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劫33.3%》 第1章 北辰门 在为梁昭逼宫的前一天,她得知了老皇帝为他赐婚的消息。 她曾见过那个女子,是京州最负盛名的贵女。知书达礼,风姿绰约,和梁昭自然是极般配的。 九暗来报时惶恐地跪伏在地,犹豫良久得了她的呵斥后,才唯唯诺诺地开口解释,“慕先生,这门婚事是殿下在去南梁前,亲自向皇上求来的。” “明日是否……”九暗顿了顿,“慕先生,我认为至少先修书一封,问一问是否计划有变。” 连她的死侍都觉得明天的计划得推后了,至少应该找梁昭问清楚吧,都决定逼宫了,怎么突然又向皇帝求了赐婚。 他明明知道,她已经等不了了。 到底爱那女子到连大业也不要了,还是他有办法让那个三十年不理朝政的昏庸老皇帝立即传位于他? 嘉荣出乎意料的冷静,她把玩兵符的神态,亦如当年梁昭将其交到她手上时一样漫不经心。 那明明是他母妃谋划多年为他积累下来的半数身家,却被极随意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梁昭轻笑着说:“嘉荣,有了它,你就有了三分一的天下,你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嘉荣低头看着被塞进手里的兵符,猛虎之形,筋肉虬结,利爪微张,周身符文如蛇形,材质似乎是青铜。 它能驱动的那批人马无名无姓由代号互称,为梁昭做过不少棘手的事。 最重要的是,除了梁昭的心腹,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支隐在暗处却训练极其有素的军队,是梁昭的半条命。 最爱她的那年,他愿意把这半条命给她。 他说:“嘉荣我不想靠它做什么,这本来也是我母妃为我谋划好用来保命的,但现在你的命比我重要。” 那时她只歪着头认真思考一番,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需求,“我不要兵马,我只想跟在你身边,我为你谋天下,你为天下人做事。” 记忆里梁昭难得的开心,向前握住她的肩,小心翼翼地求证道:“普天之下,只有你懂我。嘉言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一生一世。” 他的情绪来得太快,嘉荣莫名其妙地点头,“好,我和你在一起。” “嘉荣我也答应你,若是我做了皇帝,第一件事便是封你为皇后。” 梁昭低头看她时,是凡间最诚挚的信徒看神的模样。 原来凡人的感情和承诺皆如此易变。 嘉荣心中忽然一痛,语气却极为坚定,“殿下已经去南梁调兵,此时定然在赶来的路上,现在犹豫便等于背叛。成就一番大业的机会就在眼前,岂能因为此等小事退缩?” 多耽误一天,整个辰国的百姓就会多一天生活在饥寒与灾荒之中。那些贪官污吏就会多一天欺男霸女,谋财害命。 比起这些,梁昭娶个妻子实在不值一提,他成了皇帝还会有三宫六院呢。 可他也许诺过要娶她的。 梁昭,明明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他承诺的太平盛世会不会也没法做到了呢? 好像是之前的中元节,那天夜里梁昭带着她游街,这是一早就计划好的事。 出门前他躬着身子,以半抱她的姿态将那半张玄猫面具替她戴上。 之后捧着她的脸端详了好久,最后只听他说:“嘉荣,只有你才配得上‘祥瑞’二字。” “一场雨能说明什么?” 嘉荣知道,他在讽刺那个一心炼丹的老皇帝。 今年干旱异常,各州灾荒不断,国库亏空,宫里却依旧大肆修建角楼庙宇。 前几日终于盼来一场雨,最后在百官文武嘴里竟成了那昏君连夜求雨的功劳。 他亦戴着面具,鬼怪傩面,夸张的黑、红、金配色,额头有犄角,表情绘得狰狞。 嘉荣望着他,看不明白他眼中的情绪,或许炙热的,或许依旧淡漠,她一向看不懂他。 街道闪烁着火光,锣鼓声声,嘉荣闻到了荷花糕的香气,食欲贪念就这样升起,她扯了扯梁昭的衣袖,正欲开口,张瑾萱便摔到了他的身侧。 街道正中间停着幽王的马车,里面的人半撩帘子,“什么东西敢冲撞本王?” 梁昭看着倒在地上破碎柔弱的女子,愣神良久。 然后在所有人都意外的目光中,放下河灯将她抱了起来。 张瑾萱被他的面具吓到,几经欲哭时梁昭掀了它扔在地上,轻声安慰道:“别怕,是我。” 看到梁昭的脸后,张瑾萱就止住了惊惧与啜泣。 他那般秾丽容貌,当真是颠倒众生,令人智昏。 甚至没有看身边的她,梁昭最后只回头吩咐侍卫,“快去请医师。” 他一向是不爱惹事的,尤其对幽王都是能让则让,那天却偏偏因此起了冲突。 不久他遣散了除嘉荣之外的所有人,他们隔着檀木书案,于幽暗烛火中对望,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疏离与陌生。 他问:“嘉荣,我与你是什么关系?” 很无名头的话,她没有听懂,只答:“您是主上,我是臣子。” 梁昭嗤笑一声,一只手重重拍在案牍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低着头看她,一张脸半明半暗,“好,你记住了。” 嘉荣摁了摁胸口的位置,那里从未有过的如刀割般的疼痛袭来。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他,九暗,我们的计划照旧。” 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他。” 九暗不再说话,默默退出了营帐。 嘉荣终于承受不住,扶着书案缓缓蹲下,她的心几乎碎成了一片一片,体感如刀割。 原来凡人的肉/体,竟可以如此的痛。 * 为这一天,他们已经谋划了太多年。 起初一切顺利,她带着精兵在寅时逼至通往北辰门的宫道。 过了约定的时辰,梁昭依旧未到。 身旁副将犹豫不决,询问她:“慕先生,这……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嘉荣知道贸然闯入很有可能会全军覆没,但再犹豫下去就会错过良机。 那时,她依然坚信他是被什么事情给耽误了,他的兵队很快就能支援过来。 于是她下令:“当今皇帝三十年不理朝政,昏庸无道,穷兵黩武,致天下大乱,饿殍遍野。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为了天下苍生的性命,我等今日不得不顺应天意,废昏君,立明主!” “众将士听令,一举拿下北辰门。不得伤及无辜,不得惊扰后宫,不得擅杀大臣。违令者,立斩不赦!” 众将士一呼百应,十分铿锵有力地答道:“是!”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青苍苍天幕上还有黯淡星光。 马蹄声与兵甲摩擦的声音十分刺耳,驻守北辰门的禁军似乎才发现异样,将号角吹响,并向夜空射出一支鸣镝。 禁军统领大声道:“宫门禁地,来者何人?还不速速放下武器。” 嘉荣勒马,马蹄高高扬起,“江统领,如今皇帝昏庸无道,为天下苍生,为祖宗基业,你莫要阻拦,我们不会伤及无辜。” 信号弹的火光照亮他们的甲胄与旗帜,一瞬过后又迅速暗下来,是遮天蔽日的箭矢朝他们铺面袭来。 比梁昭安排的内应先来的,是宫门内无休无止的禁军。 似乎是,早有准备的埋伏。 九暗移至她身边,劈开连珠而来的箭矢,侧头对她说:“慕先生,您先撤。” 他的脸在晦涩的光线下并不清晰,硬挺的眉目附有淡淡的疤痕,明知下一刻便有可能赴死,他也依旧淡然。 嘉言回望着来时的那条长长的宫道,那里漆黑一片,寂静异常,一眼见不到底。 她说:“现在走,一切都白费了。殿下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嘉荣,你清醒一些。”这是九暗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以极其哀戚绝望的语气,试图将她唤醒。 他忽然跃身跳到她的马上,将她护在怀里,调转马头护着她朝宫门外撤去。 她猛地摇头,抓住他握疆绳的那只手臂“九暗,不是我不走,不是我执迷不悟。是我走了,这些将士都会没命的。为了他们,我不得不赌,九暗,我不能不管他们。” 不是她愚忠,是走到这一步,她不得不信梁昭。 “九暗,我要回去,我还能抵抗一阵,我的功夫你是知道的。” “如果殿下真的放弃了我们,那我陪将士们一起死。是我的错,我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在九暗呆愣之际,她跃身而起,跳至身旁无人的马匹之上。立即抽出腰间的长鞭,猛地抽了一下马腹,促使载着九暗的马驹极速朝宫门外奔去。 她说:“九暗,一定要活下去。告诉殿下我不会出卖他,也请他一定尽全力救这些将士们。若有朝一日成就大业,务必要兑现诺言。” 施行仁政,善待苍生。 九暗勒住缰绳想要停下,却发现身下的马驹因惊吓已经不受控制。 他只能极力回头去记住她此时的模样,只见嘉言在刀光剑影中朝他一笑,头发被风吹起,她颤抖蠕动的唇一张一合。 他看不懂嘉荣的话语,只是心也跟着微微震颤。 九暗收缩的瞳孔里,是她穿着厚重的兵甲,剑起刀落间的洒脱身影。 他一直觉得,嘉荣不是俗人,是神是仙,尘世间的女子均不及她分毫。 此时,他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嘉荣麻木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看着身边倒下的战士,她忽然迷惑。 那些血泊中的尸体也是人,他们明明那样鲜活过,也有家人,也会笑也会哭,他们不该如此就被葬送了。 卯时景阳钟被撞响,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宫道。 终于相信,梁昭不会来了。 嘉荣长呵一声,撕扯着嗓子大喊,“众将士听令,立即撤退,我来断后。”随即她再次下令:“不准回头,违令者,斩。” 她看着如山的尸海,那样多的人就这样牺牲了,皇权之路竟然要沾染如此多的鲜血。 嘉荣不甘,她发现自己的脸颊有一股凉意,随即抬手一抚,竟然是泪。 她不会落泪的。 记忆回溯,她看到在仙界百年的自己。 兢兢业业,从低阶掌灯使一路走来以绝对的冷静点灯数万回。 那些金乌西坠,星河璀璨的夜里,她苦心修炼像一具泥偶,无悲无喜。 今时今日,她却以凡人之躯习得了疼痛,不甘与绝望。 利剑刺来,撕裂铠甲捅入她的血肉,伴随着割裂筋骨的声音穿透她的臂膀。 嘉荣失去平衡,跌落马下。 她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与异样,赶紧翻身站起,拖着残破的身体迎战,以一人之躯挡在万千禁军前面。 彻底倒下的前一刻,嘉荣看到最后一批士兵撤出了宫道大门。 她极平和地阖上了眼。 耳边响起扶祁的话,“嘉荣你切记,凡人之命,不过昙花一现。譬如朝露,转瞬晞干。” “救众生,莫要耽于一人。” 第2章 无相山 瑶清池凝着厚重的淡紫色仙雾,嘉荣持着玉质长杆,杆首悬挂的长灯色泽温润衬得脚下素袍尤其清雅。 她缓缓摊开左手,指尖燃起幽蓝光焰,指节轻灵一弹便将火苗送至清心灯的灯芯。 光线如潮水,向四面八方涌去。 “嘉荣。”扶祁的声音清冷,光影流转,瞬息之间移至嘉荣身前。 她一愣,随即停下流光步,“老大。” “嗯。”扶祁将衣袖拢至身后,背手而立,严肃看着她,“你昨日家书未发,要扣十个功德点,今日培训会后记得补上。” 扶祁抬手拍她的肩,一瞬的疼痛由左肩传来,嘉荣于昏迷中被唤醒。 那一鞭是从脸颊往下抽到左肩,似乎伤到了眼睛,她眯了眯眼,视线有些模糊。 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早被扒了兵甲,只余一身浸血的破败单衣。 绳圈套颈,双手双脚被绑在十字木架上。 嘉荣仰着头,睨看着面前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她斜插一支金丝点翠的步摇,鬓边一对白玉掩髻压住几缕青丝,周身不染一丝尘埃。 是她啊,张瑾萱。 张瑾萱看她如看一团死物,有些惋惜地说:“梁昭叫我替他来见你。” “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了。” 嘉荣想动一下脖子,但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得不保持这个姿势,张嘴想说话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调整呼吸,尝试着开口,终于扯着嘶哑的嗓子问“他——怎么不来?” 嘉荣尽力将眼睛睁大去看张瑾萱的神情,试图辨别她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张瑾萱拿了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血迹,有干涸的,有刚渗出的,她的动作很轻,但重伤加身,嘉荣依旧觉得疼。 她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语气间免不了有几分得意,“如今他已是太子,自然要避嫌。一日不查出你背后的人,他便一日不能见你。” 她将婚书摊开举到嘉荣眼前,似乎注意到她的眼睛在流血,于是道:“此行我是为他带话,我们下个月就将成亲,怕你不信,我带了婚书来念于你听。不论如何,我想他是希望得到你祝福的。”张瑾萱顿了顿,“他说你曾经救过他,他把你当恩人。” 随即张瑾萱开始按着婚书的内容往下念:“孤,承天之序...” “不必。”嘉荣艰难吐出两字打断了她,睫毛颤了颤尝试着睁大双眼,这样近的情况下她居然看不清张瑾萱的轮廓,她想看看这个让梁昭喜欢的人,究竟魅力在哪里。 她很用力地看过去,眼前却依旧模糊一片,似乎最初见到她那一瞬的清晰是来自她大脑塑造的假象。 凡人之躯在濒死之际,居然会生出这样多的幻象,回光返照般将感官放大。 她不为所动,甚至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来,“你让他放心。” “唉,你真是愚昧。” 张瑾萱不敢多留,僵持没一会儿,她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甘地离开了。 嘉荣还想笑一笑,但扯动嘴角的动作做出来实在艰难,她木着不动。 她感受不到身体的灵力运转,浑身的伤都不如嗓子的干疼来的明显,再这样下去就得枯死干涸了。 不久狱吏恭敬地把梁侑引至嘉荣面前,缓缓道:“幽王殿下,她在这儿,吊着口气没让她死。” 他踱步靠近,甚至没有嫌弃她一身的血污,用手捏着她的下颌细细打量,而后忽然轻笑一声,“你知道本王发现握青铜门兵符的人是个女子时,有多惊讶吗?” “赶紧把你背后的人,以及参与谋逆的反贼,一个不落下地交代出来。” 见嘉荣不说话,身旁狱吏受到示意,将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左肩。那里因刀伤和鞭痕而绽开的血肉,迅速被烫焦。 她无声地张了张嘴,痛到双目近乎失焦。 明明是屈服的模样,她却说:“没有谁。” 梁侑见状忍不住为她鼓掌,“你竟能吃下如此多的苦,真是让人敬佩。” “你宁可死也要保护手下那批人撤退,你敢说不是为了保全你身后之人的羽翼?” 他垂下眸来,声音依旧冰冷,十分笃定地说:“你敢说你背后没人?” 嘉荣说:“有。” 梁侑挑眉,“说出来听听。” “是天下百姓。” 梁侑抚掌大笑,他让狱吏用刑,烙铁烫到身上会发出焦糊声,在静得出奇的牢房里,这种细碎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 伴随着嘉荣疼痛的闷哼与呼喊,他不疾不徐地说:“既然是为天下,如今皇室血脉所剩无几,你不如跟了我,把身后之人交代出来,我能保你一命。” 梁侑的脸在监牢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极其阴沉,他看了一眼嘉荣,嘴角抽了抽别开了眼。 “你不愿意?可除了我还有谁能当大任?你既然谋反,也不是想这天下落到那个只会听曲逗鸟的梁昭身上吧。你不妨,就指认他好了。” “当年若不是看在他母妃的面子上饶他一命,他能在京州过得如此洒脱?只是没想到如今他倒成了本王登基路上最大的绊子。” 梁侑将认罪书递给狱吏,“行了,别让人死了,给她按上手印,明日我便要以谋逆之罪清算太子党。” 狱吏得了指令,将烙铁丢至碳盆,噼里啪啦的火苗从盆中燃起,又瞬间陨灭。 嘉荣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出口的话断断续续,“我说,交代——我。你先放我下来。” 梁侑抬手制止了狱吏,“放她下来。” 他从未把女人当成威胁,也不觉得嘉荣能翻出什么天来。 他后院那些女子见到一只死猫都得吓出病躺上半个月,说两句重话就得落泪,泪珠怎么哄都止不住。 其实嘉荣背后的人不论是谁,都只能是梁昭,只是如今皇帝就他一个儿子,说他谋逆实在立不住脚。 梁侑在心中思索了一番让她归顺自己,御前指证梁昭的可能性。 他欣赏衷心的人,念及此便摆出仁慈模样去扶她,谁知嘉荣趁他这一时的松懈忽然撞开众人。 这种时候还有这样惊人的爆发力,真是生命力之顽强,梁侑想到了他在大漠见过的一种植物——沙冬青。 梁侑呆呆地看着她将双手直直地伸进烧得火红的碳盆里。没有出声,没有犹豫,她似乎在确认了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以后才安心倒地。 梁侑何其聪明,她这样决绝,为了不在认罪书上画押,甘愿自毁双手也要保全梁昭。既然如此,她背后那个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天下居然有这样铁骨铮铮的人。 梁侑大声施令,“救她。” * 即便到了今日的地步,嘉荣也没有想过还有其他选择,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选无可选。 记得她带着倚云与清行到人间时,是一个午后。当时倚云十分新奇,东张西望跟在后面对她说,自己居然能感到饥饿。 她不时回想起扶祁的叮嘱,依旧警惕地提醒她:“记住了,到了人间你们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又拍了一下倚云的背,“尤其是你,倚云。千万不要莽撞,更不可口无遮拦说出些什么与仙界有关的话来。” 倚云睁着大眼睛,做出听话模样点了点头。清行瞧着她那样可爱,抿唇一笑,也跟着点头说:“明白。” 他们一起来,时候到了再一起回去,这是最开始的计划。 从轮回之镜偷渡到仙界与尘世的链接口——无相山,嘉荣被那浓雾吓到。 做仙的本能,她往那层雾的深处看。 也就是一眼,看到那灌木遮挡的蜷缩身影似人形,她便拨开草木走了过去。 日光束穿过如盖的绿林,浓重血腥气味里,嘉荣看清了梁昭棱角分明的清俊侧脸。 浓密睫毛在他眼睑投下阴影,黑发凌乱铺散,黏稠血液浸透他的黑袍,浑身透着一种惊异的美。 倚云探了探他的鼻息,摇头说:“气息微弱,他快死了,组长我只会掌灯不会救人。” 嘉荣拿出了扶祁给她的那枚能起死回生的丹药,毫不犹豫地喂他服下了。 她没想过回报,她以为救人是仙的本能,他们来到凡间不就是这一个目的吗? 可后来倚云落难被捕时,梁昭却那样犹豫,再三地权衡过后他只说:“嘉荣,你知道的,我们现在不可能发兵东齐,现在去就是送死。” 梁昭扶着她的肩,满面的不忍,“嘉荣,我不是父皇,我没有出征的权利。” “我们只能耐心等待时机。” 嘉荣摇头,“梁昭,倚云是我的妹妹,我了解她,在那里她应付不了的。” “我知道,嘉荣,我已经打点好了,她在东齐不会有事。” 其实在那时,嘉荣就想明白了很多,她该欣慰的,梁昭已经快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了,这是她所期望的,即便是他曾经那样不想坐在这个位置。 很长一段时间,比起对权利的渴望他似乎更热衷于谈情说爱。 最初她与清行找上梁昭时,他在为自己最爱的那只斑雀不吃早食而烦恼。 在得知了幽王要杀他的信息后,除了震惊也没有别的反应。 清行看她,似乎也在犹豫,他们真的要选这个人吗? 其实,也是没得选了。 野心可以再培养,但纯良的秉性却是与生俱来。比起幽王或者其他皇子,只有他具备仁爱的本能。 最初他们没想过走这一条路,但天劫在急,面对清行扶持人皇的提议,她也反问过。 那时她说:“清行,我们如何确认这个人,我们辅佐的这个受七情六欲困扰的凡人,他在成为人皇以后不会纵/欲享乐,荒/淫无度呢?” “我们如何界定自己是在拯救了世人,还是妄自改变了百姓和王朝的命运?” 她的疑惑没有答案。 后来见到生灵涂炭,她想什么样的罪她都认了,她来凡间本就是为了不让这些人受这么多的苦。 嘉荣不懂什么悔,什么恨。 只是想到清行与倚云她有些难过,他们同她一起来,那样信任她,却都为了她为了梁昭,相继离开。 第3章 若一梦 打更声响起,一梳着双环髻,穿窄袖交领简裙的婢女推开了房门。她放下盥盆,拧了帕子给昏睡的女人擦身体,刚碰到脸时被紧紧握住了手腕。 两人均是一痛,嘉荣松开手艰难侧头看了一眼发痛的掌心,因为发力的缘故有脓疮破裂。她眯了眯眼将手举近,才勉强看清。 有些心疼,这是她修炼百年得来的肉身。 她问:“你是谁?” 翠珠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跪在地上乖巧地答话:“姑娘,奴婢是幽王府的丫鬟翠珠,奉王爷之命来照顾您。” “幽王?他现在在哪?” “王爷把姑娘送来后,就入宫了。”许是见嘉荣一脸迷惑,翠珠继续解释道:“前些时候东齐入侵,已经攻下了两座城池。据说西凉王反了,如今皇上病重,是王爷监国。” 翠珠说的绘声绘色,眉头蹙着,真是心疼自家王爷的模样。 “太子呢?” 翠珠埋着头,“奴婢不知。” 见她是真什么都不清楚,嘉荣也不愿为难,掀了被子问她:“你能扶我起来吗?” 翠珠搀扶着她下床,嘉荣慢慢地迈开步子活动了一下。确认四肢健在后她又摊开两只手掌,细细看着上面巨大扭曲的瘢痕疙瘩,以及皱巴巴的皮肉。 模糊的视线降低了视觉上的冲击,但嘉荣还是皱眉,嫌弃道:“好丑。” 随即她又挥掌,运气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为了续命她的灵力几乎耗尽,一身的武功似乎也废了。 这一刻她极其崩溃,猛然一动脱离了翠珠的搀扶,双腿发软往下倒去。 翠珠赶忙扶住她的左臂,谁知又扯到刀伤,疼得嘉荣大叫一声。 她伏在梳妆台上,面前一张巨大的铜镜,抬眼时便看到了镜中两人的身影。 像想到什么,她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手掌坑坑洼洼,没法辨别脸颊的真实触感。 于是她回头问:“翠珠,我的脸是不是毁了?” 她最满意的就是自己这张脸,在她考上仙界岗位前,是凝华结界的一株仙草。 她上岸那一年运气尤其的好,仙界放出的名额是几千年里最多的一次,其中掌灯使这个岗位报考的限制极多。 尤其一条,要冷静严谨,因为个体的情感会严重影响工作效率。 她修炼的地方远离俗世的一切,从她开悟到成形,没有见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凡人,自然没有七情六欲,很适合这个岗位。 因为得了一位仙子的机缘,她修炼成了漂亮的人形。其实也不过是一缕魂魄,一直萦绕在她的周围,似是选定了她。 这份机缘,由如天赐。 凝华结界一同报考的伙伴里都有一个相同问题,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人,看似符合条件,但大多修的都是类人形,不符合仙界的审美。 她的各项资质也不算出色,偏偏担任主考官的扶祁特别看好她。最终面试阶段,四大司的首席仙官谈论过后,当场宣布了她被录用的结果。 掌管空间与方位司的琉璃天君说:“嘉荣,你的脸真的很适合这个岗位,你天生就该属于我们仙界。” 她半懂不懂,但知道那是在夸她。 这是嘉荣到了仙界学到的第一个道理,能力重要,但上级看你顺眼也很重要。 后来听说那几个落选的伙伴退而求其次去了妖界,两百年后妖界被沧溟帝君收复,他们也算当上了半个仙使。 只是可惜,各有各的难处,都被束缚在自己的岗位,离开凝华结界后,他们便没有机会再聚一聚。 还真是应了扶祁那句:三界之内,处处是离别。 翠珠垂着头,想着法子安慰她:“姑娘,你生的漂亮,虽然留了疤痕,但养一养以后不仔细看也看不见,你依旧是好看的。” 嘉荣摇头,“你不懂,我现在眼睛坏了自己是看不见,只是...” 她现在挣的这点少得可怜的功德还不够自己历雷劫,哪有多余的功德买灵力塑肉身。 平时在蟠桃园呆着还好,季度述职的时候总得见上级,他们问起怎么办?让他们看不顺眼了,给她降级怎么办? “我想躺一躺。” “是,姑娘我扶您过去。”翠珠点头,绕到她的右边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往床边走。 * 梁昭到临川后,临川刺史张弦昶和一众地方官员商议后,将他请到府邸。 时值黄昏,后花园的戏楼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张弦昶请他坐下时,梁昭随意扫了一眼这建在水上的戏台。 他想,若是嘉荣一道过来,怕是又要抱怨这些贪官多么的铺张奢侈了,一出戏台背后不知是多少的民脂民膏。 他心里闷得慌,面上那点潇洒随意都挂上了层淡漠,谁来都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寒意。 一场开锣戏后,自然而然引出了那群精心为他准备的胡人女子,个个身段婀娜,艳丽无双。 一来一回,都往梁昭身上投来流转目光,他垂眼,连看都嫌烦。 张弦昶为他斟茶,接着刚刚的话题聊,“太子殿下,臣知道战事急,但粮草的事一时半会儿真没办法。” 梁昭懒懒一掀眼皮,一双凤眸无怒无喜,长睫微垂投下阴影,眉目那点轻蔑在这片阴影中如云山雾罩。 他嘴角下沉,接过茶浅呷一口,没有说话。 大约是张弦昶看不清朝中局势,害怕站错队没敢直接撕破脸,反而在这讲起了地方官的难处。听多了传言,觉得梁昭游手好闲所以也懒得装,只想着赶紧用女人打发他了事。 走走过场,不管事儿办不办得成,总归他来了就算交差。 毕竟,辰国几十年来,几任太子都是这样做的。 张弦昶微微朝他躬了一下身,再度提醒道:“太子殿下,前些时候临川几个县都发了洪灾,这百姓还在熬苦日子,哪里...” 梁昭放下茶盏,一声脆响打断了张弦昶后面的话,“张刺史,想必你也知道西凉王反了,没有粮草我军兵败是必然。” “攻到临川亦是迟早的事,届时你恐怕住不了这样的宅子,也不能看这些胡女舞乐了。” 张弦昶见梁昭态度坚决,似不如传闻中那般不成气候,讪笑着转移了话题,“太子殿下说的是,臣听闻太子殿下喜好观禽赏羽,特地让人搜罗来了毛色罕见的鸲鹆。” “听说这小东西训得好能仿人言,甚是有趣。” 张弦昶举手拍了两声,刚才献舞的胡女就提着筠笼,成列走到他的面前。 “不必。”梁昭这才看了一眼面前的几位女子,目光一扫而过没作停留,“我家姑娘很早之前就不让我逗鸟了。” 张弦昶想到太子确实婚约在身,朝堂上的势力也不分明,是该避嫌。 他也只是稍作试探,既然梁昭拒了便也不强求。 “太子殿下温良恭俭,是辰国百姓之福。还是张尚书有先见之明,我家小女要是有他家萱儿一半的福气,老夫平生之愿足矣,便可瞑目...” 张弦昶这些话,从临川传到京州,最后由翠珠的嘴讲了一个最婉转的版本给嘉荣听。 幽禁嘉荣的小院有一株桃树,树旁一口石缸养了几尾鱼,身上伤口在愈合,到了晚上尤其的痒,她睡不着便出来给花草松土。 翠珠怕她出什么差池,于是将她拉到一边坐着,自己一个人拿了铧锹去做她没做完的事,嘴里絮絮叨叨开导着她。 女孩子爱说的话题,无非是京州那些王公贵族的后宅趣事。 翠珠弯腰一刻也不懈怠,做起事来手脚麻利,不忘讲最近听闻的那些事。 听了梁昭那些事,嘉荣沉默了半晌,侧头问她:“翠珠,我的眼睛是不是,好不了了?” 翠珠赶紧摇头,想说话忽然就哭出来,最后反倒成了嘉荣轻轻拍着她的背,来安慰她。 她一边擦泪,一边说:“奴婢,奴婢只是想起了娘。” “娘的眼睛是被奴婢的爹打坏的,为了给她换治病的钱,阿姐就带着奴婢来了王府。” “翠珠没事的,你想哭就哭吧。” “姑娘,你有什么心愿吗?王爷把你送来时什么都没说,奴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翠珠,我叫嘉荣。” 至于愿望,她努力过但是失败了,如今天下大乱,怕是更难实现了。 翠珠眨了眨眼,哭过的眼睛微微肿着,“奴婢希望,娘的眼睛和姑娘的眼睛都能好起来。” 她喜欢嘉荣,嘉荣和她之前服侍的那些侍妾比起来,真的好了太多。 翠珠不知道嘉荣的来历,但希望她能留久一些,她害怕嘉荣走了自己再回到刘姨娘那里,她不想挨饿也不想挨打。 嘉荣才送进来时浑身是血,没一块好肉,尤其那双手惨不忍睹,她每天都提心吊胆怕她死了。 即便见了那样的惨状,翠珠也没觉得嘉荣可怕,是嘉荣解救了她,翠珠心里揣着那份感激竭力想要伺候好她。 * 一个很深的夜里,嘉荣几度辗转,懵然睁眼看到了床头的黑色身影。 她觉得这个身形像梁昭,月光渡下的清辉里,气质却像百年前她在蟠桃园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位仙君。 当时正值百年一遇的桃花盛开时节,他立于桃源深处,周身流淌着月华般清冷的光晕。 一头墨发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挽住,记忆里,他的仙袍也是黑色的。 那时她还是一个储备初阶掌灯使,一时半会儿既不知他身份,也不懂为何亥时蟠桃园还会有神仙出没。 嘉荣只能凭借气息辨别对方身份与神力远在自己之上。 她颤巍巍行至明灯旁,不知该不该灭掉那盏灯。 嘉荣一向谨小慎微,做事严谨刻板,头一回有个念头想要为其留一盏灯,不扰他雅兴。 那位仙君就在她皱眉纠结时,微垂眼睫看了过来,眸中清冷深邃,疏离而悲悯。 她沉寂的心忽然漏掉一拍,一时不察将清心灯灯芯损坏。 嘉荣在心中大叫不妙,慌乱间他的身影已经随风消失。几片桃花落地,断掉的清心灯灯芯忽然再度立起,火焰烧出蓝色光芒,宛如新生。 再往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即便是百年后掌管蟠桃园,她有权翻看仙籍出入录后,也没有查到那一夜的记载。 恍若一梦。 嘉荣想,大概就是一场梦吧,她艰难翻了个身,不再去理会。 第4章 桂花酿 在幽王府的日子过得快,桂花树开了后香气特别浓,缱绻在庭院的每一角。 嘉荣依着石缸喂鱼,麻糁扔进去,几尾小鱼就蜂拥浮上水面争食。 她看得开心,含着笑意问:“翠珠,你会做桂花糕吗?” “奴婢做的都是粗活,哪里会这个呀,这样的手艺没人愿意教奴婢的。” 嘉荣坐直身体,含笑看她,语气颇为得意,“我会,你想不想学?我还会酿桂花酒。” “奴婢...”翠珠迟疑,没想过嘉荣会教她,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认:“奴婢,真的可以吗?” “当然。”嘉荣起身往桂花树边走,拿手拨弄绿叶上的花碎,“明天你去找两个罐子过来,你按我教的做,保准酿出来的酒甘香清甜如金子般绝妙。” “好,奴婢相信姑娘。” 翠珠答得雀跃,好心情全写在脸上。 第二天去小厨房拿罐子时,翠珠看到刘姨娘房里的大丫鬟绿云在跟厨子说话。说到好笑处,绿云弯腰,掩着唇放肆地笑。 翠珠呆在一边儿,想等她走了自己再进去。她隐在芭蕉树后头,一动不敢动。 绿云离开时却还是看到了她,不屑的一记白眼扫到她身上,吓得翠珠把头埋得更低了。 明明出门时还兴高采烈,回来就垂丧了头,嘉荣把翠珠的低落看在眼里,接过坛子后也不点破她,笑着安排道:“翠珠,先扫些桂花下来。” 翠珠端着竹籭,嘉荣就站在旁边摇晃着树干。 一来一回,金色的桂花簌簌落下。 嘉荣感慨:“这幽王府的院子处处都是宝物。”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下意识地挂念起这一方宅院外的世道,心里沉甸甸的。 梁侑代理朝政后,这是头一次回王府。草草见过王妃,他就安排下人带着补品来看嘉荣。 来时却见她那单薄身影立在树前,细细一节手腕露在外面,抓着桂花树的枝丫摇晃。 那一身的清雅温顺,宛如春风拂面,不惹尘埃。 梁侑一愣,又凝着目光细细打量她,纵然露在衣服外面的脖颈,手腕都有伤痕,但依然看得出她受伤前的肌肤是多么的白皙稚嫩。 他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迈开步子朝她走过去,轻笑着调侃道:“你是有福气的人,犯了谋逆的大罪还能过的如此惬意。” 嘉荣没忘他是怎么让狱吏对自己用刑的,一身的伤口可还牵痛着,她垂眸敛衽,极识时务地抿唇一笑,恭维道:“那是托王爷的福,是王爷的恩赐。” 嘉荣侧脸转正后,梁侑便看到她左眼上那条疤,从眉心划到眼尾一路往下,像条长虫爬在脸颊。 这疤若是到了男人那,自然要多几分杀伐狠戾的气息,落在她一女子的小脸上反倒显得冷清萧条。 可惜了一张洁净面孔。 梁侑抿唇,挪开目光去看翠珠端着的竹籭,“你倒是雅致。” 他伸手捻了一撮桂花,食指与拇指夹住,摩挲一下桂花碎成粉末,从指尖又落回竹籭。 “取桂花酿酒是要送给王爷的,感谢王爷不杀之恩。” 梁侑轻笑,“若是想谢本王,不妨拿出些诚意来。” 此时院门被推开,一奴婢焦急地快步走来,她穿浅色裲裆,外罩一件淡青色交领窄袖衫并整齐地束入下裙。 嘉荣看到她头上的金钗,又看了看翠珠的发髻,顿觉这府里奴婢的差距竟如此大。 绿云行至梁侑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王爷,我家姑娘头痛,想求您去看看呢?” 梁侑皱眉,语气带些调侃,“她倒是身娇体弱,三天两头生病。”随即抬眸看了一眼嘉荣,轻蔑勾唇,对翠珠说:“照顾好你主子。” 到负手离开,梁侑也未看绿云一眼,只不紧不慢地对身后人道:“走吧,带本王去瞧瞧,看看这回又是哪里病了。” “是。”绿云乖巧起身,跟在梁侑身后,离开时忽然回头朝她跟翠珠的方向恶狠狠地剜了一眼。 这莫名其妙的敌意,嘉荣没放心上,吩咐翠珠继续收桂花。 酿桂花酒是梁昭教的,他以前尤其爱在这些能消磨时间的闲事上费功夫。 才救下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觉得他洒脱。他养好身体后只字不提回家或者找亲人的事,就赖在他们身边,一起给灾民施粥。 他夸她是活菩萨转世。 那个时候,嘉荣每天忙得像陀螺,所有能想到的善事他们都尝试去做。 在尘世,做好人需要很多银子,所以为了钱财他们也费尽了心思。 寅时过后她带着清行在南梁的朝阳街摆摊算卦,在仙界时她有面谈任务,每个月都要跟组内的仙使进行一对一谈心,聊工作,聊规划。 所以这事儿做起来,对她来说完全是得心应手。 凡人的苦恼似乎更多也更短浅,二十年苦读盼望中秀才的读书郎,当家主母渴望生出儿子,待字闺中的小姐想嫁心上人。 在做人生导师这一块儿,嘉荣很擅长,所以生意还算不错。 不过他们挣功德的计划刚刚走上正轨,眼红她的道士就找了人来砸场子。 纵然她一身武功,免不了还是遭了一通打砸,又因为在街中闹事被送了官府。 动手的时候她很小心没有伤及无辜,但对方似乎是拿准了他们没有黄籍,态度很是嚣张。 到头来官府一判,她只能吃下哑巴亏,还得掏银子赔偿。 那段时间梁昭捡了只病犬,在家没日没夜地照顾。见她回来时情绪低落,也不意外,依旧是挂一张惬意笑脸问:“怎么了老大?今天又是谁的悲惨身世让你黯然神伤?” 因为偶然听清行叫过一次,他也跟着叫她老大。 身旁倚云经梁昭一挑拨便耐不住性子,气冲冲地开始数落那些闹事的人,她话越说越没分寸,最后被嘉言打断。 梁昭见状,挑了挑眉,没看气急败坏的倚云,继续不紧不慢地给怀里的小狗顺毛,目光却是落在她的身上,“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我来酿一些酒给你们尝尝。” 然后晚上那盘桂花糕被摆上了桌,嘉荣捏起放进嘴里,实在清甜可口。 她头一回觉得,这尘世的好自己体会的太少。 梁昭坦然地接受倚云和清行的夸奖,状似无意地提议道:“不如,我们开个铺子,卖糕点吧。” 嘉荣懵然抬眼与他对视,电光石火间,一切在不言中了然。 梁昭似乎聪明过了头,居然能从倚云寥寥数句的抱怨中知道他们今日的遭遇。且能做到什么也不问,以如此体面的方式帮她找到了解决办法。 * 嘉荣第二日开始便一直没有见到翠珠,她心里隐隐不安,想要出门去寻却被侍卫拦住。 昨日装得那样乖巧,梁侑竟对她还不放心,嘉荣对其中一人说:“你去禀报幽王,我要见他。” 那人一惊,心想她怎么知道自己是首领,面上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反而规矩地作揖答道:“是。” 梁侑翻开临川刺史张弦昶呈来的奏书,略过第一页往后看,纸上洇开的墨迹说的是梁昭借粮的事。 他抵抗外敌,镇压内乱,朝廷拨下去的粮食军饷不够,这没什么意外的。 但找上张弦昶他却没有想到,临川离西凉太远了,他这一通操作在梁侑看来是故意拖延战事。 梁侑轻蔑一笑,只当他贪生怕死,便在奏章上批下一个大大的“准”字。 侍卫候在门口,他将公文处理完后才叫侍从把人带进去。 到了申时嘉荣听到动静,见翠珠瑟缩着身体从廊后转了个弯,回到自己的矮房。 嘉荣在门口能听到压抑的啜泣声,她犹豫后敲了门,“翠珠,快来跟我一起挖陶罐。” “嗯,奴婢这就来。”翠珠的声音不复往日那般清脆,有浓重鼻音,听着十分委屈。 在房中摸索一番后她拖着步子出来,全程低垂着头。离近时,嘉荣看到了她脸颊上的巴掌印,纵横交错还渗着血珠。 她收回目光,沉默地思索着。 嘉荣把酿好的酒倒出来,呈浅金色液体,弥漫一股桂花清甜香气,和梁昭酿出来的没法比,但已经够用。 她为翠珠斟酒,把惶恐不安的她拉到身边坐着,“翠珠你尝一尝。” “奴婢...”不会喝酒的话没有说出口,她受到蛊惑般仰头把酒喝进去。 酒气不烈,但翠珠一个没留神还是咳了出来。 嘉荣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像是突发奇想,她偏头轻轻问了一句:“翠珠,想不想学功夫?” “奴婢不敢,奴婢...” “翠珠,我这一身功夫算是被废了个干净,但如果能教你几招也算是有个传承了,你愿意吗?” “姑娘...谢谢您。”翠珠忽然哽咽,起身跪在她前面,心中的感恩无法言表只重重朝她磕了一个头。 嘉荣扶起她,“那说好了,就当你拜师了,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没人时你也可以叫我师傅。” 梁侑来时就见她坐在石凳上,霞光映落下背影看着单薄又萧条。 她很专注,守着婢女扎马步。 那奴婢忍得痛苦,却还是倔强坚持着,再加上那半张满是指痕的脸,他只以为嘉荣在用之前练兵的雷霆手段教训下人。 梁侑脚步微顿,玄色织金蟒袍的广袖在风中轻振,他眼尾细纹浅浅一牵,勾起唇角轻笑,“这贱奴做了什么蠢事?居然能挨慕先生的罚。” 第5章 不需要 翠珠紧绷的身体一怔,赶紧伏地跪下,忙不迭地认错:“王爷,是奴婢的错。” 她能有什么错呢?其实自己也不清楚,这只是她活了十几年养成的本能,肢体动作早快于大脑反应。 梁侑摆了摆手,一副不甚耐烦的模样,“行了,你们都先下去。” 翠珠起身跟着侍从离开。 嘉荣的耳畔响起风声,树枝微微颤动伴有鸟鸣,她微不可察地皱眉,然后转身朝梁侑行了礼,“我现在是个废人,王爷不用处处防着。” “如今世道不太平,唯京州这片土地勉强还算安稳,你一女子,出了王府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没有王爷想的那样脆弱。”嘉荣仰头正视他,“其实,王爷想要什么可以直说,不用找这些理由来搪塞我。” “慕先生不必急着争论,本王知道你有本事。”梁侑忽然又向前迈了两步,他低头静静打量了一下嘉荣,细细琢磨了一番她身上那股深沉绵静的气息。 “慕先生有没有想过,换个主子?” “王爷,我做事一直都只为自己,没有所谓的主子。” 梁侑的目光沉了沉,显然不信。 他其实很想问一问,那个废物梁昭值得她做到这个地步么? “送你回来那晚,本王特意问过典医丞,他说你原本好好养一养,这张脸还是可以恢复个七七八八。只是可惜伤口被人提前抹了药,不说留疤,化脓感染还能活下来,已经算是你命硬。” “本王来之前,你还见过什么人,是谁派来的不用我多说。他想杀你,可是真的。” * 刘姨娘的院子与王府书房不过一墙之隔,有段时间梁侑宠她,便开了一扇券门。因为她信佛,还特意让人在拱形门洞的顶部与两侧以浮雕工艺浅刻了莲花纹,许她在住的院子里供奉佛龛。 她站在券门外,望眼欲穿地等着梁侑忙完。 过了好一会儿,梁侑的侍从才来告知她:“刘姨娘,王爷说今晚不去您那了。” 她用力绞着帕子,面上还是挂着得体的笑容,不甘心地问:“王爷他,昨儿答应了我的。” “王爷已经用过晚膳了,这会儿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赵生说完便要转身离开,被刘姨娘给再度叫住。 她有些不甘心,“赵典书,麻烦您能告诉我,王爷在哪用的晚膳吗?” 王妃那不太可能,她知道梁侑和王妃不和,其他侍妾也不大可能,梁侑近几年在女色上尤其克制。 她知道梁侑带回来一个女人,关在粱晖阁,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 唯一能自由走动的,还是那晚被她责罚的翠珠。当时打得狠,王妃不想把事闹大,就顺势把人安排去了粱晖阁。 “明儿王爷得空,姨娘亲自问他吧。”赵生的语气还算客气,这回说完是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刘姨娘看着人已经走远,她咬着牙问身旁绿云:“王爷是不是去粱晖阁了?” “主子,您别急。翠珠那奴婢问了,那姑娘浑身没一处好皮肉,脸上一条长疤,王爷怎么可能看得上她。而且你看粱晖阁安排那么多侍卫层层把守着。她哪像个姨娘,分明是犯人。” 她松了口气,“这还用你说,真是便宜了那个贱婢。” 绿云躬着身体扶她,“主子不急,奴婢已经教训过她了。您安排的事,她可没那个胆子耽误。” 刘姨娘落寞叹息,转身回雅香院,“如今王爷监国,以后只怕更没时间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 绿云跟在她身后,倒是没有什么危机感,只说自己看到的幽王的好,“主子您忘啦?大夫上个月才来过呢,您身体好的很。你看王爷多宠您,补品成堆成堆往您这儿送。他来咱们这儿,可比去看王妃要勤的多。” * 嘉荣在王府的身份从幽王妃带着补品去见她的那一声‘慕先生’开始,发生了转变。 她还在院子里关着,但进进出出的人变多了,那些观望的侍妾都跟风来看她。 又等了几日,在这种人进人出的嘈杂里,她终于见到九暗。 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回话时也极为克制隐忍。 嘉荣端坐在床头,低眉垂首,手里把玩着青铜门的兵符,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它通体雕刻的蟠螭纹,徐徐开口问道:“九暗,你伤的有些重了。” 九暗低着头,沉默着没有开口。 “回去之后,他罚你了吧?”嘉荣把兵符随意丢在床铺,下床去扶九暗起来。 “慕先生...” 她给九暗倒水,“但说无妨。” “殿下饶臣一命是看在您的份上,没保护好主子,受罚是应该的。” 嘉荣坐在他对面,这个距离她看不清九暗的脸,但敏锐察觉到他周身起伏不定的气息,“九暗,我的眼睛坏了。” 其实她很疑惑,这么多年九暗跟着她,看似是极其忠心的,可嘉荣就是觉得他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怪异。 她问:“九暗,你到底是谁的人?” “按青铜门的规矩,谁握兵符臣就是谁的人。可青铜门的九暗已经在那一战死了,现在臣愿意誓死效忠慕先生。” “哦,这样啊。”嘉荣顿一顿又问:“殿下还好吗?” 九暗垂在身侧的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回主子,殿下一切都好。” “听说殿下已经确定好了婚期?” “是。” 嘉荣轻笑了一声,“九暗,我不明白,现在出兵西凉定然是凶多吉少,他这样做,青铜门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呢?” 皇帝病重,监国的不是太子,说来多少有些好笑。 他不爱权利,嘉荣知道,可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他。 “听说是幽王拿张尚书一家的性命做要挟,殿下他不得不带兵离京。” 梁昭当然有苦衷,至于做怎样的选择,他也有自己的衡量。 嘉荣背过身去,窗户半掩,风吹进来将她衣袂卷了卷,她倚着窗户朝外面望。 那里翠珠还在晒新摘的桂花,忙忙碌碌的身影看着有些佝偻,不像是十几岁的孩童。 九暗听到她极冷静地说:“不该,幽王登基需要名正言顺的理由。此时怎么可能轻易动朝廷重臣,殿下不会想不明白。” 他想再劝一劝,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又听嘉荣接着讲到:“但若是拿张瑾萱一个人的性命作为筹码,似乎就说得过去了。” “九暗,你们凡...”嘉荣一顿,立马改口:“你们男人,都这样喜新厌旧吗?” “慕先生,臣以为也要看人,有人一诺千金也有人见异思迁。” 她和梁昭也有过一段欢乐的时光,用凡人的情感定义来讲,那也算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他喜欢逗鸟,自己逗不过瘾,还会教他的病狗一起逗。 知道他们被那老道欺负的那晚也一样,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训狗。 第二日他起的早,后来嘉荣才知道他带着自己的病狗去找人算账了。 他会说漂亮话,把人绕得团团转,然后带到没人的后山狠狠揍了一顿,将人折磨的半死不活。 回去时除了鞋底沾了点雨后的湿泥,一身上下混着青草香气外,什么也看不出。 嘉荣按他的教方法酿桂花酒,蹲着给一地的罐子封口。 他就靠在门檐,半身沐在院内暖光里,轮廓被夕阳光影勾勒得有些模糊,门檐在他头顶投下一道狭长的阴影。 怀里的狗也乖,不吵不闹,跟他一起静静看着她为一地的陶罐忙活。 嘉荣收回目光,素手搭在窗户冰凉的窗棂,合上了花窗,糊窗的浅碧色轻纱因风而微微鼓起。 她说:“九暗,你把桌上的笔墨准备好。我来念,你来写。” 「臣嘉荣,顿首叩拜,谨奏殿下: 经旬未觐,伏惟殿下玉体安和,然臣犬马之心,昼夜焦灼,不胜悬悬之至...」[1] 这封素笺,快马加鞭送到梁昭手上已经是小半个月后了。 他捏着薄韧的信纸,动作平静地将其就着烛火点燃,跳动的火焰映在他的甲胄上,明明灭灭。 梁昭问跪在地上的九暗:“她的身体好些了吗?” “回殿下,慕先生已经能够行动自如。只是眼睛大不如从前,身体也虚弱了很多,以后恐怕不能再带兵...” 他只挑了重要的说,伴君如伴虎,有些话讲出来他不敢不慎重。 “这不用你说。” 此时九暗便不知梁昭到底要问什么了,他恭敬垂着头,听候发落。 “如今,孤还能再信她吗?” 九暗磕下头颅紧贴地面,双手撑在两侧,诚挚地说:“天地可鉴,慕先生对殿下忠心耿耿。” 他没法说,嘉荣如何用命为他保全青铜门,如何遭受刑罚,如何被他宠爱的张瑾萱毁掉了脸。 嘉荣不说,他自然没有立场来鸣不平。 “那你说她为何对孤如此衷心,又为何非孤不可?” 说担心,说祝贺,说了那么多不过都为了最后那句:「伏愿殿下垂悯苍生,戡平祸乱,解兆民之倒悬,拯黎庶于水火。」[2] 九暗有些迟疑,最后恳切地说:“臣以为,慕先生爱慕殿下,对殿下一心一意。” “孤不需要。” [1]「臣嘉荣,顿首叩拜,谨奏殿下: 经旬未觐,伏惟殿下玉体安和,然臣犬马之心,昼夜焦灼,不胜悬悬之至...」——参照《郑和下西洋》《孟子》等文章及南北朝时期骈文格式进行改写。 [2]「伏愿殿下垂悯苍生,戡平祸乱,解兆民之倒悬,拯黎庶于水火。」——同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不需要 第6章 过去式 半月后军报传到幽王府,说是残寇已遁迹漠北,西凉一战大获全胜。 东阁内的幕僚们聚在一起,面面相觑,等着梁侑表态。 只见他将信笺重重扔在书案上,嗤笑了一声,似乎是不太信这上面的内容。 “休渊,太子击退贼寇已经启程回京,你怎么看?” 休渊被身旁人推了一下,才赶忙拱手答话,“回主上,臣以为...贼寇虽暂时溃退,但边陲局势未靖。太子不固守疆埸,未得召便轻离汛地。此举实在不妥,可以此为由...” 当然不能让他回来,但现在也不是要他命的时候。如今地方割据严重,有他在才师出有名。 梁侑拉长视线,见远处几案上的花瓶里斜插了一支桂花,突然就想起了嘉荣提过一嘴的桂花酿,她说此物能解烦忧。 这话总觉得似曾相识,但他一时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梁侑抬手摁住眉心,搁下手上的文书,挥退一众幕僚。 他独自静坐片刻后,起身往粱晖阁走。 嘉荣让九暗寻了一套可以恢复身体的法子,这个时辰正是练气的好时候,她按照指示在院中静立,屏气凝神。 没了灵力以后,身体的衰老是不可控的。 烟火气重的凡间,灵力太稀薄,她甚至需要通过饮食来维持身体机能。 梁侑到后见她还立在月洞门正中,玄色宽袍垂落如泼墨,裹着清瘦肩背的料子随着微风晃出褶皱。 此时天空已有刺眼的日光,她带着斗笠,竹篾边压着额发,挽头发的红色丝带垂到下颌。 嘉荣有极具迷惑性的外在,不论是脸还是身形,都让人很难相信,这曾是一个习武之人。 梁侑靠近后轻轻招呼了一声她的名字,自从调查到她是“慕嘉荣”以后,他便常以“慕先生”尊称。 嘉荣想要敛衽,却被梁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指尖还松松握着一柄折扇,腕骨在宽袖里露出一点,梁侑刚好看清。 “王爷,有什么事吗?” 养好的嗓子说出口的话语听着温软,十分悦耳,不带一点儿攻击性。 梁侑跟着松弛下来,想到来意,轻声开口道:“本王来,是想讨一点慕先生的酒尝尝。” “王爷稍等,我这就去取。” 清风拂来,梁侑仰头去看枝头的黑鸦振翅,余光却没离开嘉荣。她转身的背影清寂,很快消失在高墙转角。 再来时,嘉荣身后跟了个奴婢,装酒的罐子由那奴婢捧着。 嘉荣解释道:“王爷,我手上伤还未好,拿不了重物,让翠珠送过去吧。” 她向梁侑张开手,破裂的伤口虽然在愈合,但也有发炎的地方出现了破裂冒水的痕迹。 日常用手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这处的伤口养起来,比其他地方更难。有些皮肉破了长,长了破,反反复复怕是也会留疤。 想到疤,梁侑便认真瞧了一眼她的脸颊,蓑笠之下的肌肤很白皙,笠沿遮挡下那道一指长的疤痕他只看得见一点,但那一点也显得突兀丑陋。 梁侑心中一动,忙摆手道:“无妨,叫她送过去吧。” 嘉荣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便问:“王爷特地过来,定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吧,请直言便是。” 他有些意外,目光更加锐利,带些试探地说:“太子即将回京,朝中事务繁忙,本王近日不在府中。你若有什么需求,可以去找王妃。” 嘉荣垂着眸子,没什么表情,“谢王爷关心,我记住了。” 梁侑往上迈了半个步子,离得更近了些,隐约闻到嘉荣身上的桂花味。 他浅笑着收回目光,把手背在身后,继续说:“你身体的伤,得好好养着,莫要做大的动作。以后这个时辰最好不要出来走动,本王还等着你身子骨好些,练兵的事才能提上日程。” 嘉荣往一旁侧了侧身体,拉开两人的距离,笑道:“没见过王爷这样强人所难的。” 嘉荣自知没法复刻出下一个青铜门,但跟梁侑直说,就等于承认了青铜门背后另有其主。 她叹一口气,也很无奈,“只怕是有心而无力,王爷也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半个废人,恐怕没这个能力。” 梁侑直言:“有没有能力,本王自有定论,至于你愿不愿意...幽王府不养闲人,更何况是一个将死之人。慕先生身上还背着谋逆的大罪,你是聪明人,不至于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慕先生如果愿意,本王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在辰国体面地活下去。是生是死,慕先生自己选吧。” 这话叫嘉荣脊背一凉,梁侑说话时很平静,狠劲藏的深,她知道这人耐心有限,不可能让她一直这样耗下去。 梁侑看到她笠沿下发白的唇,抿紧又张开,却什么话也没讲出来。 忽然觉得没必要这样逼她,不过是个小女娃而已,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去,有勇无谋罢了。 “慕先生且想想吧,本王不是今天就非要你的答复。” * 有了梁侑口头上的准许,除去出府,嘉荣的行动还算自由,又隔几天她在后院莲池边碰到幽王妃。 幽王妃见她过来,放下账册,招呼一旁的春杏倒茶。 嘉荣恭敬地行礼,“王妃” 王妃目光温和,“快坐,身体好些了吧?” “谢王妃关心,我已经好多了,也多谢王妃前些日子的照料。” 嘉荣不清楚王妃了不了解她的来历,但愿意在她身份不明的情况下送人参灵芝过来给她续命,确实让人意外。 幽王妃抬眼看嘉荣,温柔地笑着说:“慕先生不必说这些,我也是为了王爷分忧。” 嘉荣见她说话有些喘,想起前些时候她来看自己时也总咳嗽,便说:“听说王妃之前嗓子不适,我制了一些桂花雪梨片,不巧前几日落了雨,等过两天晾晒好了,我再给王妃送过来吧。” “慕先生有心了,只是过两日我要陪王爷入宫,你不必麻烦,多紧着自己的身体,等我回来亲自找你取就是。” 嘉荣神色一凛,转头聊起府里的琐碎小事。 王妃来了兴致,刚想接话,却见刘姨娘珠翠满鬟,盛装而来。 她上前款款行礼,声音甜得发腻:“给王妃姐姐请安。王爷前些天说再回王府定要由妾身伺候着。天气渐寒,我身子不好,所以特地来找姐姐支些银钱,置办些冬天用的毛料。” 嘉荣听出刘姨娘话里话外的炫耀与挑衅,她无心参与这些为了男人而拈酸吃醋的较量。现在说走又太不合适了,便低头假装喝茶。 王妃平静地看着刘姨娘,声音温软,“要什么找内账房管事拿就是了。” 刘姨娘不依不饶,向前迈了一步,还想再说些什么,嘉荣却忽然起身告退,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王妃趁机摆手说:“行了,我也乏了,都散了吧。” 她招呼身边的春杏跟着离开,刘姨娘见这一幕整个人有些凌乱,气地咬牙切齿。 转头瞧着嘉荣离开的背影,又把情绪压了下去。 * 夜里,九暗从粱晖阁的后墙翻身落下,嘉荣灭了灯,穿着暗色的袍,正襟坐在屋内等他。 九暗进来后,嘉荣问道:“殿下可有回信?是否说过何时见我?” 九暗一顿,立即下跪行礼,身躯伏地,头颅低垂,“回慕先生,没有。” 嘉荣听后止不住脸上挂起苦笑,顿觉这些天都白费了功夫。 她绞尽脑汁为了能合理地偶遇王妃,还惹上了刘姨娘。 原本还谋划着如何与梁昭碰头,听九暗这样一说,嘉荣却越发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可兵符还在她的手上,梁昭不想要回去吗? 她弯腰将一枚玉佩递给九暗,“你把这个交给殿下,我要见他。” “慕先生,如今你限制在王府,恐怕会暴露。” “无妨,我有办法。你告诉殿下我在老地方等他,他会明白的。” 九暗捏着那枚玉佩,仰头见嘉荣咬紧的牙关和微微颤抖的嘴唇,他又立即垂头,说:“好,慕先生您放心。” 离开幽王府后,九暗找了家酒肆坐下。 反复拿起嘉荣给他的这枚玉佩,看了又看,羊脂白玉,一面刻有繁复纹路,一面雕一串小字“日月有晦,此契无渝。天地有尽,双魂同栖。[1]” 玉佩毫无磨损,明显被保护的很好,九暗不知道她是如何在监狱里护住它不被发现的,又惊觉这是何等至死不渝的誓言。 他脊背发麻,却不信两人之间曾有过这样的山盟海誓。老实说,九暗也因了她和梁昭的缘故,已经看不清人世间所谓的长情大爱到底是何物。 一个女人为了他经历生死,甘愿做幽王的人质,威逼利诱下依然无一点背叛的念头。 如果这样都不算爱,那么什么是爱呢? 四周熙熙攘攘有行人路过,战火虽未波及到京州的百姓,但民生凋敝,城门外到处都是流民,这点平静的假象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身后一桌有人议论道:“朱雀巷铺红毡的匠人昨儿被召进宫了,说是要赶制九九八十一对缠枝莲纹样——这规制,比当年皇帝大婚还多九对。” 又有人跟着说道:“太子大婚,图个吉利嘛!” 不知谁轻轻叹了句:“娶的是朝中老臣张尚书家的嫡女,我看啊,不过是老皇帝不行咯,稳权之策罢了。” “据说太子出兵镇压叛乱亦是不得已之举,而且他在回来的路上好像还遭了埋伏。” 有孩童自九暗身边跑过,欢声笑语,童言无忌,也跟着说:“太子娶亲,太子娶亲,有糖吃咯...” 九暗极短促地笑了一笑,他仰头喝酒,自鼻息间发出不屑冷哼。 [1]日月有晦,此契无渝。天地有尽,双魂同栖。——孔子圣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