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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醉酒


    莫名其妙做了见证人, 楚袖还不清楚情况,那公子却已经忙不迭地望过来,眼神里都是期许。


    她挪了视线, 直接问路眠:“现下这是?”


    “早些年父亲为我同镇北王世子定了约比试, 今日得见,合该践约。”


    “路小将军, 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公子苦笑地解释道,“你看我这瘦弱体态,如何能与小将军您比,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路眠却不信邪,他皱着眉上下打量这人, 而后道:“纵是先天不足,暗器总该是学过的吧。”


    “路小将军你真是高看我了, 父亲怜惜我体弱,不曾让我习武的, 若是小将军有意谈经诵典, 或许我能相陪。”


    路眠抿了抿唇,脸色肉眼可见地不太好看,他自墙上一跃而下, 落在楚袖身侧, 一下子就兴致缺缺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不叨扰世子了。”


    言罢,路眠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搞得世子满头雾水,又怕惹着了他, 只能小步地跟在楚袖身侧。


    “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民女姓楚。”楚袖回了这么一句,并未多言。


    谁想这位世子却一下子激动起来:“你就是颜颜提过的楚妹妹吧, 果真生得国色天香。”


    饶是楚袖脸皮厚,也从没想过自己这张脸能和国色天香沾上边,顶多算是清秀水平罢了。


    “世子谬赞,民女不过蒲柳之姿,比不得柳小姐姿容娇艳。”


    “楚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世子露出一个笑来,指了指前头不远不近走着的路眠道:“路小将军一向不好说话,在朔北那几年没少和军中那几位犟嘴,对着楚姑娘倒是好说话得很。”


    虽不知路眠是怎么和这位不善武艺的世子爷撞在一起的,但机会就在眼前,她也不会无所作为。


    这样想着,楚袖行走的幅度便大了几步,一点银光自袖中落下,被世子眼尖地瞧见。


    “楚姑娘,你落了东西。”世子捡了那枚镯子,倒是没再提刚才的话题,只当是楚袖害羞。


    “多谢世子。”


    楚袖将镯子套回自己腕上,口中道谢,心里却是一沉,身为镇北王世子,竟然不识得这信物么?


    世子将楚袖一路送回了后花园入口处,路眠早就在一旁候着,见两人过来也只是颔首不语。


    楚袖重新挂了牌子,正欲和路眠进去,便见得世子也好奇地捡了一块牌子在手中把玩。


    “妹妹宴客,我这做哥哥的怎好一直不露面呢。”


    身旁多了两个人,楚袖也不好再回李娴那边去,正想着另寻别的地方,便撞见了不远处倚在凉亭处的顾清明。


    “楚老板,本殿的酒呢?”


    楚袖无言以对,早先出去时她便吩咐了人送来,那些丫头们哪里敢怠慢。更别说酒壶都在他手边放着,摆明了就是耍无赖。


    “民女出去时便唤丫头们送酒,莫非殿下没收到么?”


    “本殿是想要楚老板带酒过来也好对饮几杯。”顾清明翻身跳出了栏杆,三两步便到了几人近前,艳丽非凡的面容上泛起一丝笑来:“不过既然楚老板带了人来,不如坐下来大家一起喝上几杯吧。”


    虽说是提议,但顾清明却摆出了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路眠不置可否,世子欣然答应,将楚袖架得不上不下,也只能跟着进了亭子。


    不同于之前李娴等人所在的亭子瓜果齐全,甚至还有几个打扇的婢女,顾清明选的这个亭子空空荡荡,桌上也只摆着几瓶酒。


    几人各自坐下,楚袖挨着路眠,顾清明则占了她对面的位置。


    顾清明将酒瓶推了过去,楚袖率先接过,给路眠倒了一杯,自己则将杯盏推到了石桌中心。


    “楚老板这是?”


    “民女酒量不佳,便不陪诸位饮酒了。”


    顾清明显然不信,将这当做她的推辞,依旧劝道:“如今春|光正好,饮些酒暖暖身子再好不过了。”


    “你看这位公子,瞧着也是弱柳扶风,不照样饮酒!”顾清明拍了拍世子的肩膀,含笑道。


    莫名其妙被提及的世子险些被喉中的酒呛到,咳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楚袖递了帕子,路眠上手帮他顺了顺背,顾清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名姓,可是路小将军的好友?”


    “在下柳岳风,家父柳亭。”


    镇北王的名讳便是柳亭,如此一来,也算是介绍了身份。


    “原来是柳世子,回京三月有余,竟到今日才有缘得见。”


    “来,我敬柳世子一杯。”


    几人都不算熟络,路眠与顾清明倒是有些交集,只是都是些陈词滥调,也不好再拿出来说事。


    是以,这酒喝得没滋没味,柳岳风和顾清明却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两人一杯接着一杯,颇有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爽。


    只可惜,一个先前就不知道喝了多少,另一个显然酒量不佳,都已经趴在桌上酩酊大醉了。


    为了配合,路眠也饮了两杯,此时瞧着还算正常,身姿挺拔地端坐着。


    “阿袖,去喊人来。”


    楚袖对路眠忽然的亲近话语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人喝醉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好,路眠你看着点人,千万别随意走动。”


    “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路眠一字一句地重复,乖巧得像是邻家讨糖吃的小孩子,楚袖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而后便又一次往花园边界处去了。


    然而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亭子旁便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人,以她的身高完全看不到里头的状况。


    “这位姑娘,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哎。”那姑娘脸生得很,想来是谁家的娇俏女儿,见楚袖着急的模样也便安抚道:“是宁家的公子路过此处见横七竖八睡着几个人,便想着上前帮忙。”


    “另外两个趴下的早就被下人扶下去了,只剩一个路小将军,怎么劝都不动,说是要等人回来。”


    “路小将军俊秀非凡,也不知是谁值当他如此等,醉酒都不忘等。”


    楚袖有些尴尬,没敢说路眠等的就是自己,只默默地换了个地方,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果不其然,亭中坐着柳臻颜和太子妃,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路眠身侧,面上俱是无奈。


    太子妃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宋雪云,当年她在花神会胜了魏娇娘一筹,成功入了太子的眼,同年便十里红妆嫁给太子,成了金尊玉贵的太子妃。


    宋雪云与路眠交情一般,只不是幼时因着父辈缘故见过几面,此时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是怕柳臻颜压不住场子,也便赶过来帮忙。


    但无奈路眠谁的面子也不卖,纵是宋雪云好言相劝,他也像个听不懂话的石头一般。


    “路小将军,不管你要等谁,都先去醒醒酒,待他来了,本宫一定让他找你,可否?”


    “多谢,不用。”


    路眠语气十分和缓,眼眸死死地盯着这边,楚袖一出现,他便眼眸一亮,继而站起身来,稳稳当当地走到楚袖身侧。


    “等你回来。”


    一时之间,诸多视线落在楚袖身上,她同宋雪云行过礼,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情况。


    “原来路小将军等的是楚老板,看来苏瑾泽不够上心啊。”宋雪云这话是调侃,落在旁人耳朵里难免变了味道。


    苏家扶持朔月坊的原因不明不白,见苏瑾泽和楚袖来往密切,大家都往风月事上猜,如今路眠似乎也对楚袖另眼相待,自然惹得别人眼红。


    路眠离京前声名不佳,去了朔北一趟,似乎大家都忘却了他曾经的模样,提起他来总是青年才俊,与苏瑾泽都不是一路人一般。


    “苏公子被家中庶务拖着无法前来,这才托了我照看路小将军一番,说来的确是苏公子不够上心。”


    柳臻颜瞧不出两人的言语机锋,只忙道:“麻烦楚妹妹快些将路小将军带下去吧,客院那边留了人煮醒酒汤,正好与我兄长一处用点便好了。”


    楚袖顺着柳臻颜给的台阶下,同宋雪云告辞后便带着路眠跟着丫头往客院去了。


    临走前,她还瞥见之前向她讲述的那姑娘惊异的面容,在心里暗道不妙,这么一来,她怕是又要在京中出一次名了。


    楚袖素来是不爱将自己的名字与这些风月艳|事放在一起的,连带着朔月坊在京中大乐坊里都独树一帜,极少有什么缠|绵悱恻的轶事传出。


    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便是再不想承认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了,只希望京中风头转得够快,莫要在她身上停留太长时间、


    客院离得不远,楚袖带着路眠到的时候,丫头匆忙行了一礼便去小厨房端醒酒汤去了,另一个丫头想着和楚袖一起搀着些路眠,却被他躲开。


    好在路眠酒量不好,酒品却佳,跟着楚袖那是寸步不离,就连如今攥在手里的袖摆都是楚袖怕他不注意脚下摔了塞进去的。


    “路眠啊路眠,你这酒量,作何要应付那几杯,让你同我做戏还不答应。”


    楚袖有些好笑地戳了戳路眠的脸颊,想起刚刚她私下同他打手势表示自己会使手段代他喝酒,结果这人就和没瞧见似的,实打实地喝了三杯。


    万幸这酒纯度不是很高,不然三杯下肚,路眠会变成什么模样还真是难猜。


    醒酒汤送来后,路眠也完全不像个醉鬼,乖巧地听了楚袖的话喝光,便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床上。


    楚袖起身欲走,却发现自己的袖摆不知何时被路眠与他自己的系在了一处,如今打成了个死结,是彻底解不开了。


    带了人走不说,下半场还再没出现。


    纵是正人君子也不由得会怀疑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叹了一口气,坐到床边嘟囔道:“这么一场下来,可少不了我的银钱。”


    偏生始作俑者毫无所察,睁着亮晶晶的眼眸道:“故事,阿袖讲故事。”


    得,看来自己是逃不开这老妈子的命了。


    第32章 身份


    不多时宴会结束, 柳臻颜才算是得了空往这边来。


    她先是去看了看柳岳风,发现对方还睡得死沉也便没有打扰。拉了个下人询问楚袖的去处,就得到了婢女一句支支吾吾的“在另一位公子屋里”。


    柳臻颜先是一愣, 继而也想起了方才离席前宋雪云所说的两人关系匪浅的话来, 她打发了下人,自己则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扉。


    虽然柳臻颜觉得自己动作够轻, 但这对于屋内人来说依旧过分吵闹,是以她一抬眼,对上的不是楚袖,而是皱着眉头的一张冷脸。


    “路、路小将军?”她颤巍巍地喊了一句,对方却没有回应, 只是冷淡地瞥来一眼。


    路眠坐在床边,倒是楚袖不知是什么缘故竟然睡到了床上去。


    “路小将军, 这是?”柳臻颜看了看睡得分外安慰的楚袖和端坐在床边的路眠,心想这两人是不是换了位置。


    明明醉酒的是路小将军, 怎的楚妹妹先躺了下去?不会是路小将军做了什么吧?


    柳臻颜的表情变幻莫测, 哪怕是路眠也知道这人脑子想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当下便道:“劳累过度。”


    “原是如此。”柳臻颜点点头,到底没问怎么路眠要在跟前坐着, 毕竟睡着不是醉酒, 用不着人伺候。


    两人就此相对无言,一个没赶人一个没说走,一个坐在床边看人, 一个坐在桌旁喝茶。


    直到柳臻颜续了第三壶水,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就要被路眠眼刀凌迟的时候, 楚袖总算是醒了过来。


    她愣神地盯着床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在镇北王府的客院里。


    “柳小姐?”楚袖坐起身来, 正想和路眠说些什么,却发现柳臻颜也在,还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难道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吗?


    “无事,她来看看。”路眠忽然福至心灵地回道。


    这看起来可不太像是无事的样子啊。


    可柳臻颜也没反驳,楚袖只能掀过这一篇,自床上起身,同柳臻颜告别。


    “哎?这么快便要回去了吗,我还想着给楚妹妹引荐一下我哥哥呢!”


    “他也特别喜欢那些乐器,你们一定很聊得来!”


    以柳岳风的性子或许和顾清明更聊得来吧,楚袖在心里默默叹气,然后开始认真敷衍柳臻颜。


    “之前遇到过世子,已经聊过几句了。如今世子醉酒,应当还在睡着,也不好叨扰,便改日再说吧。”


    柳臻颜还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在路眠冷漠的眼神里憋了回去,只能在送楚袖出门前哼哼唧唧地表示下次一定要来。


    “会的会的,柳小姐不必再送了。”再送就上马车了啊喂。


    虽说柳臻颜一向跳脱,但这么黏糊也是有些出乎意料。


    再三劝阻后柳臻颜总算是离开了,结果楚袖一回头就对上了路眠的眼睛。她愣了一会儿,而后道:“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楚袖问的是之前在客院里的事情,她记得她睡前明明路眠还躺在床上,她实在困倦便睡了过去,怎么醒来自己就躺在床上了呢?


    路眠移了移视线,道:“你睡着后没多久。”


    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提楚袖是怎么到床上的,转而说起了之前宴会上的事情。


    “所以,你在镇北王府的祠堂里没见到镇北王妃的牌位,反而见到了一个不知名女人的牌位?”


    路眠点点头,而后补充道:“我去的时候柳岳风也在,还给那女人上了一炷香,想来关系匪浅。”


    提起柳岳风,楚袖也将自己腕间的银镯子褪了下来,递到路眠跟前,在他打量的时候说道:“这是我在柳臻颜那里和一个婢女换来的信物,她说陆檐是她的亲戚。”


    “亲戚?”路眠重复了这一词,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陆檐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婢女之类的亲戚吧!”


    倒不是路眠看不起婢女之类的下人,而是陆檐的见识谈吐都与普通人不同,纵然是他极力掩饰,也很容易被看出来。


    若是要形容陆檐,或许用温室里的小白花更合适些。


    而且什么样的山匪会追人追到官道上都不放弃,那不明摆着找死么!


    两人交换了彼此的信息,最后定下由楚袖继续接触柳臻颜,路眠则尽力和柳岳风搭上线。


    反正在外人眼里,路眠这人向来是倔脾气,爱找柳岳风比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敲定日后行事的计划,两人一时之间便有些无言,最后还是路眠打破了尴尬的氛围,道:“今日麻烦阿袖了。”


    楚袖摇摇头,显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你都唤我阿袖了,何必在意这些。”


    路眠回京以来,和楚袖的联系也多了起来,两人虽不像是苏瑾泽那般爱闹,但坐着聊上几句还是可以的。


    更遑论路眠一直惦念着三年前那个无疾而终的约定,哪怕楚袖再三表示苏瑾泽已经代他完成,路眠依旧坚持每日来朔月坊点卯。哪怕是不能在朔月坊久坐,也一定要来一趟才罢休。


    “再者说了,京城风月事不知凡几,这点小事,隔天便被他们忘到脑后去了。”


    “莫说我们,便是宴会上其他男女,难道就风平浪静无事发生么?”


    她不过随口一说,谁知面前听着的男子的眼眸有一瞬的飘移,就连手上的动作都僵住了。


    路眠这人也很奇怪,若是为了正事,他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一百个谎,可若是私底下,便极易被看破了。


    “怎么,莫非真有事发生?”


    “不知,我一直在客院待着。”


    是么?可路眠这反应可实在是不像啊。


    路眠不说,楚袖也没办法,只好放过了他。


    马夫的声音适时响起,“公子,朔月坊到了。”


    “既然如此,那便明日再见了。”


    素淡衣衫的姑娘撩开车帘,将下车时回头轻轻一笑,继而脚步轻快地下了马车。


    坐在车里的路眠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女子的身影便已经消失不见。


    他隔着袖子摸了摸那块木制的牌子,心想这次是没有机会,待到下次,一定会还给她的。


    马夫等了许久也不见自家公子吩咐,正准备开口询问,便听得马车里传来自家公子与往常无异的声音,这才安心地驱车离开-


    楚袖有意和柳臻颜亲近,自那次宴会后更是多次赴柳臻颜的约,两人几乎将这京城玩了个通透。


    不拘是城南还是城北,只要有好玩的,两人都会去逛上一圈。


    逛到今日,便又轮到了两人初识的青白湖。


    二月的青白湖多是为了放灯,四月的青白湖瞧着可就热闹不少了。


    水上做买卖的船家来来往往,一箩筐一箩筐的果子压在船头。


    年轻的小子丫头们也在湖边玩水,被家里人捉住也是好一通训。


    若是有那水性好的,也会寻个僻静地方下水去玩。


    总之青白湖来者不拒,只要想来,做什么都可以。


    柳臻颜和楚袖都喜欢这种松快的氛围,用不着管什么繁文缛节,只管开心便是了。


    只是这次多少还有些不一样,因为经过长达一月的“通信识亲”,陆檐和那丫鬟彼此确认了身份,打算见上一面。


    陆檐毕竟是个男子,不好明目张胆地同她们出行,楚袖便早一步安排他去青白湖租船了。


    是以,几位姑娘到的时候,已经有一艘看起来便雅致非凡的船等在岸边了。


    船头站着一位圆脸姑娘,见着有人过来便问:“可是楚姑娘么?”


    “正是,我带几位姐姐出来游玩的。”


    确认了身份,几人便登了船,圆脸姑娘竹篙一撑,船便摇摇晃晃地往湖中心去了。


    陆檐的腿在十天前就好得差不多了,知道今日是要见人,也便换了一身新衣裳,腰间还佩了一块新玉,据说是那玉簪剩下的边角料雕成的一个小物件。


    柳臻颜生性善良又好奇心重,不然那日也不会容许自己的丫鬟那般胡闹来寻亲,此时便是第一个进了船舱的。


    便见得竹青衣袍的男子手执书卷抬眸望来,明明是有些陌生的一张脸,却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原本的问候也卡在了嘴里。


    柳臻颜自己觉得别扭,也就匆匆瞥了一眼便坐在了别的地方,走在她身后的楚袖却清楚地瞧见陆檐眼中的那点宠溺与满意。


    陆檐竟然认识柳臻颜?


    镇北王在朔北可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存在,更别说镇北王溺爱女儿,连路眠都只是匆匆见过几眼,一个自称是千里迢迢来京城寻亲的男子,如何能见得到镇北王的掌上明珠?


    楚袖作为中间人,自然是坐在了陆檐身侧,等到几人都坐下了,她才同各位介绍道:“这便是之前我提到过的陆公子,陆檐。”


    “这位姑娘便是先前与陆公子通信过的秋茗了。”


    秋茗眼泛泪花,陆檐笑着安慰了她几句,瞧着倒也像那么回事,只是到底如何,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陆小哥可算是安然无恙,当初得了你要来的信,我就掰着指头算日子。哪想过了许久都不见你来,还以为你遭了什么意外。”


    “若是你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地底下的姑妈交代啊。”


    秋茗的确有个姑妈在朔北,但家中儿女情况却是不清楚的。


    楚袖默默观察着两人的情态,顺带着和柳臻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直到柳臻颜悄悄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楚妹妹,这个陆檐,怎么这么可怕啊。”


    “嗯?”


    这倒还是第一个说陆檐可怕的,哪怕是书斋里最顽皮的孩童都不会说陆檐脾气差,这家伙和个好好先生一般,罚人也能罚得人心服口服。


    “如何说?”


    “我也不知道,就一种感觉。”


    楚袖一问,柳臻颜反而又不确定起来,抠着指尖道:“许是我从小就怕教书先生的缘故吧。”


    但据她得到的情报来看,镇北王嫡女可从来未请过先生。


    现在看来,这位陆檐公子的身份,可就愈发好玩了。


    第33章 游湖


    四月的青白湖较之元夜那日更加热闹, 便是坐在船舱里也能听见船家们的吆喝声,间或还能听到哪个顽皮的孩子自水里窜出来吓了旁人一跳的声音。


    陆檐和秋茗两人“叙旧”,楚袖和柳臻颜便去了船舱另一头, 中间拉了一道半身的竹编屏风遮挡。


    因着喜看热闹, 柳臻颜早早地就推开了小窗,半趴在窗边瞧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水面。


    若不是要春莺拦着, 她八成已经探出头去了。


    就算如此,也还是眼巴巴地望着外头,一副霜打的样子。


    楚袖看着她这模样只觉得好笑,也便放下了手里把玩的玉珠串,提议道:“既然无聊, 不如去船头看看。”


    “若是喜欢,还能挑一挑船家们买的那些小玩意儿。”


    “好啊好啊!”柳臻颜喜不自胜, 当下便扯了扯春莺的袖子,“好春莺, 出去玩嘛!”


    春莺只是顾虑柳臻颜的安全, 也不是要柳臻颜整天闷着,不然最初就不会让她出来游玩。


    春莺一点头,柳臻颜欢欣雀跃瞧不出一丁点方才的消沉模样, 飞一般就出了船舱, 看得春莺和楚袖十分无奈。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撑船的姑娘十分开朗, 见柳臻颜窜出来也不觉得惊慌局促,反倒好心地提醒:“小姐若是要在船头待上一会儿, 还是往后稍稍吧。”


    “我方才瞧见好几个捣蛋鬼入水了,平日里他们就爱捉弄我, 待会儿要是吓着小姐就不好了。”


    谁想这非但没让柳臻颜退后些,她反而更感兴趣了,半蹲下|身子将手探入沁凉的湖水,回头笑嘻嘻地道:“还有这么好玩的事情啊,他们若是敢来,我一定替你赶跑他们!”


    撑船姑娘见她这么危险的举动,撑篙的动作都慢了几分,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这位小姐摇下去了。


    纵是如此,她也还是胆战心惊地说道:“小姐还是不要玩水了,实在是危险的很。”


    “不碍事的……啊!”


    柳臻颜自认为平衡性还好,这姑娘撑船又稳当,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元夜那日的事情了。


    但人的运气实在是个谜,船身不过轻微摇晃,柳臻颜便整个人往碧绿的湖水里栽。


    楚袖离柳臻颜稍近些,当下便伸手去拉她,拉是拉住了,只是没止住落下去的趋势,反倒被柳臻颜带着也落入了湖中。


    周围船只不少,一见这架势便有几条船上的人跳入水中救人,撑船姑娘也是将竹篙塞进春莺手里,自己也跳了下去。


    春莺对此急得不行,但无奈在船上的几人都是旱鸭子,只能在船上干着急。


    陆檐和秋茗听见声响也第一时间走了出来,正撞上撑船姑娘将浑身湿透的柳臻颜送了上来。


    “快快快,秋茗搭把手。”


    春莺和秋茗一左一右将柳臻颜架回了船舱,好在撑船姑娘下去的动作够快,捞起柳臻颜也不过片刻的事儿,她也就还醒着,只是衣裳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着实不大舒服。


    撑船的姑娘进来拿了条干净毛巾,顺带着拉开了一进船的一个矮木柜子,里头放着几件衣裳还有毛巾。


    “那边的柜子里还放着煮过的红糖姜水,若是想喝也可以热一热。”


    她在屏风后快速地换了衣裳,也便出去了,留下一主二仆两人在船内收拾。


    陆檐站在船头,遥遥地望着刚才将楚袖带走的粗使婆子上的那条船慢慢开了过来。


    等到离得近些了,才瞧见那船的不同来。


    比之他们租赁来的雅致小舟,面前这船显然更符合话本里描述的游船画舫,上下两层的结构,船舱屋檐栏杆处的雕工无一处不美。


    几个黑衣的护卫腰间悬剑,齐刷刷地站在船头,见得陆檐眺望便冷眼瞧了过来。


    两船相接,船舱里才走出熟悉的人影儿来。


    楚袖挽着一个不知名的姑娘,两人言笑晏晏地走了出来。


    那姑娘打扮虽低调,但不管是衣裳料子还是素净的首饰瞧着都不是便宜物什,再瞧这画舫的兴师动众程度,八成也是个家中的娇娇女。


    “今日真是多亏了凌姑娘在,不然我可要在水里泡上好一阵儿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楚袖已经将她夸了好几遍,直将她夸得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哪里就有那样好了,便是没有王妈妈在,方才好心人那般多,也定能将先生拉上来的。”


    “那也是王妈妈最快,还不是凌姑娘心善。”


    “先生!”


    “好,我不说了。”


    再逗下去未免有些过分,楚袖也就笑眯眯地结束了这话题,向船上的陆檐挥了挥手。


    凌姑娘自然也瞧见了陆檐,她揪了揪楚袖的衣裳,继而对着陆檐轻轻颔首,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楚袖从画舫上回了船上,同凌姑娘道了别,这才问起柳臻颜的情况。


    “方才我让那姑娘先把柳小姐带上来了,她可还好?”


    “无事,在船舱里喝姜茶呢,楚老板最好也去喝上些,暖暖身子祛祛寒意也好。”


    楚袖婉拒道:“我可受不了那股子姜味儿,还是免了吧。反正衣裳已经换过了,也不影响什么。”


    言罢,她便同那撑船的姑娘商量道:“今日麻烦姑娘了,也不必再在湖上飘了,我们回程。”


    撑船的姑娘用毛巾将自己的头发绞得半干,此时又用布巾包在了头上,闻言也便点点头,点着竹篙往岸边去了。


    不多时船只靠岸,几人下船,临走前楚袖笑眯眯地嘱咐撑船的姑娘也去喝些姜茶,之后便与柳臻颜在此处分道扬镳。


    只是柳臻颜等人走后,楚袖却并没有直接回朔月坊,反而是带着陆檐在湖边走了起来,时不时停下来挑拣一番摊位上的小物件儿。


    陆檐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跟在楚袖身边,却也不问,像个沉默的跟班。


    好在片刻后楚袖便停在了一处糖画摊子前,回头问他:“快,挑个花样。”


    画糖画的是个颇为和蔼的婆婆,见得两人一前一后在这附近走了好几遍,姑娘才上前来,便以为两人是闹别扭的一对儿,当下便道:“不如画这位公子吧,瞧着也喜庆。”


    刚走到跟前还没来得及细看摊位上的糖画就被说长相喜庆的陆檐:……


    楚袖倒是一下子听出了婆婆的误会之意,也知道不好解释,只是回道:“可别画他,不如画个小狐狸吧,多可爱呢。”


    “这位公子呢?”


    “就听楚老板的。”陆檐对此没什么追求,自然是样样依着楚袖来。


    滚烫的糖液顺着细长的壶嘴流出,在板上逐渐成形。


    婆婆年纪虽大,手却一点不抖,稳稳当当地画完了楚袖的小狐狸,安上两根竹签便笑眯眯地递给了她。


    楚袖也自腰间摸了三文铜板递过去,眼睛则是盯着这画得圆滚滚的小狐狸。


    糖画为了易于固定,小狐狸团起了身子,蓬松的尾巴搭在前腿前,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瞧了好一会儿,她才将这小狐狸塞进陆檐的手里,道:“吃吧,刚才看着婆婆的摊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我……”陆檐想否定,就被楚袖堵了回去。


    “知道你想说什么,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再去给那些孩子采购些笔墨纸砚。前些天你不是说有几个孩子的不够用了么?”


    知道自己怎么说也说不过楚袖,陆檐只能收声吃糖,顺带着跟着楚袖往之前马车停着的地方走-


    四月开始,京中的宴会便井喷式地增长,今日是花宴,明日便是踏青赏景,后日便是哪家麟儿百日宴。


    朔月坊里的姐妹们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常在楚袖身边的月怜和舒窈都出坊了好几次,唯独楚袖八风不动,任谁来请都是两个字——不去。


    旁人猜测楚袖是生意做多了,脑子开始糊涂了。


    朔月坊才起来多少年,竟然连京中几大世家都不放在眼里。


    但楚袖本人却懒得搭理这种风凉话,反正怎么说也不会掉块肉,再者也不是她心高气傲瞧不上别人,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上次游湖时遇到的凌姑娘在那之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回家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除了她最亲近的乳母李妈妈外谁也不见,一副要把自己关到死的架势。


    无奈之下,李妈妈只能着人来请楚袖,寄希望于她能开导开导凌姑娘,别让她再陷进以前那种状态去。


    凌姑娘全名凌云晚,是冀英侯唯一的女儿。


    冀英侯先夫人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最后虽然是生出来了,但也因太久的时间使得凌云晚幼时做事较一般孩子迟缓得多。


    先夫人带着她求医问药,都不见什么效果,反倒是自己因常年忧思先病倒了。


    在凌云晚八岁那年,母亲溘然长逝,本就因体弱被箍在后院里的她愈发沉默寡言,整日里抱着母亲的遗物发呆。


    等到冀英侯发现的时候,凌云晚已经极少开口说话,大多时候都是低着头躲在乳母身后。


    凌云晚变得不爱见人,时常将自己关起来,冀英侯试图和女儿拉近关系,但女儿一见他就跑,实在没有法子。


    直到凌云晚十三岁那年,冀英侯续弦宋氏,宋氏性情温柔,又喜诗书,不曾苛待她,更是时常送去她喜欢的游记书籍,甚至会搜罗一些她喜欢的消息,鼓励她出去走走。


    许是宋氏的存在让凌云晚想起了母亲,这么多年来她总算是提了回要求,说要找个人学琵琶。


    来的人自然便是当时在京中炙手可热的楚袖。


    楚袖的琵琶技艺高超,本人也谈吐有度,纵是知晓凌云晚与常人有些不一样,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她是个合格的先生,哪怕凌云晚学得很慢,她也依旧一个指法一个指法地教过去。


    除此之外,楚袖每次来常常会带来自己写的新戏本,以润色增添的名义让凌云晚读,两人再加之讨论。


    久而久之,凌云晚除了有些腼腆怕生,与正常姑娘也无异了。


    谁知这飞来横祸,不知遭了什么罪,凌云晚一朝之间又将自己锁了起来。


    楚袖到冀英侯府的时候,宋氏和冀英侯都在正厅里坐着,见着她来便起身相迎,可见是真的着急。


    “可查请了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说起这个,冀英侯就忍不住叹气,宋氏则开口道:“问过了那日跟出去的护卫和丫头,说没和什么人起冲突,一直风平浪静的。前头还说要去青白湖湖心亭煮茶呢,一晃眼的功夫便要回家了。”


    “改口回府的时候,凌姑娘在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就是在读山水游记。楚老板是知道的,晚儿一向喜欢这些。”


    单从这些消息来看,的确没办法判断是什么刺激了凌云晚,看来只是试探一下,凌云晚会不会排斥她的存在了。


    知道楚袖的想法,宋氏带着楚袖便往凌云晚的院子去了,远远地就瞧见几个小丫头在那里垂头丧气地站着。


    见两人过来,丫头们齐齐见礼,为首的那个更是直接与宋氏道:“夫人,小姐不用饭,也不许李妈妈出来拿东西,这可如何是好啊!”


    “什么,竟然连饭也不用了?”宋氏闻言更加焦急,推门便进,也顾不得与楚袖说什么了。


    楚袖则是自丫头手里拎过一个食盒打开看了看,一小碟杏仁豆腐并一碗八宝珍汤,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也便问道:“这菜,小姐见过么?”


    “见过的。本来小姐没说不吃,只是开了食盒往桌上端的时候,小姐一下子跌到了地上,说自己不吃这种东西。”


    楚袖谢过了这丫头,将食盒还给她,嘱咐她换些吃食来,也便进了院子里。


    进去的时候,宋氏已经在凌云晚的屋子里待了有一会儿了,只是凌云晚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在两人中间立了一道屏风,只隐约能瞧见人影。


    “晚儿,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说出来母亲也好帮你解决啊。”


    凌云晚不发一言,只有李妈妈代她答道:“夫人,小姐没事,缓缓就好了,让厨房那边送点糕点什么的吧,那些豆腐啊、汤啊可莫要再送了。”


    楚袖在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而后便走到了宋氏身侧,向她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自袖间取出一管挂着天青色穗子的短笛来。


    她曾专门和人学过安神的曲子,昔日便常常为凌云晚弹奏,此次也不例外。


    楚袖对于凌云晚遭遇的事情略有猜测,但当务之急还是先安抚她的情绪,以免她一味沉溺,走进死胡同里去。


    曲子吹过三遍,凌云晚的呼吸平稳了不少,楚袖向宋氏使了个眼色,对方便点了点头先离开了此处。


    楚袖坐在外间的时候一点也不急,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好像她不是来安慰凌云晚,只是来这里吹几遍曲子的。


    到最后,竟然还是李妈妈先开口问道:“楚老板?”


    “嗯。”


    “我家小姐想请您进来。”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绕过屏风进去,便见得之前还同她玩笑的小姑娘眼圈通红,双手揪着李妈妈的袖子,整个人都蔫了。


    好在凌云晚的状态不算太糟糕,见她进来还是带着鼻音喊了一声先生。


    楚袖坐到床前,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手中焐热,也不问她今天发生了什么,只说她有意写个新本子,希望凌云晚能帮帮忙。


    凌云晚的天分很高,以往经她润色的本子都会更卖座几分,是以楚袖每次都会给一部分分成给她。


    提起戏本,凌云晚的精神要好些,但专注不了太久便又沉了下去。


    楚袖也不急,与她一起用过新送来的晚膳,厚着脸皮在院里住下,更是借口戏本子还有些细节想要商量,夜里还赖在凌云晚的房间里不走。


    她之前找了机会和李妈妈通了气,此时对方也是向着她说话。


    “既然楚老板有话要和小姐说,不如今日再抵足而眠,也好说那些体己话不是?”


    “老奴就宿在外间里,若是有事吩咐,喊上一声便是了。”


    凌云晚对此没有反驳,楚袖也便顺利地在此处住下了。


    说是研究戏本子,可楚袖东拉西扯讲了许多事,也未曾说起戏本子的事。


    凌云晚有些奇怪,正想问问楚袖是怎么回事,结果灯光辉映下,楚袖一下子抱住了她,右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语气温柔。


    “小乖乖,莫怕莫怕。”


    “先生,我……”凌云晚咬了咬唇,正想坦白自己见到的东西,却被楚袖伸手按住了唇。


    “不想说就先不说,等你不怕了再说。”


    凌云晚点了点头,想到自己白日里不经意一瞥瞧见的东西,脸色立马便苍白了几分。


    “好了好了,现在就快些睡下吧,不然明日可没精力学琵琶了。”


    “先生要接着教了么?”


    楚袖帮她掖好被角,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先前说的便是有空就来,之前忙着别的事情,如今自然是我们凌姑娘最重要了。”


    “先生又拿我寻开心!”凌云晚闭了眼睛,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可等她熄灭了烛火走回床榻旁躺回去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黑暗之中,有一只温热的手悄悄牵住了她的小指。


    楚袖没有拆穿小姑娘,权当自己不知情,在安神香的香气中沉入梦乡。


    接下来,便要看清秋道那边查出来的情况如何了,到底是凶杀案,还是杀人灭口另有图谋,亦或者,是冲着当时会去青白湖的某个人去的呢?


    第34章 府中


    为了安抚凌云晚的情绪,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楚袖都住在了凌云晚院子里,只不过之后没再和凌云晚住在一起,而是住在了隔壁。


    不过这也没什么区别, 两人白日里总是腻在一起, 上午吃茶练琵琶,下午就凑在一起改戏本子。若是晚上得空, 时不时也会在书房里一起看山水游记,可谓是好不快活。


    之前楚袖递了信儿出去,没几天清秋道那边就有消息传了过来,说是在青白湖里捞出了不少骨头,经拼接发现是人的颅骨。


    因着那地方淤泥多水藻也多, 骨头入水后便被缠了进去,上头的些许肉糜才没被湖里的鱼虾啃食干净。


    仵作娘子猜测是将人的整个头颅砸裂, 连带着内里的脑子都磨成肉糜,有部分硬块未曾彻底磨碎, 这才被他们捞了上来。


    清秋道也查了当日在青白湖上来往的船只, 迂回地询问了许多船家都未曾打探出什么可疑人士来,反倒是个个都对那异常华美的画舫印象极深。


    楚袖最后拿到筛选过数次的名单时,上头出现的名字只剩了五个。


    出乎她意料的是, 上头竟然有苏瑾泽的名字。


    这家伙上次就没去镇北王府的春日宴, 往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也不见他和路眠一起行动,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结果竟在青白湖上泛舟赏景?


    且不说苏瑾泽本人因着儿时落水, 就算后来学会了游水,也本能地对这些湖泊河道不感兴趣。单是青白湖上成片成片的小姑娘, 想来苏瑾泽就没什么兴趣。


    但随后附上的资料打破了楚袖的想法。


    苏瑾泽非但会去,还一连去了大半个月, 可以说整个四月都泡在了青白湖上。


    若说没什么企图,楚袖是不信的。


    苏瑾泽幼年时在冬日里落过水,哪怕后来被家中长辈压着学会了泅水,到底还是心里不大舒服,往日里从不往这些个河流湖泊去。如今能在青白湖上一待就是大半个月,八成是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在。


    当然,苏瑾泽不喜水也不是什么秘密,与苏家有些交集的世家都知晓,是以苏瑾泽在外是说自己曾在青白湖上见着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这才日日流连,希望能再撞见一次。


    甚至于他还专门画了画像,着人在京城中打听。


    有几位世家公子侥幸见过,也个个魂牵梦萦,可见此人非同一般的貌美。


    鉴于清秋道和苏家本就有一部分牵扯,想要拿到苏瑾泽手中的画卷远比外人容易许多。


    拿到画卷的那一刻,楚袖就觉得有些想笑。


    这家伙也是真会糊弄人,竟然直接拿她曾经画下的观音像作筏子。


    那观音像是前世南梁民间以长公主为原型绘制,杨柳甘露慈悲心肠。长公主容貌清丽,自带一股子悲天悯人的气度,说是天上谪仙人都不为过。


    前世之人,又如何能在此世寻到呢?


    更遑论苏瑾泽为了说起来玄乎,更是说自己梦遇神女赐福,又偶然在青白湖上见得了这位姑娘,这才念念不忘。


    最主要的是,苏瑾泽本就是个浪荡性子,做这种事情一点也不违和,京中子弟知晓了也不过是慨叹一句少年风|流罢了。


    得知了苏瑾泽的去处,楚袖也决定什么时候去青白湖上和这位“为爱痴狂”的公子哥见上一面。


    毕竟,作为合作者,适时关心自己的东家也是很有必要的。


    楚袖让清秋道那边给苏瑾泽递了信,她自己则是依旧住在冀英侯府上,每日与凌云晚看书吃茶,好不快活。


    但楚袖毕竟明面上经营着一家乐坊,也不能真就当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了。


    邀约可以推了不去,但许多事情依旧是需要她定夺的。


    这也使得作为朔月坊二把手的舒窈三天两头便要来冀英侯府上送账本以及足有半人高的各种帖子。


    为了不让凌云晚有负担,这些东西一向是避着她送到楚袖所住的客房,但这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原本在花园里赏景的凌云晚忽然回了院子,和正搬着东西的小厮们撞了个正着。


    凌云晚本就是个腼腆性子,这些日子有楚袖作陪,整个人看着开朗了不少,但本质上还是那个怕麻烦别人的姑娘。


    她撞见了这一幕,自然知晓楚袖这些天压根儿不是如她所说的悠闲,而是将这些东西都推在了夜里完成。


    “小姐,这……”


    “你不要再解释了,我会和楚先生说的,这些东西先放到楚先生房间里吧。”


    凌云晚原本是要去宋氏院子里取东西的,但走到一半想起自己前两天给宋氏绣的帕子,这才临时起意回来了一趟。


    丫头进屋拿了帕子,凌云晚便带着人匆匆离开了,搬东西的小厮面面相觑,还是有一个机灵些的提议去和舒姑娘通个信儿。


    “我们去和舒姑娘说上一声,楚老板那边也好有准备。”


    “那你快去吧,这些东西我们搬就好,舒姑娘应该去花园里找楚老板了。”


    小厮一路跑到花园,远远地看见舒窈和楚袖一坐一站,府上的丫头们都在亭子外头候着,也顾不得那许多,冲上去便在亭子外扬声道:“见过楚老板、舒姑娘。”


    舒窈诧异道:“怎的到这里来了,东西搬完了吗?”


    “回舒姑娘,东西没搬完,但是小的们撞见了小姐,便想着来报个信儿。”


    “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小厮小跑着离开,舒窈便对着楚袖道:“姑娘在这儿待的时间也够久了,凌小姐若是不愿意说,您一直待着也无用。”


    “再者凌小姐也好了不少,离开也无大碍。”


    这并不是舒窈第一次劝楚袖了,早在小半个月前她便隔三差五地提醒楚袖,只是楚袖一直没同意,也便搁置着。


    比起舒窈的急切,楚袖本人则一点都不急,她慢悠悠地将杯中茶水饮尽,而后拍了拍舒窈的手,反倒问起了别的事情。


    “这个不急,倒是我不在的时候,陆檐如何了?”


    舒窈叹了一口气,道:“陆公子自从上次跟您出去了一趟后就再没出去过,别说联系镇北王府上的丫头了,就是朔月坊的门都没出去过。”


    “月怜那丫头拉了好几次都拉不出去,成天就在书斋里和那群孩子混在一起。”


    “完全瞧不出来有认亲的意思。”


    楚袖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回道:“马上就是端阳节了,你回去看看有几人留在坊里,我们也好提前准备准备。”


    “端阳节可是个大日子,各地都喜庆,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第35章 约定


    楚袖在后花园没过多久便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凌云晚, 她两手空空,喘着气,两颊泛起粉|嫩颜色。


    “急什么!”楚袖拉着凌云晚坐下, 替她擦拭额间的汗, 一旁的舒窈则适时递上了一杯茶。


    凌云晚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拉着楚袖道:“楚先生, 前些日子递出去的戏本子不知如何了,先生可能带我去看看?”


    楚袖对此并不诧异,毕竟凌云晚一向体贴,撞见那一幕,再怎么样也不会让她留下来的。


    但她面上不显, 甚至带着几分疑惑:“怎么想着看戏了,以往不是不爱去那人多的地方么?”


    为了调和凌云晚的性子, 从楚袖手里出去的戏本子,除了一些有特殊用途的外, 都有凌云晚的参与。


    起初她还只是寻几个戏楼合作, 结果某次戏楼被封,连带着那次任务也差些失败,后来她便入股了京中如日中天的古茗楼, 如今也算半个东家。


    有了古茗楼的存在, 楚袖的戏本子也有了固定的去处,倒也成了古茗楼的一大特色。


    古茗楼的老板是个戏痴,他坚信戏文不分高低贵贱, 看戏亦是。因此,古茗楼内部可不像别家分什么雅间雅座, 都是按远近排位算钱。


    因着古茗楼老板的这个规矩,古茗楼内可谓是鱼龙混杂, 时时都是人山人海。


    在凌云晚独自操刀的第一个戏本子出演时,楚袖就曾带着小姑娘去过,结果还没开场,就被那铺天盖地的叫好声给吓了回来。


    面对楚袖的提问,凌云晚攥了攥衣角,强装淡定地道:“上次那个本子我磨了好久,想去看看大家到底喜不喜欢。”


    “至于人、人多,总要适应的。”说到这里,小姑娘抬起头来,抿出一个轻微的笑来,“对吧,楚先生?”


    凌云晚说的没错,这也是冀英侯同意楚袖入府教导凌云晚的一个原因。


    十五岁的年纪,未曾说亲,冀英侯和宋氏倒是不急,可有不少人急切,眼巴巴地望着冀英侯这一颗掌上明珠。


    冀英侯府比之以往落魄了不少,算不得天子近臣,却也循规蹈矩,算得上是煊赫之家。


    莫说凌云晚性子软,长相也清秀,便是其貌不扬,也多的是人想要求娶。


    凌云晚虽无意与人结亲,但冀英侯再怎么宠爱女儿,一些帖子还是推不了的。往日还能推辞说家中女儿尚小,如今及笄日不远,这借口也没了说服力。


    好在此前还有一个颇为离经叛道的云乐郡主,凌云晚的态度倒也没那么显眼了。


    只是顾清辞大约会很遗憾了。


    楚袖摸了摸凌云晚的头,对她的话表示认同,而后随口安排道:“那台戏是在端阳前一日才唱,到时我们便一起去吧。”


    “记得换一身轻便衣裳,侯爷选的可不行。”


    凌云晚笑了笑,眉眼弯弯,回道:“我知道了,先生,那日的着装会去找母亲参谋的。”


    冀英侯爱女,连带着凌云晚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然而他审美一般,最喜欢选那些个打眼的粉|嫩颜色,辅以各式钗环,一眼敲过去还以为是哪家的货架出来了。


    “端阳佳节,先生也该去裁几件新衣裳才是。”


    “说的正是,那今日我便先回朔月坊去了,等到开场那日,我们在古茗楼前见。”楚袖三两句定下了章程,凌云晚对此没有异议,甚至于乐见其成。


    商量完这些,楚袖话锋一转,问道:“不是说去夫人那里取几本书来,怎的不见?”


    凌云晚支支吾吾吧半天没说出个什么来,最后还是她身边的李妈妈解了围。


    “夫人院子里忙,一时腾不出空当来找书,碧环说下午就送到小姐院子里去呢。”


    碧环是宋氏的陪嫁丫头,在宋氏院子里一向有话语权,她说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好在两人也不是非得上午看那几本书不可,这会儿便又聊起了旁的事情。


    李妈妈擦了擦额间的汗,却一不小心撞上了站在楚老板身后舒姑娘的视线。


    对方永远挂着得体的笑容,明明是个年轻女子,那周身的气度有时比那些个大家族养出来的女子还要老成许多。


    哪怕是李妈妈活了大半辈子,伺候了先夫人和小姐两代人,面对舒窈也时不时会露怯。


    楚袖和凌云晚两人在后花园里坐了一会儿,也便回了小院里一起用饭。


    午饭是李妈妈张罗的,知道楚袖要离开,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一大桌子,就连她自己都露了一手,做了凌云晚最爱的松鼠鳜鱼。


    凌云晚在吃食口味上随母亲偏甜,这一桌子菜自然也以酸甜口为主,楚袖则对甜口无感,反倒喜食清淡。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一起用膳,桌上倒也有小半是楚袖常吃的。


    这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楚袖临走前,凌云晚还两颊羞红地塞了个盒子来,神神秘秘地让她等到端阳前一日再打开。


    既然要走,先前搬来的那些个帖子自然也要搬回去的,好在舒窈来时便吩咐了人守在府上莫走,如今应当也用过饭食,正好一道回朔月坊。


    等下仆将帖子放上马车,楚袖与舒窈才出了冀英侯府上了马车。


    马车平缓地行驶着,道路两旁的叫卖声传入,楚袖难得好心情地撩了帘子向外望去。


    只见身穿衙役衣裳的人们踩着竹梯张灯结彩,米铺外大排长龙,成衣铺子也是人满为患。


    楚袖甚至还瞧见几个小孩子手里拿着纸扎的小龙跑来跑去,嘴里喊着吉祥话,惹得在一旁支摊的老爷爷笑得开怀,一人送了一支麦芽糖吃。


    “最近京中真是热闹非凡,大家都对端阳节都很是期待啊。”


    舒窈常在这条街上走动,对于这些景象早已习以为常了,回道:“四月底就在张罗了,只是姑娘不出门,未能瞧见罢了。”


    “如今瞧见了也不迟,果真比以往端阳来得盛大。”


    “看来端阳那日龙舟盛典会有不少人凑热闹了。”


    舒窈闻言便道:“龙舟盛典五年一次,遇上了大家都高兴,更遑论上一次风扬队输了场子,这次更是卯足了劲儿要赢呢!”


    五年前楚袖还未到京城,对于龙舟盛典不甚了解,虽是看了不少风俗书籍,但书上可不会讲这些人情恩怨。


    是以,舒窈所说对于楚袖来说甚为惊奇。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帖子里都写明了,只是姑娘还未来得及看,那便由我转述吧。”


    龙舟盛典是京中百姓无不翘首以盼的日子,相比于往年仅仅是挂艾草饮雄黄来说,隐龙河上赛龙舟才是最为畅快的时候。


    赛龙舟不分男女老少,只要凑够六人都能向衙门申请。但大多都只是凑个热闹,真正以此为荣年年参加的也不过四五支队伍罢了。


    像舒窈刚刚所说的风扬队便是城北的一支龙舟队伍。


    文官子弟偏爱风雅,武将后代又不屑与百姓争锋,到最后,世家子弟们也只有以路眠为首的一支队伍,其余都是平头百姓中挑出来的个中好手。


    没想到路眠还会掺一脚进来,楚袖挥手打断了舒窈的讲述,问道 :“路公子看起来可不像是个会去这种地方玩闹的人,怎的还拉了这么一支队伍出来?”


    舒窈听着这问题便笑出声来,道:“其实这支队伍本不是路公子管辖,亦不是路公子拉扯起来的。”


    “那是何人?”


    “小姐应当见过路统领吧?”


    这些年来楚袖虽为公主府办事,实则极少去往公主府,与路引秋更是寥寥几面。乍一提起,脑海里浮现的竟还是几年前那只双鱼赤囊袋。


    红鱼卫统领身上带的各种物什都有规制,双鱼戏水团绣随处可见,路引秋也不例外。


    只是这位统领性子孤傲,极少言语,一柄薄剑在手,凤眸锐利,与话本子里潇洒天下的女侠并无区别。


    楚袖不由得露出笑来,舒窈瞧见也柔声道:“路统领未出阁时可是京中的红人,龙舟盛典虽说不分男女,但往年可不见红妆上阵,从来都是那群赤膊男子在河上斗法。”


    “只是后来路统领进了红鱼卫,也便没空打理龙舟队,转交给了路小公子。”


    路眠面冷心热,对自家人更是打心底的好,自然是不会拒绝自己姐姐的委托,接下这么一桩差事倒也算不得出格。


    “这么说来,路小公子这些时日应当在操练人手,准备龙舟盛典上大放光彩?”


    “只是不知路小公子今年还上不上场。”舒窈端坐在马车侧边,抬手为楚袖奉上一杯香茶,“路统领拉起来的龙舟队里俱是女红妆。上次上场时,路小公子已是十六的年岁,京中非议颇多。”


    “更遑论路小公子本事奇高,带着一众姑娘力压众队夺得魁首,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楚袖对此并不意外,世人总是如此刻薄,哪怕是风气开放的昭华朝也不例外。


    但她同样也相信,路眠不是在意这些风言风语的人,不然他为何要接手这么一支队伍呢?


    “回去之后,让殷愿安抽空往那边送封信吧。”


    这便是要给路眠送信了。


    舒窈应了一声,马车里便又沉寂下来,只余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楚袖许久未曾回朔月坊,如今与舒窈一并回来,方踏进朔月坊大门便被撞了个满怀。


    她后退了几步站稳身形,舒窈则从她怀里把那不知轻重的丫头扯了出来教训。


    “你这丫头,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都已经是这般年纪了,应当稳重些才是,不然怎么镇得住场子!”


    青碧衣衫的姑娘扭着身子从舒窈手里挣脱出来,也不管自己衣衫凌乱便又要往楚袖身上扑。


    “反正今日不开张,坊里都是自己人,怕什么呀!”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舒窈还要再说什么,楚袖便抬手打断了她。


    “你看,姑娘都认可我说的话呢!”月怜仰起头来冲着舒窈得意洋洋地炫耀,像只耀武扬威的猫儿一般。


    楚袖摸了摸月怜的头发,哄小孩子一般道:“好了好了,叙旧时间已经过了,快些起来了,让我瞧瞧你这些时日的成果。”


    在冀英侯府时,月怜曾写信说自己在练一支全新的剑舞,想着能在端阳节那晚压轴表演。


    朔月坊如今也算是在风尖浪口,多少同行等着看她们行差踏错从高位摔下来,像这种盛大活动的压轴表演,自然是不能疏忽的。


    一提起这个,月怜也不撒娇了,当下便直起身子,扯着楚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台下一张方桌旁。


    郑爷一手拿着烟斗吞云吐雾,见两人过来开口道:“楚丫头回来了。”


    “端阳将至,若是还不出面,那些无根浮萍的消息又要漫天飞了。”她提了裙摆在郑爷身侧坐下,对方知她不喜烟草,也便熄了烟斗,转而抓了一把葵花子来过嘴瘾。


    “朔月坊有如今这般规模,当真是离不开你。”郑爷瞧着台上衣袂翻飞的舞姬,慨叹道:“你离开不过一月,明里暗里想来探消息的不知凡几,若不是有你选的人挡着,老头子我可是束手无策啊。”


    “人老了,除了每日晒太阳喝茶,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五年过去,郑爷面容瞧着与以往差别不大,身子骨却大不如前。


    早年的劳累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痛,冬日寒风似针扎,夏日阴雨如虫噬,便是行走都有几分不便。


    楚袖去年才托京城中最好的木匠为他量身订做了一套木轮椅和拐杖,如今走到哪里都带着那根黄杨木拐杖。


    那边月怜拦下了下一场上台的乐师们,自己则是跑去一旁拿了条月白绸缎。另有一个小丫头被她遣去叫人,径直便往二楼跑。


    不多时嫩黄衣裙的姑娘半睁着眼、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抱怨道:“月怜又发什么疯,一天练八百回舞,她不累我还累呢!”


    来人正是要在端阳夜上同月怜一道表演的叶怡兰,这些时日一边陪着月怜练舞,一边还得管着坊中的暗棋运作。她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用,常常燃灯到天明,好不容易找到个清闲时候打算睡上一整天,结果才过去不到三个时辰就又被叫了起来,着实没什么好脸色。


    月怜似乎已经很习惯叶怡兰的抱怨,完全没有一点愧疚,开口催促道 :“叶怡兰你快些,姑娘都等许久了!”


    实际上才坐下不到盏茶功夫的楚袖接过郑爷递来的葵花子,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两人准备好。


    被月怜这么催促,叶怡兰依旧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了台下某处,几个乐师早早地将她的凤首箜篌搬了出来,顺带着还在旁边的木凳上铺了四指宽的软垫,生怕惹得这位姑娘不高兴了。


    月怜虽与叶怡兰一般年纪,却远不及叶怡兰在坊中的威名。


    月怜惯会撒娇卖痴,不管是楚袖亦或是旁人都舍得下脸面,便是那些个年纪较她小些的姑娘,有时都会将她当做妹妹来看。


    可叶怡兰不一样,她生得柔弱可欺,实则不好惹许多。除却月怜和舒窈外,也就只有老板楚袖算得上与她亲密些了。至于旁人,更是不敢凑上去触她霉头了。


    叶怡兰摆好了架势,月怜也脱了鞋袜,赤足上了高台。


    更惹人眼的是,她并非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而是手中绸缎如蛇般飞出,末端拳头大小的漆金铜铃穿过栏杆孔洞绕了几圈,继而手上发力,整个人便有如飞仙一般落至台上的一条绸带上。


    月怜并未换衣,青碧色的衣衫上横亘着月白绸缎,她垂首低眉,白嫩的指尖将绸缎攥出数道纹路。


    一旁叶怡兰冷哼一声,信手在箜篌上一拨起调,铮铮然金戈铁马声。


    乐声一起,楚袖便知晓月怜这舞跳的究竟是什么了。


    这曲子并非是新作,而是楚袖闲暇时将南梁时的破阵曲誊写下来的。


    原曲本是琵琶曲,不知如何被叶怡兰得了,竟改作了箜篌曲目,仔细听来,也能听出几处违和之处。


    楚袖将这几处暗暗记下,盘算着之后与叶怡兰好好忖度修改,以期达到更好的效果。


    不过当下还是看月怜的舞蹈更为重要,毕竟这破阵曲本就是衬托的绿叶,台上的舞者才是重头戏。


    前世她虽身处歌坊舞司之中,却与青楼楚馆无异,见多风流薄幸、负心寡情,又侥幸得了长公主厚爱,带在身边培养。


    那位长公主最爱的便是破阵曲下的双链剑舞,看舞姬挥链如风、长剑飒沓,仿佛四分五裂的南梁也会有位不世出的武将救民于水火。


    可惜的是长公主至死都未见到那一幕,反倒是南梁内部人人自危,官员卷款潜逃,百姓流离失所,比之天灾降世还要让人绝望几分。


    同上元节放灯一般,双链剑舞也是她心心念的存在,是她无法割舍的回忆。


    当初让月怜同文未眠学武本是为了几分自保本事,但谁能说她没有几分私心呢。


    京城乐坊舞司之中并非没有剑舞,只大多都是舞姬执剑而舞,此等以铁链为舞的还不曾见过。


    这原因说来也简单,双链剑舞本就是长短皆宜,若是有心做些什么,京中的那些勋贵可没胆子拿自己的命做赌注。


    便是曾有人提出来,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在贵人面前表演。


    月怜将利剑换作铜铃,内力灌注之下叮铃作响,倒也别有趣味。


    绸带比不得铁链沉重,挥舞起来也就更加考验舞者的本领,也亏得月怜三年来未曾懈怠,这才能将柔软的缎带舞得如臂指使,仿佛有了灵魂一般。


    郑爷嗑瓜子的速度不减,还能抽出空闲来和楚袖聊上几句:“这丫头日日练舞,初起时铜铃脱手,险些把叶丫头的箜篌给砸了。”


    “因为这个,两人差点打起来。”


    “是该小心些,那铜铃瞧着就分量不轻,上台前须得多加清点,最好是再加上些预防手段。”


    朔月坊大堂处的高台是后建的,安全起见只建了半丈高,个子高些的男子站在跟前完全可以瞧见台上。


    若是端阳夜月怜要登台表演,观者席势必要后移些许,以防铜铃飞舞时砸到人。


    楚袖和郑爷又商量了几句,月怜和叶怡兰便收拾齐整走到了两人近前。


    郑爷见状眯起眼睛赶人:“这里有我老头子看着就好,你们年轻人想必有话要说。”


    “那就劳烦郑爷了,我且同她二人嘱咐几句。”


    言罢,楚袖便起身往楼上去了,叶怡兰和月怜两人紧跟其后,却谁也不让谁,并肩走在楼梯上,还时不时瞪对方一眼。


    两人也不是第一天不对付了,刚开始楚袖还会调解几句,到后来倒是随她们去了。反正这两人都有分寸,不会真闹出什么大事来,顶多就是几天不说话罢了。


    一路上了三楼,几人进了楚袖房间,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说来好笑,楚袖这个房间主人坐在最中间,剩下这两位,一个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打理头发,另一个则是坐在书桌旁摸了本话本来看,可谓是泾渭分明。


    “端阳前一日,古茗楼要演新戏本子,可有意前去?”


    每月初四是舒窈去存香阁的日子,雷打不动。


    楚袖无意让舒窈改日子,便打算从这两人之中挑一个陪同。


    至于文未眠,因着实在对乐理舞技不感兴趣,连花名都未曾拟定,便同殷愿安一起入了清秋道做事。


    月怜素来爱往楚袖身边凑,这次也不例外,她话音刚落,月怜便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全然不顾手上的话本子因着这动作哗哗翻动。


    “我我我,姑娘带我去吧,古茗楼那边我熟,前些日子他们还送了一批茶来呢,就收在库房里头。”


    楚袖点了点头,见叶怡兰没动静,看来是对古茗楼不感兴趣,也不强求,只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到时候就麻烦月怜同我一起去了。”


    这人选本就是随意挑选一人即可,定下月怜后,楚袖便将她打发去库房寻几匹好布料当做古茗楼的回礼,过几日一起带过去。


    月怜走后,楚袖端坐在桌上,提起白瓷壶倒了两杯茶出来。


    不消片刻,嫩黄衣摆在面前停留,她抬眸一看,果然是进屋后就未曾言语的叶怡兰。


    年方十七的姑娘云鬓雾鬟,圆润的眼眸里倒映着面前人的模样。


    “姑娘,我有些事要同你商榷,是同坊里那位陆公子有关的。”


    陆檐进入朔月坊后,楚袖便托叶怡兰暗中观察,一直以来都没什么有用的消息。现如今看来,这一个月里,陆檐亦是有所动作。


    “如何?”


    “这一个月来,陆公子外出数次,都是往青白湖的方向去,却不登船,只是在湖岸摊贩中走动。”


    “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未有。”叶怡兰未有半分犹豫的回答让楚袖蹙起了眉头,而后她又补充道:“陆公子采买了不少东西回来,但都不是稀奇之物,并非只有青白湖那边才有。”


    “最重要的是,陆公子在有意接触林小将军。”


    叶怡兰口中的林小将军正是元日同路眠一道回京的林暮深,归京后亦是在路眠手下做事,得了个将军名头。


    林暮深虽是武将,却与路眠性情完全相反,归京不过半月便和苏瑾泽打成了一片,更成了朔月坊的常客。


    楚袖与林暮深见过几面,未曾深交,但也知道是位刚正不阿、光风霁月的郎君。


    这位不知来历的陆檐不止与镇北王府有旧,竟还想着与林暮深搭上线吗?


    思及之前柳臻颜身边那丫头的反应,楚袖直觉有什么被她忽略了过去。


    指尖搭在乌木小桌上,她沉吟片刻道:“寻个机会,让陆公子和林小将军见上一面。”也好具体观瞧这陆公子打的是什么算盘。


    第36章 听戏


    因着与凌云晚的约定, 楚袖和月怜都新裁了几身衣裳。


    月怜喜欢那些个艳丽颜色,再加之她性子跳脱,那一身大红流苏百迭裙穿在身上丝毫不压人, 反倒显得她格外俏皮活泼。


    反观楚袖, 湖青的料子上未绣半点花样,腕间两抹水头极好的翠绿, 点翠簪些许点缀在发间,便算是打扮好了。


    “姑娘,你怎么不穿我们一起裁的那件织锦石榴裙,反倒是选了这条湖青的衣裙,瞧着也太素淡了点吧。”


    在坊中月怜便絮絮叨叨了好久, 如今坐在马车上也不安分,依旧抓着这一点不放。


    一时之间, 楚袖倒有些后悔带月怜出来了,她这般的聒噪, 可别吓着了凌云晚才是。


    往日与凌云晚见面, 常在她身边侍候的是舒窈,比月怜稳重不知多少倍。


    想到今日或许要给月怜收拾烂摊子,她就不免有些头疼, 叹了一口气道:“待会儿到了古茗楼, 切记安静些,莫要扰了凌姑娘的清净。”


    凌云晚此人月怜自然是知道的,只是素未谋面, 不免多了几分好奇。


    楚袖这般叮嘱,却是要她将诸多疑惑憋在心中, 不可谓是不憋屈。


    偏楚袖做法无甚偏颇,月怜只得恹恹地应了下来。


    本以为一路上能安静些, 谁想没过多久,月怜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她挑了帘子往外观瞧,也不知究竟看见了什么,急匆匆地同楚袖道:“姑娘快来!”


    她叫的那般急迫,楚袖也只好移了位置,凑到她身侧去,顺着缝隙望了出去。


    却见得一众女郎箭袖轻袍,浅金色衣衫上团着两条鱼儿,右臂上还系着一条红色布条。


    “是双鱼队的女郎们,真真是俊逸非凡!”


    “阿娘,姐姐今天好漂亮!”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抱着母亲的腿,眼眸里亮晶晶的,小手指着那群女郎兴奋地道。


    “错,姐姐每天都漂亮,因为姐姐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小姑娘懵懵懂懂,天真发问:“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会变得那样闪闪发光吗?”


    “是啊,所以乖乖以后也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呀。”


    小女孩儿点头如捣蒜,目送着自己的姐姐远去。


    这一幕让楚袖不由得会心一笑,屈指在月怜头上一敲:“你这丫头,竟也使坏诓我。”


    月怜捂着头,不服气地犟嘴:“哪有,这双鱼娘子军难道不稀奇吗?”


    “五年才一见哎!京城人想见娘子军的风采还见不着呢。”


    “稀奇是稀奇,”楚袖点点头,倒是认同了月怜的说法,却也有不解之处,“不是说路小公子接了这双鱼队,为何今日不见人影?”


    今日已是五月初四,按理此时城外隐龙河早已摆好了台子,等着各支队伍前去挂彩头,于情于理,路眠都应当在才是。


    可是刚才粗粗一瞥,可未见到双鱼队里有男子同行。


    这些小道消息,向来是月怜比较灵通,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不会吧,昨天菁菁和她阿婆不是还在说今年双鱼队换了领队,听说是个颇爱红衣的姑娘,性子爽朗大方,大家都很喜欢她呢!”


    月怜的描述没什么指向性,楚袖也猜不到那领队是谁,便想着今夜亲自问问路眠本人。


    “快些坐好,前面转弯就到古茗楼了,小心停下的时候撞到车壁上。”倒不是楚袖有意将月怜当做小孩子来看,而是月怜有着无数次的前车之鉴,最严重的一次,右额上撞了个婴孩拳头大的淤痕,十几天才消下去。


    往后月怜听话地没有再掀帘子往外瞧,虽说还是说个不停,却也好上不少。


    楚袖间或挑几句回应,大多数时候都是任月怜一个人自说自话的。


    好在两人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也没出什么差错,一路平稳地到了古茗楼。


    古茗楼是老牌戏楼,现今的叶老板叶禅明已经是古茗楼的第五位老板了,在京中戏楼里地位超然。再加之叶老板异常得亲民,在百姓中可谓是有口皆碑。


    楚袖和月怜一前一后地自马车上下来,只随意一瞥便瞧见了放在大门口的赤红戏牌,上头往日都会写着三四出戏,今日却只见一出闻所未闻的戏,唤作《白蛇》。


    白蛇的故事初见于一本名叫《警世通言》的书,卷名《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后经多人添色修改,这才成就了众人知晓的那段断桥情缘。


    端阳节在前,百姓只当叶老板是为了佳节特意选的戏,因着不识字,也未认得那戏后面跟着的云销二字。


    楚袖瞥了一眼也不再多言语,带着月怜进了大堂。


    她们出门时不过辰时,到了古茗楼才将将过了辰时二刻,古茗楼也才开张不久,大堂里除却几个老戏痴外少见人影。


    古茗楼在外跑堂的都是些小学徒,个个机敏又伶俐,见着楚袖来,当下便分了工,有人往楼上跑叫叶老板,有人则是跑去后厨沏茶,为首的小童则是凑到了两人近前,规规矩矩地一礼。


    “楚老板好,我带您去那边坐吧。”


    古茗楼不设雅座隔间,哪怕是作为二当家的楚袖也讨不得什么好,只能按先来后到的规矩上桌。


    小童将两人引到了第二排的一处方桌上,桌上一干二净,普通戏楼放着的零嘴是一个没有。


    月怜也是第一次到古茗楼里来,她不爱听戏,咿咿呀呀地让人心烦得很,不如茶馆说书的老先生讲得铿镪顿挫、撩人心弦。


    两人坐下片刻,便有茶水瓜果送上来,月怜不明所以,也便压低了声音感慨道:“姑娘,这古茗楼可真是节俭,不来人都不摆东西。”


    “若是我们坊里也有样学样,想必能省不少钱。”


    小童上的茶水是新采的松针清露,茶香清冽,闻之寡淡,入口却唇齿留香,是上好的佳品。


    茶水滚烫,一时无法入口,楚袖正想着如何度过这小段闲暇时光,便听得身边落座的月怜这毫不客气的话,险些将茶水打翻。


    她按了按眉心,只觉得自己回坊不过数日,已经头疼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古茗楼卖的是戏票和位置,不是卖吃食的。”


    “寻常百姓闲钱不多,若是桌上摆了吃食茶水,这价钱便要翻上一番。百姓们手里没钱,便是有心也听不了戏。”


    月怜指了指楚袖面前热气腾腾的茶,又指了指桌上四盘瓜果点心,疑惑道:“那这些……”


    “自然要额外掏银钱买的。”楚袖将一盘花瓣形状的糕点推到了月怜前头,道:“这是你最喜欢的冰皮点心,之前我就托叶老板备着的,且尝尝吧。”


    月怜捻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绵软的馅料只用唇舌便化了开来。


    “姑娘,这个真的好吃,你也来试试吧。”


    楚袖口味清淡,这些个甜食都是为月怜备下的,自然是要拒绝,可还没开口,便被糕点堵了回去。


    不得已之下,她也只能接了这块糕点,无奈地看了对面吃得正欢的月怜一眼,而后小口小口地吃着。


    “好东西就得一起分享嘛!”明明是用了早膳才过来的,月怜此时却像是许久未进食一般,各样瓜果点心吃个不停。“这个也好吃的。”


    眼看着月怜又要往这边递,楚袖立马拒绝:“我早饭吃得多了些,实在是用不下了。”


    “倒是你,少吃些零嘴吧。要是积食了,阿兰可又要笑话你了。”


    听到这话,月怜默默地将伸到盘子旁的手又收了回来,瘪了瘪嘴道:“那臭丫头,就会笑话人,一点也不友爱。”


    “等她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出了糗,我一定昭告天下,找一百个人来笑话她!”


    楚袖早就习惯了月怜的不着调,此时也只是应付了几声。


    不能吃东西,月怜便无聊起来,坐在位置上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东张西望、仿佛在找什么一般。


    张望了没一会儿,她泄气地往桌子上一趴,问道:“姑娘,那叶老板怎么不见人影呢。”


    “这大堂都快坐满一半了,他这做老板的,于情于理也该出来待客才对呀!”


    比起月怜的不在意形象,楚袖的姿态就要好上许多,湖青衣裙在红木凳旁逶迤出层层叠叠,气质淡雅出众,恍若一朵绿菡萏破水而出。


    她不紧不慢地添了茶,手指将月怜的碎发拨弄开,轻笑道:“叶老板可是今日的主角,怎会提前亮相呢。”


    月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当下便爬了起来,不可思议地问道:“今日这出《白蛇》,竟能出动叶老板这般人物?”


    古茗楼的叶老板那是什么人物,昔年一出《孽海记》在京城中赚足了多少掌声与眼泪,甚至惊得今上亲访,御笔批了这“古茗”两个大字。


    可以说,叶禅明本人便是古茗楼的活招牌,他若在一日,便不可能有人敢欺了古茗楼去。


    当然,古茗楼的底气不止来于叶老板的精湛技艺,还来自于其神秘的靠山。


    叶禅明年轻时每半月登台一次,某次扮作杜丽娘在台上作唱,正是那处最为出名的《游园惊梦》。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登台,却招惹来了当时还年幼的云乐郡主,带着奴仆闯入后台要将叶老板绑回去做独角。


    绑是绑回去了,但上午绑下午便放,非但没见着什么怪罪,反倒是带了好几箱珍宝回来,云乐郡主也被莫名其妙禁足了大半月。


    若是旁人问起这桩事,云乐郡主也闭口不言,持鞭便打,久而久之也无人问询了。


    虽不知到底是什么缘由,但坊间都传是今上为叶老板撑腰,这才罚得了那无法无天的郡主。


    后来叶老板年岁渐长,登台的次数也大大减少,那些个老戏痴们还慨叹了好久。


    没想到今日叶老板竟然要登台唱这出《白蛇》,也难怪辰时初便已经坐满了一排,估计是从哪里得了消息,专程来为叶老板捧场的。


    “姑娘,你和叶老板来往多,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登台吗?”虽说这类奇才大多都随心所欲,但就月怜在坊间听闻的传闻来看,叶老板可不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主。


    “你这丫头,估计压根儿没仔细看门口的戏牌吧。”楚袖点了点她的额头,好心地解答了她的问题,“今日这出《白蛇》可不是你知道的那个《白蛇传》,而是云销先生的新作。”


    云销的名字一出,月怜立马就明白了。


    “原来是云销先生,也难怪叶老板心动上台了。”


    “云销先生上次那出《占星河》可太精彩了,茶馆请的那个说书先生说了两个月都还在讲呢,大家都喜欢得不得了呢!今日的《白蛇》肯定更上一层楼。”


    月怜虽不爱戏曲,却十分崇拜云销先生,一旦有说书先生改了戏曲作本,她定是第一个去的。


    小姑娘单纯,是以坊内坊外楚袖都瞒了她许多事,直到现在,这姑娘还以为楚袖只是个乐器习得极好的乐坊老板,并未曾深想。


    恰如这云销的名声,起初并不是由凌云晚经营,而是她偶有练手时做的化名,后来与叶禅明相识,也便便宜了自家人。


    这出《白蛇》是凌云晚结合了过往传说故事又加入自己的想法编撰而成,其中一些唱词虽稍欠打磨,意蕴却足,叶禅明决定登台出演也算得上是另一种肯定。


    其实凌云晚的戏本子并非字字珠玑不可改,送来的时候也同意叶禅明进行润色,但大多数时候叶禅明都会原封不动地将戏词搬上戏台。


    楚袖心里想着这些年来和叶禅明打过的机锋,未注意到有人靠近,待得反应过来时,身旁已经坐下了两人,正是凌云晚和李妈妈。


    她仔细一看,凌云晚果真寻了宋氏掌眼,挑的这一身素白缀蝶裙淡雅清新,配着白玉耳坠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许是她注视得有些久,凌云晚的脸颊泛出点点粉红,小声道:“楚先生,可是学生的衣着有不妥之处?”


    “并非如此。夫人上心,这衣裙着实衬你。”


    李妈妈也在旁道:“正是如此,夫人早几日便开始为小姐准备,请了不少绣娘来呢。”


    凌云晚未曾言语,只小心翼翼地瞧着空无一人的台上,手指转着袖摆一圈又一圈。


    “怎么,可是紧张?”楚袖见她这般动作,担心她对这吵闹的环境不适应,便开口问道。


    谁想凌云晚摇了摇头,却是道:“楚先生,叶老板可有说今日谁登台扮唱,一会儿也好将母亲备好的礼物送上。”


    “夫人真是有心,竟连这一层都想到了。”楚袖为凌云晚斟茶,顺带着将刚才月怜夸过的点心往那边推了推。“只是后台一般人进不去,不如就在台前赏了,也不算失礼。”


    “想来夫人让带的也不是什么张扬物什吧!”


    这话说得笃定,却也没错,宋氏温和,本就不是爱阔的性子,加之知晓凌云晚是来古茗楼听戏,更不会带那些易惹人诟病的东西。


    毕竟凌云晚再怎么少出门,总归还是有人见过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也到底不美。


    李妈妈从旁道:“夫人着我们带了一匣子上好的珍珠来,说戏楼里打赏爱用这个。”


    言罢,李妈妈便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匣子暗扣拨开,掀起盖子向楚袖展示了一番。


    圆润的珍珠在匣子里摆放整齐,个个拇指大小,一瞧便知是上品的珍珠。


    楚袖挥了挥手示意李妈妈收起来,继而笑着同凌云晚道:“这份礼着实有些分量,看来夫人是想让你常来古茗楼。”


    “啊?”


    满打满算,凌云晚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来古茗楼,毕竟上次连门都未进便吓得打道回府了。是以她对古茗楼中一些潜在的规矩也是一窍不通的。


    但楚袖对于这种事情门清,当下便为她解释道:“古茗楼虽说允许看客们打赏,却也是有着不一般的规矩在。”


    “看到那根柱子没有?”楚袖指尖指着离她们最近的一根顶梁柱,朱漆一涂便未有旁的装饰。


    桌上其余人随着她的动作望去,便看得那柱子在寻常人齐腰处的位置绑了一节竹管,约莫巴掌长,并没有物什遮盖。


    “楚先生,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铜钱蛇,看客若要打赏,便将铜钱平整放入。”


    “铜钱蛇满,则无法再打赏,多出一分一厘都有小童奉还。”


    凌云晚咬了咬唇,不由得问道:“那岂不是只能用铜钱打赏,母亲的珍珠……”


    “勿要担心!”楚袖知晓她的顾虑,便又伸手指了一处盆栽山水,“此物名为明珍山,像这般的珍珠便是要放在那里的。”


    还不等凌云晚再问,便有坐在第一排的客人捏着颗色泽润亮的碧玉珠,随手往那青石上的一处凹陷一按。


    只听细微的咔哒一声,碧玉珠没入青石之中,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青山储玉,白水存珍。”


    “不过明珍山不同于铜钱蛇,铜钱蛇可一人多投,明珍山一人一日只可投一次。”


    剩下的话楚袖没有说下去,但凌云晚也不难猜到。


    宋氏为她备下的一匣子珍珠,一日才能打赏出一颗,待到用完,怕是要过上小半年呢。


    换作以往,凌云晚或许回去便会将珍珠送还,但如今她只是抿了抿唇,道:“看来以后要常叨扰叶老板了。”


    “小姐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了。”李妈妈满心欢喜,看着凌云晚一日比一日好,她也欣慰许多。


    两人聊了一会儿,便听得台上锣声一响,这便是开场锣了。


    楼内霎时一静,众人屏气凝神望向台上,帘幕一条,先出来的却并非是叶老板,而是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年郎,他手持双剑,一上场便打了好几个筋斗。


    “什么人闯我洞天福地?”


    “却是我青城山的小妖来讨教你的本事哩!”


    这声唱词清脆,略带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闻声人动,银剑挑帘,赫赫然素白衣裙,发间一对灵蛇钗,正是那初下山的小蛇妖!


    白蛇传的故事人尽皆知,但相较于那些故事里的白娘子来说,云销的白蛇是不同的。


    她初初下山,不通人情世故,玩得疯了便随意寻住所,却闯进了青鱼修炼之地,二人这才斗起法来。


    本以为青白斗法后便要到那出经典的断桥情缘,谁知故事的走向从此便截然不同。


    青白二人虽在在凡间游乐嬉戏,却不曾忘却修炼。


    两人一过数百年,直到雷劫加身,在紫薇大帝的点化之下,白蛇方知自己还有一段因果要还。


    茫茫人海寻到恩公,白蛇生怕再沾染因果,与青鱼化为当地医者,同许宣一道在医馆做学徒。


    本来许宣医道有成,善心救济钱塘百姓,这一因果算是还清,青白二人也该离去才是。


    偏生天灾人祸,阴雨连绵之下西湖决堤,二妖不得已化为原型相抗。


    “却原来天要人亡,便只需点墨。”


    “我等救人,便是逆天而为。”


    “怎会有这狠心的老天!”


    洪水滔天,青鱼怒骂,白蛇血泪,声声泣血,字字铿锵,却无法撼动这浩浩青天分毫。


    最终白蛇攀绕雷峰塔,青鱼吐珠镇洪水,二妖数千年功力化为乌有,这才保下了不到千人。


    那白绫道道飞舞,恍若真能瞧见雷霆万丈下白蛇以身护塔的英姿。


    白蛇临终前那句唱词更是振聋发聩,惹人潸然泪下。


    “我辈无错!”


    一出《白蛇》足足唱了一个多时辰,起初还有人小声交谈着,到后来便是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待到落幕时,有那感性的人已经是泪湿衣襟,哭红眼眶了。


    原本对戏曲不感兴趣的月怜更是挪了圆凳到楚袖身侧,抱着她的手臂哭个不停,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而另一边的凌云晚和李妈妈也不见得有多好受,虽说这本子是凌云晚写的,但如此表演出来,其震撼感便是翻倍的。


    楚袖倒是看惯了这些,在这群看客里倒是少有的冷静,更是喊了小童用井水浸了几条帕子送来,好让身边这三位敷敷眼睛,不然明日定要难受。


    凌云晚两人小声道谢便接了过去,只月怜还哭得不能自已,只能楚袖上手帮忙,一边帮她敷眼睛一边还得安慰她。


    “好了,莫要哭了。求仁得仁,白蛇过得问心无愧。”


    “那、那不一样啊呜呜呜,我的白蛇,我的青鱼,我还想看他们继续在凡间游乐呢。”月怜被盖了眼睛,嘴巴却仍是不停。


    她的话语其实是许多人的心声,毕竟这种大义之辈,众人总是乐意看他们有个好结局的。


    “月怜姑娘,你莫要哭了,人总有一死,妖也不例外啊。”凌云晚听着人们的抽泣声,心中七上八下,总有一种是自己把大家惹哭的负罪感,却不敢同别人说话,只能安慰月怜。


    “赏玩人间盛景,有知己好友,有着一生的追求。”


    “能活这么一辈子,已经没有遗憾了。”


    “可是,可是她死了啊。”月怜哑着嗓子问,“没能再见一见那些她保下的凡人,没能再去赏青城山上的花,便死在了雷霆之下……”


    “那她也是无悔的。”凌云晚突然抢白道,似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咬了咬唇,有些不敢说话,但楚袖却用眼神鼓励她。


    “殉道者,不求声名煊赫,只求问心无愧!”


    第37章 会面


    “这出《白蛇》虽与以往不同, 却抓人得紧,不知是哪位先生大作?”有人抹着眼泪问询,身侧的小孩子便闲不住地往外跑了一趟, 继而吆喝着回来了。


    “是位两个字的先生, 第一个字好像和咱家常去的那个坊市匾额上的很像。”小孩子不识字,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解释。


    路过的小童听得这童言稚语, 便肃着脸道:“今日这新戏是云销先生新作,我家老板喜欢得紧呢!”


    可不是喜欢么,为了谁演白蛇谁演青鱼,老板都快和公子打起来了,就连上台前两人还互相阴阳怪气个不停呢!


    “原来是云销先生的手笔, 怪不得这般揪心。”


    小童见那人又陷入沉思,也便转身往楚袖等人的桌旁去了。


    他是受老板之托来喊人的, 自然不能多加停留,刚才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戏虽散场, 却有许多人未曾离去, 坐在桌上同看客们一道高谈阔论,对这出戏可谓是夸了又夸。


    倒也有几个觉得这戏古怪,将原本的故事改得乱七八糟, 不如自写个全新的, 拿这成名的戏曲作筏子,未免沦为下乘。


    说这些话的大多都是些读书人,至于那些个老百姓, 只要故事讲得好就是好戏,谁管它是不是按规矩来。


    也亏得古茗楼规矩多, 这两拨人才没当场吵起来,但看那模样, 之后还有不少架要吵。


    凌云晚对这一幕很是好奇,只恨自己没能拿纸笔将这些记下,听了好半晌还是意犹未尽。


    “唉,都怪我图省事,未带纸笔,不然之后便可循着这些意见更改了。”


    楚袖并未阻拦,只道:“以叶老板的影响力,怕是接下来半个月茶馆诗楼都有的说了。”


    “到时候你派几个机灵的人去搜罗消息,也无需自己费心整理。”


    “若是怕下面的人随意敷衍,带好了护卫到诗楼里听也是可行的。”


    楚袖几乎将凌云晚的所有想法都考虑到了,一时之间凌云晚也补充不了什么,只能道了声谢。


    两人聊完这些,小童也正好走到近前,先是行了一礼,而后将桌上的茶壶撤去了。


    楚袖与他对视一眼,轻微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便转身同凌云晚商量:“如今戏也看完了,凌姑娘可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凌云晚极少出门,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自己能去哪里,便摇了摇头道:“学生并无要去的地方,楚先生若有事,便先行去做吧。”


    她不是傻子,那小童方才举动定有深意,还是莫要让先生因她误事了。


    凌云晚的回答在楚袖的意料之中,她自袖笼中取出了事先写好的信,按在桌上送到了凌云晚面前。


    “有些事情还需凌姑娘帮忙,待回府后再决定吧。”


    早在半个月前,楚袖便决定要让凌云晚帮这个忙,但顾及到她尚未从惊吓中转出身来,也便推迟了些。


    凌云晚迟疑片刻,却还是自袖中伸出青葱玉指,将那还带着几缕海棠香的信件收拢了回来。


    “学生回府后自会给先生回信,先生切莫担忧。”


    得到凌云晚的回应,楚袖只是轻笑了一声便离了席,月怜不明所以地要跟上去,却被眼疾手快的小童按在了原地,一板一眼地要她在大堂等着就好。


    月怜只愣了一会儿便十分放心地坐了下来,甚至和邻桌的人聊起了天。


    反倒是凌云晚有些疑惑,小声问道:“月怜姑娘不担心楚先生么?”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谁想正在和看客们讨论《白蛇》 的月怜却不知怎么在嘈杂中听见了这句,扭头便大大咧咧地回了一句:“担心什么,这古茗楼姑娘来了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怕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


    她没说的是楚袖这样私下谈事情并非是第一次了,她也无意探究楚袖的秘密,只当自己全不知情,充当一个开心果便好。若是哪天姑娘用得上她了,她也不会推辞-


    楚袖出了古茗楼便绕路去了另一条巷子,巷尾处仅有一户人家,斑驳错落的门前不知为何挂起了两个硕大的红灯笼,正随风摇摆不定。


    她却不觉得怪异,颇自然地上前叩了三次门扉,未见有人开门,反倒是一旁的白墙上蹿出个半大孩子来。


    “楚老板,快进来吧!”扎了两个辫子的小女孩趴在墙头同她招手,笑起来颊边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


    听得女该这般说,她却没动,直到听见咔哒咔哒的响声,这才径直推门而入。


    门后也不是什么机关密室,反倒是田园意趣十足。


    不远处的漏窗上碧绿藤蔓爬着,间或有各色的花朵点缀,倒成了一道花景漏墙。


    一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守在门后,待楚袖进来后便将门上的机关拨弄回了原位,之后闷头跟在她身后,像个无声的小尾巴。


    楚袖也不是第一次来,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包油纸包好的吃食来,送到了他面前。


    “ 这是上次答应你的牛肉干,特意嘱咐了要些茱萸调味,且尝尝与你阿娘的手艺有何不同?”


    男孩迟迟不接,斜里却伸出一只手从楚袖手上拿走了油纸包,顺带替他道了谢。


    “我替阿宁谢过楚老板了。”言罢便拆开油纸包,从中捻了一块塞进嘴里,也给一旁叫做阿宁的男孩塞了一块。


    这两个孩子出自存香阁,是楚袖送到古茗楼来学艺的。


    两人是双生子,姐姐名唤安安,性情活泼,弟弟唤作阿宁,不善言辞却对机关术十分感兴趣,在存香阁中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


    几人边走边聊,待走到目的地时,楚袖也了解了这两个孩子的近况,答应了下次会送些甜嘴的果脯后,安安便拉着阿宁守在了门外。


    面前这挂满了各色戏装的地方便是叶老板的专属后台了,楚袖进去时,他正对着铜镜用蘸有猪油的布帕一点一点洗去脸上的油彩。


    叶禅明没说话,楚袖也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后的绣凳上,看他打理好自己的一张脸,从浓墨重彩下显现出那张若山巅清雪的脸庞来。


    洗去口脂后的唇略显苍白,未曾描画的眉依旧黛色不减,眼眸狭长,面庞如玉。


    作为曾盛传京城的名角,除了精湛的戏曲功底之外,叶禅明还有着一张堪比谪仙人的面容。


    褪去油彩、又用清水洗过,叶禅明这才转身对上了楚袖,湖青色的衣裙规规矩矩地垂落在凳旁,见他转身,她便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来。


    “好久不见了,叶禅明。”


    叶禅明是个戏痴,自小便是栽在戏本子里的,除却古茗楼里的师兄弟外再无好友。


    说来也怪,他这般年纪,竟也能同个小姑娘成为至交好友,甚至隔三差五便会互送礼物。


    若非亲子随了自己性情,为人寡淡无趣,叶禅明或许要为他争取一番了。


    “确实好久不见了,一个多月闭门不出,一来就送了我这么一份大礼,真是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两人相交后,楚袖也不藏私,当下便把云销名下的话本子修改几番搬到了古茗楼来,当时为古茗楼赚了不少看客。


    现在虽说楚袖一般不会出手,但接替她的凌云晚亦是一把好手。


    也多亏当初楚袖经营云销的名声时有意往飘忽不定的方向塑造,也不至于让旁人怀疑这个云销先生是否换了人。


    “那话本子可是我一位好友写的,瞧着不错便送来了。”


    “谁想你亲自登台,京城怕是好几个月都要被这出《白蛇》占据了。”


    楚袖调侃一句,对面的叶禅明也不在意,反倒是问起了旁的事情。


    “明日龙舟盛典,你可有什么打算?”


    楚袖也不隐瞒,当下便将自己与路眠通信的事情说了,言明今年的龙舟盛典着实不一般,会有几位尊贵人物前来。


    两人共事一主,自然知道那所谓的尊贵人物指的是最上头的那几位。只是叶禅明不明白的是,那几位一向爱惜自身,在宅中深入浅出,在百姓眼中无比期待的龙舟盛典,放在他们面前可真有几分瞧不上。


    心中这样想,叶禅明也便问了出来。


    楚袖却道:“听说有人往上头递了折子,说隐龙河有些古怪之处。”


    “派了许多人手寻找都不见端倪,只得以隐龙河的传说来试试了。”


    传言五百年前昭华朝初立时,曾有一条银龙自天穹降世,口吐人言,助天照帝成就伟业。


    天照帝一统中原后,按功行赏,银龙本该得万千百姓供奉,奈何银龙不爱名利香火,自去城外寻了个荒凉地界卧了下去。


    有了银龙护佑,那贫瘠的土地竟然在一夜之间长出了一条数十丈宽的河流,冬日不冻,日夜奔流不息。


    到了如今,可以说京城外的庄户人家都靠着这条隐龙河过活了。


    因着银龙伏卧隐去的日子正是端阳日,人们也就自发地在隐龙河上举行龙舟盛典来祭奠这条银龙。


    更有夸张的说法是,在第一次举办龙舟盛典时,隐龙河无风起浪,竟从河中抛出一条足有三十斤的大鱼。


    官差命人剖开鱼腹,竟见得数颗拳头大小、莹润生光的珍珠,珍珠上刻有小字,连起来便是“天佑昭华,万代永昌。”


    在昭华朝的典籍中,隐龙河也有几次异常之处,大多都是对天下大势的指向。


    这次隐龙河异常,皇家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势必要派几位皇子前来才是。


    叶禅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原因,而后便将一本小册子递给了楚袖。


    “你先前托我查的东西,有了些许眉目。”


    “说来也怪,这些日子里,城里城外大小河流湖泊都打捞出了不少尸骨。但仵作验明后却发现,个个都死在四月之前。”


    换言之,青白湖里的那些尸骨,才是死亡日期最近的一批人。


    楚袖本来翻看着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上头记载了仵作的验尸笔录,以及一些流传在百姓之间的怪谈。


    她的清秋道只覆盖京城范围,城中官宦商贾众多,理清他们的关系亦非易事,城外的一些事情自然就慢上许多。


    好在还有古茗楼在,因着叶禅明的规矩,不少百姓攒攒银钱也能来听戏,谈话间多少能透露些信息。


    得了这些消息,楚袖不免更加头疼了些,虽说之前便知晓这不会是个简单的事,但涉及如此之多,还是有些棘手的。


    “想来你有许多事要忙了,我也不留你品茶了,且快些回去准备吧。”


    正如叶禅明所说,楚袖要忙的事情不少,她也便不再浪费时间,将册子收起来后便径直往门外走。


    安安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段红绳,正和阿宁翻花绳。


    楚袖出来的时候,那红绳刚好套到了阿宁手上,安安也顾不得玩了,当下便迎了上去,软声道:“楚老板,我们走吧。”


    楚袖点了点头,沉重的心情稍微松快了些,牵起安安的手便往外走,正欲牵起阿宁时,却见他双手成兰花状,指尖勾着红绳,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


    “抱歉。”


    阿宁在为自己没办法空出手来道歉,但这是安安喜欢的东西,他是不可能会松开的。


    楚袖也不在意这些,或者说,见得两个孩子关系好,她心中会更欣慰些。


    安安和阿宁将楚袖送到门口,安安笑吟吟地开口:“楚老板慢走,安安在这里静候佳音哦。”


    两个孩子候在门外,自然听不到楚袖与叶禅明的交谈,是以安安口中的静候佳音,说的自然是新的吃食。


    古茗楼虽说不拘着孩子们的行动,但到底是来学艺的,除了一日三餐外的零嘴是极为少见的。


    楚袖疼惜两个孩子,也只能每次来时带上一点,让两个孩子过过瘾却又无伤大雅。


    “那下次也要麻烦安安和阿宁带我去寻叶老板了。”


    在外,楚袖一向以叶老板来称呼叶禅明,毕竟叶禅明素来傲气,能直呼其名的更是少之又少-


    楚袖没再进古茗楼,而是让守在门口的小童知会月怜一声,她自己则是早早地上了马车。


    月怜回来的时候,她正捧着一本姜黄色封皮的书看着,一旁的小几上摆着一碟子精致的点心,却一口都未曾动过。


    两人早时便来了古茗楼,《白蛇》这出戏格外的长,如今已经是午时过半,已经过了寻常的饭点。


    月怜还好,好歹有那些糕点垫着。


    楚袖却是除了最初的两杯茶和一块糕点外再未用过什么东西,此时马车上摆着点心,她也未曾动过。


    知道自家姑娘一向是忙起来不顾自己身体的,月怜当下便蹿到了楚袖身旁,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楚袖手里的书,另一手则是捏起一块点心,将它抵在了楚袖的唇边。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面前的东西便换了个模样。


    楚袖有些无奈,正想开口解释,就被眼疾手快的月怜将点心塞进了她的嘴里,堵住了她的话语。


    不得已,她也只能将口中的点心吃完再说。


    但月怜并不觉得一块点心能满足一个大活人,接二连三地喂了好几块点心后,才停了手。


    这时候,半碟子的点心都已经进了楚袖胃里。


    月怜甚至还贴心地为楚袖倒了杯茶,以免她被噎到。


    点心是方才同古茗楼要的,软糯可口,楚袖自然也没喝那茶,反倒是开口道:“待会儿且随我去个地方。”


    楚袖没说具体是哪里,月怜也便不问,只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车上,等着到达目的地。


    重新将书拿在手里的楚袖瞥了月怜一眼,见她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暗道这孩子如此性情,倒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了。


    若是旁人要对付她,未免也太不小心了些。


    但转念一想,月怜本就是市井里长大的孩子,或许见识过许多人心黑暗,却未必知晓这些官宦人家下的勾心斗角。


    恰如前世的她,不也是被长公主一点一点带起来的么?


    马车驾驶得稳稳当当,一路奔着城北最繁华的地带而去,最终在一处三层的酒楼外停了下来。


    月怜将楚袖扶出马车,对于这安排不置可否,只道:“怪不得姑娘刚才不想吃呢,原来早在这尚庆楼里订好了吃食。”


    风雅之所属城南,酒楼食肆属城北。


    古茗楼在城南一枝独秀,尚庆楼便是城北的第一楼了。


    尚庆楼的老板年轻时游历四方,手底下的大厨也学了各地的菜谱,手艺不说出神入化,却也算得上精湛绝伦。


    最重要的是,在尚庆楼里,各方风味都能品尝。游子在外,大多数时候馋的不就是那一口家乡菜么!


    而且老板十分有远见,他在尚庆楼起步时便挂起了牌子。若是有人在楼中尝不到自己家乡的味道,楼中的师傅会根据他的描述做菜,成功后那人更是会得到一两银子的赏钱。


    因此,有些人穷困潦倒之际,也会到尚庆楼来碰碰运气,万一能得了这赏钱,也能再熬过一段时间。


    前几日楚袖与路眠通信,对方虽然回了信,却未在信中写些什么,只是约了她来这尚庆楼。


    路眠只说了来尚庆楼,却没说要去哪一层,是以楚袖和月怜只能先进大堂,再寻个小二问问。


    “两位姑娘要上楼还是在大堂?”灰蓝衣衫的小伙子走到两人面前,笑容亲切。


    “我们是来赴约的,那人应当已经订好了位置。那位公子姓路,道路的路。”楚袖只提了一句,没有将路眠的名字说出来。


    大半年过去,百姓们对于路眠的狂热只增不减,更别说明日就是龙舟盛典,


    据楚袖所知,单是路眠是否上场这件事,便已经在京中最大的赌坊——瑞金阁里开了盘,除此之外,还有关于龙舟盛典各个队伍的胜率。


    值得一提的是,哪怕从上一届龙舟盛典中胜出,路眠手中那支队伍依旧是赔率最高的。


    “原来是路公子的客人,他在二楼等了两位许久了,我这便带你们上去。”


    楚袖谢过小二,也便跟着他上了二楼。


    她们被带到了一处雅间外,小二推开门后一伸手,请两人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外等着吩咐。


    如楚袖想的一样,雅间里除了路眠之外,还有一个许久未见的花蝴蝶。


    她面不改色地带着月怜进去,就见那花蝴蝶从她身边冲了过去,跟她身后的小二叽叽歪歪。


    “人到齐了,快些让你们后厨上菜,越快越好,可以加钱!”


    小二挂着笑容回应:“那是自然,公子且等等,菜品很快就上。”


    小二转身要走,脖颈处却传来一股力道,拉着他走不出去半步,只得站在原地。


    “哦,对了,记得再加几道甜口的菜。”拉住小二的自然是苏瑾泽,眼看着他要走,苏瑾泽又着急,只好伸手扯住了他的后领子。


    “好好好。”小二连忙点头应下,而后苏瑾泽便将他放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块碎银子。


    小二还想开口问问是什么情况,就听得那人抛下一句“补偿”,然后雅间的门就被关上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脖子挺疼,这才明白过来补偿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公子哥儿竟然会为了这种小事补偿?可真是稀奇啊。


    因着城北地界鱼龙混杂,哪怕尚庆楼名声在外,也少有达官显贵来,多的是商贾富豪。往日见多了嚣张跋扈的主儿,今日见得这么和蔼的客人,他倒有几分不真实感。


    门被苏瑾泽关上后,四人便在桌旁坐了下来。


    早先楚袖便说过要带个人来,路眠和苏瑾泽倒也不觉得别扭。


    “一个多月没见,也不知道阿袖是忙什么去了!”苏瑾泽调侃一句,顺手就给楚袖倒了杯清酒。


    在路眠开口之前,苏瑾泽便补充道:“这可是甜口的果子酒,不会醉的,之前秋姐姐喝了半点事都没有。”


    苏瑾泽上头可没有姐姐,这句秋姐姐说得自然是路眠的姐姐路引秋。


    楚袖与路引秋交集不多,也不知对方酒量如何,但从路眠明显和缓许多的表情来看,想必是不怎么样,不然路眠也不会放心让她喝酒。


    她趁着苏瑾泽给路眠倒酒的空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果然如苏瑾泽所说,清甜可口,几乎尝不到什么酒味。


    这可不是楚袖喜欢的东西,喝了几口也就放在了一边,与苏瑾泽交换着最近的情报。


    路眠时不时提点几句,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两人交流,亦或是为月怜倒些茶水。


    尚庆楼上菜的速度很快,想来是之前就在后厨备好了菜,只是她们二人未来,也便不好端上来。


    菜品上齐,苏瑾泽率先动了筷子,顺带着招呼月怜和楚袖:“尚庆楼的盐水鸭可是一绝,好不容易来一趟,快点尝尝。”


    盛情难却,她还怕月怜不适应,不想一眼瞥过去,那丫头早就拾起公筷,给她二人布菜了。


    看来月怜是一点也不见外啊。


    “说起来,不知瑾泽可寻到了你那位梦中神女?”


    苏瑾泽也不含糊,爽快地道:“略有眉目,许是不日便能得见真颜了。”


    “那就先恭喜你了,我这里也有些消息,对你应当有帮助。”楚袖自袖中掏出了之前叶禅明给她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苏瑾泽随手接过翻了几下便收到了怀里,脸上笑容洋溢:“真是多谢了,对我确实作用不小。”


    解决了一件事,楚袖立马转向了路眠,却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问出了一个问题。


    “明日的龙舟盛典,路眠可要上场?”


    第38章 端阳


    五月初五, 端阳佳节。


    隐龙河外早早便搭起了台子,各家的龙舟停在起点处,一眼望去可谓是诸龙争辉之景。


    自打五月起, 隐龙河便禁了船只往来, 如今河面上除了提前布置好的彩绳和绸花外更无其他。


    为了能抢到个好位置,楚袖和月怜天未亮便起身往城门口去。饶是如此, 城门口也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了。


    若非出了城还有十里地,怕是许多人都要弃了马车徒步过去。


    “唉,还有半柱香才开城门。”月怜早就在马车上坐不住了,此时正和车夫坐在车辕上,一条腿在旁晃晃悠悠, 唉声叹气地瞧着前头那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队伍,甚至还有不少人正从马车间的缝隙里往前挤。


    “便是开了城门, 这么多的人,等到了隐龙河, 怕是日头都高了, 那还看什么呀!”


    车夫是个憨厚老实的男人,此时手执马鞭一点也不急迫,见月怜这样还开口安慰道:“这队伍这般长, 城门一开, 人就要往外涌,急了反倒容易出事。”


    “马车落在后头,也安全些!”


    月怜也是从穷苦人家里出来的, 早些年还在京中各个地方摸爬滚打,这些道理自然是懂得。


    往年的龙舟盛典, 她只消慢悠悠地晃到隐龙河外便好,反正她也没兴致看什么龙舟赛, 唯一的目的就是多找几个冤大头。


    如今可不一样了,她和姑娘可是被路家小公子正经邀请了的,那两封烫金的请柬还在马车上放着呢!


    可是急也没有用,月怜也只能灰溜溜地坐回了马车上。


    天才蒙蒙亮,马车里也昏暗得很。楚袖也不急在这一时处理事务,也便闭着眼睛小憩一会儿。


    比起一兴奋起来便一整晚不睡的月怜,楚袖就差了许多。她昨夜想事情想得有些晚,燃了安神香睡下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动身的时刻,如今正是头晕眼花的时候。


    “怎么?”


    “没什么,姑娘,您要不再吃点吧?”


    楚袖的胃口小,吃东西向来也是随心所欲。两人出来得急,马车上除了平日里便备下的糕点外什么也没有。


    月怜一连吃了一盘才稍微有些饱腹感,楚袖却只用了一块,这小的可怜的饭量自然让月怜担心。


    “实在是胃口不佳,等到了地方,再慢慢用些东西就好了。”


    楚袖如此说,月怜也不好再劝,只坐在她身侧拉了她的手焐热。


    夏日燥热,便是换了夏日薄衫也依旧难熬,除却早晚还能有些许凉意外,其他时候的京城好比蒸笼一般。


    可在这般热的天气下,楚袖的手却冰凉一片,触手有如寒冰一般,喝了多少药调理也不见好。


    “也不知姑娘原先受的是什么罪,怎的身子骨如此的差!”月怜口中嘟嘟囔囔,实在是好奇极了。


    毕竟楚袖素来不爱提自己以前的事情,大家也只知道她在上京前是给人为奴为婢过活的。


    “这是胎里带的弱症,与我原先可没什么关系。”


    纵然伺候那位小姐的不是她本人,但那位小姐对“楚袖”帮助良多,自然不能被无端猜测了去。


    “若非有主家怜惜,我现在流落在何处还是未知数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楚袖的过往一路聊到今日的龙舟盛典,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下子炸了锅,人声嘈杂,间或有孩童兴奋的叫喊。


    “看来是开城门了,且等一会儿,便能见识见识这京城有名的龙舟盛典了。”


    见楚袖面上有了些期待,月怜也便凭借着自己那微薄的记忆为她讲述起来:“其实龙舟盛典并非只有赛龙舟一项,其余活动也是有的,譬如沐兰汤、编五线。”


    “当然,也有些南边的习俗在京城扎了根,说是女子在发间簪上特制的发饰,唤作佩豆娘。”


    “待会儿看完了龙舟赛,在隐龙河岸边走走也不错!”


    月怜说着说着便起了兴致,当下便打了帘子同车夫道:“待会儿可机灵着些,能早到便早到些!”


    “姑娘放心,小的一定眼明心亮,一路稳稳当当地将两位送过去。”


    不多时,行人走得差不多了,马车也慢悠悠地开动。


    楚袖侧靠在车壁上,视线穿过晃晃悠悠的侧帘,还能瞧见旁边马车咕噜滚动的车轮。


    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外头,少有的神思放空,什么都不去想,竟然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楚袖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上来了,算不得厚重的车帘遮挡了些许光线,却也阻挡不了马车内亮堂起来。


    许是月怜帮她调整过姿势,此时她侧卧在小榻上,身上还披着暗格里取出来的薄衾。


    她支起身子来,整理好仪容衣衫,这才撩了帘子观瞧。


    隐龙河两岸搭起了足有三层高的台子,上头一面漆红大鼓,硕大的铁环缀在两侧,鼓身上的银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因着还未到正午时分,百姓们也就沿着河岸看看热闹、逛逛摊子。


    楚袖张望了几下不见月怜身影,心下叹气,也不知这丫头到底跑去了什么地方。


    她自马车上下来,粗略地辨别了方向后便往隐龙河边去了。


    邀请函尚在身上,只需到鼓乐台那里登记,便可去往特设的地点观赛。


    马车离鼓乐台算不得远,她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阵子便到了近前。


    负责登记的两人一坐一站,为了躲日头正将桌子往阴凉地搬,见得楚袖这才停了动作,问道:“姑娘可是要去瞄龙阁?”


    “正是。”


    “不知姑娘这邀请函是哪一队的哪位?”


    坐着的那个翻开一旁的名册,站着的则是自楚袖手里拿过了请柬。


    这都是之前便商量好的,楚袖便道:“是双鱼队的李秀秀。”


    双鱼队便是路眠手底下那支娘子军的名字,李秀秀是个中翘楚,颇受路引秋爱重。路引秋做了统领后,也是她殚心竭虑地训练姐妹,可谓是红玉队的肱股之臣。


    瞄龙阁的请柬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官府手中分发出去的,另一种则是专门发给龙舟队家眷。


    官府发出去的大多都杳无音信,少数几个贪玩的世家子弟才会来瞧瞧热闹。是以瞄龙阁里大部分都是些普通百姓。


    “李秀秀……啊,找到了。”那人拿笔在李秀秀三字下面画了个圈,便摆摆手道:“好了好了,姑娘你顺着河岸往下走就是了,瞄龙阁一眼就能看见。”


    这说的倒是不错,虽没有达官显贵来,但瞄龙阁依旧建得气派非凡,比之鼓乐台都要高上两层,站在此处打眼一瞧便能看见矗立两岸的瞄龙阁。


    “多谢。”楚袖道谢后便沿着河岸走,也便没有听见两人嘀咕的那几句话。


    “李秀秀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和她差不多的姐妹,我怎么不知道?”


    “管那么多做什么,她可是专门找过我的,别问就是了。”


    “这种事还遮遮掩掩的,又不是情郎要来!”


    “指不定就是新认的小姐妹想见见世面呢,别那么话多,快些把伞撑开,晃眼!”


    那边楚袖一路向下,走了约莫盏茶时间,便到了瞄龙阁下。


    足有五层高的瞄龙阁横跨隐龙河,三层及以上便是凌空于河面之上,犹如伏卧黄龙。


    瞄龙阁门户大开,一眼就能瞧见里头打着蒲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百姓。


    她刚踏进大厅,就见得两拨人掐腰骂架,周围是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恰到好处地火上浇油。


    “放屁,你那烂花今年就得被我们风扬打下去,个个都是些粗人,懂什么龙舟!”灰衣短打的男子一手撑在桌子上,整个人绷得紧紧的,恨不得冲上去把对面的人打一顿。


    “就你们那些小鸡崽子,想赢爷爷还早呢,还是回家吃奶去吧!”


    “你——,你等着,看你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去。”


    楚袖在旁听了一会儿,才大致明白了这两人在吵些什么。


    原是两队积怨已久,又都是城北出来的队伍,自然免不了竞争。


    如今唇枪舌剑的这两人更是从小的死对头,两人各支持一支队伍,每次都要骂上许久才罢休。


    她轻手轻脚地自人群旁走过,径直往四楼去,先前几人约定的地方便在那里,哪怕月怜在外贪玩,过一会儿也还是要在那里见面的。


    瞄龙阁三层是个贯通的大堂,四层和五层则是正常的隔间。


    双鱼队接连两届夺魁,早已是京中炙手可热的队伍。哪怕还有些男子认为她们抛头露面、不讲妇德,大部分的百姓还是钦佩偏多。


    是以,龙舟盛典举办之时,官府便特意将这视角颇佳的雅间留给了双鱼队,如今就成了她们几人见面的绝佳地点。


    不出她所料,推开门扉,里头只坐着孤零零的路眠。


    她寻了个地方坐下,颇为自然地问道:“苏瑾泽人呢?”


    轩窗大开,河面上的风带着轻微凉意拂过来,青年抱臂侧在窗边,视线从波光粼粼的河面收回来,道:“那家伙说瞧见了熟人,追过去打招呼了。”


    苏瑾泽狐朋狗友众多,在认识路眠之前便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只要是在吃喝玩乐上有点造诣的,八成都与苏瑾泽在一条道上。


    楚袖对此没什么意外,只是有些好奇怎的路眠如此平静。


    “瑞金阁里红玉队的赔率高的惊人,我也手痒地下了几注,你可别让我把这妆粉钱给输出去。”


    “双鱼队本来就是长姐的心血,这些年来的成绩有目共睹。他们再怎么嘴硬也撼动不了双鱼队的本事。”路眠微微侧身,碧玉色的眼眸略带些笑意。


    “既然他们用我来诋毁双鱼队,那就且看看这次的魁首吧。”


    自从上届龙舟盛典后众说纷纭,路眠便和路引秋商量过,以后不会下场,以免惹来众人非议。


    就算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还是不得不防。


    “看来你对双鱼队很有信心,想必今日我能瞧见一场精彩的龙舟赛了。”


    “那是自然。”路眠没有半点谦虚,直接回答道。


    说完他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桌上堆得摇摇欲坠的一堆盒子,道:“苏瑾泽说买了些零嘴小吃,还有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你若是觉得无聊了,可以试试。”


    楚袖离得近,闻言也便拿了一个在手中拆开来看,算不得精致的盒子里躺着的竟然是一块圆润的奶白石头。


    她上手掂了几下,又翻转着看了一会儿,才迟疑地问道:“这石头,是有什么玄机?”


    “没什么玄机,就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昨天他在隐龙河边瞎走看到的,非说世间仅有要拿回来做宝贝。”


    听完路眠的解释,她沉默了,低头看着手里奶白色的石头,叹了声气。


    “若是月怜知道,想必会和苏瑾泽很有共同话题。”这两人天马行空的想法,遇在一起,也许会有不一样的作用吧。


    既然拆了一个,楚袖也不闲着,不止自己上手,还把路眠喊了过来,两人一边拆一边聊。


    拆到一半的时候,门外响起两人声音,紧接着门被推开,月怜和苏瑾泽一人挂着一身的东西,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让着谁!


    “那个挂坠明明是我先看上的!”


    “呵,我已经付了钱的,谁管你看不看上!倒是那条五色线,你倒是还我啊!”


    “我自己凭本事抢的,凭什么给你,凭你不要脸吗?”


    眼看着两人吵着吵着就要丢东西了,路眠和楚袖便一边一个地将两人拉开。


    “莫急莫急,且让我看看你在外头买着了什么好东西?”楚袖安抚着月怜的情绪,顺手将她身上挂着的几个面具摘下来放在桌上,“若是还有什么喜欢的,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逛,喜欢什么买什么!”


    “这个这个!”月怜抬起自己的胳膊,半撩了衣袖凑到楚袖面前,“这个五色线真的超级漂亮,那个小妹妹手艺不错,回去的时候可以给坊里的姐妹们带点。”


    月怜的肤色不是十分白皙,五色丝线编成的绳络套在腕间,交接处刻意做成了花卉模样,尾部穿了两颗木珠,作为手艺品来说的确是不错的。


    “确实好看,看来这姑娘生意不错。”


    “那是自然,我抢到的这两个可是最后的成品了。”月怜得意洋洋地道,话语间还鄙视地瞥了一眼苏瑾泽。


    楚袖若有所思地道:“这姑娘带了多少东西来?”


    “大概五六十个吧。我看她眼下一片青黑,估计熬了一整晚才做出来的。”


    月怜从腕间解下一串,扯着楚袖的手边戴边讲,“我刚去的时候看到好多人围在那里,可吓了我一跳呢。”


    楚袖任由月怜动作,只是扭头问道:“河岸边的摊贩是何时到,何时开的?”


    这些事情月怜自然是不知道的,路眠这种不爱逛摊贩集市的想来也不知道,在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的,其实只有一个苏瑾泽罢了。


    苏瑾泽也没让她失望,当下即答:“卯时半开城门,不过许多摊贩是从城外各个庄镇来的,大概在卯时初、天蒙蒙亮时便有人在了。”


    “但要说正式开始,怎么也得卯时末才行。”


    卯时末,也就是刚过去半个时辰不到。


    虽说不排除那位心灵手巧的姑娘是住在城外的,就算如此,她的五色线也卖得十分紧俏。


    月怜将五色线绑好,又摆弄了一会儿角度,让两颗木珠垂落在腕间,这才满意地收回了手,道:“端阳祈福,也得取个好意头呢!”


    “就希望接下来的一年里,朔月坊日日都有大生意,姑娘身体越来越好吧!”


    月怜双手合十,罕见地认真许了个愿,只是她将愿望直白地说了出来。


    苏瑾泽便在一旁笑她:“哪有许愿讲出来的,这样天上的神仙可听不见!”


    “哼。”月怜冷哼一声没再搭理他,心中却道不愧是权宦之家养出来的公子哥,说是许愿还真就当是对神仙许的了,这世上若是有那么好心的神仙,哪里会有那么多孤苦无依的百姓。


    几人归置了买回来的东西,便又围坐在一起。


    楚袖还没说什么,月怜便借口自己在摊子上落了东西要出去,她也不拆穿,只是嘱咐道:“若是还能遇到方才那位姑娘,记得讨个姓名和住处。”


    “知道了。”对于楚袖的吩咐,月怜是一向不问为什么的,当下应答下来,便摆摆手离开了。


    屋内一下子只剩了三个人,却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只是静默地品茶。


    直到苏瑾泽受不了这过于静谧的气氛,一把抢过小茶壶,打断了两人的淡定。


    “你们两个,只是一个比一个悠闲,可怜我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


    他的可怜卖到一半就被路眠纠正道:“京城这一个月来未曾降雨。”也就是说,苏瑾泽完全在胡说八道。


    哪怕十分熟悉自己这个好友的脾性,苏瑾泽还是被噎了一下,他翻了个白眼,没搭理路眠。


    “今日龙舟赛,许多人都往这边来,就连那几位也屈尊来了。”


    “别看如今瞧着与平时的坊市差不了多少,实则明里暗里不知藏了多少人。”


    苏瑾泽的长兄便是长公主驸马,对于这些安防布置,他也是知道一些的。


    但此次来的不只是长公主,其他人是否会安插人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除开到来的皇族宗室,一直未曾浮出水面的连环杀人案凶手也是悬在京城百姓头顶上的一柄铡刀。


    更可怕的是,大多数人对这桩案子毫不知情。甚至随着天气转热,青白湖上每日游船的人只增不减。


    是以此次龙舟盛典,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内里却深不见底。


    就连为此愁了许久的苏瑾泽都日日祈祷着不要在龙舟盛典这日出什么幺蛾子,不然救援不及,或许会引发百姓的恐慌。


    “不过看外面的氛围就知道了,这些人的存在也没影响到端阳节的热闹,我们就当来放松心情。”


    “能不出事自然是最好的了。”


    楚袖听着苏瑾泽的话,也赞同地点点头,能在京城中以此等恶劣手段杀人抛尸而不被察觉,想来也是穷凶极恶之徒。


    能在更加稳妥的情况下捉到,自然是好的。


    但三人聚在此处也并非完全如苏瑾泽所说,是来放松心情的。


    另一层用意,则是要为陆檐创造一个绝佳的机会。


    陆檐的身份一直是个谜,以目前的线索来看,此人与镇北王府有关,又一直在尝试接触路眠的好友林暮深,很有可能是打开局面的关键人物。


    且陆檐在上月中数次孤身前往青白湖,却又不是与镇北王府的丫头联系,只是采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虽然可疑,但也远远到不了值得诟病的地步。


    蹊跷的地方在于,舒窈和叶怡兰的说法完全不同。


    在舒窈的口中,陆檐从未出坊,叶怡兰却道他去了青白湖数次。


    舒窈掌管存香阁,对朔月坊的掌控程度的确比不上叶怡兰。若是陆檐有意遮掩,舒窈被糊弄过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这样遮掩的行径再加上他来路不明却想着与官宦人家搭线,实在是加大了他的可疑。


    从得知陆檐想要接触林暮深的消息开始,楚袖便同路眠、苏瑾泽通了信,有意要在这龙舟盛典上为两人创造一次偶遇。


    “暮深那边我已经邀请了,他家中还有些事情,说会在开赛前来。”路眠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判断了一下时间,道:“应该还有大半个时辰就要到了。”


    “你和林暮深约的什么地方?”苏瑾泽挑眉问道,他生怕路眠将人约在了瞄龙阁,那想让陆檐和林暮深不着声色地碰见可真是难度不小。


    路眠瞥了苏瑾泽一眼,反倒是对着楚袖开口:“我和林暮深说好在摊贩那边见面。”


    “你……”苏瑾泽话说到一半,路眠便堵了回去:“已经提前说过我可能没空,让他在鼓乐台附近逛逛。”


    隐龙河两岸的摊贩众多,但大多都避着鼓乐台,是以周边的摊子不见得有多少。


    路眠的安排十分妥当,就是惯常调笑的苏瑾泽都没话说,只能对着他竖了个大拇指。


    “走之前我也嘱咐了坊里的人,如今只需静候佳音了。”


    计划算不得高明,但有用就行。


    陆檐入坊已有三月,若他有什么要事,这么久一无所获,便是性子再沉稳的人都免不了要急躁些。


    更遑论就楚袖对他的了解来看,这位可算不得上什么心机深沉之人。


    说起来,镇北王府里的那位,今日似乎也要来看龙舟盛典?


    第39章 波澜


    日头渐升, 在外头闲逛的人们或撑伞或戴帽,只有少数自认洒脱的汉子才穿着短打在旁叫卖,一副丝毫不怕炎热的模样。


    约莫午时初, 鼓乐台上传来一阵浑厚的鼓声, 这便是龙舟赛的初鼓,同时也是提醒百姓莫要忘了时间。


    果不其然, 鼓声一响,原本就嘈杂的两岸更是叫喊声不断,人们呼朋引伴地往河边去了。便是贩卖东西的摊贩,都丢下自己的摊子跟着人流往那边走。


    瞄龙阁里也不遑多让,方才就吵闹辩驳过几番的人们此时更是激动, 可谓是嘘声一片。


    声音大到在上头的楚袖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路眠一脸的习以为常,对此置若罔闻, 有条不紊地理着手中的丝线。


    苏瑾泽就不一样了,他一向爱凑热闹, 听得这声响便再也坐不住了, 将原本在手指上缠绕几圈的丝线一扯便要下去看看。


    可还没起身,便被一只手压在肩头再起不能。


    帮忙的月怜在一旁偷笑,被苏瑾泽抓了个正着。


    “有什么好笑的!”他先是损了月怜一句, 继而为自己辩解道:“龙舟盛典可是个大事, 要是他们打起来可就不好了,我可得去看看……”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抢白:“然后就在那里起哄, 看热闹不嫌事大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我那是劝阻、劝阻!”


    “若是全天下的劝阻都能让原本只是嘴上说几句的人打起来,那想必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对着自己的好友, 路眠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轻飘飘的辩驳。


    “好了好了,外头的人只不过是为那支队伍赢争论罢了, 不至于出什么事。”


    “倒是我们,是不是要加快些速度?不然龙舟队都划过瞄龙阁了,我们还在这里和这一筐丝线纠缠不清呢。”楚袖手上动作不停,纤长柔嫩的手指灵活地穿绕,各色丝线便织成了团簇的花骨朵。


    方才苏瑾泽和月怜因为五色线吵了一会儿,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曾想月怜竟然跑出去买了整整一竹箩的五色线,打算让苏瑾泽开心些。


    开心是开心了些,只是这散着的丝线不能戴不能拿的,也着实麻烦。


    不得已,他们四个人只能在这里编五色线。


    苏瑾泽和月怜两人纯粹是来捣乱的,月怜压根坐不住,总是想着去窗边看看,苏瑾泽则是嘴上说个不停,更是时不时伸手去拨弄已经理好的丝线,让路眠功亏一篑。


    若是眼刀能实体化,想必苏瑾泽身上一定扎满了路眠嫌弃的眼刀。即使如此,苏瑾泽也被路眠抓了好几次,这才勉强坐得住。


    楚袖对于编织一类工艺没什么天赋,如今能做成这样纯粹是因为路眠教的好。


    没错,他们四个人里,做这类精细活做得最好的反倒是经常舞枪弄棒的路眠。


    仅是将原有的五色线拆解一番,他便知晓了其中方法,手指翻飞间便编成了一条,如今还当作被拆掉的那条的替代品,在她腕子上戴着。


    相较于路眠,她就逊色稍许,耐心十足的路眠拆了编、编了拆,足足五遍过后,她才懂了个中缘由。


    是以耽搁了许久,她手上的这条才算是正经成品。


    为了节省时间,路眠也扯了几根丝线编了起来。


    到底是他手巧,就算迟了一些开始,到最后也是与楚袖同一时间完成的。


    两条五色线编好,也顾不得如何分配,苏瑾泽打量了两眼,便毅然决然地将路眠手里的那条扯走了。


    倒不是嫌弃楚袖的手艺,她虽自谦手艺不佳,编出来的五色线却令人眼前一亮。不拿楚袖编的五色线只有一个原因,五色线上花卉繁多,实在不太适合男子佩戴啊!


    他当时和那小丫头争抢得欢,想着带回家去送给家中姊妹也不错,如今被架在这里里二选一,当然是挑个不那么花里胡哨的。


    至于路眠,作为兄弟吃点亏算不得什么!


    当然,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


    “五色线只能由旁人赠予,这样分也是没办法嘛。”


    路眠瞥了狡辩的苏瑾泽一眼,直把对方看得心里发毛,这才向着楚袖摊开手。


    楚袖也福至心灵地将五色线递了过去,柔嫩的指尖在干燥的掌心一触即分。


    路眠一边将五色线缠在手上,一边引着几人往临水的窗边去。


    几人都是初次进这瞄龙阁,这般距离之下,除了双鱼队因着是女子比较显眼些,其他队伍怕是压根儿分不清。


    而路眠就不一样了,路引秋风风火火每日在双鱼队点卯的时候,他就没少帮自家姐姐搜集资料打探消息,更是时不时要在隐龙河上来回,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了。


    今日端阳,是个正儿八经的时节,就算路眠再怎么不爱打扮,也是被母亲强逼着换了那万年不变的玄衫。


    烟霞云雾般的颜色裁作衣衫,腰间并指宽的腰带上坠着细碎的烟紫玉。


    许是刻意,这身衣裳并非是路眠常穿的窄袖,而是京中在文雅公子中颇为时兴的宽袍大袖,就连苏瑾泽也自认风流,时时穿着这般衣衫。


    但在路眠身上,倒还是第一次。


    毕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此等衣裳着实行动不便,若是临时出事,岂非绊手绊脚?


    路眠可不知这几步路的功夫,楚袖心中便想了这般多杂七杂八的事情。他只是将一早抢位置的苏瑾泽拉到了后头,让两位姑娘得以站在最佳的位置。


    远远瞧见数只小舟呈一字排开,上头的人虽瞧不清模样,但鼓乐台上锣鼓齐鸣,想来个个也都是整装待发的架势。


    “为了区分各队,会提前发放一些布条,届时便扎在手臂上,好叫人分得清。”


    路眠一边解释,一边伸手指了指那边,道:“譬如那嫣红色便是双鱼队,旁边的湖青色便是风扬队。”


    在一众队伍中,明黄色的布料尤为扎眼,月怜指着那只看起来就与旁的龙舟队不同的小舟,扭头问道:“这是哪家的,怎的如此大胆?”


    虽说当今圣上开明,并未将明黄色据为己有,不许百姓穿戴。但大多百姓裁衣做裳都会避过这颜色,达官显贵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什么时候被人以这由头摘了脑袋。


    如今听月怜这么一提,路眠下意识地便看向了一旁的苏瑾泽,这种事情,向来是苏瑾泽消息最灵通的。


    苏瑾泽自然也看见了,此时脸上的表情也颇为无语,见几人都瞧着他,一只手捂着脸,一副不忍再看的模样道:“先前我同顾小九喝酒,哄他说冀英侯家的那位今日也来,这小子许是动了心思。


    顾清辞爱慕凌云晚的事情在他们几人中算不得什么秘密,尤其是苏瑾泽和顾清辞算得上是自小的玩伴,哪怕对方不说,他也是能瞧出一二来的。


    苏瑾泽如此说,楚袖却一下子点出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六人才能成队,便是开了特例今日报名,人凑不齐也是不行的。”


    “顾小九虽然低调,到底也是皇家人,身边的侍卫随便拨几个倒也能凑得齐。”苏瑾泽不以为意,在他看来,顾清辞来这么一出,纯粹就是为了能让凌云晚在人群中瞧见他。


    苏瑾泽说的的确有道理,但楚袖总觉得不太对,因为顾清辞在凌云晚面前,绝不可能进攻性这般强。莫说这般在人前招摇了,之前她攒了几次局都被二人的相对无言打破,往后就再没起过心思。


    她将疑问压在心底,适时鼓乐台上鼓声愈发急促起来,又有几名男子自上抛洒下艾草菖蒲,大红衣衫的司礼念起祈福的祷文。


    祷文不长,不到盏茶的功夫便念完了,司礼接过鼓槌,在硕大的鼓面上重重地落了槌,咚的一声,正是各龙舟队久待的信号。


    鼓声一落,两岸的声音顿时嘈杂起来,有呐喊助威的,也有大胆剖白心意的。便是河面上的龙舟队都免不得要说上几句。


    毕竟是将将出发,大家都是最有力气的时候,当然,也是最有雄心壮志的时候。


    扎着湖青色飘带的风扬队队长胡泽阳坐在最前头,手臂上肌肉鼓囊,在耀眼的天光下更显冲击。


    他手上用力,眼睛却不由得往一旁瞥去。


    除开双鱼队外,参赛的龙舟队都是男子,此时又是燥热天气,赤膊上阵的不在少数。


    在这一片深色肌肤中,唯二穿得严严实实的两家就显得格外突兀。


    双鱼队也就罢了,毕竟是女儿家,而且她们的衣裙听说都是特制的轻薄料子,沾水也不像寻常用的衣料湿透贴身,反倒是迎风而展,片刻便干了。


    可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队伍,拿着明黄这样张扬的颜色不说,身上衣物穿戴得整整齐齐,就这么瞥一眼的功夫,他甚至还瞧见了为首那人腰间压着的一串禁步。


    胡泽阳不免得在这紧张时刻有些走神,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在龙舟盛典上见这么不讲究耳朵队伍,怕是哪家公子哥又来凑热闹的。


    但一想到前两届也有这么一个奇葩一举夺魁,然后风扬队就和魁首再无缘分……


    不行,还是不能小瞧这支莫名其妙的队伍。


    “今天,就让大家看看我们风扬的实力,绝对不比任何一支队伍差!”


    “我们的目标是……”


    “夺魁!夺魁!夺魁!”


    队员们的回答一声比一声大,风扬队员的斗志也被完全激发了起来,船桨拍击水面的声音越发急促起来,船只也向前走了一大截,成为领头的存在。


    站在瞄龙阁中,几人远远地就瞧见了忽然超前的风扬队,楚袖还好,耐得住性子,月怜却已经喊了起来。


    “哎哎哎!这支队伍好强啊,一下子就超出了那么多,双鱼队不会输吧?”


    月怜只瞧过一次龙舟盛典,便是上一次路眠带领双鱼队夺魁的那次,不过是不经意的一抬头,女子浅金色衣衫、水珠飞溅的场景便撞入眼帘。


    再加上身为女子的代入感,尽管不认识双鱼队中的任何一个人,她还是想要让双鱼队赢。


    一旁的路眠一点也不急,只道:“方才开始,胜负尚未可知。”


    船只开动间,冲着瞄龙阁的方向赶来,不多时便进了几人的视野范围。


    各色飘带随着动作挥舞,船桨拍打间飞出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披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与不期然落下的水珠融为一体。


    瞄龙阁的位置正是赛程的一半,比赛进入最紧张的时段,龙舟队的人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大有嘴巴一闭只动手的架势。


    但凡事总有例外,好比某个可能是专门来玩一把的队伍。


    旁人都是铆足了劲儿往前走,哪怕不能夺魁,全力以赴也算不枉五年来的辛苦。


    独这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不同,悠闲得此地仿佛不是激昂的比赛现场,而是什么风景绝佳的好地方。


    船头船尾各坐了一人,其余四人沉默地坐在中间划船,一瞧就是侍从之类的人物。


    船头的青衣公子执扇遮光,船尾靛蓝衣衫的公子更是过分,手中拎着白瓷瓶,竟是这么喝了一路,旁边空了的酒瓶都丢了四五个了。


    两岸百姓倒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他们更关心这次的龙舟盛典谁才是赢家,便是那些个商贾,都想的是自己在瑞金阁的盘上能捞多少钱。


    真正有闲工夫盯着这条船的人不过寥寥,楚袖一行人便赫然在列。


    月怜是见过顾清辞几次的,只是不大能想起他的身份,只隐约记得是高门大户里的公子哥,至于另一位喝酒的公子,她却是从未见过的。


    “这位公子是?”


    “这是顾公子的兄长,两人许是一道来的。”话是这么说,楚袖心里也觉得怪异,顾清辞和顾清明的关系不好不坏,但怎么样也不像是能同船的样子。更别说是临时参加龙舟赛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了。


    要知道这次的龙舟盛典来的世家子弟可是不少,他们这么一露面,待得下了船,少不得要有人叨扰,简直是得不偿失。


    苏瑾泽和路眠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搞懂这两兄弟的出场是为了什么,悠哉悠哉落在最后,又讨不得什么好。


    “顾小九也就算了,这位竟也跟着他胡闹?”苏瑾泽探头探脑,十分好奇这两兄弟是怎么协商的,打定主意待会儿便要去问上一问。


    顾清辞的船不紧不慢地滑过来的时候,最前头的船离终点已经不到二十丈的距离。


    大多数人都关心谁胜谁负,此时还在这边看不紧不慢的游船的人除了他们几个再无他人,是以顾清辞一抬眼就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但因着距离过远,也没开口说话的心思,只摇了摇折扇算作招呼,而后指了指楚袖等人的所在地,这才收敛了动作。


    “这小子待会儿会上来,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比得怎么样了吧!”


    另一边的龙舟队大多都已经显露疲态,唯赤红与湖青相争,分毫不让。


    两条船并驾齐驱,竟是难分伯仲。


    耳畔声音嘈杂,为首的胡泽阳和李秀秀却顾不得回应,二人俱是抿唇不语,划桨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快了许多。


    成败,就在此刻了。


    楚袖不了解龙舟赛,此时也瞧不出到底哪只队伍能获胜,只是同在外头观赛的人们一起紧盯着终点处拉起的红绸。


    隐龙河河面宽广,若是想靠着搭台子拉起绸布实在是有些困难。


    为了讨巧,终点便设在了隐龙河上最近的一座卧龙桥。


    卧龙桥和瞄龙阁是同批工匠打造出来的,犹如半月一般横跨水面,是隐龙河的一大特色。


    几人无言之时,路眠却皱起了眉头,指节在窗棂上敲击几下,道:“风扬队,还真是下了大功夫啊。”


    这话说得突然,楚袖和月怜尚不明所以,苏瑾泽却已经上手了。


    他用手肘拱了路眠一下,一脸好奇:“你这家伙可别卖关子了,发现了什么赶紧说出来呗。”


    “我看这两队也没什么区别嘛,不过肯定是双鱼队赢啦。”毕竟他压了不少银钱在上头呢,若是亏了不得心疼死。


    路眠懒得和这人辩驳当年他忙着和人赌酒,在家睡了三天三夜,莫说龙舟盛典,整个端阳都没见他人影。


    他转而同一旁的两位姑娘解释道:“表面上两队相差不多,但实际上,风扬队更胜一筹。”


    “何以见得?”楚袖在路眠开口后便又将两支队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并未瞧出什么端倪来。


    “划船手法变了。”路眠指了指风扬队的船,示意楚袖仔细观瞧。


    瞄龙阁靠近卧龙桥,以楚袖的眼力勉强能看到风扬队的各名队员。


    只见方才还一板一眼划船的众人陡然变换了手法,再普通不过的桨板在他们手中劈风破浪,此起彼伏之间水花四溅。


    “更……激烈了些?”月怜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这是飞鱼技法。”怕二人不知,他便又解释了一句,“是江南那边的老船家从游鱼中总结出的一种技法,我也只是听闻过几次,不曾亲眼见过。”


    “船桨本就是模拟鱼的胸鳍和腹鳍、划动拍水前进的工具,再辅以这飞鱼技法。比之双鱼队,他们的节奏掌握得更好。”


    “留有余力的爆发,自然是比双鱼队要强的。”


    楚袖补充了几句,但瞧着路眠也不大紧张的样子,也便开口问道:“你如此成竹在胸,莫非有把握能赢?”


    本以为会得到肯定的答案,谁知路眠不紧不慢地回了句不知道。


    旁听的苏瑾泽听了半天也不太懂,他本来就对水上的东西不熟悉,如今更是急迫。若不是打不过路眠,八成已经上手让他说出个一二三来了。


    “唉,那可是我攒了半个月的开销啊。”


    “丢在瑞金阁也好过你去赌酒,别在这儿感慨了。”路眠一打眼就瞧见了鼓乐台上系着的三条红绸,捉起丢在一旁的长剑便扯着苏瑾泽的后衣领出了门-


    龙舟赛最后以双鱼队抢先半尺的距离结束,但风扬队也并未气馁。


    胡泽阳笑着恭贺李秀秀,倒也不见什么不满的神色。


    李秀秀胸前戴着大红花,见谁都笑呵呵的,唯独见了胡泽阳表情略微收敛了些。


    “李家妹子的双鱼队当真厉害,今年是又在你这里折戟了!”胡泽阳话里有些慨然,一连三届的魁首,双鱼队当真要在京城打出名头,日后怕是要更加难对付了。


    “胡大哥说笑,双鱼队也不是我一人的,都是姐妹们勤学苦练拼了命得来的。”


    飞鱼技法双鱼队也有所耳闻,但京城与江南千里之遥,便是去了江南也不见得能遇得上懂飞鱼技法的老船家。


    便是得了飞鱼技法,想要融会贯通也绝非易事。


    风扬队下了大功夫,又有足够的毅力在,此次虽然是双鱼队险胜,但风扬队的实力可见一斑。


    “但下一次龙舟盛典,还请李家妹子小心了。”


    “双鱼队是不会认输的!”


    几支队伍寒暄结束,双鱼队便捧着代表魁首的银龙匾额走上了卧龙桥。


    站在卧龙桥最高的位置,以李秀秀为首的六名姑娘将匾额举起,额发被汗水打湿,她们的眼眸却依旧明亮,齐声高喊:“天佑昭华,银龙在世!”


    “天佑昭华,银龙在世!”


    百姓们有感而发,个个声音洪亮,跟着双鱼队喊了足足五遍才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隐龙河岸寂静无声,只有微风吹拂起道道红绸,灿金色的日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恍若一片片龙鳞。


    而就在此时,女子的叫喊却蓦然响起。


    “小姐,小姐你在哪里啊?”


    “小姐你回春莺一句啊!”


    紧跟着路眠和苏瑾泽步伐走出瞄龙阁的楚袖没走几步就听见了这喊声,她停了步子,朝着声音来处看去,果不其然瞧见了一身粉白衣衫的春莺。


    春莺神色慌张,拨开挤挤挨挨的人群四处游走,口中叫喊不停,却有如泥沉大海,未得半点回应。


    楚袖心中一凛,继而拍了拍身边的月怜。


    月怜知情识趣,凭借着灵活的身法,很快便穿过人群到了春莺跟前,伸手扯住了她的手腕。


    正寻人的春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推搡起来,月怜被她这么一推,在别人身上撞了好几下。


    “我是楚老板的人,我家姑娘请你过去。”月怜无奈地亮了身份,示意春莺往另一处人略少的地方看。


    春莺和月怜见的次数不多,但对于楚袖的一张脸还是认识的,当下便停了动作,乖乖跟着月怜到了楚袖跟前。


    “你如此慌张,可是你家姑娘出了什么事?”楚袖拧了眉头,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春莺眼眶泛红,若非四周人多,她怕是要当场跪下。


    “方才小姐看对了一只簪子,遣我去买,我想着不过是几步路,也就去了,谁知买完回来却不见了小姐的踪影。”


    “地上,地上还落了小姐的披帛。”


    价值千金的若水锦此时皱得不成样子,上头还凌乱地印着几道脚印。


    楚袖接过这条披帛,仔细查看了一番,在边缘处瞥见了一处长达三寸的破损,裂口处丝线崩裂,想来是蛮力拉扯所致。


    柳臻颜,怕是被人趁乱掳走了。


    第40章 寻人


    柳臻颜身份特殊, 在龙舟盛典被掳失踪可算不得小事。


    楚袖让月怜将春莺带到了今日的差役身边,陪着她一同报案。她自己却是急匆匆地往卧龙桥的方向去了。


    虽然龙舟赛结束了,但龙舟盛典还未结束, 龙舟队的许多人也都留下来和家人共度佳节, 卧龙桥上更是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


    楚袖没有月怜那样的身手和经验, 此时也只能尽可能地加快自己的步伐。


    她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到了对岸,还未靠近瞄龙阁就被鼓乐台下的数名侍卫拦了下来。


    “什么人?”


    “我是来寻苏公子的。”楚袖自袖笼里取了一枚玉扣递过去,对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确实是苏公子之物,你们两个带这位姑娘进去。”


    说是带进去, 其实是要这两人看着楚袖,以防她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


    毕竟这边的瞄龙阁可全是大人物, 不管是哪位磕了碰了,他们这些个侍卫都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楚袖对此并无意见, 一路上步履匆匆, 闭口不言,只恨没有轻功傍身。


    好在苏瑾泽这次并没有四下乱窜好,还好好地待在瞄龙阁里。


    远远地看见那抹淡金色的身影, 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教养, 提起裙摆小跑了起来。


    身子骨太弱,以至于她停在苏瑾泽面前时,还在不停地喘着气。


    “出, 出事了!”


    苏瑾泽原本还贴心地为楚袖扇着风,闻言动作一停, 眉头一蹙:“出什么事了?”


    他这些时日忙着找那桩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临时被扯来龙舟盛典帮忙, 如今最怕的就是出事。


    “镇北王嫡女,失踪了。”


    “什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柳臻颜可是镇北王的宝贝女儿,纵是镇北王旧伤复发回京静养,他手头依旧有着数千的精兵护卫。


    倘使柳臻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那家伙指不定会发什么疯呢!


    苏瑾泽当下便冷了脸,吩咐其中一个护卫去通知路眠,他自己则是和楚袖一道回了柳臻颜消失前的地方。


    回去有苏瑾泽的侍从开道,速度快了许多,盏茶功夫两人便到了春莺所说的贩卖簪子的小摊前。


    正巧春莺与几个差役也在,看样子似乎是在问询周围的摊贩。


    苏瑾泽上前与差役说了几句话,之后便颇为熟练地自其中一人手中接过了记事的簿子,一边翻看一边分神听着摊贩的回答。


    “青绿衣裙的姑娘?”卖糖画的中年人用帕子擦了擦脸,有些局促地说道,“差爷,我这小摊子跟前孩子多,闹哄哄的,可没功夫关注周围什么模样。”


    “别说什么姑娘了,现在我耳边还是那群孩子的声儿呢。”


    “至于再往前,大家都一股脑儿地凑在岸边看龙舟赛,就更没功夫注意别的了。”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回答都大差不差。


    差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太好看,苏瑾泽却没什么变化,站在方才春莺所说的位置上观瞧了一会儿,便与近处的一个卖伞摊贩聊了起来。


    “老板,今日生意不错啊。”苏瑾泽拨弄着伞架上为数不多的纸伞,时不时调整着位置。


    卖伞的是个年轻妇人,先前已经被差役问过一遍,此时也颇有些战战兢兢,回话都带着拘谨。


    “五月份日头大,伞确实卖得快一些。”


    苏瑾泽挑中了一只边缘有着细碎紫色花瓣的纯白纸伞,他自顾自地从伞架上取了下来,二尺宽的伞面几乎遮挡了视线。


    “公子若是喜欢这个……”


    在老板有意“破财免灾”的时候,已经把伞在手里转了四五圈的苏瑾泽伸手将伞架上的另一柄伞也勾了下来。


    一左一右两把伞,这下可算是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了。


    “今日在这个位置试过伞的人还有印象么?”


    苏瑾泽将手里的伞放回伞架,有些无语地开口:“你这家伙,未免也反应得太快了些吧!”


    腰间悬剑的男子毫无反应,只专注地瞧着老板,试图得到答案。


    “像这位公子似的试伞么?”


    苏瑾泽在一旁插话,提醒老板仔细回想:“也不一定是一次性试了许多伞,来了好几次也是算的。”


    “又或者是从这个方向撑开伞许久的。”


    他方才试伞时,撑伞的方向与日光相背,并不符合常规试伞时迎着日光的习惯,而且需要遮住那块地方,自然得多次调整才行。


    “这个位置……”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道:“龙舟赛的时候,大家都往岸边去了,我伤了腿脚也就待在了摊子上。”


    “那个时候,好像是有个小伙子在来着。”


    “可还记得那人模样?”路眠拧了眉,冷峻的面容瞧着有些摄人。


    妇人愣了愣,攥着衣角使劲回想,半晌才有些犹豫地说了一句。


    “我记得那人穿着深绿的春衫,右手不大灵光,取伞的时候还险些砸了。”


    “对!额头上还有块巴掌大的黑斑,过来的时候吓到了不少小孩子。”


    妇人这话说完,腰上便被个不大的孩子抱住了。


    苏瑾泽和路眠不发一言,倒是那妇人被吓了一跳,半搂着那孩子,口中连连道歉。


    “小孩子不懂事,还请两位公子见谅。”说着,她便拍了拍孩子的脊背,用有些严肃的口吻道:“小吉,给两位公子道歉。”


    名叫小吉的孩子探头看了两人一眼,却没说话,抿着嘴将母亲抱得更紧了。


    “小吉……”


    “妇人若是还能想起来些什么,往鼓乐台那边找人就好,我等就先行离去了。”路眠对孩子的沉默不甚在意,只是在得到有用的信息后告辞。


    两人先走一步,楚袖则刻意落后了些,在一旁看了这对母子一会儿,果不其然瞧见那孩子支支吾吾,眼神几处瞟向鼓乐台的方向。


    果然是有话要说啊!


    方才那两人问话时,她便静静地待在一旁,听着几人一来一回,在心里盘算着有胆子绑柳臻颜的人。


    镇北王回京尚不到半年,因着养伤的名头未曾上朝,便是世子柳岳风都醉心诗词,不曾与众世家来往。


    单就这段时间看来,镇北王可算是再“安分”不过了。


    她与柳臻颜交好,没少听见这姑娘抱怨自己身边被父亲放了数不清的暗卫,怕是沐浴安寝之时,梁上都有人守着。


    王府暗卫比之寻常世家中养着的暗卫自然是要更机敏一些的,毕竟是从军中拔出来的人才,见过穷凶极恶的朔北鬣狗。


    这般严密的保护下,柳臻颜都能被人掳走,反倒让人心生疑惑了。


    而且到目前为止,暗卫并没有出面。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了。


    其一是方才人流攒动,暗卫虽瞧见了掳人之事,却没来得及阻止,只能慢几步去追,一时情急,这才无人留下。


    其二便是,今日带出来的暗卫中有内鬼。


    不管是哪种情况,柳臻颜的处境都算不上好。


    莫怪春莺着急,便是楚袖,心里也是不大安稳的。


    她瞅准时机,上前先是挑了把紫藤花纹的伞在手上,这才有些好奇地问道:“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怎的惹来了差役?”


    楚袖虽是带着路眠来的,但好在路眠急着向前,她又躲得及时,此时装成个瞧热闹的看客也不算突兀。


    “好像是要找个姑娘,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妇人脸上还带着些后怕,说起这些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便小了很多。


    “今年的龙舟盛典,来的人可真多,估计是被人潮冲散了的哪家小姐吧,家里人急匆匆地找。”楚袖笑谈,指尖拂过袖间,掌中便多了两颗晶莹剔透的糖果。


    “这孩子是被衙役吓到了吧,一直不言不语的,方才我还瞧见他和朋友们有说有笑呢。”


    这番话倒也不是胡说。


    楚袖站位选得巧妙,不止将之前的问话听得一清二楚,便是小吉这孩子的突然出现,也是尽收眼底。


    小吉原本是与几个孩子拿着糖人一道走过来的,但在看到自家娘亲被几个人围着问话,当下连糖人也不顾了。


    小吉直勾勾地瞧着楚袖手里的饴糖,自以为隐秘地咽了咽口水,但并没有伸手去拿,反倒是看向了妇人。


    “只是两颗糖而已,你娘亲不会有异议的。”


    说到这个份上,妇人也不好拒绝,只得在小吉期待的眼神下点了点头。


    “谢谢姐姐。”小吉有些腼腆地自楚袖手中拿走了那两颗糖,当下便塞了一颗在嘴里,丝丝甜意化开,他也不那么拘谨了。


    楚袖笑了笑,却道:“喜欢吃就好。”


    拿了人家的糖,妇人便要从伞钱里扣掉,奈何拗不过楚袖,手里还是被塞了二十文钱。


    “姑娘,还是少些吧。”


    “夫人莫要推脱,这伞做得好,饴糖又值不了几个钱,算不得什么的。”


    楚袖这话便表明了自己不差钱,妇人只得呐呐应声。


    在普通百姓家里,饴糖可算不得什么便宜东西,也只有过时节庙会的时候才会买上几块儿来给家里小孩子甜嘴。


    小吉含着糖块,看着两个大人互相聊天,手指头却拨弄着仅剩的那块糖。


    两人交谈完,小吉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待得母亲弯下腰来,便将糖塞进了母亲嘴里。


    妇人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要往外吐,结果却被一双小手捂住了嘴。


    “娘亲也吃,甜甜的,好吃!”


    楚袖在一旁看着母子两人互动,默不作声地将袖袋里装糖的纸包放在了摊子上。


    “小吉真乖。”妇人将小吉夸了又夸,母子俩眼角眉梢都挂着笑,倒是不再拘谨了。


    “挑了把称心如意的伞,我也该去找找我那位好友了。”楚袖撑开手里那柄伞,纯白的伞面遮挡日光,投下一片阴凉。


    “说好今日着这套青绿山水裙在此处见面,怎的不见人影?”


    “莫不是等烦了先回去了?”


    楚袖的喃喃细语落入两人耳中,妇人尚未言语,小吉却径直开口。


    “姐姐在等的那个姐姐,是不是衣服上有好多花纹,外头还套着个浅绿色的罩衫呀?”说着这些,小吉还指了指前头的位置。


    “一开始身边还有个粉衣服的姐姐,后来跑到张姨的摊子上买簪子去了。”


    楚袖点头称是,小吉口中的这两人,正是柳臻颜与春莺。


    “小吉知道那个绿衣裳的姐姐去哪里了吗?我来得有些迟,可得快些与她道歉,不然可就不好了。”楚袖半蹲着身子,与小吉的视线齐平,一幅苦恼朋友不搭理自己的模样。


    旁听的妇人在小吉开口时就变了脸色,可纠结再三还是没有阻止小吉继续说,反倒是有些安抚意味地说道:“你要找的这位姑娘许是走丢了,方才差役来问的便是她。”


    “怎么会……”她的神情总算慌张起来,话说了几个字便再说不下去。


    “早知道,便不该有此一约的。”


    见面前的姐姐失魂落魄,小吉拉住她的手,道:“姐姐不要难过啦。”


    “那个姐姐只是和一个叔叔出去玩了,才不是走丢了!”


    “只不过她走之前看起来好着急的样子,直接提起裙子就跟着叔叔跑了呢。”


    小吉本来是安慰楚袖,却不想对方闻言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迫地追问道:“你确定她是自己走的吗?”


    “是呀!”


    从小吉这里得到新的消息,楚袖不免有了新的想法。


    不管事实如何,柳臻颜的匆忙离去起码印证了一点——对方一定是用了什么消息来引诱她。


    柳臻颜爱玩,但能让她连通知春莺一声都顾不上的,除了镇北王柳亭和世子柳岳风外不作他想。


    楚袖心思如电转,思忖着到底是什么人将柳臻颜骗走,其目的又是什么。


    若是求财,大半个时辰过去,也该有些消息传来才是。


    但倘若只是为了震慑一直以来的查探,柳臻颜怕是凶多吉少。


    见楚袖不说话,小吉无措地看向了娘亲,妇人只好开口道:“既然那位小姐是跟着认识的人走了,指不定早就回家了呢,姑娘不如先去她家里瞧瞧。”


    “也许只是虚惊一场。”


    楚袖没解释什么,只是黯然点头,继而撑着那柄伞离开了此处。


    而在她身后,妇人拉着小吉低声教训道:“下次别什么都说,知道了吗?”


    “可是那个姐姐……”


    “这次也就算了,有娘在也不怕什么。但要是以后还有人问你这种事情,你得听娘的。”


    “嗯嗯,下次不会啦!”


    楚袖只隐约听见前几句,但具体说些什么就没有听清了,四周叫卖声依旧,嘈杂到两人的声音难以入耳。


    但就算是不听,她也大概能猜到两人在说些什么。


    无非就是不要和生人说话一类的说辞,尤其是刚刚就在她们不远处发生了掳人这种恶劣的事件下,这种叮咛嘱咐只多不少。


    苏瑾泽和路眠后续没有再跟着差役盘问,仿佛只对卖簪子和卖伞的摊贩感兴趣似的。


    方才这两人离开时,见楚袖一动不动,便知她另有打算。此时两人也未曾走远,寻了个茶摊坐着。


    依旧是苏瑾泽眼尖,隔着老远便瞧见湖绿衣裙、月白罩衫的姑娘步履缓缓地在这条道上走,当下便出了茶棚,吆喝着喊她。


    “阿袖!这边!”


    苏瑾泽生得高挑,楚袖循声望去,便正与他对上视线,越过他肩膀瞥见其后的茶桌上数道人影。


    她笑着点了点头,心道这两人的运气倒是不错,这么多人,竟也能遇上想遇的人。


    如今日头正盛,炎炎烈日下仿佛能看到翻滚的热浪,大多数人都选了阴凉地躲懒,便是压不住性子想逛逛摊子的,也都戴着斗笠或是撑着油纸伞遮阳。


    楚袖在其中算不得突兀,只是伞面宽大,或多或少会让人行走时有些阻碍。


    她穿过人群到了茶摊前,路眠早早地便为她放下了一杯凉茶,也指挥着那两人腾了里头的位置。


    是以现在路眠和苏瑾泽坐在一侧,林暮深和陆檐坐在他们对面,而楚袖则是得了最阴凉的一处位置。


    她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落座,捧着凉茶喝了一口。


    因为不晓得路眠和苏瑾泽是个什么打算,所以她也就没开口将方才从小吉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告知,而是静观其变。


    “所以,阿袖方才可有得到什么新消息,我看那孩子像是知道什么实情的模样。”苏瑾泽毫不顾忌地开口,楚袖也不藏着掖着。


    “那孩子瞧见了柳臻颜是追着对方离开的,我觉得可能是用她父兄胁迫的。”


    楚袖的话一出口,其余人还未来得及评判些什么,便听得清脆一声响,闻声望去,原是陆檐打翻了茶碗,淡黄色的茶汤顺着木桌往下滴落,正正好落在他今日月白衣衫上。


    见众人看来,陆檐手忙脚乱地喊来小二擦干净桌子,面上也是极为尴尬的神色。


    “实在是对不住,一时手滑。”


    坐在他旁边的林暮深衣衫上也沾了些许茶水,只不过他今日着了身玄色衣衫,除了衣摆处几团湿渍外也瞧不出什么不妥来。


    倒是陆檐,大半的茶汤泼洒在浅色衣衫上,一眼望去便是一派狼藉。


    这种情况下,陆檐提出自己要回去换身衣裳实在是无可厚非,几人也不好阻拦,只有林暮深关切地多问了几句。


    “陆兄府上离此可远,若是不嫌弃,不如让我家的车架送上一送?”


    若说顺路,在场几位怕是没人比楚袖更顺路了,偏生她不言不语,仿佛第一次知晓陆檐这个人一般。


    陆檐心头一跳谢绝了林暮深的好意,却也放不下先前所说之事,只道:“看来今日林贤弟有不少事情要忙,在下也就不叨扰了。”


    “待得贤弟哪日有空,咱们在揽月居再叙。”


    “那是自然!”林暮深答应得爽快,看来今日两人相遇,也算得相谈甚欢。


    陆檐从楚袖来时的方向离开,待得看不到人影之时,苏瑾泽才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二人之前就认识,怎的如此依依不舍?”


    因着路眠的缘故,苏瑾泽与林暮深私交不错,此前更是常在朔月坊见面,调侃几句也算不得冒犯。


    “之前我觉得和那些个文雅的公子哥没什么好聊的,如今看来啊,我也不是看不上文雅,是瞧不上那些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林暮深嬉皮笑脸地将凉茶一饮而尽,明明是凉茶,却让他喝出一股子烈酒的感觉来。


    林暮深是商户出身,年幼时被家里压着念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考了个童生便难得寸进。最后还是林老太爷拍板将他丢去了军营,这才有了如今的林小将军。


    他并非京城人士,回京后领了个差事做,将家里人接过来一道享福,结果林母过来没几日,那些个名义上是宴会、实际上是相看的帖子便一个接一个往府上送。


    林母乐得开怀,林暮深却遭了罪,整日被拘在宴会上看那些人吟诗作对,被人明里暗里地问到底对哪家女儿有意。


    林暮深比路眠小一岁,又初立功勋,正是春风得意的好时候。按理说此时说亲再合适不过,偏生他无心情爱,宁可多在校场里钻两个时辰也不乐意同女子来往。


    这可愁怀了林母,便是楚袖,都被着急的林母叫过去几回。


    这么一来,林暮深是更不愿意去那劳什子宴会了,成日里在朔月坊混着,要不就同苏瑾泽饮酒。


    今日这龙舟盛典,倒也算个新鲜活动。谁想还没松快多久,事儿便又找上了门来。


    “别说陆兄了,关于这小姐失踪,你们可有什么头绪?”


    林暮深这么一问,倒让几人之间的气氛又沉闷了起来。


    “方才我已经派人去之前守着的那几处地方传信了,我还是觉得,这一次的掳人是为了警告我们。”


    作为暗中帮苏瑾泽查探的人,楚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道:“你是说,今日那个穿深绿春衫的男子,便是追查的那几人之一?”


    苏瑾泽在青白湖上飘了一个月,自然也不是一无所获,起码他列出了不少嫌疑人名单,有清秋道的人从旁辅助,查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份名单全程都是楚袖和舒窈两人经手的,此时回想一番,也便锁定了那人。


    “右手有异,额头黑斑。”


    “应该是名单里住在城北的田崇。”


    田崇是伤残的老兵,数年前从战场上退下来,在城北开了个铁匠铺子,生意还算是红火。


    清秋道的人查了他许久,也没发现他有何异处。


    本来田崇都要从名单中排除出去了,骤然出了这种事,他的嫌疑便直线上升。


    楚袖想不明白田崇的动机,但这并不妨碍她带着几人往田崇所在的地方赶。


    虽说田崇不一定还会在铁匠铺子待着,但清秋道的人没来报信,起码田崇的父母妻儿还在。


    必要情况下,旁敲侧击也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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