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橙色水果糖的甜味,在简行舌尖停留了很久,久到他做完半张物理卷子,舌根还能品到一丝虚幻的余韵。他不嗜甜,甚至有些排斥这种过于直白、缺乏回味的味道,像廉价的笑脸,灿烂却空洞。可这一次,那甜意却固执地缠绕着,和耳后早已撕掉的创可贴留下的细微痒感一起,成了这个混乱周末挥之不去的背景音。
周日一整天,他都在家清理。沈苘在最初的惊惶过后,似乎被儿子沉默却不容置喙的态度所慑,也开始机械地行动起来。林浩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几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一堆空酒瓶,一些散落在抽屉角落的零碎硬币和脏污的扑克牌。简行将它们通通塞进黑色大垃圾袋,拖到楼下扔掉。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丢弃的不是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而只是积存已久的腐坏垃圾。
房间里空荡了许多,也冷了许多。那股混合着酒精、汗液和暴戾的气息,被消毒水和陈旧灰尘的味道取代,并没有更好闻,但至少……是另一种窒息。沈苘坐在唯一完好的旧沙发上,望着空出来的大片地面,眼神空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妈,”简行开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明天我去学校。”
沈苘像是被惊醒,惶惑地看向他:“去学校?……家里,家里这样……”
“家里没事了。”简行打断她,语气平静无波,“他死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甚至冷酷。沈苘脸上血色褪尽,嘴唇颤抖着,最终只是低下头,又轻轻啜泣起来。
简行不再看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他需要回学校。不仅仅是去上课,更是去抓住那根名为“高三”和“高考”的浮木。那是他唯一能看见的、或许可以逃离这一切的出路。林浩死了,压在他和母亲身上的大山轰然倒塌,但留下的不是平地,而是更深不见底的废墟和债务——不仅是经济上的,还有心理上,那些经年累月淤积的恐惧、羞耻和绝望,像潮湿的苔藓,爬满生活的每一道缝隙。
他需要那间拥挤的教室,那些写满公式的黑板,那些做不完的试卷。那些东西虽然冰冷,但规则明确,付出与回报在纸面上有着清晰的联系。那是他仅有的、可以掌控的东西。
周一早上,他起得比往常更早。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他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额前碎发被打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镜子里的人,眼下一片青黑,眼神沉寂如古井,左边眉毛下那道疤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道凝固的阴影。他套上仅有的另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背上书包,走出家门。
清晨的空气凛冽刺骨,街道空旷。他步履很快,像是要追赶什么,又像是要摆脱什么。快到校门口时,远远看见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汇成的人流。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脚步,想要迅速融入其中,匿去身形。
“简行!”
清亮的声音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准确地捕捉到他。
简行脚步一顿,没有立刻回头。他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因为那声呼喊而落在他身上。他抿紧唇,下颌线绷出一道僵硬的弧度。
唐汀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来,气息微喘,停在他身侧。她今天将长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脸颊因为小跑而泛起淡淡的红晕,那双桃花眼清澈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笑意。
“早啊!”她语调轻快,仿佛他们已经是熟稔的朋友,“我还以为看错了呢,今天这么早?”
“……早。”简行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视线落在前方地面上,没有看她。
两人并肩走向校门。唐汀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冷淡,或者说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话:“上周五发的化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你做了吗?我觉得参考答案的解法有点绕,我昨晚想了另一种……”
她的话语清晰流畅,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条理感,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卖弄。简行沉默地听着,脚步未停。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洗衣粉清香,混着清晨空气的味道,干净得让人无所适从。
“……所以我觉得直接用能量守恒切入会更简单,你觉得呢?”唐汀说完,侧过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真诚的询问。
简行这才抬起眼,飞快地瞥了她一下。“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那道题他做了,用的确实是能量守恒,步骤比她刚才简述的还要简洁两步。
唐汀眼睛弯了弯,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果然。”她小声说了一句,语气里有种“我就知道”的了然。
走进校门,穿过操场,教学楼近在眼前。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走廊里已经嘈杂起来。简行微微侧身,想从旁边人少的地方绕过去,结束这短暂的、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同行。
“简行,”唐汀却又叫住了他,这次声音压低了些,“你……”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脸,尤其是在他苍白的嘴唇和眼底的青黑处停留了一瞬,但什么也没问,只是从书包侧袋里又掏出了什么,迅速塞进他手里。
触感微凉,带着熟悉的塑料包装触感。
又是两颗水果糖,这次是紫色和黄色的。
“加油。”她飞快地说完,不等他反应,便转身朝着自己班级所在的楼层跑去,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简行站在原地,手心里躺着那两颗糖。走廊里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投来好奇的一瞥。他收紧手指,将糖攥住,糖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面无表情地继续朝自己班级走去,将糖塞进校裤口袋深处。
早自习的教室里弥漫着困倦和书本油墨的气息。简行在自己的角落位置坐下,拿出课本。同桌是个戴着厚眼镜的男生,看了他一眼,含糊地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埋头苦读。简行乐得清静。
课间,他很少离开座位,要么继续做题,要么就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发呆。肋下的钝痛不时提醒着他身体的状态,额角的旧疤在室内暖气烘烤下微微发痒。他能感觉到偶尔有目光从不同方向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好奇,或许还有同情。林浩死了的消息,大概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在这不大的校园里悄然传开。他不在乎。他早已习惯了被注视,被议论,只是以前是因为他沉默寡言和脸上的疤,现在或许又多了一条“那个死了继父的”。
中午放学铃响,他等到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起身。他不想去挤食堂,也没带午饭——家里昨天根本没开火做饭。他打算去小卖部买个最便宜的面包。
刚走出教学楼,就看见唐汀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正和一个女生说话。她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的保温饭盒。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转过头,朝他笑了笑,然后对同伴说了句什么,便拿着饭盒走了过来。
“简行,”她在他面前站定,笑容一如既往的明亮,“一起吃午饭吗?我今天带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简行看着她手里的饭盒,又看看她坦然的脸。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不用。”他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干涩,“我吃过了。”
唐汀眨了眨眼,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和略显单薄的身形,显然不信,但她没有戳穿,只是“哦”了一声,点点头。“那好吧。”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下午放学……你还走那条近路回家吗?”
简行心脏莫名一跳。他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刻意的痕迹,但没有。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带着单纯的询问,仿佛真的只是在确认一条放学路线。
“可能。”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下午见?”唐汀笑起来,颊边梨涡浅浅,不等他回答,便挥了挥手,转身跑回刚才那个女生身边,两人说笑着往食堂方向去了。
简行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冬日的阳光淡薄,落在她身上,却仿佛有着不一样的温度。他抿了抿唇,转身朝小卖部走去。
下午的课程对简行来说是一种机械的重复。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上课堂节奏,笔记记得一丝不苟。只有沉浸在数字、公式和逻辑推理中时,那些不断试图翻涌上来的、关于死亡、债务和母亲空洞眼神的碎片,才能被暂时压制。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桌椅碰撞,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简行不紧不慢地将书本收好,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他没有立刻去车棚,而是绕到教学楼后面,那里有一段废弃的老旧围墙,墙根下荒草丛生,平时很少有人来。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一天勉强维持的“正常”。
初冬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他靠在那堵斑驳的墙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是昨天清理林浩东西时发现的,几乎空了,只剩最后一支,还有一枚生锈的打火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抽了出来,低头点燃。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呛得他低低咳嗽了几声,肋下的疼痛被牵引,让他蹙紧了眉。但很快,那点尼古丁带来的微弱麻痹感扩散开来,让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松弛。他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吐出淡淡的烟圈。
他并不常抽,只有在极少数感觉快要被什么东西压垮的时候,才会碰。这是一种隐秘的、无声的反抗,对他无法掌控的生活,也是对他自己。
烟抽到一半,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简行身体一僵,迅速将烟掐灭在墙皮上,扔进旁边的草丛,同时侧身,想将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藏进口袋。
但已经晚了。
唐汀站在几步开外,背着她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书包,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还未来得及完全藏起的手上,又移回他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废弃墙角的风呼呼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
简行率先移开视线,将烟盒和打火机彻底塞进口袋,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掠过一丝难堪。被她看到了。看到他和林浩一样,做着这种“坏学生”才会做的事。虽然他知道这想法毫无道理,抽烟的未必是坏人,不抽烟的也未必清白,但那一瞬间的狼狈和某种壁垒被打破的感觉,还是清晰地攫住了他。
唐汀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其他“好学生”可能的那样,露出惊讶、不赞同甚至鄙夷的神情。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里映着傍晚灰蓝的天光,看不清具体的情绪。
然后,她走上前几步,在他面前停下,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
不是糖。
是一个用干净纸巾包好的、还带着些许温热的烤红薯。焦黄的外皮裂开,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瓤,香甜的热气在冷空气中袅袅升起。
“给你。”她把烤红薯递过来,声音平静自然,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天太冷了,吃点热乎的。我刚在校门口买的,买了两个。”
简行看着她手里那个热腾腾的红薯,又看看她平静的脸。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烟味还残留在口腔,带着苦涩,而眼前是甜暖的、实实在在的食物香气。胃里适时地传来一阵空虚的绞痛。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太久。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烤红薯。温热的触感透过纸巾传来,烫贴着他冰凉的指尖。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低哑。
唐汀笑了笑,自己也拿出另一个红薯,剥开皮,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她吃得很认真,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两人就这么并排靠在废弃的墙边,沉默地吃着烤红薯。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风的声音,和偶尔远处传来的学生嬉闹声。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红薯很甜,很软,热度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驱散了身体深处的寒意。简行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吃到最后一口,他才稍微放慢了速度。
“走吧,”唐汀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将包红薯的纸巾仔细叠好放回口袋,背好书包,“天快黑了。”
简行点了点头,将最后一点红薯塞进嘴里,也把纸巾收好。
他们一起走出废弃的角落,重新汇入放学的人流。这一次,谁也没有提起那条“近路”,只是自然而然地,朝着那个通往简行家方向的巷口走去。
路上依旧没什么交谈。唐汀偶尔会指一指路边店铺橱窗里有趣的小玩意儿,或者说一句“今天数学课那道题其实还有更巧妙的解法”,简行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应几个字。
快到那个熟悉的巷口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灯亮了,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唐汀在巷口停下脚步。
“简行,”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路灯的光晕染在她脸上,让她的轮廓显得柔和朦胧。“这个给你。”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暖手宝,粉蓝色的,看起来有些旧了,但很干净。
“充电的,按这里就会热。”她示范了一下,暖手宝中心亮起一圈橙色的光,散发出暖意。“我看你手总是很凉。这个……我用了两年了,有点旧,你别嫌弃。”
她将暖手宝塞进他手里。那暖意瞬间包裹住他冰冷的指尖,顺着皮肤纹理丝丝缕缕地渗进去。
简行握着那个还带着她掌心余温的暖手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唐汀,路灯的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她右眼下的那颗痣,在微弱光线下似乎也变得清晰可见。
他想说点什么,谢谢,或者拒绝,或者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给他这些?创可贴,糖,烤红薯,现在又是暖手宝。他们甚至算不上认识。
但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紧紧地,握住了那个暖手宝。
唐汀看着他紧抿的唇和低垂的眼睫,似乎明白了他的沉默。她弯起眼睛,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软。
“快回去吧,天冷。”她轻声说,然后摆了摆手,“明天见,简行。”
她转身,朝着与巷口相反的方向,小跑着离开了。蓝白色的校服身影很快融入街道的灯火与人流之中。
简行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持续散发暖意的兔子暖手宝。橙色的光晕透过他的指缝漏出来,在冰冷的夜色中,像一小团固执燃烧的、微弱的火。
他站了很久,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才转身,慢慢走进那条昏暗的、熟悉的巷子。
巷子里没有光,只有尽头家里窗户透出的、微弱的、属于沈苘的等待。但此刻,他握在掌心的这一点暖意,却似乎比那窗内的光,更真实地抵御着周遭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他走进楼道,感应灯依旧没亮。黑暗里,他摸了摸口袋,那两颗紫色和黄色的水果糖还在。还有那个已经不再发热的烤红薯的余温,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手里的暖手宝,橙色的光,照亮了脚下短短的一级台阶,也照亮了他冷寂眼底,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细微的波动。
回到家,沈苘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饭——清汤挂面,里面飘着几片青菜叶子。看到他手里的暖手宝,她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没问什么,只是低声说:“吃饭吧。”
简行“嗯”了一声,将暖手宝放在书桌一角。那点橙光,成了这个小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柔和地铺开一小片暖色。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面条寡淡,但他吃得很认真。
城市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吞没无数悲欢。但在这一方被暖手宝微光照亮的狭小空间里,少年沉默地吞咽着食物,口袋里两颗水果糖的棱角,隔着布料,轻轻硌着他的腿侧。
像个无声的、甜而微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