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连美璎都误以为沈凌奚早已将陈元元一事给忘了干净,毕竟她家小姐一直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
最近几日,沈凌奚忙得昏头转向。
自那日从染坊带回奇异的色粉后,她便兴冲冲托薛家寻了处售卖香粉的摊子,左右忙得焦头烂额,如今遑论找人寻仇了,就连和薛薄眠每日固定的谈心,都被沈凌奚抛至脑后。
直到今早,沈凌奚在院中和前来拜访的云巴丝玛聊近来的情况,正欲举起手边的茶盏和对方碰杯,只听见“扑”的一声,茶盏落入团被揉得极小的纸粒。
云巴丝玛立即警觉地站起,并将沈凌奚护于身后,却被身后人扯了扯袖口,回头便看到美人蹙着眉淡定地将纸团捏了起来。
“是我请的‘影子’,他回信给我了。”
沈凌奚先是掏出帕子将纸团内的茶水挤出,又将其在掌心摊开。纸是用油浸过的,所以并不会被茶水打湿,上面依旧保留着清晰的字迹,奈何云巴丝玛的汉语不好,无法看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便一脸好奇地盯着沈凌奚。
“观音庙、陈元元、周贞世?”
话刚出口,沈凌奚和云巴丝玛相望了一眼,虽暂时不懂影子的意思,但既然这影子拿了她的钱,为她办事也属实正常,外加他知道陈元元与她的恩怨,想来,是用了自己的时间去替她探听到了一些事。
沈凌奚不禁觉得心口暖暖的,对着不远处高墙上露出的一小片黑色衣角回了声:“多谢。”
“你真要去?”
云巴丝玛有点担心,面前的茶水都被晾凉了,却也无心再去品茗,她忧心,忧心好不容易从地狱中爬出的沈凌奚再次被陈元元暗害。
“当然,”沈凌奚将二人杯中的茶水泼入身侧的草丛,又抬起瓷壶将杯子灌满,然后举杯对着云巴丝玛,示意碰杯。
“乓”
杯子碰撞的声音还回荡在云巴丝玛的耳中,转眼间,她便被远处吵嚷的声音唤回了神。
好在今日她穿的一身劲装,十分便于隐匿身形,她眼睫微颤,叹出重重一口气,又将身子缩了缩,耳廓动动,靠在树干上专心听着远处的争执声,一抬眸,便瞧见仅相隔半米的树上沈凌奚和薛薄眠的背影。
此时二人靠得极近,似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有了薛薄眠的保护,云巴丝玛也放下了心来,且是她执意要跟着沈凌奚过来的,既然来都来了,不做点什么总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去分辨远处的人都在吵些什么,吃个瓜,再顺道为树上的两人盯个梢。
树杈偶尔抖落几片枯黄的叶片,此时正值秋日,无人会过多在意,更不会想到树上蹲着两个人。
沈凌奚揉了揉发酸的鼻子,不断朝薛薄眠抛去感激的眼神,把他给看得脸颊发烫,原本捂在她脸上的手都热得像是要起了火。
她庆幸好在有薛薄眠伴在身侧,否则行踪早就被周家一行发现了。她不会武功,整个人是被薛薄眠跟拎小鸡似的拎上树的。
为追求隐蔽,薛薄眠特地寻了颗高大且枝叶繁茂的树,沈凌奚忍不住频频往下望,才想起要害怕,小腿一软,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下意识便将薛薄眠刚要抽回的手握得死死的。
“小奚,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掉下去的,”薛薄眠为安抚她的情绪,很快将手换了个位置,没了支撑的东西,沈凌奚倒吸口凉气,正胡乱地用手乱抓一通,圆润的肩头却倏地被一个温暖的大掌包裹,紧接着,她被揽入身旁人宽大又充满安全感的怀中。
树上仅能容下二人,略微逼侧,使沈凌奚联想到每逢冬日下雪时节,她惯在院中堆的两个小雪人。
那雪团子也跟现在的他们一样紧贴在一块,牢牢地永不分开,直至春日来临,一同随着暖阳融化。
他的下颌贴上她的鬓角,如情人之间暧昧的摩挲,沈凌奚不敢大口喘气,也无心去听远处周家是如何闹腾的,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似乎要暴露了心意,既抗拒,又忍不住沉溺其中。
要是能再多挨会,再挨久一些,那该有多好。
沈凌奚像只贪婪的小兽,蜷缩在对方的怀中汲取着这份对于她来说陌生却又难舍的情感。
她终得以印证,也许薛薄眠在她的心中和别人的确不同。
忙碌的几日里,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他,只是自己一直都在努力压制,现今却怎么都压不住了,便如井喷式炸了出来,似乎比不压抑的后果还要严重。
她的思念在心脏处嘣了个大洞,最终又以薛薄眠的血肉将其填满,并不会感到空落落。
以后,有一半的心是属于他的了。
许是两人确实有天上的神仙在牵红线,否则,她怎么会在赶来观音庙的途中,遇到了刚好也朝这赶来的薛薄眠?
沈凌奚绞着垂至腰际的长发分了神,全然没有听薛薄眠在说什么,直至抚在她肩头的手轻轻摇了摇,她才错愕地望向他。
“小奚,他们已经离开了。”
薛薄眠睨向远处的几个黑点,不悦地眯了眯眼,语气温和。
“那我们再待一会便可以下去了?”沈凌奚一边问着,一边扭头朝身后躲于树下的云巴丝玛打了个眼色,没多久,下面冲她回以个点头。
看来,周家一行并没有留下什么尾巴来善后。
“小奚想在树上再待会也行,”薛薄眠显然也是有点不舍,趁挤在树上的借口,他可以再抱她久一些,且她并未有拒绝之意,薛薄眠猜想,或许自己并非是一厢情愿。
正当他要再次将沈凌奚揽入怀时,一颗花种猛地砸在了二人身下的树杈上,发出声闷响。
两人齐刷刷朝下看去,只见云巴丝玛双手合十,表情满是歉意,却又在下一刻伸指点了点方才周家一行站的位置,做出了个“陈元元”的口型。
“他们没将陈元元一起带走?”
沈凌奚差点惊叫了出来,她尽管深知周家素来以“衣冠禽兽”闻名,却没成想,竟会毒辣至此。
把一个姑娘家,就这么丢在这人烟稀少之地?真出了事怎么办?
先不提陈元元和她本人有什么仇怨,就说陈元元肚子里极可能怀有周家的孩子,这群丧心病狂之徒,竟将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抛至此处,属实是群败类!
薛薄眠瞧出了她眼底的忿忿不平,拍了拍她的背为她顺气,就怕她气坏了身子。
“下去看看?”
经一点头,他便利落地将她打横抱起,然后翻身下树。
见他们稳稳落了地,云巴丝玛也快速跟上前来。
“也许,周家并不想让这件事公诸于众。你们可知,我听闻近来周家尚在商谈几个水上的生意,若是此时传出了这档子丑事,把名声弄坏了,周府损失可不小啊,”云巴丝玛是位生意人,自然是通晓各大行当里的秘事,她捏着自己的下巴,摇晃着那头微黄的卷发,嘴里分析得头头是道。
“难道人命比钱还重要吗?陈元元固然有错,且大错特错,但那周贞世就没有错了吗?男女间你情我愿之事,却怎么都是让女人来承担这份错?”
沈凌奚虽完全不能共情陈元元,甚至巴不得她赶紧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但那终归是条生命,每个人都有活下来的权利。
“小奚,周贞世确实该死,我们总有收他的办法,可这亦是陈元元的选择。诞于京中,她不可能不知晓周贞世的为人。”
“而我们能做的,只有救下她,继而替她将这事瞒下,之后她是要周贞世付出代价还是原谅,且看她自己了。”
“庙中的师傅曾告诉过我,人生长河,唯有自渡。”
薛薄眠在说完后,沉默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这话其实对沈凌奚也适用。
但说出口的话,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他知道自己不能时时刻刻守护在她的身旁,哪怕她有朝一日真的愿意和他成了亲,但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无法完全和另一人的道路完美地重合。
一时间,三人的眼眸都暗了下去,就连往时听不懂过于复杂汉语的云巴丝玛,也似乎听懂了。
“先过去看看她吧。”
沈凌奚挤出个勉强的笑,明白这是当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便点点头,拉着薛薄眠的手臂朝前走去。
先前周家众人尚未露面之时,他们本欲是要击晕周贞世,再将陈元元带走。未料周家一行紧随其后,匆匆赶来,三人便失去了救下陈元元的机会。
而直到现在,她们才有机会亲眼见到她。
树丛将陈元元完全遮起,若非三人亲眼看到她被周贞世丢弃于里,怕是在里面断了气都无人发现。
碍于是男子,薛薄眠既想出手帮忙又迫于男女之矩不敢上前,云巴丝玛捶了捶自己胸口,表示让她来。她身形高大,低矮的树丛难不倒她,所以很快,陈元元被掏了出来。
此时陈元元那气焰嚣张的脸只剩下虚弱的惨白,再往夸张点讲,似乎整个人只剩口气吊着了,云巴丝玛看不过眼,便将身上劲装的外衣脱下给她包住下身。
怎料,衣服正要盖上,她和沈凌奚便同时惊叫,吓得背对着她们的薛薄眠想转身,却又不敢。
“怎么了?!”薛薄眠皱起眉,眉尾的疤痕显得他的脸更凌冽了。
云巴丝玛望了眼被吓得失了声的沈凌奚,不禁回想起那日她亲眼见到她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发出的叫喊声,每个音调都浑是颤音。
“血......下面......全......全都是......血!!!”
*
浓郁的药味混杂在一块呛鼻得很,外加似有好几十个药盅无人看管,被架在炉上不断扑腾着,此起彼伏的剧烈碎瓷声,根本无法令人静下来。
陈元元在梦中不停咳嗽,直到将自己给咳醒,她睁开眼,眼睛还尚处朦胧状,双手却被一个人握起。
“小姐,您可算醒了!”
她努力去分辨是为何人,好一会,才听出是伺候在自己身侧的丫鬟的声音。
“我......”
陈元元揉了揉发懵的脑袋,忽感身下涌出道暖意,便慌张地掀开被子,一块干净的白布正捂在下方。
“我的孩子......”
“真的被观音娘娘送走了?”
“我......我那时不过是气话而已啊!”
她捂面痛哭,又在丫鬟的安抚下抱着丫鬟哭到失声,可下一刻,丫鬟却淡然地轻抚她的背,摇了摇头。
“小姐,您是月事来了。”
“大夫说了,您并没有怀上什么孩子,先前的俩月没来,也是因为您吃得不好休息也不够,身子骨过于虚弱导致的。”
丫鬟说完,又端来汤药喂给陈元元喝。
“这补药您先喝着,对身体好,有益恢复。”
丫鬟吸吸鼻子,余光瞥向门外三个黑色的影子,感恩地微微点了点头,又对着陈元元继续到,“待您身体完全康复,我们就回府。之后如何,我都依着小姐,小姐怎么选,我都陪您。”
“你这傻丫头,”陈元元没想到丫鬟竟是对她最好的人,忍不住潸然泪下,大滴的眼泪混进了药里,把药变得更苦了。
而门外的三人见此状,便安心离开了。
折腾了大半天,沈凌奚邀二人去家中用了晚饭。
秋日夜风习习,她命美璎拿来三件斗篷,与他们坐在湖中亭内煮茶。
“只能帮到这了,”云巴丝玛还在心疼自己掏的那份珍贵药材,也不是在乎钱,只是觉得这笔钱,分明可以拿去救治别的好人。
“丝丝,多谢你。”
沈凌奚用木勺舀了几勺暖胃茶,恭恭敬敬地将杯子递了过去。
“要谢,也该是陈元元来谢我。”
“不过,本女侠今日就当行侠仗义了。”
云巴丝玛接过杯盏,把滚烫的茶一饮而尽,并未觉得烫嘴,反倒是觉得格外地痛快,不禁跟喝了浓酒似的,喟叹出一声“啊~”。
沈凌奚和薛薄眠相视一笑,又相互端起掐了金丝的青花盏,交盏的一瞬,杯中映出了天上如银盘的月亮。
“临近中秋了呢。”
沈凌奚勾唇笑笑,搂了搂身上的斗篷,看着庭外的花落,心中难免惆怅。
日子一天天的过,可当年暗害薛府一家的元凶还揪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不禁令她有些烦恼。
“小奚?”
薛薄眠见她小脸都皱成了一团,难免担忧,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没什么,只是秋天到了,我这性子,容易伤春悲秋,”沈凌奚伸出小手盖上发顶的大手,眼中波光粼粼。
“‘桑淳杯酒’是什么?这酒喝起来可还行?”
云巴丝玛碧蓝色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眼底闪过道诧异的光,拉着沈凌奚不停地叨叨。
“你府中还有这种好东西?竟都藏着掖着,不拿出来招待我俩!”
霎时,沈凌奚和薛薄眠再次相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了声,声音萦绕在亭子的顶端,余音绕梁。
虽然是个多事之秋,但似乎,这是沈凌奚迄今为止过得最肆意的一个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