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驿车驶出本省,天色还沉浸在夜的余阴。
五个乘客大都笼罩在昏昏欲睡的沉默当中。
只有紧挨着坐在一处的两个人凑在窗边,齐齐看向后方离去的树木。
“所以我付了两张车票。”
一身老旧衣着、栗色头发的青年向旅伴低声说话——由于光线的微弱,只能看出那头杂乱的短发是并不黑得到底的深色。
他的头发正随他的身体一同倾斜。
这青年说:“我完全是为您干出这种蠢事。而您甚至不情愿道一句谢。”
旅伴而语气里显出轻松快活的愉悦。
“救主啊,我以为我道过谢了。如果你的确需要,我能够吻一吻您。”
“算了吧。”
这栗色头发的青年向后一靠。
那张座椅和他的衣物同样老旧,在重压之下发出一阵引人耳目的动静。
“您的道谢毫无诚意,您的吻又值什么钱呢。”
车厢在颠簸的路途里猛然摇晃。
这青年为此大发起抱怨:“天啊,这是在逃亡吗。”
其他乘客仍笼在半梦半醒的沉闷静默中,并不为之侧目。
栗色头发的青年在昨夜上车,物色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那以后,他瑟缩在那位置上不时看向窗外。
这一夜里他时时受惊,又因为受惊而精神紧张。
他的旅伴在那儿承受他阴晴不定的怒气,显出无奈的随和。其他旅客猜测他们是一对朋友,而那位旅客差点失了约。
他们的猜测当然具有合理的充足依据。
这青年上了车的第一个小时曾这么说:“白天就应该走,一早能到。现在呢,晚上!”
他的旅伴则以客观的事实为自己作辩护。
“就是白天走,最快也只能在五天之后到达那里。阿利斯泰尔,驿马并不长翅膀。”
“是吗,真不敢相信。”
这位阿利斯泰尔夸张地高高挑起眉毛,表示出肤浅的惊讶。
“我还以为所有马匹都应当具有那个能够飞行的器官。这么看来一准是饲喂的人折去了它们。否则我一早就能到。”
这时马车已驶入一片树林,一些枝桠从窗外伸进来,绝不柔软地拍打在阿利斯泰尔身上。
他在那个座位上不时发出疼痛的叫嚷。
旅伴要去关窗,阿利斯泰尔将他一把拉回座椅上:“不成,我要看着——”
“夜晚应当用于供给睡眠,霍桑。”
这位旅伴强硬地合上窗门。
从踏上驿车开始,阿利斯泰尔·霍桑便始终处于神经质的高度紧张。
其它三位乘客:一位学生、一位夫人、一位司铎——或多或少、迂回地对这位同行者的精神状况表示出尽管不多,然而确有诚意的关心。
他们询问的对象当然并不是霍桑,而是他的那位热心的旅伴。
那位旅伴相貌堂堂,少言寡语以至于不近人情,几乎到了形似冷硬的地步。这一度比霍桑的神经质更加引动群体的不安。
好在他们很快发觉这位旅伴只不过是生性内向。
这身形颀长的俊美男子只是面色阴郁,并不真的拒绝与人交谈。
然而,由于并不贴着抑制贴,也就并不能分辨他是正常的Beta还是较为秀气的Alpha。
这位旅伴几乎博得了夫人的芳心。
然而由于此人自述他如今无业,夫人只好感到十分遗憾——但凡他是个自由职业者,夫人都能够更干脆地告知对方自己的名姓和住所。
年轻的学生试图以他所的学识引起此人的兴趣和交谈冲动,却并不能取得成果。这令他颇感挫败。他将之归因于此人生性缺乏求知精神。
司铎则始终对于霍桑的灵魂表示出高度关心。
在述说许多应当保持平静、箴言似的语句以后,霍桑几乎完全安静下来。
在那以前,他说:“如果我的平静能够叫您保持安静,那么我是乐于平静的。”
霍桑这么说着,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那里,长时间不再大幅度地活动。
直到夫人感到车厢有些闷热,才重新打开所有窗。其中包括旅伴所关闭的那一扇。
霍桑几乎立时又为窗外的景象——或说,他想象的景象——吸引过去。
不幸的驿车却在此时面临一片可怕的陡坡,车夫只能叫旅客们通通下车。
学生对此大为不满:“我们不过才有五个人而已。”
车夫坚持马匹已经疲劳,没法驮着能够活动的重物爬坡。
夫人对这说法颇为不满,却并不能因此发言。因为那显然表示她是个会活动的重物。
最终旅客们只能自己走上陡坡。
霍桑对扶着夫人走上陡坡的旅伴大加奚落。马失去了几个负重,却并不加快,仍旧慢悠悠地走上来。
梧桐树在道旁的微风里无言摇动着枝桠。秋季星群在这一片开阔地带毫不畏怯地发亮,几乎一览无余。
霍桑和旅伴立在坡上,长久地沉默。
夜风拂动了旅伴用于示人的黑色假发,显出一角银光。
霍桑把软帽用力按在他头上。
“我希望这辆车走得足够快。”
霍桑看着那些拉车的马,眉头一动,显出仿佛感到恼怒的严肃神情。
“我实在没法抱有多大的希望。”
他的旅伴只是叹气。
“霍桑。你太紧张了。”
月亮升得正高。
连片田野在夜色里安宁地沉睡。群山之上,夜雾正降下露水。
山隙之间吹来有力的一阵风,这位旅伴身上的旧外衣肆意飘扬,如同一面旗帜。
霍桑不断伸长脖颈看向他们出发的方向——他是并不能弄清楚方位的。因此基本就是向着马车行来的道路远望。
他试图奚落对方。
“你的父母忘了告知你搬家,连衣服也不带走——你和他们大约并不相熟吧。”
旅伴笑了一笑。月光下,那双青色眼睛熠熠生辉。
霍桑的奚落意图以失败告终,然而他一向具有锲而不舍的精神。
于是他说:“你为什么打算离开?您显然擅长交结朋友。”
他的旅伴只以具有神秘感的笑脸嘲讽地摇一摇头,对这话表示出彻底的否决。
霍桑了然地点头:“原来如此,他是认为这很丢脸的那类保守的人。”
“我不擅长结交朋友。”
这位旅伴摘下软帽,转开视线。
这以后一段时间里,他不再说话,只是点数着能够辨认的星群的聚合体。如同初学辨认数量的幼儿一样全神贯注。
霍桑一向乐于卖弄他的学识。
重新进入驿车过后,霍桑仍对于辨认星座的技巧侃侃而谈,没有停下的趋势。
他的谈话对象显出的认真的脸色极大促进他膨胀的自信——原本只不过促进了一半。
直到他开始大谈星座形成的历史意义而全没有遭到阻止,他愈发感到身心的松快。
期间他的旅伴不时发问。每一个问题在这晚都像是恰到好处的调剂。
这对古怪的朋友就是这样交谈,期间其他旅客偶尔加入他们的谈话。然而谁也没能持续说上一整晚。
久坐令所有人都感到疲劳。
只是除了这对好朋友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通过谈话消解它,只是在时而颠簸的摇晃中感到不平稳的困意。
学生在半途便下了车。直到第五天到来,仍然没人清楚那位旅伴的姓和名。
直到驿车远去,霍桑长舒一气,终于放下心来。
“这身破布快把我搞疯了”,他不断拉扯领口,发出不满的快速低语。
“我好像有点头疼,都是神经紧张害的。”
往来的人并不停留。
索恩对于一切都感到陌生——实际上,在过往的人生当中,他极少独自去做什么事,更别提与人合谋从什么地方逃脱。
霍桑四下一望,把帽檐往下压了一压。
“走吧,我必须立刻找个地方换掉这块——”
他扯着外套看了一眼,似乎看见一块污物似的别过眼去:“天啊,我感觉我都快得病了。假使我是个劳动求食的人,我保准要把头一笔薪水拿去换一身体面行头。”
索恩揶揄地笑了一声:“朋友,您的确有必要请个医生。”
霍桑苦着脸扯出钱夹看了一眼,柔若无骨地倒向同伴。
“我真该看看医生。”
他从同伴接住他的臂弯里爬起来,肃穆地以正经人的姿态抖了抖外套,“但在这之前,换身正常的衣服。”
索恩立在原处,戏谑地摇了摇头:“在这之前,先找个能用的房间。”
“好吧,好吧。”
霍桑举起双手要求对方闭嘴,掸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喉间发出一声嘲笑:“看来我真的是昏了头了。”
他不时搭着索恩的肩膀,不时又新奇地戳一戳索恩的面颊,他干出种种对于陌生人不算礼貌、对于朋友也太恼人的行为。在他尚未将过剩的表达欲诉诸于口的时间里,他就是这样以细碎的行为排解它们。
索恩完全不了解他的这种特点,因此也就把他的行为全然当做一种无聊的排遣。
索恩问了几个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霍桑困惑地用手肘捅他两下,发出低声的质询:
“你不嫌烦吗?”
索恩为了表示惊讶而挑了挑眉:“我也有同样的困惑。”
“你应当阻止我,然后我就可以说一些废话,而不是无意义地干扰你走路。”
“如果您需要,”索恩笑了一声。
“请您正常地直立行走。”
卢西恩靠在椅背上挑了挑眉表示惊奇:“您描述得很清楚。”
安别洛斯蹙起眉头,面色严肃地低下头。
空白的那张纸仍然放在他的面前。
“确实。真够奇怪的。他们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我记不得他们叫什么名字——”
安别洛斯抬起头来:“你觉得他们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卢西恩审慎而沉默地摇了摇头。
“想也知道”,安别洛斯看着那张纸思考起来。
他的长子没有眼色地打断了他:“还是先讲完吧,您不觉得时间已经有点太晚了吗?”
安别洛斯抬手打断他,思索着开了口:“那个神甫这几年倒是升了地方主教。然而是哪个省的呢……”
卢西恩用茶杯在桌上磕了两下。
“阁下,别思考没用的东西。”
第二个小时尚未耗尽。
夜色如同乌云一样在天穹上堆积,安别洛斯从窗外收回目光,叹着气摇了摇头:“孩子,你缺乏娱乐,简直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这么早就睡觉是完全不可理喻的。”
这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合适的错误。他假模假式地咳了两声:“所以让我们继续——”
旅程的费用完全由霍桑承担。
这完全毫无办法,卡廖佩当然并不可能给予索恩什么财物。
霍桑对此毫不感到奇怪。在他的认识里,卡廖佩一向是颇为俭省的。不见这没趣的好人为一切有趣的娱乐花上任何一个钱。
他并不相信卡廖佩关乎娱乐毫无意义的诋毁。
因为他是个手气极好的人,从来押不着没宝的局,他相信一切看似过激的娱乐在某个限度里都是刺激有趣的。
“当然,他现在不再相信这回事了。”
安别洛斯遗憾地叹了口气。
“自从他碰上老千之后就完全收手了。但假使朋友请他,他还是会去打牌——不幸的是这种朋友对于他来说总归是稀少的。”
索恩并未戳破对方关于自己处境的幻想。因为即使霍桑声称从未听闻任何谋害贵人的案件在首都开庭,索恩仍怀疑自己在法律上的确是有罪的。
对于他显然的隐瞒,霍桑并不迫问。
他猜测索恩出身不凡,或者经历不凡。前者是由于索恩的面貌,后者则完全因为他的身形和力量。
他怀疑索恩杀过什么人,或者差点被什么人杀了。
“所以你之后预备怎么办呢?”霍桑向他说:“你要去哪里?”
索恩正在水盆前弯腰洗去眼睫和眉毛上的染料,并不能分出心来同他讲话,只好伸手示意他收声。
霍桑在水盆边上走来走去,发出聒噪的脚步声。
“怎么,您感到迷茫吗?这不奇怪,一个人和社会隔绝得太久总归要困惑的。可你打算怎么办呢?”
霍桑捂着嘴焦虑地走向房门。
他拉开门又关上,把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放在门前。
两张单人床上什么也没放,只有索恩随手放在床头、表明身份的翻到第一页的小册。
索恩擦净双手,走到床边坐下:“茶房会去找个医生过来。”
“但你打算向哪里走呢?”
霍桑勉力试图显得从容,当然并未取得任何成效。
索恩在他脸上瞟了一眼。以怜悯的轻柔语调发表安抚性的回应。
“我并不是一无所有。只要我找到个大略的方向,我总是有地方可去的。”
霍桑捂着头倒在床上:“如果有人追来了怎么办呢?”
“人是不长翅膀的,艾利斯。”
索恩倒了杯水,以那种戏谑的怜悯态度摇了摇头。
“这条路就是马也得走上五天,我们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不至于捉拿得这么勤快。”
喝完的水杯磕在桌上,发出微小的钝响:“何况我们明天就分道扬镳了。这以后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安别洛斯严肃地抿了一口气泡酒。
“这间该死的旅馆真该修修墙壁了。”他说:“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建议你住酒店——不论它看上去多么贴心,如果你打算保守秘密,做好连着侍应生买下整一层的准备。”
索恩走去窗边,茶房的身影从阴影里的道路行向远方。
直到晚餐即将开始,茶房才带着个脸色难看的医生回到这里。
这位可敬的先生经过一番诊治完全确认了霍桑的神经症状只是单纯的庸人自扰,话虽如此,他仍然开了点药——这基本表示霍桑仍然需要付药费。
索恩对于药效发表了颇为尖刻的质疑。
最终医生承认这只是有益的安慰剂,霍桑则声称自己的确需要安慰。
索恩完全不能理解这两个词语有什么关联,他甚至没法弄清楚其中一个词语是否出自真实存在的语言。
然而由于减免了一半的诊费,他并不打算继续追问。
在这以后霍桑又持续焦虑地发出疑问。最终索恩弄了点能喝的热饮,让他送服他的安慰剂。
这瓶安慰剂意想不到地发挥出了奇妙的安眠作用。
不知何故,霍桑对于睡眠极度抗拒。
入睡以前,这个神经高度紧张的焦虑者仍对于可能的隐秘追踪队伍忧心忡忡。
次日,索恩终于告知他自己将去向的地方:“我有亲人,我会寻找他们。”
霍桑沉思起来:“但他们甚至不告知你搬了家。”
“那么我还能去寻找我的伴侣。”
霍桑大为惊骇。
“什么?你还有对象?”
窗外的天色只是微微发亮。
索恩礼貌地道了歉,因为霍桑显然更乐于听说自己接济的是个单身的人。
他再次重申,他们可能并不会再见——但假使他们的确再见,他将乐于尽己所能给予对方一份报偿。
霍桑几乎用掉了这个报偿的机会。
他始终受索恩的神秘性困扰——一想到这么一个迷题可能没有办法开解,他就感到极大的不满。假使搞不明白此人给关在那间套房的前因后果,他完全没法想象自己将感到多么食不下咽的好奇。
“既然我们可能不再相见,那么把所有事都告诉我。”
他几乎显出崩溃的预兆。
最终索恩怀着怜悯的目光完全让他没法忍受。
“我受够了。”
“您这个谜题弄得我夜不能寐。您还记得您叫我把那些纸条通通处理掉的事吗——什么情形里,一个正常人会用纸张而非声音来交流?我曾经嘲笑您的笔误和文法,我得为此道歉。因为您是个完全善于讽刺的人,嘲笑您显然并不明智。”
“但是为什么?一个头脑机灵而善于譬喻的人却不知道拼词,这完全不能想象。您到底来自哪里?您的确是存在的吗?两种矛盾的特质怎么会在一个人身上显现呢,我快被搞疯了。如果我不知道一切为了什么,我真得上精神病院了。”
由于发觉自己并不了解科沃斯所处的位置,索恩审慎地答应告知他一切。
“为了保持您得到更合理的报偿的机会”,他说:“我得向您询问您是否可能听说我的情人的去向。当然,如果您乐意,您甚至不必回答。”
一切谈话都在即使隔墙有耳也难以听清的低声里发生。霍桑不时发出几个表示惊奇的音节。
索恩显然对涉及的一切人员使用了化名,并且透露得极其有限。
然而霍桑既然完全不能厘清他所指向的那个情人,也就无法提供什么指向性的思考。
“我还是没弄清你的情人是谁。虽然他自称安别洛斯的表亲,也许是远房表亲。安别洛斯最不缺少的就是亲戚。”
这混迹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沉思了片时。
“你这个情人——当然,不太可能——或者你情人的家长,有什么头衔和职位?这人是个大人吗?我希望最好是,因为我招惹了一个大人。”
索恩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
霍桑长叹一声,“那么他是什么?让我猜一猜,一个有继承权的人。”
“他的父亲大概是个侯爵。”
索恩点一点头,就在床上坐下。显然并不认为自己的话语有什么部分值得惊叹。
霍桑的确并不惊叹,只是惊恐。他被这消息吓得不轻。
“因为我们的国家拢共也没几个侯爵,他们一向不待在首都。因此他们的孩子也不待在首都。”安别洛斯的手在长子肩上怜悯地压了一压。
卢西恩不作回答。他感到胃部不适——他怀疑这是空腹饮酒导致的。
然而霍桑最终作出了回答。
“西弗恩可能在西北的什么地方”,他说:“安别洛斯的一个秘书往那里去。但那里的边境在打仗。”
场面一时陷入一阵沉默。
一如既往,街面上吵闹而聒噪。却和以往都不再相同。
索恩点一点头,迅捷地起身——没到离开的时候。他只是去收起他带来的物品。
霍桑对他少的可怜的随身物品表示出惋惜的态度。
“说到底,您不必把那些东西送出去——多带一身衣服和一双鞋能费什么事呢?秋天已经来了,那么冬天也就不远……”
他站在窗边。一阵在窗外徘徊、激起战栗的发冷的微风从他身边拂过。
“对不起,今天的确更冷了对吗?”
索恩并不抬头:“今天会下雨。”
他把为数不多的钱财贴身带在身上,还要再三确保它们难以遭到偷窃、或者即使遭到偷窃,也能够及时发觉。
在他们动身之前,再没有什么话从口中说出来——也许写了出来,因为霍桑安静得颇为反常。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如同阿利斯泰尔·霍桑一样出身不贵而发了迹的,大多异于常人。
在这帮异于常人的异常生物里,霍桑仍是相当偶然、以至于鲜少的一种:他的双手没有沾上直接的鲜血。
这大抵仰仗此人发迹的那个年份。
那时一切机遇都易于捕捉,一笔极小的投机也可能博得极大的回报。
阿利斯泰尔同时具有运气和胆量。他挣下一笔假使他立即死去、作为遗产过于优厚的资财。
这令他倍感煎熬。
他没法想象有朝一日他的财产可能易主。于是他报复性地娱乐。
他几乎没法得到确实的乐趣。
他去打牌,最后发现自己只是爱赢。
他去参加暂不致命的决斗,最后发现自己不想挨打。
他去降神会,暗自怀疑鬼魂并不存在。由于他珍惜自己的头脑,他尚未试图尝试触碰任何被声称能够致人陷入迷幻的或天然或科学的药剂和方法。
在他的金币可以自己生钱的时候,他几乎已忘却了困苦的岁月,可那岁月在他头脑里留下的痕迹仍旧随处可寻。即使对财产的执着已然流于形式,他的精力旺盛得这么不幸——
假使不找些事物消磨它们,阿利斯泰尔就不得安生。
他开始写作。
“我完全认为这是病理性的。”安别洛斯摇了摇头:“幸运的是我们的社会显然并不缺乏精神病。所以他靠版税又发了一遍财。”
“显而易见,对于这种人而言,光是写些什么东西还远不足以宣泄他的精力。”
霍桑开始混迹更高雅的场所。
他的资产是一张足够丰厚的通行许可——他的同窗们是他的引荐人。
然而他既不曾心善得乐于做慈善,也还没败坏得泯灭人性。
由于他自诩是个作家,他相信自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义务。这义务不容许他陷入严重堕落,也不容许他沦于庸常。
他的同窗却当然并不认为自己秉持这么一种义务。
即使在青天白日里他就已经见惯了许多荒唐的事,一次夜间聚会仍然把他吓得不轻。
他从此生了病。
修完学位以后他连夜搬去外省。再也没动过回到首都长住的念头。
他偶尔回上学时候的公寓,他仍然在各个场所穿行。他开始进行一些危险而无害的恋爱。
偶尔在太岁头上动土有助于他的神经舒缓。因此这回他也同样这么做。
起先,他毫无任何自找麻烦的想法。
交往个秘密情人在卡廖佩身上没有前例,因此卡廖佩的反应是全然不可知的。
假使他打算搞上一个受供养的情人,对方的情夫最好不会追究到底。
而他和索恩显然并不相熟,不值得为了一个不相熟的人惹祸上身。
他原来打算第一天就鸣金收兵。
然而如今一切都没法挽回,即使他此次尤其不打算痛改前非。
天色将要亮起来,霍桑才勉强赶上驿车。他把自己的一件外套不巧地留在索恩那里。
旅客的行李安置妥当的间隙里,他从车窗看见索恩。他当然是要来归还一件多出的东西。
于是霍桑藏在另一个人身后。不过多久,车厢行动起来,把索恩抛在后面。
至今仍未知道带作家到底看见了甚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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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临时旅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