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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番外]

作者:柴瑟ChAser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923年


    电车在早稻田站弹开门。尾形百之助踩上新铺的路面,融化的柏油黏得牛皮鞋底起胶。沿坡道下行,迎面走来三两个学生,戴宽檐帽,白衬衫挽到胳膊肘。瞥见尾形臂弯的军外套,都压低了交谈的嗓音,眼底是掩不住的轻鄙。尾形只作不见,快步行到路口。有小孩在叫发天长节[ 天长节:源自唐朝的节日,原名“千秋节”,庆祝皇帝诞辰以祈愿国泰民安。传至日本后,变为庆祝天皇诞辰,在明治时代固化为国家节日,成为巩固天皇制度的政治文化工具。受季节等因素的影响,大正时期的天长节被修改为8月31日和10月31日,本文提到的“天长节”日期是前者。]巡演的传单,也塞了张给他。纸面透着股劣质油墨的腻味。他本想团成团扔了,眼角扫到底下的人名。手指一顿,顺势折了两折,揣进衣兜,抬腿拐入一条青瓦小巷。


    胡枝子摇下一翳浓白。守庭院的狗子抖落霜雪似的花瓣,黄黑相间的喉头滚过两轮,听出是尾形的足音,又窝回篱墙根。与神乐坂遍地料亭、古董店和书铺的前街不同,这里少有闲人往来,也是尾形走惯的一条捷径。经过围篱时,他偏头看了那浅眠的狗子片刻,悄没声提起鞋尖,校准位置,猛地踹了下篱笆。狗子被惊得一蹦三尺。狂吠之响,几欲震落一树花叶。始作俑者则信步移到斜对角的小铁门跟前,看也不看狗子一眼,起手锨了门铃。


    等了一分钟。狗还在叫,叫得尾形头皮发麻。这效力已远远超出了遮掩铃声的作用。他皱了皱眉,耳朵往传声的铜管口凑近几分,又按了遍电铃。


    这次似乎有人应了。他知道对面能听清他讲话,只道了句“真纪,是我”便合上铜管盖子,倚门框等着。少顷,铁门“吱呀”一响。他嗅到一缕微甜的洋香水味。


    “是你啊。”他低低地说了声,背心不由得绷得紧了。许是被狗叫压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大分明。


    若竹立在门内,右手撑着铁门外沿。一张发白的脸浸在阴影里,仿佛随时会晕染开一般。身上和服也黑鸦鸦的,几乎与铁门融为一体,只下摆抽出两管纯白菖蒲,花叶修长如剑。眼神触到尾形,她轻轻反咬嘴唇。这是她一贯的动作,把本想说的话往回吞的时候。


    “你刚才说什么?”她问。


    尾形不回答,瞟了眼她的左手。露出的一截腰带过于长了。先前耽搁的一分钟空白,应是她到家不久,在屋里更换便服造成的。


    “还以为你过几天才回来。”这话有一半是假的。他不动声色地把上身拧板正了些,好显得腰身没那么塌。


    “不想见我?”


    这句话有几成冷嘲、几成挑逗?他下意识想猜,又忍住了。


    “仪式结束了。我到底是个外人,不便久留。”不等他应答,她自顾自解释起来,却也不是心虚,单纯说给他听一样,“濑户内的鱼比东京湾的好吃。你要是得空,去吃一口也好。坐轮船来回,方便得很。”


    “和某人不同。”


    冷不丁,她忽闪眼帘,瞪了他一眼,跟冰锥似的:“我这儿可是有非见不可的人。”


    话里的“某人”想必指的是他,但“非见不可的人”又是哪个?尾形微微皱眉。


    会是个男的吗?能让她当着自己的面,用这种口气、这种眼神,不像是见女人。


    “真纪呢?”


    他故意不接她的话茬,转而冲她身后扬下巴,借此错开眼神。心知女孩多半是出去了。


    “去看奶奶了,用小黑板写了留言。”


    她照实说了,蹙起眉,也不知是想起了烦心事,还是被他刻意的态度惹恼了。稍后,她抬手敲了敲铁门板,仿佛这东西才是黑板,而她则是给课上走神的学生标重点的小学老师。


    “天够热的,别光站着,进来坐会儿吧。”


    说罢,她转身往院子里走,左手仿佛不是捏着半截腰带,而是拎着西洋纱裙的下摆,即将步入灯火辉煌的舞池。察觉到尾形没跟上来,她止步,扭过脸,一双眼定定地望他。在午后炫目的日光下,尾形才辨出来,那身他原以为是服丧的黑底小袖,实际是一袭桑葚紫。经庭中草木一衬,透着汁水般的红。


    他迫使自己别开脸,不去正视这白花花的庭院,还有与它相比过分艳丽的主人。空着的左手绕皮带打转,几经周折,终于抽出一枚有厚度的信封,反手丢在一张小石桌上。里面装着前些天从银行取的日元。每三个月一次,这才是他到她家来的唯一正当理由。


    “走了。”


    在门口停了一停,他才撂下这句算不上道别的道别,径直出去了。但闻主人训狗的斥责声渐行渐远,却迟迟不闻铁门关闭的响动。走到大路上,尾形伸手一掏衣兜。那张天长节巡演的传单不见了。


    *


    “请进。”


    听到敲门声,花泽夫人转过脸庞。瞧见病房门口的人,细长的眉眼一弯,笑纹徐徐漾开了。


    “小真纪,”她拍了拍左边女孩的胳膊肘,“你看谁来了?”


    濑原真纪从素描本上抬起头,向尾形欠身行礼。她今天穿了套藏青色的水手服,袖管折叠过的棱线清晰可见,胸前别着红底铜章。尾形不喜欢这所女校的校徽颜色,跟上衣搭配起来,简直像胸口被打了一枪。


    “这就开学了?”尾形扫了眼本子,以他有限的视野观察,只看得到大片涂黑。


    “返校日是下周一。”真纪说,拿橡皮在黑灰的背景上擦出高光,“美术部需要布置天长节的板报,我是新部员,不能缺席。”


    “别太累着了,”花泽夫人将真纪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用发卡固定结实,“刚入部自然要做得妥帖,可也得学会偷懒。为人太过乖巧,容易被老资格的前辈欺负……”


    尾形将路上买的长崎蛋糕放在床头小桌。桌上除了真纪带来的蓝紫绣球插花,另有一盒“虎屋”的水羊羹,被一堆金子妇婴福利院寄来的康复贺卡、千纸鹤和手工布偶压着,显得颇为局促。


    “淀川[ 淀川:即原作第97话《旭川第七师团潜入大作战!!》登场的淀川辉前中佐,虽为鹤见上级,却因被拿住把柄而受制于鹤见。]来过了。”注意到尾形的视线,花泽夫人说道,同时微微倾身,尾形从床尾小心抽了个垫腿的软枕,加在花泽夫人身后,“不止这一样,还有一堆七七八八的玩意……他家小儿子明年陆士[ 陆士:陆军士官学校的简称。]毕业,志愿是第一近卫的工兵团。”


    尾形冷哼一声。花泽夫人笑了笑,说:“好歹是你曾经的上级,抹不开面直接找你,也是人之常情。”


    “他在第七师团的老上司都死绝了吗,这点小忙都帮不上。”


    “孩子在这儿呢,说什么怪话。”花泽夫人推了推他的小臂,语气却并不十分怪责,而后又朝那盒水羊羹一扬下巴,“我已经替你回绝了,但瞧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轻易放弃这条路。”


    “你自己也想想法子,”说着,她扭头望向窗外,声音愈加轻了,有如叹息,“淀川这个人,开口闭口净是些北海道的旧事……我不爱听。”


    病房沉寂半晌。真纪用湿毛巾擦净手上的铅灰,拿竹签扎了块长崎蛋糕,用碟子托着,递到花泽夫人面前。


    “谢谢,小真纪好乖……”花泽夫人摸摸真纪的头发,咬了口黄灿灿的糕点,“别光顾着给我呀,你们也吃。”


    “医生说了吗,什么时候能回家?”


    “说是还要再观察一星期,之后可以回家,但这一个月都得坐轮椅。不过是摔一跤,又不是得了结核病……”


    尾形咀嚼着蛋糕,将满口甜腻连同“难道你还想得结核病”这几个字一并咽了下去。


    关于如何打发淀川,他胸中已有盘算。直接应下必不可能。他对别人家的孩子,尤其是蠢货家的孩子毫无兴趣,也没什么栽培自己势力的闲心,可若彻头彻尾拒之门外,以淀川的个性,多半会恼羞成怒,假借前任师团长旧部的名义散布些不干不净的小道消息。这蠢人没多大本领,但在第七师团久了,嘴滑抖搂什么有的没的、进而惹出不大不小的事端,善后也是一桩麻烦。


    随后他恍然,轻轻砸了下舌头:“淀川这老废物,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真纪举起小圆镜,从床头花球上掐下一朵淡蓝小花,郑重插进花泽夫人鬓角,引得老太太咯咯直笑。尾形的自言自语,她们谁也没有听到。


    这类“人言可畏”的暗亏,年轻时吃过一次便罢了。若到不惑之年再来这么一遭,当真算白活这十多岁了。


    尾形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差一刻钟五点。


    “先告辞了。”


    他正想作别,却见真纪起身,向花泽夫人鞠了一躬,“跟部里的前辈讲好了,要回学校多赶进度。晚上在宿舍住了。”


    她最后补的一句,不知是对花泽夫人,还是对尾形说的。


    “你妈知道吗?”


    尾形皱了皱眉,开口问。女孩点点头,脸庞并没有转向他的方位。


    “哎呀,这可真是……”花泽夫人喃喃道,兀自握着真纪的指尖,“那就把点心拿走吧,在学校饿了,吃点垫垫肚子。画画的本子也要带上吗?怪沉的……这两天还过来,是不是?”


    如此拉扯了一阵。临别前,真纪又抱了抱这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奶奶,模仿法国人在她的两颊各香一口,才在老人半真半假的“快走吧”“别误了时间”的催促中摇摇手,离开了病房。尾形随她一起下楼,应花泽夫人的一再要求,捎走了那盒无人问津的水羊羹。气氛被祖孙俩肉麻地烘托到那个份上,连他说的那声“五点半有约先走了”,对即将再次面对空荡病房的老妇人而言,似乎也不怎么要紧了。


    敞开的素描簿倒扣在乱糟糟的薄毯上,铅笔顺着封皮危险地滚动。花泽夫人拽了拽毯子角,将画本拉到手边,翻到正面。银白的观音祭花车矗立人海,像通天圣像,又似白皑皑的陵墓。被逸散的雪一般的花瓣包围,融入无月无星的夜色。


    *


    “慢死了!”


    鲤登音之进三十年如一日的大嗓门几乎将包厢天花板掀了个底朝天。尾形捂住半边耳朵,把外套递给讪笑的女佣。


    “迟了整整二十分钟!尾形百之助你他妈消遣老子呢——这什么?”鲤登的怒吼戛然而止。他瞅了瞅面前的糕点盒,在坐垫上盘起腿,用两根指头戳着包装纸上的“虎屋”字样,“今儿吹哪门子风,打发叫花子呢?”


    “亲爱的妃露阿姨托我带夜宵给大少爷你,叫你千万别饿着。”尾形以慈父般的语气挖苦道,舒展双腿,伸进桌下凹槽。


    鲤登“哦”了一声,用无视宽恕了尾形的迟到和话里有话,解开绑盒子的细草绳,“阿姨腿脚还好吗?”


    “不出意外的话,下周出院吧。”


    “成。正好阿律要回娘家一趟,我让她多带些虎骨酒,”鲤登拈起一块水羊羹放进嘴,朝女佣比了个走菜的手势,“月岛从朝鲜捎来的,听说专治跌打损伤。”


    “月岛回来了?”


    “上周坐船先到的鹿儿岛。我叫他上我家歇几天,就当休假了,但他那性子……算了。人已经跑旭川张罗去了,说是要赶在我上任前打点好关系……”


    说话间,桌上已填满菜肴。粉红樱花虾拌嫩菠菜,被酱汁浸润到琥珀色的竹筴鱼,撒上粗盐和辣椒粉的白烤鳗鱼、河豚烧白子,盛在土陶壶的松茸蛤蜊蒸汤,另有一道时下流行的生蛋黄配鞑靼牛肉。摆正中央的是道产[ 道产:即北海道出产,同理“道内”指北海道内部。]长脚蟹炖制的汤锅。揭开盖子,湿润的白菜、扇贝和蜜桃色的粗长蟹腿挤在一起,鲜香四溢。


    尾形夹了些菠菜和烤鳗到盘里,正要送入口中,对上了鲤登的视线。


    “你说话啊。”鲤登攥着酒杯,两个打勾的眉头几乎纠在一起。


    “说什么?”


    “‘恭喜鲤登音之进阁下荣升大佐、跻身第七师团司令部’,”鲤登眼底的肌肉一抽一抽,像从牙缝里挤字似的说道,“或者别的什么笑里藏刀的屁话,捡你最擅长的那种讲两句。”


    “哦,你想听这个啊。那就……”尾形抿了口膨胀的啤酒沫子,托腮的食指点着脸颊,若有所思,“鄙人谨贺年轻有为、家学渊源、身轻似猿、吃苦耐劳的鲤登中佐即将晋职远调。正所谓‘苦心孤诣十五载,荣归北地犹胜新’,还望鲤登中佐不忘来时……”


    “停停停!你他妈没完了是吧——咳!”


    鲤登大咳起来,一张黝黑脸涨成了虾酱紫,说不清是气的还是臊的。砂锅咕嘟咕嘟响。尾形吃光了盘里的鱼蔬,夹了颗鸡蛋大的白子,浅浅咬了小口子吹气。当下并非河豚最肥美的时令,店家能弄到这等个头的鱼白,实属难得。


    “对了……你还记得那个依田吗?”鲤登吁了口气,用筷子尖戳破生蛋黄,将金灿灿的蛋液与猩红的生牛肉小山拌在一起,“方脸大下巴,跟月岛差不多高……”


    “陆大[ 陆大:日本陆军大学的简称。]二十九期的依田?”尾形想了想,“他前两年去了第二十师团,应该还在朝鲜……”


    他反应过来,“他跟月岛说了什么?”


    “说了不少呢,新民会[ 新民会:由朝鲜爱国义士组建的抗日团体。]的余孽、苏维埃的动向、奉系[ 奉系:活跃在中国东北的北洋军阀,以张作霖、张学良父子为首。]的扩张,还有赴任关东军司令部……”鲤登乜了眼尾形,夹一筷头牛肉条进嘴,“哈——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兴趣。”


    “说正经的。”


    “可把你牛的……”鲤登的白眼翻上了天。他又吃了口肉条,慢条斯理地嚼碎、咽肚,才将小臂架在桌上,耸起柔软的肩膀。


    “那边新上任的川田参谋长,打算启用新人和生面孔,铺一张覆盖远东的情报网,就在奉系和苏维埃的眼皮子底下。”他顿了顿,继续轻声道,“可再往深了问,这人的嘴就严了。于是月岛从其他门路跟进了一阵,察觉到这是个饵,用来钓他——确切说,是钓我的。”


    说到这里,他两手交叠在下巴前,没有半点被耍弄的余怒、不甘,反倒双眼晶亮。隔着浓郁的、白焰般的水汽,竟似变幻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他想要助力。第七师团的助力。”


    他自然知道鲤登说的“助力”是什么:长期对俄作战的经验,严寒战场上的机动性,兼顾农产、工事与战斗的强悍,再加上退可守北海道,进可攻满洲、西伯利亚的绝佳地利。放眼整个日本,没几支部队能比得上第七师团。


    而落脚在情报工作这块要冲,不仅要熟悉正面作战、农工生产和地理水文,更加要具备极强的搜集、筛选和分析信息的能力。若接受过专业训练,甚至有潜伏经历,即便放在人头济济的校官阶层,也无疑是不可多得的良材。


    尾形眯起眼睛,食指叩了叩桌面。


    “刚上台的师团长——叫国司的那个,他怎么看?”


    “能怎么看,”鲤登挑起眉梢,笑,“跟月岛把事挑明白的,就是国司家女婿啊。”


    “吃啊。”说着,他拨了下支在砂锅沿的长勺。锃光的木勺柄滴溜溜划了个半圆,对准了尾形,宛如指南的磁针。


    “再不吃,螃蟹都老了。”


    须臾。尾形冷笑一声,抱起双臂,慢悠悠道:“整这么一出,钓我呢?”


    “军部的蠢货多的是,至少你的脑子不是豆腐渣。”鲤登大剌剌地翘起腿,“你以为我是犯贱想挨冷枪么。”


    见尾形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气,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小子也别嘚瑟。上原大将退二线了,以他的岁数,再有个十年、十五年也就到头了。趁人还有口气儿,想办法让他再推你一把……往后怎样,谁都不好说。”


    有意无意,他小声补了一句:“在鹤……那人手底下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安分。”


    一时间,谁都没再言语。忽听“嗒嗒”几声,原是女佣弹了障子,请示是否需要进屋煮炊饭。大半碗新潟精米倾进砂锅,却似白砂入池,叫人半点提不起食欲。


    “我听月岛提过。”


    女佣走后,鲤登再次开口,嗓音沾了点酒意的哑:“那人好像承诺过,十五年前的事一旦成了,就推你当师团长——哪怕只是个傀儡。”


    尾形抬起头。唯一完好的左眼迎向鲤登质询的目光,不闪不避。


    “有这么回事。”他淡淡地说,“那老狐狸讲的空话,是个人都听过吧。没什么了不起的。”


    鲤登仍盯着尾形,好像他的脸皮是磨砂玻璃做的,背后透着绰绰的、不知名的鬼影。半晌,他一口气干掉杯里的酒,捡起被女佣挑出锅的那件一掌大的红圆蟹壳。


    “算了,我管你怎么想,”鲤登刮着壳底腥青的蟹黄,舀了一勺进嘴,“反正第七师团的宝塔尖,我要定了。”


    “所以呢,”他斟了满满一杯新酒,向尾形举了举:“要不要一起干啊?”


    尾形仍不言语,夹起盘中剩下的大半颗鱼白,咬了下去。鱼内脏最经不得冷,炭火的余温一散,入口就只剩冲鼻的腥。


    “我想想吧。”


    最终,他喝干了半杯消沫的啤酒,敷衍似的应了一句。


    *


    靛青色的布加迪破开人潮,像一头上浮呼吸的虎鲸,喷出“滴滴”尖叫,引得不少行人侧目。眼看这辆以速度著称的意大利跑车在人群中步履维艰,尾形轻笑出声,待到鲤登的后脑勺消失在街角,便抬脚转身,拐进一条黑洞洞的窄巷。七拐八拐十分钟,顶过一阵臭水沟、流浪汉和死老鼠交混的怪味,雷门就近在眼前了,被通电的华灯耀得红彤透亮。夜色如一瓶稀释过的葡萄酒,凉凉地泻在浅草的屋梁。就连这盛夏夜市特有的浊风,都颇有几分醉人了。


    尾形走到浅草剧院的售票口,敲了敲贴着“暂停售票”字样的木板窗。见半天无人开窗,窗缝又透了光出来,便直接扒住窗沿,拉开了。


    “有病啊?!没看到上面——是您呀!对不住、对不住!”


    一见是尾形,售票员后藤立刻堆起满脸笑,放下吃到一半的酸梅海苔饭团,借着裤腿揩了揩手。就在后藤对面,一个留瓜皮头的女孩抬起头,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豆沙粒。眼神和尾形相碰时,她“哧溜”不见了半边身体,只从窗边冒出浑圆的头顶,一双黑亮杏眼眨巴眨巴。


    “还有票吗?”尾形问,指了指屋里的《地狱的俄耳甫斯》[ 《地狱的俄耳甫斯》:即Orphée aux enfers,主流译名为《地狱的奥菲欧》或《天国与地狱》,德裔法国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于1858年创作的轻歌剧,在大正时期一度十分流行,是“浅草歌剧”的经典剧目。]海报。


    “给您留着呢,老位置——小满到边上玩,爸爸要工作了……”


    后藤拍了拍女孩肩膀,塞给她一条约莫是翻花用的红绳,而后捡出包厢票,麻利地翻到夹纸签的那张,撕得整整齐齐递给尾形。注意到尾形的视线从厚厚的票沓子移到自己脸上,他立时会意,低声解释道:


    “这场人少。您也知道,这年景,剧院做的都是蚀本买卖。再有就是明子小姐的老观众,好些都不知道她回来了,连剧院也是……B角的真朱小姐下午正排练,听说换回明子小姐上台,一脚高跟鞋把舞台跺出了洞,大大地闹了一阵——唉!也是没奈何。”


    尾形笑了笑,接过后藤递来的戏票。他其实并不在意后台的鸡零狗碎,只不过适时表现出对内情的“关注”,更符合一个常年捧场同一名女演员的男观众会给工作人员留下的印象。


    “爸爸,翻金鱼……”


    正欲离开,他听到那女孩娇憨地拖长尾调,不由得多看一眼:“头一次知道你有女儿。”


    后藤一怔,显是没料到尾形会提这个,干笑两声,道:“老来得的小孩,被我和孩儿她妈惯坏了……我家那口子在缫丝厂上夜班,不好照看小孩,就放我这儿了。经理是知道的。”


    说到后两句,他又一次压低声音,像是讲到了什么难为情的话,低头接过女孩的绳样,翻了个工整的“金鱼”。女孩接过来理弄几下,扯出一块“碎玻璃”,猛地扭过身,举到尾形面前。


    “叔叔来玩?”她口齿不清地说。一笑,梨涡上的豆沙也跟着翘。


    “哎呀这可真是……您别见怪……”


    听着后藤诚惶诚恐的讪笑,尾形只歪头打量那块菱形的“玻璃”。随后伸手套住红绳,向外一翻、一扯,将将拉出“马槽”的形状,递回到窗口。


    “玩得真烂。”女孩扁了扁嘴,梳弄着到手的乱线,浑未察觉父亲发青的脸色。


    “是不怎么样,”尾形点点头,戳了戳自己嘴角,示意女孩擦掉她脸上的豆沙,“因为叔叔从没有跟自己的女儿玩过呀。”


    说罢,他起身朝剧院正门去,边走边把外套扣紧。楼宇间刮来一阵穿堂风,带了几分入夜的冷,呜呜地往尾形领口钻。


    他原是打算送真纪到电车车站的。可才出医院大门,便被她直言谢绝。这并非她头一次回避与他单独走在路上,更不用提进餐、出游之类的相处。早年花泽夫人还热络地替他俩张罗过几次看戏、喝咖啡的局,直到小当事人的不甘不愿发酵成了只留一张字条的临场告假,才遗憾作罢,改换成如今这套不温不火的三人对席。


    “这次你自己拿给她,我可不当这个中间人”,是花泽夫人在每年真纪生日的前夕惯例会有的抱怨,但尾形清楚她对此十分受用,无论是把他准备的史明克颜料也算作“奶奶给真纪的礼物”,还是看真纪换上由她赠与、经名画师之手绘制的东京友禅振袖,于她的寿诞礼数周全地奉上一幅镶嵌在松木榫卯画框中的精美水彩画。


    “咱们家的孩子,做什么都出色,是不是?”真纪走后,花泽夫人总会戴上防尘手套,细细地抚摸画作,既像对尾形嘀咕,又似自言自语,“虽说终归要许个好人家,但在那之前,去法国、美国这样的地方开开眼,学一门正经的西洋画艺术,咱们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话虽如此,可正主的心思,又有谁说得准?就算尚无定数,又凭什么依照大人的一厢情愿按部就班呢?


    这事尾形大约最有发言权。毕竟连真纪小学毕业后去哪里升学,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检票后,尾形轻车熟路地绕过受潮隆起的地板、跨过金属镶边卷翘的台阶,直接上了二层。确如后藤所言,场内稀稀拉拉不过二十来人,楼上包厢更是空空荡荡。台下乐队正调着音,咿咿呀呀的提琴声、呜呜咽咽的长笛声在半空扭成一团,鬼也似的飘来荡去。尽管光线昏暗,尾形仍一眼瞅准了自己的位子,让屁股稳稳陷进锃亮的皮革软垫。即便在贵宾席,这也是距离舞台最近、观赏效果最好的位子。


    场务员开始敲锣,提起喇叭大声警示喧闹与火烛的害处。尾形伏在雕花围栏上,后腰抻了个老长,活像一条午梦初醒的老猫。


    他听得出来,鲤登那套半阴半阳的说辞,还是有六七分真挚的关切在里头。这也叫他一时找不出中途拂袖的借口,虽说这等行径,他到这把年纪不是干不出来,却也正是到了这把年纪,他时而会产生一点耐人寻味的感慨:与鲤登家这位曾经的少爷羔子把酒言欢,哪怕仅仅是面子上的功夫,也不再令他心生厌恶了。


    四十岁。对于一名优秀的帝**人,正是强仕之年。参谋本部人人都在传,下届二部第五课课长非他莫属。论资历,他是陆大毕业生,有辗转全国多个师团任职的经验,还曾亲身赴俄潜伏三年,为陆军远征西伯利亚贡献过一线情报;论人脉,他是“上原派”的后起新秀,元帅陆军大将、前任参谋总长上原勇一一手培植的亲信。十五年了。几乎没人会记得,他曾屈就于某个声名狼藉的中尉麾下当卑微的走狗,也从未有人敢提及,他曾是个连生父都不屑于多看一眼、被刻意遗落在茨城乡下的低贱私生子。


    已经十五年了。


    帷幕升起。身着麦草色芭蕾裙的舞娘踮碎步入场,踩着序曲的轻柔节拍,或学鸭步、或扮鬼脸,惹得一楼观众笑声连连。这出戏虽挂了古希腊悲剧的名头,实为法国人新编的讽世喜剧,传至日本,转译的唱词多了好些本土化的俚俗,再配上修身的洋装、艳抹的浓妆,一度红透了整个东京。


    像这类被保守评论家斥为“下流媚俗”的西洋剧,倒退十年,是万万登不上天长节巡演的“大雅之堂”。“于陛下寿诞共赏万国之气象”,既是身为市民代表的浅草商业会长在东京市议会上的慷慨陈词,亦是经济下行期一块得体的遮羞布。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尤其是靠市民惊人的消费额跻身东京十五区纳税前列的浅草。


    然而浅草歌剧的黄昏,在大魔术表演、新歌舞伎与电影的三重夹击之下,又是如此苍凉而鲜明。若没几个舞台名导、名角苦苦支撑,也就将将站上“昨日黄花”的队尾了。


    抛开主演的关系,尾形对这出戏也的确颇为中意。尊贵如神王,也要扮作粪坑的蝇虻,乞怜似的绕着欲求的女性嗡嗡作响,名为德行的兜裆布被平等地扒个精光。尤其是主角夫妻,两人都常年背着另一半追风逐月,却又对彼此极尽造作之能事,决不肯爽爽快快地一刀两断。荣誉高于爱情,**则高于一切。无论神魔人鬼,皆在欲海中沉浮起落,而后匆匆谢幕。


    倒有点像他们的故事。


    女主角站在人造小麦铺设的舞台上,吟唱着今晚的第五首曲子。她急切切地来会她迷恋已久的羊倌,欲告知他丈夫卑劣的阴谋,却不想自己才是被设套的猎物——那蠢到挂相的情郎正是冥神的伪装,利用蜂蜜般甜美的歌喉诱使她自投罗网。一男一女站在金黄的麦田中央,一个狡黠、一个柔情,随后热烈地拥吻在一起。大舞台上最直接的**场面,莫过于此,常引得台下观众口哨不绝。便是人少的这一次,也能听到三五个男的起哄叫场。


    而尾形总会产生一点往台上扔东西的冲动:不是没烧干净的烟头,就是挤成子弹状的锡纸团,“咻”地射到那个饰演冥神的男演员的脑门。他清楚自己会扔得极准,虽然一次都没真这样做过。虽然他已经很久不需要去亲手触摸一把三八式步枪。


    灯光闪灭,真相于情浓处被无情揭开。“大发神威”的冥神乘坐机关降下舞台,只余女主角一人。舞台变为象征死亡的深蓝,独留一束白光打在她身上。女人唇边的口红乱如血迹,神情由惊惶、失望、哀伤,逐渐融化成一种空寂的平静。她张开环抱胸口的双臂,后背挺直,下巴扬出一个凄美的弧度,双眸半睁半闭,仿佛正在拥抱那个从天而降、前来收割她魂魄的真正的死神。唱完最后一字,她软软地倒在麦浪之上,纤细的身体柔软而舒展,雪白的纱裙摊成扇形。像一羽垂死的白鹤。


    全场一片死寂。直到舞台再次明亮,手持小提琴的男主角在新场景蹦跳打转,才有人叫了声迟来的“好”。只要由她出演,观众对这一幕的反应就会变成这样。男女老少、贫富贵贱,无不为这庄重的死所迷惑,沉浸在她与剧场共同编织的宁静的梦里。


    她的歌喉绝不算最动听的,但若论撩人心弦的本事,在整个浅草、乃至东京都排得上前三。因此,即便在最看重女性年龄与背景的演艺界,她也奋力红到了第七个年头。


    和大多数同行一样,她也是个花边缠身、绯闻不断的主,从政客到商贾、医生,再到歌舞伎演员和舞台剧导演。有人猜她是为自己退圈找后路,也有人直言这是她老本行带出来的水性杨花——这年头,从花柳界转业演艺圈的女人还少吗?


    可已经快没人记得她在北海道当艺伎的时候叫什么名字了。千草、明子,或是她的本名“濑原遥”。随便哪个,都更容易被一个在东京认识她的人叫出口。


    “若竹……”


    尾形轻声唤她的旧名,这也是他最常唤她的名字。


    像梦呓,又像微风吹落挂历上的尘埃。


    注:


    ①-天长节:源自唐朝的节日,原名“千秋节”,庆祝皇帝诞辰以祈愿国泰民安。传至日本后,变为庆祝天皇诞辰,在明治时代固化为国家节日,成为巩固天皇制度的政治文化工具。受季节等因素的影响,大正时期的天长节被修改为8月31日和10月31日,本文提到的“天长节”日期是前者。


    ②- 淀川:原作第97话《旭川第七师团潜入大作战!!》登场的淀川辉前中佐,虽为鹤见上级,却因被拿住把柄而受制于鹤见。


    ③-陆士:陆军士官学校的简称。


    ④-道产:即北海道出产,同理“道内”指北海道内部。


    ⑤- 陆大:陆军大学的简称。


    ⑥- 新民会:由朝鲜爱国义士组建的抗日团体。


    ⑦-奉系:活跃在中国东北的北洋军阀,以张作霖、张学良父子为首。


    ⑧-《地狱的俄耳甫斯》:即Orphée aux enfers,主流译名为《地狱的奥菲欧》或《天国与地狱》,德裔法国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于1858年创作的轻歌剧,在大正时期一度十分流行,是“浅草歌剧”的经典剧目。


    HE开了——


    感谢每一位支持这个系列的读者,每一条评论我都有看,非常感动……非常感动……


    祝大家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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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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