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廷泽每天早上都会出现,总说得轻描淡写:
“我出来透透气,顺便去你们这边几个景点拍点照。”
或是“反正假期闲着也是闲着。”
他把手机举给荣谦予看,元旦节爆满的古街,冬天河边的金色芦苇。看着挺专业,大抵是用心研究过拍摄技巧的。
荣谦予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知道这些景点距离医院最远也只隔了几个公交站。
他不是没推荐过远一些的景点,凌廷泽的借口五花八门,一会儿说他懒得走,一会儿说他要错峰出游。
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其中缘由,他在咳出第二口时偏开了头,怕传染给对方。
荣谦予的感冒一直拖着。
白天跑科室、跑窗口、跑检查,一趟接着一趟;晚上守在姑姑床边,等她醒一会儿、再睡过去。
发烧反反复复,药片吃到苦味都尝不出来。
呼吸时鼻腔像被烟熏过一样辣,胸口总堵着一层闷气。
有位相熟的小护士看他脸色发白,劝了几句。荣只是摇摇头说:“不要紧的,我再坚持一下。”
荣谦予靠着床边坐下,手扶额头,发烧让他的眉间一直皱着。夜里往往睡不实,隔一阵醒过来,确认鼻氧有没移位和各种药物的进度。
眼下那块青色的阴影越来越深、嗓音越来越哑。
凌廷泽没有当面说什么,只是拿着手机走出去,去医院旁边的小超市门口接了个人。一个中年女护工,穿着医院护工的马甲,手里拿着个一看就挺专业的记录本。
凌廷泽引路时不忘叮嘱她:“重点帮看患者夜里呼吸和用药,家属身体也不好,你都注意着点。费用我单独结,不要跟他说。”
护工阿姨收了数字可观的转账,满口答应:“明白,放心吧。”跟在他身后进了病房。
凌廷泽推门进去,介绍道:“今天医院志愿者那边有人空班,我让护士站帮联系了一个。你这几天太累了,让阿姨帮你看会儿。”
荣谦予愣了一下。
他不傻。哪有志愿者会来记录体征,还知道如何照顾心衰病人。这几天凌廷泽不停地在试探和他关系的边界,这位护工是谁背后安排的更是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巨大的疲惫感又涌了上来,面对这过分及时的好意,他说不出拒绝。小凌找的人大概是靠谱的,自己状态不好,再累倒了更麻烦,钱和人情他后面找机会再还。
“……好。”
凌廷泽没想到他会在这么顺利地答应,短暂的喜悦之后又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小表情根本藏不住,心理年龄估计和他教的那帮孩子差不多。
荣谦予想到昨天傍晚接的那通电话。
生活还要继续,他需要挣钱。
回学校当班主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
那年他差点死在家里。奶奶拒不送医,街坊强行报了警,警灯闪在狭窄的小巷口,映得砖墙上一片惨白。
警察问完情况,把手指敲在桌面上:“老人家岁数大了。监护人要么你来接手,要么我们走流程。”
姑姑几乎是没犹豫地签了字。
她抱着他出门的时候,怀里那一小团人轻得像根木棍,呼吸细得让人害怕。
荣红临时请了假,带他去医院做检查;又带他跑街道办、教育局,办户籍迁移、证明材料、入学申请。来来回回跑了一个星期,脚后跟都磨破了皮,
还会在他快睡着时安慰道:“以后姑姑罩着你。”
等手续办完,他在城里的公立学校读了第一天书。
教室窗户很高,阳光照在黑板上。
姑姑那时还是单位的雇佣工,人生目标是拼个编制出来。
“有了编制就能稳定,你以后当老师也好,公务员也好,至少靠得住。”
她每天早出晚归,过了年纪又带着侄子,渐渐做实了是那年代里少见的不结婚的人,更把他当亲生的看。她是吃教育红利走出村子的人,信奉学习改变命运。坚持给他买参考书、带他见老师、支持学习相关的一切。
他后来走上教师这条路,也是受姑姑的影响居多。
那些年他努力走在这条被规划好的人生路上,评职称、带班、写教案、开家长会……
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游刃有余,他以为命运终于肯松口,苦尽甘来。
孩子身上有无限的朝气,每天在走廊里跑动、笑闹,他感到自己空缺的童年也在一点点被填满。
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足够温和、足够耐心、足够负责,人生就能像办公桌上那盆绿萝一样,坚强好活。
直到一个腼腆的女孩把信塞到他手里。
她站在讲台下,手指藏在袖子里,声音轻得像一片掉落的纸屑。
“老师,这个给你。”
在学校封闭高压的环境里,面对儿童到青年的疑惑,靠谱的班主任无疑是一位很好的倾诉者。
他下午有节重要的公开课,将信收下放在待办的文件堆里。
和之前不同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拆开,她便再无可能收到回信了。
那是一封遗书。
面对歇斯底里的家长,他才真正明白,老师和学生之间,从来不是平等的关系。
无论他多努力地粉饰、维持、守护,灾难都会在他尚未察觉的地方悄悄成形,像一道无声的裂缝,在某个普通的午后把一个生命整片吞没。
他以为自己能和学生互相拯救,却连最基本的“保护”都做不到。
那些自以为的“能力”“责任”“意义”,在那一刻都崩塌得干干净净。
而这座小城——
这座习惯把爱消耗到极限、习惯用责任压榨人的贫瘠土地——
让他第一次生出了“逃离”的念头。
他想离开这里,离开在开学典礼上喊团结口号、灾难面前推卸责任的系统;离开掩耳盗铃的会议和敷衍的安慰;离开好奇探究,好像在问“老师,你做错了什么”的目光们。
离开这让他绝望的城市,就像当初离开奶奶那样离开这条让他窒息的路。
辞去教师岗位后,他在屋子里发了半个月的呆。
他大病一场,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始终不敢直视他的女孩的影子。
她在信里说了好多好多烦恼,却没有一处提到她真正的痛苦。
是姑姑先敲门打破了沉默。她从学校的朋友那里了解到他的近况,叹了口气说:“别在这里耗了,把一切交给时间吧。”
荣谦予吃下一把刚开的药,嗓子发苦:“……我真的有时间吗?”
姑姑不愿看他继续消极下去,只问:“你想怎么办?”
他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的扣着药盒,半晌后说:“挣钱吧。”
想做一些脚踏实地的事,获得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报酬。
姑姑辗转了几个人,攀上老何教务的关系。对方给了几家大城市海外教培机构的选择,堪称普通年轻人在教师行业的挣钱天花板。
他很快发现不同的不止是钱。
大城市教培的背后是彻头彻尾的资本逻辑,家长投诉、课耗对赌、节假日加班,这些他都经历过。但也许是过去的经历太黑暗,相比学校那套把责任和道德捆在老师肩上、把一切意外都往“师德缺失”上推的体系,这里显得无比诚实。
他先从分部的大班课代起,一步步凭着对钱的**走到总部小班课明星老师。
目的如此纯粹,似乎对一切都坦荡的没有一丝瑕疵。
教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调皮、顶嘴、爱争第一,但也知道规矩在哪,对个人界限更加敏感。
家长素质普遍高,接孩子的时候总维持着体面、公事公办、讲究效率。不会浪费时间用长篇大论的责备把他拖进情绪的深井。
随着时间的积累,越来越多的数据和成功案例为自己加码。资本和理性给了他“分离”的权利。
这里没人把他当救世主,也没人指望他解决全世界的悲伤。
对荣谦予来说,这是一种从未拥有过的轻松。
他第一次感受到工具化的好处,学生花钱慕名来上课,同事各司其职,没人会揪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复质问。平台足够大,大量的财富在其中运转。有害利益的冲突被淡化,很少出现为了竞争一个职称互相举报的场面。选择很多,没有人认为老师必须承担孩子的一切。
地铁永远挤,灯光永远亮,人群永远匆匆。
没有人关心他从哪里来,也没人问他过去发生了什么。
每个人都忙着处理自己的焦虑、自己的目标、自己的生活。
他一个人守着过往的回忆,并没有融入本地青年的文化互动。同事们下班啤酒局喊他,他总以“要备课”“资料要改”等等借口脱身,久而久之还获得了“劳模”的绰号。
时间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导向,渐渐的他与T城的故交疏远,与这座大城市的年轻人没有太多连接。
他像从主干道拐上了高速公路,更快地匀速向前。
然而,人是很难真正摆脱自己成长环境的,更何况他这种数着日子过的人。他在大城市待了几年,脑子里只有挣钱、攒钱、给姑姑寄钱。
大城市生根的路长的看不到尽头,他并不妄想自己能拖着残破的身体成家立业。年中听说姑姑的体检不合格,提前病退时,“回家”的念头顿时冒了出来。
而命运,总会用最粗暴的方式,把人推回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