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王府的日子过得快,桂花树开了后香气特别浓,缱绻在庭院的每一角。
嘉荣依着石缸喂鱼,麻糁扔进去,几尾小鱼就蜂拥浮上水面争食。
她看得开心,含着笑意问:“翠珠,你会做桂花糕吗?”
“奴婢做的都是粗活,哪里会这个呀,这样的手艺没人愿意教奴婢的。”
嘉荣坐直身体,含笑看她,语气颇为得意,“我会,你想不想学?我还会酿桂花酒。”
“奴婢...”翠珠迟疑,没想过嘉荣会教她,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认:“奴婢,真的可以吗?”
“当然。”嘉荣起身往桂花树边走,拿手拨弄绿叶上的花碎,“明天你去找两个罐子过来,你按我教的做,保准酿出来的酒甘香清甜如金子般绝妙。”
“好,奴婢相信姑娘。”
翠珠答得雀跃,好心情全写在脸上。
第二天去小厨房拿罐子时,翠珠看到刘姨娘房里的大丫鬟绿云在跟厨子说话。说到好笑处,绿云弯腰,掩着唇放肆地笑。
翠珠呆在一边儿,想等她走了自己再进去。她隐在芭蕉树后头,一动不敢动。
绿云离开时却还是看到了她,不屑的一记白眼扫到她身上,吓得翠珠把头埋得更低了。
明明出门时还兴高采烈,回来就垂丧了头,嘉荣把翠珠的低落看在眼里,接过坛子后也不点破她,笑着安排道:“翠珠,先扫些桂花下来。”
翠珠端着竹籭,嘉荣就站在旁边摇晃着树干。
一来一回,金色的桂花簌簌落下。
嘉荣感慨:“这幽王府的院子处处都是宝物。”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下意识地挂念起这一方宅院外的世道,心里沉甸甸的。
梁侑代理朝政后,这是头一次回王府。草草见过王妃,他就安排下人带着补品来看嘉荣。
来时却见她那单薄身影立在树前,细细一节手腕露在外面,抓着桂花树的枝丫摇晃。
那一身的清雅温顺,宛如春风拂面,不惹尘埃。
梁侑一愣,又凝着目光细细打量她,纵然露在衣服外面的脖颈,手腕都有伤痕,但依然看得出她受伤前的肌肤是多么的白皙稚嫩。
他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迈开步子朝她走过去,轻笑着调侃道:“你是有福气的人,犯了谋逆的大罪还能过的如此惬意。”
嘉荣没忘他是怎么让狱吏对自己用刑的,一身的伤口可还牵痛着,她垂眸敛衽,极识时务地抿唇一笑,恭维道:“那是托王爷的福,是王爷的恩赐。”
嘉荣侧脸转正后,梁侑便看到她左眼上那条疤,从眉心划到眼尾一路往下,像条长虫爬在脸颊。
这疤若是到了男人那,自然要多几分杀伐狠戾的气息,落在她一女子的小脸上反倒显得冷清萧条。
可惜了一张洁净面孔。
梁侑抿唇,挪开目光去看翠珠端着的竹籭,“你倒是雅致。”
他伸手捻了一撮桂花,食指与拇指夹住,摩挲一下桂花碎成粉末,从指尖又落回竹籭。
“取桂花酿酒是要送给王爷的,感谢王爷不杀之恩。”
梁侑轻笑,“若是想谢本王,不妨拿出些诚意来。”
此时院门被推开,一奴婢焦急地快步走来,她穿浅色裲裆,外罩一件淡青色交领窄袖衫并整齐地束入下裙。
嘉荣看到她头上的金钗,又看了看翠珠的发髻,顿觉这府里奴婢的差距竟如此大。
绿云行至梁侑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王爷,我家姑娘头痛,想求您去看看呢?”
梁侑皱眉,语气带些调侃,“她倒是身娇体弱,三天两头生病。”随即抬眸看了一眼嘉荣,轻蔑勾唇,对翠珠说:“照顾好你主子。”
到负手离开,梁侑也未看绿云一眼,只不紧不慢地对身后人道:“走吧,带本王去瞧瞧,看看这回又是哪里病了。”
“是。”绿云乖巧起身,跟在梁侑身后,离开时忽然回头朝她跟翠珠的方向恶狠狠地剜了一眼。
这莫名其妙的敌意,嘉荣没放心上,吩咐翠珠继续收桂花。
酿桂花酒是梁昭教的,他以前尤其爱在这些能消磨时间的闲事上费功夫。
才救下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觉得他洒脱。他养好身体后只字不提回家或者找亲人的事,就赖在他们身边,一起给灾民施粥。
他夸她是活菩萨转世。
那个时候,嘉荣每天忙得像陀螺,所有能想到的善事他们都尝试去做。
在尘世,做好人需要很多银子,所以为了钱财他们也费尽了心思。
寅时过后她带着清行在南梁的朝阳街摆摊算卦,在仙界时她有面谈任务,每个月都要跟组内的仙使进行一对一谈心,聊工作,聊规划。
所以这事儿做起来,对她来说完全是得心应手。
凡人的苦恼似乎更多也更短浅,二十年苦读盼望中秀才的读书郎,当家主母渴望生出儿子,待字闺中的小姐想嫁心上人。
在做人生导师这一块儿,嘉荣很擅长,所以生意还算不错。
不过他们挣功德的计划刚刚走上正轨,眼红她的道士就找了人来砸场子。
纵然她一身武功,免不了还是遭了一通打砸,又因为在街中闹事被送了官府。
动手的时候她很小心没有伤及无辜,但对方似乎是拿准了他们没有黄籍,态度很是嚣张。
到头来官府一判,她只能吃下哑巴亏,还得掏银子赔偿。
那段时间梁昭捡了只病犬,在家没日没夜地照顾。见她回来时情绪低落,也不意外,依旧是挂一张惬意笑脸问:“怎么了老大?今天又是谁的悲惨身世让你黯然神伤?”
因为偶然听清行叫过一次,他也跟着叫她老大。
身旁倚云经梁昭一挑拨便耐不住性子,气冲冲地开始数落那些闹事的人,她话越说越没分寸,最后被嘉言打断。
梁昭见状,挑了挑眉,没看气急败坏的倚云,继续不紧不慢地给怀里的小狗顺毛,目光却是落在她的身上,“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我来酿一些酒给你们尝尝。”
然后晚上那盘桂花糕被摆上了桌,嘉荣捏起放进嘴里,实在清甜可口。
她头一回觉得,这尘世的好自己体会的太少。
梁昭坦然地接受倚云和清行的夸奖,状似无意地提议道:“不如,我们开个铺子,卖糕点吧。”
嘉荣懵然抬眼与他对视,电光石火间,一切在不言中了然。
梁昭似乎聪明过了头,居然能从倚云寥寥数句的抱怨中知道他们今日的遭遇。且能做到什么也不问,以如此体面的方式帮她找到了解决办法。
*
嘉荣第二日开始便一直没有见到翠珠,她心里隐隐不安,想要出门去寻却被侍卫拦住。
昨日装得那样乖巧,梁侑竟对她还不放心,嘉荣对其中一人说:“你去禀报幽王,我要见他。”
那人一惊,心想她怎么知道自己是首领,面上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反而规矩地作揖答道:“是。”
梁侑翻开临川刺史张弦昶呈来的奏书,略过第一页往后看,纸上洇开的墨迹说的是梁昭借粮的事。
他抵抗外敌,镇压内乱,朝廷拨下去的粮食军饷不够,这没什么意外的。
但找上张弦昶他却没有想到,临川离西凉太远了,他这一通操作在梁侑看来是故意拖延战事。
梁侑轻蔑一笑,只当他贪生怕死,便在奏章上批下一个大大的“准”字。
侍卫候在门口,他将公文处理完后才叫侍从把人带进去。
到了申时嘉荣听到动静,见翠珠瑟缩着身体从廊后转了个弯,回到自己的矮房。
嘉荣在门口能听到压抑的啜泣声,她犹豫后敲了门,“翠珠,快来跟我一起挖陶罐。”
“嗯,奴婢这就来。”翠珠的声音不复往日那般清脆,有浓重鼻音,听着十分委屈。
在房中摸索一番后她拖着步子出来,全程低垂着头。离近时,嘉荣看到了她脸颊上的巴掌印,纵横交错还渗着血珠。
她收回目光,沉默地思索着。
嘉荣把酿好的酒倒出来,呈浅金色液体,弥漫一股桂花清甜香气,和梁昭酿出来的没法比,但已经够用。
她为翠珠斟酒,把惶恐不安的她拉到身边坐着,“翠珠你尝一尝。”
“奴婢...”不会喝酒的话没有说出口,她受到蛊惑般仰头把酒喝进去。
酒气不烈,但翠珠一个没留神还是咳了出来。
嘉荣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像是突发奇想,她偏头轻轻问了一句:“翠珠,想不想学功夫?”
“奴婢不敢,奴婢...”
“翠珠,我这一身功夫算是被废了个干净,但如果能教你几招也算是有个传承了,你愿意吗?”
“姑娘...谢谢您。”翠珠忽然哽咽,起身跪在她前面,心中的感恩无法言表只重重朝她磕了一个头。
嘉荣扶起她,“那说好了,就当你拜师了,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没人时你也可以叫我师傅。”
梁侑来时就见她坐在石凳上,霞光映落下背影看着单薄又萧条。
她很专注,守着婢女扎马步。
那奴婢忍得痛苦,却还是倔强坚持着,再加上那半张满是指痕的脸,他只以为嘉荣在用之前练兵的雷霆手段教训下人。
梁侑脚步微顿,玄色织金蟒袍的广袖在风中轻振,他眼尾细纹浅浅一牵,勾起唇角轻笑,“这贱奴做了什么蠢事?居然能挨慕先生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