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军报传到幽王府,说是残寇已遁迹漠北,西凉一战大获全胜。
东阁内的幕僚们聚在一起,面面相觑,等着梁侑表态。
只见他将信笺重重扔在书案上,嗤笑了一声,似乎是不太信这上面的内容。
“休渊,太子击退贼寇已经启程回京,你怎么看?”
休渊被身旁人推了一下,才赶忙拱手答话,“回主上,臣以为...贼寇虽暂时溃退,但边陲局势未靖。太子不固守疆埸,未得召便轻离汛地。此举实在不妥,可以此为由...”
当然不能让他回来,但现在也不是要他命的时候。如今地方割据严重,有他在才师出有名。
梁侑拉长视线,见远处几案上的花瓶里斜插了一支桂花,突然就想起了嘉荣提过一嘴的桂花酿,她说此物能解烦忧。
这话总觉得似曾相识,但他一时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梁侑抬手摁住眉心,搁下手上的文书,挥退一众幕僚。
他独自静坐片刻后,起身往粱晖阁走。
嘉荣让九暗寻了一套可以恢复身体的法子,这个时辰正是练气的好时候,她按照指示在院中静立,屏气凝神。
没了灵力以后,身体的衰老是不可控的。
烟火气重的凡间,灵力太稀薄,她甚至需要通过饮食来维持身体机能。
梁侑到后见她还立在月洞门正中,玄色宽袍垂落如泼墨,裹着清瘦肩背的料子随着微风晃出褶皱。
此时天空已有刺眼的日光,她带着斗笠,竹篾边压着额发,挽头发的红色丝带垂到下颌。
嘉荣有极具迷惑性的外在,不论是脸还是身形,都让人很难相信,这曾是一个习武之人。
梁侑靠近后轻轻招呼了一声她的名字,自从调查到她是“慕嘉荣”以后,他便常以“慕先生”尊称。
嘉荣想要敛衽,却被梁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指尖还松松握着一柄折扇,腕骨在宽袖里露出一点,梁侑刚好看清。
“王爷,有什么事吗?”
养好的嗓子说出口的话语听着温软,十分悦耳,不带一点儿攻击性。
梁侑跟着松弛下来,想到来意,轻声开口道:“本王来,是想讨一点慕先生的酒尝尝。”
“王爷稍等,我这就去取。”
清风拂来,梁侑仰头去看枝头的黑鸦振翅,余光却没离开嘉荣。她转身的背影清寂,很快消失在高墙转角。
再来时,嘉荣身后跟了个奴婢,装酒的罐子由那奴婢捧着。
嘉荣解释道:“王爷,我手上伤还未好,拿不了重物,让翠珠送过去吧。”
她向梁侑张开手,破裂的伤口虽然在愈合,但也有发炎的地方出现了破裂冒水的痕迹。
日常用手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这处的伤口养起来,比其他地方更难。有些皮肉破了长,长了破,反反复复怕是也会留疤。
想到疤,梁侑便认真瞧了一眼她的脸颊,蓑笠之下的肌肤很白皙,笠沿遮挡下那道一指长的疤痕他只看得见一点,但那一点也显得突兀丑陋。
梁侑心中一动,忙摆手道:“无妨,叫她送过去吧。”
嘉荣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便问:“王爷特地过来,定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吧,请直言便是。”
他有些意外,目光更加锐利,带些试探地说:“太子即将回京,朝中事务繁忙,本王近日不在府中。你若有什么需求,可以去找王妃。”
嘉荣垂着眸子,没什么表情,“谢王爷关心,我记住了。”
梁侑往上迈了半个步子,离得更近了些,隐约闻到嘉荣身上的桂花味。
他浅笑着收回目光,把手背在身后,继续说:“你身体的伤,得好好养着,莫要做大的动作。以后这个时辰最好不要出来走动,本王还等着你身子骨好些,练兵的事才能提上日程。”
嘉荣往一旁侧了侧身体,拉开两人的距离,笑道:“没见过王爷这样强人所难的。”
嘉荣自知没法复刻出下一个青铜门,但跟梁侑直说,就等于承认了青铜门背后另有其主。
她叹一口气,也很无奈,“只怕是有心而无力,王爷也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半个废人,恐怕没这个能力。”
梁侑直言:“有没有能力,本王自有定论,至于你愿不愿意...幽王府不养闲人,更何况是一个将死之人。慕先生身上还背着谋逆的大罪,你是聪明人,不至于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慕先生如果愿意,本王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在辰国体面地活下去。是生是死,慕先生自己选吧。”
这话叫嘉荣脊背一凉,梁侑说话时很平静,狠劲藏的深,她知道这人耐心有限,不可能让她一直这样耗下去。
梁侑看到她笠沿下发白的唇,抿紧又张开,却什么话也没讲出来。
忽然觉得没必要这样逼她,不过是个小女娃而已,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去,有勇无谋罢了。
“慕先生且想想吧,本王不是今天就非要你的答复。”
*
有了梁侑口头上的准许,除去出府,嘉荣的行动还算自由,又隔几天她在后院莲池边碰到幽王妃。
幽王妃见她过来,放下账册,招呼一旁的春杏倒茶。
嘉荣恭敬地行礼,“王妃”
王妃目光温和,“快坐,身体好些了吧?”
“谢王妃关心,我已经好多了,也多谢王妃前些日子的照料。”
嘉荣不清楚王妃了不了解她的来历,但愿意在她身份不明的情况下送人参灵芝过来给她续命,确实让人意外。
幽王妃抬眼看嘉荣,温柔地笑着说:“慕先生不必说这些,我也是为了王爷分忧。”
嘉荣见她说话有些喘,想起前些时候她来看自己时也总咳嗽,便说:“听说王妃之前嗓子不适,我制了一些桂花雪梨片,不巧前几日落了雨,等过两天晾晒好了,我再给王妃送过来吧。”
“慕先生有心了,只是过两日我要陪王爷入宫,你不必麻烦,多紧着自己的身体,等我回来亲自找你取就是。”
嘉荣神色一凛,转头聊起府里的琐碎小事。
王妃来了兴致,刚想接话,却见刘姨娘珠翠满鬟,盛装而来。
她上前款款行礼,声音甜得发腻:“给王妃姐姐请安。王爷前些天说再回王府定要由妾身伺候着。天气渐寒,我身子不好,所以特地来找姐姐支些银钱,置办些冬天用的毛料。”
嘉荣听出刘姨娘话里话外的炫耀与挑衅,她无心参与这些为了男人而拈酸吃醋的较量。现在说走又太不合适了,便低头假装喝茶。
王妃平静地看着刘姨娘,声音温软,“要什么找内账房管事拿就是了。”
刘姨娘不依不饶,向前迈了一步,还想再说些什么,嘉荣却忽然起身告退,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王妃趁机摆手说:“行了,我也乏了,都散了吧。”
她招呼身边的春杏跟着离开,刘姨娘见这一幕整个人有些凌乱,气地咬牙切齿。
转头瞧着嘉荣离开的背影,又把情绪压了下去。
*
夜里,九暗从粱晖阁的后墙翻身落下,嘉荣灭了灯,穿着暗色的袍,正襟坐在屋内等他。
九暗进来后,嘉荣问道:“殿下可有回信?是否说过何时见我?”
九暗一顿,立即下跪行礼,身躯伏地,头颅低垂,“回慕先生,没有。”
嘉荣听后止不住脸上挂起苦笑,顿觉这些天都白费了功夫。
她绞尽脑汁为了能合理地偶遇王妃,还惹上了刘姨娘。
原本还谋划着如何与梁昭碰头,听九暗这样一说,嘉荣却越发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可兵符还在她的手上,梁昭不想要回去吗?
她弯腰将一枚玉佩递给九暗,“你把这个交给殿下,我要见他。”
“慕先生,如今你限制在王府,恐怕会暴露。”
“无妨,我有办法。你告诉殿下我在老地方等他,他会明白的。”
九暗捏着那枚玉佩,仰头见嘉荣咬紧的牙关和微微颤抖的嘴唇,他又立即垂头,说:“好,慕先生您放心。”
离开幽王府后,九暗找了家酒肆坐下。
反复拿起嘉荣给他的这枚玉佩,看了又看,羊脂白玉,一面刻有繁复纹路,一面雕一串小字“日月有晦,此契无渝。天地有尽,双魂同栖。[1]”
玉佩毫无磨损,明显被保护的很好,九暗不知道她是如何在监狱里护住它不被发现的,又惊觉这是何等至死不渝的誓言。
他脊背发麻,却不信两人之间曾有过这样的山盟海誓。老实说,九暗也因了她和梁昭的缘故,已经看不清人世间所谓的长情大爱到底是何物。
一个女人为了他经历生死,甘愿做幽王的人质,威逼利诱下依然无一点背叛的念头。
如果这样都不算爱,那么什么是爱呢?
四周熙熙攘攘有行人路过,战火虽未波及到京州的百姓,但民生凋敝,城门外到处都是流民,这点平静的假象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身后一桌有人议论道:“朱雀巷铺红毡的匠人昨儿被召进宫了,说是要赶制九九八十一对缠枝莲纹样——这规制,比当年皇帝大婚还多九对。”
又有人跟着说道:“太子大婚,图个吉利嘛!”
不知谁轻轻叹了句:“娶的是朝中老臣张尚书家的嫡女,我看啊,不过是老皇帝不行咯,稳权之策罢了。”
“据说太子出兵镇压叛乱亦是不得已之举,而且他在回来的路上好像还遭了埋伏。”
有孩童自九暗身边跑过,欢声笑语,童言无忌,也跟着说:“太子娶亲,太子娶亲,有糖吃咯...”
九暗极短促地笑了一笑,他仰头喝酒,自鼻息间发出不屑冷哼。
[1]日月有晦,此契无渝。天地有尽,双魂同栖。——孔子圣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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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