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行没有立刻回家。
他沿着旧街漫无目的地走,穿过喧闹的小吃摊,绕过灯火通明的便利店,最后拐进一条更僻静、路灯坏了一半的背街。空气里飘着陈年油垢和潮湿灰尘混合的气味,比家里那股散不掉的酒臭和绝望好不了多少,但至少安静。
掌心那枚创可贴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它太小,太轻,贴上去的时候他甚至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对准所谓的“伤口”。可此刻,耳后那片皮肤却像是被它圈禁起来,微微发热,带着某种陌生的、被关注的刺痛。他忍不住又抬手碰了碰,粗糙的指尖刮过胶布光滑的表面。
唐汀。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光荣榜上,她的照片总是贴在左上角,笑容标准,梨涡浅浅。他路过时从不停留,但眼角余光总能扫到。和他这种因为成绩勉强吊在榜单末尾、照片灰扑扑仿佛蒙尘的人,泾渭分明。
她怎么会认识他?还知道他的名字?
疑惑只盘旋了一瞬,就被更沉重的疲惫压了下去。不重要。阳光偶然照进阴沟,不代表阴沟就有了向往光明的资格。林浩死了,留下一个烂到根的家和吓破了胆的母亲。明天要请假处理那些狗屁倒灶的手续,也许还有警察要应付。高三……他还能不能继续读下去?
肋下隐隐作痛,是旧伤在抗议他今天的剧烈动作和一直绷紧的神经。他靠在冰凉的砖墙上,闭上眼,试图将那些嘈杂的念头和耳后那点不正常的温热一起屏蔽掉。
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是老式诺基亚沉闷的嗡嗡声。他掏出来,屏幕幽蓝的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是沈苘。
“喂。”
“小行……你、你什么时候回来?”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惊惶,即使隔着电波,也能想象她此刻缩在墙角,眼睛红肿望着门外的样子。“家里……家里静得吓人。我、我听到点声音就……警察下午留下的那些纸,妈看不懂……”
“马上。”简行打断她,声音没什么起伏,“等着。”
挂断电话,他将手机塞回口袋。直起身时,肋下的痛楚尖锐了一下,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巷子深处无光,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污浊冰冷,刺得肺叶生疼。
转身往回走。路过那条巷口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个绿色垃圾桶。静静地杵在那里,肮脏,沉默,吞噬了他那件染血的校服,也吞噬了今天下午之前所有淤积的暴力和恐惧。一个句号,以一种荒诞又惨烈的方式画上了。
可为什么,他心里没有丝毫轻松?
家门口的感应灯坏了很久,楼道里一片漆黑。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生涩的咔哒声。门开了一条缝,里面同样没有光亮,只有沈苘轻微的、压抑的抽泣声,和一种混合了劣质白酒、呕吐物以及某种无法形容的**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简行在门口站了两秒,让眼睛适应黑暗,也让自己适应这熟悉到令人作呕的气息。然后他走进去,反手带上门。
“妈。”
沈苘瑟缩在沙发角落,抱着一个早已褪色的靠垫,闻声猛地抬头,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烁着泪水和恐惧。“小行!”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回来了……你身上……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她扑过来,冰凉颤抖的手胡乱摸向他的手臂、脸颊。
简行僵了一下,没有躲开,但也没有回应。“我没事。”他任由她检查,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那些纸呢?”
“在、在桌上……”
他走到小桌边,摸到开关。昏黄的白炽灯亮起,瞬间驱散黑暗,也照亮了满屋狼藉。翻倒的椅子,滚落的空酒瓶,地上未擦干净的可疑污渍,还有空气中那股愈发明显的死寂气味。林浩的痕迹无处不在,即使他人已经变成冷冰冰的三个字:已死亡。
简行拿起桌上那几张盖着红章的纸,一目十行地扫过。死亡证明,初步调查情况说明,一些需要家属签字的文件。冰冷的官方措辞,将一条生命的终结简化成几行铅字。酒精中毒,突发性,现场无打斗痕迹……他嘴角扯动了一下,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当然没有打斗痕迹,那时候林浩早就烂醉如泥,像一滩发臭的烂泥瘫在地上,是他和沈苘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拖到床上。谁又能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
“要签哪里?”他问,拿出笔。
沈苘蹭过来,手指点着纸张下方,“这里,还有这里……小行,这、这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警察会不会再找来?邻居们都在议论,妈下午都不敢出门……”
“死了就是死了。”简行快速在指定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凌厉,“警察那边结案了。至于议论……”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浓黑的点,“让他们说去。”
沈苘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眼泪又涌了出来,无声地淌过苍白憔悴的脸。
简行签完所有字,将笔丢回桌上,发出“啪”一声轻响。“明天我去派出所交这些,顺便把户口本上他那页处理了。”他转过身,看着母亲,“你,收拾一下家里。能扔的都扔了。”
沈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屋内的一片混乱,身体又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简行不再看她,径直走向自己那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和气息。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旧书桌,一个简易衣柜。墙上贴着几张早已褪色的奥特曼贴画,是很多年前,简正闻还没离开时买的。
他脱下外套,动作牵扯到肋下,又是一阵锐痛。他皱紧眉,撩起里面毛衣的下摆。左侧肋骨处,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边缘泛着深红,是旧伤叠新伤。他伸手按了按,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视线落在书桌上。那里摆着几本摞得整整齐齐的参考书,最上面是一张空白的数学卷子,旁边躺着一支用了半截的铅笔。
高三。还有不到一年。
他坐下来,拿起铅笔,指尖冰凉。笔尖悬在卷子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眼前晃动的,是垃圾桶边唐汀递过来的创可贴,是她那双映着自己的清澈眼睛,还有那句“你冷着脸的样子,也挺唬人的”。
唬人?他扯了扯嘴角。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可怕。
耳后的创可贴边缘有些翘起来了,痒痒的。他没去管,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数学题上。公式、符号、图形……熟悉的领域,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的一片狼藉。
时间在笔尖和纸面的沙沙摩擦声中流逝。门外传来沈苘小心翼翼的、收拾东西的窣窣声,偶尔夹杂一声压抑的啜泣。
不知道过了多久,简行做完最后一道大题,放下笔。窗外早已漆黑一片,远处高楼零星的灯火像是悬浮在虚空中的星子。
他抬手,再次摸了摸耳后的创可贴。这次,他慢慢地将它撕了下来。
胶布离开皮肤,发出细微的“刺啦”声。借着台灯昏暗的光,他看向撕下的创可贴。浅肉色的棉垫中央,有一小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淡红色。
真的有血。
他捏着那枚小小的、已经失效的胶布,看了很久。然后,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杂七杂八地堆着些旧文具、坏掉的电子表、几枚生锈的硬币。他将创可贴丢进去,合上抽屉。
关掉台灯,房间里陷入彻底的黑暗。
他躺到床上,睁着眼睛,望着低矮的天花板。肋下的疼痛还在持续,耳后撕掉胶布的地方有点空落落的凉。
闭上眼,黑暗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双桃花眼,眼尾微翘,右眼下有一颗淡痣,笑起来像月牙。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淡淡霉味的枕头里。
第二天是周六。简行起了个大早,或者说,他几乎没怎么睡。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签好的文件和户口本出了门。
派出所的流程繁琐而冰冷,接待的民警公事公办,确认了身份,收了文件,告知了一些后续事项,比如死亡注销、可能的遗产(如果有且值得处理的话)等等。简行全程没什么表情,问什么答什么,签字,按手印。民警大概见多了生离死别,对他的麻木并未表现出异样,只是最后多看了他一眼,或许是这个少年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青黑让人难以忽视。
“节哀。”民警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简行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离开。
走出派出所,外面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站在台阶上停顿了几秒。空气清新冷冽,带着初冬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窒闷。
接下来去哪?回家面对那个需要彻底清理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屋子,还是……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几张零钱,是昨天从林浩散落的外套里找到的,不多,但够吃两顿简单的饭。他抬脚,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穿过两条街,是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周末的早晨,有老人遛鸟,有孩子追逐,生机勃勃,与他周遭的死寂格格不入。他在一张空着的长椅上坐下,看着远处喷泉扬起又落下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
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想,任由时间流逝。直到胃里传来清晰的饥饿感,他才起身,在公园外的早点摊买了一个馒头,就着免费的咸菜,慢慢吃完。
下午,他去了一趟学校。虽然是周末,但高三的教学楼里依然有不少留校自习的学生。他避开人群,径直去了教师办公室,找到班主任,简单说明了情况,补了一张事假条。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同情和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简行,家里的事……处理好。学习别落下,有困难跟老师说。”
“谢谢老师。”简行垂下眼。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空旷安静。他沿着楼梯慢慢往下走,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走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拐角时,他停下了。
楼梯间的窗户开着,能看到楼下的篮球场。几个男生在打球,呼喝声隐约传来。而在篮球场边的看台台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蓝白校服,马尾辫,手里捧着一本书,正低头看着。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安静的轮廓。是唐汀。
她似乎察觉到楼上的视线,抬起头,朝这边望过来。
简行在她目光扫到之前,迅速侧身,退回了楼梯拐角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他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总是在他最不堪的时候?
楼下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和笑声,是打球的男生们休息了,有人朝看台那边走去。简行屏住呼吸,等待了一会儿,直到下面的喧闹声再次变成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他才慢慢探出一点视线。
唐汀还坐在那里,书合上了放在膝盖上,正仰头和旁边一个女生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双桃花眼弯起来,真的像月牙。
简行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下楼梯,从教学楼的侧门离开了学校。
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绕了远路,穿过几条陌生的巷子。天色渐晚,路灯渐次亮起。在一个巷口,他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正警惕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发亮。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早上剩下的半个馒头,掰了一小块,轻轻放在地上。
野猫迟疑着,慢慢靠近,嗅了嗅,然后飞快地叼起跑开了。
简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继续往前走。
快到家那条巷子时,他远远地,又看到了那个蓝白色的身影。
唐汀背着书包,正站在巷口那盏坏掉的路灯下,微微踮脚,似乎在看电线杆上贴着的什么告示。昏黄的光从侧面另一盏完好的路灯打过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简行脚步顿住,下意识想后退,躲进阴影里。
但唐汀已经转过头,看见了他。
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笑容,朝他挥了挥手,很自然地走了过来。
“简行?好巧,又碰到你了。”她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亮晶晶的,“你……从学校回来吗?”
“嗯。”简行应了一声,声音比昨天稍微顺畅了一点,但依旧低沉。
“我今天也去学校自习了。”唐汀说,语气轻快,“出来的时候看到这边有家旧书店,想找找有没有绝版的参考书,结果迷路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右眼下的痣随着笑意若隐若现,“然后就看到这个,”她指了指电线杆,“房屋出租的广告,位置好像离学校不算太远。”
简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张A4打印纸在夜风里微微颤动,上面写着简陋的出租信息和电话号码。是他家隔壁那栋楼的。
“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巷口的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唐汀将手缩进校服袖子里,看了看他略显单薄的外套,忽然又从口袋里掏了掏。
这次,不是创可贴。
她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两颗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一颗橙色,一颗绿色,在路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给你。”她递过来,眼睛弯弯的,“天冷,吃点甜的会暖和点吧?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
简行的目光落在她掌心那两颗糖上,又过度的好奇,就像昨天递出创可贴一样自然。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巷子深处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响,远处有汽车驶过。
最终,简行缓缓抬起手,从她掌心拿起了那颗橙色的糖。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一触即分。
“谢谢。”他说,声音依旧很低。
唐汀收回手,将剩下的那颗绿色糖果放回自己口袋,笑容加深了一点,颊边的小梨涡浅浅陷下去。“不客气。”她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来时路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他摆了摆手。
简行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直到消失不见。他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那颗橙色的水果糖。玻璃纸反射着微弱的光,里面的糖块晶莹剔透。
他慢慢剥开糖纸,将橙色的糖块放进嘴里。
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浓郁的橙子香气,顺着喉咙滑下去,竟真的驱散了一丝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很甜。
甜得有些陌生,甚至有些……不真实。
他将揉皱的糖纸塞进口袋,含着糖,慢慢走回家。楼道依旧漆黑,家里依旧弥漫着那股难以消散的气味,但沈苘已经将客厅大致收拾了出来,虽然空荡了许多,却也整洁了些。
“回来了?”沈苘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拿着抹布,眼睛还是肿的,但精神似乎好了一点点,“饭快好了。”
“嗯。”简行应了一声,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
他坐在书桌前,嘴里的甜味渐渐变淡,最终只剩下一点点余味。他拉开抽屉,拿出笔和作业。
灯光下,他垂眸做题,侧脸线条冷硬。只有他自己知道,耳后那片皮肤,似乎还残留着昨天胶布的触感,和此刻舌尖那一点点虚幻的甜。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知道唐汀为什么经常能偶遇到简行吗?
当然是唐汀在等他啊。[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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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