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清池凝着厚重的淡紫色仙雾,嘉荣持着玉质长杆,杆首悬挂的长灯色泽温润衬得脚下素袍尤其清雅。
她缓缓摊开左手,指尖燃起幽蓝光焰,指节轻灵一弹便将火苗送至清心灯的灯芯。
光线如潮水,向四面八方涌去。
“嘉荣。”扶祁的声音清冷,光影流转,瞬息之间移至嘉荣身前。
她一愣,随即停下流光步,“老大。”
“嗯。”扶祁将衣袖拢至身后,背手而立,严肃看着她,“你昨日家书未发,要扣十个功德点,今日培训会后记得补上。”
扶祁抬手拍她的肩,一瞬的疼痛由左肩传来,嘉荣于昏迷中被唤醒。
那一鞭是从脸颊往下抽到左肩,似乎伤到了眼睛,她眯了眯眼,视线有些模糊。
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早被扒了兵甲,只余一身浸血的破败单衣。
绳圈套颈,双手双脚被绑在十字木架上。
嘉荣仰着头,睨看着面前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她斜插一支金丝点翠的步摇,鬓边一对白玉掩髻压住几缕青丝,周身不染一丝尘埃。
是她啊,张瑾萱。
张瑾萱看她如看一团死物,有些惋惜地说:“梁昭叫我替他来见你。”
“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了。”
嘉荣想动一下脖子,但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得不保持这个姿势,张嘴想说话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调整呼吸,尝试着开口,终于扯着嘶哑的嗓子问“他——怎么不来?”
嘉荣尽力将眼睛睁大去看张瑾萱的神情,试图辨别她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张瑾萱拿了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血迹,有干涸的,有刚渗出的,她的动作很轻,但重伤加身,嘉荣依旧觉得疼。
她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语气间免不了有几分得意,“如今他已是太子,自然要避嫌。一日不查出你背后的人,他便一日不能见你。”
她将婚书摊开举到嘉荣眼前,似乎注意到她的眼睛在流血,于是道:“此行我是为他带话,我们下个月就将成亲,怕你不信,我带了婚书来念于你听。不论如何,我想他是希望得到你祝福的。”张瑾萱顿了顿,“他说你曾经救过他,他把你当恩人。”
随即张瑾萱开始按着婚书的内容往下念:“孤,承天之序...”
“不必。”嘉荣艰难吐出两字打断了她,睫毛颤了颤尝试着睁大双眼,这样近的情况下她居然看不清张瑾萱的轮廓,她想看看这个让梁昭喜欢的人,究竟魅力在哪里。
她很用力地看过去,眼前却依旧模糊一片,似乎最初见到她那一瞬的清晰是来自她大脑塑造的假象。
凡人之躯在濒死之际,居然会生出这样多的幻象,回光返照般将感官放大。
她不为所动,甚至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来,“你让他放心。”
“唉,你真是愚昧。”
张瑾萱不敢多留,僵持没一会儿,她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甘地离开了。
嘉荣还想笑一笑,但扯动嘴角的动作做出来实在艰难,她木着不动。
她感受不到身体的灵力运转,浑身的伤都不如嗓子的干疼来的明显,再这样下去就得枯死干涸了。
不久狱吏恭敬地把梁侑引至嘉荣面前,缓缓道:“幽王殿下,她在这儿,吊着口气没让她死。”
他踱步靠近,甚至没有嫌弃她一身的血污,用手捏着她的下颌细细打量,而后忽然轻笑一声,“你知道本王发现握青铜门兵符的人是个女子时,有多惊讶吗?”
“赶紧把你背后的人,以及参与谋逆的反贼,一个不落下地交代出来。”
见嘉荣不说话,身旁狱吏受到示意,将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左肩。那里因刀伤和鞭痕而绽开的血肉,迅速被烫焦。
她无声地张了张嘴,痛到双目近乎失焦。
明明是屈服的模样,她却说:“没有谁。”
梁侑见状忍不住为她鼓掌,“你竟能吃下如此多的苦,真是让人敬佩。”
“你宁可死也要保护手下那批人撤退,你敢说不是为了保全你身后之人的羽翼?”
他垂下眸来,声音依旧冰冷,十分笃定地说:“你敢说你背后没人?”
嘉荣说:“有。”
梁侑挑眉,“说出来听听。”
“是天下百姓。”
梁侑抚掌大笑,他让狱吏用刑,烙铁烫到身上会发出焦糊声,在静得出奇的牢房里,这种细碎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
伴随着嘉荣疼痛的闷哼与呼喊,他不疾不徐地说:“既然是为天下,如今皇室血脉所剩无几,你不如跟了我,把身后之人交代出来,我能保你一命。”
梁侑的脸在监牢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极其阴沉,他看了一眼嘉荣,嘴角抽了抽别开了眼。
“你不愿意?可除了我还有谁能当大任?你既然谋反,也不是想这天下落到那个只会听曲逗鸟的梁昭身上吧。你不妨,就指认他好了。”
“当年若不是看在他母妃的面子上饶他一命,他能在京州过得如此洒脱?只是没想到如今他倒成了本王登基路上最大的绊子。”
梁侑将认罪书递给狱吏,“行了,别让人死了,给她按上手印,明日我便要以谋逆之罪清算太子党。”
狱吏得了指令,将烙铁丢至碳盆,噼里啪啦的火苗从盆中燃起,又瞬间陨灭。
嘉荣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出口的话断断续续,“我说,交代——我。你先放我下来。”
梁侑抬手制止了狱吏,“放她下来。”
他从未把女人当成威胁,也不觉得嘉荣能翻出什么天来。
他后院那些女子见到一只死猫都得吓出病躺上半个月,说两句重话就得落泪,泪珠怎么哄都止不住。
其实嘉荣背后的人不论是谁,都只能是梁昭,只是如今皇帝就他一个儿子,说他谋逆实在立不住脚。
梁侑在心中思索了一番让她归顺自己,御前指证梁昭的可能性。
他欣赏衷心的人,念及此便摆出仁慈模样去扶她,谁知嘉荣趁他这一时的松懈忽然撞开众人。
这种时候还有这样惊人的爆发力,真是生命力之顽强,梁侑想到了他在大漠见过的一种植物——沙冬青。
梁侑呆呆地看着她将双手直直地伸进烧得火红的碳盆里。没有出声,没有犹豫,她似乎在确认了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以后才安心倒地。
梁侑何其聪明,她这样决绝,为了不在认罪书上画押,甘愿自毁双手也要保全梁昭。既然如此,她背后那个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天下居然有这样铁骨铮铮的人。
梁侑大声施令,“救她。”
*
即便到了今日的地步,嘉荣也没有想过还有其他选择,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选无可选。
记得她带着倚云与清行到人间时,是一个午后。当时倚云十分新奇,东张西望跟在后面对她说,自己居然能感到饥饿。
她不时回想起扶祁的叮嘱,依旧警惕地提醒她:“记住了,到了人间你们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又拍了一下倚云的背,“尤其是你,倚云。千万不要莽撞,更不可口无遮拦说出些什么与仙界有关的话来。”
倚云睁着大眼睛,做出听话模样点了点头。清行瞧着她那样可爱,抿唇一笑,也跟着点头说:“明白。”
他们一起来,时候到了再一起回去,这是最开始的计划。
从轮回之镜偷渡到仙界与尘世的链接口——无相山,嘉荣被那浓雾吓到。
做仙的本能,她往那层雾的深处看。
也就是一眼,看到那灌木遮挡的蜷缩身影似人形,她便拨开草木走了过去。
日光束穿过如盖的绿林,浓重血腥气味里,嘉荣看清了梁昭棱角分明的清俊侧脸。
浓密睫毛在他眼睑投下阴影,黑发凌乱铺散,黏稠血液浸透他的黑袍,浑身透着一种惊异的美。
倚云探了探他的鼻息,摇头说:“气息微弱,他快死了,组长我只会掌灯不会救人。”
嘉荣拿出了扶祁给她的那枚能起死回生的丹药,毫不犹豫地喂他服下了。
她没想过回报,她以为救人是仙的本能,他们来到凡间不就是这一个目的吗?
可后来倚云落难被捕时,梁昭却那样犹豫,再三地权衡过后他只说:“嘉荣,你知道的,我们现在不可能发兵东齐,现在去就是送死。”
梁昭扶着她的肩,满面的不忍,“嘉荣,我不是父皇,我没有出征的权利。”
“我们只能耐心等待时机。”
嘉荣摇头,“梁昭,倚云是我的妹妹,我了解她,在那里她应付不了的。”
“我知道,嘉荣,我已经打点好了,她在东齐不会有事。”
其实在那时,嘉荣就想明白了很多,她该欣慰的,梁昭已经快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了,这是她所期望的,即便是他曾经那样不想坐在这个位置。
很长一段时间,比起对权利的渴望他似乎更热衷于谈情说爱。
最初她与清行找上梁昭时,他在为自己最爱的那只斑雀不吃早食而烦恼。
在得知了幽王要杀他的信息后,除了震惊也没有别的反应。
清行看她,似乎也在犹豫,他们真的要选这个人吗?
其实,也是没得选了。
野心可以再培养,但纯良的秉性却是与生俱来。比起幽王或者其他皇子,只有他具备仁爱的本能。
最初他们没想过走这一条路,但天劫在急,面对清行扶持人皇的提议,她也反问过。
那时她说:“清行,我们如何确认这个人,我们辅佐的这个受七情六欲困扰的凡人,他在成为人皇以后不会纵/欲享乐,荒/淫无度呢?”
“我们如何界定自己是在拯救了世人,还是妄自改变了百姓和王朝的命运?”
她的疑惑没有答案。
后来见到生灵涂炭,她想什么样的罪她都认了,她来凡间本就是为了不让这些人受这么多的苦。
嘉荣不懂什么悔,什么恨。
只是想到清行与倚云她有些难过,他们同她一起来,那样信任她,却都为了她为了梁昭,相继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