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稳的一瞬间惯性往前一冲,安全带勒住了本就不适的胸口。停车后自动亮起灯顶灯一晃,荣谦予回过神来,看到了那一排悬在夜色里刺目的红字。
“急诊急救”“卒中中心”。
“站得住吗?要不我推辆轮椅来。”见车里人没动静,凌廷泽想把人先送去急诊。
副驾驶的车门被拉开,冷风一下灌了进来。荣谦予推开了想抱起他的手,扶着车框站了起来,示意自己没问题。
凌廷泽看着明显站不稳还在逞强的人,也不好再坚持,默默加重了搀扶的力道。
推开两扇厚重的挡风大门,消毒水、药味、暖气混杂在一起,荣谦予本就糟糕的呼吸系统哪受得了,一阵干痒从喉间溢出。
连续的咳嗽声引起了导诊台护士的注意,凌廷泽递过去证件,代他开口问道:“你好,我们找病人,草头荣,红色的红,今早送过来的。”
护士登记后很快搜到:“在住院部七楼 ICU,右转到底。坐B区电梯。”
电梯间挤满了人。中年人抱着棉被、拎着保温桶,孩子背着书包靠在墙边打瞌睡。荣谦予站在人群里拢着羽绒服,勉强压下咳嗽后,额头隐隐地疼痛更加难以忽视。
医院的时间是停滞的,而急诊永远是忙碌的。新年的烟花强势占领城市上空时,他盯着不停跳动的楼层数字。路上的焦躁和急切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走廊尽头是重症监护室,一块透明玻璃后面灯光亮得刺眼,门口立着醒目的“谢绝探视”。
家属等候区的长椅上坐着七七八八的人,一些低声说话,一些埋头玩手机,一些只是盯着某个方向发呆。
凌廷泽去护士站问,护士抬头看了看他们,报了名字,又低头在电脑上敲了几下。“亲属是哪位?”护士问。
“我是。”荣谦予往前走半步,说话时嗓子有点发紧。
护士打量了一下他泛白的脸色,笔尖顿了顿:“等一下,医生刚查完房,一会儿请你这边家属沟通一下病情。”
说完给他递了一张一次性口罩和一支一次性签字笔。
荣谦予接过来,把口罩戴好,手里攥着那支笔,指腹蹭到粗糙的笔杆,才意识到自己掌心已经一片冰凉的汗。
寂静。空气都紧绷着。只能听到哽咽声和抽纸声。有人被叫进去,出来时眼眶通红,有人一言不发地走到走廊尽头。
荣谦予垂着眼,视线落在地上的瓷砖缝里,肩膀绷得笔直。手里那支笔被他攥出了一道道细细的印痕。
凌廷泽又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从ICU里出来,翻着病程记录,一边问。
“谁是荣红的家属?”
荣谦予立刻起身,声音压得很低:“我。”
医生简单确认了关系,把他领到旁边一点空地。
“病人早上突发晕厥送来,已经做了紧急处理。现在生命体征勉强稳定,但情况比较危重。”医生说话的语速不快,却一字一句落在耳膜上,“目前在用呼吸机,心功能也不太好,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是关键观察期。”
“……” 荣谦予嘴唇动了动,脑子有一瞬间的宕机,头疼的厉害,没接上话。
医生似乎习惯这样的反应,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们会尽可能控制并发症,你这边……心理上要有一点准备。”
简要讲了一下可能的处理方案,又把一叠知情同意书递过来:“这些你先看一下,没问题的话签个字。后面如果有新的情况,我们会再联系你。”
荣谦予低头看,视线却有一瞬间发虚,黑字在眼前轻轻晃了一下。
强行让视线聚焦,挨条扫过,“病情危重”“生命体征不稳定”“同意实施抢救措施“每个词都触目惊心,他紧咬着下唇,颤抖着签下了名字。
医生又吩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匆匆走了。
“手续我来排,你先坐一下。”凌廷泽从一旁走过来,手里多了一张挂号单和一瓶水。
荣谦予摇了摇头,混乱地推拒道:“不用,你……送我来,很感谢了,回去吧,后面我自己来。”
说着向另一边走了两步,脚却像踩在棉花上空了一下,忍不住扶住了墙。
手指贴在冰凉的瓷砖上,倒是清醒了一点。
“还有住院押金、检查费,你一个人跑上跑下来回折腾。”凌廷泽在一边跟着,“你这种状态我不放心。“
荣谦予实在没力气再分心,自顾自地走向缴费窗口。
排队的人挤在一起,空气闷得发潮。他站在队伍里,肩膀随着呼吸一点一点起伏,前面有人往前挪了一步,他也跟着挪了一步。
他突然觉得有点热。羽绒服里是潮乎乎的汗,贴着背往下滑,衣服黏在皮肤上,那种熟悉的黏腻感又涌了上来。
胸痛和头晕偏偏在这时来凑热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拿着的单子,黑字突然在眼前一阵一阵发重。
眼角的余光里,走廊的灯光一条一条拉长,像水里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向前移动了一位,后面的人看他僵立不动的样子正要提醒。
他一步没踩稳,小腿抽了一下,膝盖一软。手里单子“哗”地滑落,他下意识去捞,指尖却打了个空。
视线在这一刻彻底发白,所有嘈杂的声音像从水面上压下来的。
队伍里有人惊呼了一声:“哎——”
下一秒,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往旁边倒。
在磕到冰冷的栏杆前,一只从侧面伸过来的手臂将他兜住。荣谦予感到一阵熟悉的温暖,睫毛轻微颤了一下,没再睁开。
凌廷泽几乎是半跪着接住人的,小臂随着惯性结结实实撞上了金属栏杆,顾不上酥麻的痛感,忙招呼着:“有人晕倒了——这边——”
护士匆匆赶来,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
她利落地俯身,先用手掌稳稳托住荣谦予的侧肩,让头微微偏向一边。失去意识下被舌根堵住的呼吸道随之一松,身体下意识吐出一口灼热的空气。护士用指腹贴在颈动脉上,确认到那条细弱的脉搏仍在跳动。
“有脉,呼吸偏浅,体温高,先送急诊。”
凌廷泽在护士接手后便立刻翻过了碍事的栏杆,附近排队的人帮忙捡起了散落的单子递给他,他道谢接过又迅速蹲下。
护士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去那边。”边说边用手固定住他的侧肩,确保在推动时不会因为惯性被甩偏。
凌廷泽站在另一侧,跟在她身后快速说:“我是他同事,他有心脏病和哮喘,中午犯过一次心脏病,用了硝酸甘油,血压一直很低,路上晕过一次。”
“了解了。”护士在急救电梯里按下急诊的楼层,对电话那头重复了一遍。
羽绒服被脱下时,荣谦予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身体不自主的扭动几下,短促的“嗬”了一声。
护士立刻按住他的肩,
“别动,你现在不能坐起来,继续平躺,听到了吗?”
电梯狭窄而闭塞,荣谦予胸口不停地轻微抽气,眉心锁得更紧了,喉咙深处不知是被热气还是缺氧闷住,轻轻滚了一下,似乎想应一声。
“到了先上氧,然后做心电监护,再抽血看炎症指标和血压情况。你先跟着他,稳定些了再上来,两边缴费不在一个窗口。”护士与急诊完成交接,嘱咐道。
*
急诊留观室的灯白得像刀锋,推床刚一进去,空气里混杂的护士脚步声、家属焦急的询问声、保安维持秩序的叫喊声全部挤到耳膜上,嘈杂得像一锅不断溢出的水。
荣谦予的状况在这里算不上严重,急诊护士动作干脆,将氧气管熟练地挂在固定处,调完流量,冰凉的氧气顺着鼻翼灌进肺部,呼吸平静下来。
凌廷泽办完陪护登记,医生正按着血压袖带,机器再次加压。
“太低了,先补液,开监护。”
随着袖带勒紧手臂,荣谦予的脸轻轻抽动,睫毛颤了一下,似乎被受了惊,眼皮半耷着,露出一点模糊的眼白。视线怎么也聚不上焦点,意识也被高烧烫地漂浮不定。
心电监护的贴片贴在锁骨下那片汗水未干的皮肤上时,他肩头微微缩了一下,本能地想躲,却没力气执行。
电波很快在屏幕上跳动起来。
医生看了一眼:“心率偏快,等抽血结果出来,先去拿物理降温包。”
冰凉的凝胶贴敷上滚烫的额角,荣谦予半醒间呢喃出了声,睫毛跟着颤了好几下,想抬手却被护士按下。
针头扎入静脉时,他瘦得过分的小臂上青筋一条条浮出来,液体顺着血管往上爬的那条微凉痕迹几乎肉眼可见。
滴答、滴答。
点滴在急诊留观室的噪音间挤出规律的声音。
凌廷泽跑完手续回来时,病床上的人呼吸已经稳定了许多,只是整个人仍陷在高热里,脸色被灯光照的更加苍白。
护士带着新的报告结果重新检查了心电和血压,又挂上一袋透明补液。
“挂完这袋就可以回去了,不用住院,多喝水注意休息,明天再来复查血常规。”
他点点头,替荣谦予把被角拉平,顺手把掉在一边的外套重新折好放在椅子靠背。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床尾的位置,安静等输液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