色的绸缎飞舞,花婆婆指尖在神女身上点了数下,壁画便自中间旋转开来。
“人已经在里头了,昨日清理了一批人,路上可能有些狼藉,几位走路小心些。”花婆婆说着,自己已经率先进了壁画后的暗道里,一旁的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蜡烛。
花婆婆点了两盏灯笼,一盏由她拿着,另一盏则被路眠颇为自然地接了过去。
楚袖跟在花婆婆身后往下走,殷愿安则与路眠一前一后。
几人都没说话,暗道里安静的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细微的脚步声。
越往下,声音便越杂。
锁链的碰撞声、水波哗啦的声响、沉闷的□□痛呼,这一切在暗道里杂糅起来。
殷愿安不适地碰了碰耳朵,脚步放慢了些,正想和路眠耳语几句,却见那人眸光深沉,猛地停了步子,手中灯盏半分未摇。
“怎、怎么了?”殷愿安此时背对着暗道下方,见路眠的神色如此沉重,心中便不免有些瘆得慌。
路眠却只是冷声道:“快些走。”
“啊?”殷愿安心里怕,面上却还要强撑着,“你到底怎么了啊?”
“后面有什么吗?”
殷愿安一连问了好几句,路眠不止不答,甚至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强行掰着他转身。
他拗不过路眠,一下子便转了向,他下意识地闭了眼睛,没听见什么额外的动静,这才睁了一条缝去看。
面前的路被照亮些许,除了长长的台阶外空无一物。
殷愿安松了一口气,笑着同路眠说道:“你吓我做什么,这不什么都没有嘛!”
说完他就察觉到了不对,方才楚袖和花婆婆都走在他们前面,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路、路眠,你看见楚姑娘和花婆婆了吗?”
“她们已经不在这里了,你往前走几步就好。”
殷愿安猛地回头,竟发现路眠在说完那句话后也不见了,只有一盏惨白的灯笼放在石阶上。
“路眠?”殷愿安喊了一声,却不见回应,他一下子汗毛直立,抖着手弯腰将那盏灯笼捡起来。
昏黄的烛光照亮四周,他提着灯笼没有走动,仔细观瞧了四周许久,才迈了步子往下走。
走了没多久,身后便有急促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不知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殷愿安也不敢停,脚下速度也是越来越快。
他耳中似乎只有身后追赶而来的脚步声,顾不得多看什么,他提着灯盏转身闪入了一个缝隙,还没来得及站稳,便有东西自身后扑了过来。
“什么东西?”
殷愿安被吓得身子往前一倾,灯盏脱手飞了出去,他自己却分毫未动。
腰间被紧锢着,他双手抬在身前,身子僵硬得像块石头。
“殷-愿-安!”
女子怒气冲冲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殷愿安本该觉得庆幸,却扬声道:“别过来,我这里……”
就在他出声的那一刻,腰间束缚松开,他的肩膀被轻拍了两下。
沉稳如常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愿安哥怎么在露华庭里四处乱跑,还险些跌进这水牢里。”
这是路眠的声音,他放下心来,这才反应过来路眠说了些什么。
“我乱跑?明明是你们忽然不见了,我哪里能一个人待在那里!”
路眠没想到殷愿安因为这个才跑的,当下就有些失语,可是他不说,自有人替他说。
楚袖提着灯笼走到两人身后,手臂往高一抬,便将殷愿安身前照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潭乌色的水,灯笼落在上头很快便被打湿,内里的蜡烛被扑灭,而后以极快的速度沉入水底。
“小心些,掉进去可不是好玩的。”楚袖站在台阶之上,手中灯笼发出晕黄光彩,将她的身形照得影影绰绰。
殷愿安和路眠两人都站在那水潭边,刚才若非是路眠拉了他一把,此时非得同那灯笼似的沉到底去。
“这乌漆嘛黑的是些什么水,看起来当真是吓人。”殷愿安水性不错,此时也只觉得水脏,倒不觉得自己跌进去会有什么大碍。
“那是乌玉膏调配出来的水,里头养着许多食人鲳。”
“你今日要是跌进去了,待我们把你捞起来,性命倒是无虞,就是不知会不会缺胳膊少腿了。”
楚袖所言本就恐怖,再加之四周的昏暗氛围,殷愿安只觉得下一刻食人鲳就要从面前的黑水里跳出来咬上他一口。
他赶忙推了推身边的路眠,讪笑着转身往台阶上走。
然而才上了两阶,黑暗深处便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听着像是锁链碰撞,可那声音很快便被一声又一声的惨叫盖了过去。
楚袖下意识地往黑暗中望了一眼,什么都没瞧见,但耳边的惨叫不曾停下,证明在那片难以窥见的黑暗中,至少有一人在被食人鲳撕咬。
她面无表情,殷愿安路过时还以为她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不敢回头,只是道:“咱们还是快些到花婆婆那边去吧,这么久了,估计她都要等急了。”
路眠亦是在旁边点头,方才他在暗道中遇到楚袖,对方就已经说过她们二人等了片刻不见人影,这才让楚袖出来寻人。
“是该快些回去了。”
现下只有楚袖手里有灯笼,是以她走在最前头,还专门嘱咐路眠将殷愿安看好了,可莫要发生刚才一般的事情从而耽误时间。
殷愿安自知理亏,也没反驳,但万万没想到,路眠竟直接解了臂上的束带,将两人的手腕绑在了一起。
他嘴角抽了抽,凭借着微弱的光看到路眠一脸正气的模样,一句话哽在喉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了楚袖带路,三人又走回了方才殷愿安待着的地方,而后从侧边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道下去。
殷愿安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一个没注意,走在前头的楚袖和花婆婆就不见了踪影。
再往后一瞧,之前路眠所在的地方亦是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小道。
路眠不是第一次来,知道些捷径也不算奇怪,想来刚才就是闪身去了那里,只可怜他一人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还以为这地方闹鬼呢。
殷愿安这次跟得紧,三人一路顺畅地到了关押常羽欢的地方。
因着路眠和苏瑾泽昨夜的吩咐,花婆婆并未让人对常羽欢上刑,只是将人换了衣裳塞进一间空牢房里。
花婆婆掌管着露华庭,她一向喜净,连带着囚犯住的牢房都算得干净。
常羽欢被换上了一身褐色麻衣,在几人来之前一个人对着墙不知在嘀咕什么。
花婆婆也懒得搭理他,自己在角落里寻了位置坐下,便闭目假寐。
两人都当对方不存在,直到三人出现,场面才被打破。
常羽欢唰地一下睁了眼睛,站起身来,因着长久地盘坐,双腿有些麻痹,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他也不在意,到了牢门前便又坐了下去,一手撑着下巴,半眯着眼往外瞧。
“总算是来了,可让我好等。”
常羽欢眼下一片青黑,说话倒是中气十足。
此处墙上有着数盏油灯,照得还算亮堂。
楚袖先去和花婆婆回复了几句,将手中灯笼递将过去,目送对方离开,回头正想说什么,却看见殷愿安也一撩衣摆在常羽欢跟前坐下了。
“喂,你是犯了什么事儿被关到这里来的?”
常羽欢正等着路眠问话,斟酌着以怎样的频率将自己手中的消息讲出来才能得到更好的待遇。
结果他眼前一花,跟前便多了个话多的小子,瞧起来年龄小,许是跟着路眠来见见世面的公子哥儿。
这种单纯的公子哥儿最是好玩,个个以为自己胆子比天大,实则被唬上一唬就吓得一身腥臊。
常羽欢略微抬眸,看了一眼站在殷愿安后闭口不言的路眠,他轻笑了一声,径直问道:“路小将军来了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来我这儿看风景来了?”
他有意激怒路眠,但奈何这位小将军比传闻中的黑无常要沉稳许多,听他这么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却没说话。
路眠站在殷愿安身后打量他,那视线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直看到他心里去的。
更别说殷愿安嘴就没听过,把他当个天大的热闹来瞧。
以至于那离得稍远些的女子走上前来的时候,常羽欢的目光里就不由得带了些期待。
“你站在这里不累么?搬几把椅子过来吧,坐着也好说话。”楚袖拍了拍路眠的肩膀,对方点了点头后便搬来了两把椅子。
牢狱里的东西算不得多精致,倒也比殷愿安和常羽欢席地而坐要好上太多。
“你这家伙,我问你这么多都不回一句,真是没礼貌。”殷愿安埋怨一声,倒也不再说话,跑到另一边去扯了些稻草编东西去了。
耳朵清净,常羽欢舒了一口气,正想着继续和路眠“对招”,却不想楚袖倒是先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
常羽欢对这姑娘无甚印象,只当她是此处牢狱中的人,毕竟路家和长公主早就绑在了一起,手底下用女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不过他未想到,这人在路眠面前都如此大胆,指使路眠不说,便是问话都是她先来。
“常羽欢。”
再多的好奇压在心底,他依旧将路眠作为重心,笑吟吟地开口道。
“我可以将情报说出来,但路小将军得答应我一件事。”他很是笃定路眠会答应,即使在牢狱之中也不见慌乱。
第49章 问狱02
路眠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只道:“你想做什么?”
“这件事了,放我离开。”常羽欢并未想着从路眠手里捞些什么好处,只求能在这权力倾轧之下保住自己的命罢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也怪不得他转投他人, 毕竟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冲着镇北王给的权势留下的。
常羽欢说完自己的条件, 眸光之中泛起诡异的光芒来。
“如果路小将军需要的话,我亦可留在此处为主子效命。”
路眠背后之人无需多猜便可知晓,那位光风霁月的长公主近些年来愈发耀眼,就连东宫太子也未必有她的风头大。
长公主本人深入浅出,她的事迹言论却经久不衰。若说哪日长公主称帝, 想必是一呼百应,民间追随者众。
便是不称帝, 新帝登基后也未必会容得有如此盛名的一位长公主,她想要保全自身, 自然少不得人来为她做这些个阴私之事。
常羽欢也是在露华庭待了一夜, 才起了些毛遂自荐的心思。
这一夜哀嚎声不断,极大地激发了他骨子里的血性。若非自己是阶下囚,他定然要上去讨教一番刑讯手段。
路眠闻言冷了眼神, 他一向是不喜欢以折磨人为乐的手段。
到底在朔北待了三年, 与之前的小公子还是有些差别。
见识了朔北那些鬣狗非人的手段,他见常羽欢仿佛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
楚袖坐在侧边角落里,这个位置让她能极好地观察两人, 却又不会影响到路眠的问话。
她瞧见路眠那一瞬周身寒光乍现,恍若一柄出鞘的利剑, 直直地冲着常羽欢而去。然而就在下一刻,他收敛了周身气势, 沉声问道:“我可以答应留下你的命。”
“但作为交易筹码,你应该知道要说些什么。”
闻言,常羽欢脸上的笑意便真诚了几分,他在镇北王身边待的时间算不得长,但因他生来嗜血爱杀,在镇北王面前也算有些面子,得知的消息自然也与那些个普通下属不大一样。
除了常羽欢,他们还捉到了他的另一名下属,也就是之前苏瑾泽扮演的那一位。
只不过那人就不像常羽欢这么重要,在询问无果后便被楚袖手底下的人丢到衙门去了,这会儿估计已经过了好几轮堂了。
京中骇人听闻的碎尸案到底也得有个终结,就算知道与镇北王有关,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证据。
进一步说,若是打草惊蛇,造成的影响可比如今要大上许多。
“镇北王未曾回京之时,我等留守京中,极少出手,一年约莫三四次的样子。”
“但在这半年来,我都记不清处理了多少人,只记得好像从来没有过以前那种闲得骨子里都发痒的感觉。”
“男女老少都有,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和镇北王的那位世子爷有关,是根据探子查出来的世子回京路线抓的人。”
如今的镇北王世子是旁人假冒,楚袖与路眠都已知晓,但为了不暴露出陆檐的存在,他们还是佯装出了一副十分震惊的模样。
楚袖还好,常在人堆里打转,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得心应手。
倒是路眠,只能冷着一张脸皱起眉头,不言不语却压迫力十足。
“镇北王一行人年前回京,行踪从未遮掩,你如此胡说,可保不下你的命。”
“路小将军莫急。”常羽欢并不将路眠的冷脸放在眼里,甚至还安抚了他几句,仿佛两人身份倒置,他才是这露华庭的主人一般。
楚袖不知常羽欢的自信从何而来,但这人的情绪多少有些与常人相异,说是要保命,可他言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又带着极为明显的轻慢态度,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尚在心里思索,冷不丁便撞上了常羽欢投来的视线。
他模样生得乖巧,又十分爱笑,但凡见着他的人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
“方才便想问了,不知这位同路小将军一道来的姑娘,是要做什么呢?”
路眠冷冷地瞥了一眼常羽欢,见楚袖想要开口,便出言打断。
“旁人与你无关,还是继续将柳世子的事情一一道来才是。”
知道路眠是不想让她在常羽欢这里留什么印象,楚袖也不辜负他的好意,默默闭了嘴,将身形往后靠了靠。
其实常羽欢知晓她的身份也没什么大碍,毕竟他注定是走不出露华庭的,事后报复那更是无从说起。
搭话被强行打断,常羽欢脸上的笑容依旧没什么变化,像是一副雕刻好的面具一般覆在他的脸上。
“哎呀,路小将军实在是冷酷无情呢,怪不得大家都管你叫黑无常呢。”
“如今这幅冷脸模样,连我都要怕呢,不知道那位姑娘怕不怕呢!”
常羽欢拉长了语调,听起来便十分的阴阳怪气。
但这番话没有任何效果,面前的两人一个赛一个地冷漠,方才那姑娘甚至未曾反驳一句。
“如果你实在想说些多余的话,不如与他好好聊聊,待你把这些废话说完了,我再来便是了。”路眠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坐在一旁台阶上编蚂蚱的殷愿安。
言罢,路眠也不拖泥带水,拉起一旁的楚袖便要离开。
他这么一动,常羽欢立马变了态度,收起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道:“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既然路小将军不喜欢,那我便讲些小将军喜欢的。”
“府里的世子爷看起来高不可攀,实则与我也并无差别,都一样是为主子们做事罢了。”
在常羽欢口中,现在的柳岳风不过是镇北王柳亭随意点出来的人装扮而成罢了,因着世子本就不爱与人走动,便是柳亭自己都未必知晓自己儿子具体是个什么性情。
那些个未曾与柳岳风接触过的人便更是不知道了,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爱好风雅的公子哥来。
问起为何镇北王要对自己的亲生子下手时,常羽欢却嗤笑一声道:“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镇北王那个老头子自然也是如此。”
“若不是世子爷那个早死的娘给他留了不少人,他早就在朔北就死透了,哪里还等得到让他回京来搅局。”
“路小将军也是从朔北那鬼地方回来的,应当知晓那些个阴私之事吧。”
常羽欢说话时紧盯着路眠,似乎是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来,但无奈这人面上毫无变化,他也只能长叹一声舍了这个心思。
“本就是一颗不受控的棋子,又偶然拿了他的把柄。”
“莫说是镇北王这样狠毒之人,便是有些谋略野心的人物,也不会让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的吧。”
两人对于镇北王的无情程度倒不是太讶异,哪怕柳亭心中有一点父子情谊在,也不至于让柳岳风狼狈逃窜,几乎将他身边的人折了个干净,便是到了京城都不敢与镇北王府上的任何一人联系。
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口中是不一样的效果,陆檐口中不知为何变了模样的父亲,在常羽欢这里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狠毒。
当然,他们自常羽欢这里得知了关于镇北王的另一面,尤其是在他回京后指使那个假世子大摆宴席的目的。
先前镇北王在府上办宴,楚袖本以为是想将柳臻颜送入皇室之中,以谋求更多的权势。
却不曾想,这位镇北王比他们想象之中还要冷酷无情些。
不管是不大亲近的嫡子还是自小奉为掌上明珠的女儿,他都全然不在意。
这么一来,她还是要尽快同柳臻颜取得联系。
毕竟柳臻颜可不怎么擅长演戏,要是暴露了,被关起来都是小事,就怕柳亭也如对待柳岳风一般,来个偷天换日。
柳臻颜身边虽有个秋茗照料,和镇北王比起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在整个问话过程中,楚袖没有开口,只在心里默默盘算。
路眠其实也没用什么技巧,因为常羽欢实在是太过配合,常人压到露华庭来,怎么也得上上刑才能听话,他倒是头一个在这里过得分外自在的。
瞧他那模样,就算是真上了刑恐怕也不大在乎,只要能保下命来,想必他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皮肉之苦。
还在南梁时,楚袖曾在长公主身边见过一位人称妖鬼的仵作,他便是喜将人剖肚破腹。
听说他幼时便是一位钻研药理几近疯魔的大夫的药人,千奇百怪的毒药用在他身上,几乎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可即使是如此,他也顽强地挺了过来,更是在之后将那位大夫如法炮制做成药人,待其死后开膛破肚彻底认清了人肚腹中的器官。
常羽欢比之这位妖鬼也不差些什么,这种堪称变态的爱好,或人为或天性,总之都不是能放任自流的人。
妖鬼多少还有些道德底线,在遇到永乐长公主前总是偷偷摸摸去乱葬岗上寻摸刚处死没多久的尸体练手,亦或是与一些妓子交往。
他平日会掏钱照顾生意,实则就是在房里为她们诊一晚上的脉,若真遇上病症,也不拘泥于男女,在对方同意的基础上,上手触摸按压都是常有的事情。
也亏得他从未动过什么坏心,永乐长公主某次在牢狱中见他为犯人诊断时才将他捞了出来,免于因侮辱尸体的罪名而人头落地。
而常羽欢……
单是虐杀无辜之人这一条来说,他就已经出局了。
至于路眠答应下来的留他一命,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路眠有时是会执拗一些,自己许下的诺言便一定会实现,但在这种大是大非上面,他一向不会出错。
楚袖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将常羽欢留在这个他喜欢的地方,关在露华庭的最下层,就这么与黑暗寂静为伴。
至于他能活多久,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除却镇北王世子的事情外,常羽欢也向他们透露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楚袖在心中一一记下,打算之后让人打探一番。
因着常羽欢的配合,这场问话比想象中结束得还要早些,当然这并不排除常羽欢说谎的可能性。
见路眠那边结束,台阶上和脚边都摆满了各式各样草编制品的殷愿安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第一个走到楚袖身边将先前花婆婆留下的灯笼挑了起来。
“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早上出来得太早,还没来得及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现在饿得要死。”
“我们快些回去吃饭吧。”
殷愿安在一旁催促,路眠和楚袖也适时起身要走,常羽欢依旧坐在原地,不慌不忙地道:“之后要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路小将军可一定要来啊。”
“不然我一个人在这地方待着,未免太过孤单寂寞了呢。”
他语调上扬,仿佛在与好友约定下一次的见面。
路眠早已背过身去,自然瞧不见常羽欢此时脸上温柔到有些诡异的模样,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简直像是黑夜中的毒蛇一般令人胆寒。
楚袖只是扫了一眼就没再管,反倒是殷愿安阴阳怪气地到常羽欢面前走了几圈,这才拉着两人往外走。
路眠不解其意,走在台阶上时便询问了一句,提灯走在最前头的殷愿安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回答道:“那家伙 就是脑子有病,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依我看就得多晾他几天再来,最好这地方别在关人,就连那些个刑罚也往另一边用。”
为防再次出现来时失散的事情,这次楚袖走在了两人中间,路眠走在最后。
殷愿安拆了自己双臂上的绑带,将三个人的手腕绑在了一起,此时他一抬手,后面人的手也被迫抬高了些。
昏暗的烛光下,他回头扬了扬眉毛,语气轻快。
“反正对付这种变态,就让他们一个人待到死好了。”
“没有乐子,指不定会自己发疯呢。”
楚袖在两人之间,身量又比不上两人,手抬起来的幅度自然也就大了些。
殷愿安左手提灯,右手搭在脑后,不紧不慢地走着路,只是苦了楚袖的胳膊没多久就开始抽筋麻痹。
她喊了殷愿安好几声,都不见对方回应,可见是又神游天外了,指不定待会儿就把他们带到哪个岔路口去了。
她快走了几步,正想踹殷愿安一脚让他回回神,就见一只手自身后伸了过去,轻轻地在她手臂上拍了几下。
楚袖不像殷愿安一样疑神疑鬼,知道肯定是路眠有什么事,是以她微微侧头,表示自己的疑惑。
对方又点了点她被抬起来的手腕,轻声道:“把它解开,两根并作一根,我与他绑在一起便好。”
不得不说这也是个解决办法,只不过她被两人夹在中间,未曾问过路眠意见,也不好直接自己动手。
现在路眠提出来,她自然是乐意之至,当下就去解腕上的带子,但这么一抬手,路眠的左手也便跟着被扯了起来。
甚至因为有些猝不及防,他的手直接撞上了楚袖的肩膀。
两人拉扯之间,还是路眠用空着的左手扶了墙,这才没一个不稳彻底砸下去。
这样大的动作殷愿安当然有所察觉,他猛地转身,所幸那绑带够长,楚袖这才没被拽着撞在墙上去。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绕在三人腕上的绑带已经犹如一团乱麻,尤其是楚袖和路眠,两人贴得紧,带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缠在了一起。
“这才走了多久,你们两个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呢,竟然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身为罪魁祸首的殷愿安毫无所察,甚至于调笑着上前将两人之间的绑带解了开来。
“你还好意思说,我在你身后可快要累死了,快点把这根也解开,我们三个快些出去便是了。”楚袖抬起手来,强硬地将自己的手腕举到了殷愿安面前。
殷愿安方才只解了一根,连在楚袖和他之间的绑带依然死死地系在两人腕上。
这具身体皮肤娇嫩,平常磕碰一下就会红肿,需得半个月才能消下去。方才那么一折腾,殷愿安绑的时候手法也不轻柔,此时绑带边缘已经显出了青色,哪怕是在晕黄的光下也格外可怖。
殷愿安也没想到楚袖是这么容易留印子的体质,当下便摸着鼻子尴尬笑道:“这纯属意外,我这就给你解开。”
话是这么说了,可他手里还提着灯,方才绑的时候就是让路眠提着的,此时自然也只能靠他。
是以,殷愿安将手伸出来,眼神示意路眠解开。
路眠原就是打算解开楚袖腕上的带子,只不过还没来得及,两人就撞作了一团。他此时便抓住机会,三下五除二地将楚袖腕上的带子解开,却没解开殷愿安那一端。
“真是的,多解一个会累死是吗?”殷愿安抱怨一声,手腕一抖将带子抓在手里,正想转身继续走,就被路眠抓住了手腕。
不等他说话,路眠已经将两根绑带系在一起,顺带着从他手里夺过了提灯递给了楚袖。
“阿袖走在最前头吧,我陪着愿安哥就好了。”
还带着些许温度的木棍被塞进手里,她怔愣了一瞬,应了一声后便从殷愿安身侧走了过去。
也亏得殷愿安常年习武,身形瘦削,这才能让两人调换位置。
楚袖领路,比起殷愿安来不知快了多少倍,一来她已将路线记在心中,什么时候转弯什么时候上台阶都了然于胸,二来她无甚害怕的东西,不像殷愿安一样,走两步就怀疑有东西在黑暗中窥伺着他们。
身后殷愿安絮絮叨叨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起初楚袖还分了点心神听着,后来便将思绪落在了路眠方才的那一声“阿袖”上。
路眠虽然也跟着苏瑾泽唤她阿袖,但从来不像苏瑾泽一样不分场合地乱叫,只会在极少数人面前才会这么喊。
方才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着实让她有些不明所以。
但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她也就不再纠结,在殷愿安的催促下加快了脚步。
三人自暗道里出来,本以为外面无人,谁想一出来便和一位圆脸的姑娘撞了个正着。
对方一袭天青色云纹滚边衣裙,楚袖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京中极为常见的款式。
这个时候能候在外头的,想来在露华庭中颇有些本事。
“不知姑娘是?”楚袖略带疑惑地开口,殷愿安和路眠则站在她身后,显然也是未曾见过这位姑娘的。
那姑娘笑容灿烂,眼睛如月牙儿一般,回道:“婆婆嘱咐我守在这里,等几位出来后,带你们去膳厅用膳呢。”
一听用膳,殷愿安是一万个高兴,立马答应了下来。路眠和楚袖对视一眼,也不得不遂了他的愿,三人一同跟在那姑娘身后到膳厅去。
许是怕有外人在他们不自在,膳厅里并无他人,圆脸姑娘也在将他们带到后便去传膳了。
露华庭表面上是个山庄,内里也有不少田产,春种秋收,倒也能够一庄子的人自给自足。
此时正是初夏,不少瓜果蔬菜正值结果出实,厨房做了不少时蔬菜肴。
因着炎热,膳厅四角置了冰盆,是以关着门也不至于太过燥热。
三人都没有用餐时不言语的规矩,此时便各自动起筷来。
殷愿安率先夹了一筷子凉菜,在楚袖吩咐前就将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家伙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不知真假。”
“正好那边新出了些花卉盆栽,届时麻烦楚姑娘游说一番了。”
楚袖自然无有不应,殷愿安性子圆滑,武功高强,他愿意亲自出马去镇北王府探消息,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殷愿安迟疑地看了路眠一眼,口中嗫嚅着没了声音。
虽不明白他在迟疑些什么,但路眠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也便直白开口道:“不必顾及我,直说便是。”
得了路眠的首肯,殷愿安也不再隐瞒,借着给两人盛汤的动作凑上前去,轻声说道:“既然那世子是个假的,不如我们也……”
殷愿安思路清晰,三两句便将计划讲了个透彻,楚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路眠却眉头紧皱,待到听完,面上神色更是难看。
“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见路眠如此模样,楚袖面带笑意轻飘飘地问询。
说话间,她将一碟子小菜推到了路眠跟前,“这时蔬乃是自耕自种,在外面买的可不一定有这般鲜嫩呢!”
俊朗的青年依旧紧抿着唇瓣,盯了那精致的小菜许久,这才闷声夹了一筷子下饭。
“既然你们俩都觉得不错,待会儿我就去找人问问这菜是怎么种的,回去也好种在自家院子里。”
站在两人身后的殷愿安大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力道之大险些将楚袖按到桌子上去。
楚袖嘴上没说什么,只安静地用饭,心里却打定主意要让这家伙忙上一段日子,省得他每日这么悠闲。
第50章 入府
三人用完午膳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露华庭, 花婆婆也没阻拦,只是笑眯眯地将庄子里新摘的瓜果装了几筐在马车上。
用花婆婆的话来说就是,好不容易来一次, 还是要带些东西走的。
路眠本想拒绝, 但还没说出口就被楚袖扯着袖子拦了下来,只好和殷愿安一人抱了一筐瓜果上车。
“楚姑娘辛苦, 平日里也得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花婆婆拉着楚袖的手,面上皱纹里都是笑意。
露华庭少有新人来,那些个关押在下头的人一个比一个地让人恶心,便是山庄偶尔的入京采买都是年轻人干的活。
花婆婆作为管事,常年守在这里, 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新面貌了。
虽说楚袖等人只不过来了一个上午,她也打从心底里欢喜。
但她到底还记得当初苏瑾泽来时絮叨的几句, 知道面前这乖顺的姑娘身子骨格外的弱,也便在分别时提了这么一句。
楚袖难得地愣了一瞬, 继而眨了几下眼睛, 而后罕见地眉眼弯起,两颊浅浅地回道:“花婆婆放心,我一定会保重自己身体的, 现在已经比以前强了不少了。”
似乎是为了向花婆婆证明似的, 楚袖上马车时刻意躲开了路眠伸过来的手,自己扶着马车跃了上去。
暗红衣裙一闪而过,浓妆艳抹的女郎恍若白兔一般落进了车帘后。
这一番告别后, 三人便驾车离开。
殷愿安依旧在外头哼着不成曲儿的小调悠哉悠哉,两人坐在马车里却不如来时那么自在。
准确的说, 是马车的空间变小了。
自朔月坊做大之后,请乐师舞姬上门的人家越来越多。若是次次都指望对方派来车马接送, 未免有些太不切实际。再者,除却旁人相邀之外,朔月坊也会在拿到帖子后自行前去赴约。
是以在有了足够的钱财后,朔月坊便将招人买马装点门面这三件事当作首要之事,单是马车,就置办了十数辆。
除却起步那一年楚袖外出参宴比较勤快,之后大多数时间,她乘坐马车也只是为了去往各家府上联络关系。
但即便如此,郑爷还是为她专门留了一辆马车,按郑爷的说法来说就是堂堂朔月坊的老板,出门怎么能没有一辆自己的马车呢!
她本人对这些并不讲究,要真说起来,前世她也是一坊之主,别说马车,就是睡觉都没个安稳时候。
果然还是盛世更让人安心啊。
而此时,这辆被郑爷刻意嘱咐做大做宽、内里一切布置极尽奢华的马车也逼仄了起来。
两筐瓜果放在靠近车帘的位置,原先用来遮挡视线的木屏风便不得不收起来,两人也不再对坐,反倒是规规矩矩地并坐在一处。
来时楚袖尚且整理卷宗,回去时已经没了这兴致,或者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城去看看柳臻颜,亲自确认她是安全的方才能安心。
马车内无人言语,楚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觉有异,直到马车进了城,外面逐渐嘈杂起来。
小贩的各色叫卖声顺着飘荡的天青色车帘传进来,驱散了一室的寂寥。
“ 阿袖方才,似乎很高兴?”
“嗯?”没想到路眠会忽然说这么一句的楚袖猛地回过神来,便撞进了对方那双如一汪春水的浅碧色眼眸里。
几个时辰前,这双眼寒潭深冻,轻飘飘的一眼都能让再凶恶不过的匪徒哑然,而此刻,五月初夏池塘柳尽入眼底,温柔得简直不像京中盛传的那位黑无常,倒像哪家外出的端方君子。
楚袖被自己的想法惊得笑了出来,而后回答了路眠的问题:“我的确很高兴。”
这世上给予她的每一丝善意,都让她无比高兴。
但显然路眠误会成了别的东西,他的表情有一瞬尴尬,继而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柳世子那边,你打算怎么处理?”
“就按殷愿安说的来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于陆檐,就让他在朔月坊里好好当他的教书先生,来抵他先前欠下的药钱吧。”
楚袖也不追着问路眠方才是个什么意思,顺着他的话头继续往下讲。
“柳小姐那边也不知到底如何了,昨日出了这么一桩事,便是个傻子也要察觉出不对的地方来了。更别说……”
路眠接话道:“更别说柳小姐和柳世子相依为命,两人情谊深厚比之寻常兄妹更甚。”
“是啊。”楚袖叹息一声,她是真心实意地为这两兄妹可惜。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楚袖都没有福气去享受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之情,大多时候她都一个人默默筹划着一切。
不过如今是太平盛世,再烦恼也不过是世家大族之间你争我抢、勾心斗角,远远比不上前世刀光剑影的生活。
朔月坊里的日子舒坦,楚袖原本因奔波劳碌而千疮百孔的心也获得了不少慰藉。
路眠倒是有个姐姐,对于柳臻颜的冲动倒是有几分感同身受。只是他们二人的相处方式与柳家兄妹完全不同,彼此之间也未曾呵护到如此地步。
两人话谈的功夫,殷愿安已经将马车赶回了朔月坊,还没等稳稳当当停下来呢,就有人扑了上来。
殷愿安吓得双手勒绳,急忙将马车停下来。马车一停,他便满脸怒色地将扑在马车上的小丫头提了起来。
“你这家伙不想活了是吧,这都敢往上扑?”
“要不是小爷技艺高超,你早就被马蹄踹出去了。”
荔粉色衣裙的小姑娘低垂眉目没敢反驳,毕竟这件事情是她做得不对,只是眼神忍不住地往马车里瞟。
见她眼睛滴溜溜地转,殷愿安就知道这家伙压根没什么反省的想法,表面看起来乖觉,心里全不在意,若是有下次,她八成还是会做这种危险的事。
若是换作他手底下的任何一个人,殷愿安都会毫不犹豫地上手教训,可面前这个小姑娘奇怪得很,就算挨揍也改不了自己那臭脾气,而且还格外记仇。
就在殷愿安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时,马车里的人也掀了帘子下来。
楚袖一下车,方才还算安生的小姑娘便扑腾起来,声音似糅了蜜般,全然不像私下里与他呛声的模样。
“姑娘,你看他!你看他!”
“他居然把我拎起来,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起初可能还只是一肚子坏水地想在楚袖面前给殷愿安上眼药,后来说着说着竟真的生气起来。
于是乎,殷愿安不止被告状,还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脚。
看着从他手里脱离出来就直直往楚袖身上扑的小姑娘,殷愿安十分无语,原本还想说什么,无奈楚袖先开了口。
“车上的东西拿下来给大家分一分,其余送到后厨加菜吧。”
虽然楚袖这话不是对着殷愿安说的,但路眠都干活了,他当然也不能在一旁闲着,只能认命地站在了马车边,接过路眠递下来的一筐瓜果。
新采摘的瓜果未曾清洗,多少沾了些泥土,路眠却浑不在意,双手拎着竹筐,衣上便蹭了不少尘土。
“走吧,带路。”
两人带着瓜果往后厨走,楚袖则拍了拍抱着自己胳膊不放的小姑娘的头,轻笑道:“好啦,他们都走了,快起来了。”
“哼哼,还不是姑娘你大清早就不见了,柳小姐派人过来找的时候我都急死了。”月怜松开手,向楚袖抱怨着她离开朔月坊却不告知的事情。
楚袖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继而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那边有说是什么事情么?昨日柳小姐才回了府,今日合该静养才对。”
“我也是这么说的呀,但那个叫春莺的实在是急得不行,现在还在坊里等着呢。”
月怜一边将楚袖往坊里引,一边同她讲起春莺这一上午做了些什么。
“我们说姑娘不在,她急得在大厅团团转,眼看着影响生意,郑爷就将她请到后院的厢房去了。”
“叶怡兰陪着她说话,我在门口守着。”
叶怡兰性子稳重,有她在,倒是不用担心春莺情绪过激。
虽这么想,楚袖却还是加快了步伐,打算亲自问问春莺究竟是什么急迫的事情,要隔日便来上门。
厢房离得不远,不多时两人便推开了门扉,内里两个姑娘对面坐着。
叶怡兰手里打着绢扇,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哪怕两人进来也笑吟吟地将未尽的话讲完:“京城不比朔北清凉,柳小姐许是苦夏,春莺姑娘不如钻研些凉快的吃食。”
“多谢叶姑娘。”春莺轻点了头,看起来也有几分认可。
若非月怜方才说春莺急着寻她,单看这一幕,她还以为是志趣相投的两个姑娘闲话家常呢。
见着了楚袖,叶怡兰便也失去了在此的意义,她轻巧起身,路过月怜时还将她也一起拖了出去。
至于对方的挣扎和反抗?叶怡兰表示自己根本没看见。
叶怡兰出门时并未带上门,盖因春莺来时便急,如今见了楚袖,哪里还有什么闲话要说,八成是要拉着人直接往外走的。
正如叶怡兰所想,春莺三两步到了楚袖跟前,表情颇有几分慌张,口齿倒还算清晰。
“楚老板,我家小姐昨日回去便病倒了。不让我们陪侍也便罢了,就连世子爷都进不去她的院子。”
“小姐平日里没什么好友,我等能想到的便只有楚老板了。”
“烦请楚老板去一趟,劝劝小姐吧。自打昨日回来,她粒米未进、滴水未饮,我们都心疼得很啊。”
在春莺看来,柳臻颜突如其来的自闭门扉定然有其目的,但她也来不及多想,只能在隐晦地试探过柳臻颜意思后,一大早便来了朔月坊寻人。
无奈楚老板出门实在是早,哪怕她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只能在坊中苦等。
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人,她三两句讲了个大概,而后便紧盯着楚袖,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言语来。
“既然柳小姐那边需要我,那自然是越快越好。”
“刚好马车还在门口停着,我们这便出发吧。”
楚袖不会拒绝,甚至于提出了即刻出发的想法。
春莺感激涕零的同时,也不由得慨叹起来,楚老板对小姐当真是好到没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楚老板才是年岁大的那一个呢。
两人外出时正撞上殷愿安从后厨里出来,不知什么缘故,身上除了尘土之外还多了不少烟灰,看起来真是狼狈极了,脸上还是湿漉漉的。
刚回来便要出门,实在是奇怪得紧。
殷愿安一边拍打着衣裳,一边开口问道:“楚姑娘这是要到哪儿去,不歇上一会儿么?”
“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一番。先前听你提起要往镇北王府送花,如今顺路,不若捎我们一程?”楚袖提起这茬时分外自然,仿佛只是顺带着找个车夫罢了。
但只有方才同楚袖商量的殷愿安才知晓内里隐秘的含义,他先是一怔,继而挂上了笑容,“那可正是再好不过了,省了我不少事呢。”
“ 既然帮你省了事儿,下次帮我向掌柜的要几盆春丝吐蕊吧,磨了他许久都要不到呢!”
言罢,她指了指已经走到前头的殷愿安,给春莺介绍道:“这位是荟萃阁那边的,你应当知晓一些。”
春莺听到“荟萃阁”三字便大概知晓了此人身份,因而便点了点头。
她与常在外伺候的秋茗不同,她留在柳臻颜身侧伺候,手里掌管着一个院子里的调度,自然也包括院子里各色花卉的采买。
柳臻颜对于这些其实并不太在意,花卉的品种和侍弄更是一问三不知,但这并不妨碍她看着争奇斗艳的花卉心情舒畅,甚至有时会刻意开着窗瞧上一个下午。
思及自家小姐,春莺面上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也没在意殷愿安要一起前往这种事情。
三人说走就走,全然没有通知路眠的意思,是以等到他从厨房里出来想要找殷愿安的时候,早就找不见人影了-
有春莺在,殷愿安成功地将马车驶进了镇北王府,尽管只是停在了外院,但比之以前已经算上不错了。
殷愿安作为花匠自有人接应,是以他坐在车辕上向离去的两人摆了摆手,也算是一种告别。
楚袖一下车就被春莺带着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瞧着就比旁的院子都要大上几分的院落。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柳臻颜的住所,但无论来多少次, 都不得不感慨柳臻颜的受宠程度,如此规模的院子,哪怕在王府中都是极为少见的,也不知道是合并了多少院子才成就了眼前这座小院。
春莺并不知道楚袖在心里想这些有的没的,她只是同守门的两个武婢打了招呼,而后带着楚袖直奔柳臻颜的卧房而去。
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白石板铺满庭院,哪怕没人打扫也不染尘埃。
逐渐燥热起来的初夏,柳臻颜却将门窗紧闭,看起来就是一副十分不妙的样子。
也不知柳臻颜将自己关在院子里究竟是什么原因,莫非也同凌云晚一样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光靠猜是不行的,真正的情况还是得问柳臻颜才能够知道。
春莺上前敲门,楚袖站得靠后些,只能听到屋内细微的声响,再具体一些便听不清了。
随着敲门声响起,屋内瞬间沉寂下去,继而传来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到了门前又停了下来。
“是春莺么?”语气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柳臻颜的掩饰功夫实在是有些不过关,就是不知道她此次发作后究竟躲在屋内做什么呢?
“小姐,是我。”春莺似乎并没有听出来什么异常,先是安慰了柳臻颜几句,方才将楚袖的到来告知了柳臻颜。
里面的人没有回话,但响起的锁链碰撞声清楚地告知门外两人她的打算。
楚袖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柳臻颜将门打开,春莺已经侧身到了门边,沉默不语,看样子是不打算随她一起进去了。
在等了约莫半柱香后,面前雕刻精良的木门总算打开,从里面扑出来的绯衣姑娘在看到楚袖的那一秒就扑了上来。
两人身量相差不多,柳臻颜又学过些武功,相较之下每月一病的楚袖就要瘦弱许多。
这么一撞,楚袖都险些被她撞下台阶,还是一旁的春莺伸手拉了一把,这才没让两人跌下去。
“真的是太危险了。”春莺惊魂未定地扶着楚袖的手,又将柳臻颜拉开仔细看了看,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继而说教道:“小姐你怎么能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呢,要是跌下去免不得要受伤的……”
楚袖还是第一次被如此大的力道扑上来,自己也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无他,朔月坊里除了月怜外没人会这么做,而月怜又知道收敛力道,每次看似迅疾,实则如轻飘飘的一片羽毛一样落入怀中。大多数时候,她只要负责在之后顺毛安抚就好了。
“啊!真是抱歉,我一时太激动忘了,楚妹妹你没事吧!”
躲开柳臻颜伸过来的手,楚袖沉声道:“柳小姐既唤我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啊对对对。”柳臻颜站稳了身子,却还抱着楚袖的手臂不放,把人整个往里拖,而春莺就在一旁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看着。
楚袖任由柳臻颜将自己拉进了屋子,而后将门用木栓、锁链以及看起来就还有分量的紫檀木书柜关了起来。
所以说,刚才那半刻钟就是在把这些东西一一解开吗?柳臻颜究竟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啊!
楚袖站在门口看柳臻颜忙碌着关门,思绪还在发散,就听见身后传来极为轻微的落地声,侧身望去时,便对上了仿佛是做贼的某人视线。
也许是为了翻窗方便,那人将衣摆一股脑地塞进了腰封里,发髻也略有几分凌乱。
对方显然也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只怔愣了一瞬就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扯了下来,顺带着躲在了轻薄的纱幔后整理头发。
所以,这两人到底能在屋里商量出些什么来啊!
楚袖叹气,不过好在秋茗的出现让她知道柳臻颜还没有在那位冒牌货跟前露出什么马脚,大约还停留在不敢相信的阶段吧。
据陆檐所言,在柳亭翻脸之后,母亲留下来的人马折损颇多,满打满算下来可能也只剩一个秋茗了,至于其他隐匿得更深的人物,就连他这个少主也无法知晓。
此前陆檐借着她的手与秋茗搭上了线,秋茗自然也知晓府里的那位不是真的世子。
按常理来说,柳臻颜遇事第一个找的定然是春莺,而非秋茗,但无奈秋茗知道的阴私事情更多,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楚袖对于两人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行为不置可否,毕竟柳臻颜身边也只有春莺和秋茗两个可用之人,想要对抗一整个王府简直是痴心妄想、蚍蜉撼树。
秋茗先柳臻颜一步收拾齐整,而后上前帮着柳臻颜将分量不轻的柜子推到门前挡住,这才拉着楚袖在里屋落座。
柳臻颜的卧房足够大,就算是里屋也不显狭窄,但里屋除了梳妆台、衣柜、箱奁和一道素绢屏风外并未添置他物。
是以柳臻颜和楚袖并坐在宽大的床边,秋茗则是坐在梳妆台前的圆木凳上。
最先开口的是秋茗,她讲起了自柳臻颜回来后府里的动静:“之前春莺回来说小姐被掳,可把我们吓了一跳呢。”
“虽说最后小姐解释是跟着世子出去游玩了,春莺姐姐还是放心不下呢,昨晚可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姐。”
“虚惊一场,到最后连王爷都没惊动呢。”
秋茗这话说得多少有些阴阳怪气,毕竟镇北王回京后便大肆宣扬自己对一双儿女的宠爱,尤其是柳臻颜,更是如掌上明珠般护着。
那般失踪了半日,哪怕是走着回去报信,镇北王府也早该知道了。
可事实上是镇北王府未有分毫动作,反倒是差役衙门四处奔波寻人。
若当真是提前知晓是兄妹相约出行也便罢了,可在场三人谁不知道,带着柳臻颜回来的那个柳岳风分明就是个假货!
“王爷得圣上器重,自然是忙碌的。”楚袖面上勾起个轻柔的笑来,一如往常一般安慰道:“解了误会一切都好,世子将柳小姐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再好不过,总比真让那些个贼人掳去强上百倍。”
她如此说着,指尖自袖袋中摸索出根银螺簪来,却没递给柳臻颜,而是给了秋茗。
“之前见这簪子精巧,也便央人买了来,如今瞧着倒是分外适合柳小姐呢。”
秋茗一见这银螺簪,眉眼便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也跟着楚袖劝道:“ 是呀小姐,这与您及笄时那件拓银描金百迭裙正登对呢!”
“想来也是缘分不浅,不然怎的楚老板早不拿晚不拿,偏偏这时候取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