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看不见右眼的泪》 第1章 唐汀 巷子深处永远比天色更早暗下来。 简行把揉成一团的蓝白色校服从黑色塑料袋里扯出来,动作有些急,塑料簌簌响,在寂静的窄道里格外刺耳。布料黏腻沉重,浸透了尚未完全干涸的血,铁锈味混着汗馊气,猛地窜进鼻腔。他下颌线绷紧,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手指摸索到最沉的那片濡湿,抓住,用力朝巷口那半人高的绿色垃圾桶塞去。 垃圾桶满溢,堆着腐烂的菜叶和空饮料瓶。校服团起来,卡在边沿,顽固地不肯落下去。他屈起手肘,用尽力气猛地一压。 “哐当。” 一声闷响,校服终于坠入底部,与那些秽物混为一体。简行迅速缩回手,指尖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蹭到了桶壁滑腻的污垢。他没低头看,只是就着昏暗的天光,将那只手在校裤侧边用力抹了两下,蓝白色布料上留下几道浅灰色的脏痕。 额角一跳一跳地疼。左边眉骨下方,那道旧疤隐在垂落的碎发阴影里,此刻似乎也跟着隐隐发热。他抬手,用相对干净的手背指关节抵住太阳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近乎麻木的冷寂。 巷外传来模糊的车流声,属于黄昏的喧嚣隔着一段距离,显得不真实。他该走了。继父林浩酒精中毒,尸体下午才被拉走,家里那摊烂污和母亲沈苘空洞的哭泣声还等着他。死得好。这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地浮上来,不带一丝波澜。他只是觉得累,骨头缝里都渗着乏。 转身,迈步。巷口斜射进来最后一点天光,勾勒出垃圾桶庞大的、不规则的轮廓。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闯进这片光影交界处。 简行猛地刹住脚步。 是个女生。穿着和他同款的蓝白校服,身形纤细,背对着他,正微微倾身,似乎在研究垃圾桶旁地面上的什么东西。长长的马尾辫从肩头滑落一绺,发梢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呼吸一滞,瞳孔细微地收缩。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侧过身,想将自己大半张脸藏进更深的阴影里,脚步放轻,打算从她身后无声地绕过去。 就在他即将擦肩的刹那,女生直起身,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 简行看清了她的脸。瓜子脸,肤色白皙,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典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此刻带着一点好奇和探究,清澈得能映出他此刻仓促掩藏的狼狈。她右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颜色很淡的痣。 他认得这张脸。高二理科重点班的唐汀。年级大会上总被点名表扬的学生代表,光荣榜照片上永远笑得眉眼弯弯,家境优渥,父母都是体面人。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唐汀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些讶异会在这里碰到同学。随即,她的视线自然地向下滑,掠过他沾着污迹的校裤,扫过他刚才抵过额角、此刻垂在身侧的手。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他耳后靠近发根的位置。 “简行?” 她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溪水敲击鹅卵石。她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简行喉咙发紧,没应声。 唐汀朝他又走近了小半步,微微偏头,试图看清他耳后的情形。那点残阳的光正好落在她脸上,照亮她眼中纯粹的疑惑,没有厌恶,也没有畏惧。 “你耳朵后面,”她伸出手指,虚虚点了一下自己的耳后相应位置,“怎么有血?” 简行浑身一僵。 血?他立刻回想。是刚才塞校服时,弯腰的动作扯到了肋下的旧伤?还是额角的新伤又裂了,血流下来没察觉?或者是……林浩最后挣扎时挥舞的手臂蹭上的?混乱的画面和痛楚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手,不是去擦耳后,而是状似随意地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让它们更彻底地遮住眉骨和眼睛。 “没事。”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蹭的。” 说完,他不再看她,侧身就要走。步伐迈得又急又重,带着明显的逃避意味。 “哎,你等等!” 唐汀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简行脚步没停,甚至更快了些。他不想和这种阳光底下长大的人有任何牵扯,尤其是现在。他身上的血腥味和垃圾桶的腐臭味,他自己都嫌脏。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唐汀居然跟了上来,和他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简行,”她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依旧清亮,却多了点执拗,“你脸色好白,是不是不舒服?去医务室看看吧?” “不用。”他头也不回,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 巷子快到尽头,外面就是相对宽阔的旧街,行人多了起来。他急于摆脱她,也急于摆脱身后巷子里那团肮脏的秘密。 “哦……”唐汀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被他的冷淡刺到。但就在简行以为她会放弃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起。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的东西被一只白皙的手从旁边递了过来,稳稳地放在了他虚握成拳、垂在身侧的手心里。 触感微凉,带着塑料包装的滑腻。 简行低头。 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创可贴。最普通的那种,浅肉色,边缘已经有些卷翘,像是主人放在口袋里备用了很久。 他愣住。 “这个给你。”唐汀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退开了些,站在一步之外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里映着街边渐次亮起的霓虹光影,清澈见底,“记得擦一下,伤口……感染了不好。” 她顿了顿,目光在他紧抿的唇和阴郁的眉眼间飞快地掠过,忽然轻轻弯了一下眼睛。不是那种灿烂的笑,只是唇角极细微地扬了一下,像月牙探出云层的一丝边,却瞬间柔和了她整张脸的轮廓。 “还有,”她声音放轻了些,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却又足够让他听清,“简行,其实……你冷着脸的样子,也挺唬人的。” 说完,她不再等他反应,转过身,马尾辫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快步汇入了街上放学的人流中。蓝白色的校服背影很快被五颜六色的店铺灯光和熙攘的人群吞没,消失不见。 简行独自站在原地,手心里那枚小小的创可贴,像一块突然烙进来的炭火,烫得他指尖微微颤抖。 他缓缓收紧手指,将创可贴攥在掌心,塑料边缘硌着皮肤,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耳后那一点残留的、被陌生人窥见并提醒的黏腻,忽然变得无比鲜明。血?大概真的是血。林浩的,或者他自己的,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 巷口的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纸屑。他抬起另一只相对干净的手,用力抹过耳后。指尖传来湿凉的触感,缩回来一看,淡红的痕迹。 他盯着那抹红,看了很久。然后,近乎粗暴地撕开创可贴的包装,将那方浅肉色的胶布,贴在了耳后可能存在的、或根本看不见的细小伤口上。 他的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可笑。 贴好之后,他放下手,重新插回校裤口袋。创可贴的边缘紧贴着皮肤,微微的束缚感,和掌心残留的塑料包装触感一样,都是陌生的,不容忽视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唐汀消失的方向。街灯已经全亮了,光影阑珊,哪里还有那个蓝白色的身影。 简行转过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背影挺拔却孤直,没入愈来愈深的夜色里,像是被黑暗无声吞噬的一道伤痕。 口袋里的手,始终紧握着,没有松开。 远处不知哪家店铺的音响,飘来断断续续、甜得发腻的情歌,混在嘈杂的人声车声里,听不真切。 原来黄昏真的已经彻底过去了。 因为文章原本内容删减了一些,他俩之前应该是认识的,但是简行忘记了,因为那就是一场特别普通的偶遇。[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唐汀 第2章 两颗糖 简行没有立刻回家。 他沿着旧街漫无目的地走,穿过喧闹的小吃摊,绕过灯火通明的便利店,最后拐进一条更僻静、路灯坏了一半的背街。空气里飘着陈年油垢和潮湿灰尘混合的气味,比家里那股散不掉的酒臭和绝望好不了多少,但至少安静。 掌心那枚创可贴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它太小,太轻,贴上去的时候他甚至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对准所谓的“伤口”。可此刻,耳后那片皮肤却像是被它圈禁起来,微微发热,带着某种陌生的、被关注的刺痛。他忍不住又抬手碰了碰,粗糙的指尖刮过胶布光滑的表面。 唐汀。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光荣榜上,她的照片总是贴在左上角,笑容标准,梨涡浅浅。他路过时从不停留,但眼角余光总能扫到。和他这种因为成绩勉强吊在榜单末尾、照片灰扑扑仿佛蒙尘的人,泾渭分明。 她怎么会认识他?还知道他的名字? 疑惑只盘旋了一瞬,就被更沉重的疲惫压了下去。不重要。阳光偶然照进阴沟,不代表阴沟就有了向往光明的资格。林浩死了,留下一个烂到根的家和吓破了胆的母亲。明天要请假处理那些狗屁倒灶的手续,也许还有警察要应付。高三……他还能不能继续读下去? 肋下隐隐作痛,是旧伤在抗议他今天的剧烈动作和一直绷紧的神经。他靠在冰凉的砖墙上,闭上眼,试图将那些嘈杂的念头和耳后那点不正常的温热一起屏蔽掉。 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是老式诺基亚沉闷的嗡嗡声。他掏出来,屏幕幽蓝的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是沈苘。 “喂。” “小行……你、你什么时候回来?”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惊惶,即使隔着电波,也能想象她此刻缩在墙角,眼睛红肿望着门外的样子。“家里……家里静得吓人。我、我听到点声音就……警察下午留下的那些纸,妈看不懂……” “马上。”简行打断她,声音没什么起伏,“等着。” 挂断电话,他将手机塞回口袋。直起身时,肋下的痛楚尖锐了一下,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巷子深处无光,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污浊冰冷,刺得肺叶生疼。 转身往回走。路过那条巷口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个绿色垃圾桶。静静地杵在那里,肮脏,沉默,吞噬了他那件染血的校服,也吞噬了今天下午之前所有淤积的暴力和恐惧。一个句号,以一种荒诞又惨烈的方式画上了。 可为什么,他心里没有丝毫轻松? 家门口的感应灯坏了很久,楼道里一片漆黑。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生涩的咔哒声。门开了一条缝,里面同样没有光亮,只有沈苘轻微的、压抑的抽泣声,和一种混合了劣质白酒、呕吐物以及某种无法形容的**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简行在门口站了两秒,让眼睛适应黑暗,也让自己适应这熟悉到令人作呕的气息。然后他走进去,反手带上门。 “妈。” 沈苘瑟缩在沙发角落,抱着一个早已褪色的靠垫,闻声猛地抬头,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烁着泪水和恐惧。“小行!”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回来了……你身上……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她扑过来,冰凉颤抖的手胡乱摸向他的手臂、脸颊。 简行僵了一下,没有躲开,但也没有回应。“我没事。”他任由她检查,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那些纸呢?” “在、在桌上……” 他走到小桌边,摸到开关。昏黄的白炽灯亮起,瞬间驱散黑暗,也照亮了满屋狼藉。翻倒的椅子,滚落的空酒瓶,地上未擦干净的可疑污渍,还有空气中那股愈发明显的死寂气味。林浩的痕迹无处不在,即使他人已经变成冷冰冰的三个字:已死亡。 简行拿起桌上那几张盖着红章的纸,一目十行地扫过。死亡证明,初步调查情况说明,一些需要家属签字的文件。冰冷的官方措辞,将一条生命的终结简化成几行铅字。酒精中毒,突发性,现场无打斗痕迹……他嘴角扯动了一下,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当然没有打斗痕迹,那时候林浩早就烂醉如泥,像一滩发臭的烂泥瘫在地上,是他和沈苘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拖到床上。谁又能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 “要签哪里?”他问,拿出笔。 沈苘蹭过来,手指点着纸张下方,“这里,还有这里……小行,这、这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警察会不会再找来?邻居们都在议论,妈下午都不敢出门……” “死了就是死了。”简行快速在指定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凌厉,“警察那边结案了。至于议论……”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浓黑的点,“让他们说去。” 沈苘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眼泪又涌了出来,无声地淌过苍白憔悴的脸。 简行签完所有字,将笔丢回桌上,发出“啪”一声轻响。“明天我去派出所交这些,顺便把户口本上他那页处理了。”他转过身,看着母亲,“你,收拾一下家里。能扔的都扔了。” 沈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屋内的一片混乱,身体又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简行不再看她,径直走向自己那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和气息。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旧书桌,一个简易衣柜。墙上贴着几张早已褪色的奥特曼贴画,是很多年前,简正闻还没离开时买的。 他脱下外套,动作牵扯到肋下,又是一阵锐痛。他皱紧眉,撩起里面毛衣的下摆。左侧肋骨处,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边缘泛着深红,是旧伤叠新伤。他伸手按了按,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视线落在书桌上。那里摆着几本摞得整整齐齐的参考书,最上面是一张空白的数学卷子,旁边躺着一支用了半截的铅笔。 高三。还有不到一年。 他坐下来,拿起铅笔,指尖冰凉。笔尖悬在卷子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眼前晃动的,是垃圾桶边唐汀递过来的创可贴,是她那双映着自己的清澈眼睛,还有那句“你冷着脸的样子,也挺唬人的”。 唬人?他扯了扯嘴角。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可怕。 耳后的创可贴边缘有些翘起来了,痒痒的。他没去管,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数学题上。公式、符号、图形……熟悉的领域,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的一片狼藉。 时间在笔尖和纸面的沙沙摩擦声中流逝。门外传来沈苘小心翼翼的、收拾东西的窣窣声,偶尔夹杂一声压抑的啜泣。 不知道过了多久,简行做完最后一道大题,放下笔。窗外早已漆黑一片,远处高楼零星的灯火像是悬浮在虚空中的星子。 他抬手,再次摸了摸耳后的创可贴。这次,他慢慢地将它撕了下来。 胶布离开皮肤,发出细微的“刺啦”声。借着台灯昏暗的光,他看向撕下的创可贴。浅肉色的棉垫中央,有一小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淡红色。 真的有血。 他捏着那枚小小的、已经失效的胶布,看了很久。然后,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杂七杂八地堆着些旧文具、坏掉的电子表、几枚生锈的硬币。他将创可贴丢进去,合上抽屉。 关掉台灯,房间里陷入彻底的黑暗。 他躺到床上,睁着眼睛,望着低矮的天花板。肋下的疼痛还在持续,耳后撕掉胶布的地方有点空落落的凉。 闭上眼,黑暗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双桃花眼,眼尾微翘,右眼下有一颗淡痣,笑起来像月牙。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淡淡霉味的枕头里。 第二天是周六。简行起了个大早,或者说,他几乎没怎么睡。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签好的文件和户口本出了门。 派出所的流程繁琐而冰冷,接待的民警公事公办,确认了身份,收了文件,告知了一些后续事项,比如死亡注销、可能的遗产(如果有且值得处理的话)等等。简行全程没什么表情,问什么答什么,签字,按手印。民警大概见多了生离死别,对他的麻木并未表现出异样,只是最后多看了他一眼,或许是这个少年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青黑让人难以忽视。 “节哀。”民警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简行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离开。 走出派出所,外面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站在台阶上停顿了几秒。空气清新冷冽,带着初冬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窒闷。 接下来去哪?回家面对那个需要彻底清理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屋子,还是……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几张零钱,是昨天从林浩散落的外套里找到的,不多,但够吃两顿简单的饭。他抬脚,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穿过两条街,是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周末的早晨,有老人遛鸟,有孩子追逐,生机勃勃,与他周遭的死寂格格不入。他在一张空着的长椅上坐下,看着远处喷泉扬起又落下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 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想,任由时间流逝。直到胃里传来清晰的饥饿感,他才起身,在公园外的早点摊买了一个馒头,就着免费的咸菜,慢慢吃完。 下午,他去了一趟学校。虽然是周末,但高三的教学楼里依然有不少留校自习的学生。他避开人群,径直去了教师办公室,找到班主任,简单说明了情况,补了一张事假条。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同情和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简行,家里的事……处理好。学习别落下,有困难跟老师说。” “谢谢老师。”简行垂下眼。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空旷安静。他沿着楼梯慢慢往下走,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走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拐角时,他停下了。 楼梯间的窗户开着,能看到楼下的篮球场。几个男生在打球,呼喝声隐约传来。而在篮球场边的看台台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蓝白校服,马尾辫,手里捧着一本书,正低头看着。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安静的轮廓。是唐汀。 她似乎察觉到楼上的视线,抬起头,朝这边望过来。 简行在她目光扫到之前,迅速侧身,退回了楼梯拐角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他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总是在他最不堪的时候? 楼下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和笑声,是打球的男生们休息了,有人朝看台那边走去。简行屏住呼吸,等待了一会儿,直到下面的喧闹声再次变成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他才慢慢探出一点视线。 唐汀还坐在那里,书合上了放在膝盖上,正仰头和旁边一个女生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双桃花眼弯起来,真的像月牙。 简行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下楼梯,从教学楼的侧门离开了学校。 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绕了远路,穿过几条陌生的巷子。天色渐晚,路灯渐次亮起。在一个巷口,他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正警惕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发亮。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早上剩下的半个馒头,掰了一小块,轻轻放在地上。 野猫迟疑着,慢慢靠近,嗅了嗅,然后飞快地叼起跑开了。 简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继续往前走。 快到家那条巷子时,他远远地,又看到了那个蓝白色的身影。 唐汀背着书包,正站在巷口那盏坏掉的路灯下,微微踮脚,似乎在看电线杆上贴着的什么告示。昏黄的光从侧面另一盏完好的路灯打过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简行脚步顿住,下意识想后退,躲进阴影里。 但唐汀已经转过头,看见了他。 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笑容,朝他挥了挥手,很自然地走了过来。 “简行?好巧,又碰到你了。”她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亮晶晶的,“你……从学校回来吗?” “嗯。”简行应了一声,声音比昨天稍微顺畅了一点,但依旧低沉。 “我今天也去学校自习了。”唐汀说,语气轻快,“出来的时候看到这边有家旧书店,想找找有没有绝版的参考书,结果迷路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右眼下的痣随着笑意若隐若现,“然后就看到这个,”她指了指电线杆,“房屋出租的广告,位置好像离学校不算太远。” 简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张A4打印纸在夜风里微微颤动,上面写着简陋的出租信息和电话号码。是他家隔壁那栋楼的。 “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巷口的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唐汀将手缩进校服袖子里,看了看他略显单薄的外套,忽然又从口袋里掏了掏。 这次,不是创可贴。 她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两颗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一颗橙色,一颗绿色,在路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给你。”她递过来,眼睛弯弯的,“天冷,吃点甜的会暖和点吧?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 简行的目光落在她掌心那两颗糖上,又过度的好奇,就像昨天递出创可贴一样自然。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巷子深处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响,远处有汽车驶过。 最终,简行缓缓抬起手,从她掌心拿起了那颗橙色的糖。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一触即分。 “谢谢。”他说,声音依旧很低。 唐汀收回手,将剩下的那颗绿色糖果放回自己口袋,笑容加深了一点,颊边的小梨涡浅浅陷下去。“不客气。”她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来时路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他摆了摆手。 简行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直到消失不见。他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那颗橙色的水果糖。玻璃纸反射着微弱的光,里面的糖块晶莹剔透。 他慢慢剥开糖纸,将橙色的糖块放进嘴里。 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浓郁的橙子香气,顺着喉咙滑下去,竟真的驱散了一丝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很甜。 甜得有些陌生,甚至有些……不真实。 他将揉皱的糖纸塞进口袋,含着糖,慢慢走回家。楼道依旧漆黑,家里依旧弥漫着那股难以消散的气味,但沈苘已经将客厅大致收拾了出来,虽然空荡了许多,却也整洁了些。 “回来了?”沈苘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拿着抹布,眼睛还是肿的,但精神似乎好了一点点,“饭快好了。” “嗯。”简行应了一声,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 他坐在书桌前,嘴里的甜味渐渐变淡,最终只剩下一点点余味。他拉开抽屉,拿出笔和作业。 灯光下,他垂眸做题,侧脸线条冷硬。只有他自己知道,耳后那片皮肤,似乎还残留着昨天胶布的触感,和此刻舌尖那一点点虚幻的甜。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知道唐汀为什么经常能偶遇到简行吗? 当然是唐汀在等他啊。[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两颗糖 第3章 烟 那颗橙色水果糖的甜味,在简行舌尖停留了很久,久到他做完半张物理卷子,舌根还能品到一丝虚幻的余韵。他不嗜甜,甚至有些排斥这种过于直白、缺乏回味的味道,像廉价的笑脸,灿烂却空洞。可这一次,那甜意却固执地缠绕着,和耳后早已撕掉的创可贴留下的细微痒感一起,成了这个混乱周末挥之不去的背景音。 周日一整天,他都在家清理。沈苘在最初的惊惶过后,似乎被儿子沉默却不容置喙的态度所慑,也开始机械地行动起来。林浩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几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一堆空酒瓶,一些散落在抽屉角落的零碎硬币和脏污的扑克牌。简行将它们通通塞进黑色大垃圾袋,拖到楼下扔掉。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丢弃的不是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而只是积存已久的腐坏垃圾。 房间里空荡了许多,也冷了许多。那股混合着酒精、汗液和暴戾的气息,被消毒水和陈旧灰尘的味道取代,并没有更好闻,但至少……是另一种窒息。沈苘坐在唯一完好的旧沙发上,望着空出来的大片地面,眼神空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妈,”简行开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明天我去学校。” 沈苘像是被惊醒,惶惑地看向他:“去学校?……家里,家里这样……” “家里没事了。”简行打断她,语气平静无波,“他死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甚至冷酷。沈苘脸上血色褪尽,嘴唇颤抖着,最终只是低下头,又轻轻啜泣起来。 简行不再看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他需要回学校。不仅仅是去上课,更是去抓住那根名为“高三”和“高考”的浮木。那是他唯一能看见的、或许可以逃离这一切的出路。林浩死了,压在他和母亲身上的大山轰然倒塌,但留下的不是平地,而是更深不见底的废墟和债务——不仅是经济上的,还有心理上,那些经年累月淤积的恐惧、羞耻和绝望,像潮湿的苔藓,爬满生活的每一道缝隙。 他需要那间拥挤的教室,那些写满公式的黑板,那些做不完的试卷。那些东西虽然冰冷,但规则明确,付出与回报在纸面上有着清晰的联系。那是他仅有的、可以掌控的东西。 周一早上,他起得比往常更早。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他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额前碎发被打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镜子里的人,眼下一片青黑,眼神沉寂如古井,左边眉毛下那道疤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道凝固的阴影。他套上仅有的另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背上书包,走出家门。 清晨的空气凛冽刺骨,街道空旷。他步履很快,像是要追赶什么,又像是要摆脱什么。快到校门口时,远远看见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汇成的人流。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脚步,想要迅速融入其中,匿去身形。 “简行!” 清亮的声音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准确地捕捉到他。 简行脚步一顿,没有立刻回头。他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因为那声呼喊而落在他身上。他抿紧唇,下颌线绷出一道僵硬的弧度。 唐汀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来,气息微喘,停在他身侧。她今天将长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脸颊因为小跑而泛起淡淡的红晕,那双桃花眼清澈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笑意。 “早啊!”她语调轻快,仿佛他们已经是熟稔的朋友,“我还以为看错了呢,今天这么早?” “……早。”简行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视线落在前方地面上,没有看她。 两人并肩走向校门。唐汀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冷淡,或者说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话:“上周五发的化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你做了吗?我觉得参考答案的解法有点绕,我昨晚想了另一种……” 她的话语清晰流畅,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条理感,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卖弄。简行沉默地听着,脚步未停。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洗衣粉清香,混着清晨空气的味道,干净得让人无所适从。 “……所以我觉得直接用能量守恒切入会更简单,你觉得呢?”唐汀说完,侧过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真诚的询问。 简行这才抬起眼,飞快地瞥了她一下。“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那道题他做了,用的确实是能量守恒,步骤比她刚才简述的还要简洁两步。 唐汀眼睛弯了弯,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果然。”她小声说了一句,语气里有种“我就知道”的了然。 走进校门,穿过操场,教学楼近在眼前。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走廊里已经嘈杂起来。简行微微侧身,想从旁边人少的地方绕过去,结束这短暂的、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同行。 “简行,”唐汀却又叫住了他,这次声音压低了些,“你……”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脸,尤其是在他苍白的嘴唇和眼底的青黑处停留了一瞬,但什么也没问,只是从书包侧袋里又掏出了什么,迅速塞进他手里。 触感微凉,带着熟悉的塑料包装触感。 又是两颗水果糖,这次是紫色和黄色的。 “加油。”她飞快地说完,不等他反应,便转身朝着自己班级所在的楼层跑去,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简行站在原地,手心里躺着那两颗糖。走廊里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投来好奇的一瞥。他收紧手指,将糖攥住,糖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面无表情地继续朝自己班级走去,将糖塞进校裤口袋深处。 早自习的教室里弥漫着困倦和书本油墨的气息。简行在自己的角落位置坐下,拿出课本。同桌是个戴着厚眼镜的男生,看了他一眼,含糊地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埋头苦读。简行乐得清静。 课间,他很少离开座位,要么继续做题,要么就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发呆。肋下的钝痛不时提醒着他身体的状态,额角的旧疤在室内暖气烘烤下微微发痒。他能感觉到偶尔有目光从不同方向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好奇,或许还有同情。林浩死了的消息,大概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在这不大的校园里悄然传开。他不在乎。他早已习惯了被注视,被议论,只是以前是因为他沉默寡言和脸上的疤,现在或许又多了一条“那个死了继父的”。 中午放学铃响,他等到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起身。他不想去挤食堂,也没带午饭——家里昨天根本没开火做饭。他打算去小卖部买个最便宜的面包。 刚走出教学楼,就看见唐汀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正和一个女生说话。她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的保温饭盒。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转过头,朝他笑了笑,然后对同伴说了句什么,便拿着饭盒走了过来。 “简行,”她在他面前站定,笑容一如既往的明亮,“一起吃午饭吗?我今天带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简行看着她手里的饭盒,又看看她坦然的脸。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不用。”他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干涩,“我吃过了。” 唐汀眨了眨眼,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和略显单薄的身形,显然不信,但她没有戳穿,只是“哦”了一声,点点头。“那好吧。”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下午放学……你还走那条近路回家吗?” 简行心脏莫名一跳。他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刻意的痕迹,但没有。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带着单纯的询问,仿佛真的只是在确认一条放学路线。 “可能。”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下午见?”唐汀笑起来,颊边梨涡浅浅,不等他回答,便挥了挥手,转身跑回刚才那个女生身边,两人说笑着往食堂方向去了。 简行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冬日的阳光淡薄,落在她身上,却仿佛有着不一样的温度。他抿了抿唇,转身朝小卖部走去。 下午的课程对简行来说是一种机械的重复。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上课堂节奏,笔记记得一丝不苟。只有沉浸在数字、公式和逻辑推理中时,那些不断试图翻涌上来的、关于死亡、债务和母亲空洞眼神的碎片,才能被暂时压制。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桌椅碰撞,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简行不紧不慢地将书本收好,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他没有立刻去车棚,而是绕到教学楼后面,那里有一段废弃的老旧围墙,墙根下荒草丛生,平时很少有人来。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一天勉强维持的“正常”。 初冬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他靠在那堵斑驳的墙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是昨天清理林浩东西时发现的,几乎空了,只剩最后一支,还有一枚生锈的打火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抽了出来,低头点燃。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呛得他低低咳嗽了几声,肋下的疼痛被牵引,让他蹙紧了眉。但很快,那点尼古丁带来的微弱麻痹感扩散开来,让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松弛。他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吐出淡淡的烟圈。 他并不常抽,只有在极少数感觉快要被什么东西压垮的时候,才会碰。这是一种隐秘的、无声的反抗,对他无法掌控的生活,也是对他自己。 烟抽到一半,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简行身体一僵,迅速将烟掐灭在墙皮上,扔进旁边的草丛,同时侧身,想将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藏进口袋。 但已经晚了。 唐汀站在几步开外,背着她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书包,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还未来得及完全藏起的手上,又移回他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废弃墙角的风呼呼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 简行率先移开视线,将烟盒和打火机彻底塞进口袋,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掠过一丝难堪。被她看到了。看到他和林浩一样,做着这种“坏学生”才会做的事。虽然他知道这想法毫无道理,抽烟的未必是坏人,不抽烟的也未必清白,但那一瞬间的狼狈和某种壁垒被打破的感觉,还是清晰地攫住了他。 唐汀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其他“好学生”可能的那样,露出惊讶、不赞同甚至鄙夷的神情。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里映着傍晚灰蓝的天光,看不清具体的情绪。 然后,她走上前几步,在他面前停下,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 不是糖。 是一个用干净纸巾包好的、还带着些许温热的烤红薯。焦黄的外皮裂开,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瓤,香甜的热气在冷空气中袅袅升起。 “给你。”她把烤红薯递过来,声音平静自然,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天太冷了,吃点热乎的。我刚在校门口买的,买了两个。” 简行看着她手里那个热腾腾的红薯,又看看她平静的脸。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烟味还残留在口腔,带着苦涩,而眼前是甜暖的、实实在在的食物香气。胃里适时地传来一阵空虚的绞痛。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太久。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烤红薯。温热的触感透过纸巾传来,烫贴着他冰凉的指尖。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低哑。 唐汀笑了笑,自己也拿出另一个红薯,剥开皮,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她吃得很认真,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两人就这么并排靠在废弃的墙边,沉默地吃着烤红薯。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风的声音,和偶尔远处传来的学生嬉闹声。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红薯很甜,很软,热度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驱散了身体深处的寒意。简行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吃到最后一口,他才稍微放慢了速度。 “走吧,”唐汀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将包红薯的纸巾仔细叠好放回口袋,背好书包,“天快黑了。” 简行点了点头,将最后一点红薯塞进嘴里,也把纸巾收好。 他们一起走出废弃的角落,重新汇入放学的人流。这一次,谁也没有提起那条“近路”,只是自然而然地,朝着那个通往简行家方向的巷口走去。 路上依旧没什么交谈。唐汀偶尔会指一指路边店铺橱窗里有趣的小玩意儿,或者说一句“今天数学课那道题其实还有更巧妙的解法”,简行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应几个字。 快到那个熟悉的巷口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灯亮了,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唐汀在巷口停下脚步。 “简行,”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路灯的光晕染在她脸上,让她的轮廓显得柔和朦胧。“这个给你。”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暖手宝,粉蓝色的,看起来有些旧了,但很干净。 “充电的,按这里就会热。”她示范了一下,暖手宝中心亮起一圈橙色的光,散发出暖意。“我看你手总是很凉。这个……我用了两年了,有点旧,你别嫌弃。” 她将暖手宝塞进他手里。那暖意瞬间包裹住他冰冷的指尖,顺着皮肤纹理丝丝缕缕地渗进去。 简行握着那个还带着她掌心余温的暖手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唐汀,路灯的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她右眼下的那颗痣,在微弱光线下似乎也变得清晰可见。 他想说点什么,谢谢,或者拒绝,或者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给他这些?创可贴,糖,烤红薯,现在又是暖手宝。他们甚至算不上认识。 但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紧紧地,握住了那个暖手宝。 唐汀看着他紧抿的唇和低垂的眼睫,似乎明白了他的沉默。她弯起眼睛,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软。 “快回去吧,天冷。”她轻声说,然后摆了摆手,“明天见,简行。” 她转身,朝着与巷口相反的方向,小跑着离开了。蓝白色的校服身影很快融入街道的灯火与人流之中。 简行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持续散发暖意的兔子暖手宝。橙色的光晕透过他的指缝漏出来,在冰冷的夜色中,像一小团固执燃烧的、微弱的火。 他站了很久,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才转身,慢慢走进那条昏暗的、熟悉的巷子。 巷子里没有光,只有尽头家里窗户透出的、微弱的、属于沈苘的等待。但此刻,他握在掌心的这一点暖意,却似乎比那窗内的光,更真实地抵御着周遭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他走进楼道,感应灯依旧没亮。黑暗里,他摸了摸口袋,那两颗紫色和黄色的水果糖还在。还有那个已经不再发热的烤红薯的余温,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手里的暖手宝,橙色的光,照亮了脚下短短的一级台阶,也照亮了他冷寂眼底,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细微的波动。 回到家,沈苘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饭——清汤挂面,里面飘着几片青菜叶子。看到他手里的暖手宝,她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没问什么,只是低声说:“吃饭吧。” 简行“嗯”了一声,将暖手宝放在书桌一角。那点橙光,成了这个小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柔和地铺开一小片暖色。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面条寡淡,但他吃得很认真。 城市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吞没无数悲欢。但在这一方被暖手宝微光照亮的狭小空间里,少年沉默地吞咽着食物,口袋里两颗水果糖的棱角,隔着布料,轻轻硌着他的腿侧。 像个无声的、甜而微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