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珠紧绷的身体一怔,赶紧伏地跪下,忙不迭地认错:“王爷,是奴婢的错。”
她能有什么错呢?其实自己也不清楚,这只是她活了十几年养成的本能,肢体动作早快于大脑反应。
梁侑摆了摆手,一副不甚耐烦的模样,“行了,你们都先下去。”
翠珠起身跟着侍从离开。
嘉荣的耳畔响起风声,树枝微微颤动伴有鸟鸣,她微不可察地皱眉,然后转身朝梁侑行了礼,“我现在是个废人,王爷不用处处防着。”
“如今世道不太平,唯京州这片土地勉强还算安稳,你一女子,出了王府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没有王爷想的那样脆弱。”嘉荣仰头正视他,“其实,王爷想要什么可以直说,不用找这些理由来搪塞我。”
“慕先生不必急着争论,本王知道你有本事。”梁侑忽然又向前迈了两步,他低头静静打量了一下嘉荣,细细琢磨了一番她身上那股深沉绵静的气息。
“慕先生有没有想过,换个主子?”
“王爷,我做事一直都只为自己,没有所谓的主子。”
梁侑的目光沉了沉,显然不信。
他其实很想问一问,那个废物梁昭值得她做到这个地步么?
“送你回来那晚,本王特意问过典医丞,他说你原本好好养一养,这张脸还是可以恢复个七七八八。只是可惜伤口被人提前抹了药,不说留疤,化脓感染还能活下来,已经算是你命硬。”
“本王来之前,你还见过什么人,是谁派来的不用我多说。他想杀你,可是真的。”
*
刘姨娘的院子与王府书房不过一墙之隔,有段时间梁侑宠她,便开了一扇券门。因为她信佛,还特意让人在拱形门洞的顶部与两侧以浮雕工艺浅刻了莲花纹,许她在住的院子里供奉佛龛。
她站在券门外,望眼欲穿地等着梁侑忙完。
过了好一会儿,梁侑的侍从才来告知她:“刘姨娘,王爷说今晚不去您那了。”
她用力绞着帕子,面上还是挂着得体的笑容,不甘心地问:“王爷他,昨儿答应了我的。”
“王爷已经用过晚膳了,这会儿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赵生说完便要转身离开,被刘姨娘给再度叫住。
她有些不甘心,“赵典书,麻烦您能告诉我,王爷在哪用的晚膳吗?”
王妃那不太可能,她知道梁侑和王妃不和,其他侍妾也不大可能,梁侑近几年在女色上尤其克制。
她知道梁侑带回来一个女人,关在粱晖阁,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
唯一能自由走动的,还是那晚被她责罚的翠珠。当时打得狠,王妃不想把事闹大,就顺势把人安排去了粱晖阁。
“明儿王爷得空,姨娘亲自问他吧。”赵生的语气还算客气,这回说完是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刘姨娘看着人已经走远,她咬着牙问身旁绿云:“王爷是不是去粱晖阁了?”
“主子,您别急。翠珠那奴婢问了,那姑娘浑身没一处好皮肉,脸上一条长疤,王爷怎么可能看得上她。而且你看粱晖阁安排那么多侍卫层层把守着。她哪像个姨娘,分明是犯人。”
她松了口气,“这还用你说,真是便宜了那个贱婢。”
绿云躬着身体扶她,“主子不急,奴婢已经教训过她了。您安排的事,她可没那个胆子耽误。”
刘姨娘落寞叹息,转身回雅香院,“如今王爷监国,以后只怕更没时间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
绿云跟在她身后,倒是没有什么危机感,只说自己看到的幽王的好,“主子您忘啦?大夫上个月才来过呢,您身体好的很。你看王爷多宠您,补品成堆成堆往您这儿送。他来咱们这儿,可比去看王妃要勤的多。”
*
嘉荣在王府的身份从幽王妃带着补品去见她的那一声‘慕先生’开始,发生了转变。
她还在院子里关着,但进进出出的人变多了,那些观望的侍妾都跟风来看她。
又等了几日,在这种人进人出的嘈杂里,她终于见到九暗。
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回话时也极为克制隐忍。
嘉荣端坐在床头,低眉垂首,手里把玩着青铜门的兵符,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它通体雕刻的蟠螭纹,徐徐开口问道:“九暗,你伤的有些重了。”
九暗低着头,沉默着没有开口。
“回去之后,他罚你了吧?”嘉荣把兵符随意丢在床铺,下床去扶九暗起来。
“慕先生...”
她给九暗倒水,“但说无妨。”
“殿下饶臣一命是看在您的份上,没保护好主子,受罚是应该的。”
嘉荣坐在他对面,这个距离她看不清九暗的脸,但敏锐察觉到他周身起伏不定的气息,“九暗,我的眼睛坏了。”
其实她很疑惑,这么多年九暗跟着她,看似是极其忠心的,可嘉荣就是觉得他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怪异。
她问:“九暗,你到底是谁的人?”
“按青铜门的规矩,谁握兵符臣就是谁的人。可青铜门的九暗已经在那一战死了,现在臣愿意誓死效忠慕先生。”
“哦,这样啊。”嘉荣顿一顿又问:“殿下还好吗?”
九暗垂在身侧的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回主子,殿下一切都好。”
“听说殿下已经确定好了婚期?”
“是。”
嘉荣轻笑了一声,“九暗,我不明白,现在出兵西凉定然是凶多吉少,他这样做,青铜门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呢?”
皇帝病重,监国的不是太子,说来多少有些好笑。
他不爱权利,嘉荣知道,可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他。
“听说是幽王拿张尚书一家的性命做要挟,殿下他不得不带兵离京。”
梁昭当然有苦衷,至于做怎样的选择,他也有自己的衡量。
嘉荣背过身去,窗户半掩,风吹进来将她衣袂卷了卷,她倚着窗户朝外面望。
那里翠珠还在晒新摘的桂花,忙忙碌碌的身影看着有些佝偻,不像是十几岁的孩童。
九暗听到她极冷静地说:“不该,幽王登基需要名正言顺的理由。此时怎么可能轻易动朝廷重臣,殿下不会想不明白。”
他想再劝一劝,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又听嘉荣接着讲到:“但若是拿张瑾萱一个人的性命作为筹码,似乎就说得过去了。”
“九暗,你们凡...”嘉荣一顿,立马改口:“你们男人,都这样喜新厌旧吗?”
“慕先生,臣以为也要看人,有人一诺千金也有人见异思迁。”
她和梁昭也有过一段欢乐的时光,用凡人的情感定义来讲,那也算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他喜欢逗鸟,自己逗不过瘾,还会教他的病狗一起逗。
知道他们被那老道欺负的那晚也一样,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训狗。
第二日他起的早,后来嘉荣才知道他带着自己的病狗去找人算账了。
他会说漂亮话,把人绕得团团转,然后带到没人的后山狠狠揍了一顿,将人折磨的半死不活。
回去时除了鞋底沾了点雨后的湿泥,一身上下混着青草香气外,什么也看不出。
嘉荣按他的教方法酿桂花酒,蹲着给一地的罐子封口。
他就靠在门檐,半身沐在院内暖光里,轮廓被夕阳光影勾勒得有些模糊,门檐在他头顶投下一道狭长的阴影。
怀里的狗也乖,不吵不闹,跟他一起静静看着她为一地的陶罐忙活。
嘉荣收回目光,素手搭在窗户冰凉的窗棂,合上了花窗,糊窗的浅碧色轻纱因风而微微鼓起。
她说:“九暗,你把桌上的笔墨准备好。我来念,你来写。”
「臣嘉荣,顿首叩拜,谨奏殿下:
经旬未觐,伏惟殿下玉体安和,然臣犬马之心,昼夜焦灼,不胜悬悬之至...」[1]
这封素笺,快马加鞭送到梁昭手上已经是小半个月后了。
他捏着薄韧的信纸,动作平静地将其就着烛火点燃,跳动的火焰映在他的甲胄上,明明灭灭。
梁昭问跪在地上的九暗:“她的身体好些了吗?”
“回殿下,慕先生已经能够行动自如。只是眼睛大不如从前,身体也虚弱了很多,以后恐怕不能再带兵...”
他只挑了重要的说,伴君如伴虎,有些话讲出来他不敢不慎重。
“这不用你说。”
此时九暗便不知梁昭到底要问什么了,他恭敬垂着头,听候发落。
“如今,孤还能再信她吗?”
九暗磕下头颅紧贴地面,双手撑在两侧,诚挚地说:“天地可鉴,慕先生对殿下忠心耿耿。”
他没法说,嘉荣如何用命为他保全青铜门,如何遭受刑罚,如何被他宠爱的张瑾萱毁掉了脸。
嘉荣不说,他自然没有立场来鸣不平。
“那你说她为何对孤如此衷心,又为何非孤不可?”
说担心,说祝贺,说了那么多不过都为了最后那句:「伏愿殿下垂悯苍生,戡平祸乱,解兆民之倒悬,拯黎庶于水火。」[2]
九暗有些迟疑,最后恳切地说:“臣以为,慕先生爱慕殿下,对殿下一心一意。”
“孤不需要。”
[1]「臣嘉荣,顿首叩拜,谨奏殿下:
经旬未觐,伏惟殿下玉体安和,然臣犬马之心,昼夜焦灼,不胜悬悬之至...」——参照《郑和下西洋》《孟子》等文章及南北朝时期骈文格式进行改写。
[2]「伏愿殿下垂悯苍生,戡平祸乱,解兆民之倒悬,拯黎庶于水火。」——同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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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