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声响起,一梳着双环髻,穿窄袖交领简裙的婢女推开了房门。她放下盥盆,拧了帕子给昏睡的女人擦身体,刚碰到脸时被紧紧握住了手腕。
两人均是一痛,嘉荣松开手艰难侧头看了一眼发痛的掌心,因为发力的缘故有脓疮破裂。她眯了眯眼将手举近,才勉强看清。
有些心疼,这是她修炼百年得来的肉身。
她问:“你是谁?”
翠珠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跪在地上乖巧地答话:“姑娘,奴婢是幽王府的丫鬟翠珠,奉王爷之命来照顾您。”
“幽王?他现在在哪?”
“王爷把姑娘送来后,就入宫了。”许是见嘉荣一脸迷惑,翠珠继续解释道:“前些时候东齐入侵,已经攻下了两座城池。据说西凉王反了,如今皇上病重,是王爷监国。”
翠珠说的绘声绘色,眉头蹙着,真是心疼自家王爷的模样。
“太子呢?”
翠珠埋着头,“奴婢不知。”
见她是真什么都不清楚,嘉荣也不愿为难,掀了被子问她:“你能扶我起来吗?”
翠珠搀扶着她下床,嘉荣慢慢地迈开步子活动了一下。确认四肢健在后她又摊开两只手掌,细细看着上面巨大扭曲的瘢痕疙瘩,以及皱巴巴的皮肉。
模糊的视线降低了视觉上的冲击,但嘉荣还是皱眉,嫌弃道:“好丑。”
随即她又挥掌,运气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为了续命她的灵力几乎耗尽,一身的武功似乎也废了。
这一刻她极其崩溃,猛然一动脱离了翠珠的搀扶,双腿发软往下倒去。
翠珠赶忙扶住她的左臂,谁知又扯到刀伤,疼得嘉荣大叫一声。
她伏在梳妆台上,面前一张巨大的铜镜,抬眼时便看到了镜中两人的身影。
像想到什么,她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手掌坑坑洼洼,没法辨别脸颊的真实触感。
于是她回头问:“翠珠,我的脸是不是毁了?”
她最满意的就是自己这张脸,在她考上仙界岗位前,是凝华结界的一株仙草。
她上岸那一年运气尤其的好,仙界放出的名额是几千年里最多的一次,其中掌灯使这个岗位报考的限制极多。
尤其一条,要冷静严谨,因为个体的情感会严重影响工作效率。
她修炼的地方远离俗世的一切,从她开悟到成形,没有见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凡人,自然没有七情六欲,很适合这个岗位。
因为得了一位仙子的机缘,她修炼成了漂亮的人形。其实也不过是一缕魂魄,一直萦绕在她的周围,似是选定了她。
这份机缘,由如天赐。
凝华结界一同报考的伙伴里都有一个相同问题,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人,看似符合条件,但大多修的都是类人形,不符合仙界的审美。
她的各项资质也不算出色,偏偏担任主考官的扶祁特别看好她。最终面试阶段,四大司的首席仙官谈论过后,当场宣布了她被录用的结果。
掌管空间与方位司的琉璃天君说:“嘉荣,你的脸真的很适合这个岗位,你天生就该属于我们仙界。”
她半懂不懂,但知道那是在夸她。
这是嘉荣到了仙界学到的第一个道理,能力重要,但上级看你顺眼也很重要。
后来听说那几个落选的伙伴退而求其次去了妖界,两百年后妖界被沧溟帝君收复,他们也算当上了半个仙使。
只是可惜,各有各的难处,都被束缚在自己的岗位,离开凝华结界后,他们便没有机会再聚一聚。
还真是应了扶祁那句:三界之内,处处是离别。
翠珠垂着头,想着法子安慰她:“姑娘,你生的漂亮,虽然留了疤痕,但养一养以后不仔细看也看不见,你依旧是好看的。”
嘉荣摇头,“你不懂,我现在眼睛坏了自己是看不见,只是...”
她现在挣的这点少得可怜的功德还不够自己历雷劫,哪有多余的功德买灵力塑肉身。
平时在蟠桃园呆着还好,季度述职的时候总得见上级,他们问起怎么办?让他们看不顺眼了,给她降级怎么办?
“我想躺一躺。”
“是,姑娘我扶您过去。”翠珠点头,绕到她的右边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往床边走。
*
梁昭到临川后,临川刺史张弦昶和一众地方官员商议后,将他请到府邸。
时值黄昏,后花园的戏楼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张弦昶请他坐下时,梁昭随意扫了一眼这建在水上的戏台。
他想,若是嘉荣一道过来,怕是又要抱怨这些贪官多么的铺张奢侈了,一出戏台背后不知是多少的民脂民膏。
他心里闷得慌,面上那点潇洒随意都挂上了层淡漠,谁来都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寒意。
一场开锣戏后,自然而然引出了那群精心为他准备的胡人女子,个个身段婀娜,艳丽无双。
一来一回,都往梁昭身上投来流转目光,他垂眼,连看都嫌烦。
张弦昶为他斟茶,接着刚刚的话题聊,“太子殿下,臣知道战事急,但粮草的事一时半会儿真没办法。”
梁昭懒懒一掀眼皮,一双凤眸无怒无喜,长睫微垂投下阴影,眉目那点轻蔑在这片阴影中如云山雾罩。
他嘴角下沉,接过茶浅呷一口,没有说话。
大约是张弦昶看不清朝中局势,害怕站错队没敢直接撕破脸,反而在这讲起了地方官的难处。听多了传言,觉得梁昭游手好闲所以也懒得装,只想着赶紧用女人打发他了事。
走走过场,不管事儿办不办得成,总归他来了就算交差。
毕竟,辰国几十年来,几任太子都是这样做的。
张弦昶微微朝他躬了一下身,再度提醒道:“太子殿下,前些时候临川几个县都发了洪灾,这百姓还在熬苦日子,哪里...”
梁昭放下茶盏,一声脆响打断了张弦昶后面的话,“张刺史,想必你也知道西凉王反了,没有粮草我军兵败是必然。”
“攻到临川亦是迟早的事,届时你恐怕住不了这样的宅子,也不能看这些胡女舞乐了。”
张弦昶见梁昭态度坚决,似不如传闻中那般不成气候,讪笑着转移了话题,“太子殿下说的是,臣听闻太子殿下喜好观禽赏羽,特地让人搜罗来了毛色罕见的鸲鹆。”
“听说这小东西训得好能仿人言,甚是有趣。”
张弦昶举手拍了两声,刚才献舞的胡女就提着筠笼,成列走到他的面前。
“不必。”梁昭这才看了一眼面前的几位女子,目光一扫而过没作停留,“我家姑娘很早之前就不让我逗鸟了。”
张弦昶想到太子确实婚约在身,朝堂上的势力也不分明,是该避嫌。
他也只是稍作试探,既然梁昭拒了便也不强求。
“太子殿下温良恭俭,是辰国百姓之福。还是张尚书有先见之明,我家小女要是有他家萱儿一半的福气,老夫平生之愿足矣,便可瞑目...”
张弦昶这些话,从临川传到京州,最后由翠珠的嘴讲了一个最婉转的版本给嘉荣听。
幽禁嘉荣的小院有一株桃树,树旁一口石缸养了几尾鱼,身上伤口在愈合,到了晚上尤其的痒,她睡不着便出来给花草松土。
翠珠怕她出什么差池,于是将她拉到一边坐着,自己一个人拿了铧锹去做她没做完的事,嘴里絮絮叨叨开导着她。
女孩子爱说的话题,无非是京州那些王公贵族的后宅趣事。
翠珠弯腰一刻也不懈怠,做起事来手脚麻利,不忘讲最近听闻的那些事。
听了梁昭那些事,嘉荣沉默了半晌,侧头问她:“翠珠,我的眼睛是不是,好不了了?”
翠珠赶紧摇头,想说话忽然就哭出来,最后反倒成了嘉荣轻轻拍着她的背,来安慰她。
她一边擦泪,一边说:“奴婢,奴婢只是想起了娘。”
“娘的眼睛是被奴婢的爹打坏的,为了给她换治病的钱,阿姐就带着奴婢来了王府。”
“翠珠没事的,你想哭就哭吧。”
“姑娘,你有什么心愿吗?王爷把你送来时什么都没说,奴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翠珠,我叫嘉荣。”
至于愿望,她努力过但是失败了,如今天下大乱,怕是更难实现了。
翠珠眨了眨眼,哭过的眼睛微微肿着,“奴婢希望,娘的眼睛和姑娘的眼睛都能好起来。”
她喜欢嘉荣,嘉荣和她之前服侍的那些侍妾比起来,真的好了太多。
翠珠不知道嘉荣的来历,但希望她能留久一些,她害怕嘉荣走了自己再回到刘姨娘那里,她不想挨饿也不想挨打。
嘉荣才送进来时浑身是血,没一块好肉,尤其那双手惨不忍睹,她每天都提心吊胆怕她死了。
即便见了那样的惨状,翠珠也没觉得嘉荣可怕,是嘉荣解救了她,翠珠心里揣着那份感激竭力想要伺候好她。
*
一个很深的夜里,嘉荣几度辗转,懵然睁眼看到了床头的黑色身影。
她觉得这个身形像梁昭,月光渡下的清辉里,气质却像百年前她在蟠桃园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位仙君。
当时正值百年一遇的桃花盛开时节,他立于桃源深处,周身流淌着月华般清冷的光晕。
一头墨发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挽住,记忆里,他的仙袍也是黑色的。
那时她还是一个储备初阶掌灯使,一时半会儿既不知他身份,也不懂为何亥时蟠桃园还会有神仙出没。
嘉荣只能凭借气息辨别对方身份与神力远在自己之上。
她颤巍巍行至明灯旁,不知该不该灭掉那盏灯。
嘉荣一向谨小慎微,做事严谨刻板,头一回有个念头想要为其留一盏灯,不扰他雅兴。
那位仙君就在她皱眉纠结时,微垂眼睫看了过来,眸中清冷深邃,疏离而悲悯。
她沉寂的心忽然漏掉一拍,一时不察将清心灯灯芯损坏。
嘉荣在心中大叫不妙,慌乱间他的身影已经随风消失。几片桃花落地,断掉的清心灯灯芯忽然再度立起,火焰烧出蓝色光芒,宛如新生。
再往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即便是百年后掌管蟠桃园,她有权翻看仙籍出入录后,也没有查到那一夜的记载。
恍若一梦。
嘉荣想,大概就是一场梦吧,她艰难翻了个身,不再去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