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为梁昭逼宫的前一天,她得知了老皇帝为他赐婚的消息。
她曾见过那个女子,是京州最负盛名的贵女。知书达礼,风姿绰约,和梁昭自然是极般配的。
九暗来报时惶恐地跪伏在地,犹豫良久得了她的呵斥后,才唯唯诺诺地开口解释,“慕先生,这门婚事是殿下在去南梁前,亲自向皇上求来的。”
“明日是否……”九暗顿了顿,“慕先生,我认为至少先修书一封,问一问是否计划有变。”
连她的死侍都觉得明天的计划得推后了,至少应该找梁昭问清楚吧,都决定逼宫了,怎么突然又向皇帝求了赐婚。
他明明知道,她已经等不了了。
到底爱那女子到连大业也不要了,还是他有办法让那个三十年不理朝政的昏庸老皇帝立即传位于他?
嘉荣出乎意料的冷静,她把玩兵符的神态,亦如当年梁昭将其交到她手上时一样漫不经心。
那明明是他母妃谋划多年为他积累下来的半数身家,却被极随意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梁昭轻笑着说:“嘉荣,有了它,你就有了三分一的天下,你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嘉荣低头看着被塞进手里的兵符,猛虎之形,筋肉虬结,利爪微张,周身符文如蛇形,材质似乎是青铜。
它能驱动的那批人马无名无姓由代号互称,为梁昭做过不少棘手的事。
最重要的是,除了梁昭的心腹,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支隐在暗处却训练极其有素的军队,是梁昭的半条命。
最爱她的那年,他愿意把这半条命给她。
他说:“嘉荣我不想靠它做什么,这本来也是我母妃为我谋划好用来保命的,但现在你的命比我重要。”
那时她只歪着头认真思考一番,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需求,“我不要兵马,我只想跟在你身边,我为你谋天下,你为天下人做事。”
记忆里梁昭难得的开心,向前握住她的肩,小心翼翼地求证道:“普天之下,只有你懂我。嘉言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一生一世。”
他的情绪来得太快,嘉荣莫名其妙地点头,“好,我和你在一起。”
“嘉荣我也答应你,若是我做了皇帝,第一件事便是封你为皇后。”
梁昭低头看她时,是凡间最诚挚的信徒看神的模样。
原来凡人的感情和承诺皆如此易变。
嘉荣心中忽然一痛,语气却极为坚定,“殿下已经去南梁调兵,此时定然在赶来的路上,现在犹豫便等于背叛。成就一番大业的机会就在眼前,岂能因为此等小事退缩?”
多耽误一天,整个辰国的百姓就会多一天生活在饥寒与灾荒之中。那些贪官污吏就会多一天欺男霸女,谋财害命。
比起这些,梁昭娶个妻子实在不值一提,他成了皇帝还会有三宫六院呢。
可他也许诺过要娶她的。
梁昭,明明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他承诺的太平盛世会不会也没法做到了呢?
好像是之前的中元节,那天夜里梁昭带着她游街,这是一早就计划好的事。
出门前他躬着身子,以半抱她的姿态将那半张玄猫面具替她戴上。
之后捧着她的脸端详了好久,最后只听他说:“嘉荣,只有你才配得上‘祥瑞’二字。”
“一场雨能说明什么?”
嘉荣知道,他在讽刺那个一心炼丹的老皇帝。
今年干旱异常,各州灾荒不断,国库亏空,宫里却依旧大肆修建角楼庙宇。
前几日终于盼来一场雨,最后在百官文武嘴里竟成了那昏君连夜求雨的功劳。
他亦戴着面具,鬼怪傩面,夸张的黑、红、金配色,额头有犄角,表情绘得狰狞。
嘉荣望着他,看不明白他眼中的情绪,或许炙热的,或许依旧淡漠,她一向看不懂他。
街道闪烁着火光,锣鼓声声,嘉荣闻到了荷花糕的香气,食欲贪念就这样升起,她扯了扯梁昭的衣袖,正欲开口,张瑾萱便摔到了他的身侧。
街道正中间停着幽王的马车,里面的人半撩帘子,“什么东西敢冲撞本王?”
梁昭看着倒在地上破碎柔弱的女子,愣神良久。
然后在所有人都意外的目光中,放下河灯将她抱了起来。
张瑾萱被他的面具吓到,几经欲哭时梁昭掀了它扔在地上,轻声安慰道:“别怕,是我。”
看到梁昭的脸后,张瑾萱就止住了惊惧与啜泣。
他那般秾丽容貌,当真是颠倒众生,令人智昏。
甚至没有看身边的她,梁昭最后只回头吩咐侍卫,“快去请医师。”
他一向是不爱惹事的,尤其对幽王都是能让则让,那天却偏偏因此起了冲突。
不久他遣散了除嘉荣之外的所有人,他们隔着檀木书案,于幽暗烛火中对望,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疏离与陌生。
他问:“嘉荣,我与你是什么关系?”
很无名头的话,她没有听懂,只答:“您是主上,我是臣子。”
梁昭嗤笑一声,一只手重重拍在案牍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低着头看她,一张脸半明半暗,“好,你记住了。”
嘉荣摁了摁胸口的位置,那里从未有过的如刀割般的疼痛袭来。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他,九暗,我们的计划照旧。”
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他。”
九暗不再说话,默默退出了营帐。
嘉荣终于承受不住,扶着书案缓缓蹲下,她的心几乎碎成了一片一片,体感如刀割。
原来凡人的肉/体,竟可以如此的痛。
*
为这一天,他们已经谋划了太多年。
起初一切顺利,她带着精兵在寅时逼至通往北辰门的宫道。
过了约定的时辰,梁昭依旧未到。
身旁副将犹豫不决,询问她:“慕先生,这……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嘉荣知道贸然闯入很有可能会全军覆没,但再犹豫下去就会错过良机。
那时,她依然坚信他是被什么事情给耽误了,他的兵队很快就能支援过来。
于是她下令:“当今皇帝三十年不理朝政,昏庸无道,穷兵黩武,致天下大乱,饿殍遍野。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为了天下苍生的性命,我等今日不得不顺应天意,废昏君,立明主!”
“众将士听令,一举拿下北辰门。不得伤及无辜,不得惊扰后宫,不得擅杀大臣。违令者,立斩不赦!”
众将士一呼百应,十分铿锵有力地答道:“是!”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青苍苍天幕上还有黯淡星光。
马蹄声与兵甲摩擦的声音十分刺耳,驻守北辰门的禁军似乎才发现异样,将号角吹响,并向夜空射出一支鸣镝。
禁军统领大声道:“宫门禁地,来者何人?还不速速放下武器。”
嘉荣勒马,马蹄高高扬起,“江统领,如今皇帝昏庸无道,为天下苍生,为祖宗基业,你莫要阻拦,我们不会伤及无辜。”
信号弹的火光照亮他们的甲胄与旗帜,一瞬过后又迅速暗下来,是遮天蔽日的箭矢朝他们铺面袭来。
比梁昭安排的内应先来的,是宫门内无休无止的禁军。
似乎是,早有准备的埋伏。
九暗移至她身边,劈开连珠而来的箭矢,侧头对她说:“慕先生,您先撤。”
他的脸在晦涩的光线下并不清晰,硬挺的眉目附有淡淡的疤痕,明知下一刻便有可能赴死,他也依旧淡然。
嘉言回望着来时的那条长长的宫道,那里漆黑一片,寂静异常,一眼见不到底。
她说:“现在走,一切都白费了。殿下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嘉荣,你清醒一些。”这是九暗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以极其哀戚绝望的语气,试图将她唤醒。
他忽然跃身跳到她的马上,将她护在怀里,调转马头护着她朝宫门外撤去。
她猛地摇头,抓住他握疆绳的那只手臂“九暗,不是我不走,不是我执迷不悟。是我走了,这些将士都会没命的。为了他们,我不得不赌,九暗,我不能不管他们。”
不是她愚忠,是走到这一步,她不得不信梁昭。
“九暗,我要回去,我还能抵抗一阵,我的功夫你是知道的。”
“如果殿下真的放弃了我们,那我陪将士们一起死。是我的错,我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在九暗呆愣之际,她跃身而起,跳至身旁无人的马匹之上。立即抽出腰间的长鞭,猛地抽了一下马腹,促使载着九暗的马驹极速朝宫门外奔去。
她说:“九暗,一定要活下去。告诉殿下我不会出卖他,也请他一定尽全力救这些将士们。若有朝一日成就大业,务必要兑现诺言。”
施行仁政,善待苍生。
九暗勒住缰绳想要停下,却发现身下的马驹因惊吓已经不受控制。
他只能极力回头去记住她此时的模样,只见嘉言在刀光剑影中朝他一笑,头发被风吹起,她颤抖蠕动的唇一张一合。
他看不懂嘉荣的话语,只是心也跟着微微震颤。
九暗收缩的瞳孔里,是她穿着厚重的兵甲,剑起刀落间的洒脱身影。
他一直觉得,嘉荣不是俗人,是神是仙,尘世间的女子均不及她分毫。
此时,他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嘉荣麻木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看着身边倒下的战士,她忽然迷惑。
那些血泊中的尸体也是人,他们明明那样鲜活过,也有家人,也会笑也会哭,他们不该如此就被葬送了。
卯时景阳钟被撞响,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宫道。
终于相信,梁昭不会来了。
嘉荣长呵一声,撕扯着嗓子大喊,“众将士听令,立即撤退,我来断后。”随即她再次下令:“不准回头,违令者,斩。”
她看着如山的尸海,那样多的人就这样牺牲了,皇权之路竟然要沾染如此多的鲜血。
嘉荣不甘,她发现自己的脸颊有一股凉意,随即抬手一抚,竟然是泪。
她不会落泪的。
记忆回溯,她看到在仙界百年的自己。
兢兢业业,从低阶掌灯使一路走来以绝对的冷静点灯数万回。
那些金乌西坠,星河璀璨的夜里,她苦心修炼像一具泥偶,无悲无喜。
今时今日,她却以凡人之躯习得了疼痛,不甘与绝望。
利剑刺来,撕裂铠甲捅入她的血肉,伴随着割裂筋骨的声音穿透她的臂膀。
嘉荣失去平衡,跌落马下。
她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与异样,赶紧翻身站起,拖着残破的身体迎战,以一人之躯挡在万千禁军前面。
彻底倒下的前一刻,嘉荣看到最后一批士兵撤出了宫道大门。
她极平和地阖上了眼。
耳边响起扶祁的话,“嘉荣你切记,凡人之命,不过昙花一现。譬如朝露,转瞬晞干。”
“救众生,莫要耽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