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卧室是姑姑的,房里陈设十分节俭:一张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深色床架靠在墙边,棉被折得整整齐齐,上面叠着一条旧得有些起球的灰蓝色薄毯;窗台上摆着几盆年年冬天都会被冻坏一半的常春藤,叶子边缘卷着,攀着管道往上爬。
清晨的微光从百叶窗缝里泄出来,在地板上拉出几条干净又锋利的线。
荣谦予靠坐在床沿,视线顺着光线移动,落到床头柜上的小闹钟上——圆形的金属外壳上有无数细碎的痕迹,指针走起来格外响,他小时候总被这声音吵得睡不着。
那时他刚搬来和姑姑住,常常半夜从浅睡里惊醒,胸口像被什么压着般发紧。姑姑听见动静,推开他房间门的一条缝,光线从客厅里倾进来,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身体要不要紧。
有些夜里他答不上话,只能缩在被窝里发抖,呼吸又快又浅。姑姑便把他抱进自己的房间,让他躺在靠墙的内侧位置。
她坐在外边,一只温暖的手轻拍他肩头,掌心的力道不急不缓,是他幼年时唯一觉得安全的节奏。
他还很小的时候,奶奶嘴里念叨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你是荣家的独苗,要有出息”。他思考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不是还有姑姑吗?”
奶奶脸上的皱纹垂了下来,抬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声音像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家丑不可外扬,我没她这个女儿。”
姑姑并不丑,她总拖着那玫红色行李箱,带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糖回来。她牵着他去拜年,和小辈们寒暄几句。可奶奶的朋友们并不待见她,总是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说姑姑“在城里待久了”,说他们“配不上跟她讲话”。
等他再长大一些,姑姑工作了。玫红色行李箱在家里出现得越来越少。他们的联系只剩下偶尔寄回来的钱和几本旧图书。
那几年他身体差得厉害,附近同龄的孩子不大愿意跟他玩。有人嫌他总咳嗽,有人说他是没人要的“病秧子”,还有几个岁数比他大一点的,总爱在放学路上故意挡他,推他一把,看他踉跄的样子取乐。
那天也是一样,天阴得很快,路边的树影一晃一晃,他抱着书包往家里走。背后传来几声怪叫,孩子们吵吵嚷嚷,他只想绕过去,可刚迈出去的脚就被人从背后用力推了一把。
他整个人被撞得向前扑去,膝盖狠狠磕在水泥地上,胸口撞在碎砖边缘,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肋骨缝里挤进去,让他瞬间喘不上气。
站起来,他知道必须站起来才有逃走的可能,可呼吸陡然像被掐住,空气卡在喉咙深处,胸口火辣辣地痛,眼前的景象在失焦。
“哎他脸怎么这么白?”
“别装,装病谁不会。”
等他再睁眼时,地面已经湿了一片,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奶奶赶来时满脸怒气,一边骂他“丢脸”,一边拽着他往家里拖。
她假装没看见他发青的嘴唇,没注意到他的呼吸细得几乎听不见,只顾着把他拎回屋里放在床上,粗暴地脱掉他潮湿的衣服,舀了盆水边骂边洗。
他哭得厉害,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堵住了,只能断断续续地粗喘。
街坊不知道是谁先听见了动静,先是拍门,再是提高了音量喊,最后大概是直接冲进来,看见他蜷着身子缩在床沿边,脸色白得透明。
“这孩子不对劲!快没气了!”
“还不送医院?你这是要出人命!”
似乎有人不顾奶奶的拦阻报了警,屋里乱成一团,争吵、脚步声、哭腔、塑料盆倒在地上的啪嗒声……每一样都像隔着几层厚布传到他耳里,忽远忽近。
*
第二晚荣谦予直接在医院长椅上坐了一夜,背僵得像贴着冰砖,天刚亮时 ICU 的窗帘被护士拉开了一条缝,纱窗后的光灰蒙蒙的,照在姑姑的脸上,让那张向来有干劲的面庞显得格外瘦。
医生查房后把他叫到走廊尽头,说话很客气,却句句都绕不开一个事实:姑姑的状态不乐观,接下来还要做进一步评估和可能的介入治疗,需要预算,需要家属做决定。
“这类治疗费用比较高,后续的监护时间可能也比较长,您心里要有预期。”
得亏这几年在教培机构没日没夜的上班,荣谦予去缴费窗口补资料,第一次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不过站得太久,感冒反复带来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没来得及压下,喉咙深处就涌出一阵干咳,他捂着口鼻偏过头,肩膀随咳嗽微微颤。
“交易失败。卡片状态异常。”
荣谦予重新确认金额,把银行卡插进去,输入密码。
屏幕只闪了一下,仍旧是同样的提示。
“银行卡已被风控锁定。请联系开户银行处理。”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不耐烦地嘀咕,他道了歉,赶紧把单据收好,拖着发酸的腿走到楼下的银行网点。
银行里暖气开得足,和他发烧未散的身体撞在一起,他感觉自己像个烫熟的山芋。工作人员刷了卡,看了看屏幕,又抬头看他一眼:“这张卡属于风险冻结状态。最近有几笔异常尝试取现,我们为了保护客户资金做了临时冻结。”
他愣住:“我姑姑现在在 ICU,卡里的钱得马上用来交费。”
工作人员说:“您不是持卡人,又不是直系家属,我们不能直接解冻。需要您提供亲属关系证明或者实际赡养人证明。您得去派出所开具证明,证明您确实是主要照护人,银行才能给您解锁。”
荣想说点什么,嗓子却干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只能点点头,把卡接回来。
热气一散,他被寒意猛地敲了一下,背脊发汗又发冷。外头的风钻进衣领,让他连站直都费力。
派出所不远,他一路走过去,脚步虚得像踩在棉花上。等轮到他时,他把身份证、户口本和医院的收费单据一并递过去,声音沙哑:“您好,我要开一份证明。我姑姑在 ICU,我是照护人,也是唯一的家属,但她的卡被冻结了,银行要我来开文件。”
医院旁边的派出所几乎每天都要处理这类事,民警十分熟练地核对着材料,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办这类证明要走流程,先核实户籍,再核实常住地信息。系统卡顿了两次,期间又向社区打了电话确认。程序化的声音让荣的头越来越胀,耳边嗡嗡的,外套被汗湿了一层,却仍冷得发抖。
终于,民警把盖好章的纸递过来:
“这是你作为实际赡养人的证明。记得复印几份。赶紧去医院吧。”
*
荣谦予进医生办公室时,缪诗正在打印病历,:“患者脱掉呼吸机后氧合还算不错,现在能自己维持到 94%,血压也稳定了,符合转心内科普通病房的标准。”
荣谦予点点头,忍不住问:“算脱离危险了吗?”
“不能简单说‘脱离危险’。你知道吧?她今年年中体检时就有慢性心衰的迹象了——这里,左心室扩大、射血分数偏低,都是长期形成的,拖得越久,心脏的代偿能力就越差。”
缪诗用黑水笔在几份文件的关键字上画圈。
“这次是急性失代偿性心力衰竭,急性期我们算是挺过去了。但她这次呼吸暂停的时间太长,全身供氧不足,肾功能、心肌酶谱和血气都受到影响。”
“那……她现在算什么阶段?”该来的总要来,荣谦予明白心衰发展是不可逆的。
经过几天的相处,缪诗知道他对心衰有一定了解,也没有回避:“按照现有检查结果,她的心衰已经进入中晚期。后面哪怕不再出现急性发作,也很难恢复到发病前的状态了。”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语气尽量温和:“往后生活质量会受到影响:走几步会喘、不能受凉、不能吃咸、睡觉要抬高枕头、随时可能出现再次心衰或心律失常。这些我们可以尽力控制,但不能逆转。”
荣谦予用力眨了眨眼。
她补充道,“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有些决定需要病人在清醒、理解自己情况的前提下亲自做判断。比如是否进行进一步的介入治疗、能承受多少药物副作用、未来康复目标怎么设。”
“目前我们先把生命体征稳住,”缪诗说,“你别急。这会是场持久战,这次急性期过去了就是好事。”
转出 ICU 后,荣红一直不太清醒。
氧气管贴在她鼻翼上,呼吸一下比一下浅,稍微挪动就会喘上几口。护士把交接记录挂在床尾,字写得密密麻麻,都是心率波动、尿量不足、夜间轻度憋醒之类的情况。
荣谦予从早上开始,就没真正坐下过。
先是跑去心内科护士站确认今日的用药方案;
再去门诊楼排队问心衰专家什么时候坐诊;
又去住院处补文件、更新下阶段的费用预算;
随后接到社区电话,让他补上派出所出的证明复印件,他便又折回楼下复印店;
医生临时通知要做心功能复查,他又去检查科排号。
来来回回的通道被他走了无数遍,再迷宫似的地形每一条都熟得能闭着眼走。
下午姑姑睡着后,他又去找主治小组的值班医生,想问问有没有别的治疗办法。
“药物已经用到位了,后期主要靠慢病管理。”医生喝了口咖啡,还是那句老话,“心衰不像其他病,扛过去不代表彻底好转。”
荣谦予点点头,转身又去了隔壁的老年医学科,排了近一个小时的号,只为了问一句:“有没有什么能改善的?比如营养、康复、介入评估?”
老年科主任看他握着资料的手轻微发抖,语气倒是放软了些:“可以评估,但心脏问题才是根本。你别走太多弯路,该听心内科的还是要听。”
荣谦予说“谢谢”,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把厚厚一叠化验单和检查单抱在怀里,站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看着外头的风刮过医院广场,吹得树梢一阵一阵地折下去。
晚上又通过前同事问到一个外地心衰中心的专家联系方式,打过去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那位专家听完整个病例,只在电话那头平稳地说了一句: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老人这是慢性问题急性发作,救回来已经很不容易。别背太多心理负担。”
挂掉电话时,他才发现自己站在空荡荡的输液大厅里,冷气顺着衬衫领口灌进去,让他骤然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