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老师感冒还没好?》 第1章 小凌送花 圣诞夜,J市某写字楼内。 荣谦予憋着气一路跑回办公室,浸在冷汗里的手心撑不住光滑的桌腿,他踉跄一下跪坐在地上,狼狈地抽着气。 喘不上气…… 他用力揪着毛衣的领子,试图将它拉松来获得更多的空气。可最近机构里的新风系统格外不给力,本来就被咳嗽折磨得岌岌可危的呼吸系统又因着刚跑太急、呛了一鼻子花粉雪上加霜。 胸腔偏偏也在这时候来凑热闹,一阵压迫感猛地袭来,荣谦予疼得折下了腰,“咻咻”的蜂鸣声伴着“嗡嗡”的耳鸣声快要穿破他的耳膜…… 药…… 借手肘的力量勉强将自己撑起,荣谦予只觉得天旋地转,勉强打开办公桌边的抽屉,在一堆资料里胡乱翻找。 越着急越找不到。 “咳咳咳……嗬呃,嗬嗬……”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忽明忽暗,明明在大口大口的喘气却没有多少气流能成功进入肺里。 荣谦予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被剥夺,恐慌再也控制不住,伴着濒死感如洪水般袭来。 包,包里也有…… 荣谦予不甘心地伸手去够桌边的电脑包,身体离开柜子后失去了着力点,他几乎无意识地向后瘫软下去。 仰卧就更难呼吸了。 可他的全部注意力已经被窒息感占据,无力思考和作出判断,只能任由身体向后倒去。 “荣谦予!”身体并没有撞上别的办公桌,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的上半身扶起来,“哮喘吗?药在哪!” 凌廷泽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荣谦予努力睁开眼睛,试图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 十分钟前,凌廷泽还在领奖台边,面对一片热闹的欢呼。 样板间一样精装修的鹫溪园成人语言培训机构正在举办圣诞节派对。圣诞树、花环、蜡烛、气球、饼干一应俱全,看得出经费充足——是庆典公司包办的。 凌廷泽心理悄悄吐槽。 但专业人士审美尚可,今天是他追荣老师漫长征程中新的里程碑,本人对今天的仪式感还算满意。 “不知道小凌又要给荣老师送什么圣诞节礼物呀!”一位教口语的老师打趣道。 “我可看到啦,一大捧鲜花在桌底下!楼下那家超贵礼品店的!” “小凌又贴钱上班啦。” “凌老师之心路人皆知!” “这么会用成语怎么写作还在套模版?”凌廷泽大方地单手包起一早准备好的花束,上台路上还不忘回一句表示自己听到了,又招来一阵欢呼。 而风暴中心的另一位——机构“炙手可热”的名师荣谦予已经站在了台上,看着下面的骚动微微皱眉。 “咳咳、这又是闹哪出?”荣谦予咳嗽两声,避开话筒小声问道。 “不做什么,圣诞节送花啊!”凌廷泽接过何老师递来的话筒,笑着宣布,“我看到楼下礼品店有圣诞促销,买花送糖,糖在电梯间的外卖桌上,大家想吃的随便拿!” 爽朗的男声从一旁的音响传出,台下又一次炸开了锅。 “是喜糖吗!!” “好甜好甜!” “我也想要凌老师送的花!” “今天花是送给劳模的,你哪天不迟到了再说吧。”凌廷泽怼了一句,转身看向荣谦予。 机构的暖气很热,多数人只穿了一件长袖,但荣老师好像很怕冷,驼色高领毛衣外又套了一件黑色针织开衫,脸上泛着红晕,手却异常的冰凉。 花到手边,荣谦予愣了一下。 台下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薄了小凌的面子。 他小心接过,道了声谢。 “啊啊啊啊接了!” “凌老师加油!” “呜呜呜我一次失恋失两个!” 台下的起哄和欢呼在耳边炸开。凌廷泽只当是背景音,一颗心随着荣谦予细微动作跳动。 那么大一捧花,荣谦予只能双手抱着。他微微皱眉,将花尽可能拿远。 不喜欢花吗? 这点微动作自然没能逃过一双一直盯着的眼睛,凌廷泽心中暗叫不好,他明明记得以前学生说过荣谦予有订花的习惯,难道是虚假情报? “凌老师来当助教前,我每年都得准备两三份助教奖杯。”主持人兼教务何老师假装苦恼地摇了摇头,“感谢凌老师为我减轻工作负担!” 大家哄笑。 “荣老师每天来得比阿姨早,走得比保安晚,认真负责带了一届又一届鹫溪园的学生,今年的劳模也是——” “实至名归!!”大家配合地鼓掌。 “荣老师怕是没手拿奖杯啦,凌老师先帮忙拿着吧!”何老师拿出一早准备好的两个写着“最佳劳模”的雪人奖杯,绕过捧着鲜花的荣谦予,递给凌廷泽。 凌廷泽比了个手势,何老师心领神会地退到台下,指挥道:“来合张照吧!一二三——茄子!” 荣谦予依稀记得前几年没拍过合照,但此刻脑子昏沉得像浸在水里,喉间的痒痛一波接一波涌上来,他勉强扯动嘴角,配合地笑了笑。 拍完照下台,凌廷泽刚想把奖杯给他,却见那人只是说了句“抱歉”,把花还给他就快步跑了出去。 啊?凌廷泽拿着刚送出去的花有些不知所措。 “你这几天请假不知道,荣老师最近天天咳嗽,”一位阅读老师拍拍凌廷泽说,“机构里闷,这会儿估计正不舒服着呢。你别放在心上,倒杯热水去问问。” 确实一直在咳嗽。 准备惊喜前的激动渐渐散去,凌廷泽回想起一些被自己忽视的细节。 冰凉的手,喜欢花却推拒的动作,离开时凌乱的呼吸…… 不放心。 凌廷泽把花放回地上。 跟上去看看。 . 一路飞奔至办公室,凌廷泽的呼吸还未平稳,就听见门缝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夹杂着令人窒息的喘息。他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幕让他心脏猛地一沉。 荣谦予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地倚在办公桌旁,脸色苍白如纸,手死死攥着高领毛衣的领口,像是在徒劳地挣扎着吸入空气。 “荣谦予!”凌廷泽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将人稳稳扶住。 凑近才发现荣谦予的状态实在是不好,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一样浑身汗湿,眉头紧锁,眼神失焦,淡紫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一声声类似鸡鸣的响声。 他浑身颤抖的厉害,意识模糊,凌廷泽不敢耽搁。 视线飞速扫过办公室,一旁的抽屉明显有被翻找过的痕迹。凌廷泽眼尖,一眼就看到最内侧有个被压在文件下的万托林。 找到了药,他索性跪坐在地上,让荣谦予靠在自己身上,双手环过他的身侧,确保他保持上半身弯曲。 “抬下巴,放松。”凌廷泽一手摇晃气雾剂一手托住荣谦予的头轻轻后仰,在他耳边大声说,“深呼吸!” “嗬、咳咳咳、嗬、嗬呃……呼……”荣谦予下意识的听从,拼命压住咳嗽,逼着自己吐出一口气。 “这毛衣太紧了,我帮你脱下来。”凌廷泽定了定神,一只手撑住已经被抓得皱起来领口,护着荣谦予的喉咙,尽可能减少他的不适。 毛衣短暂的划过嘴唇,束缚感骤然减轻,荣谦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夺过凌廷泽手中的气雾剂,猛地吸了一口气憋住。 药物的刺激让肺部传来一阵剧痛,荣谦予感觉自己像个漏气的风箱,手脱力的砸向地面,气雾剂被甩了出去。 他想要去捡,却被凌廷泽拦住。 “刚才太急了,是我不好。”凌廷泽放低声音,带着一丝歉意劝道,“急救药别用太多,先看看效果,好吗?” 荣谦予理智上知道有道理,但心理上不拿着药就慌,他在一片天旋地转中到处摸索的时候,被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 “坚持住,我来帮你数时间,1、2、3……”凌廷泽冷静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会没事的,别着急。” 昏沉间,荣谦予感觉腹部的压迫得到了缓解,或许是小凌帮自己解开了西装裤的纽扣。 度秒如年。 气流在狭窄的气管里碰撞,舌尖麻木的忍受着药物的刺激,荣谦予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时间过去。 “6,7……” 不巧又来一阵难以忍耐的咳嗽 撑不下去了。 “咳咳咳咳咳、嗬咳咳咳……” 荣谦予用最大的力气推开凌廷泽,一手撑着地面、一手用力捶打着胸口,不停地咳嗽、抽气、咳嗽…… 感知到那双手伸进他的里衣,荣谦予的注意力短暂的从无休止的咳嗽中微微转移,只能暂时停下捶打的动作,略有些烦躁的抬起眼看向身侧的人。 “别打了,我帮你按按。”凌廷泽看着那双因呛咳有些湿润的眼睛,心疼地将人揽回来,“放轻松,你现在太激动了,手抖的很厉害。” 凌廷泽用拇指自上而下的按摩着荣谦予的胸骨,边摸边给他“介绍”: “这是华盖,这是玉堂,这是大名鼎鼎的膻中穴,理气活血、宽胸利膈。消气儿的,你们老师经常用。在这里,胸部正中,平时也可以自己揉揉。” “嗬呃,嗬呃……嗯……”荣谦予努力去听凌廷泽在说什么,感受着他的声音从模糊难以理解到渐渐清晰。 “慢慢来,等药效出来会好了。我继续跟你讲,我现在按的这一段,胸骨正中是任脉过的地方,是调整气息的要穴,这会儿帮你缓解气道痉挛的。” 荣谦予调整着呼吸,耳朵不自觉地听凌廷泽说话分散注意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效起来了,理智逐渐汇拢,大脑缓慢开机—— 等等,他这会儿是在小凌怀里? 第2章 意在名师 “你也太瘦了,这锁骨明显的可以去医院给我们实习生做示范。”凌廷泽看到随着他拇指切揉,秋衣里露出的一截皮肤,没来由的一阵不爽。 “咳、咳咳,我嗬、我都要忘了你、你学医。” 荣谦予嫌他吵,也觉得自己靠在他怀里的姿势太别扭,稍微有了点力气便试图推开他。 药效估计起来了,凌廷泽观察着荣谦予的状态,停止了絮絮叨叨的“穴位小课堂”。 “嗓子这么哑就别揶揄我了。”凌廷泽由着荣谦予推开他,站起身扶住他的腰给借力,将人半抱半扶安置在办公椅里,又捡起一边的开衫盖在他身上。 “别着急,先歇一会儿。” 荣谦予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感觉到身边的热源要走,忙拉住他。 “我去给你倒点热水。”凌廷泽被拉住,心里那些因为刚被推开的不爽烟消云散。 “不,不要告诉他们……”荣谦予抬起头,看着凌廷泽。 他的喘息声还没有完全平复,乌黑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上,雾蒙蒙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像只讨罐头吃的小猫。 凌廷泽清晰得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不、不想被别人知道……可以吗?”荣谦予补充道。 看来还是个瞒着病史上班的。凌廷泽微微回神先应下,临走前抽了两张餐巾纸帮他擦了擦额间的汗,感受到那人因呼吸急促而异常烦躁的情绪,按下想要教育他的心思。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荣谦予终于老实坐了回去,一点点等着呼吸频率恢复。 不知道是因为机构里太暖和还是因为刚刚发作时间太长,荣谦予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哮喘发作的时候有人在身边真安心啊。 “荣老师?荣老师?”凌廷泽倒水回来轻拍趴在桌上的人,犹豫地问道,“你刚才出太多汗了,我拿了咖啡机的糖条,平时见你常加,现在能倒在水里吗?” “加吧,没事的。”荣谦予强打精神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水温刚好。 “我翻到了之前老何他们团建爬山买的血氧仪,先来测一下,”凌廷泽拿出一个小巧的仪器,开机后夹在荣谦予的另一只手上。 “93,还好。”凌廷泽长舒了一口气。 “小毛病犯了咳咳、我身体比较敏感、发作起来看着吓人,已经没事了。麻烦你了,谢谢。”温热的液体滑过喉管,压下了喉间的躁动,荣谦予客套道。 小凌是年初来这里准备标准化考试的学生,因为对方医疗机构的政策问题培训计划延迟了半年,据本人说是拿着相当优秀的成绩身体力行了什么叫“把给机构的钱赚回来”,兼职给他当助教。 当时很多人好奇,本市医科大在华东地区数一数二,小凌脑子这么好使难道还愁找不到对口的实习? 本人的解释是:去医院全职实习要三班倒要挨骂要忍受领导PUA,他都打算出国了不如多和英语打交道。 乍一听很有道理,仔细想莫名其妙。 这样的疑问在凌廷泽入职后就消失的七七八八,因为他兼职干的比全职还卖力。荣谦予课排得满,以前教务何老师都会为他安排两个助教替换上班,小凌来了之后倒是一个顶俩,可谓是吃苦耐劳。 显然不是为了那少的可怜的助教工资。要知道他之前在这里上的可是一小时四位数的“名师一对一辅导”。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名师”。 端茶倒水关怀备至,批作业教学生全全包办,还十分难得的找到了一个“帮更多忙,但不至于造成困扰”的点。 今天这种当众送花,还是第一次。 “是……花粉吗?”凌廷泽紧张的声音有些干涩,想到自己是导致荣老师发病的罪魁祸首就无比后怕,“抱歉,我之前听学生说你以前有订花的习惯,不知道……” “不是的,我很喜欢花,谢谢。”荣谦予糟蹋了他的好意本就愧疚,一听他还要将哮喘的责任揽上,忙打断道,“是我最近感冒了,不是花。” 荣谦予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毛衣。 对他有好感的同事、学生从来不在少数,他遇到了都会礼貌地拒绝。可凌廷泽不一样——或许是因为他准备的太费心,每每看到优秀的他在自己面前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他拒绝的话总在嘴边打个急转弯,只留下一句略带苦涩的“谢谢”。 “是我没注意到荣老师不舒服。”凌廷泽垂下头,语气中带着些许自责。 本来你也不用注意呀。 荣谦予知道这话不该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凌在追求自己。如果这份感情早来几年,或是自己还有更多时间,他都不会这样糟蹋人家的心意。 老何是还没告诉小凌吗…… “要去医院复查吗?要不我送你吧?”凌廷泽注意到荣谦予无意识的动作,以为他要出门,立刻站起身来。 “不用了,他们还在玩吧?我自己打车去就行。”荣谦予摆摆手,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你帮我跟何老师说一声,我今晚有点累,先回去了。” 话一出口,便像一道无形的隔阂落在两人之间。凌廷泽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再开口。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只能点头离开。 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温暖的灯光被阻隔在门外,留下寂静的空间和他心底的一片空白。 . “荣老师没事吧?”大厅里已接近散场,地板上零星散落着气球和礼帽,何老师看到凌廷泽一个人,忙抱着音响盒走过来问。 “没事,他说他感冒了有点不舒服,让我跟您说一声他先回去了。”凌廷泽照着荣谦予交代的说。 “唉,我在这儿当教务这么多年了,荣老师这么拼命的人才不常见,可惜年后要走了……”何老师翻着手机上刚收到的消息,“虽然这么问有点早,你年后还续约吗?” 小凌当初应聘助教时就走了些关系,指名要搭荣老师,他看着荣老师从刚毕业的小年轻走到现在的位置,小凌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就起了撮合的心思。 可今天的情况……何老师撇了一眼大厅角落里的花。 估计难咯。 “荣老师要走?”凌廷泽很意外,荣谦予在这个机构声誉和待遇都很好,有很多学生都有意向继续上他的课,正在事业的高峰期。 “听说是要回老家照顾家人。”何老师也觉得可惜,“你还年轻,回去多考虑考虑吧。” 凌廷泽呆站在原地,脑海里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怎么好好的就要走了? 他紧皱着眉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大厅的一角,那束明艳的花还静静靠在墙边。已记不清是第几次,他放任自己想象着它被荣谦予接过时的样子,甚至能清楚地描摹出那双修长的手如何接住花束,唇角带着微微的笑意,说出那句口头禅一般的:“谢谢。” 荣谦予荣老师的五官单独拎出来都不算出众,组合起来却能算得上清秀柔和。 如果在他眨眼时自下而上看,长长密密的睫毛随着眼睑起合,一点点勾动着凌廷泽的心弦。 凌廷泽通过朋友推荐上过几节他的一对一,便立刻被他吸引。 他这人自带的书卷气,举手投足之间进退有度,夸奖不谄媚、提醒不刻意,该严时严、该松时松。后来当他的助教,他工作专业高效、微笑亲切温暖提携后辈…… “凌老师?凌老师!”一双指甲上贴满钻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Christmas之后凌老师总是魂不守舍的,失恋了?” 女孩的声音透着调侃。 “嗯。”凌廷泽几乎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回过神时却带着几分怅然,迅速调整了情绪,“重默完了?一会儿荣老师的阅读课作业写了吗?” “写了一些。” 女孩回答地模棱两可。 “来的路上鬼画符的?” “嘿嘿,晚上有个元旦party,化妆多花了点时间。”女孩玩着卷发,夸张的假双假睫毛配着浓厚花俏的妆面,确实是用心打扮过的。 没有荣谦予的自然。 “好吧,enjoy it。” 荣谦予有些资历,带的大多是一对一的课,里面不乏一些直接告知他随便讲、别管睡觉打游戏的少爷小姐,他们无论考出什么成绩都能被家人塞出国,机构老师也就随意讲讲尽个责任。 “你的眼睛在说我太fancy了。”女孩不买账,“何必沉在一条船上,选择多的是。” “阅读,在我这儿写完吧。省得荣老师没东西讲。”凌廷泽没理她,低头批改着重默的内容,“单词也没背吧。” “嗯,第二次了。” 机构的规矩是提供三次重默机会。 “这是等着下一次呢。”批改词汇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凌廷泽在小学当课代表的时候就开始帮老师做这个了,更何况是这种几乎全空、挣扎都不挣扎一下的默写。 “诶不说这个,荣老师最近又感冒了你知道吗?”女孩明显是不想写作业也不想背单词,扯开话题道,“我平时最怕他了,他给我上课还巨认真,搞得我玩手机都玩得都有点愧疚。” “你还会愧疚?看不出来。”凌廷泽想到前几天荣老师刚犯过哮喘,又是几天过去咳嗽也没见好。他想劝人休息被教务何老师拦下。 毕竟全勤奖要紧,“轻伤不下火线”。 “害,别这么毒舌。听我说,你猜昨天上课的时候怎么着?他讲着讲着突然就坐下了!” 女孩手舞足蹈地形容着。 “我当时在和朋友联机打游戏嘛没工夫看,他好像突然很难受,椅子都没怎么拉开。揪着衣服一直咳嗽。” “要我说你俩就不合适,你看他挣那么多还那么拼,身体又不好,一看就是缺钱的。玩玩可以,别当真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凌廷泽打断道。 “轮不到我当家。你个在教培机构当助教的医学生可没立场说我。”女孩拿起名牌包,“我先去荣老师那儿了。” 最近心不在焉的状态让凌廷泽感到有些不安。他拿起手机,斟酌着编辑了一条消息,问老何荣谦予接下来的安排。 点击发送后,凌廷泽深吸一口气。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靠在小教室的窗边,冬天天黑的早,百叶窗外的天空被冬日夕阳染成了橘红,映在窗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晕。 脑海里不断闪过女孩的话——“他讲着讲着突然就坐下了……” 荣谦予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论是课堂上的掌控力,还是与学生的距离拿捏得刚刚好,仿佛天生就是这行的最佳代言人。 可最近他的身体状况糟糕到周围的人都看出来了,为什么自己一个专业的偏偏没有察觉? 难道是刻意躲着自己? “要去看看。” 凌廷泽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窗台,像是做下了某个决定。 第3章 突闻噩耗 一对一的教室像个小盒子,荣谦予的背面是写字楼的透光玻璃,前面是半透明印着机构logo的玻璃墙,冬日午后的阳光穿过百叶窗洒在他身上,发丝都闪着金色的光芒。 凌廷泽站在教室门口,手中捧着纸杯,目光落在玻璃墙后荣谦予略显单薄的背影上。他的神情恍惚了一瞬,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咳咳、默了吧,单词不过我没法讲。”荣谦予察觉到在门口怔愣的身影,轻轻出声提醒。 “给你泡了些茶。”凌廷泽回神,将纸杯递过去。 “咳、咳咳,谢谢,辛苦了。”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口罩后传来,荣谦予扯着沙哑的嗓子道谢。 “怎么没有我的?”女孩感觉自己好像是个发光的电灯泡,撇撇嘴吐槽道。 “苦的。”凌廷泽睁眼说瞎话,看着那双拿着杯子的修长双手突然顿了一下,凌廷泽觉得有些可爱,对他眨了眨眼。 居然怕苦。 这是凌廷泽当上助教后的“新发现”,写字楼的茶水间有自取的咖啡和茶,荣老师不常喝,偶尔几次太累了或者中午没休息好才会倒一杯,也会刻意避开同事,多拆好几包糖条、蜂蜜,或者加牛奶。 浓厚的枣香混着桂圆的甜味安抚下躁动的喉管,荣谦予微微扬起嘴角。 笑起来真好看。 好想把时间停在这一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午饭吃得太多,凌廷泽这会儿感觉自己被教室的暖气烘得飘飘然,整个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荣谦予的一举一动上。 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后,凌廷泽注意到他的手微微发颤,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他感冒怎么好得这样慢? 荣谦予却面不改色,出声提醒女孩专心…… “为救李郎~离家园~~”一声嘹亮的黄梅戏打破了短暂的平静,荣谦予迅速挂断电话,说了声抱歉。 “噗嗤,荣老师喜欢听戏?”女孩装模作样地写了几个字后放弃了重默,注意力被颇具反差的手机铃吸引,笑着打趣道。 “家里长辈喜欢,从小带着听,这首放着也吉利。”荣谦予把默写中递给凌廷泽,“重默辛苦凌老师批改一下。” “应该的。”凌廷泽接过,没任何退步——当然也没任何进步的重默。 “为救~”电话铃再次响起,荣谦予眉心微皱,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荣老师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反正要重写这篇阅读。”女孩“善解人意”地说,巴不得提前点下课。 荣谦予点头表示感谢,拿起电话走到一旁。 abandon都不会。凌廷泽努力集中注意力批改默写,却很难不好奇这位联系人第一常年是教务何老师且没有分工作手机的人能接到什么电话。 突然,身边人明显剧烈颤抖了一下,先是发出几声“呃、啊”的哑音,随后焦急地用近乎尖锐的喉音回答了一句“是,我是。”踉跄一下,转身朝门外走去。 教室不大,凌廷泽耳朵也尖,隐约听见电话里传来模糊的急促声音:“正在抢救,很严重……家属尽快……” 家里出事了?凌廷泽批完重默给女孩,犹豫要不要跟出去。 过了五分钟,荣谦予还没回来。 这不正常。凌廷泽回忆起近日种种,愈发担心起来。 “你先看阅读,我去上个洗手间。”凌廷泽敷衍地对女孩说了一句,快步出了教室。 . 元旦假前的最后一天机构里异常浮躁,路过的老师学生行色匆匆,多半急着回去过节。凌廷泽绕到办公室没看到荣谦予,他的工位旁摆着几个纸箱,大概是已经在收拾准备辞职了。 想来也是,大办公室说话更不方便。凌廷泽自嘲地笑笑,教室都有电子锁进不去,荣谦予还能去哪?说不定已经回上课的教室了。 拐过一个转角,凌廷泽听到细微衣服摩擦墙面的声音。 在……楼道里? 写字楼高层的楼梯很少有人会走,加上理论上来说已经出了教学范围,天气暖和时很多烟瘾重的老师学生会去偷摸抽上一根。 荣谦予不沾烟酒,最近一直在咳嗽,怎么会进这种地方。 凌廷泽朝前走了几步,又听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伴随颗粒晃动沙沙声。 是药瓶摔落的声音。 凌廷泽猛地转身推开楼梯间的门,一阵寒气迎面扑来。 荣谦予靠着墙,弯腰试图捡起掉落在地的棕色药瓶,但颤抖的手指几次碰到药瓶,却始终握不住。 “嗬呃……嗬……” 他的呼吸忽快忽慢,身体随着紊乱的喘息一阵一阵打着哆嗦,亮着屏幕的手机在地上闪着屏幕,大概也是没拿稳掉落的。 弯腰的动作对于正在发病的人而言太过艰难。就在他再一次伸手时,身体突然一软,向前直直倒去。 又来。 凌廷泽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扶住他的身体,将他靠回墙上。 可他不太清醒,半梦半醒间受胸口疼痛折磨,眼皮无力地耷拉着,露出一点虚弱的奶白,嘴唇因为缺氧漫上一层紫气,随着不规律的呼吸一张一合,身体无意识地抽动着。 “听得见我说话吗?”凌廷泽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一边扶住他的胳膊,捡起地上的药瓶。 硝酸甘油。 凌廷泽来不及多想,迅速掰开瓶盖,拿出一片放在荣谦予的舌下。 “唔,呃……” 荣谦予吃力地含住药气息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他的指尖透着雾紫色的病气,关节处不自觉地蜷缩着。凌廷泽握住他瘦削冰凉的手腕,感受着急如鼓点的心跳。 一阵寒风从年久失修的窗户灌进来,刺骨的冷意让荣谦予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和身体的疼痛僵持。 楼道里的两人都没穿外套,凌廷泽挡住出风口将自己的卫衣脱下翻面,暖和的宽松卫衣罩住他不停颤抖的上半身。 凌廷泽不敢随意挪动刚吃下药的人,可呆在楼道里总不是长久之计。 荣谦予迷糊间感觉寒冷减轻了一些,因呼吸困难紧攥在胸前的手被人扳开。 “不能这么压着,是这里疼吗?”。凌廷泽按揉着他方才揪住的位置,尽量放缓声音,试图让他放松些许。凌廷泽低头看着荣谦予,不知为何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悲伤情绪:心疼、焦急,还有一种隐隐的懊悔。 这人平时到底在坚持什么,怎么能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 学医的常识告诉他心脏问题都不是小问题,凌廷泽一边观察着荣谦予的状态一边拨打急救电话。 “不、嗬……别……”一双苍白的手闯入视线,无力地挡住拨号的屏幕,“要去,呃,去T城……” T城?凌廷泽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具体。 “唔,只是感冒引起的心绞痛……老毛病了……姑,要去,嗬要去T……很急……” 荣谦予下意识身体前倾阻止凌廷泽叫救护车,盖在身上的卫衣被掀开,突然改变的姿势和一阵冷风让本就难受的人更加焦急,他语无伦次的想要说什么,却被灌进口中的冰冷空气呛到,方才微微平复的喉咙再次不堪重负,大力咳嗽起来。 “咳咳咳、呃咳咳咳……” “你先别急,缓一缓。”情绪激动是大忌,凌廷泽只好先放下手机,他看着荣谦予因剧烈咳嗽而越发脸颊发白,微微颤抖的双手撑着墙壁,像是极力掩饰自己的狼狈。 去T城?家里人出事了?可他的身体能撑得住吗? 凌廷泽观察着荣谦予胸口依旧混乱的起伏。 他的嘴唇已经开始褪去些紫气,显然药片起了作用,但这远远不够。 “荣谦予,你听我说。”凌廷泽一边观察着他的状态,一边试图劝说,“现在你需要的是确诊和复查,我们应该去医院……” “没时间了!”荣谦予打断他,呼吸急促、被药物压抑下去的急促喘息又有了要卷土重来的意思,受疾病所困、平日里妙语连珠的人接近词穷,只能放下高高的尊严,遵循本能带着哽咽的声音哀求,含糊道“求你……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凌廷泽沉默了,呼吸仿佛停滞了一瞬。他低头看着怀里倔强又脆弱的人,心中一阵刺痛。 送他去医院是最好的选择,可如果他因此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呢? 凌廷泽紧绷着下颌,脑海里不断权衡着眼前的局面。 楼梯间里一片死寂。 能让他急成这样,一定是很重要的家人吧? 似乎想到了什么,凌廷泽微微松动,语气更加轻缓,带上些安抚的意思妥协道,“我们先进去好吗?楼道里太冷了。” “嗬……不。”荣谦予仍是拒绝,呼吸间带着明显的停顿。他再次试图扶着墙站起身,却因为体力耗尽,眼前一黑,整个人再次滑落下来。 “别人看见……”他咬着牙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铁块,最后的反对意志让他抬了抬手——却很快无力地垂下。 凌廷泽熟练地接住他的身体,神色复杂地看着怀里不听话的患者。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间的痛苦像是要刻进心底。 明明总是让被人觉得他无所不能,现在却虚弱得像会随时消失。 凌廷泽舒了一口闷气,低头轻轻在荣谦予耳边说道:“好,不让别人看见,我送你去。” 他将卫衣重新披在荣谦予身上,挡住那被冷风侵袭的单薄身体。怀里的人安静了几分,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凌廷泽伸手扶上他的心口,默数几秒,确认药物已经起效。 大概只是低血压导致的晕厥。 凌廷泽托着昏厥的人半躺下,郑重地承诺: “我来守护你的平安。” 第4章 T城路上 决定了要送荣谦予去T城,凌廷泽便不再耽搁,快速回教室安排女孩先回去,拿上自己和荣谦予的包和衣服。 在办公室里落了一层灰的医药箱里翻出一些或许能用得到的东西,将自己和荣谦予的保温杯里都倒满了温开水,又拿走了茶水间几乎所有的糖条,才折返回来。 荣谦予还没醒,整个人因为寒冷蜷缩起来,可这个姿势又不利于呼吸,凌廷泽皱皱眉,摸上他的颈动脉。 呼吸虽然缓慢但还算平稳,手指和嘴唇上的紫色消减了一些。 凌廷泽先把两件羽绒服都盖在他的身上防止失温,撕开几张女同事常用的暖贴敷在他的腋下,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尽量平稳地将人缓慢抱起来。 “唔……” 怀中的人难受得发出一声呻吟,凌廷泽知道他因为体位变化不舒服了,安抚道:“很快。” 机构里这会儿人来人往很嘈杂,最近新风系统不好也不透气,确实不是最适宜休息的地方。 他鬼使神差地听从了那人的意愿,先从楼道下了一层再坐另一个电梯下到停车场。 楼下的电梯停靠的楼层商户不多,如果遇上几个班同时下课、电梯口排长队的情况,可以从那里下去。 这还是当初总帮忙带午餐、荣谦予过意不去偷偷告诉他的。 那天荣老师难得露出了一点自豪的神情,眉眼弯弯、笑着说是他发现的。 “嗬呃……嗬呃……” 电梯下降,荣谦予被刺激的双眼翻白、头颈无力的向后倒去,刚减弱的紫色又有上升的势头,无力的在凌廷泽的怀抱里微微颤抖。 凌廷泽心疼地快要跳出来,又腾不出额外的手去做些什么减轻怀里人的不适,只能一遍遍好似魔怔了的重复: “快到了——很快就到了——” 终于到了地下停车场,凌廷泽十分庆幸自己今天来得早车停得不远,否则他可能就控制不住直接打120的冲动了。 将荣谦予安置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又折回去拿后备箱里的毛毯为他盖上,打开车内的新风和空调。 拿出机构里给几位高血压老师准备的腕式血压仪,凌廷泽将荣谦予毛衣的袖子挽上去。抬起冰冷的、青紫色还未完全散去的手,将绑带对准手腕横纹中点处,使其手心向上,袖带于心脏部位同高。 还好。凌廷泽叹一口气,和自己判断的差不多,应该是服药后低血压晕过去了。 将座位调低,让荣谦予能保持在一个相对舒服又不至于喘不上气的半卧姿势。凌廷泽坐回驾驶位关上门,伸手拿出自己的保温杯,使劲拧开沉重的顶部,一次性撕开很多包糖倒进去。 这杯子还是他爸转送给他的,又贵又重,凌廷泽喜欢喝自动贩售机里的冰饮,保温杯顺手放工位上,因为太重几次想起来都没带走。 现在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偷懒,这个杯子毛病颇多,但吸管在此时无疑非常难得。 荣谦予被一番折腾,已经隐约有了些意识,睫毛在小范围的颤抖,似乎在攒着睁开眼的力气。 “不着急,先喝点糖水。”副驾上那人眉角肉眼可见地抽动了几下,凌廷泽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将水杯微微倾倒试温。 温度正好,只是杯口太大泼出来了些,凌廷泽顾不上擦拭,将杯盖虚虚盖上,吸管口送到那双紫雾未退的嘴边。 “慢点喝,一口一口来。” 干涸的嘴唇接触到令人兴奋的糖分,下意识含住不停地吞咽。 凌廷泽见他喝的那样急,怕他呛到、忙将水杯拿远。 吸管被咬出浅浅的牙印,猝不及防地离开,嘴唇来不及反应,一小泼水顺着嘴角滑下。 正在擦水的手一顿,抽出一张原色餐巾纸,贴上对比下白的惊心动魄的下颌。 “嗡。”一声,凌廷泽被惊醒,是手机有新消息提醒。 “刚收到消息,荣老师家里老人出事了,急着回T城。节后的排版我晚上调整一下发给你。” “抱歉,我也请几天假。”凌廷泽回过神回复道,又引导着荣谦予慢慢喝了几口水,观察着他的呼吸渐渐平复,吞咽的速度变慢,再次脱力的昏睡过去,才拧紧杯盖。 有些心虚地将杯子放到后座,将荣谦予自己的保温杯换到他手边,在车载导航中输入T城。 * 荣谦予是被出风口的暖风唤醒的。 “醒了?杯子在左手边,先喝点糖水。”熟悉的爽朗男声响起,荣谦予模糊的意识突然情绪,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 “你在机构楼道里晕倒了,这里是我车,我送你去。” 最近流行叠穿,凌廷泽不知为何把卫衣脱了,单薄的衬衫贴在身上,领口的纽扣被随意的解开。 凌廷泽注意到荣谦予在看自己,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纯真微笑: “元旦假期,堵车。” “太麻烦你了。”荣谦予反应过来,看向车载显示屏,“送我到J市火车南站就行,谢谢!” “你有车票?”凌廷泽面上表情不改,摆出一副专心驾驶的样子,问道。 “我现在买。”荣谦予拿起一旁他的手机,慌忙点开铁路售票软件。 一排售罄。 “元旦的票早卖完了。再说谁都有个难的时候,朋友间救个急,我本来假期也没什么计划,应该的。” 一个红灯,凌廷泽拿起手边荣谦予的水杯,帮他打开递到还在刷新售票信息的那人手边,“喝点吧,别先倒下了。” 荣谦予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还在嘟囔着“太麻烦你了”“多不好意思”就被喂了一口糖水。打消掉凌廷泽心里怕被发现的那点疑虑。 “T城哪个医院?”凌廷泽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抢先问。 T城距离J市不远,来J市读书挣钱也是很多T城年轻人的选择,凌廷泽对T城还算耳熟。 “T城人民医院。”荣谦予逼自己冷静下来,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是太麻烦小凌。 年轻人放假总有活动的,自己这事儿怕是让他为难了。 “真巧,我有个师姐在那里工作。患者具体信息告诉我,我托人问问。”凌廷泽改了导航目的地,又开始翻找着手机通讯录。 “荣红,红色的红,64岁,早上散步的时候突然晕倒,被路人送医院抢救。”电话里冰冷的声音已经在荣谦予脑内环绕了千百遍,“是我的姑姑,她没别的亲人了。” “好的。别太着急,医院会尽力救治的,也联系上你了不是吗?我们现在就在去的路上。”红灯过去,凌廷泽一边重新启动车辆一边拨号。 “喂,师姐。好久不见!……哈哈哈怎么会呢!不过确实有事儿。我有个朋友的家人,对对在T城二院。刚打电话通知还在抢救……叫荣红,草头的荣,红色的红。诶诶好!麻烦了!!回头请你吃烤肉!” 凌廷泽戴着蓝牙,荣谦予听不清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那位“师姐”似乎和他挺熟。能有认识的人在医院帮忙再好不过,荣谦予在他挂断电话后不停地道谢。 “没事,等你姑姑稳定下来请我们吃顿饭就好。”凌廷泽挂断电话,“我师姐很靠谱的,你放宽心。刚犯过病又吹了冷风,再休息会儿吧,到医院有的忙呢。” 荣谦予喝了些水,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些许气喘,知道小凌说得有理,在温暖的车内重新闭上眼睛努力入睡。 * 元旦假期路况很差,上了高速后堵车更加严重,走走停停饶是凌廷泽都感觉有些烦闷,他一直留心着身边人的状态,听到声音立刻看了过去。 “嗬,嗬……” 车内温度已经被调高,新风系统也算得上是性能优秀,可盖在两件羽绒服下的荣谦予还在打着寒颤,汗如雨下,将紧闭着的双眼上那层浓密的睫毛打湿,一簇簇聚在一起。 做噩梦了? “荣谦予?荣老师?”凌廷泽拍拍荣谦予的肩,摸到了汗湿的衣服。 荣谦予似乎被困在梦魇里,只是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扭头转向另一侧。 “别这么睡,压着心脏会不舒服。”凌廷泽将人转过来,荣谦予明显睡不安稳,刚犯过病的身体无法忍受忽快忽慢的颠簸。 “唔。呃……嗬嗬……”刚刚平复的呼吸又变得忽快忽慢,挪动中本该被吵醒的人却只是皱着眉喘气,凌廷泽心叫不好,伸手摸上他的额头。 烧起来了。 “就该直接把你送医院。”凌廷泽有些后悔,心绞痛也好哮喘也罢,都应该保险起见去医院复查。 荣谦予身体那么差,这几天一直在感冒不说,身体本就累得够呛还受了刺激吹了冷风,在车上堵着肯定不好受。 “前方服务区……”导航的声音适时响起。 先去服务区买点药吧。凌廷泽转方向盘变道。 凌廷泽的车是新能源的,可元旦假期的服务区找充电桩比登天还难。好在车上的电前几天刚充过勉强够用,凌廷泽转了两圈没找到车位,跟着停车场大爷的指示在一个据说坏掉的充电桩前停了下来。 稍微开了一点后排车窗确保车上换气,凌廷泽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锁车,将车钥匙放在副驾驶旁边,快去快回。 第5章 胡乱逞强 这个服务区很新,听名字像是为了附近旅游景区新建的。江边宜种植,一排排老式砖瓦房嵌在农田里,冬天的一切都是光秃秃、静悄悄的。 荣谦予醒时觉得有点冷,身边的同事已经不见了人影。看车载导航似乎已经走了大半,在家附近的服务区。 可能是去上洗手间了。 荣谦予想着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冬天天黑早,这会儿天边已经出了晚霞,稀疏的彩云飘在灰蓝色的天空里。他记不清噩梦的具体内容,只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后面似乎是个充电桩。 太麻烦人家了,路费怎么说也该自己出。荣谦予不能忍受自己再想下去,将手边的车钥匙放进口袋里,推开车门。 好冷。 他在冷风里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的羽绒服裹紧了些。他想将拉链拉上,可衣服似乎卡在了后面,荣谦予感受到手上的汗水在银灰色的拉链上打滑。 冷风吹得手指越发僵硬,一波一波如汹涌的海浪灌进大敞的衣服里,拍打着他本就感到不适的心肺,仿佛要将他艰难的呼吸彻底击碎。 一只脚下车,另一只脚抬起。 站不稳。 荣谦予后知后觉地扶住门框,自嘲地笑了笑。 站都站不稳。 汗水被吹成冰雨,滑过他瘦削的脸颊,掉进喉咙边的衣领里,荣谦予再也忍不住,大力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呃……咳咳……” 几步路而已。荣谦予不甘心,一只手拢紧羽绒服一只手扶着车身,艰难地向车后走去。 很快就好。 随着每一次肩膀的起伏,大量的冷空气灌进肺部,导致下一次更吃力的呛咳。 荣谦予抬起冰冷的手,试图阻止寒冷空气的进入。 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他渐渐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撑剧烈的咳嗽,他仅剩的意识被一阵窒息感彻底夺取,嘴唇微张,手不受控制地垂落,衣服被风吹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路灯突然亮起,荣谦予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正以诡异的姿势趴在车后。 要去付电费来着。 荣谦予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清醒,下意识将羽绒服拉起来,这次拉链出乎意料地听话,衣服顺利地合上。 再用冻僵的手指戳向屏幕上“点击充电”的按钮。 没有反应。 荣谦予以为是自己手太冷的缘故。他将手放回衣服口袋里,被冻的没有知觉的手指在暖和的衣服口袋里慢慢融化。 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件。 车钥匙。 先把充电枪插到充电口里吧。 凌廷泽的车看上去就不便宜,车钥匙设计的低调奢华,荣谦予猜其中一个按钮大概是开充电口的,用指腹小心按下。 “哒”一边,一个充电口缓慢打开。 荣谦予将车钥匙放回口袋里去拿充电枪,平日里拿起来毫不费力的充电枪今天好像又千斤重,荣谦予吃力的将它拔出来。 衣服很厚,没折腾多久荣谦予就出了一身汗。外面吹冷风,里面有在淌汗,荣谦予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温差,秋衣湿乎乎的黏在身上,羽绒服虽然隔热、可手脚额头都暴露在寒风里,不同部位传来的不同温度感知好像在本就被吹得麻木的大脑里打架。 不知道是不是角度不对,充电枪怎么也插不进充电口,荣谦予换了几个角度都无济于事,越着急头脑越热、视线越模糊,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在发烧。 抽出一只手撑着额头,似乎隔了几秒手才有了碰到滚烫额头的触觉。 发烧了吗? 荣谦予无力再管这些,凌廷泽的车他不敢用力动作怕弄坏,自己现在不清晰可别好心帮了倒忙。 身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烧后,一系列不适反应都跟了上来,荣谦予感觉到一两次头部传来的刺痛,好像有人用针捅着眉角,他走远了些怕充电枪刮花车,没注意身后,猛地撞上一边的路灯。 “嘶、呃……” 一声痛呼从唇边溢出,荣谦予再拿不动沉重的充电枪,无意识地松开手,充电枪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像一枚炸弹轰向荣谦予脆弱的耳膜。 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自救上,可早已冻僵的手指越发不听使唤,过热的大脑无法处理这混乱的现场,简单的任务在炙热的呼吸里变得千头万绪,荣谦予焦虑不堪。 头疼……不,停下来。我要先做什么? 捡起充电枪? 可充电枪好重。举不动。 回到车里? 好远,走不过去。 就这样混乱的想着,荣谦予感受到自己的理智在一点点被躁狂的情绪蚕食。 停下来……求求了停下来吧。 终于,复杂的情绪撑出了极限,荣谦予如愿以偿的晕了过去。 真好。 * 凌廷泽买药付款时才发现手机开了太久的导航,没电关机了。找店员要充电器等到开机付完款才往回走,料想车上那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 买个药的功夫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街边的路灯闪着昏黄的光,离车越近,凌廷泽越感觉不对劲。 灯下,似乎有个人影?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快步跑去。 车是锁着的,本应该在车上吹着空调好好休息的人正晕倒在路灯边,情况并不好。 凌廷泽放下药袋子,先摸向荣谦予的颈动脉。 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凌廷泽先被他冰凉的体温吓了一条,随后又感受到他缓慢却还算稳定的心跳和霜白嘴唇里吐出的阵阵热气。 雪白的皮肤上有一抹不知是冻伤还是因为发烧漾起的微红,凌廷泽翻开那人厚重的睫毛,看到一层翻着水汽的白。 晕的够彻底的。 先回到车里再说,凌廷泽大概看了一眼周围情况,推测荣谦予大概是想下车给他的车充电,却不知道这个充电桩本来就是坏的。 他将充电枪放回原来的位置,翻找起荣谦予衣服的口袋,不出他所料,车钥匙正被荣谦予攥在右手心里。 “松一下手,我们先回车里。”凌廷泽知道荣谦予大概现在听不到,于是直接上手,揉着荣谦予的指关节,让昏迷的人渐渐放松。 顺利拿出钥匙,凌廷泽打开车门,先将手伸进去试了试。 担心的过热容易导致失温并没有发生,荣谦予下车时关闭了空调。 还真是个节省的人。 凌廷泽默默吐槽,越发熟练的将晕过去的人抱回副驾驶位。将药袋放在他脚边,凌廷泽熟练地拆开刚买的针管,掰开药物用针头吸满。 上次做这个动作还是为了实验数据。凌廷泽苦笑,在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涂上碘伏消毒。 荣谦予太瘦了,又刚被冷风吹过,血管根根分明,凌廷泽找准位置将药退了进去。 “唔。” 荣谦予身体有一点反应,却无力支撑他清醒,凌廷泽注意到他的睫毛微微颤抖一下。 凌廷泽半个身子转到副驾驶位,拨开他潮湿的衣领,幸亏今天他没再穿那件高领毛衣,凌廷泽摸到颈椎下的寒穴,按揉着帮他缓解。 “嗬……嗬……” 在不自觉憋气吗?凌廷泽观察着荣谦予的呼吸,他似乎心事很重,有口气喘不上来。 拆开刚买的氧气瓶,跟着他的呼吸频率对准他微张的嘴巴按下去。 “呼……”吸了两口氧,荣谦予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观察到憋闷的情况有所好转,凌廷泽不再耽搁,将氧气瓶和重新装了温开水的保温杯放到他的手边,继续朝T城开。 天黑下来,却阻挡不了现代人过节跑外地的冲动,高速公路上依然拥堵,如果站远些看,车辆好像小蚂蚁,一排排在路上。 荣谦予不太清醒,时不时发出几声不适的轻哼。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又行了一段路,荣谦予的手机再次想了起来,凌廷泽犹豫自己帮忙接起还是叫醒他的时候,荣谦予像是突然触电一般地打了个哆嗦,将电话接起来。 “嗬唔,我,我在路上,快到了……哦,嗯……谢谢。”本来激动的声音随着电话那头的讲述慢慢冷了下去,急促的呼吸伴着打嗝似的吸气节奏,荣谦予的声音越来越低。 “怎么了?”凌廷泽问道。 车里一瞬间安静得只剩下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荣谦予握着手机的指节绷得发白,眼眶不受控地热了起来。胸口像被什么揪住,一阵比一阵紧。呼吸忽快忽慢,怎么也吸不进气。 “情况不太理想……” 他下意识想按,手却麻得不听使唤,僵硬地垂在大腿侧。手机也跟着滑落下去,可模糊的视线无暇他顾,他只能努力压抑着哭声,将自己的狼狈深埋在生理性的痛苦里。 车灯一束束扫过黑夜,导航上T城医院的标志越来越近。 凌廷泽转弯时用余光一扫,他整个人都浸在情绪里,脖颈处的青筋隐约浮起一条线。 羽绒服堆在荣谦予身上,却压不住那股细微的战栗,像余温散得太快。透明的车窗反着灯光,照在那张苍白的侧脸上,把唇色衬得更淡。 “目的地在您左侧……” 原计划只是低血压的一不小心写high了没收住……以后注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胡乱逞强 第6章 医院晕倒 车停稳的一瞬间惯性往前一冲,安全带勒住了本就不适的胸口。停车后自动亮起灯顶灯一晃,荣谦予回过神来,看到了那一排悬在夜色里刺目的红字。 “急诊急救”“卒中中心”。 “站得住吗?要不我推辆轮椅来。”见车里人没动静,凌廷泽想把人先送去急诊。 副驾驶的车门被拉开,冷风一下灌了进来。荣谦予推开了想抱起他的手,扶着车框站了起来,示意自己没问题。 凌廷泽看着明显站不稳还在逞强的人,也不好再坚持,默默加重了搀扶的力道。 推开两扇厚重的挡风大门,消毒水、药味、暖气混杂在一起,荣谦予本就糟糕的呼吸系统哪受得了,一阵干痒从喉间溢出。 连续的咳嗽声引起了导诊台护士的注意,凌廷泽递过去证件,代他开口问道:“你好,我们找病人,草头荣,红色的红,今早送过来的。” 护士登记后很快搜到:“在住院部七楼 ICU,右转到底。坐B区电梯。” 电梯间挤满了人。中年人抱着棉被、拎着保温桶,孩子背着书包靠在墙边打瞌睡。荣谦予站在人群里拢着羽绒服,勉强压下咳嗽后,额头隐隐地疼痛更加难以忽视。 医院的时间是停滞的,而急诊永远是忙碌的。新年的烟花强势占领城市上空时,他盯着不停跳动的楼层数字。路上的焦躁和急切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走廊尽头是重症监护室,一块透明玻璃后面灯光亮得刺眼,门口立着醒目的“谢绝探视”。 家属等候区的长椅上坐着七七八八的人,一些低声说话,一些埋头玩手机,一些只是盯着某个方向发呆。 凌廷泽去护士站问,护士抬头看了看他们,报了名字,又低头在电脑上敲了几下。“亲属是哪位?”护士问。 “我是。”荣谦予往前走半步,说话时嗓子有点发紧。 护士打量了一下他泛白的脸色,笔尖顿了顿:“等一下,医生刚查完房,一会儿请你这边家属沟通一下病情。” 说完给他递了一张一次性口罩和一支一次性签字笔。 荣谦予接过来,把口罩戴好,手里攥着那支笔,指腹蹭到粗糙的笔杆,才意识到自己掌心已经一片冰凉的汗。 寂静。空气都紧绷着。只能听到哽咽声和抽纸声。有人被叫进去,出来时眼眶通红,有人一言不发地走到走廊尽头。 荣谦予垂着眼,视线落在地上的瓷砖缝里,肩膀绷得笔直。手里那支笔被他攥出了一道道细细的印痕。 凌廷泽又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从ICU里出来,翻着病程记录,一边问。 “谁是荣红的家属?” 荣谦予立刻起身,声音压得很低:“我。” 医生简单确认了关系,把他领到旁边一点空地。 “病人早上突发晕厥送来,已经做了紧急处理。现在生命体征勉强稳定,但情况比较危重。”医生说话的语速不快,却一字一句落在耳膜上,“目前在用呼吸机,心功能也不太好,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是关键观察期。” “……” 荣谦予嘴唇动了动,脑子有一瞬间的宕机,头疼的厉害,没接上话。 医生似乎习惯这样的反应,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们会尽可能控制并发症,你这边……心理上要有一点准备。” 简要讲了一下可能的处理方案,又把一叠知情同意书递过来:“这些你先看一下,没问题的话签个字。后面如果有新的情况,我们会再联系你。” 荣谦予低头看,视线却有一瞬间发虚,黑字在眼前轻轻晃了一下。 强行让视线聚焦,挨条扫过,“病情危重”“生命体征不稳定”“同意实施抢救措施“每个词都触目惊心,他紧咬着下唇,颤抖着签下了名字。 医生又吩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匆匆走了。 “手续我来排,你先坐一下。”凌廷泽从一旁走过来,手里多了一张挂号单和一瓶水。 荣谦予摇了摇头,混乱地推拒道:“不用,你……送我来,很感谢了,回去吧,后面我自己来。” 说着向另一边走了两步,脚却像踩在棉花上空了一下,忍不住扶住了墙。 手指贴在冰凉的瓷砖上,倒是清醒了一点。 “还有住院押金、检查费,你一个人跑上跑下来回折腾。”凌廷泽在一边跟着,“你这种状态我不放心。“ 荣谦予实在没力气再分心,自顾自地走向缴费窗口。 排队的人挤在一起,空气闷得发潮。他站在队伍里,肩膀随着呼吸一点一点起伏,前面有人往前挪了一步,他也跟着挪了一步。 他突然觉得有点热。羽绒服里是潮乎乎的汗,贴着背往下滑,衣服黏在皮肤上,那种熟悉的黏腻感又涌了上来。 胸痛和头晕偏偏在这时来凑热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拿着的单子,黑字突然在眼前一阵一阵发重。 眼角的余光里,走廊的灯光一条一条拉长,像水里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向前移动了一位,后面的人看他僵立不动的样子正要提醒。 他一步没踩稳,小腿抽了一下,膝盖一软。手里单子“哗”地滑落,他下意识去捞,指尖却打了个空。 视线在这一刻彻底发白,所有嘈杂的声音像从水面上压下来的。 队伍里有人惊呼了一声:“哎——” 下一秒,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往旁边倒。 在磕到冰冷的栏杆前,一只从侧面伸过来的手臂将他兜住。荣谦予感到一阵熟悉的温暖,睫毛轻微颤了一下,没再睁开。 凌廷泽几乎是半跪着接住人的,小臂随着惯性结结实实撞上了金属栏杆,顾不上酥麻的痛感,忙招呼着:“有人晕倒了——这边——” 护士匆匆赶来,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 她利落地俯身,先用手掌稳稳托住荣谦予的侧肩,让头微微偏向一边。失去意识下被舌根堵住的呼吸道随之一松,身体下意识吐出一口灼热的空气。护士用指腹贴在颈动脉上,确认到那条细弱的脉搏仍在跳动。 “有脉,呼吸偏浅,体温高,先送急诊。” 凌廷泽在护士接手后便立刻翻过了碍事的栏杆,附近排队的人帮忙捡起了散落的单子递给他,他道谢接过又迅速蹲下。 护士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去那边。”边说边用手固定住他的侧肩,确保在推动时不会因为惯性被甩偏。 凌廷泽站在另一侧,跟在她身后快速说:“我是他同事,他有心脏病和哮喘,中午犯过一次心脏病,用了硝酸甘油,血压一直很低,路上晕过一次。” “了解了。”护士在急救电梯里按下急诊的楼层,对电话那头重复了一遍。 羽绒服被脱下时,荣谦予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身体不自主的扭动几下,短促的“嗬”了一声。 护士立刻按住他的肩, “别动,你现在不能坐起来,继续平躺,听到了吗?” 电梯狭窄而闭塞,荣谦予胸口不停地轻微抽气,眉心锁得更紧了,喉咙深处不知是被热气还是缺氧闷住,轻轻滚了一下,似乎想应一声。 “到了先上氧,然后做心电监护,再抽血看炎症指标和血压情况。你先跟着他,稳定些了再上来,两边缴费不在一个窗口。”护士与急诊完成交接,嘱咐道。 * 急诊留观室的灯白得像刀锋,推床刚一进去,空气里混杂的护士脚步声、家属焦急的询问声、保安维持秩序的叫喊声全部挤到耳膜上,嘈杂得像一锅不断溢出的水。 荣谦予的状况在这里算不上严重,急诊护士动作干脆,将氧气管熟练地挂在固定处,调完流量,冰凉的氧气顺着鼻翼灌进肺部,呼吸平静下来。 凌廷泽办完陪护登记,医生正按着血压袖带,机器再次加压。 “太低了,先补液,开监护。” 随着袖带勒紧手臂,荣谦予的脸轻轻抽动,睫毛颤了一下,似乎被受了惊,眼皮半耷着,露出一点模糊的眼白。视线怎么也聚不上焦点,意识也被高烧烫地漂浮不定。 心电监护的贴片贴在锁骨下那片汗水未干的皮肤上时,他肩头微微缩了一下,本能地想躲,却没力气执行。 电波很快在屏幕上跳动起来。 医生看了一眼:“心率偏快,等抽血结果出来,先去拿物理降温包。” 冰凉的凝胶贴敷上滚烫的额角,荣谦予半醒间呢喃出了声,睫毛跟着颤了好几下,想抬手却被护士按下。 针头扎入静脉时,他瘦得过分的小臂上青筋一条条浮出来,液体顺着血管往上爬的那条微凉痕迹几乎肉眼可见。 滴答、滴答。 点滴在急诊留观室的噪音间挤出规律的声音。 凌廷泽跑完手续回来时,病床上的人呼吸已经稳定了许多,只是整个人仍陷在高热里,脸色被灯光照的更加苍白。 护士带着新的报告结果重新检查了心电和血压,又挂上一袋透明补液。 “挂完这袋就可以回去了,不用住院,多喝水注意休息,明天再来复查血常规。” 他点点头,替荣谦予把被角拉平,顺手把掉在一边的外套重新折好放在椅子靠背。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床尾的位置,安静等输液滴完。 第7章 童年梦魇 留观室的灯白得刺眼。 荣谦予的呼吸被氧气牵着,每一次吸气都拉着他回到更遥远、更潮湿的地方。他试着挣脱,却被针口牵了一下,手背浮起一阵细微的疼。 耳边脚步声杂乱,某一刻突然被拉成细长的回音,点滴的频率与儿科病房旧雾化机的声音重叠。 高烧让他意识模糊,停摆的思维直接拖出一段记忆,他还没来得及逃,整个人就顺着滑了下去。 那时雾化机比他的头大不了多少,开机时晃动得厉害,白雾呛在鼻腔里,带着药味的湿气顺着喉咙往下滑,每进一寸都痒得他浑身难受。 奶奶急匆匆从安置房赶来,头发乱得像被风扯过。好心将他送医的人站在旁边,裤脚还粘着泥水。 奶奶看到雾化机的那一刻脸色就变了,皱纹从下巴一直抖到额头。她生硬地冲好心人笑笑,说是自己没看住孩子,一下子也拿不出钱,求对方发发善心。 好心人皱着眉,看了眼那台不断冒白气的雾化机,又看了看角落里吵闹的孩子和疲惫的值班护士,像明白了什么。被奶奶又吵又推一通后,叹了口气,已经垫付的那点钱全当是做了慈善,借口有急事走开。 奶奶紧紧攥着衣角,嘴里嘟囔着医院黑心、钱太多、活不下去,一边四下张望,盘算着趁护士换班时把孩子悄悄抱走。 他靠在她怀里,浑身发软,只听见她心跳快得不正常。 奶奶的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拍,像是安抚,又像催促他安静。 离开了续命的雾化机,胸腔里的热流不听使唤,他忍不住咳了一声,不大不小,却清清楚楚惊动了值班的护士。 脚步声越来越近,从奶奶怀里望出去,皮鞋的鞋尖在大理石地板上有些反光,护士挡在门口询问情况。还没等她问完,一双陈旧的布鞋出现了。 他微微抬头,那是他许久不见的母亲。似乎是刚下大夜班,眼睛红得厉害。不需要多说什么,她只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奶奶那张紧绷的脸。 奶奶像守着财宝一样死死挡在前头,一边骂医院乱收费,一边要母亲补钱,一边又提防这女人把孩子抱走。 小小的他听不懂对话,只觉得空气里每一声都像在打雷。 他病得难受,被折腾得头晕目眩,眼泪因为咳嗽湿在眼角。他伸出手,想牵一牵母亲的指尖,可母亲只是擦干眼角的湿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早知道孩子这么苦,不如死了算了。” 没人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护士怕再出岔子,赶着母亲去交钱。 他被重新放回病床上,奶奶接过母亲手里的那份文件,两人争执的声音交在走廊里,走廊里的灯管忽明忽暗。 他看见母亲签字的手抖了一下,又匆匆离开,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得很长,直到在一个拐角处猛地消失。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离婚协议。 奶奶告诉他,这是“卖孩子的纸”。母亲为了离婚,不要他了。 奶奶说荣家人都带诅咒,一个个活不过三十岁;她被拖累了一辈子;他生下来就是灾星,是她的命债,但必须留在荣家,不然她死后没办法交代。 他的童年在高烧、药味、争吵声里反复循环,屋子里永远少一口气,像一代代活不下去的荣家人。 要学会把自己藏在角落里。 那些记忆像是一片片阴影压在胸口,重得让他动弹不得。 梦里的病房门突然一晃,护士的白鞋换成当下的脚步声,滴答声又一次与现实重叠。 意识在一阵轻微的震动里慢慢浮上来,像从深水里被轻轻托起又落下。他听见椅子轻轻擦过地面的声音。 一个女声先闯进来:“终于想起来还有我这个师姐啦?我还以为你真的想开了想跟我的项目,白高兴一场。” 凌廷泽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特殊情况,感谢师姐帮忙。” “害,咱客气啥。“师姐笑笑,”这位是之前没见过啊,你新朋友?“ “嗯。”凌廷泽含糊一声。 护士和师姐打了招呼,拔针的动作干脆利落,棉球按住针口时微微的痛意更加清晰,肩侧被人轻轻一推,是凌廷泽在叫他:“醒醒。” 天花板的光被罩子柔化成一圈一圈的白晕,有一瞬间梦中的恍惚。一位陌生的女医生问他:“能自己走吗?要不要我给你找个轮椅?” 是那位“师姐”。 “不用了,今天真麻烦您。”推开了凌廷泽那双想帮忙的手,撑着床沿自己站了起来,和她握了握手。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师姐,缪诗缪医生。”凌廷泽默默收回了手,“这位是我同事,荣谦予荣老师。” 缪诗扶着眼镜,摘下了口罩:“幸会幸会,荣女士的情况我了解了。你们赶过来不容易,荣老师身体也不好,时间也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休息。” 她把两人一路送到急诊楼前,风吹得白大褂轻轻扬起:“有什么问题随时微信我,别客气昂。” * 关上车门,风被隔绝在玻璃外,暖风从出风口直直地吹来。夜色把医院大楼的轮廓切得有些冷硬,荣谦予开口道:“今天太晚了……要不先去我家凑合一宿?” “当然。”凌廷泽答得很快,“你导航。” 荣谦予输入了地址,指尖滑过屏幕时还有一点轻微的发抖。他把手机放回置物槽,车子慢慢驶离医院。 短短的几公里,偏偏连着好几个红绿灯,车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仪表盘的滴答声。 他忽然觉得这种安静的空间让人有点不习惯,轻声道:“……今天多谢你了。等我有空,请你吃顿饭。” “吃饭倒不必了。”凌廷泽握方向盘的手松了松,“你家这附近景点挺多的吧?我元旦干脆就在这儿待几天,算是旅游。蹭你的住处,就当还人情了,怎么样?” 话说得轻,却让人不好拒绝。 荣谦予看向窗外的红灯倒影:“当然可以。只是房间很久没住人了,别嫌弃。” * 小区的楼道灯昏昏黄黄,电梯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荣谦予按了楼层,靠在一侧,眼前闪过的全是下午梦里的情景。 他揉了揉酸胀的额角,不让理智被记忆拉扯。 这房子是他中学时姑姑拿公积金买的,离学校和单位都很近。姑姑念旧,家具布置和他上次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听邻居说,姑姑是早上出门时突然发病的,桌上还摆着一碗已经干了的白面,似乎是没来得及吃的午饭。 他心烦意乱地赶走上面乱飞的苍蝇,将面条扣进垃圾桶里。 “我以前住朝南的房间,”荣谦予从鞋柜最底下翻出一双酒店的一次性拖鞋,“你等我收拾一下。” 姑姑是爱干净的人,他长年不在家,房间没有一点灰尘。衣柜门一推开,淡淡的洗衣剂味道压在更深的木头气息上,整齐叠好的床单和被套放在和之前每一次回家相同的位置。 连续几次弯腰让胸口钝钝的胀意愈发不可忽视,他不得不撑在柜门边缓了一下。 “我来吧。”凌廷泽走过来,把他手里的那摞被子接了过去,一角一角地铺床单。 荣谦予本想帮忙,但站直身体的那一刻心口的钝痛愈发明显,不得不扶着书桌慢慢坐到椅子上。 “药物只是控制病情,你别逞能。”凌廷泽察觉到动静,走过来半蹲在他面前,轻轻按住他的手腕。 他本能想把手抽回去,可眼前突然就花了,对空间的感知一下变得抽象,只能用另一只手扣住椅子的边缘,让身体有个落点。 在凌廷泽看来便是摇摇晃晃,忙绕到他身后给他一个后背的支点,半搂住快倒下的人。 并不算严重,这种状况他在熟悉不过。 “没事,一会儿就好。”他呢喃道。 凌廷泽没有拆穿,伸手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用指背轻轻贴了一下他的额角。 “还是有点热。”凌廷泽握着他的手示意他椅背的位置,确定他靠稳后凑在他耳边说,“我去拿刚开的药。” 迷糊间荣谦予听见隔壁厨房水龙头打开的声音,水流拍在瓷盆里的规律声响莫名让人安心。 视线的范围慢慢清晰,大块的色斑让他大概能分辨出桌子的位置,他双手交叠趴在桌子上。 片刻后,凌廷泽回来,把温水放在他手边,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盒,倒出两粒止咳药和退热药,放在桌面上。 “别趴着,当心喘不上气。”他拍了拍他的背,“药要再过几个小时才能吃,你先去睡一会儿。” 荣谦予怔了怔,失神地望着窗边,没有反应过来。凌廷泽扶着他的头靠在椅背上,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 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像被微微压开了一个出口,荣谦予绷着的肩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一点。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他眼神示意凌廷泽自己没问题了。 “先缓缓。”凌廷泽牵着他去了另一个房间,“晚上有任何不舒服随时叫我。” 荣谦予沉默几秒,“嗯”了一声。 第8章 姑姑的房间 这间卧室是姑姑的,房里陈设十分节俭:一张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深色床架靠在墙边,棉被折得整整齐齐,上面叠着一条旧得有些起球的灰蓝色薄毯;窗台上摆着几盆年年冬天都会被冻坏一半的常春藤,叶子边缘卷着,攀着管道往上爬。 清晨的微光从百叶窗缝里泄出来,在地板上拉出几条干净又锋利的线。 荣谦予靠坐在床沿,视线顺着光线移动,落到床头柜上的小闹钟上——圆形的金属外壳上有无数细碎的痕迹,指针走起来格外响,他小时候总被这声音吵得睡不着。 那时他刚搬来和姑姑住,常常半夜从浅睡里惊醒,胸口像被什么压着般发紧。姑姑听见动静,推开他房间门的一条缝,光线从客厅里倾进来,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身体要不要紧。 有些夜里他答不上话,只能缩在被窝里发抖,呼吸又快又浅。姑姑便把他抱进自己的房间,让他躺在靠墙的内侧位置。 她坐在外边,一只温暖的手轻拍他肩头,掌心的力道不急不缓,是他幼年时唯一觉得安全的节奏。 他还很小的时候,奶奶嘴里念叨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你是荣家的独苗,要有出息”。他思考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不是还有姑姑吗?” 奶奶脸上的皱纹垂了下来,抬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声音像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家丑不可外扬,我没她这个女儿。” 姑姑并不丑,她总拖着那玫红色行李箱,带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糖回来。她牵着他去拜年,和小辈们寒暄几句。可奶奶的朋友们并不待见她,总是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说姑姑“在城里待久了”,说他们“配不上跟她讲话”。 等他再长大一些,姑姑工作了。玫红色行李箱在家里出现得越来越少。他们的联系只剩下偶尔寄回来的钱和几本旧图书。 那几年他身体差得厉害,附近同龄的孩子不大愿意跟他玩。有人嫌他总咳嗽,有人说他是没人要的“病秧子”,还有几个岁数比他大一点的,总爱在放学路上故意挡他,推他一把,看他踉跄的样子取乐。 那天也是一样,天阴得很快,路边的树影一晃一晃,他抱着书包往家里走。背后传来几声怪叫,孩子们吵吵嚷嚷,他只想绕过去,可刚迈出去的脚就被人从背后用力推了一把。 他整个人被撞得向前扑去,膝盖狠狠磕在水泥地上,胸口撞在碎砖边缘,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肋骨缝里挤进去,让他瞬间喘不上气。 站起来,他知道必须站起来才有逃走的可能,可呼吸陡然像被掐住,空气卡在喉咙深处,胸口火辣辣地痛,眼前的景象在失焦。 “哎他脸怎么这么白?” “别装,装病谁不会。” 等他再睁眼时,地面已经湿了一片,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奶奶赶来时满脸怒气,一边骂他“丢脸”,一边拽着他往家里拖。 她假装没看见他发青的嘴唇,没注意到他的呼吸细得几乎听不见,只顾着把他拎回屋里放在床上,粗暴地脱掉他潮湿的衣服,舀了盆水边骂边洗。 他哭得厉害,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堵住了,只能断断续续地粗喘。 街坊不知道是谁先听见了动静,先是拍门,再是提高了音量喊,最后大概是直接冲进来,看见他蜷着身子缩在床沿边,脸色白得透明。 “这孩子不对劲!快没气了!” “还不送医院?你这是要出人命!” 似乎有人不顾奶奶的拦阻报了警,屋里乱成一团,争吵、脚步声、哭腔、塑料盆倒在地上的啪嗒声……每一样都像隔着几层厚布传到他耳里,忽远忽近。 * 第二晚荣谦予直接在医院长椅上坐了一夜,背僵得像贴着冰砖,天刚亮时 ICU 的窗帘被护士拉开了一条缝,纱窗后的光灰蒙蒙的,照在姑姑的脸上,让那张向来有干劲的面庞显得格外瘦。 医生查房后把他叫到走廊尽头,说话很客气,却句句都绕不开一个事实:姑姑的状态不乐观,接下来还要做进一步评估和可能的介入治疗,需要预算,需要家属做决定。 “这类治疗费用比较高,后续的监护时间可能也比较长,您心里要有预期。” 得亏这几年在教培机构没日没夜的上班,荣谦予去缴费窗口补资料,第一次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不过站得太久,感冒反复带来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没来得及压下,喉咙深处就涌出一阵干咳,他捂着口鼻偏过头,肩膀随咳嗽微微颤。 “交易失败。卡片状态异常。” 荣谦予重新确认金额,把银行卡插进去,输入密码。 屏幕只闪了一下,仍旧是同样的提示。 “银行卡已被风控锁定。请联系开户银行处理。”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不耐烦地嘀咕,他道了歉,赶紧把单据收好,拖着发酸的腿走到楼下的银行网点。 银行里暖气开得足,和他发烧未散的身体撞在一起,他感觉自己像个烫熟的山芋。工作人员刷了卡,看了看屏幕,又抬头看他一眼:“这张卡属于风险冻结状态。最近有几笔异常尝试取现,我们为了保护客户资金做了临时冻结。” 他愣住:“我姑姑现在在 ICU,卡里的钱得马上用来交费。” 工作人员说:“您不是持卡人,又不是直系家属,我们不能直接解冻。需要您提供亲属关系证明或者实际赡养人证明。您得去派出所开具证明,证明您确实是主要照护人,银行才能给您解锁。” 荣想说点什么,嗓子却干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只能点点头,把卡接回来。 热气一散,他被寒意猛地敲了一下,背脊发汗又发冷。外头的风钻进衣领,让他连站直都费力。 派出所不远,他一路走过去,脚步虚得像踩在棉花上。等轮到他时,他把身份证、户口本和医院的收费单据一并递过去,声音沙哑:“您好,我要开一份证明。我姑姑在 ICU,我是照护人,也是唯一的家属,但她的卡被冻结了,银行要我来开文件。” 医院旁边的派出所几乎每天都要处理这类事,民警十分熟练地核对着材料,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办这类证明要走流程,先核实户籍,再核实常住地信息。系统卡顿了两次,期间又向社区打了电话确认。程序化的声音让荣的头越来越胀,耳边嗡嗡的,外套被汗湿了一层,却仍冷得发抖。 终于,民警把盖好章的纸递过来: “这是你作为实际赡养人的证明。记得复印几份。赶紧去医院吧。” * 荣谦予进医生办公室时,缪诗正在打印病历,:“患者脱掉呼吸机后氧合还算不错,现在能自己维持到 94%,血压也稳定了,符合转心内科普通病房的标准。” 荣谦予点点头,忍不住问:“算脱离危险了吗?” “不能简单说‘脱离危险’。你知道吧?她今年年中体检时就有慢性心衰的迹象了——这里,左心室扩大、射血分数偏低,都是长期形成的,拖得越久,心脏的代偿能力就越差。” 缪诗用黑水笔在几份文件的关键字上画圈。 “这次是急性失代偿性心力衰竭,急性期我们算是挺过去了。但她这次呼吸暂停的时间太长,全身供氧不足,肾功能、心肌酶谱和血气都受到影响。” “那……她现在算什么阶段?”该来的总要来,荣谦予明白心衰发展是不可逆的。 经过几天的相处,缪诗知道他对心衰有一定了解,也没有回避:“按照现有检查结果,她的心衰已经进入中晚期。后面哪怕不再出现急性发作,也很难恢复到发病前的状态了。”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语气尽量温和:“往后生活质量会受到影响:走几步会喘、不能受凉、不能吃咸、睡觉要抬高枕头、随时可能出现再次心衰或心律失常。这些我们可以尽力控制,但不能逆转。” 荣谦予用力眨了眨眼。 她补充道,“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有些决定需要病人在清醒、理解自己情况的前提下亲自做判断。比如是否进行进一步的介入治疗、能承受多少药物副作用、未来康复目标怎么设。” “目前我们先把生命体征稳住,”缪诗说,“你别急。这会是场持久战,这次急性期过去了就是好事。” 转出 ICU 后,荣红一直不太清醒。 氧气管贴在她鼻翼上,呼吸一下比一下浅,稍微挪动就会喘上几口。护士把交接记录挂在床尾,字写得密密麻麻,都是心率波动、尿量不足、夜间轻度憋醒之类的情况。 荣谦予从早上开始,就没真正坐下过。 先是跑去心内科护士站确认今日的用药方案; 再去门诊楼排队问心衰专家什么时候坐诊; 又去住院处补文件、更新下阶段的费用预算; 随后接到社区电话,让他补上派出所出的证明复印件,他便又折回楼下复印店; 医生临时通知要做心功能复查,他又去检查科排号。 来来回回的通道被他走了无数遍,再迷宫似的地形每一条都熟得能闭着眼走。 下午姑姑睡着后,他又去找主治小组的值班医生,想问问有没有别的治疗办法。 “药物已经用到位了,后期主要靠慢病管理。”医生喝了口咖啡,还是那句老话,“心衰不像其他病,扛过去不代表彻底好转。” 荣谦予点点头,转身又去了隔壁的老年医学科,排了近一个小时的号,只为了问一句:“有没有什么能改善的?比如营养、康复、介入评估?” 老年科主任看他握着资料的手轻微发抖,语气倒是放软了些:“可以评估,但心脏问题才是根本。你别走太多弯路,该听心内科的还是要听。” 荣谦予说“谢谢”,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把厚厚一叠化验单和检查单抱在怀里,站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看着外头的风刮过医院广场,吹得树梢一阵一阵地折下去。 晚上又通过前同事问到一个外地心衰中心的专家联系方式,打过去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那位专家听完整个病例,只在电话那头平稳地说了一句: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老人这是慢性问题急性发作,救回来已经很不容易。别背太多心理负担。” 挂掉电话时,他才发现自己站在空荡荡的输液大厅里,冷气顺着衬衫领口灌进去,让他骤然打了个寒战。 第9章 从前种种 凌廷泽每天早上都会出现,总说得轻描淡写: “我出来透透气,顺便去你们这边几个景点拍点照。” 或是“反正假期闲着也是闲着。” 他把手机举给荣谦予看,元旦节爆满的古街,冬天河边的金色芦苇。看着挺专业,大抵是用心研究过拍摄技巧的。 荣谦予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知道这些景点距离医院最远也只隔了几个公交站。 他不是没推荐过远一些的景点,凌廷泽的借口五花八门,一会儿说他懒得走,一会儿说他要错峰出游。 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其中缘由,他在咳出第二口时偏开了头,怕传染给对方。 荣谦予的感冒一直拖着。 白天跑科室、跑窗口、跑检查,一趟接着一趟;晚上守在姑姑床边,等她醒一会儿、再睡过去。 发烧反反复复,药片吃到苦味都尝不出来。 呼吸时鼻腔像被烟熏过一样辣,胸口总堵着一层闷气。 有位相熟的小护士看他脸色发白,劝了几句。荣只是摇摇头说:“不要紧的,我再坚持一下。” 荣谦予靠着床边坐下,手扶额头,发烧让他的眉间一直皱着。夜里往往睡不实,隔一阵醒过来,确认鼻氧有没移位和各种药物的进度。 眼下那块青色的阴影越来越深、嗓音越来越哑。 凌廷泽没有当面说什么,只是拿着手机走出去,去医院旁边的小超市门口接了个人。一个中年女护工,穿着医院护工的马甲,手里拿着个一看就挺专业的记录本。 凌廷泽引路时不忘叮嘱她:“重点帮看患者夜里呼吸和用药,家属身体也不好,你都注意着点。费用我单独结,不要跟他说。” 护工阿姨收了数字可观的转账,满口答应:“明白,放心吧。”跟在他身后进了病房。 凌廷泽推门进去,介绍道:“今天医院志愿者那边有人空班,我让护士站帮联系了一个。你这几天太累了,让阿姨帮你看会儿。” 荣谦予愣了一下。 他不傻。哪有志愿者会来记录体征,还知道如何照顾心衰病人。这几天凌廷泽不停地在试探和他关系的边界,这位护工是谁背后安排的更是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巨大的疲惫感又涌了上来,面对这过分及时的好意,他说不出拒绝。小凌找的人大概是靠谱的,自己状态不好,再累倒了更麻烦,钱和人情他后面找机会再还。 “……好。” 凌廷泽没想到他会在这么顺利地答应,短暂的喜悦之后又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小表情根本藏不住,心理年龄估计和他教的那帮孩子差不多。 荣谦予想到昨天傍晚接的那通电话。 生活还要继续,他需要挣钱。 回学校当班主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 那年他差点死在家里。奶奶拒不送医,街坊强行报了警,警灯闪在狭窄的小巷口,映得砖墙上一片惨白。 警察问完情况,把手指敲在桌面上:“老人家岁数大了。监护人要么你来接手,要么我们走流程。” 姑姑几乎是没犹豫地签了字。 她抱着他出门的时候,怀里那一小团人轻得像根木棍,呼吸细得让人害怕。 荣红临时请了假,带他去医院做检查;又带他跑街道办、教育局,办户籍迁移、证明材料、入学申请。来来回回跑了一个星期,脚后跟都磨破了皮, 还会在他快睡着时安慰道:“以后姑姑罩着你。” 等手续办完,他在城里的公立学校读了第一天书。 教室窗户很高,阳光照在黑板上。 姑姑那时还是单位的雇佣工,人生目标是拼个编制出来。 “有了编制就能稳定,你以后当老师也好,公务员也好,至少靠得住。” 她每天早出晚归,过了年纪又带着侄子,渐渐做实了是那年代里少见的不结婚的人,更把他当亲生的看。她是吃教育红利走出村子的人,信奉学习改变命运。坚持给他买参考书、带他见老师、支持学习相关的一切。 他后来走上教师这条路,也是受姑姑的影响居多。 那些年他努力走在这条被规划好的人生路上,评职称、带班、写教案、开家长会…… 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游刃有余,他以为命运终于肯松口,苦尽甘来。 孩子身上有无限的朝气,每天在走廊里跑动、笑闹,他感到自己空缺的童年也在一点点被填满。 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足够温和、足够耐心、足够负责,人生就能像办公桌上那盆绿萝一样,坚强好活。 直到一个腼腆的女孩把信塞到他手里。 她站在讲台下,手指藏在袖子里,声音轻得像一片掉落的纸屑。 “老师,这个给你。” 在学校封闭高压的环境里,面对儿童到青年的疑惑,靠谱的班主任无疑是一位很好的倾诉者。 他下午有节重要的公开课,将信收下放在待办的文件堆里。 和之前不同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拆开,她便再无可能收到回信了。 那是一封遗书。 面对歇斯底里的家长,他才真正明白,老师和学生之间,从来不是平等的关系。 无论他多努力地粉饰、维持、守护,灾难都会在他尚未察觉的地方悄悄成形,像一道无声的裂缝,在某个普通的午后把一个生命整片吞没。 他以为自己能和学生互相拯救,却连最基本的“保护”都做不到。 那些自以为的“能力”“责任”“意义”,在那一刻都崩塌得干干净净。 而这座小城—— 这座习惯把爱消耗到极限、习惯用责任压榨人的贫瘠土地—— 让他第一次生出了“逃离”的念头。 他想离开这里,离开在开学典礼上喊团结口号、灾难面前推卸责任的系统;离开掩耳盗铃的会议和敷衍的安慰;离开好奇探究,好像在问“老师,你做错了什么”的目光们。 离开这让他绝望的城市,就像当初离开奶奶那样离开这条让他窒息的路。 辞去教师岗位后,他在屋子里发了半个月的呆。 他大病一场,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始终不敢直视他的女孩的影子。 她在信里说了好多好多烦恼,却没有一处提到她真正的痛苦。 是姑姑先敲门打破了沉默。她从学校的朋友那里了解到他的近况,叹了口气说:“别在这里耗了,把一切交给时间吧。” 荣谦予吃下一把刚开的药,嗓子发苦:“……我真的有时间吗?” 姑姑不愿看他继续消极下去,只问:“你想怎么办?” 他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的扣着药盒,半晌后说:“挣钱吧。” 想做一些脚踏实地的事,获得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报酬。 姑姑辗转了几个人,攀上老何教务的关系。对方给了几家大城市海外教培机构的选择,堪称普通年轻人在教师行业的挣钱天花板。 他很快发现不同的不止是钱。 大城市教培的背后是彻头彻尾的资本逻辑,家长投诉、课耗对赌、节假日加班,这些他都经历过。但也许是过去的经历太黑暗,相比学校那套把责任和道德捆在老师肩上、把一切意外都往“师德缺失”上推的体系,这里显得无比诚实。 他先从分部的大班课代起,一步步凭着对钱的**走到总部小班课明星老师。 目的如此纯粹,似乎对一切都坦荡的没有一丝瑕疵。 教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调皮、顶嘴、爱争第一,但也知道规矩在哪,对个人界限更加敏感。 家长素质普遍高,接孩子的时候总维持着体面、公事公办、讲究效率。不会浪费时间用长篇大论的责备把他拖进情绪的深井。 随着时间的积累,越来越多的数据和成功案例为自己加码。资本和理性给了他“分离”的权利。 这里没人把他当救世主,也没人指望他解决全世界的悲伤。 对荣谦予来说,这是一种从未拥有过的轻松。 他第一次感受到工具化的好处,学生花钱慕名来上课,同事各司其职,没人会揪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复质问。平台足够大,大量的财富在其中运转。有害利益的冲突被淡化,很少出现为了竞争一个职称互相举报的场面。选择很多,没有人认为老师必须承担孩子的一切。 地铁永远挤,灯光永远亮,人群永远匆匆。 没有人关心他从哪里来,也没人问他过去发生了什么。 每个人都忙着处理自己的焦虑、自己的目标、自己的生活。 他一个人守着过往的回忆,并没有融入本地青年的文化互动。同事们下班啤酒局喊他,他总以“要备课”“资料要改”等等借口脱身,久而久之还获得了“劳模”的绰号。 时间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导向,渐渐的他与T城的故交疏远,与这座大城市的年轻人没有太多连接。 他像从主干道拐上了高速公路,更快地匀速向前。 然而,人是很难真正摆脱自己成长环境的,更何况他这种数着日子过的人。他在大城市待了几年,脑子里只有挣钱、攒钱、给姑姑寄钱。 大城市生根的路长的看不到尽头,他并不妄想自己能拖着残破的身体成家立业。年中听说姑姑的体检不合格,提前病退时,“回家”的念头顿时冒了出来。 而命运,总会用最粗暴的方式,把人推回原点。 第10章 年近岁除 荣谦予房间的墙上是贴满了奖状的,书桌上的比较旧,是年份严丝合缝的三好学生、不同等级的英语口语竞赛奖和一些老师手写的表彰信。 床后墙上的则更加具体,从教案设计到微课比赛,纸张因年代不同而呈现出错落的深浅,被用心的保存在透明资料袋里,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凌廷泽站在门口,视线从最上方那张泛黄的三好学生证书开始,一张张顺着看下来。 荣谦予喝了药从客厅走到他身侧,凌廷泽揶揄道:“怎么没把圣诞节我给你颁的劳模奖也摆出来?” 荣谦予笑笑:“那些都是姑姑贴的,我还没……整理。” 凌廷泽点点头,表示他很乐意帮忙贴在墙中间。 “N省T城中学附属初级中学,这名字好眼熟,你以前在这里教书?” 荣谦予“嗯”了一声:“我是附中毕业的,后来读了T城师范,毕业回母校任职,之后……才出来。” 凌廷泽好奇地问:“教师编啊!怎么不干了?” 荣谦予状似无奈地说:“生病太花钱啦,大城市机会多呗。” “那你这次回来,是打算继续当老师?”凌廷泽想起老何当时给自己发的消息。 “是的。”荣谦予明白是老何把话带到了,“要照顾姑姑,就和教培机构提了离职。这里离医院、学校都近,生活成本低。” 凌廷泽没接上话,空气安静了几秒。 荣谦予随口问:“小凌,你是医学生吧?未来有什么打算?” 凌廷泽半开玩笑地说:“是。本来春天有个出国进修的项目,可惜推迟了。我觉得T城不错,风景秀丽空气清新,师姐那组的项目也不错,经费很足自由度也高,打算先跟着她做做研究。” “你小子也太自由了!”荣谦予摇摇头,不明白现在年轻人怎么想的。 “我至少还会在T城呆半年,”凌廷泽不以为然,“这段时间在看房。你对这附近熟吗?有没有推荐的房产中介?离医院近一点的,我懒得通勤。” “你就住这儿好了,省得搬来搬去。”荣谦予客气道,“ 姑姑还要麻烦你多照顾呢。” * 元旦节的烟火散得很快,T城的冷风也重新落回医院的外墙上。 姑姑的情况在这一两天里明显好转。眼神从最初的茫然不安,变得慢慢清晰。节后的早晨,荣谦予照例站在床侧听着缪医生交接病情。 鼻痒似乎有点掉了,姑姑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是许久未见的清明。荣谦予激动地险些哭出来。可惜初醒精力有限,没多久她又昏睡过去。 大抵是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荣谦予断断续续的感冒有了好转。 抽空去附中办入职手续的那天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天空飘着细碎的雪粒,落在肩头几乎没有重量。 教务室的空调开得火热,每个班级的门口都贴着学生写的硬笔字,满是粉笔灰和劣质油墨的味道。 他离开的这几年学生换了一批,老师的变动很少,见到他的同事大多带着礼貌的惊喜,没有人当面追问当年的事。 荣谦予填表、签字、核对课时。每一步都出奇顺利,让他感到一丝不真实。 * 身体还行的慢性病患者大多会选择回家过年,可惜姑姑年二十九体温有些高,保险起见医生没放人。住院部一层人本来就少,稍微有些行动能力的大多都去参加医院的春节团建活动了。 凌廷泽买了福字,张罗着贴在姑姑病房门口,给冰冷的医院添些年味。 “小凌过年不回家吗?”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荣红对这小伙子印象不错,八卦道。 “爸妈在国外做生意呢。”凌廷泽没指甲,正费力地扣着胶带,“本来也要值夜班。” 荣谦予看不下去帮他撕开了,压住福字的一角比划道,“这样?” “有点偏。”凌廷泽退后几步,比划道。 病房的门几乎一半是玻璃,虽然他已经挑了最小号的福字,但确实很难贴好看。 “你自己贴吧。“荣谦予叹口气,由着他强迫症发作慢慢调整去了。 “小凌有空一起吃年夜饭吧。”可能是上了年纪,荣红喜欢看小辈间的互动,提议道。 “行啊。”凌廷泽终于把福字调整到满意的角度,爽快地答应了。 病床上不让夹延伸出去的手机支架,大家对春晚的兴趣也不大,开了声音放在床头听个响。 说是年夜饭,其实不过是医院统一的流食。荣红刚能开口,只能喝几口营养粥。荣谦予本来也只打算在陪护椅上凑合喝点白粥。 “年夜饭可不能这么凑合。”凌廷泽看不下去,按照他对荣谦予外卖习惯的了解,点了一小桌板的菜。 牛腩和蔬菜的套餐,还有一碗砂锅装的清蒸鱼。 “年年有余,要讨个好兆头。”凌廷泽一本正经的对姑侄二人说道,“医院旁边就属这家的鱼汤最好喝,等年后我去跟他们的厨师偷师了回来,也做给姑姑喝。” “呀,小凌还会做饭呢!”荣红惊讶。 “可不,我十八般厨艺样样精通,还特地跟师傅学过做点心呢!”凌廷泽自豪地眯起了眼,“荣老师不是还吃过吗,如何如何?” “好吃,公认的厨王。”荣谦予捧场道,“我去洗下手。” 病房门重新被关上,荣红才小声说: “哎,小予就是被我惯坏了!小凌你悄悄告诉我,他在J市是不是天天吃外卖啊?” “您是要把我拉进您的阵营啊!”凌廷泽故作夸张地说,“背后打人小报告这事儿我可不干!” “得了吧,你敢说自己不是对小予有心思?”荣红没理他,“他什么事儿都喜欢自己撑着,要面子的很,我怀疑他这么大岁数了只会下面条和煎鸡蛋。” 凌廷泽被戳穿了也不恼,顺着荣红的话说:“您也别太担心,我们机构有盒饭的,安全健康低油低盐,荣老师几乎天天吃盒饭。” “也别一口您、您的了,跟着小予叫我姑姑吧。”荣红笑笑,“你们的事我管不了,小予这孩子倔,想得多还一根筋,你可要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 “嗯。”凌廷泽满口答应,“荣老师可在意姑姑了,姑姑可要好好养身体。” 荣红喜欢听黄梅戏,往年春节和老戏友打电话时总忍不住唱几嗓子,今年唱不动了,搜了收音机版的放着听。 凌廷泽想起荣谦予的手机铃声,讨巧地学了几句。 荣红被逗得笑出声。荣谦予洗完手回来,远远听见姑姑的笑声,也跟着微微勾了勾嘴角。 * 大年初一凌廷泽交接完班回到家,就看到桌上有个大红包。荣谦予说是姑姑给的压岁钱,要他务必收下,不要抹了她的面子。 凌廷泽很多年没收到压岁钱了,可毕竟白住在人家家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想到昨天晚上姑姑说的,想想这十几天确实没见荣谦予吃什么像样的东西。 最初还以为是身体不好没食欲,原来还有一层不会做的原因。于是撑着上班前的这段时间撸起袖子变着花样做美食,年尾荣谦予上称都重了几斤。 一次凌廷泽跟着缪诗去参加学术会议,连着三天不在家。荣谦予吃鸡蛋面竟吃出了些落寞,又一次领悟到温水煮青蛙的可怕之处。 这种暧昧的状态持续到春学期开学。 年初的城市带着一种被雨水洗过的明亮,空气里尚未完全褪去寒意,校门口种的几株海棠正鼓着粉白的花苞,几片新叶嫩得几乎透明。 他背着那只旧旧的公文包再次走进那间熟悉的教室,那沉重的过去似乎被掩埋在别的时空,眼前只是普通教师入职的普通一天——如果没有点名时见到那梦魇中总冷眼旁观的男孩的话。 男孩发育晚,他没多大变化,又白又胖,老人很喜欢的长相。 荣谦予手中的笔轻轻一顿,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寒意从后颈处爬到脊梁,冷汗刷得流了下来。 他不确定是命运的捉弄,又或是有人故意在恶心他,当年过世女孩的弟弟居然会出现在他的班级里。 “赵天元。” “到。” 男孩坐在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书桌前挡着一排整齐的文具。手指扒着校服,嘴死死地抿着,他也认出了他。 他们都强撑着镇定,维持必要的体面。 开学第一天的流程他早就烂熟于心,绝对不能出岔子。他将见到男孩的震撼暂时搁置,保持点名的声音平稳正常,不理会指尖不自觉加重的力道。 其他学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第二天有排名的开学考试。偶尔有人抬头看他一眼,又很快低头翻书,整个教室像被罩在一层过于安静的薄膜里。 那晚回到家,他脱下外套时肩膀忽然一阵发紧。下意识揉了揉锁骨与肩颈的交界处。掌心能感到肌肉绷成硬块,却怎么也揉不开。 弯腰换鞋时细细的疼从肋下窜上来,眼前有半秒的发白。 他将这异样归咎于身体太久没经历开学的忙碌与长时间站立的疲倦,习惯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年近岁除 第11章 海姆立克 深夜,凌廷泽正在看手术教学视频,门外突然传来瓷碗摔碎的声音。他眉头一跳,下意识起身。 客厅昏暗,厨房电器的蓝光勾出一个人影。原本早该进入梦乡的人正半跪在地上,似乎在用力掐着自己的喉咙。 凌廷泽打开客厅的灯,只见荣谦予的胸腔猛地抽动了几下,本能地张着口,喉咙却像被封死,空气完全进不去,咳嗽声也发不出来。眼神略微涣散,瞳孔放大,眼睛充血,脸色在数秒内迅速发白变青。 凌廷泽一手扣在他的腋下,先将人从碎瓷片的另一边稳稳拖起,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胸口,让他上半身保持前倾。 掌根用力拍击荣谦予的肩胛骨之间,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 荣谦予身体被拍得向前震,可喉口仍被死死堵着,痛苦地皱着眉,生理性的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来。 背拍无效。完全性阻塞。 凌廷泽立刻绕到他的背后,双臂环上去,将快要瘫软的人一把箍牢。右手握拳压在他的上腹部,左手包拳,向内向上快速冲击。 荣谦予的身体被猛地带离地面,脚尖在瓷砖上滑了一下,喉咙深处闷出一声极轻的“呃——”,依旧无法呼吸。 一、二、三、四、五。 荣谦予的腰在他怀里本能抽紧,胸口仍在剧烈的抽搐。 一、二、三、四、五。 尖锐的空气被硬生生逼出一条裂口,一粒小药片“啪”地掉在地上。 荣谦予紧抓着凌廷泽的手腕,整个人弯下去,肩膀剧烈颤抖,咳得声嘶力竭。 “咳——咳……咳……!” 喉咙反射性的痉挛,破碎的喘息声溢出来,凌廷泽立刻扣住他的前额,托起他的下巴。 “头后仰,下巴抬高,没事了。” 荣谦予模糊的意识无法支撑起身体,凌廷泽让他背靠着自己的大腿,上半身前倾,头侧在他颈侧的位置。 贴耳去听,荣谦予呼吸混乱,还夹着几声轻微的哮鸣。手掌顺着他的侧胸骨滑落,感受胸廓的起伏是否对称。 还好,没有再次堵塞。 荣谦予空洞地盯着前方,眼神没有焦点。 凌廷泽按在他的上背,顺着脊柱往下抚,帮他把残余的呛咳带出来。 低声问:“听得到吗?” 过了两三秒,荣谦予极轻的“嗯”了一声,虚脱地在他怀里发抖,冰冷的指节死死攥着凌廷泽的睡衣不送手。 “别睡,”凌廷泽轻轻拍着他,“现在不能睡,呼吸。” 荣谦予的意识渐渐回笼,感受到喉咙阵阵刺痛和肋间难以忽视的灼烧感。 “胸口疼吗?”凌廷泽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动作。 荣谦予想点头,却感到一阵晕眩,只是抖了一下。 凌廷泽握住他的手,揉开蜷缩的指节。胃部也跟着轻微痉挛,让他不由得闷声皱眉。 “没事,正常反应,没事的。” 待他呼吸平稳些,凌廷泽又说:“地上冷不冷啊,我抱你去沙发上。” 凌廷泽小心地扶着荣谦予的后颈,手臂穿过他的膝下,利落的将他托起来。 荣谦予被抱起的一瞬间头更晕了,额角用力抵在凌廷泽的肩头。 客厅沙发有一侧是贵妃椅,凌廷泽半抱着给他身后塞了个靠枕,让他保持坐姿,时不时问问他的情况。 半个小时过去,荣谦予的呼吸慢慢均匀,喉头的紧缩反应也有所减轻。 凌廷泽这才其实,去厨房倒了杯温水,一只手掌心托住杯底,另一只手扣住荣谦予的指关节,缓缓把杯子递到他手上。 “慢点。”凌廷泽盯着他,“先含一口。” 荣谦予照做,喉头轻轻一颤,水顺利滑下去,没有再被呛到。 凌廷泽松了口气,端着水让他又喝了几口。回厨房清理了一地狼藉。 回到客厅,荣谦予静静地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凌廷泽莫名跟着有些伤感。 “能站吗?“他扶住荣谦予的手臂。 荣谦予听话地慢慢起身,刚一离背,膝盖一软,被凌廷泽迅速扣住腰。 “头还晕?“凌廷泽问。 “……轻一点了。“荣谦予回答道。 “现在几点?” “凌晨三点。” “你在哪里?” “家。” 凌廷泽点点头:“你的状态我不放心,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荣谦予偏过头不看他,沉默时间长的凌廷泽以为得不到答案了,他才开口说:“具体的我不太想说,也记不太清了……“ 他愣了一会,“在学校受了些刺激,晚上睡不着,想吃颗褪黑素的,不小心呛到,打扰你休息了,对不起。” “你的道歉我接受了,不想说的我也不会逼你。”凌廷泽认真地看着他,“但至少告诉我,你失眠持续多久了?” “没有……”荣谦予下意识的否定。 “荣谦予。”凌廷泽很少直呼他的名字,“你刚才的情况,不叫 ‘被呛到’。完全性气道阻塞,再晚几秒很有可能心脏骤停。”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 “白天受刺激,晚上失眠,是连锁反应。 你也认可活着比一切重要,对吗?” 荣谦予点点头。 “那答应我。”凌廷泽凑近了些,“如果工作,或是别的什么,影响了你的健康,身体和心理上都是,告诉我,可以吗?” 话音落下,客厅重新陷入安静。 荣谦予别开脸,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感让他整个人顿时热了起来。 凌廷泽的手一直搭在荣谦予的肩后,“呼吸”,他提示到。 荣谦予吸了一口气,胸口酸涨涨的。 凌廷泽叹气,扣着荣谦予的前臂,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带:“客厅太冷了,回去睡?” “我自己走。”荣谦予躲开凌廷泽想抱他的手,撑着沙发站起来。凌廷泽也没有为难他,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回到卧室,荣谦予有些累,凌廷泽将沙发上的靠枕带到卧室,“坐着睡吧。躺着气道容易再堵住。” 荣谦予扶着床沿坐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提:“明天下午有节课,年级组长要来听……挺重要的。” 凌廷泽帮他埋被子的动作没停:“你说话都是气音,怎么上课?“ 荣谦予垂下眼:“可是我需要工作……呆在家里只会想更多、状态更差。“ 看来之前自己主动的那一步有些效果,荣谦予也是很喜欢通过沟通解决问题的人,凌廷泽欣喜之余又忍不住担心,权衡了一会儿,说:“那你早上请假休息,天太冷了。如果中午状态好,就去。如果还胸痛,那没门。” “行。“荣谦予答应道。 凌廷泽抱了床自己的被子过来,也靠在床头。 “睡吧。”他低声说,“我就在旁边。有不舒服随时叫我。” * 下午第二节课开始,荣谦予站在讲台上。和学生们复习完上节课的知识点,赵组长才挂了冗长的电话,后门被“啪嗒”一声被推开。他走进来,朝荣谦予点点头。拿着考评本,坐在早早为他准备好的后排位置上。 这个班赵振之前带过,学生们都很怕他,一下子鸦雀无声。 后排响起轻轻敲笔的声音,节奏细碎而均匀。 荣谦予没有理会,握着电笔,“我们继续讲语法,现在完成时是……” 讲题目,讲例句,到重点时,一名学生举手,提了个具体的情况。 荣环视一圈,学生笔记记得差不多了,于是新建了一页白板:“很好的举一反三,我们再来一遍,也考验考验大家的记忆力。” 一直在后排敲笔的赵组长突然出声:“抱歉打断一下,荣老师声音有点小啊,后面的同学听得见吗?” 平时上课不是睡觉就是捣乱的学生突然被点到,吓了一跳。 荣谦予嗓子确实不舒服,也没多想,只是清了清喉咙,放大声音重新抬手指向白板:“那我们再从这个例子开始——” 荣谦予继续讲,语速放慢,把例句拆出几个解题步骤划重点。他习惯性地在句子间停顿,给学生时间整理笔记。 赵天元突然跟着起哄:“还是听不清啊荣老师。” 比他做的还靠后的男生表情复杂,似乎想说些什么,看了看旁边的年级组长,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荣谦予直接问:“还有哪些同学听不清?” 只有赵天元举手。 “那赵同学这节课坐前面这个位置听吧。”荣谦予指着前面的一个空座位说。 前排有学生幸灾乐祸的笑出了声。 赵天元愣了一下,没想到荣谦予会让他直接换座,犹豫了两秒还是在全班的注视下拿上笔记本坐到了前面。 荣谦予没看他,屏幕上调出第二个例句,“那我们继续讲,这个句式放在完成时里,要注意动作的起止——” * 下课铃响起,学生们跑出教室,荣谦予整理好讲台,抬头看到赵振站在门口。 “幸苦了,小荣。”他拍拍荣谦予的肩,“听说你早上请假了?身体不舒服?” 荣谦予礼貌地笑笑,和他一起走回办公室:“没什么大事,谢谢赵组长关心。” “和身体相关的都不是小事!年轻人呀不懂养生,到我这把年纪就后悔咯!“赵振语气夸张地说道,”你这些年也不容易!我知道你上进——但既然回来了,有些事儿还是要知道。 赵天元,是天宜的弟弟,你记得吧?” 荣谦予点头。 赵振压低声音:“那孩子成绩一般,他姐姐的事,也多少打击到他了,学校也难办。能来我们这儿,走的是特殊途径,我替他担着不少关系。” 荣谦予表示理解。 “你是个聪明人,多照顾照顾他,不要让学校失望。”赵振拍拍手缓和了气氛,“我们也是在保护你,不要误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海姆立克 第12章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老师你别理他,我们私底下都叫赵老师赵魔头,他之前教我们的时候喜欢体罚,被家长举报了还骂我们不理解他的苦心。赵天元是他不知道隔了多少人的远亲,就喜欢仗势欺人!” 英语课代表把课上的小测收齐摞在他的办公桌上,仗着临近晚自习,办公室没什么人为荣谦予打抱不平。又为自己有些“大逆不道”的发言感到害怕,赶紧补一句: “我不是说他坏,就是,您讲得很好,我们很喜欢上您的课。“ 荣谦予明白她的好意,笑着翻出来一包凌廷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塞他包里的进口小零食,递给女孩:“谢谢你,我听张老师说今天的早读你组织的很好。” 女生一下子红到耳朵尖,接过零食难掩开心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完就逃一样跑了出去。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 荣谦予想揉揉喉咙,却在碰到淤青似得痛感时停住。 他轻轻呼气,空气从喉间掠过的灼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昨晚那几秒的窒息不是噩梦。 今早他从混乱的梦境里挣扎醒来时,直觉告诉他一定睡过了。盯着眼前的另一床被子和枕头,慢半拍的头脑突然想到昨天凌廷泽好像睡在这里。 大概是怕他看不见,凌廷泽写了一张便签压在床头柜,他每天早上都吃的药下。 “我去上班了,电饭煲里煮了粥,药慢点吃,有事随时电话,量力而行:)” 荣谦予辨认了一下潦草的字,被最后的简笔画笑脸逗笑了,打开药瓶倒出两颗,就着保温杯里的温水往下咽。 他仰头的一瞬间,喉部像记住了恐惧,小小的药片刚触及软腭便引发本能的抗拒,空气没等被吸进去就被卡在了胸口,他来不及调整呼吸,咳声猛地从深处卷起,将水与药片一起轰上来,辛辣的酸意顺着喉管反扑,刺激得他眼眶发酸、鼻腔发涩。 他弯腰,手臂紧扣在腹前,喉头剧烈抽搐,残留液体与那两粒药片坠落到地面,胃里空空的,却还在试图把不存在的东西往外挤,干呕声断断续续,疼痛与惊恐混在同一股劲上往上打。 他支着床沿,像之前每次发病一样,等咳嗽自行平息。不知过了多久,他呜咽着抬起头。 没有试第二次的必要,身体或许会拒绝得更狠,他大概收拾了一下,感受到肩膀仍在不受控地微微颤动。 喉咙被灼烧后的刺痛还在持续,胃底空空的抽紧感久久不肯散开, 时间差不多了,他本来想直接拿起外套离开。余光扫过那张便签,凌廷泽潦草的字仍稳稳压在床头柜上。 他停了一秒,还是去厨房打开电饭煲,蒸汽升起,粥香蔓延开来,胃抽痛着警告他。他选择性忽视了过于敏感的身体,动作僵硬得用汤勺舀起最上层稀薄的米汤。 温度还算适中,可滑入口中的那一刻,喉咙本能地一紧。他闭着眼压下呼吸,拼尽全力与呕意对抗,窒息感像细线缠在气道上,一点一点勒紧。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湿意,他停在原地,手背抵在桌边缘缓了几秒,才咽下剩余细小的一口。 勺子轻轻撞回碗沿时发出的响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抬手抽纸擦掉唇角那点湿痕,然后合上电饭煲的盖子,近乎刻意地将用过的碗放进洗碗池。 转身、弯腰、换鞋、背起包。 一向耐用的包居然破了个口,荣谦予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布料的裂缝,侧身去够课代表刚放在桌子另一端的小测。 胸口的隐痛像迟到的回声猛然撞上来,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手里轻薄的纸张,视线便被突如其来的眩晕拉成一条模糊的竖线。 他猛地扣住桌角,耳鸣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咆哮,小测“啪”的一声掉回了桌上。他闭眼深吸,却只换来胸腔更深处的一阵钝痛。是没吃药的惩罚吧,很久没有过了。 他缓慢地将额头埋入手臂间,呼吸被桌面反射回来的温度包裹,他无力去想文件、作业,只听着黑暗中那一点点呼吸的声音。 困意悄无声息地趁虚而入,他立刻缴械投降,意识被一阵又一阵温吞的头痛推往更低的地方,连抬手调整姿势的想法都被晕意拖走,他被轻轻拽入一个没有任何出口的深处。 醒来时办公室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另一栋楼的灯光微弱的贴在窗沿,他抬眼看见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凌廷泽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排了整整一小段,询问他下课了没、在哪儿,要不要一起走,最后那一句只有简短的“我在校门口”。 他按亮屏幕一条条读睡着错过的消息,理智慢慢回笼。 走出办公楼后,夜风立刻侵入衣领,寒意一路沿着颈侧滑向背脊,冷得让他瞬间清醒,头部的轻飘被生生压了下去。 已经过了学生晚饭通勤的时间,校门口人流稀疏,灯光将等待中的人拉出一条安静的影子。 凌廷泽一看到便立刻朝他走来,看到他憔悴的神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意识到这是在校门口,最后只是轻叹了口气,将怀中那杯热气氤氲的奶茶塞进他掌心。 “我看到不少学生排队买,应该挺好喝,喝点暖暖。”触碰到荣谦予冰凉的指尖,凌廷泽努力克制自己的担心。 荣谦予低头接过包装劣质的奶茶,杯壁的温度贴上掌心,有点烫。 过甜的奶茶沿着舌尖滑下来,黏腻却柔缓地压住喉咙深处残留的灼痛,胃里被细微的温度填上薄薄一层,低血糖带来的虚浮被慢慢安抚下去,脚底重新踩稳地面。 家里的光线比外面安静许多,身后门板合上的声响很轻。凌廷泽把外套脱下随手挂在椅背上,转身时刚好看到荣谦予弯腰放下包时明显愣了半拍。 忍住了说什么的冲动,他去客厅的小柜子上拿荣谦予晚上要吃的药。 药片落在掌心的触感冰凉,荣谦予接过时指尖抖得极不明显,他仰头吞下,动作干脆利落。 可下一秒胃里翻涌起一阵隐忍的痉挛,他只能屏住呼吸,等那股酸意缓缓退去,掌心悄悄攥紧衣摆。 凌廷泽将一杯刚倒好的温水递到他指侧。 荣谦予勉强又喝了几口粥,凌廷泽看不下去,催他回房间休息。 远没到他平时睡觉的时间,荣谦予靠在床上拿着书走了回儿神,便听到凌廷泽在敲门,“请进”他说,门被轻轻推开。 “抱歉,我看灯没关。”凌廷泽怀里抱着他的笔记本和充电线,“你房间的空调好像坏了,我可以在你这边挤一晚吗?” 荣谦予点了点头,昨天凌廷泽抱过来的枕头被子还在那里。 “可以借用一下书桌吗?”凌廷泽问。 “请便。” “你今天几点休息?”凌廷泽放下电脑,插上充电器。 “十一点。”荣谦予下意识回答了一个平时的睡觉时间。 “都十点半了就别看书了,”凌廷泽关上房间的大灯,拧开了书桌旁的小台灯,“酝酿酝酿睡意吧。” 夜灯被调成最暗的亮度,柔光将一切过于锋利的影子都收了回去。 荣谦予莫名认同了凌廷泽的胡扯,将书放回床头柜,装睡了一会儿。但可能是下午睡过了,他的目光忍不住投向房间唯一的光源。 凌廷泽戴着耳机,屏幕的蓝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节奏干净利落。 是没见过的,专注学术的小凌。 荣谦予突然意识到这几个月的相处中,似乎像凌廷泽暴露了太多,而自己对凌廷泽了解甚少。 心口一处很隐蔽的角落像被柔软地碰了一下。 困意像沿着光影滑下来一样迅速,他来不及思索,就被温暖的、安静的夜包裹住,意识沉入深处的最后一秒,他仿佛还能感受到身旁稳定而柔和的键盘声。 荣谦予意识的落点悄然偏向另一个时间。 教室还是那间教室,那时设备还没有翻新,用的是投影仪。 屏幕上是一篇阅读理解,讲两个同性恋运动员在公众视线下努力生活的故事。有人在窃笑,低声用令他不适的语气模仿原文里的对话。 腼腆的女孩课后抓着被揉皱的阅读材料来找他。赵天宜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的颤抖。 她说她不太理解,为什么大家老是吵着他们“是不是正常”, 明明故事里花最多篇幅描述的,是他们为了继续比赛、为了留在队里,不得不承受的压力和孤独。 “老师,”她轻轻抬头,“如果是我……我可能不敢告诉别人我喜欢谁。” “可是不是喜欢一个人,本来就很正常的事吗?” 她的声音小得像随时会被空气压扁,但句子却落得清楚坚定。荣谦予记得当时自己停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想说点什么,却怕太多鼓励会吓到她。 教的正是莽撞矛盾年纪的小孩,他身为老师,无比珍视学生们的思考。 这个平时回答问题都异常紧张的女孩,在指点对错的声音里,敢于向自己表达疑惑。 他弯下腰,尽量保持着平视:“你的想法很了不起。” 赵天宜睫毛颤了两下,紧握着阅读材料的指节慢慢松开了一点,害羞地“嗯”了一声。 荣谦予记得那一刻,他没有继续拓展政治概念,只是顺着她的提问,把视线落在文章最后那段疲惫却真诚的表述上:每个人都想在自己渴望的地方、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去生活。 梦中的灯光一点点暗下来,赵天宜的身影仿佛被拉进一道向后坍塌的影子里。 荣谦予想伸手抓住她卷子边缘的那一角纸,却摸了个空——指尖只有凉意。 他猛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