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观室的灯白得刺眼。
荣谦予的呼吸被氧气牵着,每一次吸气都拉着他回到更遥远、更潮湿的地方。他试着挣脱,却被针口牵了一下,手背浮起一阵细微的疼。
耳边脚步声杂乱,某一刻突然被拉成细长的回音,点滴的频率与儿科病房旧雾化机的声音重叠。
高烧让他意识模糊,停摆的思维直接拖出一段记忆,他还没来得及逃,整个人就顺着滑了下去。
那时雾化机比他的头大不了多少,开机时晃动得厉害,白雾呛在鼻腔里,带着药味的湿气顺着喉咙往下滑,每进一寸都痒得他浑身难受。
奶奶急匆匆从安置房赶来,头发乱得像被风扯过。好心将他送医的人站在旁边,裤脚还粘着泥水。
奶奶看到雾化机的那一刻脸色就变了,皱纹从下巴一直抖到额头。她生硬地冲好心人笑笑,说是自己没看住孩子,一下子也拿不出钱,求对方发发善心。
好心人皱着眉,看了眼那台不断冒白气的雾化机,又看了看角落里吵闹的孩子和疲惫的值班护士,像明白了什么。被奶奶又吵又推一通后,叹了口气,已经垫付的那点钱全当是做了慈善,借口有急事走开。
奶奶紧紧攥着衣角,嘴里嘟囔着医院黑心、钱太多、活不下去,一边四下张望,盘算着趁护士换班时把孩子悄悄抱走。
他靠在她怀里,浑身发软,只听见她心跳快得不正常。
奶奶的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拍,像是安抚,又像催促他安静。
离开了续命的雾化机,胸腔里的热流不听使唤,他忍不住咳了一声,不大不小,却清清楚楚惊动了值班的护士。
脚步声越来越近,从奶奶怀里望出去,皮鞋的鞋尖在大理石地板上有些反光,护士挡在门口询问情况。还没等她问完,一双陈旧的布鞋出现了。
他微微抬头,那是他许久不见的母亲。似乎是刚下大夜班,眼睛红得厉害。不需要多说什么,她只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奶奶那张紧绷的脸。
奶奶像守着财宝一样死死挡在前头,一边骂医院乱收费,一边要母亲补钱,一边又提防这女人把孩子抱走。
小小的他听不懂对话,只觉得空气里每一声都像在打雷。
他病得难受,被折腾得头晕目眩,眼泪因为咳嗽湿在眼角。他伸出手,想牵一牵母亲的指尖,可母亲只是擦干眼角的湿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早知道孩子这么苦,不如死了算了。”
没人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护士怕再出岔子,赶着母亲去交钱。
他被重新放回病床上,奶奶接过母亲手里的那份文件,两人争执的声音交在走廊里,走廊里的灯管忽明忽暗。
他看见母亲签字的手抖了一下,又匆匆离开,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得很长,直到在一个拐角处猛地消失。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离婚协议。
奶奶告诉他,这是“卖孩子的纸”。母亲为了离婚,不要他了。
奶奶说荣家人都带诅咒,一个个活不过三十岁;她被拖累了一辈子;他生下来就是灾星,是她的命债,但必须留在荣家,不然她死后没办法交代。
他的童年在高烧、药味、争吵声里反复循环,屋子里永远少一口气,像一代代活不下去的荣家人。
要学会把自己藏在角落里。
那些记忆像是一片片阴影压在胸口,重得让他动弹不得。
梦里的病房门突然一晃,护士的白鞋换成当下的脚步声,滴答声又一次与现实重叠。
意识在一阵轻微的震动里慢慢浮上来,像从深水里被轻轻托起又落下。他听见椅子轻轻擦过地面的声音。
一个女声先闯进来:“终于想起来还有我这个师姐啦?我还以为你真的想开了想跟我的项目,白高兴一场。”
凌廷泽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特殊情况,感谢师姐帮忙。”
“害,咱客气啥。“师姐笑笑,”这位是之前没见过啊,你新朋友?“
“嗯。”凌廷泽含糊一声。
护士和师姐打了招呼,拔针的动作干脆利落,棉球按住针口时微微的痛意更加清晰,肩侧被人轻轻一推,是凌廷泽在叫他:“醒醒。”
天花板的光被罩子柔化成一圈一圈的白晕,有一瞬间梦中的恍惚。一位陌生的女医生问他:“能自己走吗?要不要我给你找个轮椅?”
是那位“师姐”。
“不用了,今天真麻烦您。”推开了凌廷泽那双想帮忙的手,撑着床沿自己站了起来,和她握了握手。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师姐,缪诗缪医生。”凌廷泽默默收回了手,“这位是我同事,荣谦予荣老师。”
缪诗扶着眼镜,摘下了口罩:“幸会幸会,荣女士的情况我了解了。你们赶过来不容易,荣老师身体也不好,时间也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休息。”
她把两人一路送到急诊楼前,风吹得白大褂轻轻扬起:“有什么问题随时微信我,别客气昂。”
*
关上车门,风被隔绝在玻璃外,暖风从出风口直直地吹来。夜色把医院大楼的轮廓切得有些冷硬,荣谦予开口道:“今天太晚了……要不先去我家凑合一宿?”
“当然。”凌廷泽答得很快,“你导航。”
荣谦予输入了地址,指尖滑过屏幕时还有一点轻微的发抖。他把手机放回置物槽,车子慢慢驶离医院。
短短的几公里,偏偏连着好几个红绿灯,车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仪表盘的滴答声。
他忽然觉得这种安静的空间让人有点不习惯,轻声道:“……今天多谢你了。等我有空,请你吃顿饭。”
“吃饭倒不必了。”凌廷泽握方向盘的手松了松,“你家这附近景点挺多的吧?我元旦干脆就在这儿待几天,算是旅游。蹭你的住处,就当还人情了,怎么样?”
话说得轻,却让人不好拒绝。
荣谦予看向窗外的红灯倒影:“当然可以。只是房间很久没住人了,别嫌弃。”
*
小区的楼道灯昏昏黄黄,电梯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荣谦予按了楼层,靠在一侧,眼前闪过的全是下午梦里的情景。
他揉了揉酸胀的额角,不让理智被记忆拉扯。
这房子是他中学时姑姑拿公积金买的,离学校和单位都很近。姑姑念旧,家具布置和他上次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听邻居说,姑姑是早上出门时突然发病的,桌上还摆着一碗已经干了的白面,似乎是没来得及吃的午饭。
他心烦意乱地赶走上面乱飞的苍蝇,将面条扣进垃圾桶里。
“我以前住朝南的房间,”荣谦予从鞋柜最底下翻出一双酒店的一次性拖鞋,“你等我收拾一下。”
姑姑是爱干净的人,他长年不在家,房间没有一点灰尘。衣柜门一推开,淡淡的洗衣剂味道压在更深的木头气息上,整齐叠好的床单和被套放在和之前每一次回家相同的位置。
连续几次弯腰让胸口钝钝的胀意愈发不可忽视,他不得不撑在柜门边缓了一下。
“我来吧。”凌廷泽走过来,把他手里的那摞被子接了过去,一角一角地铺床单。
荣谦予本想帮忙,但站直身体的那一刻心口的钝痛愈发明显,不得不扶着书桌慢慢坐到椅子上。
“药物只是控制病情,你别逞能。”凌廷泽察觉到动静,走过来半蹲在他面前,轻轻按住他的手腕。
他本能想把手抽回去,可眼前突然就花了,对空间的感知一下变得抽象,只能用另一只手扣住椅子的边缘,让身体有个落点。
在凌廷泽看来便是摇摇晃晃,忙绕到他身后给他一个后背的支点,半搂住快倒下的人。
并不算严重,这种状况他在熟悉不过。
“没事,一会儿就好。”他呢喃道。
凌廷泽没有拆穿,伸手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用指背轻轻贴了一下他的额角。
“还是有点热。”凌廷泽握着他的手示意他椅背的位置,确定他靠稳后凑在他耳边说,“我去拿刚开的药。”
迷糊间荣谦予听见隔壁厨房水龙头打开的声音,水流拍在瓷盆里的规律声响莫名让人安心。
视线的范围慢慢清晰,大块的色斑让他大概能分辨出桌子的位置,他双手交叠趴在桌子上。
片刻后,凌廷泽回来,把温水放在他手边,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盒,倒出两粒止咳药和退热药,放在桌面上。
“别趴着,当心喘不上气。”他拍了拍他的背,“药要再过几个小时才能吃,你先去睡一会儿。”
荣谦予怔了怔,失神地望着窗边,没有反应过来。凌廷泽扶着他的头靠在椅背上,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
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像被微微压开了一个出口,荣谦予绷着的肩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一点。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他眼神示意凌廷泽自己没问题了。
“先缓缓。”凌廷泽牵着他去了另一个房间,“晚上有任何不舒服随时叫我。”
荣谦予沉默几秒,“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